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暑假第一天,也是暑期辅导第一天。早上的课在比平常略为轻松的气氛下顺利完成,我觉得有点累,在椅子上伸展手脚放松身体。
昨晚宴会的残局一直到凌晨一点才收拾完毕,之后虽然马上就寝,但是五点就起床,所以必须在睡眠时间比平常少两个小时的情况下面对暑期辅导。虽然一定程度的疲劳可以控制,但是有机体对于睡眠的本能需求,已经超出我的控制范围。
「硝子看起来好累——」
满脸笑容的小君走到无法隐藏疲态的我身边。
「小君,一只眼睛看得清楚黑板吗?」
「嗯,这样看起来真的很累——」
小君今天一反常态在右眼戴上眼罩。
根据她本人的说法,是昨天晚上不小心跌倒撞到柱子,幸好伤口并不深。只不过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而受伤,绝不能说是件幸运的事。
「真是冒失鬼。」
八重一脸看不下去的样子,语气之中透露她的担心,还敲了一下小君的头。小君笑嘻嘻吐出舌头,感到很不好意思。
「八重今天有社团活动吗?」
「是有练习,不过应该会提早结束……怎么了?」
八重早已做好放学回家的准备,我跟君子还得再等一阵子。原因是学校从今天下午开始邀请学生家长举行家长面谈。
「得花多少时间还是个问题,我推测一起回去并非最有效率的方式。」
「嗯,而且我还是今天的最后一个——硝子应该可以尽快结束吧?」
「学校的计划是每个人五分钟,但是可以推测时间一定会往后延……」
面谈分为今天、明天与星期天三天进行。我跟小君排在今天,八重是星期天,学校订定的时程是下午一点到两点半,面谈的顺序基本上是按照学生的座号。在这种情况下,放弃三个人一起回家的计划,是比较聪明的做法。
「那么今天就此解散吧。」
「是啊——」
「嗯,明天见。」
八重挥手道别之后走出教室。
「接下来要做什么?」
「要吃饭吗——?」
「说得也是,只是我下午一点跟学长有约,所以得在那之前吃饱……小君介意吗?」
「咦?什么?是约会吗?你们要约会吗——」
「……小君,我们怎么会在面谈前做这种事?我跟学长只是要讨论面谈的事。因为住在对面的伯母要来参加面谈,所以得先讨论一下。」
其实我的面谈不只三个人,而是四个人。我认为这种方法效率不彰,所以一直主张只要芹菜的妈妈参加就够了,不过顽固的主人就是不肯答应。
「喔,真是豪华——」
小君说的话还是一样有些难懂。
「可是说到志愿,我们才刚进高中,老实说真的很难想像——」
「现在谈这个的确还早,而且大家的成绩在往后几年很有可能出现变化。」
不过就我的状况来说,学业方面不会有任何变化。
「这么说来,小君的妈妈有请假吗?」
「嗯,我之前就跟她说了。」
「……这样啊。」
小君家目前是只有母女两人的单亲家庭。其实直到两个月之前,她的家中还有她、哥哥,以及双亲,但是她的哥哥直川浩浦,还有爸爸直川庆太如今都已经不在世上……不,是被这个世界视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她的哥哥与虚轴同化,最后被舞鹤蜜杀害。
她的爸爸则是与无限回廊同化,在对里绪发动攻击时遭到打倒。
因此就我所知的范围里,小君是虚轴的受害者之中,灾情最严重的。
现在才来考虑我能为她做什么,或是不能为她做什么已经毫无意义,也因为如此,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守护小君。不管是我自己还是主人,都无法容忍小君的世界被无限回廊继续破坏下去。
如今小君的周围没有虚轴。打从两个月之前,我就拜托里绪尽可能优先过滤小君身边的危险因子,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可疑的征兆。
「小君的志愿是什么?」
所以眼前唯一的问题,就是小君自己的人生——
「硝子真是的,今天的面谈就是要讨论这个啊——」
我只是她的朋友,在目前的状况下,我能介入的只有这么多。
所以我点头说声「的确如此」从书包里拿出便当盒。
说真的,比起我的未来出路,小君的未来才是重要。
我跟小君的午餐时间在中午十二点五十五分告一段落。
剩下的活动只剩下家长面谈。我的面谈是从下午一点四十分开始,距离现在还有四十分钟,只是再过五分钟我就得跟学长会合,所以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里休息。
「硝子是不是差不多该走啦?」
小君边说边整理东西。因为老师很快就会进来,这间教室将会净空作为面谈场地。
「没关系,我和学长就约在这间教室前面。」
「喔,原来如此——」
「倒是小君怎么办?你还有很多时间吧?」
「嗯,我想去图书馆看书——今天——就来看狄克的书(注:Philip Kindred Dick,美国的科幻作家)好了。」
「狄克啊,哪一本呢?」
「这个嘛,是《Flow my Tears,the Policeman Said》。硝子喜欢哪一本?」
身为机械的我没有所谓的喜欢不喜欢,不过狄克的书我倒是都看过。
「嗯,应该是《UBIK》。」
我说出自己看过的第一本他的著作。
「啊、那本我还没看——」
要是小公主听见这段对话,她一定会说些什么来吐槽——只是现在没有人插嘴,所以小君也喃喃自语说自己下次也要看这一本。
这时——
「那个……城岛同学。」
「是。」
背后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停止思考转头过去。
「怎么了吗,上野同学?」
那个人是上野恭一同学。他正用一副畏畏缩缩的表情看着我,像是在揣测我的心情。
「你等会儿有事吗?」
「嗯,我有点事……怎么了?」
上野同学脸上浮现困惑的神色,但是随即继续说道:
「那个,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可以……吗?」
上野同学出声问我,表情似乎下定某种决心。
「请问有什么事吗?」
距离与学长约好的时间所剩不多,不过以他的习性来看,既然到了约定时间前五分钟还没现身,那么今天八成会迟到。
「嗯,在这里不太方便……」
「是在十分钟……不,五分钟内说得完的事吗?」
「呃……嗯,可以。」
上野同学用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点点头。
「可以吗——?硝子,时间就要……」
「抱歉,一下子就好了!」
上野同学立刻打断小君的话,似乎完全不打算让步。
从上野同学的表情看来,我判断他有很严重的心事。试着想像他找我的原因,看来大概和去海边那件事有关。小君似乎也察觉这一点,对我露出担心的表情。
「这样啊,好吧。小君,真的很抱歉……」
「硝子……」
「没关系的……学长过来时可以帮我跟他说一声吗?」
「嗯……我知道了,那我在教室前面等你。」
小君似乎也察觉我的诚恳拜托。
「……谢谢!」
一旁的上野同学听到我的回答,马上露出一脸喜色。
他先往门口的方向走去,同时催促我跟着他。周围的男生——牧同学等人用眼神向他打暗号,他则是双手握拳,以下定决心的神情回应。看来果然是去海边那件事。
「呃,那就……到那边去吧。」
我跟随上野同学走出教室,两个人一言不发走到走廊尽头。途中我好几次回头观察走廊,但是没有发现主人的身影,看来是肯定迟到了,待会儿得要好好惩罚他才行。
他们大概是为了顺利约到小君或八重,所以打算先说服我这个旁人。得利用这个机会明白拒绝他们才行。
我一边思考一边前进,上野同学一直走到楼梯间才停下脚步。这个楼梯位在与玄关相反的方向,平常很少有学生使用,此刻也没有任何人影。
「那个……呃……」
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上野同学终于开口:
「我要说的事,就是……」
「是……?」
「那个……」
「什么?」
面对迟迟不肯把话说清楚的上野同学,我也只能回问。
总算下定决心的上野同学加强语气说道:
「那、那个!」
并且故意避开我的视线低声问道:
「跟你住在一起的学长……城岛同学真的和那个人在交往吗?」
「不,我说过好几次,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我以为他会直接开口询问去海边的事,看来他打算从别的话题切入。
「可是,那个……之前我认识的人偶然看到……」
看到什么?面对我的疑问,上野同学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下去:
「城岛同学和学长……手牵手走在路上。」
他说的应该是前天的事。所谓偶然看到只是谎言,那天跟踪我们的人一定包含上野同学。看来他果然是想说去海边的事,不过既然我已经出言否认,现在要是改变说词表示主人是我男朋友,往后的风险恐怕很高。
「不,我跟学长并不是因为交往而牵手。我们两个从小就被当成兄妹抚养……应该说我们的关系和亲兄妹没什么两样,所以才会偶尔牵手。」
手牵手对于感情好的兄妹来说,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是吗?是这样啊,太好了。」
上野同学似乎松了一口气。
看来上野同学的下一句话一定是「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去海边吧?」所以我开始在脑中准备拒绝的说辞。话说回来——虽然不知道是谁对小君或八重有意思,但是与其这样拐弯抹角,还不过直接告白比较有效率。
「既、既然如此……」
上野同学用下定决心的神情开口。
而我的回答也已经准备完成——我们没办法和你们去海边。
「既然如此,城岛同学,那我就直说了……」
「是。」
