那是当然,因为她身穿黑色衣裳,双层袖摆上绣着梅花流水图,头上飘然垂下的布巾里露出美丽乱发,背后的黑衣人则隐没在黑暗中。
『既然模样显眼,只得终日躲在租来的轿子里,在奈良的客栈、三轮(注一)的茶屋,共迎三五个黎明,二十日便将四十两银子花至只剩两分。心爱的忠兵卫大人哪,是妾身害您成为盗取公款的千古罪人。』(注二)
听到少女的唱腔,黑衣人突然咯咯地笑了。
「姑娘啊,听我说。」
『嗳。』
「这可是描述两人走上殉情之路的桥段,你的唱腔显得太过喜悦了吧。」
『怎么?』
「忠兵卫为你成了罪人,你很高兴吗?他那么珍惜你,为你花尽四十两,你很高兴吗?」
『唉呀,您心眼真坏。』
「真是,你总是如此地不知世事。梅川可是正准备赴死呀,他们决心一死而踏上旅
注一:三轮:奈良县樱井市的地名。
注二:此处为序幕提过的人形净瑠璃名作《封印切》之剧情(参照27页注二)。
程,若两人的死路走得如此畅快,便称不上是黄泉驿使(注一),而是净土使者了,仿佛她正准备与忠兵卫相偕去新居的被窝呢。」
少女恼怒地转向别处。
『不知道您说什么。』
黑衣人再次嗤嗤地笑了。
「果然你是演不了梅川的,还有阿三(注二),这种哀怜的女人实在不适合你。」
黑衣人含笑地说着,少女倏地抬头看向他。
『若能和情人共赴黄泉,不应是少有的幸福么。相公不知三轮(注三)这个女人么?』
黑衣人默默地盯着少女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将她拥入怀里。少女依偎过去,黑衣人轻抚着她的颈项。
「是啊,三轮如此,阿七(注四)亦是。你说的不错,我刚刚太欠考虑了。」
少女模样更加含怨。
『那是自然,为了所爱的男人就算满手罪恶、粉身碎骨也是心之所愿哪。』少女喀擦一声地抬头看着黑衣人。
『相公是否已有如此觉悟?』
「唉呀呀。」
黑衣人唉声一落便笑了。
『奴家能如此便幸福至极,若此生无缘,即便是戏,仍高兴得连话声都难掩雀跃。』
黑衣人听见少女这番话仍只是笑,连回话都带着笑意。
「就算是众鬼栖息的黄泉,若是和你一起,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哇,真可恨。相公的事奴家再也不理,随您的便罢,奴家懒得管啦。』
黑衣人咯咯地笑着,抬起少女低垂的脸。
「先别生气,这件事等往后再补偿你。」
『人家都说不想管啦。』
「听我说。」黑衣人抚了一下臂弯中的少女的颈项。「我们今晚要去浅草,到时会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注一:黄泉驿使:原文为「冥途の飞脚」,是《封印切》的原着书名,飞脚就是古代送信的驿使。忠兵卫在切开封印挪用公款后,要梅川和他前往故乡见过老父后一同殉情,两人便为寻死踏上最后旅程。作者在此是以原著名「冥途の飞脚」与「净土の飞脚」来做比喻。
注二:阿三:为净瑠璃名作《心中天网岛》的男主角之妻,改编自享保五年(1720)的真实殉情事件,描写经营纸屋的治兵卫虽已有贤妻阿三,却仍爱上妓女小春,治兵卫和小春面对家人的阻止和拆散,最后选择殉情,和《冥途の飞脚》同为近松门左卫门的殉情名作。
注三:三轮:酿酒店杉屋的女儿,因爱上一名美男子,偷偷跟随其后发现他竟是贵族之子,三轮苦求贵族家中女官让她和美男子再次见面却被取笑,而后她因嫉妒发狂硬闯,惨死家臣刀下。为歌舞伎名剧《妹背山妇女庭训》之女主角。
注四:阿七:天和三年(1683),八百屋(蔬果店)的阿七因火灾避难至寺庙时爱上一名美男子吉三,相思成痴的她为了再见心爱的人一面而在城镇里放火,因而被处以火刑,后来被拿来作为歌舞伎和净瑠璃的题材。
『相公如此中意那些夜之魔物么?』
「中意啊,就像中意你一样。」
『唉呀,如今嘴巴才变得那么甜。』
「我是说真的。遇见你以后,我难得开始认真地想干活。帮我一把吧,对你绝对不会有坏处的。」
『奴家说过再也不理相公的事儿了。』
黑衣人笑着说:「别老是跟我顶嘴。听好了,在浅草通称『十二阶』的凌云阁(注)附近有间叫奇洛的展览馆。」
『真有趣的名字哪。』
「它最初在大阪千日前展览,是仿自明治二十六年」(1894)美国芝加哥博览会颇受好评的水晶馆。」
一
被世人称为闇御前的夜之魔物,正蜷缩着身体潜藏在黑暗中。
称她为怪物也好,妖怪也罢,她藏在怀中的掌心为何感受到高声的鼓动?只要一动,袖里便传出尖锐的声响,那是爪子的摩擦声。
她屈身蹲在黑暗中,入神地注视着眼前的厚玻璃,看着自己像是由黑暗凝结而成的身影。
真是奇妙的空间。
用厚玻璃和大型穿衣镜组成的迷宫,连通路在哪里都看不清。如今在闇御前右边便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一用手触摸却只有镜子。
从左边玻璃对面的小路走过来的人,是如何看待闇御前的呢?是将她披着黑布的身影当作黑暗本身?抑或是以为自己看到了不祥的黑影?
袖里再度传来尖锐的摩擦声,手心微微冒汗。
被杀的牺牲者单手已数不清。悲哀的是,恐惧感在杀了第一人后便丧失殆尽,鲜血使她更加沉醉。她初次了解大量鲜血酿成的味道竟如此甘美。
女人若无法取悦男人,就不会有妓女这种行业;同样地,就因为杀戮伴随着愉悦,才有军人这种行业啊。
不管是黑夜或白天,愉悦就是愉悦。只要习于斩杀牺牲者的触感,看惯他们悲鸣的模样,就会觉得那模样可笑至极,更增添追赶残杀他们的快感。她渴望就此沉溺在血海中,随心所欲地大开杀戒。但是,绝不能忘了最初的目的。
注:凌云阁:曾为浅草的代表地标,有十二层楼;之后在关东大地震中倒塌。详细叙述请参照73页第二幕的注三。
杀戮已像呼吸般熟悉,心中毫无抗拒。悲悯死者便无法享受杀戮,人死固然是悲剧,但此悲剧会平等地降临在所有人身上。它随时埋伏在小巷子里,将路过的人推进死亡深渊;那可能是天灾,可能是病魔,也可能是强盗,更或许就是闇御前。谁路过就算他倒霉,只是这么回事。
她盯着玻璃,延伸到对面通道尽头的镜子上映出小小的身影。在此隐身的期间,她明白那是由远方角落弯过来的人影。
她盯着人影好一会儿,确定对方是她要找的目标后,便将黑布拉拢。
那个人的鲜血应该也很甘美吧。
不可思议地,她既不感伤也不紧张,只像平常一样感到兴奋。
要小心别太沉醉于鲜血中而失去自我;要杀伤对方,但不能下手太重。
「哇,好棒啊。」
鞠乃大叫着环视四周,只看见一片空旷的空间,但这里却是迷宫之中。四处虽可见人影走动,瓦斯灯光却微弱得让人看不清模样,只知道人影中有几个是自己映照在镜里的倒影。
「直少爷,您是第一次来迷宫吗?」
少女回头看着那个索然无味地跟在她身后的男人。
「小时候老爸曾带我去过。」直微笑了一下。「对了……我记得我们去的还是日本第一个迷宫呢。」
鞠乃摸着四周的玻璃,歪着头问道:「是横滨的杉林迷宫吗?」
直苦笑着。「比那个更早。」
明治九年(1877),横滨野毛町设立了日本第一座迷宫,后来各地纷纷彷效,以八重垣(注一)、八幡林(注二)等名盖起了迷宫。
「野毛町的迷宫仿自英国的汉普顿迷宫,那里我倒是在老爸去世前一年去过。」
「唉呀。」
「不过是趟匆忙的英国之旅罢了,我记得途中还停靠过南方的港口,只是详细情形已经忘了。」
「那次是跟令尊一起吗?」
「嗯,那趟旅行只有老爸、常和我三个人。虽然特地带孩子去洽公很奇怪,但那个人好像说什么都想带我们出国看看。」
「真好。」
「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他是为了工作才出国的,一到英国就把我们丢给当地请来的奶妈照顾。我还记得我们就是跟她一起去汉普顿迷宫的。」
注一:八重垣:意指层层叠叠的城墙。
注二:八幡林:据说在千叶县市川市八幡有一座竹林,人只要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便以此为迷宫命名。
「您该不会在那儿走丢了吧?」
「没错。」直笑着说。「我没头没脑地到处乱跑,和奶妈走散后就迷路了。常说要留在原地等,我偏偏赌气地拉着他到处找出口,因此一直遇不到来找我们的大人。要不是常哭了起来,我们可能会迷路到天黑呢。」
「唉呀,真是。」
鞠乃扬声笑了,直也难得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我最擅长的就是把自己弄丢。不管在哪个城镇,我都喜欢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因此马上就会迷路;偏偏个性又倔,不肯向人求助,每次都是常哭了,才有人来解救我们。」
「您以前和常少爷感情很好呢。」
听鞠乃这么说,直只好苦笑。
「小时候吧,毕竟我们住在一起,年纪又相同。我被丢来牛込后,我们还继续联络了一阵子,最后因为初子和婆婆发脾气才不再往来。」
鞠乃摸着眼前的玻璃。
「原来如此。」
「我现在对常并没有恨意,也没兴趣再特别去亲近他。我想……大概只剩下儿时玩伴的那种感觉吧。」
鞠乃只轻轻说了声「是吗……」,直看着她,忽然蹙起眉头。不是鞠乃的神情有异,而是他听到了些微刺耳的声音。
叽哩。那听起来像金属摩擦硬物的声音,令人嫌恶得耳里汗毛都竖起来,背脊也跟着发凉。
叽哩。声音再度响起,直和鞠乃往声源处望去。四周一片漆黑,黑色地板和大量玻璃形成了什么都没映现的镜子,只延伸着广大虚假的黑暗。
啊,鞠乃指着直的背后。直回过头,看见一大块黑暗膨胀起来;不,是一个黑色物体在眼前站了起来。
那个人披着黑布,一起身黑布便掉落下来,露出白净脸庞相鲜红双唇。她身穿红色金银织花和服,模样像歌舞伎里的红姬,头上的花簪闪动着银色细浪。
「啊、啊……」
直立刻将出声喊叫的鞠乃护在身后,来者身分已不用怀疑,和服袖口露出的钩爪在空中发出可怕的音响,他们的距离近得只隔着一片玻璃。
不对,直心想。近在眼前的会不会是镜子?眼前的魔物是实像吗?或是镜子反射的虚像?若是虚像,那么实体在哪里?在背后?或是……
「快走!」
直简短地说完,将背后的鞠乃朝之前来的方向推去。
闇御前的视线紧盯着他,红唇在苍白的脸上微微现出一抹冷笑。
她往前跨出一步,四周便同时布满红色身影,前后左右、正面远方,甚至更远的侧边,全部都是红色。
强烈的晕眩袭来,直顿时犹豫了。该逃?还是不逃?虽然下意识告诉他要赶快逃走,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有所抗拒。那涂白脸庞上的红唇既艳丽又危险,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钩爪像幻梦一般让人无法转移视线。
至少要让身后的鞠乃安全逃离,但直却不知道逃往何处才安全。闇御前似乎在嘲笑直内心的犹豫不决,更加向前逼进;接着红色身影突然消失,等她再次现身时,两人四周已满是无数的红色。
「鞠乃,快叫啊!」
直大叫着,但少女只是张大眼睛僵直地站在原地,不知道究竟听到直的叫喊与否。
「快叫!快逃啊!」
但直却说不出她该逃往何处。
「不……」,鞠乃吐出这句话。
「不!不——!」
「鞠乃!」直大叫着想推开她,手臂一伸出去便受到利爪攻击,白色的丝绢袖子立时裂开。
「快求神保佑吧。」直的背后和右侧传来愉悦至极的诡异话声,同时再次传来撕裂肩膀的疼痛。
「鞠乃,快逃!」
直伸出手将鞠乃推往反方向,鞠乃却抓着直的手臂往另一个方向推去。她使出浑身力气将直推倒,然后闪过他,朝红姬的其中一个身影直直地跑过去。
「别去啊!」
「小姑娘,想找死吗?」
闇御前含笑地说着。当她举起藏着凶器的袖子,少女立刻冲过去抱住闇御前的手腕。
「别碍着我!」
「不,我绝不让你得逞!」鞠乃大叫着,回头看直,再往上看着红姬的袖子。「直少爷!她的爪子!」闇御前极力往下挥的袖子与鞠乃往上推的手因互相拉扯而晃动着。
直迷惑了,他不晓得该怎么办。他迟疑地站起来,就在那一刻鞠乃的力气用尽。
「鞠乃!」
直大叫一声,但闇御前挣脱鞠乃的手腕并没有挥下去。
「够了吧。」
闇御前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她高举的手腕无疑地是被男人抓住了,然而身后却不见任何人。之所以看不见有人,是因为那男人一身黑衣,连脸上都盖着黑布。那是黑衣人的装扮。
叽哩一声,黑衣人抓着手腕的力道变得更强,闇御前的指尖开始泛白。黑衣人将手伸入袖子前端,黑手甲中露出白色指尖。
「这个我收下了。」
他扭下她的钩爪,闇御前挣扎着,却完全无法抵抗。
黑衣人将钩爪放进怀里,这才放开闇御前的手,然后低声地笑着。
「这幕便到此结束吧。若不想谢幕谢得太难看,还是早早退场的好。」接着他又咯咯地笑着。「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黑衣人正说着时,已经传来许多人的叫声。除了黑衣人之外,其他三个人都吃惊地望向声音来源,黑暗各处出现了无数的人影。
直完全动弹不得,鞠乃则痛苦地用力喘息,动也不动地盯着闇御前。
闇御前茫然了一会儿,厚妆下唯一显露本来面貌的双眸不知所措地动摇了,她随即转身越过黑衣人离开现场,迅速地消失在小路中。
「你……?」
直注视着黑衣人,对方只是无声地笑着,什么也没说地便离开现场,同样消失在黑暗的小路中。
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身后传来人群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的伤口直到此时才剥烈疼痛起来。
二
新太郎和万造在夜路上急奔,匆忙地从瓦町赶到第二医院。通知他们今晚这件意外的并不是新太郎的人,而是万造熟识的摊商贩子。
阁御前出现在浅草的奇洛馆,这次失手没有杀死人。
新太郎才刚到万造家,又马上趿上还留着体温的木屐,和万造一起从瓦町的租屋飞奔出去。
「直少爷!」
冲到病房的新太郎见到了直和鞠乃。直的伤势似乎不是很严重,他坐在病床上,看来没什么大碍。
「这不是平河吗?你们怎么来了?」
直似乎打从内心惊讶。
「因为有人通知万造……」
「有人通知你们?」直讶异地说。
万造回答道:「我的工作是帮在浅草附近做生意的卖艺人跑腿办事。一个熟人跑来告诉我,闇御前在浅草出现了。」
万造说完后,新太郎接着说道。
「一问之下,对方说遇袭的人叫鹰司直。我们打听到您被送到这家医院,便急忙赶过来了。」
直苦笑着。「原来如此,你们的消息真灵通。」
「您的伤势如何?」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两只手臂和肩膀受了点伤。」
