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有「侏儒」、「贤者」、以及「古城」——不管是哪个画框,框内部是一片空白。而左下角的画框上印着专辑名称。
我拿下耳机叹了一口气,将CD拿出来放回CD盒里,再把盒子放在成堆的《展览会之画》最上方。
「我来解释吧。俄罗斯国民乐派的莫杰斯特彼得罗维奇穆索斯基,是个经常创作到一半就把作品丢着不管的人。举例来说,他的歌剧几乎都是未完成品。不过,其崭新又具有丰富色彩的乐曲构想,反而因为『就是不完美』这点吸引了许许多多的人,特别是他的代表作——钢琴组曲《展览会之画》更是刺激了古今中外、各式各样音乐家的想像力,更衍生出大量的改编版本!
「……哲朗,为什么你擅自闯进我的房间?」
「不,我只是想,如果偶尔不说些像是音乐评论家会说的话,会不会哪天全都忘记了?」
「好了啦,出去。」
「当你为了音乐的事情而烦恼时,也可以依赖我一下啊?因为我根本不插手家里的事啊。」
「你有自觉的话,至少去洗个衣服!」
「我搞不清楚洗衣精跟小麦粉的差别喔,这样也可以吗?」
我拿起枕头丢向哲朗,把他赶了出去。接着重新面对桌子,一张一张地检查CD堆里的专辑。
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编曲的钢琴版本、最为著名的拉威尔(注:法国作曲家)管弦乐版、更早之前出现的亨利伍德(注:英国作曲家)版、富田勋的合成器版。这些都是《展览会之画》的其他面貌。
可是,最后还是回到我现在正在听的这一个版本。爱默生雷克和帕默(注:Emerson,Lake&Palmer,英国的前卫摇滚乐团)的现场演奏专辑。我已经不知道重复听了多少次。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真冬。现在是今天的社团活动时间,她从扩大机上堆积成山的乐谱中抽出一本后摊开。
「提到《展览会之画》,其中有一段主题叫做promenade,就算把它穿插在我们的各首曲子之间,也可以变成完整的组曲。」
「Pro……那首叫pro什么东西的是怎样的歌?」千晶探头望着真冬的脸。沉默不语的真冬则拿起吉他,弹奏一小段明确的降B大调主题给她听。
「啊,我有听过。」
「姥沢同志应该没出过《展览会之画》的专辑吧?」一旁的神乐坂学姊如此问道。学姊指的当然是钢琴原曲。只见真冬沉默了一会后,便微微点了个头。
「真是期待啊。虽然乐器不同,不过我一定要听听看姥沢同志的穆索斯基。那么,年轻人,就因为这样——」
「嗄?」
「编曲就交给你了。」
「为什么?」
「真不敢相信你会问我为什么。」
学姊慢慢往我这儿靠了过来,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眼前是学姊那宛如无星之夜般的黑色双瞳。不仅是脸,我整个身子都无法动弹。
「你是我的另一半,我所爱的保罗啊。还需要其他的理由吗?」
「呃、呜、呜……」
「没想到你竟然还不知道啊。没办法了,看来我只好把你关在宾馆,让你知道我有多么重视你了啊。」
「学姊够了!」「不行!」
千晶对学姊施展三角绞,把她从我身边拉开;真冬则是从我背后勒着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入口的门边。真痛苦。为什么最近大家都不太重视我的颈骨啊……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离校庆只剩下一个月了!」
学姊被千晶骂了后,变得有些没精神。不过她立即又挺直身子。
「抱歉,我已经在反省了。所以我们四个一起去宾馆吧。」
「这个梗上个月用过了吧?」
「嗯,嗯、嗯。」
看来千晶成长了不少……请你继续代替我成为吐槽学姊的角色吧。
「不过,你讨厌《展览会之画》吗,年轻人?」
「嗯?不会啊……」不要突然把话题转回来啦。「其实不是讨厌啦。」
由我来编曲吗?我从真冬的手上接过乐谱,视线落在地上。
「那就这样决定了。拜托你做一首时间长得令人生厌、而且让人激动得连喘息时间也没有的组曲吧。」