然而——
「那个、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咦?」
然而——
实际传入我耳中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是说,既然城岛同学没有男朋友,你愿不愿意和我交往?」
「那个,上野同学……?」
「是。」
他的态度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很恭敬,于是我试着问他:
「你的意思是……你建议我们以男女朋友的身份交往?」
「呃、那个,的确是这个意思没错……」
我发现在对方刚告白的现在,这个问题根本毫无意义。
我的思绪似乎陷入轻微的混乱。
呃——原来如此……
我的大脑终于为他这几天的行动找到合理解释。
不对,远在昨天之前——他就曾经以不自然的态度对待我,只是因为八重她们在旁边,让我难以判别他的对象。事实上,因为这个结果太过出人意料,因此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它列为值得考虑的可能性。
「这……」
或许是因为接连几天的系统错误,让我的理论回路发生破绽,超出预料范围的状况再度引发我体内的系统错误。
但是这次的系统错误,与小公主造成的那种不同。
好感。男女交往。我拥有这些名词的相关知识,也认为自己理解它的意思,但是……
我从来没想到这种问题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怎么会……不可能。」
「咦?那个,城岛……同学?」
「这……怎么办……」
「呃……城岛同学?你在说什……」
「咦?啊,没什么。」
我连忙回了上野同学一句,但这并非经过计算的回答,只能稍微拖延时间。
「那个,上野同学。」
我该怎么做?该说什么才像普通人的正常回答?我无法在脑中模拟适合的解决方案,体内的机械部分已经完全麻痹,系统错误连续发生,这实在……
千百个想法闪过我的脑中。爱情是什么?我该如何处理别人的爱情?
然而在听见男女交往与喜欢之类的话语时,浮现在我脑中的人不是眼前的上野同学,而是另有其人——
我的嘴巴不受控制:
「我没有办法答应上野同学的要求。」
我与上野同学陷入沉默,我利用这段空档思考接下来要说的话。
「……城岛同学果然还是……和那位学长交往吗?」
语毕的上野同学紧闭嘴唇,似乎希望我否定他的说法。
在系统错误的影响之下,我无法决定自己的行动,但我的双唇还是擅自张开:
「学长和我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可是……我会永远待在那个人身边。」
说完话的同时,不断在我体内重复发生的系统错误瞬间消失无踪。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但是发觉我的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没错,如果主人希望我成为他的女朋友,我会无条件答应他。
有资格拥有我的人、有资格使用我的身体的人,只有主人一个。
只是我现在的感觉与这个想法不同。
即使做出结论,仍然无法停止内心的悸动,我的肺因为这个结论无法吸收足够的氧气——
「……这样、啊……」
上野同学如今也只能低头不语。
「学长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得对上野同学说些什么:
「对不起,上野同学。」
「嗯……我才要向你说对不起。」
口中念念有词的他,刻意避开我的视线。
于是我迈出脚步,离开这个地方。
我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思考。
昨晚殊子对我说的话。
——好好理解这个世界吧,硝子。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现在的我的确有所不足。
我拥有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拥有足以守护世界的力量,然而作为行使这种力量的主体、作为让主人行使这个力量的媒介,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的确不够充分。
直到几个月之前,我的看法还是「即使如此也没关系]
没有心的我,拥有心的主人。
从他身上夺走痛楚的我,失去痛楚的他。
两人合而为一就能够补足一切。
但是现在再去回想,光是那样或许还不够。
直到现在,我还未能达到足以开启虚界涡的境界。
「虚界涡」——当虚轴以虚轴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找到栖身之处时,所能开启的一道门。
现在的我还无法登入相当于全世界设计图的「世界系」,将曾经存在过、那个属于我的世界召唤到实轴就是最好的证据。
两个月前,当我试图营救八重时并未出现任何计算矛盾。
然而在两个星期前,失去小公主的事实让我的体内出现系统错误。当原本已经死去的小公主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的思绪产生混乱,甚至导致我做出隐瞒主人这种理应不可能发生的行动。
然后就在刚才,我的嘴巴在不受意志控制的情况下,说出那样的话——
那是在理解这个世界以及感情为何物的过程当中,诞生在我体内的黑盒子。
我要如何处理它?
是我的功能不够强大?还是这个世界太过复杂?
未来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连我也不知道。
我走进教室。
主人与小君正在生疏的气氛下交谈。看见这个景象,我的本体再度产生预期之外的小型系统错误,但是随即被我当成普通错误加以处理。
在妈妈过来之前,君子一直待在图书室打发时间,等到在校门口跟妈妈会合之后,两人又在教室等了二十分钟。最后君子的家长面谈比原订时间晚了三十分钟才开始。
距离下午三点还有五分钟,君子的面谈是今天的最后一组,但级任老师别保并没有露出丝毫疲态,挺拔的站姿跟严肃的表情都一如往常。妈妈也是一身整齐的套装,看起来与平常判若两人,君子不禁觉得只有自己和现场的气氛格格不入。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别保老师平静地开口:
「我看到君子同学的调查表上写着,毕业之后打算直接就业。」
「是的。」
妈妈也以心不在焉的笑容附和老师:
「如果这孩子如此希望,我也不会阻止她。」
「这样啊。」
老师简短回应,然后低头看了手中的调查表一眼。
老实说,君子现在紧张得不得了。
她很在意昨天老师在图书室走廊对她说的话。
老师问自己想不想念大学。能念的话当然想念,不过前提是不能造成妈妈的困扰。如果自己念大学会让妈妈更辛苦,那么君子宁愿不去。
老师或许会在面谈过程中提起这件事,但是君子不希望这样,所以她一直祈祷老师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口。
只是不好的预感往往特别容易成真。
老师望着妈妈的眼睛说道:
「……直川太太,考虑到君子同学今后的人生,我认为让她进大学对她会比较好。」
「什么?」
妈妈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意外:
「可是我家孩子资质很差……我不认为她考得上大学。」
妈妈的语气像是自谦,又像是自嘲。
「没有这回事。」
老师马上否定妈妈的话:
「君子同学的成绩的确不算好,但是光凭这点就叫她不要念大学、只能出社会工作,未免太过武断。而且她才刚入学,只要肯努力,成绩一定会进步。」
「这、可是……」
「可以先让君子同学努力到二年级的第三学期,到时候再下决定也不迟。毕竟本校是以升学为主,很难让学生学到就业相关技能……试着努力看看,如果真的不行再上专门学校。我认为这样的作法对君子同学来说才是最好。」
「那个,老师……请恕我直言。」
君子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
老师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很平淡,反倒是妈妈说话的语气开始夹杂些许愠怒:
「我们家是单亲家庭,老实说就连平常的生活也没什么保障。别说是大学,也没有能力让小孩念专门学校,我家孩子也很清楚这一点。话说回来……老师说贵校是以升学为主,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让女儿升学的打算,是因为我家孩子说无论如何都想念这间学校……还说就算不念大学也没关系,所以我才让她进来的。对不对啊,君子?」
「啊,是。」
君子连忙答应。妈妈说的都是事实。
「直川……是这样吗?」
君子也对着老师点头。可是别保老师的下一句话却是:
「可是直川,那么你当初为何想来这间高中?这里可是为了考大学所设的升学高中喔?如果你一开始就没有考大学的打算,应该有其他的理由吧?」
「啊、咦……」
想到选择这间高中的理由,君子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君子的确曾经拼命恳求妈妈让自己念这所学校,还记得当时拜托妈妈时,妈妈还笑说像你这种没用又迟钝的笨蛋,就算去考试也一定会落榜。还说你要是有本事考上就让你念,所以君子才会拼命用功,努力考上这间高中——这一切经过君子都记得。
但是自己究竟为什么非念这所学校不可?