直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有人敲门。他应了一声,常和左吉就出现了。
「直……」常话说到一半时看到新太郎和万造,讶异地说:「平河先生、万造先生,你们也来了?」
直也一脸惊讶。
「怎么,你也接到通知了?」
「嗯,这里的院长和我交情不错,所以……你坐着没关系吗?」
「没那么严重,只是有两个地方撕裂伤,根本不必特地住院。虽然院方劝我最好住一晚,但如果想回家的话,还是可以回去的。」
「太好了……」常看起来总算放下心,然后看向鞠乃。
「鞠乃小姐当时和直在一起吗?」
「是的。」鞠乃的声音很低沉。
「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不用您担心。」
鞠乃的语气极为冷淡,常有点困窘,转而看向直。
「是闇御前吗?」
「是啊,就是传闻中的那个狐女。」直打趣地看着新太郎说。「你是来问我这件事的吧?」
「不,不只是为了这件事而已啦。」
看到新太郎不知所措的样子,直不禁笑了起来。
「难得有机会可以采访,可别白白浪费了。我想那个人是闇御前没错,她就像传闻中那样打扮成红姬(注),脸涂白粉、身穿大红色和服,梳着华丽发型、头插花簪,就现身在奇洛馆里。」
直轻描淡写地叙述他们遇到闇御前,以及到人群众集过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是吗……」新太郎喃喃自语着。「您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看样子,那个闇御前果然是人类。」
「应该是吧。至少那个钩爪是用钢或某种东西做的,模样像极了尖锐的铁耙子。」
「您看清那女人的长相了吗?」
「根本没有机会。事情发生得那么快,她脸上涂着白粉,四下又昏暗,我只记得她是个瓜子脸的美人。」
注:红姬:歌舞伎中的公主。详细请看45页序幕的注四。
「鞠乃小姐呢?」
听到新太郎问她,鞠乃不高兴地别过脸去。
「我怎么知道,当时我可是在拼命抵抗呢。」
说得也是……,新太郎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着,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不过,那个黑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直略微思索着。
「不知道。虽然他救了我,却又放走闇御前。」
「没错。」
「后来是奇洛馆的揽客员冲了进来,说是有黑衣人告诉他们,看见一个红姬打扮的女人从奇洛馆后方进到馆里,他们一进入里面查看,就听到我们的喊叫,奇洛馆似乎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小呢。」
万造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奇洛馆比馆内给人的感觉更小,为了避免里面太过拥挤,还必须管制入场人数。」
「有后门吗?」新太郎问道,万造摇摇头。
「没有。那座小屋不如肉眼所见宽敞,也不是很牢固,迷宫四周围着黑色板壁遮蔽光线,外围的小路虽然点着几盏瓦斯灯,但迷宫和小路并不相通。虽然玻璃让路看起来是相连的,里面其实是密闭空间。」
「是吗……」
「那条外围小路是火灾时的紧急逃生路线,特别是迷宫里有用火,为了以防万一,外面的板壁有好几处都可以打开。」
「板壁可以打开?」
「是的。迷宫的板壁只是在地面打入两边有沟槽的柱子,嵌进板子后再盖上天花板组成的。当中有好几处是由两块板子接成,只要轻压下方的板子沿着沟槽往上推,就会出现约三尺的空隙,做为出入口可说是绰绰有余。」
嗯……,新太郎低吟着。「照这样看来,闇御前不就对奇洛馆相当熟悉吗?」
「那倒不见得,只要看过迷宫建造的过程,应该都推测得出来。」
「不过,要藏身于迷宫,又要在被追赶时顺利逃脱,如果不是很熟悉迷宫内部的人,应该很难吧?要是不小心迷路的话就糟了。」
听到新太郎这么说,万造苦笑了一下。
「这也不一定。虽然我不该说穿,但其实大部份的迷宫都藏有秘道。」
「咦,是这样吗?」
「是的。为了怕客人在馆里突然不适,迷宫里有工作人员专用的通行秘道。」
「像板壁那样的机关吗?」
「其实更简单。迷宫里的隔间和板壁一样,只是将玻璃和镜子嵌入涂黑的柱沟里而已,那些玻璃的上方都留有约二尺的空隙,紧急时只要轻轻地将玻璃往上推,再从下面钻过去就行了。」
「啊,原来如此。」
「这也是只要碰巧看到工作人员进出或无意中随手试试,谁都能了解个中道理。奇洛馆的构造虽然复杂,不过要是去过其他比较简陋的迷宫,大概也都能猜得出一二。」
新太郎低吟着。
「如果闇御前是人类,就一定找得到凶手。这次连直少爷都遭到攻击了,就不能说这些事跟鹰司家的爵位纷争毫无关系。」
说完,新太郎才想起当事人都在现场。
「啊啊,这真是……对不起。」
新太郎脸红了。直只是苦笑,常则困窘地低下头。
「都说出口了,也用不着不好意思。」万造苦笑地说着。
「我也要失礼地请教一件事。」万造看向鞠乃。「鞠乃小姐,您说您当时只一心和闇御前搏斗,不过她是男是女,您应该还是分辨得出来吧?」
新太郎惊讶地看着万造。
「男人?」
「是的。自从听说闇御前的事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红姬是歌舞伎中的角色,通常都由男性扮演;那么,那个把东京弄得天翻地覆的红姬未必就是女人。」万造说完,将视线从新太郎移到鞠乃身上。「您抓住闇御前时,感觉如何?」
鞠乃看着万造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不知道。当时我并不觉得她是男人,但她确实比我高壮有力。」鞠乃说完瞥了常一眼。「但是我个子特别娇小,就算同样是女人,菊枝小姐就比我高大得多了。」
「鞠乃!」直责难地制止鞠乃,常则移开视线低下头。
万造苦笑地说:「您别那么急着下定论,只会白白损及别人对您的评价。根据两位所描述的,闇御前似乎是早就埋伏在奇洛馆里;也就是说,她事先就知道今晚直少爷和鞠乃小姐会去奇洛馆了。」
啊,新太郎叫道。
「是啊。怎么样呢?直少爷。您曾跟谁说过今晚会出门吗?」
直看着常,常也回视着直,之后常开口了。
「我知道这件事。其实亲族们昨晚又聚在家里,但事情还是没有讨论出结果。本想今晚再聚会一次,但哥哥说他今晚有约,要去浅草,恐怕不能出席。」
「我的确这么说了。」直一脸苦涩。「我还说因为有人一直要我带她到奇洛馆去。」
「其他的人知道吗?」
「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亲戚和几个家里人。左吉,你也在吧?」
沉默拘谨的左吉点点头。
「在,而且昨晚菊枝小姐也在。」
「左吉!」常的声音带着些许恨意。
新太郎接着问道:「菊枝小姐今晚人在哪里?」
「今晚不聚会,就没有特别约好碰面。」
「那么,您今天都没见到她了?」
「是的。」常声音微弱。
「其他还有谁知道呢?」
「应该没其他人了吧。」直说道。「不过我出门时会告诉家人一声,万一我家里或常家里把我要出门的事告诉外人,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
那么,谁都有嫌疑罗?新太郎心想。除了直和鞠乃以外,谁都有可能是闇御前。
「万造,」深夜的归途上,新太郎喊了一下身旁的同伴,「我啊,觉得自己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正在享受那种似真似假的暧昧。」
新太郎感觉万造不发一语地回头看着他。
「不管是闇御前或火焰魔人,他们有可能是跳梁小丑,也可能是妖魔鬼怪,更有可能是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的大坏蛋。看着这些怪异又令人畏惧的东西们在混沌不明的情况下恣意地大闹帝都,我竟然感到些许的畅快。」
万造还是没有回应。
「但是,他们到底还是人,而且是对鲜血非常饥渴的人类。虽然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但是,难道就放任这些危险人物在夜里游荡吗?况且他们似乎和鹰司家有着很深的关联。这些事真的跟爵位纷争有关系吗?还是他们与鹰司家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深仇大恨呢?」
新太郎停了一会儿,看着万造。
「我有点想认真地干个侦探了。」
万造只答了一声「是」。
「我需要你的帮忙。万造,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万造的回答还是很简短。
「我知道了。」
三
隔天傍晚时分,新太郎邀万造一起前往麻布。如果这一连串事件都与鹰司家的爵位纷争有关,当下最需要的自然就是鹰司家的内部情报了。
跟第一次造访鹰司家一样,新太郎和万造在麻布区共同馆前下车,再走向汐见坡。
「我今天把事件现场全都巡了一遍。」
「真是辛苦您了,有什么心得吗?」
「嗯。爱宕塔和北门桥都曾出现过火焰魔人,不过没有人看见那个说书人,可能爱宕山晚上来往人群较多,也有很多街头卖艺在那里走动,因此没有引起注意。另外北门桥下的河面虽然有很多船只来往,附近道路却人烟稀少,从船上也看不清楚,也就没人看到那位说书人。」
「我想也是。」
「而闇御前犯的案实在太多,我一个人很难查完所有地点,便叫年轻小辈去替我跑腿,这次查出七件中有五件曾有人目击到般若荞麦的面摊。」
「您是说常少爷看到的那个般若荞麦?」
「是啊。听说面摊老板是个戴般若面具的男人,但很少人见到他;有三个人曾看到老板正在收摊,其他都只看到熄灯无人的摊子。」
「真是耐人寻味。那个面摊老板当时到底是到哪儿去了?」
「他是闇御前的同伙、或根本就是闇御前本人?若他真的是闇御前的话,闇御前就是男人罗?」
万造只是点头。
「我去查访过常少爷遇袭时赶到现场的警察和记者,不过没问出什么新线索。」新太郎说完噗哧一笑。「对了对了,当时的新闻不是没有刊出姓名吗?」
「真是有人挡了下来吗?」
不不不,新太郎笑着摇头。
「正好相反。遭到闇御前袭击的年轻男子说自己姓鹰司,之后离开现场,可是有谁会想到他说的是原摄关家的鹰司呢?再加上常少爷那天穿的衣服十分朴素。」
哈哈,万造也轻声笑了出来。
「他是偷偷地去找菊枝小姐,穿西装的话就太显眼了,也难怪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
「当时在现场的人都以为他是随口胡认,或是自己听错了。想去确认,鹰司家又高不可攀;要是报导出来发现错了,事情又难以收拾,因此报上最后才只写一个路过的年轻男子遇袭。」
万造不禁失笑出声。
「所以像平河兄这样敢直接去找当事人确认的,真可说是胆量过人了。」
新太郎板起脸孔。
「别提了,那个记者还念了我一顿,说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您秉持记者专业的精神很令人敬佩啊,我是在褒奖您。」
「天知道。」
「我是说真的。」万造说完,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不过,他也真是不自由。」
「你在说谁?」
「常少爷。就算他怕被人认出来,也不必刻意乔装、掩人耳目地一个人走在夜路中吧。只要趁夜开车或搭马车去就行了。他会打扮成那样出门,想必是顾忌家里的人。毕竟从左吉先生开始,家里每个人都不赞成他和菊枝小姐交往。」
「说得也是。」新太郎也收起笑容。「毕竟现在正为了继承权的事争吵不休,家人会阻止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也是基于忠心才那么做,常少爷应该是既痛苦又无奈吧。」
「菊枝小姐又怎么想呢?」
「咦?」新太郎看着万造。
「没什么,只是菊枝小姐应该很不甘心吧。对一个在风尘界打滚的女性面言,就算当不成正室,能成为鹰司家的偏房也算是大大的光采,她想必既自豪又骄傲。如果鹰司家的准公爵能光明正大地去找她,她在街坊间将会极有面子,偏偏那个准公爵却乔装成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要她自己跟人说那是鹰司家的少爷,众人的反应一定会像那些警察和记者一样,把她当成傻瓜一笑置之,因此我才认为她或许很不甘心。」
「原来如此。」新太郎低语着。菊枝看起来确实不像会忍气吞声的女人。
「她应该深感委屈吧。」
「不知道。不过……」万造抬头看着薄暮中缓缓上升的月亮,「我想千代夫人应该也跟菊枝小姐一样。直少爷个性光明磊落,并不会因为不能自称鹰司而感到屈辱,但他的亲生母亲会像他那么看得开吗?本来她应该是住在麻布的豪宅里,被人尊为太太或老夫人的。」
但那位千代夫人现在看来只像个女佣,就算她真的觉得委屈也不令人意外。
新太郎不禁叹气。
「常少爷和直少爷似乎对爵位毫无兴趣,就算失去继承人的资格,他们大概一点也不会在意吧。我们听到爵位纷争,大多觉得当事人心中的想法一定很复杂,但说不定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才更复杂。」
「或许真如您所说的吧。」
「我想,这件事还是跟爵位纷争有关系。」
新太郎问道,万造点点头。
「没错,我也这么想。」
「那么,凶手是谁呢?」
这次轮到万造歪头沉思了。
「最初遇袭的人是常少爷,从这点来看,凶手似乎是直少爷这边的人。但根据鞠乃小姐的说法,有可能是常少爷自导自演或是他身边的人假装攻击他以便摆脱嫌疑,也可能根本纯属偶然。」
「是啊。另一方面,直少爷也同样被闇御前袭击过;凶手可能是常少爷身边的人,也可能是直少爷或他身边的人演出的戏码。但鞠乃小姐也说,那是常少爷为了陷害直少爷所设的计谋,这个说法也不能否认。」
「但是,」万造不禁叹口气,「相对的,也可能是直少爷身边的人担心他被常少爷陷害,便安排一出戏来摆脱嫌疑啊。」
新太郎用手按着额头。
「我头昏了。」
「我也是。」万造接着说。「总之,现在要下结论尚嫌太早,我觉得问题不在谁是凶手,而在谁是凶手要杀害的目标。」
「是啊。」
两人同时在深夜的路上叹了一口气。