面对学姊不合理的难题,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回到家后,就一张一张地听着哲朗收藏的各种版本的《展览会之画》唱片,接着拿出合成器——就是阿友哥让给神乐坂学姊的那一台,目前则是无限期地借给我。我试着用各种音色来弹了「Promenade」这个主题。
「漫步」。
这个描绘出漫步展览会场模样的主题,在进行各式各样变奏的同时,也于整首组曲中出现了六次之多,替整首曲子带来了不可思议的一致感。
整体来说,真冬所说的就是这件事。只要在曲子之间出现《漫步》的话,我们的歌就可以加进展览会里面。
这个论调虽然有些牵强,但有些部分我还是可以认同,因为这首曲子的旋律就是如此余音绕耳。虽然五拍和六拍相互交错出现,曲子也带着激烈的不规则节奏,但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听起来却这么平易近人。
不过,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喜欢穆索斯基的钢琴原曲。曲子里有太多不合理的连续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把管弦乐曲强硬地编成钢琴曲一样。尤其是最后一个乐章。
所以,如果是我编曲,还是会以风琴或是类似的乐器先发出高亢的声音——《侏儒》就用贝斯和爵士鼓齐奏——
接着我不经意地发现一件事,我的耳机传出我脑袋里所想的乐器音色。我下意识地再次播放了爱默生雷克和帕玛的专辑。
我叹了一口气,关掉音响,把CD丢掉桌上。成堆的《展览会之画》CD小山顿时坍塌,纷纷掉到床上。
不行,如果用这种编曲,以完全照抄的方法演奏不就好了?
我拿起手机打算播个电话给学姊,但最后还是决定不打了。
打电话告诉她,我真的编不出曲子——要说出这种话真的很丢脸。
我们feketerigo所有的曲子都是学姊写出来的。那么这次也由学姊来作曲就好了啊,为什么要我来编曲?难不成是因为我是音乐评论家的小孩,所以认为我或许很擅长处理古典音乐的曲子?如果是这样,我觉得真冬还比我适合。
该怎么办才好呢?EL&P的声音还在我的耳朵里继续缭绕。
星期三来了一位稀客。那天我结束「长岛乐器行」的练习时已经很晚了,当我全身虚脱地回到家,发现家里的车库停了一辆很大的进口车。
「哇……」
毕竟这台车我已经看了四次,早就认得它了。我一瞬间甚至还认真地想,我今天是不是要去千晶家睡一晚呢?
我偷偷摸摸地打开玄关的门,就听见客厅方向传来萧士塔高维奇(注:前苏联时期俄国作曲家)作品的巨响,而且也听到音乐里夹杂着两名中年男子下流的叫骂声。
「……所以赋格要一直持续到提示部为止啦!你要凸显声部到什么时候啊?你稍微过于盲信萧士塔高维奇的管弦乐配器法了,管乐器根本就稀稀落落的嘛!这可不是原色涂装的水准喔。」
「伦教的铜管乐器只要这样吹奏,就能显得闪耀动人了啦!又不是只有演奏萧士塔高维奇时才这样。最要紧的是,这个乐章最后的中声部纠葛是最主要的部分啊——」
「乐团首席如果因为这样跟你吵架而故意不来排演,你可别惊讶喔。都是因为你要用和美国管弦乐团相同的曲调来搞才会这样。」
「不要讲得好像你都很了解!」
「请问你们在干什么啊……」
我一走进客厅,差点就要扭打成一团的乾烧虾仁和哲朗都吓了一跳,赶紧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坐回沙发上。浑厚的弦乐慢板正扫兴地播放着。我一听就知道了,这首是乾烧虾仁指挥的现场演奏录音。
「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们。」
乾烧虾仁苦着一张脸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也稍稍对他点了个头。
「……那个,要来杯咖啡吗?」
我就知道,哲朗连杯茶都没倒给客人。
「啊,不用了,你不用招呼我。事实上,我今天来也是因为有些话要跟你谈谈。」
……又来了啊?