「唔……」
君子努力回想,记得当时自己是想跟某个人念同一所学校。
她相信只要努力就可以得到妈妈的认同;只要考出一样好的成绩,妈妈就会对自己一样温柔……一样?跟谁一样?跟什么东西一样?
君子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她的脑筋一片混乱,觉得自己好像搞错了什么事。
「呃……」
「看吧。就像我说的,我家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母亲的叹息声传入正在努力思考的君子耳中,让她越来越摸不清楚头绪。
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吗?
「我看她想念这所学校,八成是因为制服很可爱之类的无聊理由。所以老师,我认为应该让我家孩子出社会,由社会改进她这种懒散的个性。」
大概是吧?像自己这种连念高中的动机都想不起来的笨蛋,又有什么资格念大学。
「……直川,你可以接受吗?」
「啊、是,妈妈说得对,我的确是个笨蛋。」
君子一面点头一面回答,说完之后还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妈妈和孩子的意见相同,这么一来老师也不会坚持下去吧——
「直川。」
别保老师的视线让君子笑到一半的表情硬生生冻结,他换上一副严厉的表情开口:
「请不要用这种话否定自己。」
「啊……」
「还有直川太太也是一样,为何不肯多相信自己的女儿?」
「……老师?恕我直言,我们家有我们家的教育方式……」
面对老师咄咄逼人的气势,妈妈的语气也变得强硬,这让君子的心脏不由得怦怦乱跳。
怎么办?事情好像变得不太妙……
「直川太太,老实说我从几天前就注意到一件事,如今我确定自己的怀疑是对的。」
君子的心中涌现很不好的预感。
「什么?老师到底在说什么……」
「我原本就打算利用今天的机会谈谈这件事,所以才刻意调整行程,把君子的面谈排到最后。直川太太……」
这个预感以坏到不能再坏的形式实现。
「您对女儿……您在虐待君子吧?」
老师的话不像询问,几乎是一种肯定的语气。
君子的脑袋真的变得一片空白。
「什么?老师……这些话是君子告诉您的吗?」
妈妈用略显尖锐的语调发问,同时看向君子。她的表情混合焦躁、恐惧,还有极度的愤怒。
君子即使吓得说不出话,还是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对老师说过什么。
「君子的大腿内侧有几处严重的伤痕,那种伤痕只有从幼年时期就不断重复内出血才有可能出现。此外还有一些看似被香烟烫伤的痕迹。」
大概是因为昨天撞到老师跌倒,所以才会被看到。
君子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身上的伤痕,所以总是藏得很隐密。就算是夏天的体育课,君子也绝不会穿上短裤,游泳课也总是缺席。只是君子觉得大腿内侧的伤痕算是比较轻微的部分,所以被看见时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一直没有特别在意——
「还有今天的眼伤,直川说是跌倒撞到柱子受伤……该不会也是您下的手吧,直川太太?」
「胡、胡说什么……」
妈妈显得手足无措,嘴唇不禁颤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但是老师依然紧追不舍:
「您穿的是CHANEL的套装吧?而且还是全新的。虽然我没有资格过问您的私生活,但是以一个连让女儿拿奖学金上大学都不肯的母亲来说,这样的穿着未免太过奢侈……直川太太,说得明白一点,不管您有没有虐待女儿,都没资格当一位母亲。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会去破坏自己女儿将来的母亲……都是错的。」
君子完全跟不上状况发展。老师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话?这些话明明和志愿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君子不懂老师在想什么,而且老师看向妈妈的视线远比平常、甚至比上课时更加严肃,简直就像——就像妈妈做错什么事。
君子担心地缩起身子,自己的体温仿佛上升好几度,心脏的跳动声似乎大到响彻整个教室。君子觉得自己非得做些什么,因此以紧张而升高的音调喊道:
「老师!」
「怎么了,直川?你也愿意说实话……」
「妈妈从来没有虐待过我!」
「可是直川,你身上的伤……」
「不对!」
君子打断老师的话,鼓足勇气继续说下去。
没错,自己从来没有被虐待。
因为这些都是——
「都是我的错,因为我是坏孩子……」
「……!君子!」
回荡整个教室的厉声呐喊硬生生打断君子的话。
「……咦?」
君子从来没有看过妈妈露出这种表情,她正以介于怨愤与哀恸的表情怒目瞪视君子。
回音过后——教室陷入寂静,只有窗外的蝉鸣隐约可闻。
「看来我的推测是对的。」
老师低声念念有词。
「……啊。」
这让君子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自己拼命想要保护妈妈,反而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身为老师、身为一个人,这件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老师的语气稳重又严肃。
「啊、那个、老师……我……」
君子心想得想个办法解释才行,再这样下去——
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与平常惩罚君子时相差不远。
君子反射性地缩起身子,还是拼命思考。
越想越是焦虑,身体无法动弹,只有嘴唇不停颤抖。当眼泪从君子眼中夺眶而出之时——
随着一声砰然巨响,教室的门打开了。
仿佛有人使尽全力想要破门而入,就算把教室玻璃全都震破也不奇怪的巨响,让现场的对话为之停止。
妈妈、君子还有别保老师不约而同往教室门口看去。
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学生站在那里。
「……打扰了。」
来者平静的语气让人无法与刚才的巨响联想在一起,然而身上那种惊人的气势丝毫不逊于刚才面谈的气氛。
不等教室里的人回答,她便迳自走进教室。
「啊……」
君子认识这个人。
「……怎么了,舞鹤?」
舞鹤蜜。她是一年九班的同学,国中时代与君子同班。不过平常的她总是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君子几乎没看过她和其他人说话,即使有也只是用讽刺的语气和态度揶揄别人。现在的她正带着一脸微愠,直直朝这里走过来。
「你的面谈应该是星期天吧?」
老师用锐利的语气呼唤她的名字,并且加以指责。
蜜停下脚步,露出笑容回答:
「是的,我知道。」
老师继续问道:
「还有……你怎么会在学校?」
没错,她没有出席今天的辅导,但也没有露出任何歉意。
「学生出现在学校里,有什么不对吗?」
即使面对总是一脸严肃、在课堂上绝不允许学生说话、受到大部分学生畏惧的别保老师,蜜的语气还是一样充满讽刺。
「你今天不是缺席吗?」
「是的,因为早上头很痛。不过现在已经好了,所以才会来学校。」
「这样啊……可是就如你所见,我们现在正在面谈。」
老师的语气让身为旁观者的君子也不禁感到害怕。虽然不是高声怒骂,但是别保老师散发的严肃气氛还是足以令人退缩。大部分的学生在听见老师刚才说的话之后,应该都会吓得乖乖闭嘴,然而蜜却显得满不在乎,反而迎上老师的视线:
「我有话要说,老师。」
「我说现在正在面谈,你没听到吗?」
「我说我有话要说,老师没听到吗?」
简直就像动手之前的相互叫骂。
「舞鹤,请你出去。你应该看得出来吧?现在是直川的家长面谈时间,我不能让你听见同班同学的隐私。」
「面谈时间早就结束了吧?我要说的是非常紧急的要事,能否请老师通融一下?」
「没办法这么做,你到教室外面等我。」
「我这里也是没办法等。」
两人彼此瞪视,然后陷入沉默。
君子也搞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是现在的气氛实在可怕,这两个人的视线都像利刃,仿佛能把眼前的空间割成碎片。
「……那个,老师。」
打破僵局的人既不是老师也不是蜜,而是君子的妈妈无视现场气氛强行插话:
「看来这位同学好像很着急,关于我家孩子出路的事也谈完了,所以我想这次的面谈就到此结束吧?」
眼前的状况对妈妈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再仔细想想,对君子来说也是如此。
「……我们还没有谈完。」
老师还是不肯让步,不过蜜的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立刻向妈妈道谢:
「多谢伯母,真抱歉打扰你们。」
「没关系,我家孩子还要请你多多照顾。」
妈妈与蜜对着彼此说出空洞的客套话,只为改变眼前的状况。
「老师,今天谢谢您了。」
看到妈妈站起来,老师只是紧皱眉头沉默不语。他愿意放弃了吗?