「那么,万造,关于这一点你又有何看法?虽然闇御前和火焰魔人这两个魔物都很张狂,但你觉得两者之间有关联吗?」
万造斜着头沉思。
「乍看之下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火和钢爪这种异常的现身方式,加上一边是说书人、一边是般若荞麦……要说是不同的人,他们的手法又太相似了。」
「嗯,我有同感,两人的出没地点还区分得很清楚。」
「出没地点?」
「是的。火焰魔人好像很喜欢出现在高处,没错吧?」
「听您这么一说,火焰魔人曾在巽堂、爱宕塔、北门桥,还有伊泽屋出现过,都是人烟稀少的高处,但下面又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方。」
「没错。」新太郎振奋地说。「另外,闇御前则是选择没什么人烟,却又不乏被害者的场所;与其说火焰魔人和闇御前的喜好不同,不如说凶手可能是依场所来改变自己的装扮」
「确实。此外,闇御前虽然引火焰魔人同在夜晚山没,但她杀害的人比较多;而火焰魔人则是会挑选现身的舞台。」
「嗯,正因如此,我才认为火焰魔人和闇御前或许是同一人,搞不好连那个砍人头的拔刀术师也是。」
「这部份还得评估,但是要说有两个杀人魔同时在夜晚四处徘徊,我觉得一个人扮演多重角色这个观点比较有说服力。」
「嗯。」新太郎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寺庙的围墙边。夜风依然冰冷,看来离樱花绽放的时期还要好一阵子吧。
两人同上次一样,晚间去拜访麻布的宅邸,常刚好不在家,应该是去找菊枝了吧。他们没有事先知会常,因此早就想到可能碰不到面。不过说实话,与其说是拜访常,新太郎这次比较想听听家里其他人的想法。
「实在是非常抱歉。」
一位老人满脸歉意地在玄关向新太郎低头致意。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叫作桂井,是掌管这座宅邸的总管。
「您别在意。」新太郎笑着说。「我们刚好到附近办事,就顺道绕过来看看。没什么特别的要事,只是想问一下左吉先生的伤势罢了。」
「是吗?托大家的福了。我现在就去叫他。」
桂井老管家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请客人稍等,便穿过玄关大厅走进屋内。没多久,左吉就出现了。
即使和年迈的桂井管家站在一起,仍可看出左吉的矮小。他甚至比驼背的老人家还要矮。左吉有礼地向两人鞠躬问候,把他们请到里面。
「谢谢两位特地过来。」
「别客气,只是顺路而已。看来你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
「是的,只是手脚还有点痛,但行走上没什么妨碍。」说完,左吉再度邀请他们入内。
「请进,既然特地来了,请留下来跟常少爷见个面。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是吗?那就打扰了。」
新太郎说着,对万造点头示意。万造不知为何紧蹙双眉环视着大厅,突然回过神来,便跟在新太郎身后,在左吉的带领下一起进入屋里。
「请用茶。」上次访问时遇到的老妇人端出同样的红茶,她叫做文嫂。
「对了,」新太郎叫住文嫂,「不好意思,上次见过的那位年轻女佣在吗?我忘记她的名字了。」
唉呀,文嫂惊讶地张大眼睛。
「您是说多惠吗?」
「那是她的名字吗?她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文嫂露出沉稳的笑容,点个头离开房间,没多久就看到多惠小跑步地过来了。
「唉呀,是平河先生。」
新太郎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跑过来的多惠。
「上次你不是说喜欢九谷烧(注)吗?我家里刚好有个人家送的香盒,一直放着没用。」
其实这是新太郎为了讨好她,特地从开陶瓷店的老家要来的,不过他当然不会这么说。
「真的吗?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多惠春风满面,滑嫩的脸颊都羞红了。
在上次的访问中,多惠是最健谈的小姑娘。新太郎原本是抱着或许能从她那里打听更多消息的私心,才送她礼物的,但看到她那么真心地高兴,内心反而羞愧起来。
「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反正放在家里也没用,我又是不解风情之辈。」
「我也是啊。不过,我会好好珍惜它的。谢谢您!」
一直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左吉,满脸笑容地看着多惠。虽然他外表看来有些冷酷,但内心似乎并非如此。
「左吉先生受伤时,你一定也很担心吧?」
注:九谷烧:乃三百五十年前江户初期后藤才次郎所烧成,为日本三大名烧,其特征为色彩艳丽缤纷且立体,至目前为止仍坚持全程手工制造。
「是啊。」多惠站着点点头。
「我真是吓了一跳。我之前就听过火焰魔人的谣言了,而且常少爷又被闇御前攻击过;再加上左吉先生受伤,直少爷又接着出事,我真是害怕极了。」
「我想是吧。」新太郎交互看着左吉和多惠。「关于凶手的行踪,警方在那之后跟你们联络过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多惠。
「完全没有。」
「我想也是。其实我很希望能尽早抓到那些家伙,因此有事想请教你们。」
听到这句话,多惠和左吉都微倾着头。
「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这些事一定跟鹰司家的爵位纷争有关。若是如此,就必须早日抓到凶手,以免常少爷和直少爷遭遇危险。」
「没错,请您务必要抓到凶手。」
「嗯,因此我才想跟你们打听一些事。左吉先生遇袭那天,直少爷曾经来过这里吧?两位记得他是何时回去的吗?」
回答的人还是多惠。
「他在晚饭前就回去了。我们曾请他留下来用餐,但直少爷说跟亲族们同桌,饭菜会吞不下去,因此就……」
「那是几点呢?」
左吉故意轻咳了一声。「虽然我不知道您这么问有何目的……」
新太郎打断左吉意有所指的话。
「嗯,我知道左吉先生的意思。可是呢,这件事很重要。我不希望直少爷是凶手,更不认为他就是凶手,但即使只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也必须加以确认才行。总不能因为固执己见,让常少爷曝露在危险之中吧。」
左吉盯着新太郎好一会儿,接着命多惠拿椅子来。
「抱歉,我的脚有点痛,请让我坐着说话。」
「当然,多惠小姐也请坐下来。」
新太郎看着两人将墙角的椅子搬过来坐下后,才再度开口。
「直少爷是几点离开这里的?从时间点就可以确认他是不是凶手。」
多惠抬头盯着天花板,似乎在回想当天的情形。
「我想是六点多,也可能是快七点,因为常少爷那天说要晚点用餐。」
「左吉先生是几点遇袭的?」
新太郎看向左吉,他垂下眼睛回答道:「当时店里正准备打烊,大概是八点左右吧。」
「那么,如果从这里坐车去银座,时间上绰绰有余。直少爷回去时是坐车吗?」
多惠点点头。「是的,是松六拉的车。啊,松六是我们雇的车夫,就是他送直少爷回去的。不过松六说直少爷并没有回家。」
「他去了哪里?」
「他说要到热闹的地方逛逛,叫松六先生把车子拉到汐留(注),他在车站附近下车后就叫松六回去了。」
「常少爷应该是和亲族们一起在家中收到左吉先生遇袭受伤的消息吧?」
「是的。」多惠点点头。「那时大家刚好用餐完毕,正在喝餐后酒,就接到第二医院院长先生的通知。」
「菊枝小姐呢?」
「这个嘛,」左吉一脸不愉快地说,「她那时回家了。」
新太郎眼睛瞪得好大。
「这么说,不是菊枝小姐陪你去医院的罗?」
「是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至少我被送到医院时,身边没有同伴。后来常少爷问她,她说因为没看到我,就一个人先回家了。」
「是吗……」新太郎念念有词。菊枝的举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当时伊泽屋应该引起极大的骚动,一般人总会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吧?听到有客人从阳台上摔下来,照理会马上联想到左吉才对,但她竟然没有确认就直接回家了,这点实在让人不解。
「再失礼地请教一下,昨天家里的情况呢?」
左吉皱起两道粗眉,但没有表示不满。
「少爷叫我出去办事,因此我不太清楚。」
「昨天,」说话的人是多惠,「家里的人全都在家,出门的只有左吉。」
「常少爷呢?」
「在书房。他说有功课要准备,书房的灯又一直亮着,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在房里看书。」
「你确认过吗?」
多惠摇摇手。
「我不敢打扰少爷看书。少爷回到书房后,就没有人再看到他,不过少爷绝对不可能是杀人凶手的。」
「嗯,那是当然。」
但是,新太郎心中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像是左吉坠楼那天,直是有机会赶到银座去的,菊枝也中途就去向不明;而直遇到攻击时,常和左吉都有机会去浅草……
「所以,」左吉压低声音说,「凶手果然在这个家中吗?」
「两位怎么想呢?你们觉得跟爵位纷争有关吗?如果是,凶手就是跟府上有关的人了。」
「我们……」多惠看向左吉,左吉缓缓地摇头说,「我希望没有。」
注:汐留:现在的新桥站。
「但你不敢确定?」
「我相信直少爷绝对是清白的,但他身边有许多希望他继承爵位的人,或许当中有人会铤而走险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这次轮到多惠产生疑问。「为什么连左吉也会遇到那么恐怖的事呢?」
「对方可能把左吉先生误认为常少爷了。」
新太郎看向万造寻求他的同意,万造偏着头说。
「这个推测的可能性最高。我也曾经想过,说不定凶手是将左吉先生误认成菊枝小姐了,但男性和女性从穿着上就可看出差异;即使当时很暗,他们的背影身高又相当,但发型、腰带的厚度还是不同。」
万造话说到一半,左吉「啊」地叫出声。
「怎么了?」
「没有,」左吉吞吞吐吐地说道,「只是那天我借了菊枝小姐的披肩。不,其实是她要我帮她拿着。但是那天风又强又冷,我就拿来披了。」
「你说什么?!」
新太郎与万造面面相觑。
「那是件质料轻薄、很大的三角形披肩,菊枝小姐当天穿的又是深蓝色的素面和服,说不定……」
当时阳台很暗,左吉个子又小,悄悄地溜进来的火焰魔人看见一个披着披肩的娇小人影。若左吉低着头,披肩又遮住和服腰带……那么左吉的背影看来到底像男人,还是女人
「说不定,我真的是被误认成菊枝小姐了。」左吉这么说着。「在某方面,这个假设要比常少爷成为狙击目标要更有说服力。就算直少爷杀了常少爷,他也不一定能顺利继承爵位;但若有人非要常少爷继承爵位不可的话,难保他不会设法除掉菊枝小姐。」
四
新太郎没有等常回来,便匆忙地告辞鹰司家,坐上左吉亲切地为他们备的车,前往菊枝的住处。
若真有人要对菊枝不利,必须尽早通知她才行。
菊枝住在爱宕町三丁目,就在三田英语学校(注一)旁的巷子里。那里环境幽静,又是独栋住宅,只是面积比直的家要小上一圈。周遭静谧无声,只听到远方传来的钲及太鼓声,黑色板墙里点缀着亭亭玉立的白色辛夷花。
「这么晚还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话虽这么说,但时间还不至于晚得不宜造访。屋里走出一位眼神卑下的老太婆,两人告知来意后,她再进了屋里一趟才请新太郎们入内。
「此时来访真是抱歉,屋内没有其他客人吧?」
新太郎指的是常,但老太婆只是斜眯着一只眼,从鼻子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不过他们在玄关没看到男人的鞋子,或许常已经回去了,也或许他根本就是为了其他事而出门的。
「请吧。」老太婆拉开房间的纸门,在示意新太郎他们进去之前,她不层地瞥了房内一眼。
「唉呀,是你们啊。」
菊枝坐在长型火盆旁,身上只有一件朱红色襦袢(注二),再披上直条粗纹外套,新太郎和万造都惊慌地停下脚步。
「我还在想是哪位平河先生呢。这身打扮请两位见谅,我以为今天可以早点休息的。」
「真是不好意思。」
火盆里燃着炭火,盆中三脚架上的铁壶浸着一瓶酒。看桌上只摆着一个小酒杯,或许她今晚真的只有一个人。
新太郎边坐上老太婆拿出来的座垫,边环顾四周。房里摆着蚕茧人偶和驱魔箭(注三),架子上放着公主不倒翁和彩线手球,是个布置得很孩子气的房间。
「要喝一杯吗?」
菊枝指着从热水里捞起来的酒瓶,新太郎摇摇头。
「不用了,我们待会就告辞了。」
「唉呀,慢慢来嘛。我这里很少有客人,偶尔也想热闹热闹。」
「不是的……」新太郎急忙切入主题。他告诉菊枝,凶手在伊泽屋可能错认了她和左吉,若是如此,她可能也身陷险境。
菊枝听完,干笑了好几声。
「我想主使者大概就是左吉吧。唉呀,不过遭到误杀的是他,那就不太可能了。剩下就是鹰司亲族中的某个人罗?那可就多得数不清……」说完,菊枝露出有些自弃的笑容。「我会尽量小心的,不过这里就只住了一个弱女子,再来就是刚刚那个婆婆,要闯进来杀死我可说是再简单不过。」
她说完又咯咯地笑了。
「如果是福嫂的话,她一定会丢下我自顾自地逃走。要是再塞点小钱给她,搞不好她还会帮凶手带路呢。噢,真吓人哪。」
「那个婆婆叫福嫂是吧。是鹰司先生介绍的吗?」
菊枝又笑了。
「怎么可能?要是请个鹰司家的人来,半夜掉了脑袋都还不知道呢。这个婆婆是我拜
注一:三田英语学校:为福泽谕吉的得意弟子矢野龙溪所创办,是现今东京名校锦城学园前身。
注二:襦袢:和服长衬衣,是穿在和服里面的一层衣服,详细请参照61页第一幕的注一。
注三:驱魔箭:过年时用来装饰的吉祥物,代表射下未来一年的好运之意。
托朋友找的,但她跟我非常合不来。」菊枝说完再次扬声笑了。「不过,这世上跟我合得来的人大概也没几个。」
这个女人……,新太郎心想,简直像一只全身毛都竖起来的猫。她这么说算是自嘲呢?还是在对周遭所有的一切表示愤怒?