「啊,不、不过,什么都不招呼,未免也太失礼了,我还是去倒杯东西给你。」
我先躲进厨房里,一边洗手一边试着让自己的心绪稳定下来。唉,乾烧虾仁也是个大忙人,应该不是为了要跟哲朗吵架才来我家。这么说来,又是要谈关于真冬的事吧。「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又做了什么糟糕的事吗?」我点燃瓦斯准备煮开水,试着回想浮现在脑袋里的问题。
「——他真是个体贴的孩子呢,真的是你的小孩吗?会不会是美沙子跟别人生的小孩?」
乾烧虾仁,我听得到你在说什么喔。他在一些奇怪的点神经会变得很大条,这一点从真冬身上就看得出来。
「真是遗憾啊,他身上可是有我50%的基因喔。」
哲朗,你也别用这种令人恶心的方式回答啦。
最后,我端出两杯超浓缩的咖啡,当作我微不足道的小小报复。不过他们两个却都若无其事地喝掉了。真不好玩!
一放下杯子,乾烧虾仁就摆出一张严肃的扑克脸对我说:
「上次的事多谢了,我很感谢你。」
「……哎,咦?谢我什么?」我不记得我有做什么会让人感谢的事?
「你不是替我带真冬来看演奏会吗?那可是她第一次来喔。她是跟着你来的吧?」
「啊、嗯,这个嘛……」
原来是指那时候的事啊?那次是真冬不知为何自己擅自拿了票,并不是我带着她去的。
「当时我也强迫弗罗贝尔来听,而且真冬看起来似乎也因此感到很开心——这么说来,我之后也和弗罗贝尔见了几次面。」
「咦?啊,是、是的。」
「他也常把你的事挂在嘴边。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
是、是这样啊?
「喂,等等,你说的弗罗贝尔是朱利安弗罗贝尔吗?什么什么!小直你遇到那个家伙了吗?在哪里?他目前人在哪里?」
哲朗突然露出一副见钱眼开的表情,往我这边逼近。
「你可不可以跟他来一段独家专访啊?总编辑一直在催我,就算只有照片也好啦!谁叫我之前跟他吹牛,说我能动用关系之类的。」
「哲朗你安静啦!」
「不要在这儿谈你肮脏的工作!」
哲朗又被我们两个人同时吐槽,但这一次他却没有退缩。
「喂!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是靠什么工作把小直养得这么大的啊——」
「你不是说过自己是业界流氓吗?」
「你这家伙根本是业界流氓吧!」
「业、业界流氓可是了不起的工作喔!像是吸收乐团成员的引介人、或是当音大学阀的间谍,像这种背地里干的坏事,我们可是不做的。真的啦!小直,你那冷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哲朗,算了啦。而且你的语调也变得很奇怪了,你就给我安静地休息吧……
「呜呜,真过分,竟然把我当作见不得光的人。」
哲朗拿着杯子哭着躲进厨房里。看到他这副可怜样,乾烧虾仁也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喝了口咖啡。
「唉,因为弗罗贝尔现在只要露个脸就能带动钱潮,也难怪杂志社拚命想找出他的住处……我想你也明白这一点,但还是要请不要对别人提起他的事。」
我用力地点点头。尤利本人也不想被喜欢八卦消息的日本媒体到处追逐、写一些无中生有的报导吧。
「你可能从他或真冬那儿听说了吧?我就特别告诉你好了……真冬正在为复出做准备。」
我一直盯着乾烧虾仁手中的杯子。
复出。
真冬要慢慢回到那个闪烁辉煌冷冽光芒的世界。
「这件事也请你保密。真冬很讨厌媒体,通常遇到都没什么好事,我也不想像过去那样被骚扰。但这个业界没有多大,大概没办法隐瞒到底吧。也已经有人在四处调查了。」
「……是。」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迹,不过她的手指几乎完全康复了。上个月初,她手指的好像已经不再麻痹了。就连医生也感到很惊讶,毕竟这种病是心理因素引起的……的确有可能因为某种出乎意料的契机而导致这种结果。」
这和十月初麻纪老师说的话一致。
我想这次尤利回来就是最大的契机。
「虽然现在还无法举办演奏会,不过会推出CD,唱片公司也因此动了起来。复出作品大概会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吧。」
我不禁肩头一震。
所谓的小提琴协奏曲,一般来说,是专为一架钢琴以及一把小提琴设计而成、由数个乐章所构成的曲子。
我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不过,我忍不住问一件自己老早就已经知道的事。
「……是和尤利一起合奏吧?」
我也被自己发问时的阴沉声音吓了一跳,我根本无法直视乾烧虾仁的脸。
「当然是和他啊,毕竟当初在美国终究还是没能实现。制作人也打算绝对要让这个组合成功,而他们两个的兴致也很高昂。」
这个组合应该很受欢迎吧,而且十分具有话题性,就连我自己也一直很想听听看。真是令人开心的消息。所以呢?