「好了,君子走吧。」
「啊……好。」
在妈妈的催促之下,君子也乖乖站起来。虽然眼前的状况有点尴尬,但是再继续和老师谈下去,情况势必会变得不可收拾。所以就算蒙混过去也好,只要能在事情闹大之前结束这场谈话就是好事。
妈妈快步走出教室,君子也急忙跟上去,临走前还不忘对一直默默注视自己的老师挥手道别,外加低头表示歉意。毕竟老师会说出那种话,也是出自对自己的关心,因此君子觉得对老师有点过意不去。
不过老实说,君子也无法忍受妈妈再继续遭到责备。因为做错事的人是老是惹妈妈生气的自己,如果自己能够振作一点,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虽然很高兴老师这么关心自己,但是这终究是自己的问题。
在步出教室之前,君子又再一次向老师深深鞠躬行礼。
在直川母女离开,与导师别保透吵了一架的十分钟之后。
打算回家的舞鹤蜜来到玄关,就在她走过楼梯口对面的教育大楼穿堂时,发现身后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什么事?」
蜜头也不回,直接以轻蔑的语气询问身后人影。
「喔,那么快就认出我?你还真是敏锐。」
对方对于自己偷偷靠近的行为丝毫不以为意,还用令人讨厌的语气如此说道。
蜜哼了一声,声音的主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站在后面。
「我问你有什么事。」
所以蜜转过身,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瞪了背后的速见殊子一眼。
自己才因为与别保的对话感到烦躁,现在这个女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蜜不禁觉得真是糟透了。所以她丝毫不隐藏心中的厌恶之情,反正藏也藏不住。
「暑假的人果然比较少。」
殊子把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一边看着周围的校园一边开口。
「不关我的事。」
「这样啊……小蜜的宿醉有没有好一点啊?」
「……!烦死了!」
被戳到痛处的蜜忍不住大叫。
昨天在城岛家发生的事,老实说蜜自己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早上醒来时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而且觉得头很痛。虽然不知道昨晚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丑,但是看到殊子愉快的样子,蜜也可以猜到七、八成。
「不过小蜜真可爱,如果平常也是那样就好了。」
「……闭嘴,小心我杀了你。」
话虽如此,现在的自己没有那个闲工夫应付她的揶揄。
蜜今天早上跷掉暑期辅导在家睡觉,但在想起家长面谈之后,急忙离开家赶来学校。毕竟她很在意昨天别保与君子的互动。
「唉呀呀,才过一个晚上就恢复原状,真无聊。」
殊子随性的态度让蜜觉得不悦,于是又转过头:
「我之前没对你说过吗?在学校里不要找我说话。」
「话是这么说,可是就算在学校以外的地方找你说话,你还是一样一脸厌恶。」
「那当然,因为我讨厌你。」
「真是冷淡。」
「到底有什么事?你会特地在学校找我说话,看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
「……我要回去了。我不想和你继续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
蜜又瞪了殊子一眼。殊子的目的大概只是为了嘲笑自己。
这个人总是一脸轻佻,表现出看透人世的一切,但是永远只会旁观的态度。平常老是对自己嘻皮笑脸,自以为懂得和自己有关的每一件事,还以自己的监护人跟姊姊自居。
不过——蜜发现背后的殊子与自己想像的不一样。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把手放在脑后。仔细一看她什么东西都没带,双手直接插在裙子的口袋里,正以认真的眼神凝视蜜。
「喂,蜜。」
殊子一反常态,没有称呼她小蜜。
就连认真的语气也和平常不同。
「……干嘛?」
蜜心中涌现不好的预感。
殊子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是否代表——刚刚的事被她看到了。如果自己一走进一年九班教室就被她发现,事情将会非常麻烦。
殊子看着内心波涛汹涌的蜜开口:
「不要介入太深比较好喔。」
这是殊子的说法,也让蜜的怀疑变成确信。
殊子果然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所以才跑来找自己。
「……开什么玩笑。」
蜜的声调不由得降低。
「你说『介入太深』?不要用你那种无聊的伦理观念勉强我。我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伦理观念,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而且这也不是伦理的问题。」
殊子的右手从口袋中抽出,以有些不耐烦的动作拨弄自己的乱发:
「问题是身为虚轴该有的模样吧?」
「该有的模样……?那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蜜,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不管你重视什么,这些都不是问题。重点是身为一个虚轴,不……是『破碎万花筒』该怎么和普通人类相处?你应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亏你说得出口。」
蜜立刻吐出这句话,而且她的确听到想吐。
「你的恋人就是死在你那种态度之下,难道你不知道吗?」
速见殊子的恋人是跟蜜同班的姬岛姬。
就在两周前——她被虚轴「无限回廊」引发的事件连累,使得她的存在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蜜认为殊子必须为这个结果负责,因为殊子始终都没有出手帮助陷入昏迷状态的姬,不——她是因为害怕所以迟迟不敢出手。
「……的确如此。」
殊子露出悲伤的表情: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希望蜜犯下跟我一样的错误。」
「你说的话前后矛盾,那么为什么叫我『不要介入太深』?」
蜜出声嘲笑,一点也不觉得心痛。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感伤或同情之类的感情,早已从自己身上消失。打从「破碎万花筒」——这个虚轴住进自己脑内的那一刻开始。
「你就是只懂得旁观才会失败,简直愚蠢到家。」
「的确是这样……可是,蜜。」
不过蜜的嘲笑没有让殊子感到愧疚,反而继续说道:
「你是因为太过深入,才会伤到那个女孩,不是吗?」
「你……说什么?」
像是在报复蜜的嘲笑,殊子开口说出被蜜视为禁忌的往事。
蜜不禁想要破口大骂,还是紧抿嘴唇。只是殊子依然不肯放过她:
「说得明白一点,蜜的『破碎万花筒』……是只能用来伤害别人的力量。」
「就算这样……」
那又怎么样——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伤害人的力量没办法用来救人。伤害人的力量当然可以用来助人,可是就算可以助人,最后还是无法救人。你知道两者的差别吧?」
「……闭嘴。」
最不想听见刚才那段话的蜜无法抑制狂涌而出的杀气。
「我受够你的文字游戏了。」
尤其这番话还是从这个女人——速见殊子口中说出来的。
「我要怎么运用这股力量是我的事……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只能不断杀戮,但是那又有什么不好?反正我就只能用这股力量自卫,就凭我这个样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帮助谁,更没有想过要拯救谁。殊子,我心里唯一想的只有要杀谁!」
蜜用力说出心中的话,仿佛是在对着殊子怒吼:
「没错……那个女孩的哥哥也是我杀的,用我的『破碎万花筒』把他粉碎破坏到不留痕迹。关于这点你有什么不满吗?你要是不高兴,就亲手否定我的存在啊!把我连同破碎万花筒一起否定不就得了!如果你做不到……不,如果你不打算这么做,那么有资格命令我做什么的人,只有我自己,其他人我一概不允许。你要是想阻止我,就使尽全力与我为敌!」
蜜边呼出激动紊乱的喘息,边怒目瞪视殊子。
殊子不再多说什么,仿佛自己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只是用带着悲悯的眼神注视蜜。
或许是因为不屑,又或许是因为受不了殊子的眼神,蜜放任心中难以言喻的焦躁不断扩大,转身背对殊子再度前进。
没错,根本没必要配合这个女人无聊的感伤,自己该背负的东西早已决定,不管是这份杀意、这份冲动,还是为此造成的所有牺牲。
蜜不再回头,身后的人也没有跟着自己。
距离黄昏不远的下午四点。
上野恭一缩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伤心哭泣着。
他咬紧嘴唇,努力压抑口中不断流泄的呜咽。
房间里只有他,没有其他人。
虽然没有什么好顾忌,但是他很清楚如果不忍耐,自己一定会嚎啕大哭。就算旁边没有人在看,这还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所以他硬是按捺下来。
即使如此,眼泪还是不停流出。
「可……恶。」
恭一的手按住哭到浮肿的眼眶,同时自言自语。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选错告白的时机。
不——不管挑在什么时候告白,自己的未来都是显而易见。
「到底是……怎么回事……」
恭一不禁唉声叹气,光是想起这件事就让他不甘心到极点。
我会永远待在那个人身边——这是硝子的说法。
也就是说,有没有交往根本不重要,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被她放在眼里。
自己是多么喜欢她,爱她爱到情愿把珍藏的人偶全部舍弃。
明明已经拥有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还是不满足地执着——
即使如此,她仍然不肯接受自己。
恭一无法忍受,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恭一并非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拒绝,然而现实却毫不留情地往最糟的方向发展。早知如此,恭一情愿和以前一样保持距离,暗自喜欢她。至少——藏在衣橱里的人偶是不会褪色的。
「对了……」
恭一的心中燃起一团怒火,用泪眼模糊的视线看向书桌:
「都是因为那家伙说出不负责任的话……!」
自己相信他、听从他的意见,结果却是这样——
恭一从床上起身,把手伸向自己怒目瞪视的东西——桌上的手机。
「混帐东西!」
他奋力把手机丢向墙壁,虽然撞上墙壁发出响亮的声音,但是手机没有摔坏。
让恭一下定决心告白的人远在手机电波所及的另一头,是恭一不认识的人。
大约在两个星期前。
恭一在朋友牧的介绍下加入某个网路社群,这是一个存在于网路上的封闭性社群,只有透过会员介绍才能加入。加入这个秘密网路的会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则——只能介绍自己真正信任的人加入,而且绝不能在社群以外的地方谈论这个社群。这个社群主要从事各种互助活动,例如让会员讨论彼此的烦恼,或是由某个人帮忙实现某个人的愿望等。活动结果会透过定期发行的电子报通知各个会员,记载着某人的愿望顺利实现的电子报读起来相当有趣,恭一也很喜欢这种秘密活动的感觉。
所以他也提出自己的烦恼:该怎么向喜欢的女孩子告白?
恭一很快就收到许多回覆,而且其中竟然有人看穿提问的人是恭一,还知道恭一想要告白的对象是城岛硝子。
这个人自称硝子的朋友,还说他很了解硝子。
恭一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既然这个人可以在毫无情报的状况下看出真相,说不定是他的同班同学。所以恭一决定相信他,还在他的建议之下选择在今天向硝子告白。
——如今的结果却是这样。
自己竟然愚蠢到相信那个家伙,不,是去相信那种社群。大概是因为对方可能是自己认识的人,与他讨论自己的秘密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所以才会在一时间被冲昏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相信对方。仔细想想,那个人八成跟牧是同党,故意串通起来捉弄自己。就连城岛硝子本身都可能是这个社群的成员之一。
恭一不理会掉在地上的手机,试图把自己遭到拒绝的原因转嫁到别人身上。因为若是不这么做,他实在无法承受这个事实。
当他把头埋进棉被里,打算好好再哭一场时,门外突然传来有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
恭一马上从床上跳起来。来者大概是爸爸妈妈,恭一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决定装睡,所以把手伸向电灯开关——
动作还是慢了一步,有人迅速打开他的房门。
「……咦?」
接下来的状况完全出乎恭一的意料之外,他不禁呆立在原地。
「嗨。」
出现在房门口的人影向恭一打招呼,但是恭一从来没有看过对方。
来者是一名少女,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头发绑成两束垂在肩上。
她身上穿着恭一就读的挟间学园制服,不过是冬季制服。看见对方这身自己熟悉,却又与现在这个炎热季节格格不入的服装,恭一不仅感到不自然,而且也很不舒服。
「……你是谁?」
恭一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低声询问对方的身份。
于是她开口说道:
「这时候该说初次见面比较好吧,上野同学?」
少女露出爽朗的笑容,不过她的笑容让人觉得虚伪,符合年龄的说话方式也隐约带有不自然的感觉,简直就像——正在演戏。
「谁……?」
眼前突然出现一名少女,恭一瞬间不知如何反应。他忘了遮掩哭肿的双眼,也不觉得对方是闯空门的小偷,只是再次询问对方的身份。
「这个嘛——」
少女以冷静的态度回答恭一的问题:
「还是用你知道的说法吧……我就是『小公主』。」
「小公主」?
恭一猛然睁大双眼,这个名字他是再熟悉也不过。自称是城岛硝子的朋友,在网路社群上提供意见给恭一的人,就是使用这个昵称。
「什……你……!」
那个人竟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只不过恭一从来没有见过她。
这家伙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里?家里的门明明有上锁,她怎么还有办法进来?越来越多的疑问与怀疑在恭一脑中盘旋。
「你会感到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说的话是真的,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就把你寄给我的信念出来吧?还是说……你要叫警察?」
少女边说边发出「呵呵!」的笑声,然而她的脸上没有愉快的表情,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完全看不出她的目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找自己,或许这名少女根本只是披着少女的外皮,骨子里是某种可怕的东西——恭一甚至这么想。
「那么上野同学,我们就切入正题吧。」
自称小公主的家伙就站在房间门口,紧盯恭一笑着说道:
「看来你似乎听从我的忠告,告白之后被甩了……请问感想如何?」
「什……!」
少女的话分明是在揶揄自己,让他暂时忘记恐惧。
这家伙还敢在这里嘻皮笑脸——
恭一随手拿起身边的枕头,想要朝对方扔过去。
「可是呢,上野同学。」
少女不给恭一行动的机会,继续说道:
「会发生这种事……会被硝子拒绝并不是你的错。不管是谁、不管是在什么时候,结果都是一样。这是世界的法则,也可以说是一种命运。」
「……啥?」
恭一听得目瞪口呆。也就是说这个人明知道这一点,还是鼓励自己去送死?