「不过,谢谢两位这么亲切,特地来给我忠告。或者你们其实是来探察敌情的?我听说直少爷遇袭了。」
「您也听说了?」
「是啊。」菊枝笑了笑。「凶手好像叫闇御前吧?我很习惯上白粉,也穿惯了厚重衣裳,只可惜我不是扮演公主的料。」
「菊枝小姐……」万造语气沉重地说,「平河兄不是为此而来的。请听我们劝告,雇用一位男丁来保护您吧。另外也请务必小心门户,若您觉得老婆婆不牢靠,换一个年轻女佣如何?」
「嗯。」菊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将手肘靠在火盆边托着脸,倒了一杯酒,把玩着酒杯。
「万一菊枝小姐遭遇不测,会有人伤心难过的。请您一定要多加小心。」
「嗯,我当然也珍惜自己的性命,我会小心的。」
看菊枝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新太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接着话锋一转。
「上次常少爷被闇御前攻击,是从您这里回去的途中吗?」
菊枝看着新太郎,马上又别过脸去。
「是啊,他一离开这里就出事了。如果我立刻换件衣服追出去,砍他几刀应该不成问题。」
「菊枝小姐!」新太郎厌烦地叹了一口气。「闇御前在那之前还杀害了修桶师父的老婆,您不可能有时间涂上白粉、换上厚重衣服,再先绕到那里杀人的。再说,您有什么理由攻击常少爷?您根本不可能是闇御前。」
「那是为了掩护常少爷所演的戏啊。」菊枝又笑了。「如果只有直少爷遇袭,常少爷会被怀疑的。」
「昨天您出门过吗?」
「嗯,去了奇洛馆。」
新太郎望着菊枝的笑脸,再次深深叹气。
「请您适可而止,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说那种话。我们是很认真地在搜查凶手,并希望能尽快结束这混乱不清的爵位纷争。不管继承人是谁,我们只希望常少爷和直少爷能安心过日子。菊枝小姐,难道您不这么想吗?」
菊枝噗哧地笑了。「有个艺伎出身的妾室,常少爷要怎么安心过日子呢?」
「菊枝小姐!」
菊枝依然用手拄着脸,伸指弹了一下酒瓶,瓶身响起清澈落寞的声音。
「这就是所谓的开化之音吧。说什么现在是四民平等(注)的时代,其实根本就不平等。不管哪个年代,穷人都注定要过着悲惨的生活。尤其是贫穷的女人,要比没钱的男人更悲惨。」菊枝说完,看向新太郎。「昨天我在家里,只有一个人,如果福嫂心情好,应该会愿意帮我做证吧。」
「上次在伊泽屋,您先回家了,对不对?」
「是啊,因为左吉又不在。」
「您知道他从顶楼阳台摔下来吗?」
「知道啊。」菊枝笑着说。「我总不能叫受伤的人送我回家吧,所以就自己回去了。反正左吉也不希罕我在身边照顾他。」
「您回家时,有没有看到出现在伊泽屋的那位说书人?或是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没有,谁都没看到。」
新太郎又叹了一口气。
「私下问您一个问题。菊枝小姐,您认为谁是凶手呢?」
「直少爷吧。」菊枝的声音很冷淡。「除了是他为抢夺爵位行凶害人,没有其他可能性。因此伊泽屋的目标应该是常少爷,是凶手错认左吉和常少爷了。」
「可是,直少爷知道去伊泽屋的人是左吉,更何况他昨天在浅草也遭到攻击啊。」
「那是他自导自演的戏码。就算不是直少爷所为,也是他身边的人干的:可能是他的母亲千代夫人,或者是那个叫鞠乃的小丫头。」
「直少爷能够平安无事,是因为黑衣人阻止了闇御前,如果没有他,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说是自导自演就太……」
「那么,那个黑衣人一定是同伙。」
「直少爷身边怎么会有那种人?他一直都过着那么孤寂的生活。」
「他家里不是请了两个干粗活的男丁吗?况且只要直少爷有心,他也不是没有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道上朋友。」
「是这样吗?」
听新太郎这么说,菊枝笑了。
「听说直少爷和鼓吹民权的人士有来往,当中一定有人肯为了钱替直少爷卖命。更何况,那群搞民权的要是知道同伴中有人继承爵位后能得到大笔财产,就算直少爷不来拜托,搞不好也会主动想办法除掉常少爷的。」
近来所谓的民权斗士中,也混杂着一些流氓之类的暴力份子。那些人被政府严密监视,欠缺活动资金,因此菊枝的话也不无道理。
菊枝又弹了一下酒瓶。
「谢谢两位的好意。应该没什么事了吧?为了避免传出闲话,两位还是赶快回去吧。」
注:四民平等:这是明治维新的改革中,为了废除阶级制度而订出的口号。改革中推动将农工商视为平民,并废除秽多及非人等称呼。但之后日本政府却又制定了华族、士族及平民三个身份,因此差别待遇的问题仍然存在。
走出菊枝的家门后,新太郎看了一眼怀表,转头望着万造。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再陪我去一个地方?」
「您要去找直少爷吗?」
「嗯,我想看看直少爷的伤势怎么了。」
新太郎快步朝汐留走去,急忙叫了车。
五
两人在牛込的直少爷家玄关喊了一声,随着简短的「来了」,千代走出来。
千代向两人低头行礼,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他们,脸上神情看不出端倪。新太郎重新打量着她,发现她的装扮实在朴素,难怪会被误认为女佣。苍老的脸庞配上老旧的和服,头发上连个发饰都没有。
「我叫平河,前几天来打扰过。这么晚还来拜访,真不好意思,不知道直少爷好点了没有?」
「嗯。」千代点点头,脸上露出母亲的笑容。
「非常感谢。托两位的福,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请进来坐吧。」
「谢谢。明知此时来拜访实在打扰,但我们刚好来到附近……」新太郎深深一鞠躬,「这个请您笑纳。敝人收入微薄,这么粗糙的点心恐怕不合鹰司家的胃口。」
「唉呀,您太客气了。」千代高兴地说。「谢谢您这么费心。」
「哪里,也不算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虽然送甜点可能有些失礼,但受伤的人又不能喝酒。这家糕饼店的甜点是我听过最好吃的,还请您笑纳。」
千代恭敬地收下礼物,脸上堆满笑容。不晓得是因为新太郎所送的礼物,还是因为他们称自己为鹰司。事实上,说要带礼物的人是万造,看来听他的话是对的。新太郎感激地看了万造一眼。
千代请他们进屋里面坐。
「请进。直出去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请进来坐吧。」
「我们还是下次再来打扰好了。」
「真的没关系,他马上就回来了。」
由于盛情难却,新太郎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那么,我们就不客气了。」
「上次不晓得您是直少爷的母亲大人,没跟您打招呼,真是失礼。」
他们被带到会客室,这次送上的是热腾腾的茶。新太郎深深地低头致歉。
「说什么母亲大人,」话虽如此,但千代显得很高兴,「我的身份没有那么高贵,不需要这么客气。」
「但您毕竟是熙通爵爷的夫人啊。」
「嗯。」千代点点头,语气中隐含着自豪。「老爷帮我入了籍,只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想必在鹰司家的户籍上,千代确实被登记为妾室,她似乎也十分引以为傲。
「我记得夫人出身毛利藩……」
「是的,家父是藩士,后来趁着明治维新退下来帮老爷做事。熙通老爷将柿香俱乐部交由家父管理,但老爷去世没多久,家父也去世了。我想是因为他太赏识老爷了,才会马上追随他而去吧。」
「这样子啊。请您务必节哀顺变。」
熙通所主导的柿香会聚集了从事进出口贸易的国内外商人、港口营运业者,以及其他从事国外交易的人士,并在横滨创立了柿香俱乐部。柿香俱乐部不但成为国外重要人士交谊的场所,且常常举办各种宴会与会议,因此被喻为「横滨外务省」。
「夫人去过怖香俱乐部吗?」
「去过。老爷的朋友来访时我会陪侍在旁,老爷不喜欢找艺伎。」
「那么,泽夫人和初子夫人也是罗?」
「是的。」但她接下来的回答却意味深长。「京都的那位住在横滨时也是。不过外国人对妾室的观感不好,因此只说是朋友。」
「这么说,夫人也会说外语了?」
「我没有初子夫人那么厉害,但简单的问候还可以。」
说到初子夫人时,千代的话中带刺,看来两人之间确实嫌隙颇深。新太郎看着万造,万造只是沉默地以眼神丕意,想来他也有同感。
「原来如此,初子夫人真不傀是才女啊。这么说可能很失礼,不过听说她脾气不好。」
新太郎略带讽刺地说,千代会意地笑了。
「是啊。但我不是很清楚,我们陪老爷招待客人时,初子夫人从来都不曾出现。她身为正室夫人,却连见都不见我们一面。」
看样子初子夫人真的很厌恶这些妾室,新太郎心想。既然是大户人家的正室,至少要有气度对妾室说声「老爷承蒙照顾了」的应酬话才是。
「直出生时也是,明明是初子夫人自己说要养育他的,但熙通老爷才过世,她就马上把直丢到这里。只是我们并不是亲口听到初子夫人这么说,这也可能是熙通老爷的意思吧。」
「是啊。不过,熙通爵爷才过世就把直少爷送走,初子夫人也未免做得太明显了。」
「真不知道她那种高傲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说完,千代立刻掩住嘴角。「不好意思,我失言了。」
新太郎笑着说:「别这么说。您会不满是当然的,连我听到鹰司家长子竟被赶出家门,也大感吃惊呢。」
「是吗?」千代又笑了。
「要是直少爷能够顺应天理、平安继承爵位就好了。」
千代苦笑着。
「这可说不准。毕竟初子夫人留下那样的遗言,直也说他不要爵位。」说完,千代有些沮丧地垂下肩膀。「就算好不容易继承爵位,但是若被别人拿来和常少爷相比,在背后说三道四的,直就太可怜了。既然他自己都说要放弃,那就算了。我们不需要住在气派的房子,只要母子俩能平安度日就够了。」
「您能如此无欲无求,实在伟大。」新太郎看似钦佩地说着,但是心里却想,这是她的真心话吗?「常少爷也说他不想继承爵位呢。」
千代微笑着。
「常少爷是个很体贴的人。他对我们很好,初子夫人的葬礼结束后,他还特地来这里请我们回本家住。」
「有这回事啊。」
新太郎心想,这确实像是常的作风;同时,他也因为得知连千代都对常抱持好意,整个心情轻松起来。由于万造也笑了,所以应该不是新太郎自己一厢情愿吧。
「不过,我和直都很喜欢这个家。熙通老爷给了我们这间租屋和一些农地,我也会做些针线活儿,靠这些生活就过得去了,有没有继承爵位都没关系。」千代说完微微一笑。「刚开始确实有些惋惜,但只要我做针线活儿累了,直帮我揉肩膀时,我就真的觉得这样就够了。」
新太郎感慨地望着千代脸上温柔的笑容。这个女人不会为了爵位而伤害别人,她的脸上写满了身为母亲的满足与骄傲。
「夫人心胸真是宽大。」
「您过奖了。」千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对了,怎么没看到鞠乃小姐?」
「她出去了。」说到鞠乃,千代的声音变得很复杂。「她说怕白天出门会晒黑,偏要晚上出去。最近夜里不太平静,直就送她到叫车的地方去了。」
「这样啊。这时候出门确实晚了些,她还真是个思想前卫的小姐呢。」
「她不是睡一整天,就是没事跑出去,也不知道上的是哪间女校,生活过得可惬意呢。不过她是常少爷托我们照顾的,我也不好说什么。」
「鞠乃小姐似乎很想做直少爷的妻子。」
「但直没有那个意思。反正她的目标是爵位继承人,应该很快就会搬回本家吧。再过不久,我们就会和鹰司家断绝关系了。」千代笑了笑。「要那个小姐嫁到不是华族的普通人家,也实在太委曲她了。」
千代这么说着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她立刻站起来。
「直好像回来了。」
「既然都能出门了,您的伤势应该没有大碍了吧。」
直才进门,新太郎劈头就这么说,直只好苦笑。
「劳你们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家母收到礼物非常高兴,多谢了。」说完,直愉快地笑着。「不过,我自己是比较喜欢仙贝。」
「那真是失礼了,下次一定照办。」新太郎也笑了。「鞠乃小姐呢?」
她啊,直又苦笑了。
「她说想赏夜樱,怎么劝也不听,只好叫家里的男丁陪她去了。」
「现在赏夜樱似乎有点太早,我看鞠乃小姐只是想跟您一起出门吧。」
「天晓得,不过她确实是闹了一会儿。奇洛馆是因为我也有兴趣才陪着她去;但赏夜樱这种附庸风雅的事就不必了,叫我去也很困扰。」
「您这样未免太无情了。」
「鞠乃倾心的并不是我,而是鹰司家的继承人。等我失去继承权后,她一定会马上搬出去的。」
「您真的要放弃爵位吗?」
「当然。」
「可是……」
「我没兴趣。要是初子以为我抢走爵位,气得从坟墓里跑出来怎么办?我活到现在从未依靠过鹰司,现在更不需要。」
「但是……」这次开口的是一直安静守在旁边的万造。「直少爷,您不是想改变世道吗?」