有什么要紧事要来找我?
「所以,我是想问问你——我在家里从来没看过真冬练琴。」
「……啊?」
原来是要问这种事啊?不用问我也知道吧?
「她好像是在学校借用准备室的钢琴练习吧?」
我想这样的练习量应该不够吧?据说专业的钢琴家简直就像不游泳就会窒息而死的鱼一样,每天都要花六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来练习。所以说,为了填补两年半以来的空白,或许她在我和乾烧虾仁都不知道的地方持续地练习吧。
「是……吗?」
乾烧虾仁「呼」地喘了口气,表情和缓了下来。
「那就好。不,你或许会觉得我很奇怪,我自己——都还不敢相信呢。就是真冬她又重拾弹琴的意愿了。」
就连我自己也还不敢相信。
「一切都是托尤利的福对吧?」
「不——」
这时,不知为何乾烧虾仁一直看着我的脸,显得有些欲言又止,经过很长一段的沉默后,他的视线才落到膝盖上。
「……我也不知道,因为那个孩子都不跟我说她在想些什么。」
虽然她只告诉我一小部分的事情,不过倒也说了不少。但就算到了今天我还是很不了解她,大概是因为我太笨吧。
「不过,她去那间学校上学后,开始会对我说一些事了。」
乾烧虾仁一边喃喃自语,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一开始我是想让她去音乐大学的附中寄读,让她在四周都是钢琴的环境里重拾干劲,但真冬很反对我这么做。现在想想,幸好我没有逼她去。我觉得——很庆幸让她就读你们学校。」
我只是安静地点点头。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心情也多少开始平复。
「不过,之后她也许又要常常跟学校请假了。」
他的这一席话,让我吓得抬起头来。
「不管是练琴或是录音工作都会越来越忙吧。虽然现在她仍拒绝受访,但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如果她依旧这么排斥,不就和以前一样了吗……」
乾烧虾仁脸上浮现出苦恼至极的表情,或许我也露出和他一样的表情。
「这次是她自己想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说不定她就此无法上学了。」
我怎么有种心脏在脚底跳动的错觉。
真冬不再来学校。这次并非像之前一样,而是依照她自己的意愿。
这件事明明很可能发生——但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一旦她回到那个世界,就代表她将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真冬就要离开了。
之后,我几乎是心不在焉地与乾烧虾仁应答,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客厅只剩下陷进沙发里的我。而书房那头哲朗播放的弦乐唱片听起来格外遥远。
第二天放学后,我马上走向音乐准备室。麻纪老师不但借我钥匙,还说允许我随意翻查放有乐谱的书架。
当然,乐谱的种类还是哲朗的书房比较齐全,不过那家伙根本就不好好整理,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哪本乐谱在哪里(除了他本人以外)。
我在桌上摊开五线谱纸,把贝斯挪到膝盖上,开始浏览堆积如山的乐谱。但握着自动铅笔的右手却完全不想动。
我不禁甩出手中的自动铅笔。
我偷偷跷掉了四点半后各班准备校庆的时间。因为一到四点半,民音社就要开始在练习室里练团了,虽然我想在练团之前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头绪,但我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真冬弹琴的事。
我突然想到,如果真冬可以在舞台上帮我弹钢琴或合成器——
这么一来,是不是就可以留住真冬了?如果也让她在团里弹钢琴呢?