恭一的脑袋一片混乱。
不过她接下来的话却完全无视恭一的疑惑,一字一句打进他的心中。
「你必须先了解这一点才行,所以这次的经验会让你往前迈进一大步。上野恭一,我要恭喜你,现在的你——有资格得到城岛硝子。」
少女的语调突然改变。
面对她的笑容,恭一根本无法有任何反应。
重回数年不见的旧地,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破旧。比起怀念的感觉,这里的景象反而更加助长心中的焦躁。只不过怀念这种感觉早已从自己身上消失,所以不管是这里还是其他地方,都只能带给自己焦躁。
时间是太阳下山之后的晚上八点。
舞鹤蜜走在挟间市郊外的住宅区,身上还穿着制服。
虽然有先回家一趟,但是她没换衣服就离开家里。穿着制服走在街上会有诸多不便,但是浪费时间换衣服更是麻烦。何况蜜一点也不想在这种大热天换上便服,这样只会弄脏她的衣服。反正就算有人因为自己的一身制服打扮感到奇怪,蜜根本一点也不在意。
她的手上没拿任何东西,双手抱胸信步而行。虽然大致上还记得路怎么走,但是周围的街景与自己的记忆颇有出入。是破旧的建筑物在这几年间有所变化?还是自己的记忆已经模糊?或许两者皆是。
话虽如此,蜜虽然感到焦躁,却也带着犹豫——必须快点赶到的焦躁,还有去了又能怎么样的犹豫,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说不定才是让自己无意间迷路的主因。
贸然采取行动的自己实在太难看了。
蜜一边走一边露出苦笑,心中回想白天发生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
直川君子与她的母亲离开教室之后,蜜如此质问导师别保透。
「你在说什么?」
面对蜜咄咄逼人的气势,别保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以有点讶异的语气反问。而他会这么反问也是理所当然。
以找老师有事为由突然闯进来,蜜的行为不管叫谁来看都是难以理解,就连别保也觉得如果是自己,至少会想个比较像样的藉口。然而蜜没有多想就冲进来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愤怒早已让她失去冷静。
现在的她极度激动,所以才会不顾一切闯进教室。
打从面谈一开始,她就在教室外面默默窃听他们的对话。虽然一开始还能冷静地听下去,但是随着谈话内容往奇怪的方向发展,蜜总算再也忍不下去。
所以不管自己的行为在别保眼中有多怪异,蜜一点也不在乎。
蜜继续质问别保,甚至连形式上的尊敬也顾不得:
「少装模作样,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究竟在说什么?」
「你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
虽然知道两个人是鸡同鸭讲,但是蜜无法压抑自己,更别说保持冷静。
「我在问你这样也算是教育者吗?」
「舞鹤,你到底想说什……」
「就是你刚才在这里说的那些话!」
内心的烦躁让蜜几乎是用吼叫的方式说出这些话。
难道这家伙真的什么都不懂?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
「你还搞不清楚吗?这是你自己刚才做的事吧?你居然当着虐待孩子的母亲、当着受虐的孩子的面前说出『你在虐待她吧』这种话。不但说出这种话,还在女儿的面前逼问母亲!如果你知道这种做法会有什么后果还这么做,我只能说你疯了!」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还要费心说明,蜜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滑稽。
在有问题的亲子面前揭穿那个问题。
别保刚才做的事,不管看在谁的眼里都只会造成反效果。现在君子被她的母亲当成宣泄压力的管道,这个时候逼问君子的母亲只会让虐待的情形更加恶化,可以说是解决问题的下下策。这么简单的道理,就连有缺陷的自己都懂。
蜜从来没有高估别保,也没有对他抱持任何期待,但是从别保过去的表现与态度来看,没想到别保竟然蠢到这种程度。深信自己看走眼的悔恨更助长蜜内心的焦躁,让蜜怒目瞪视别保。
「……你跟直川的交情好吗?」
别保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说出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话。
「这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没有关系吗?这样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方实在难以沟通,蜜恨不得狠揍别保一拳。
不过别保丝毫不理会蜜的愤怒,只是一脸严肃地耸肩:
「舞鹤,既然和你没有关系,这个问题就轮不到你插手。」
「这么说来,这件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老师。」
别保以一如往常,严肃到令人生厌的语气说道:
「虐待是错的,必须加以纠正。」
「你说纠正?」
「没错。看来你偷听了我们刚才的对话,既然如此——我问你,母亲虐待女儿的行为是善还是恶?答案当然是恶。」
蜜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家伙在说什么?善恶?把这种无聊的二分法套用在学校生活里就算了,这家伙难道以为这种观念适用全世界吗?
仿佛是要回答蜜的疑问,别保说得毫不迟疑:
「虐待是一种恶,绝对不容许恶的存在,所以我要出面纠正,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虐待这种错误的行为就发生在我的周遭,我没有愚蠢到会对这种行为视而不见。难道你想说虐待子女是对的事吗?」
「这……你真的是这么想吗……?」
虽说已经听多殊子的诡辩,但是这种诡异到了极点的说法,蜜还是第一次听见。
「你问我真的吗?舞鹤,难道你觉得我是在说谎还是开玩笑吗?现在可是有一个妈妈对她的女儿不当施加暴力。就算这个社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也无法容许,更不会容许。任何错误都必须受到纠正,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蜜总算发现,这个人是认真的。
世界分成善与恶,人分成好人与坏人,只要排除坏的部分就可以建立理想的社会;只要奖励善行、惩罚恶行,就可以让每个人都得到幸福——别保大概是打从心底相信这个理论。其实他说的没有错,这样的想法是正确的。
但也只是正确。
这种观念每个人都在学校学过,在学校以外的地方也可以当成社会规范,但若是真的实行就显得幼稚而且无意义。人类的精神本来就同时混合善与恶,两者的关系密不可分,绝不可能彻底根除恶。更何况善恶并非绝对,这是就连小孩子都知道的简单道理。
然而眼前却有一个人不懂。
「……你想提倡什么理念,是你的自由。」
再讲下去根本毫无意义,只是在浪费时间。蜜不屑地哼了一声,把视线从别保身上移开:
「可是你做的事,只会让那个女孩遭受的暴力变本加厉。」
不管别保能不能理解、想不想理解,蜜都已经不在乎——他只不过是扣下加害的扳机。
蜜转身准备离去,别保却以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会加以阻止。」
蜜没有回答,只觉得别保说得真简单。
阻止?
如果光是阻止就可以解决一切,自己早就出手阻止。
一想起那段毫无意义的对话,蜜心中的焦躁就不断增加。
当初不好的预感实现了——自从前几天她在别保面前摔跤,别保看着她皱起眉头的那一刻开始,蜜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想到那些伤痕可能被自己以外的人看见,蜜就感到莫名焦虑。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受到更多伤害。
自己得加快脚步,尽快赶到她家。
虽然心里这么想,蜜却迟迟无法加快脚步。
因为蜜不知道去了之后能做什么。今天发生这件事,势必会让那孩子受到更严重的虐待,甚至可能会在明显的部位留下无法痊愈的伤痕——不,她今天戴着眼罩来学校,一看就知道是她妈妈造成的。
可是自己去了又能做什么?
蜜早有自觉,君子之所以会遭到母亲虐待,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在两个月前的所作所为。
蜜亲手杀害直川君子的哥哥直川浩浦,将他的存在从这个世界彻底抹杀。
修正力虽然可以清除人的记忆,却无法让过去存在的事实全部归零,只是让那些事变得不会被任何人知道,也不会被任何人观测。过去君子的妈妈一直把哥哥的成长当做生命的唯一支柱,如今妈妈失去投注感情的对象,剩下的只有「少了什么」的感觉,甚至无法得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个世界的构造就是这么不完整,虽然可以排除异物,却无法填补异物消失后的空白。
也可以说是蜜的行为,导致君子的妈妈把压力跟扭曲的爱,全部倾注在君子一个人身上。
想到这里,殊子先前说的话便浮上心头,像泥淖般拖住蜜的脚步。
——伤害人的力量无法救人。
既然如此,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蜜回家之后便一直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怎么样也找不到答案。
杀了她的妈妈很简单,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人会伤害君子,她身上的伤也能藉由佐伯妮雅的能力完全清除。这一点蜜知道。
假如她的妈妈遭到虚轴侵蚀,那么就算蜜下手杀人,也不会被任何人知道。因为所有人都会失去记忆,她妈妈将不复存在,就像两个月前杀死直川浩浦一样。
可是蜜一直有个想法。
如果连她的妈妈也杀死,只会把她逼到走投无路。
君子只剩下妈妈一个亲人,哥哥被自己杀害,爸爸则受到无限回廊侵蚀而失踪,之后被柿原里绪所杀。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杀了她的妈妈,她将会变成孤单一人。
而且君子那个笨蛋即便遭到母亲的残酷对待,还是深爱她的母亲——
——自己可以帮助她,却无法拯救她。
虽然不甘心,但是殊子说得没错。
纵使想为她做什么,其实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自己能做的事只有破坏,唯一拥有的感情只有敌意,甚至可以说自己有一半不属于这个世界。像这样的自己,就连拥抱她、给她安慰的权利都没有。
「……哼。」
再想下去也没用。
目的地近在眼前,一旦到了那里,自己就非得做些什么。毕竟才刚发生那种事,自己过来观察一下状况也无可厚非。也许根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转过记忆中的转角,几栋略显脏乱的公寓出现在眼前。
想起自己曾经去过一次的那个房间,蜜心中的焦躁更加膨胀。
君子在那里笑着对自己展示又脏又旧的发夹,还天真地笑着说道这是妈妈送她的礼物。想起君子的笑容,蜜打从心底涌出敌意——
走近目的地所在的公寓,她已经可以看见直川家的房门。
眼前的景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咦?」
三楼的三○一号。
虽然是在高处,而且黑夜中只有几盏微弱的日光灯,但是身为固定剂的蜜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绝对没错。
房门打开,一名西装男子走进屋中。
「那家伙……!」
那个人一定是别保透。
「他想做什么!?」
蜜反射性地拔腿就跑,用超乎常人的速度冲向公寓入口,一口气爬上楼梯。前后只花了短短几秒钟,快到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目的地是三楼的角落。蜜发现门依然敞开,虽然内心感到不自然,还是穿着鞋子冲进屋里,穿过走廊来到客厅,不由自主大叫:
「君子!」
眼前的景象让蜜不由得停止思考。
首先是房间后方。
一个娇小的身躯倒在地板上。
没有流血,但是她的手臂正朝着不自然的方向扭曲。
君子的妈妈站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她正举起菜刀,全身因为紧张而颤抖……她打算用那把菜刀做什么?