直张大眼睛看着万造。「这话从何说起,我可不是那种理想份子。」
「但我听说您跟民权人士有往来。如果能拥有鹰司这个姓氏,加上贵族院(注一)的议席,以及鹰司家的财产,不就能做更多的事吗?」
「我……」直欲言又止。「我确实跟那些人有往来,而且还很密切。我家里更窝藏过自由党的余赏,连星先生也对我另眼相看。」
明治十四年(1881),以板垣退助(注二)为党魁而创立的自由党,其改革脚步比改进党(注三)还激进,因而纷争不断。这些对立加上对集会条例(注四)的反弹,结合了穷苦
注一:贵族院:日本旧宪法下的帝国议院中的一院,等于是两院制的上议院。创设于一八九〇年,废于一九四七年。
注二:板垣退助:政治家(1837—1919),出生土佐,曾参加过倒幕运动。明治维新后成为参议;主张征韩论,却因此被逐下野,于明治十四年(1881)组成自由党。
注三:改进党:为「立宪改进党」的略称。明治十五年(1882)四月,以大隈重信为中心所组成的政党,王张采取英国的立宪君主制,成立两院制,和自由党共同推动自由民权运动。但是后来改革行动过于激烈,大隈等人因而退党。于明治二十九年改名进步党。
注四:集会条例:于明治十三年公布,用以取缔集会结社的法令。和毁谤新闻条例一样同属打压自由民权运动的法令。
农民的不满之后爆发动乱。以明治十五年的福岛事件(注一)为首,陆续引发高田、群马、加波山等暴动,最后的秩父事件(注二)更遭到政府派出军队镇压。板垣担心事态扩大,解散了自由党,大隈重信(注三)等人也退出改进党,自由民权运动暂时瓦解。可是到了十九年,旧自由党人士星亨(注四)等人高唱大同团结,隔年发起「三大事件建白运动」(注五),政府祭出保安条例(注六)反击、强力镇压,中江兆民等众多民权派人士都遭到流放。
「减免地租、开放言论集会自由和确保国权吗?」新太郎低声念出民权人士的三大主张。
直歪着嘴角说道:「说什么四民平等,你们看看农民和常的生活吧,哪有平等可言?为了争夺钜额家产而吵着废嫡的那些人,生活都过得太丰裕了。在这个国家,还有五万多人不仅无财可争,还必须过着举债度日的生活!我们应该打倒旧有的陋习,根据天道公理来修法才对。贫苦人家要卖女儿,卖了女儿还不够就只好饿死街头。你们说,天理到底何在?」
「您说的没错……」
「国家只知道拼命榨取朴实百姓们仅有的财产;最可笑的是,这些榨来的血汗钱又全都落入了列强之手。列强是威胁。但我们的国家在这点上却还算幸运的,即使如此,我们和列强也绝不是处于平等的地位。先不提清国的惨况,我曾跟着家父见过不少外国人,他们对我们的欺压和轻视极为明显。若是不想让列强再榨取国家利益,当务之急就是恢复关税自主权。我说的有错吗?」
「没错。」
「如果我们的主张是错的也就罢了,既是为了国家利益而怒吼,为什么还会遭到镇压?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又该何去何从?」
新太郎默默不语。他对国家主体或自由民权的了解,尚未深到足以反驳直。
注一:福岛事件:明治十五年(1882)发生于福岛县(自由民权运动一大据点)的自由党镇压事件。
注二:秩父事件:明治十七年(1884)发生于秩父地区数万农民的武装暴动事件。生活困苦的农民们在前自由党左派人士的带领下,以减免赋税及地租为由攻击郡公所、警察和高利贷,在历经十天的抵抗后,最后遭到警官队和军队镇压。
注三:大隈重信:政治家(1838-1922)。佐贺藩士,以尊攘派活跃于幕末。为改进党的领导者,改名进步党后与板垣退助的自由党合组宪政党,组成日本第一个政党内阁。为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创立者。
注四:星亨:政治家(1850-1901)。东京人,为自由党干部,曾因违反言论和出版条例两次入狱。而后参与组织政友会,并担任官职,最后遭到伊庭想太郎暗杀。
注五:三大事件建白运动:明治二十年(1887),由激进的自由民权派所发起的反政府运动.自由民权派人士藤象二郎等人,藉由明治新政府与外国交涉不平等条约失利之机,对政府上书「减免地租、开放言论集会自由、确保国权」等三大要求(三大事件),激烈抨击政府。明治政府订出保安条例强制镇压,将五七〇名民权派人士逐出东京。
注六:保安条例:明治政府以镇压自由民权运动为目的而制定的七项法条。
「将农民当踏脚石,踩在他们背上高喊开化的口号,这种拙劣的戏码还要演多久?若继续压榨已无力悲鸣的人民,国家确实能富庶起来;要是乖乖靠着税收和血汗税金喂养国家,也许哪天真的能跟列强抗衡。但接下来是什么?竟然主张侵略他国!不只朝鲜、清国,连苏俄也想一起并吞吗?」
这时新太郎才抬起头,确实有一部份民权人士主张对外扩张领土。
「直少爷反对向外扩张吗?」
「那还用说。」直愤恨地说着。「因为自己遭受压榨而痛苦,就去强抢其他国家;既然我们恐惧列强的支配、苦于被鲸吞蚕食,就不该做出和那些强盗没两样的勾当啊!」
「您说的没错。」
「平河先生,我已经能看到这个国家的未来。如果连民权人士都如此短视,还有谁能将这个国家导上正途?我曾经多次呼吁对外扩张领上是违背天理的,但那些改革人士却说我懦弱。」说完,直吐了一口气。「我开始觉得好愚蠢。」
直望着庭院的侧脸,露出了决绝的神情。他回头看向万造。
「所以,我才不想要鹰司家。」
「我懂。」
直对着万造笑了笑。「你的工作就如浮萍般自由,一定很快活吧?」
「可惜天不从人愿,上头偏偏不肯让我们当个无根的浮萍。」
「但我还是很羡慕你。如果我没有根,就可以丢下一切逃离这里了。」
「您想逃吗?」
直的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
「那些掌权者自以为国家在他们的支配之下,却不知道自己何时已成了国家的奴隶。民意已经不重要了,国家只是机械地运转着,时代也毫不留情地在变动。只要有所谓的国家、有所谓的时代,它们就会朝着该走的方向前进。我终于悟出了这个道理。而唯一的反抗,就是尽一切力量去逃离它。」
「但是,您又能逃去哪里呢?」
直只是苦笑着,并没有回答。他望着庭院好一会儿,突然话锋一转。
「对了,你们来找我是为了闇御前的事吗?我已经没有可说的了。」
新太郎慌张地回过神来,摇摇头。
「那也是目的之一啦,但想来探望您也是真的。」
直扬声笑着。「你还真是老实。」
「原本就是如此,如今也不需要掩饰。就算只是一点小事也行,您是否想到其他线索呢?」
「没有耶。」直的语气相当漠不关心。
是吗……?新太郎低下头。静寂中传来滴水声。那是水从庭院中的石盆滴落的声响。
「平河先生,我……大概知道那家伙在想什么。」
看到新太郎惊讶地瞪大眼睛,直露出阴沉的笑容。
「我想,我知道闇御前有何企图。」
「那是……」
「你自己想吧。」
直说完笑了笑,再度将视线转回庭院。月影在小小的水池上细碎地晃动着。
「马上就会结束。再也不会有人受害了。」
说完,直仿佛自言自语地又加了一句。
「我会结束这一切。」
六
尽管新太郎和万造一直逼问,直却始终没有解释那句话的含意,两人只得死心告辞。漫步走回瓦町的途中,万造突然问新太郎要不要去浅草。
「我想让您看看奇洛馆。我已经跟值班的人说好了。」
既然万造提出邀请,新太郎当然同意。他也一直都想亲眼看看那里。
那座引发热门话题的奇洛馆,就建在「十二阶」旁边。它的外观跟一般的小剧场没什么差别,中间耸起小楼阁的屋顶勉强铺上砖瓦,只比简陋的临时小屋强一点。建筑物四周都打了桩,还架起帷幕,因而看不到外墙。
「万造先生,晚安。」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提着灯笼从奇洛馆旁边的小屋走出来。他有礼地向万造鞠躬问候。
「这么晚来打扰,真不好意思。」说完,万造转身对新太郎说。「这位是奇洛馆的揽客员箕吉,经常帮忙这种巡回活动的展出。」
「今天都休息了还麻烦你,真是抱歉。」
听新太郎这么说,箕吉回说「不会」,然后掀起围在奇洛馆外的幕帘。
「两位请进。」
穿过幕帘进到里面,只见沿着建筑物外壁还有约两尺的空地,防火用的雨水桶夹杂在散乱的木材和木板间。
箕吉跪在板壁下方。那块板壁乍看之下很普通,一经箕吉按压,板子便发出轻微声响朝里面凹去,他将手上的楔子前端塞进板壁,轻松地把板子抬起,一溜烟钻了进去。
「真厉害,外面连把手都没有呢。」
「只有里面有,外面没有。」
说完,箕吉将板壁往上推,一下子便出现了三尺的空隙。他用棒子卡住板壁,示意新太郎们进去。
「请进,只不过灯都熄了。」
钻过三尺见方的洞口,里面是一片黑暗;举起灯笼往前照,是一条宽约三尺的窄小通道。眼前有一片厚实的玻璃板,天花板是挑高的,玻璃与天花板之间约有二尺的空间,下面也有一些空隙,伸手去推看看,比想像中要用点手劲才能向上抬起。
「原来如此。不过,该不会有客人取巧利用这条捷径吧?」
新太郎这么一问,箕吉立刻笑道:「其实只要一点上瓦斯灯,就很难发现这些空隙。现在看不觉得这迷宫有什么,只要点上了灯,里面便会幻化成不可思议的光景。迷宫里的光线角度是经过设计的。」
「真厉害。」
「就算客人发现这些空隙,但他们来就是想尝试迷路的滋味,应该不会有人钻空隙抄捷径的。」
「这么说也是。」
「既然来了,就顺便带各位到高台看看吧。」
箕吉说着,抬起玻璃板从下面钻入,等新太郎和万造也跟过来后,便以毫不迟疑的步伐穿过迷宫。
「是你见到黑衣人的吗?」
「是的。当时我刚好守在入口,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从客人的队伍中走出来,说他看到可疑的女人从奇洛馆后方进到馆里,说完便转过身,抛下一句『而且还做红姬的打扮呢』,人就走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比较惊讶怎么会有女人跑进去,对黑衣人倒不觉得有异。我以为他是附近剧场或是杂耍团的道具员,这里经常能看到披着黑头巾的人。」
「他是当中这些人吗?」
「我受万造先生之托去查过了,却查不出他的身份。」
新太郎沉吟着,箕吉说声「这边请」,便侧身让新太郎和万造通过。两人往前走,穿过两旁都是玻璃板的小路后,来到一个像大厅的地方。那里中间有一座高台,四边是涂成黑色的小阶梯。
「迷宫只有这样子?」
听新太郎这么说,箕吉苦笑着。
「这样子已经很难了。」
高台上摆着几张长板凳,让客人喝杯茶稍作休息。高台上虽贴心地立了一个画着迷宫地图的看板,还是有很多人回去时仍然迷路。
「那么,箕吉先生曾看到闇御前吗?」
「我赶到时,已经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们也派人到建筑物四周查看,但没看到有人藏在阴暗处。」
「这么说,大家赶过来时,闇御前已经逃到帷幕之外了?」
「照理说应该是如此。」箕吉回想当天的情况。「但当时外面还有很多夜游的客人,虽然说已接近打烊,人潮稍微散去,但一个红姬打扮的女人混在当中还是很显眼的,难保不会有客人联想到闇御前而引发骚动。但奇怪的是,没听说有人见过那个女人。」
「有人看见黑衣人从馆内走出来吗?」
「没有。黑衣人若是混入人群中,就更难发现了。」
「是啊。」新太郎嘟囔一声。「那么,你曾经在这附近看过画着般若脸谱的荞麦面摊吗?或是背着大木箱的说书人?」
箕吉摇摇头。
「那么少见的卖艺人,我还真不曾看过。若是有新面孔出现,我马上就会知道的。浅草这附近可全是各家头儿的地盘呢。」
「是吗?让你待到这么晚,真不好意思。」
「什么话,这可是万造先生的请求。下次请务必在开馆的时间来,让我好好招待两位。」
「那就说定了。」
「要不要去『十二阶』看看?」万造问新太郎。
「那里应该关了吧?」
万造拿着钥匙在新太郎面前晃了晃,笑着说。
「就像平河兄说的,『人脉就是资产』啊。」
位于浅草的这栋高楼可说是东京的地标,是由英国建筑师威廉巴顿所设计,于明治二十三年(1891)完工。红砖瓦彻成的十层楼上,再盖了两层木造楼房,由上往下眺望的景致广阔得令人叹为观止。
一楼是表演场,现在当然阕寂无声,连声咳嗽都没有。万造踏上螺旋梯,新太郎也跟着走上去。虽然到八楼前有升降机可搭,不过完工之后没多久,便因危险而遭到了封闭。
「十二阶」内部的摆设就像一座仓库,里面充满不知该说是澄澈还是凝滞的独特空气。若硬要形容,就是空虚的气氛吧。一间仓库不管有多少人进出,里面必定飘散着这种气氛。况且,如今的照明只有两人手中的灯笼,二楼以上的卖店棚架都用布罩着,毫无人声气息,只有爬楼梯的脚步声响彻整个空间,更添空虚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在夜晚登上『十二阶』。」
「是啊。」
既然这里是以观景为卖点,太阳下山后,它的魅力也就减半。架设在「十二阶」的二十倍望远镜,这时也派不上用场。等到都市改造计划施行得更彻底,瓦斯灯和电灯的数量增加后,夜晚的景色将会美不胜收。但目前帝都的夜晚仍深沉得只有魔物们在猖狂跋扈。
两人就这样爬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终于来到十一楼的展望台。澄澈的凉风徐徐吹来,四周一片黑暗,一望无际的景色如今却像夜晚的河面,呈现着浓淡深浅的墨色。那一片黑暗当中到底又隐藏着些什么呢?