在家里玩合成器时,已经把我所能想到的组曲写在五线谱纸上。这台从阿友哥手中培养出来的合成器,音色的确十分丰富,只凭一台就几乎搜罗了所有电影的音源。
如果能在舞台上利用这台合成器、如果真冬能帮我弹琴——这么一来,不管是任何一首曲子,或是将吉他加进EL&P《展览会之画》之类的豪华编曲——
我摇摇头,没由来地撕碎空白的五线谱纸,将它们揉成一团丢掉。
该摆脱EL&P还有真冬的钢琴了。
就算她重拾录音的意愿,也不可能愿意在聚光灯下方帮我弹钢琴。这些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更别说什么要留住她了,虽然我也还没问真冬打算怎么办。
这时我的思虑停顿了,无法进一步思考。
随后我听见开门的声音。回过头一看,便和一双宝蓝色的眼眸视线交会。
「啊……」
我赶忙站了起来。真冬静静地走进来后,就看着桌上散乱的乐谱、笔记本和笔说道:
「……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啦,反正也没有什么进展。你要练习钢琴?」
真冬僵硬地点了点头。因为钢琴椅被我占据了,于是我便整理一下乐谱,站了起来,打算到别的地方去。现在和真冬待在一起,总觉得有些紧张。
我正要走出去时,真冬拉着我的衬衫下摆。
「……呃,干嘛拉我?」
「你不用特地跑出去。」
「可是!」
「我、我跟你说,我并不是刻意要瞒着你弹钢琴的事。」
真冬用乐谱遮着红通通的下半张脸,露出上飘视线窥看着我的表情。
「我是想等做了之后、等到我能弹得不错了再告诉你;可以的话我想等录完音后才说。」
「……和尤利?」连我自己也在想,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嗯、嗯。那个、可是……」
「不,没关系啦,我没有很意这件事。」我撒了个谎。「学校里也只有这个地方能用来练习吧。我挑完乐谱后就会回教室了。」
「你可以在旁边听啊。」
她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出去。我才刚坐回桌子前面,真冬就开始以八度音弹起哈农练习曲。我凝视着坐在钢琴前面的真冬背影,看着她配合着稳定的节奏晃动的栗子色长发,体会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说起钢琴家姥沢真冬的特色,首先就是左右手的所有手指在击键时力道均等。有某个评论家曾把这项特征揶揄为:「如同养殖的珍珠一样大小相同。」虽然我对这种表述感到不满,不过却能理解他想要说的是什么。
只是像这样近距离听了之后,我发现只有右手弹高音力道较弱。就是真冬一度失去的、右手的三根手指。
也许是我在意到这件事,所以听起来才会这样。就像依靠水流推动的精致玩具一样,如果任凭自己漂流在一道道音阶不断上扬的音乐洪流中,根本不会觉得她中间有过两年半的空白。
这时,练习曲突然中断了。
「你、你还是——」真冬转过头来对我说:「不要盯着我看,这样我很难弹下去。」
「呃……」
那……我出去罗。话一说完,当我正要走过真冬身边时,衣服又被抓住了。
「你不用出去没关系。」
什么跟什么啊?我根本不懂你的意思啦。我叹了一口气,走回桌子前面反转椅子,背对真冬。这次她以那双小手开始弹十度音跳进的乐节,还真是厉害。
她的琴音听起来几乎和往常一样优美。不过,如果要表现某首曲子上,或许就会浮现那段空白的时光。但是——
真冬就要离开了。
这句话比起过去从她口中说出的句子,更是贴近现实的想像。因为,这一次不是她自己要逃到某个地方,而是以痊愈的翅膀展翅高飞,回到她过去所待的世界。
所以,我已经没有理由可以阻止她了。
没有?没有理由可以阻止她了?真的没有了吗?
如果真冬走了——我明明希望能待在真冬身边,但如果真冬走了,那我——
「……直巳?」
我吓了一跳,随即站了起来回头一看,不知何时真冬已经站在那边,探头看着我手中的五线谱纸。
「咦、啊、啊,什、什么事?」我不自觉地发出怪声。
「编曲没有任何进展吗?」
我赶紧阖上全新的五线谱纸,虽然现在阖上已经太慢了。
「……嗯。」
「我可以帮什么忙吗?我可以照着你所说的,弹出任何曲子。」
「咦,啊,不……」
虽然我很高兴她愿意这么做,但她再次让我知道她能弹出钢琴曲,反而让我更加难受。
话说回来,我只要问清楚不就好了?问她今后如果要以专业钢琴家的身分,重新展开表演活动的话——
那么乐团要怎么办?