接着是正前方的男子背影。
不知为何,别保透手里拿着工程用的铲子。
「你们……在干什么?」
来不及怀疑现场发生什么事,冷淡的声音已经脱口而出,就连蜜也感到吃惊。
蜜的视线看向君子。从这个位置无法判断她是否还有呼吸,虽然不觉得君子有生命危险,但是无论如何她的手臂骨折,必须立刻送医。
蜜对着眼前的别保叫道:
「让开!」
「直川还活着。」
只不过别保头也不回,声音跟平常一样严肃,与在教室上课时没什么不同。
这太诡异了。
「你……难道……」
蜜立刻退后一步。
难道这个男人和自己是同类——?
若是如此,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蜜心中闪过一丝紧张,「破碎万花筒」只有在自己受伤之后才能动作,别保如果真是虚轴,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受制于人。
别保终于转头看了蜜一眼,他的视线明显超脱世界常轨。蜜的心中一凛,随即准备应战。
就在此时——
「老师并不是。」
某人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什……!」
声音听起来像少年,但是事前没有任何征兆。
蜜正打算转身,意外感觉眼前的景象剧烈晃动。
当蜜发现自己的肩膀被人抓住,还被人一脚扫倒时,她的身体已经趴在走廊上。
「你们聚在一起做什么?」
别保用坚定的声音说出像是装傻的话。趴在地上的蜜立刻确认周围的状况——
「啊……对不起。舞鹤同学,会痛吗?」
刚才把蜜摔倒在地,却露出一副怯懦模样的新访客。
「你……怎么会……」
来者完全出乎蜜的意料之外。
上野恭一,和自己与君子都没有任何交集的同班同学。
这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
「嗯,其实是……有人拜托我来这里。」
上野的声音听起来与在教室时一样,然而身上散发的气息却让蜜感到厌恶——
难道……!
有别于别保的异样,眼前这种不自然的感觉反而让蜜感到非常熟悉。
「舞鹤同学猜错了。」
上野看着倒地的蜜说道:
「别保老师没有得到世界……至于我……就和你想的一样。」
「你……」
蜜抬头瞪视上野恭一。难道他一直跟踪自己?
话说回来,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得到世界的?
看来是不久之前的事。因为城岛晶跟柿原里绪每天都在调查学校里的学生,除非他们偷懒或是看走眼,否则上野出现变化的时间应该是今天。
「是吗?也就是说……你也成了我们的同类?」
蜜慢慢把身体调整到可以立刻起身的姿势,同时以挑衅的语气嘲笑他:
「看来世界越来越廉价了。你是那家伙……『无限回廊』派来的?」
「呃,那个……我不能说。」
「不过你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说你体内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世界?」
「呃,这我也不知道……」
蜜的威吓让上野更加退缩。
姑且不论本质,这家伙的表面性格似乎没有改变。
别保和君子的妈妈,此时都将注意力放在突然出现的上野身上。
只要闯过上野这一关,自己就可以趁机抢走君子,不是固定剂的别保跟君子妈妈绝对跟不上蜜的动作。虽然逃跑不符合自己的个性,但是自己的力量永远只能晚别人一步,眼前还是先达成目的比较重要。
紧张的上野视线游移不定,只要主动出击就可以抓住空隙,于是蜜开始灌注力量到脚上。
「啊……对不起了,舞鹤同学。」
上野的注意力马上回到蜜身上,凝神观察蜜的动作,打算加以阻止,并且挡在她的身前:
「那个,别保老师……老师不是要帮直川同学吗?请加快动作,我……我来挡住她。」
上野说话的模样,像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全身的勇气。
「你……!」
「我不了解现在的状况。上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
面对别保惊讶的视线,上野咬着嘴唇说道:
「直川……不是被妈妈虐待吗?就像人把压力发泄在人偶身上一样……可是人偶不应该拿来虐待,这么做是错的。人偶应该摆在身边爱护,所以我们一定要救她。」
上野的话实在难以理解,但是别保只是望着他:
「……我知道了。」
语毕便迈开脚步走向君子。
「给我等一下!」
蜜突然从地上跳起,完全不理会上野。
「对不起。」
上野依然挡在蜜的面前,用与谦卑态度格格不入的惊人力量,硬是压制蜜的肩膀。
蜜随即失去平衡,再次摔倒在地。
「……自从高中以后就没练习,看来还是没有荒废。」
上野的自言自语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他大概有练过合气道之类的武术。
「老师。」
别保点点头,走到君子身边,把她扛到自己肩上。
「住手!不要碰她!」
无视蜜的呼喊,别保举起手中的铲子对着君子的妈妈说道:
「直川太太,请您跟我走一趟。」
「噫……」
「走吧。虽然您好像很害怕,但是如果您不肯来,我只好把您打昏之后再带走。」
君子的妈妈似乎没有完全搞清楚眼前的状况,不过还是放开手中的菜刀,一边发抖一边点头,在别保的监视下往前走。至于上野也配合别保的动作不断移动脚步,阻止蜜接近别保,甚至挡住通往走廊的路。
「等一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总算站起来的蜜大声叫住别保。事到如今只好不择手段。
「你想把她们带去家暴防治中心吗?这就是你的方法吗!?别开玩笑了。」
的确很像老师会想到的方法。
就算把母亲从君子身边隔离,再把无依无靠的君子送进观护设施接受心理辅导,又能怎么样?君子会因此得到拯救吗?君子已经不是小孩,要她离开要好的朋友、失去唯一的亲人、忘记一切到一个新天地重新开始,又谈何容易?最后君子只能背负一辈子都无法痊愈的创伤,还得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是多么悲惨,又多么不合理的一件事,自己绝对无法容许。
「这个世界没有简单到每件事都能用你的二分法解决!」
「你说世界没有那么简单?或许真是那样没错。」
把君子扛在肩上的别保停下脚步,回头瞄了蜜一眼:
「这并不代表我可以对有人遭到虐待的事实视而不见。重点在于直川的母亲犯错,而犯错的人必须受到纠正……这是我的行动准则。」
「……你的行动本身就是错的!」
「我没有错,我正在做对的事。」
「……开什么玩笑!」
简直是有理说不清,蜜一面高声怒吼,一面第三次集中全身的力量。如果能跳到天花板再利用墙壁的反弹跳过去,合气道应该奈何不了自己,而且就算被挡住、摔倒也没关系。
只要立刻起身再往前冲,蜜相信自己一定能闯过上野的阻挡,因为这家伙如此懦弱——即使得到世界依然畏畏缩缩的人,蜜根本不放在眼里。
蜜散发的气势让上野全身一凛。
「舞鹤。」
然而平静的说话声,却在此时打断她的动作。
不对——正确的说法是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蜜停止动作。
别保问她一句:
「那么……你又做了什么?」
「……啊。」
这句话紧紧抓住蜜的心脏。
「如果你明知道这件事,却没有设法阻止,那么你也一样有罪。」
不对——蜜想要这么说。
这家伙在说什么?有罪?我跟君子的妈妈一样?