「简直就像是浮在海上呢。」不知万造是否也有同感,他靠在栏杆上这么说。
「真的,而且什么都看不见。」
那一排断续的灯火是浅草广小路吗?分散各处的灯火显得渺小且寂寞,不禁让人觉得,原来这条街道是如此地黑暗啊。
「夜晚真可怕。」新太郎突然冒出这段话。「真的很可怕。这么令人不安的景色,就算没有火焰魔人出现,也会让人想纵身跳下去。」
「我也有同感。」
「所以,那家伙才喜欢高处吧。」
「或许吧。」
新太郎转身看着万造。
「你怎么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常少爷和直少爷是事件的主谋。那么是菊枝吗?或是千代夫人?我也认为不可能。难道会是亲族中的某人?或是过于激进的改革志士?我越来越希望这些事都和鹰司家无关。如果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妖魔作乱,会不会过于荒唐无稽?你会笑我吗?」
「这个嘛……」万造还是凝视着眼前的景色。
「我想的事情比您更荒谬呢。那些因为重物压迫而扭曲的怪物们,终于要摆脱重物夺回自由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明治维新之后,整个世间都变了。『开国』、『开化』的潮流如大浪般掀天而至。但是岩石即使经过波浪洗涤,会那么容易就改变吗?」
「是啊。」
「我觉得这个国家以及她的人民都太急着勉强自己朝开化的道路迈进。人是很难改变的,大自然也一样。就算电灯、瓦斯灯为夜晚弄来些许光明,那又如何?」
新太郎望着眼前漆黑的虚空,颇有感触地点点头。
「在明治维新之前,世上就已蛰伏着许多扭曲的怪物。若是那些怪物掀起了这场狂风暴雨,那么由明治维新所制造的魔物们,也该是倾巢而出的时候了。」
「而出现的,就是那些诡异的家伙们?」
「我是这么认为。」万造低语着,看向新太郎。「不过,闇御前不一样,火焰魔人也不一样,他们绝对不是时代的产物。我想,他们应该是栖宿在鹰司家之中的怪物。」
「果然是吗?」
「闇御前袭击了八人,火焰魔人攻击了四人,魔爪最后终于伸向了鹰司家。这么看来,最初的被害者恐怕是凶手为了摆脱嫌疑而故布的疑阵。」
新太郎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凶手是人类了?」
「没错,一定是人。那个闇御前的爪子是假的,这就是证据。」
「那么,火焰魔人呢?」
「左吉先生说,他是被火焰魔人拖到栏杆外面推下去的。如果火焰魔人真是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又拥有妖魔的燃烧双手的话,为什么左吉先生只有背部被火灼伤?」
新太郎恍然大悟。
「是啊!」
「闇御前和火焰魔人绝对是人,而且是潜藏在鹰司家四周的人。」
「那会是谁?」
「问题是,」万造说,「他们想杀害的目标是直少爷,还是常少爷?」
「如果是直少爷的话,凶手就是常少爷身边的人;相反地,如果是常少爷,凶手就是直少爷身边的人。」
「没错。」
「但最令人头痛的是,常少爷和直少爷都遇袭了。」
「但两位都没有死,我想那应该是为了摆脱嫌疑所演的戏。」
「真让人想不通。」新太郎叹了一大口气。「唉,麻烦透了。」
「别急,我们再从头想想。」
听万造这么说,新太郎开始回想。
「昨晚是直少爷遇袭,攻击他的人是闇御前,但是因为黑衣人搅局,闇御前没有成功。直少爷要去奇洛馆参观的事,相关人士都知道,但鞠乃小姐和直少爷都不可能是闇御前。」
「没错。」
「再之前是左吉。攻击他的是火焰魔人,这次下面的行人做了替死鬼,凶手没有得逞。只不过,左吉可能只是遭受无妄之灾。」
「我也这么认为。」
「左吉应该不可能是凶手的真正目标吧?」
新太郎这么问时,万造摇摇头。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在这之前,火焰魔人都不只是把受害者推下去而已,还会让他们全身着火,不是吗?」
「是啊,你说的没错。」
「可是,只有左吉先生没有。我认为,会不会是火焰魔人发现自己认错人了?」
「有可能。但是……」
「还有一点。左吉先生说他当时是站在阳台上望着正下方的街道,但伊泽屋的出入口上方有屋檐,若他站在出入口的上方,就不可能看见下面的街道。但左吉先生确实是擦过屋檐掉下去的。」
「你是说,火焰魔人故意把左吉拖到有屋檐的那一边,再把他推下去?」
「是的。若非如此,就找不到火焰魔人把左吉先生拖到另一边的理由。至少,他没有非置左吉先生于死地不可的意思。虽然不需要杀左吉先生,但他若因此摔死了也无所谓。」。
「看来左吉真的被误认为常少爷了。」
「嗯,很有可能。」说完,万造又摇摇头。「也说不定是被误认成菊枝小姐了呢。」
「啊啊,这下我更糊涂了。再加上闇御前也伤了常少爷,若她的目标是常少爷,凶手就是知道他那天会去菊枝小姐家的人。左吉应该知道这件事,但其他人又如何?况且常少爷遇袭那一天,闇御前已经先杀了修桶师父的老婆了。」
「是啊。」
「会不会是常少爷撞见闇御前时,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话语未落,新太郎又摇摇头。「不对。要是这样,为什么闇御前下一个要攻击直少爷?」
「您说的没错。」
新太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向眼前的帝都夜景。
「直少爷到底知道什么呢?」
「嗯,他说他会结东这一切,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直少爷该不会知道闇御前的真面目吧?那么,闇御前就是直少爷身边的人了?」
「说不定他只是刚好认识这个凶手。」
「有这么巧的事吗?他该不会想去说服那个凶手停止杀人吧?太危险了。」
「到底如何呢。如果他真的打算去说服凶手,可见他是有相当的自信吧。」
两人对着栏杆之外的闇夜叹气,接着新太郎离开栏杆。
「我认为这一切还是鹰司家的爵位纷争引起的,这点毫无疑问。」
万造也离开了栏杆。
「我的想法眼您一样。」
七
当新太郎正仔细检查着报社办公桌上的帐簿时,常派了使者前来。为了表达那晚不在家的歉意,他想请新太郎吃顿饭,便派人询问新太郎是否有空,新太郎回覆今晚会去拜访。当他走出报社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便在漫天飞舞的蝙蝠群下走向麻布的鹰司家。
由于时间还早,新太郎打算从位于银座的报社慢慢走到麻布。他绕过爱宕下区,朝着三田英语学校方向走去。他想看看常之前遇袭时所走的路线。
他远远望向菊枝的家,确定屋外没有异状后,又观察了一会儿三田英语学校的校舍,接着穿过东京镇台(注)的会计仓库旁,朝海军省走去。会这么走,是因为新太郎认为这段路很僻静,如果常要掩人耳目,应该会选择这个路线才对。
实际走过之后,新太郎才发现这里人烟少得可怕。其实只要稍微往东边的海岸走去,就会到达热闹的街上了,不过差了一小段距离,却变得如此寂寥。况且这附近住家本来就下多。
等他绕到海军省后方,四周变得更是冷清,道路另一边是寺院和墓地,连个街灯也没
注:镇台:明治四年至二十一年日本陆军的编制单位,是驻守各地最大的部队单位。
有,让新太郎几乎后悔没有提灯笼来。他快步通过小径,来到增上寺德川灵场旁时,天色部已经暗了。
新太郎站在转角处心想,常也会觉得害怕吗?朝大路的左侧望去,走到底就是天光院,右侧的路则弯曲地通往增上寺后方的斜坡。细瘦的弯月,每一步路都走得不安稳。
「应该就是这里吧。」
在新太郎所站的位置附近,应该就是那个蓄麦面摊出现的地点了。
新太郎朝着斜坡走去,右转之后眼前出现双叉路。其中一条远远地弯到增上寺后方,另一条则曲折地连接横过斜坡的小路。修桶师父的老婆是在斜坡的南边遇袭的,新太郎朝着那里走去。
斜坡上是一片树林,没有灯光、也没有人迹,非常冷清孤寂。常竟然敢一个人走在这里,新太郎不禁感叹起他的勇气。他望着眼前的羊肠小径,听着耳边传来风吹过树枝的沙沙声,心惊胆战地往前走。
突然,前方亮起了小小的光点。他仔细一看,有个人影走在前面。
新太郎内心微微松了一口气。单独走在夜路上的孤寂,让他不由得加快脚步。风中某处传来了女人切切呼喊的声音,音色中带着些许哀伤,比起恐惧,反而更添寂寞。新太郎不知不觉地小步奔跑起来。当前方人影清楚可见时,新太郎却停了下来。
那是个穿着僧服的男人。穿僧服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发出惨淡苍白光线的不是男人手上的灯笼,而是他背上的黑色罗纱袋。那个光源大约有成人的拳头般大,就在男人的背后册火舌。
新太郎背脊开始冒出冷汗。
他该不会就是传说中那个人魂贩子吧?要叫住他吗?还是别打草惊蛇,偷偷地跟在他后面?