但我问不出口,我好怕听到真冬的答案。
「不管是原曲或是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版本,我都可以从头到尾弹一遍,要弹即兴也可以。」
「不——」我叹了口气。只是我现在根本无法思考《展览会之画》的事,但也不能老是在原地踏步。
「我还没统整好想法,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响子说过,曾有摇滚乐团实际表演过《展览会之画》。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吧?」
「你是说爱默生雷克和帕默吧?我就是卡在——这个乐团啊!」
「卡住?」
「不管怎么做,都只会沦为他们的翻版。」
「这样不行吗?」
我惊讶地看着真冬的脸。
「应该……不行吧?」我把原曲版的《展览会之画》乐谱拿在手上。「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俄罗斯国民乐派。我只是因为接到写报导的工作,才熬了一个晚上调查这些东西,也没有好好地学过作曲。像这样——像这样听了某个人弹的歌后,才模仿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作得出好曲子啊?」
「你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我摇了摇低垂的头。
「这种东西只是劣质过的抄袭,我不知道学姊为什么要把这项工作交给我。真冬,你要不要试试看?和我相比,你不但弹过,而且对对穆索斯基也比较有研究吧?」
我就这样盯着自己的手吐露心声,却发现真冬紧握拳头。抬起头一看,只见她满脸怒气地对我说:
「这根本就不相干!由你来作曲!」
「我不是说了吗?如果由我来作曲,会变成只借用原曲旋律的摇滚版啊。毕竟我听的都是这种音乐啊!古典乐我只听过一点点而已。」
「这样不是很好吗!」
真冬往全新的五线谱纸上用力一拍,让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的我,只能站直身子回头看着她。
「你真的不知道响子为什么要把这件工作交给你吗?」
真冬天蓝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我看,但我只是神情茫然地摇头回答:
「……我不知道……啦……」
因为我根本分不清楚学姊的一言一语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只见真冬垂着视线,肩膀还不停地颤抖。
「就因为、因为是你我才……」
我的胸口感觉到一阵剧烈疼痛,当我努力想表达无法流畅说出的话而大口喘气时,门就像被人撞开似的突然打开。
「在啦、在啦!两个人都在。」
门口站着两道人影,是千晶、还有班长寺田大姊。看着这两个人的身影,一瞬间让我把要说的话,还有现在身处何方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不管是千晶还是寺田大姊,都穿着黑色布料搭配了大量的荷叶边、洋溢着少女风情的裙子,非常类似尤利现场演唱时身上穿的服装。而且还慎重地戴着头饰。
「小直,你老是不来参与校庆的准备工作,所以根本不知道吧?听说我们班要开哥德风咖啡厅。」
「抱歉,我没听说耶。」
「所以小直同学要当男服务生。」寺田大姊补充道。
「这我也没听说耶!」
「谁叫你投票时不在场!来,现在要帮你试装,快点穿这个!」
她朝着我脸上丢了一样黑色物品。我接过来摊开一看,是一件半身围裙和背心。服装还直一是一应俱全啊……
「还有,在那边一脸事不关己的公主也是女服务生。」
「咦,咦?」
被寺田大姊塞了一件哥德萝莉裙的真冬也吓了一大跳。
「小直同学,你去走廊换衣服。因为我们要在这边帮公主换衣服。」
「这种衣服一开始是无法独自穿上的啦,我来教你穿吧。」千晶的眼睛顿时变得炯炯有神。我连说句话的余地都没有,就被赶到走廊上。
也因为这项额外的工作,让我们无法持续练团。放学后要制作咖啡店的内部装潢,又要想菜单,有空档时我就会摊开五线谱纸,看着纸上的空白陷入绝望。就算去民音社的练习室也只能进行个人练习。当然啦,也因为我还没完成编曲,所以大家无法统合练习。