她想说你错了、想要高声否定,但是——
自己无法拯救任何人——
别保再次迈开脚步,君子的妈妈也一脸害怕跟随在后走出玄关。看来别保应该把车停在楼下,等到他们上车之后就追不上了。
「……给我等一下。」
蜜无视心痛的感觉,强行起身。
「怎么可能让你走……!」
蜜奋力大喊,但是别保没有任何回应,反倒是挡在面前的人对着蜜说道:
「对不起,也有人叫我绝对不能让你走。」
「滚开!不然我杀了你!」
「呜……」
看到上野有些退怯,蜜也往后跃进客厅。
她的目标是掉在地上的东西——蜜捡起君子妈妈先前拿在手上的菜刀,上野慌忙追上去,伸手打算抢走菜刀。但是蜜的动作更快,拿起菜刀便往上野一挥。
刀尖划过上野的手掌,留下一道血痕。蜜举起菜刀吓阻上野继续靠近,嘴角浮现冷笑。
如此一来形势便逆转了。
「咦……你要、用武器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上野恭一?」
就算这家伙再怎么懦弱,蜜也没有愚蠢到以为光靠一把菜刀就可以打赢虚轴。
「你的情报真不够。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刀子攻击你吗?如果不知道,就让我来告诉你。」
蜜把菜刀握在胸前。
「破碎万花筒」在殊子的限制下无法自由发动,解除封锁的条件是来自他人的攻击。
话虽如此,但就结果来说,只要蜜受伤就算达成条件。
而且这里是密闭空间——四面八方都是墙壁、地板、天花板。
「我的世界就是靠这种方法——才会出现!」
大声呼喊的同时,蜜用菜刀朝着自己的手臂用力一划。
手臂随即传来锋利的触感,只是还不觉得痛。蜜毫不关心自己的伤势,从刚才的力道来看,自己大约有三分钟的时间。不过现在不是玩弄猎物的时候,只要五秒钟就够了。
「醒来吧『破碎万花筒』!」
蜜的叫声在室内回荡,蜜的头发也应声——
「咦……?」
头发没有任何动静。
破碎万花筒没有反应,蜜也感受不到觉醒时的激动,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割伤的手臂——手臂只留下一道看似抓痕的淡红色痕迹。
自己的手没有受伤。
「什……!?」
蜜不禁感到怀疑,难道自己割得不够用力?
不——不对,这是因为……
上野虽然还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脸上却露出一丝冷笑:
「要说情报不够,舞鹤同学才是情报不够吧?」
蜜再度看向刚才拿在手上的菜刀,发现刀刃不知何时变成陶制的假货。
「我的世界名叫『悲情玩具』。」
「让物质产生变化的……力量?」
「正确来说有点不一样。」
上野依然对蜜保持警戒,一边盯着蜜的举动一边说道:
「童话故事里,不是有个能把碰到的东西全部变成黄金的国王吗?另外我也听过一首歌,提到有个女孩以为所有发亮的东西都是黄金。不过我的力量与这些完全相反……被我碰到的东西都会劣化、变成玩具。对不起,要是你刚才没用那把菜刀攻击我……要是没让我碰到那把刀,你的计划应该会成功。」
「原来如此……啊。」
上野恭一的能力大概是无限回廊引发的。
蜜承认这个能力有点难对付——但也不过如此。
「只会炫耀自己的能力,真是幼稚。」
知道对方的底细之后就没什么可怕,只要别碰到上野就好了。
而且上野刚才数次接触蜜的身体,却没有使用他的能力,看来这种能力对人体无用。
「而且你也太嫩了。」
虽然是陶瓷玩具,刀尖还是一样锐利。蜜举起刀子说道:
「就算是陶器,用刺的还是一样会受伤!」
「啊……不行喔。」
虽然语气还是一样温和,上野却以飞快的速度冲向蜜的身边,同时抓住蜜的手腕。就算蜜奋力抵抗,力量全被上野轻易化解。接着轻轻把蜜摔在地上,蜜身上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啐!」
蜜哼了一声立刻起身,同时环顾四周。
身边多得是可以弄伤自己的东西——先从这个开始。
「对不起。」
上野再次出手,这次是从背后制住蜜的肘关节。
「呜……!」
蜜痛得扭动身体。不过这是个好机会,只要趁势折断手臂——
「我可不能如你所愿。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蜜聚集的力量突然换了一个方向,而且上野依然没有松手。
虽说有一半是变成固定剂之后体能变强,上野的动作依然相当巧妙。
蜜不由得感到后悔,要是自己也学点武术就好了。
「这种说法虽然很不好意思……」
在咬牙切齿的蜜背后,上野用客气到令人厌恶的语气说道:
「舞鹤同学太过直接……有关你的情报我都知道。不管是速见殊子、佐伯老师、你,还有城岛晶与城岛同学的事,都有人告诉我了。」
「……吵死了!」
自己很清楚自己的个性,但是不喜欢被人当面指责,而且还是这种只有表面上的恭敬态度。
「只是舞鹤同学为何不选择直接逃走?既然已经进了客厅,直接打破窗户,从阳台跳下去不就好了。」
这确实是她的失策,因为蜜觉得直接杀掉这家伙比较快。
「……闭嘴。」
别保很有可能已经上车,蜜的心中越来越焦急。
来的路上没有看到车,也就是说别保可能把车停在稍远的地方——自己还有机会,蜜的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然而背后的说话声却更加助长蜜心中的焦虑。
「如果是城岛晶,应该不会犯这种错吧?听说他这个人非常狡猾,脑筋又动得很快,性格也很恶劣……我应付得来吗?」
背后这家伙明明握有优势,还是用这种懦弱的语气说话。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那个笨蛋的名字……听到就恶心。」
「咦?舞鹤同学讨厌城岛晶吗?如果是,能不能请你就此放弃?我想对付的人只有他,实在不想引起无谓的争端。」
「啥?你的目标是他吗?那你应该没空在这里跟我耗吧?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人了……因为你会在这里被我宰了!」
蜜试着挑衅对方,但是只能说出普通的谩骂。口才实在不是蜜的强项。
上野说得没错——如果换成城岛晶,刺激对手、让对手露出破绽这种事,根本就是轻而易举。但这种做法不符合自己的个性,而且自己的脑筋也没那么灵活。最好的证据就是自己连眼前这个懦弱的家伙都无法摆脱。
「对不起,可是我的选择没有错。」
仿佛是在附和蜜内心的想法,他在形式上道个歉。道歉似乎是他的口头禅。
「就算现在去找城岛晶,我也不确定自己赢不赢得了,如此一来就没办法得到她。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啥……你喜欢那个好像机械娃娃的家伙吗?真奇怪的兴趣。」
蜜想起数天前的游泳课,上野曾经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邀请硝子和君子。蜜原以为上野的目标是君子,看来是自己搞错了。
「请不要说城岛同学是机械娃娃。」
「烦死了!我没空在这里陪你。」
忍不住高声怒骂的蜜拼命挣扎,想要摆脱上野的压制。
「谁管你喜欢谁!快给我……!」
「对了,舞鹤同学。」
上野一方面化解蜜的力道,同时首次用充满自信的语气说道:
「就算城岛晶又狡猾又卑鄙又恶劣……你不觉得那个人一定可以打赢城岛晶吗?」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