新太郎犹豫着,但是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沉得住气的。
「喂,等等!」
新太郎大喊着。男人顿了一下,回过头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喂,你等一下!」
男人突然加快脚步,几乎是奔跑着地转进旁边的小路。
新太郎追了上去。当他赶到男人转进的那条小路时,男人已经弯过下一个转角了。四周一片漆黑,男人背后的光点成了明显的目标。
穿过树林,穿过斜坡。在突然照射进来的月光下,可以看见身穿僧服的人影和光点正绕过墓地的转角。新太郎爬上缓坡,朝那个身影追去,弯过转角后却慢了下来。
路已经到尽头了。
通往墓地的小径两旁是土墙,正面有座小门。门紧闭着,阻断了前方的去路。门前站着一个男人。
「喂,别跑!」
新太郎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男人仿佛受到惊吓般地回过头,此时换新太郎瞪大眼睛。
那男人身穿直条纹长衫,下摆撩起来塞在腰上,戴着一顶宽檐斗笠,背着一个大木箱。他的背后虽然也晃着小小的光点,但那是插在他衣领后的灯笼。
「怎么会……」
眼前的男人不是刚才的那个人魂贩子。
新太郎环顾四周。土墙很高,没有足以攀爬上去的地方;门也颇有高度,虽然小但有屋顶,也不可能爬得过去。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僧服的男人?」
「没有。」男人简短地回答。
「怎么可能?我是追在那男人后面过来的。我说的是穿着僧服,背着黑色罗纱袋的男人。他有经过这里吧?」
「没有,我没看到任何人。」
新太郎跑到门前,门上挂着一把锁,他尝试地推了推门,但是打不开。
「你从哪里来的?」
男人正着朝小径的入口走去,这时他轻轻回过头,用手指着前方的路口。
「你在这条死路里做什么?」
「小解一下。」
男人含笑地说着。新太郎傻傻地目送那男人离去,接着惊讶地屏住气息。
宽檐斗笠和背后的木箱。木箱上写着「珍妙珍奇怪闇」七个字。
「他是左吉说的那个……」
新太郎赶紧追出去,但已经太迟了。他跑到路口四处张望,已经看不到半个人影。
「难道……他就是左吉说的那个说书人?」
八
当新太郎抵达鹰司家时,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
多惠领他到昨晚的房间,常和万造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万造,你也来了啊。」
「您怎么了?一脸像是中邪的模样?」
新太郎忍不住用手摸睑。
「是吗?」他原本想含糊地应付过去,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
「万造,我遇到人魂贩子了。」
万造张大眼睛,此时多惠正端着高脚杯进来,听到新太郎的话尖叫了一声。
「平河先生,您说您看到鬼魂了?」
「我说的是街头卖艺啦。不是有那种表演吗?让灯光晃来晃去的,假装那是鬼火或幽灵。」
慌张中新太郎这么说。
「什么嘛,我还以为您遇到鬼了呢。」说完,多惠将托盘紧抱胸前。「竟然有人做这么恶心的表演啊。不是我自夸,我对那种东西完全没辄儿,是个彻底的胆小鬼。本家还在横滨的时候,附近就有片墓地,当时我年纪还小,最讨厌晚上出门办事了,所以经常被已故的老爷骂。」
「是吗?」
「老爷最讨厌人家说什么幽灵、鬼怪的。」
新太郎笑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熙通爵爷竟那么胆小。」
多惠摇着手说。
「才不是呢。老爷是个很有胆识的人,因此我们要是没事说什么鬼故事,他就会生气,要我们别说些傻话。」
真的吗?新太郎看向常,只见他困扰地笑着。
「家父确实很厌恶怪力乱神的事,也很讨厌占卜或算命。」
「没错没错。」多惠插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说家里曾经相继死了好几个佣人,桂井老管家去神社求了符回来,老爷知道后大发雷霆,不仅把符拿下来撕碎,还跟桂井老管家说,下次他再敢这么做,就要把他赶走。」
常只是微笑着。
「确实有这样的事呢。」他对多惠说,然后看着新太郎苦笑。「家父的理由是,若以外国文化的眼光来看,贴符咒这种事不仅可笑,也令人不舒服。」
「说的也是。」
多惠仍然抱着托盘,眼神转了一下。
「不过夫人倒是很注重这些事的人,因此常和老爷起争执。夫人的娘家是仓桥家嘛,还是阴阳道(注)安倍氏的分支,难怪会吵架。」
常为难地笑着。
「多惠,家丑就不要多说了。」
「啊!」多惠立刻满脸通红。「对不起。」
多惠慌张地低下头,快步地离开房间。快步地离开房间。新太郎看她那模样不禁笑了,常的宽大让他倍感愉悦。
「真是不好意思。」
常向新太郎致歉,新太郎只是笑笑地摇头。
「熙通爵爷真是个理性主义者。」
注:阴阳道:根据古代中国的阴阳五行说,来预测灾异、吉凶的方术,同时包含天文,历数及占卜的学问。平安时代中期以后,以贺茂及安倍两家为主流。
「是的,而且还非常彻底。他最痛恨封建的事物及旧时代的陋习,但他说必须尊重不同的文化,所以在别人面前不会表现出来,也因此在家里就更容易爆发。」
「原来如此。不过,这是好的外交官应有的风范啊。」
熙通是个外交高手。当老中(注一)堀田正睦进行敕许工作(注二)时,他便曾暗中协助堀田与各公卿交涉,取得众卿支持,可说是最懂暗中运作的交涉高手,连本国的外交官都来向熙通请益,希望他能出席许多非正式的外交场合。据说他跟外国驻日大使的交情也极为亲密。
常还是一脸苦笑。
「但初子夫人实在很可怜,因为家父真的很厌恶她的娘家。」
「这样啊。不过,我觉得有点可惜。」
新太郎这么说时,常一脸不解。
「啊,我是指您。您既然深受熙通爵爷的薰陶,却没有好好发挥长才,真是太可惜了。您没有想过要当外交官吗?」
「没有,我哪有那样的能力。」
「我觉得您很适合呢。」
常打从心底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没有自信。而且我不敢断言家父的作法是正确的。」
「那是……」新太郎反问。
「初子夫人经常这么说。她说家父会毁了整个国家。」常这么回答。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问过初子夫人好几次,她都不肯解释。不过我想,可能是初子夫人认为家父带领国家前进的方向,不只是不好,还是最糟的。」
「那又是为什么呢?」
「初子夫人非常聪明,对于国家大事、社会动态都很了解。我想初子夫人的话会说得那么重,一定是有所根据。因此,我对父亲的作法是否正确没有自信。」
常说完,又是腆腼一笑,这时桂井老管家进来了。
「饭厅已准备就绪。两位要不要再来一杯餐前酒?」
「谢谢。」新太郎递出高脚杯时,突然传来吵杂尖锐的怒吼声,让他差点失手打破杯子。
那是狗叫声。他寻着声音来源望去,看见落地窗外面的院子里有两只狗正在狂吠。常站起来,桂井老管家也跟着走到窗边。
「是你放它们出来的吗?」
「没有,因为有客人在,我把它们关在小屋里。」
注一:老中:江户幕府中拥有最高地位的执政官,直属将军。
注二.堀田正睦的敕许工作:参照23页第二幕的注三、四。
「小屋的门锁有点松,可能坏了吧。」常推开窗户。「松王丸、梅王丸,你们怎么啦?」
常一叫,正往某处吼叫的狗儿们马上回过头看他,从鼻子哼了一声后,又再次对着院子深处狂吠。
「会不会是猫跑进来了?」说完,桂井老管家往外走。「我去把它们绑起来。」
「就那么做吧。三只都绑起来好了。」
「知道了。」
桂井老管家急忙走出房间,常也将窗子关了起来。他回头看向新太郎和万造,脸上满是歉意。
「不好意思。」
「是<车引>(注)吗?」新太郎笑着说。第三只狗的名字应该是樱丸吧。「那是秋田犬吧,真是高大。」
「是的。」常点点头,显得很高兴。
「您是养来当看门狗吗?」
「只是单纯因为喜欢才养的。当然,为了预防宵小,晚上也会放一只出来。」
「只放一只?」
「那三只狗都很凶暴,虽然不会咬人,可是体格庞大、力气也大,如果全都放出来,家人隔天早上要把它们赶回小屋时可就麻烦了。」常说完又笑了。「但它们倒是很听我的话。」
「这样啊。」新太郎也笑了,这时多惠再次走进来。
「请到餐厅用餐。」
原以为是吃西餐的新太郎,看到菜色是日本料理时,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使用筷子吃饭还是比较轻松自在。
用餐完毕后,一群人转移至吸烟室。不过新太郎、万造和常都没有抽烟的习惯,两人在常的推荐下品尝了珍贵的洋酒之后,万造问候了左吉的伤势,左吉便被叫进来,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何时又转到了事件上面。
「有谁知道左吉先生要去伊泽屋呢?」
新太郎这么一问,常和左吉对看了一眼。回答的人是常。
「那天来家里的只有亲族们和哥哥而已。当时菊枝小姐也在,我们正准备要出门时,亲族们突然就来了。」
「原来如此。」
注:<车引>:人形净瑠璃《菅原传授手习监》中的名场面。菅原道真家臣四郎九郎的三胞胎儿子梅王九、松王丸和樱丸,分别是菅原道真、藤原时平和斋世亲王的随身车夫。道真由于时平的缘故而失势,某日时平偶然在路上和梅王丸、樱丸狭路相逢,两人为了替道真出口气而挡住时平的车子,因而和松王丸起冲突。
「我本来以为会议很快就会结束,菊枝小姐也等了好一会儿,最后怕店会打烊,只好拜托左吉陪她前去。不过,会议在他们出门之后不久就结束了。」
「那一天,常少爷跟菊枝小姐约好要出门的事,有其他人知道吗?」常侧着头思考。
「我不记得曾特别对谁说过。」
这么说,火焰魔人是偶然发现左吉和菊枝的吗?
「有件事我想先确认一下。那天左吉先生在阳台时,所站的位置下面没有屋檐吧?」
左吉点点头。
「屋檐离我有一段距离,我记得是在靠右的地方。」
果然没错,新太郎心想。这么一来,凶手肯定是把左吉误认为某人了。问题是,凶手是把左吉误认为常?还是误认为菊枝呢?这点会议凶手的立场完全改变。
「不好意思,我要问个很冒昧的问题。」万造突然插嘴。「请问您跟菊枝小姐是何时开始交往的?已经交往很久了吗?」
常面有难色地看着万造,然后马上垂下视线。
「去年开始交往的。」
「她是柳桥的艺伎吗?」
「是的。朋友带我去参加宴席(注),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去捧场了一阵子之后,去年年底她就辞去艺伎的工作。」
说完,常抬起头。
「我很清楚大家是怎么看待菊枝小姐的。就如大家所见,她不但个性好强,有时说话也不知轻重,经常跟亲族们起争执。不过,她是因为我身边的人都在说她坏话,才会那么咄咄逼人的。」
真是如此吗?新太郎心想。他觉得那应该是菊枝的本性。
「大家都认为艺伎是坏女人,但菊枝小姐并不是自愿当艺伎的。因为家道中落,她为了扶养家人和弟弟,才被卖到那种地方。家父生前说过,贩卖人口是世上最野蛮的事,我的想法也跟家父一样。但是大家却将错都归在菊枝小姐身上,实在是很不公平。」
新太郎默默不语。
「就算菊枝小姐说话确实不知轻重,也不能因此怪罪于她吧?在我眼里,她是个温柔体贴,又惹人疼爱的女性。左吉和亲族们都说我被她当成摇钱树,但是她曾为了必须陪客卖笑而哀叹,为我在家族间风评变差而愧疚哭泣,我相信那是她的真心话。」
万造微微一笑。「您想娶她为妻吗?」
常浮现带着阴影的笑容。「是的,但宫内厅不会允许吧。」
「身为华族真不自由。」
「的确。」
注:宴席:有艺伎陪伴表演的酒席。
万造点头。
「若是鞠乃小姐,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常略为思考了一下。
「前些日子错失了询问两位的机会,平河先生和万造先生也认识家兄和鞠乃小姐吗?」
「是的。」新太郎苦笑着。「我因为好奇心驱使,想知道直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便去了牛込一趟,没想到竟然直接碰到本人。鞠乃小姐是个相当活泼率直的少女,她似乎很想嫁给直少爷呢。」
「是啊。」常也困扰地微笑着。「原本鞠乃小姐是她父亲托我照顾的,但不管我怎么请鞠乃小姐回本家,她都不理我。」
「她是九条家的小姐吧?」
「嗯,听说是的。」
「听说是的?」
看到新太郎双眼圆睁,常示以微微的苦笑。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哪些人算是亲族,哪些人又不是。总之不是祖父老家那边的亲戚,就是曾祖父的兄弟们老家的孙子,实在是错综复杂。」
「真的是很复杂呢。」
「如果不一一查看族谱的话,我根本弄不清楚。家父之前已和九条家断绝关系,鞠乃小姐家又是九条家的旁支再旁支,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当初她来找我时,确实是带着九条公爵的引荐书就是了。」
「是这样吗?」
看到新太郎不可置信地说,常赧然地笑着。
「我要桂井管家帮她找个合适的房子,再派女佣去照顾她,但最后她却住到了牛込去。」
「原来如此。」新太郎接着说。「对了,听您说到亲戚我才想起来,听说京都的那位到东京来了。」
常和左吉都大吃一惊。
「您是说小里夫人吗?」
「这个嘛,好像是直少爷曾在银座遇到小里夫人和辅少爷。直少爷说,他们可能是为了入学的事上京的。」
常看着左吉:「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左吉一脸讶异地摇摇头。
「常少爷也不晓得这件事吗?」
「是的。但我想应该不是为了入学的事。鹰司家的人如果进学习院就读,我一定会知道的;况且辅和熙都因为身体病弱留在京都就学,这件事很早就跟宫内厅报备过,他们也允许了。」
「那么,他们是来东京游玩吗?」
「若是如此,应该会来本家打声招呼才对啊。」
「会不会是直少爷看错人了?」
「如果是辅的话,直应该不会看错。不好意思,左吉,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去打听一下京都的情况?」
「我知道了。」
他们只是单纯想去银座看看呢?或着是……?新太郎双眉紧蹙。如果只是上京游玩,为什么不跟常连络呢?如果是顾虑到常也就罢了,要是其中另有隐情……
不知为何,新太郎觉得这似乎事关重大。
九
万造和新太郎离开鹰司家时,已经将近午夜。在回家的路上,新太郎又将在增上寺后方遇到人魂贩子的事说给万造听。
「我只能认为他凭空消失了。」新太郎想起走进死路时,发现人魂贩子竟然不在那里时的奇妙感受。「等我想到那可能是左吉说的那个说书人时,已经为时已晚。」
「他会不会翻越土墙逃走了?」
「我想不可能。那道土墙很高,又很老旧,墙顶虽然砌着砖瓦,但上面长满了姬女苑等茂盛的杂草,若硬是勉强爬上去,土墙一定会倒塌的。更别说还有个说书人在那里。」
「他会不会躲进大门里,然后从里面反锁?」
「锁在门的外面,这一点绝不可能。」
这样子啊。万造也陷入沉思。
两人正好弯过汐见坡的转角,来到沿着永坡建造的寺院前。再转个弯,爬上永坡时,新太郎发现了那个东西。
「万造。」
新太郎低声叫着,目光紧盯前方。永坡的另一边有白色物体在飞舞着。是白色的人头。
「那是……」
万造也压低声音,接着便沉默下来。
黑暗的坡道上寂寥得没有人的气息。闇夜之中,横亘在土墙之间的小路上,好几个人头或高或低地在空中交错飞舞着。
「那是……耍头人吗?」
新太郎的话声卡在喉咙许久才挤出来,冷汗从背后渗出。