我为稍微松了口气的自己感到悲哀。如果没和真冬谈一谈,我一定不会深入思考,还迟迟不肯为这件事做出结论。
二年一班好像要在体育馆演出《罗密欧与茱丽叶》,担任主角的学姊也为了排演而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她都是在下午六点后才来练习室练团。但同一时间真冬和千晶也得帮忙班上的准备工作,还无法来练习。
「总觉得学姊一点也不像茱丽叶耶……」
「因为我们这是改编了《西城故事》的剧本啊。所以说,我扮演的茱丽叶最后不会死。反而是那种手拿着剑,阻止蒙特鸠和卡帕莱特两个家族斗争的角色。」
原来如此,我非常能够理解。真是恐怖的茱丽叶啊。
「我还趁这个机会拜托班上同学帮我们的现场演唱打灯光。因为民音的表演就接在二年一班之后。」
那真是太感激了。
「所以接下来,就是等年轻人的编曲完成了。这个礼拜可以完成吗?」
「呜呜!」
我正打算逃出练习室,后颈马上就被抓个正着。
「对了对了,如果可以引用优美词句当作填入《漫步》或《基辅大门》的歌词,应该也不错哦。俄罗斯正教的赞美歌之类的如何?」
「为什么又要强人所难……」
「因为年轻人抱怨归抱怨,最后总会回应我的期待啊。不管是合唱比赛、或是运动会都是如此,我就喜欢你这一点喔。」
拜托不要用手臂夹住我的头,在这么近的距离跟我说这些话啦!
「……为什么——」
我想再问学姊一次,关于真冬说的那句「你真的不知道吗」是什么意思。只不过,面对这只彷佛会紧咬着我不放、还露出笑容的猛禽,我又把话吞了回去。问了这种问题又能怎么样?
我回应得了还是回应不了?答案一定是其中之一吧。
所以那天我趁着走回家时,去了一趟图书馆。结果到最后我们根本没有四个人聚在一起练团的时间,总觉得毫无进展就回家还真悲哀。
可是,俄罗斯正教赞美歌的书到底放在哪里啊?宗教相关?还是外国文学?真要说起来,其实要在学校图书馆里找这种书本来就很难吧。我在没什么人烟的书架之间无所是事地走来走去,目光在一望无际的成排书背上游移。
我当然很想回应学姊对我的期待。不过,我没有时间。如果一直为这种根本办不到的事伤透脑筋,在同一个地方不断来回挣扎,还不如现在就去跟学姊说声抱歉!
因为我只是个学了一点音乐史和乐理,在短短四个月之前才开始弹贝斯的平凡高中生。
我在外国文学的书架前和一道矮小的人影不期而遇,害我差点叫出声音。真冬维持着手伸往书架的姿势,同样僵硬了好一阵子。
「为——」为什么你会在图书馆这种地方?我正要开口问她,不过又立刻噤口了,因为图书馆严禁低声交谈。
真冬连忙把书放回书架上,用力地摇了摇头,随后就快步穿过我身边,走出图书馆。我连叫住她的空档都没有。
自从那一天之后,我总觉得她在躲我。其实仔细想想,那时候我在音乐准备室对真冬说了很多丧气话。不但把编曲没有进展归咎于许许多多的事情上,还找了一堆藉口——
而且也没能够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她真的不会再来学校了吗?真冬最近的确如乾烧虾仁所说的,经常请假不来上课,也许是因为忙于录音吧。
总觉得我还没表达什么,真冬就逐渐离我远去了。
我往真冬刚才搜寻的书架上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巧合,她在找的刚好是俄罗斯文学,日文字首「TA」行的分类。契诃夫、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托尔斯泰?不,架上也有些书不是小说,也有学姊喜欢的革命家托洛斯基的书。真冬打算看这种东西吗?我印象中从没见过她在看书。
我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真冬啊。而且我们两个只要一开口,聊的都是音乐。
不过,今后已经无法再像这样聊天了。
我内心让真冬驻足的地方,已经宽阔得无法想像。
真冬到底能不能以feketerigo的吉他手身分留在这里——其实只要开口问她就好了,但我好怕得知答案,根本问不出口。
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留在这里?