「我们退回去。」他恐惧得不敢转身,只能面对着人头后退。一步步地拉长距离之后,为了寻找刚刚的转角处,新太郎回过头,却看到坡道下方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黑色条纹厚棉裤裙,用白布带挽起袖子,头上缠着白头巾,是再常见不过的拔刀术师。
但新太郎脑中顿时浮现的不是拔刀术师,而是路口斩人魔,就是那个传闻中杀害了四个人后便沉寂下来的杀手。
男人面朝着新太郎,但脸背着月光看不清楚。他的正前方就是通往汐见坡的转角。只差一步,那男人的刀刃便可轻易地斩杀新太郎和万造。
坡道上是飞舞的人头,坡道下是斩人魔。附近连个可以逃跑的岔路和拍打呼救的门都没有。
「万造。」
是。万造的声音也充满紧张。
至少再往人头那边走过去。当两人往反方向折返时,斩人魔已经往前跨出一步。他将手放在刀柄上,手边闪动了一下光芒,表示刀已出鞘。
新太郎突然想起昨晚从「十二阶」往下看到的景色。
夜还是如此地黑暗。
「住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话声突然响起。斩人魔微低着头,朝叉路方向望去,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小路里.他身着白纹和服及长裤褂,一付书生打扮,年纪看起来很轻,大约十六岁上下。少年交互看着斩人魔和新太郎他们。
帮手吗?新太郎心想。他是斩人魔的同伙?还是耍头人的同伴?抑或是跟这两人都无关的魔物呢?他的美貌异乎寻常,甚至已超越世间的美丑,超脱了人类的范畴。
「退下。」少年看着斩人魔。「给我消失。不准再杀人!」
像是被对方的气势压倒般,斩人魔往后退下。少年看着坡道上方。
「耍头人,你也一样。今晚暂且饶过你,下次要让我碰见,绝不轻饶!」
斩人魔转过身,之后只听见赤足跑下坡道的啪搭声响,接着声音也消失在黑暗中。新太郎惊诧地看着这一切,再回过头,连那些人头也不见了。
对于哑然地看着三方攻防的新太郎,少年只探究似地微眯起双眼,接着便转向斩人魔消失的下坡道走去。
「你……」新太郎终于出声了。「你是谁?」
他虽然开口了,却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别在深夜时分出门。」少年并没有回头,只抛下这句话。「我不可能每次都在场。」
「请等一下!」
新太郎不知该不该追上去,只能出声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少年终于回头了。
「姓氏无法奉告,我的名字是辅。」
新太郎当场愣在那里。
他张口结舌地目送那娇小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被黑暗吞没。
「确实……」听到万造悄声说着,新太郎才回过神来。「不可能会认错人。」
新太郎望着坡道下方,又看了看万造。
「这么说,刚刚那位果然就是……」
「没错。我不认为是碰巧遇到同名的人,他的年纪也跟直少爷说的吻合。那个人应该就是鹰司信辅吧。」
新太郎咽了一下口水。没错,如果是他,就算在一片人潮杂沓中也不可能认错。即使阔别一年,新太郎也有把握可以一眼就认出他。
「万造,我……」新太郎微微顿了一下,喘了口气。「我完全丧失自信了。」
「怎么了?」新太郎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至今,我从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但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
人类为什么会突然对已经看惯的黑暗感到毛骨悚然?为什么会对与平常没两样的走廊尽头的黑暗,无来由地感到恐惧?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异物?那么,那个异物确实刚刚就在这里出现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少见的卖艺人吗?还是杀人魔?那个辅少爷到底又是何方神圣?」
「平河兄。」
万造眉头紧蹙。
「近来东京到底是怎么了?夜晚是何时开始变得这么危险的?」
「平河兄,请您冷静一点。」
新太郎虽然点头,但恐惧却排山倒海而至,身体不住地颤抖。
「文明不是开化了吗?照字面上来看,黑暗不是该被光明取代吗?点亮了电灯、瓦斯灯后,黑暗不就该被驱逐了吗?」
可是,黑暗依旧存在于帝都里。就像昨晚从「十二阶」眺望到的景观一样。
「没错,我已经不是害怕黑暗而哭泣的小孩子了,也不是因为怕鬼而不敢上厕所的孩童了。尽管如此啊,万造,当我们高喊着开化之际,为什么夜晚却没有开化?美好的时代不是已经到来了吗?古老的禁忌不是都一扫而空,四民平等、讲究公理的现代社会不是应该到来了吗?」
事到如今,新太郎才知道蛰伏在自己体内的扭曲怪物是什么。
「什么开化,全都是谎言。大家都只是在假装新时代已经来临罢了。既然是四民平等,为什么还有华族的存在?为什么还有华族院这东西的存在?既然说是文明国家,为什么大杂院里住着那么多穷人?为什么大火一天到晚将街道烧成灰烬?为什么霍乱或伤寒让那么多人接连地倒下去?」
「平河兄。」
「根本就没有什么开化!银座、鹿鸣馆、瓦斯灯这些东西,就像荷兰人从前带到出岛(注一)的那些珍品一样稀有而已。」
文明是一种幻想,开化更是一种幻想。不管日本内外,都充斥着如山一般的问题。政府和列强之间的摩擦、屯积在扩张的都市最底层的秽物……人们只是偶尔前往装饰过的银座欣赏红砖道和瓦斯灯,之后又回到那依旧飘着腐臭味、面积只有九尺二间(注二)的大杂院里。
「那些妖魔是属于过去的遗物,是无止尽地侵蚀国家的根源之一。如果文明都无法驱逐它们,其他事物又如何驱逐得了?新世界根本不会来临。古老的禁忌改变了形体,仍然在那里蠢蠢欲动。如果全新的美好世界不会到来,我们又是为了什么而改革?如果时代的力量无法促进革新,人类是又为了什么被卷入时代潮流之中?我们只是时间的一部份吗?人类生生灭灭,只是用来填补时间空隙吗?人活在世界上,就只有这样的价值吗?」
「平河兄,您冷静点。」
「我好恨我父亲!他抛弃我们,为了冷落他的藩族献上性命。我到现在还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于祖父行为不检的过去,新太郎完全不清楚来龙去脉。虽然事态应该十分严重,但如今已无法得知。
「背负着荣誉美名而死的父亲,想必很满足吧。我们一家人流浪到东京之前,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弟妹都在途中病死了,因为太穷,连个营养的东西都没办法让他们吃。」
沉默伫立的万造望着新太郎。
当我来到东京时,觉得一切就像是梦。有铁路、有红砖道、有瓦斯灯。我以为自己置身在新时代里,再也没有武士的存在,藩族也不再重要了,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不久之后,红砖道和瓦斯灯将遍布东京,然后像泥池里注入清流一般,遍及日本每个角落。贫穷与不合理的事都将消失,一个自由美好的社会就会出现。」
「啊啊。」万造说。「您终于放弃了。」
新太郎茫然地看着万造,很快便了解那句话的含意。他想起万造从前曾问过他那个问题。
帝都日报是一份通俗的报纸。姑且不论版型,它的内容就像读本一样毫无深度及意义,是一份纯娱乐性的报纸。帝国会议召开了,社会运动发生了,日本与清国发生战争了。许多同事都在这段期间辞职,换到报导内容更有深度的地方去,只有新太郎还留在帝都日报。万造曾问他为什么?那时新太郎无法回答。如今他可以了。
「我对新时代怀抱了过度美好的期望,怎么能不放弃呢。」
注一:出岛:长崎市的地名,一六三四年建设来收容葡萄牙人的扇形人工岛,后来成为荷兰人的居留地,也是日本锁国时期唯一的贸易地。
注二:间:一间是六尺(约一.八一八公尺)。
「时代会改变。」万造说。「它的本质就是改变,无论它会将我们带往何处。」
「你说的对。」
「就像水不会往高处流一样,时光也是一去不复返。不管是变得更好或更差,时代依旧会改变。」
「你认为世上有妖魔吗?」
「没有。」
「有会攻击人的魑魅魍魉吗?」
「没有。」
「有幽灵吗?」
「都没有。」
新太郎直盯着万造。
「那么,那个人魂贩子……」
「如果世上没有幽灵、也没有妖魔,那家伙自然就是人类。装在黑色罗纱袋中的不是人类灵魂,只是类似的东西罢了。」
「但那不是萤火虫。」
「没错,没有那么大的萤火虫;但也不是火,如果是火的话,袋子马上会烧毁。我认为那是会发出拳头般大小光芒的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你知道有一种蕈类会发光吗?。还有一种苔藓也会。」
「我知道,可是……」
「蕈类会发光,是因为含有发光物质。说到发光物质,以前欧洲的链金术师发现的磷就是最好的例子。磷在黑暗处会发出磷光,与空气接触就会燃烧。如果将磷装在玻璃球里,再用线吊在黑色罗纱袋里的话,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人魂贩子是利用哪种方法,不过就算不是灵魂,仍有很多东西会在夜里发光,而且多不胜数。这样一想,就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
「但是,那个家伙消失了。」
「那是您的错觉。您追着人魂贩子到了死路,结果人魂贩子消失,却出现了个说书人。那么,为什么那个人魂贩子不能脱下装束,改扮成说书人呢?」
「那是……」
「人魂贩子之所以那么大费周章,是因为他知道您在跟踪他。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往死路逃?自然是他已事先在那里藏好化身为说书人的道具了。」
「啊……」新太郎低吟着。
「如果他只想瞒过您的眼睛,只需躲在暗处脱下装束即可。他不那么做,就是不但让您看到他的脸,也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您记住他的长相。您不这么认为吗?」
万造改变语气,沉静地对按着额头的新太郎说。
「请您冷静。妖魔并不存在。从前也许有,如今已不复存在了。他们早巳随着时代流逝了。」
「你说的没错。」新太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万造,你认为人魂贩子跟孩童的失踪案没关系罗?」
「不,我认为有关。在失踪孩子们的周遭,人魂贩子出现得太过频繁。如此答案便很明显,人魂贩子抓走了那些失踪的孩子。如今孩子们生死未卜,可能在人魂贩子残忍的玩弄下惨遭杀害,也可能被卖到别处。总之,绝不会是什么隐婆(注)干的好事。」
「那个拔刀术师,真的是嗜血的斩人魔吗?」
「没错,那家伙或许只是单纯地在享受用刀斩人的乐趣。政府鼓吹四民平等,武士失去了任意斩人的特权,但是这世上多得是放不下武士身段的人。那家伙只是个必须藉由斩人来确认自己还是武士的可悲男子罢了。」
「那么,那个耍头人呢?」
「如果将脖子以上全部涂白,下面穿上黑色衣服,看起来会像什么?」
「黑衣人呢?」
「只是个表演新把戏的操偶师罢了。」
「操偶师会使用净瑠璃的人偶来表演吗?」
「当然会了。那个黑衣人不晓得从哪里弄来净瑠璃人偶的头,便把它拿来当作表演工具。」
「但是,那个黑衣人能跟人偶对话。」
「黑衣人戴着黑头巾,别人都看不见他的脸,他自然可以用假声说话了。」
「手呢?为什么他不用手就能操控人偶?」
「只要准备好用纸糊成的手,再缝在人偶的衣服上就行了。」
「是啊。原来是这样,确实如此。」
新太郎用手摸着脸颊。
「万造,我刚刚好像完全失去理智了。」
万造对他微微一笑。
「您总算冷静下来了。」
「啊,终于清醒了。你说的没错,这个世上果然没有什么妖魔的存在。」
「当然了。那些可能只是新的表演手法,也可能是好事者引发的闹剧,总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新太郎笑了笑,又突然皱起眉头。
「可是,就算闇御前和火焰魔人是人类,也绝对不是一般的人类。」
万造笑了。
「红姬趁着闇夜现身,每次只要她出现,就一定会出现牺牲者。死者身上会留下残忍的爪痕,还有逃走的野兽身影。如果她不是化身成狐狸,红姬就绝对是真人所乔装的。野
注:隐婆:参照21页序幕的注三。
兽则是真的野兽,可能是狗,也可能是狐狸,总之一定是养在某处的生物,而爪痕是铁耙子那类的利器所造成的。如此一想,就不会有任何奇怪之处了。」
「可是,闇御前也一样消失在黑暗中了啊。」
「只要将乔装的衣物脱下就可以了。」
「她并不是单衫轻装的打扮,而是穿着红姬的厚重和服,要脱掉可没那么简单。和服的外褂十分厚重,就算脱掉了,又要怎么处理那些衣服?还有她脸上涂的厚厚白粉,也不可能马上就清理干净的。」
「没错,要把脖子和手上涂白之处清理干净确实不容易。但是只要有水的话,一下子就解决了。」
「这么说也对,可是……」
「为了尽快将白粉洗净,水是必要的;头发可以用假的发髻。至于和服,只要脱掉就行了。无论是外褂、豪华衣装或厚重的腰带,都只要解开即可,一点也不难。」
「是吗?」
「没错。您知道鹭娘(注一)这出戏吗?舞台装有一种『抽线』(注二)的技巧,表演者只要将线剪断从腰带中抽出,即可简单地脱掉和服,腰带也一样。如果在舞台上办得到,在没有观众的暗处就没有理由办不到。」
「但是,脱下来的和服仍然很笨重。」
「没错,因此凶手应该会带着一包很大的行李,里面放的就是假发和笨重的和服。」
「那么大的行李要如何……」
新太郎说到一半便恍然大悟。
「阁御前出现时,附近不是都会有个荞麦面摊吗?」
「是啊。」
「如果是那个面摊的话就藏得了吧。甚至连洗掉化妆的水都准备好了。」
「你是说常少爷看到的那个般若荞麦?」
万造点点头。
「只有在奇洛馆那次,般若薷麦没有现身。但她只要将假发拿下,藏在脱下来的外褂中,就可以混入人群里离去了。至于脸上的白粉,只要用雨水桶里的水洗掉即可。」
「确实如此。」
「荞麦面摊的老板总是戴着般若面具,光是那付打扮就已经够奇怪了,更别提他的面钱开得还是天价。他到底有没有打算做生意呢?」
「他根本不想做生意,有客人上门反而碍手碍脚,所以才故意漫天开价好赶走客人。」
「我的想法就是如此。」
注一:鹭娘:歌舞伎舞踊的戏码之一,描述一只为情所苦的白鹭精化身为乡下姑娘,最后却在地狱里受苦的故事。为了呈现剧情,表演者会连接更换好几套衣装,为此出戏码最大的卖点之一。
注二:抽线:在歌舞伎或日本传统舞蹈中,有时表演者会穿上只用单线缝上的舞台装,只要将线剪断抽出,便可迅速脱下衣服换装。
「那么,火焰魔人又该如何解释呢?」
万造笑了。
「这世上有谁全身着火还能存活的?那个应该是人偶。」
「但是,那个手印……:」
「我认为那是烙铁。只要事先制作一个掌型烙铁,烧红后印在受害者背部,如此便没问题了。」
「那么,火焰魔人又是如何消失的呢?」
「应该是烧光了吧。为了怕留下余烬灰渣,火焰魔人都选风势强的日子作案。」
「原来是把脑筋动到风上面去了。可是,有那么容易就烧光吗?」
「如果一开始就把东西做成可以轻易烧光的话呢?像是材质柔软的纸糊物。」
「可是,不管是烙铁或人偶,它们的体积都不算小啊。」
「没错。就算把人偶拆成容易搬运的大小,体积还是很大。至于烙铁,则必须先用炭火烧红才行,那也是个大工程。」
「说书人!」
「没错。即使在晚上,说书人还是戴着一顶宽檐斗笠,没有比这种打扮更容易掩人耳目的了。如果背上背的大木箱里不装读本,而是装着烧红的烙铁,又有谁知道呢。」
「那么……」新太郎再次对迟钝的自己感到悔恨。「我遇到的正是火焰魔人本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