就这样到了周末。礼拜五放学后我没有去社团练习室,而是直接回到家里。因为我到最后还是毫无进展,五线谱纸仍是全新的。我真是太丢脸了,不管是面对真冬、学姊、还是千晶,我都没脸见她们。
尽管犹豫了很久,我仍传了「抱歉,我肚子突然痛了起来,先回家了。」这种看起来就很假的简讯到千晶的手机。当她回传「你从以前装病技俩就很差耶」时,我不禁抱着头蹲在玄关。
虽然我很担心她们三人之中有人打电话来时,自己不知该如何反应,但仍躲进棉被里戴着耳机,不断听着冲击合唱团的《LondonCalling》直到入睡。
一阵手机的铃声吵醒了我。昏沉的脑袋确认了一下时间,九点。只是我根本不知道是早上还是晚上。不,阳光从窗帘透了进来,所以现在应该是早上吧。什么声音吵得我听不太清楚电话铃声,而且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痛啊?我想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戴着耳机,赶紧摘下不断播放着着乔史楚默(注:冲击合唱团的主唱)歌声的耳机。
看了一下号码,打来的不是我们乐团里的人,而是个陌生的号码。开头是03……从东京打来的?
我一接起电话,就响起一道宏亮的声音。
「——直巳?你是直巳吧?太好了,我打通了!」
「……尤利?」
我根本忘不了这宛如糖果般的声音。这么说来,我好像有把手机号码给他吧。可是,为什么是他打给我?
「直巳我问你喔,你今天有空吗?」
「……咦?」
「今天是假日嘛,你三点以前可以来涩谷一下吗?」
「咦?啊,这个嘛……」
没头没脑地应答的我握起拳头敲敲太阳穴,想让意识清醒一点。涩谷?今天,之后?
「我们前阵子不是约好了吗?下一次换我邀请你,好让我有反击的机会啊。」
「啊,嗯嗯。」
总觉得眼前还黏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尤利要找我?原来那不是随口说说,而是认真的啊?他说的反击又是什么意思?
这股笼罩着我的烦闷感,也可以说多少和尤利有点关系。不过,这不是他的错,而且难得他还打来邀请我。
或许和团员以外能聊音乐的人见个面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场面可能会变成都是在听我抱怨。我可不想让尤利看到这样的我——
「呃……你说三点在哪边等?」
「你愿意来吗?我好高兴喔!那么,西班牙坂(注:位于东京都涩谷区宇田川町内的坡道)那边有一间3L录音室,你知道在哪吗?」
「啊——上网查一下应该知道了。」不过我根本没去过涩谷。
「三点见,你可别迟到了喔。」
「那边有什么活动吗?」既然地点在录音室,可能又是乐团的活动吧?
「秘密,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对了,我只有个问题想问你。要见面是可以,不过你穿的衣服……」
「嗯,你放心吧,我穿的是你会喜欢的可爱衣服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电话立刻就挂掉了。我只好收起手机,打开电脑。一搜寻3L录音室,马上就找到资料了。不过我对东京的路不熟,于是就把地图列印出来。如果把迷路的时间也列入考量,就非得在中午出发不可。
我应该再详细看一下刚刚搜寻出来的网页。这么一来,应该就能早点知道为什么尤利要把我叫去那边了吧。
西班牙坂两旁绵延不绝的店家,外观都洋溢着时下流行的南欧风格。也因为现在是星期六的午后时分,这里显得格外拥挤。是一条咖啡厅、杂货店以及服饰类商店多到令人厌烦的街道。没想到都已经十月底了,还得因为人群身上的热气弄得一身汗。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那栋外观干净的大楼,墙面上有着「STUDIOLLL」的字样,上面还挂着知名唱片公司的商标。让我看了不禁有些退缩。咦,难不成这里是商业录音室?
柜台还有穿着制服的大姊,当我战战兢兢地告诉她我的名字之后,她就带我到位在内部的七号录音室。柜台大姊带着我穿过一个设有小型厨房的中央大厅,接着打开左边最后一个房间的隔立日门。
「桧川先生来访了。」
柜台大姊向里头说了这句后,就邀请我进去。
一台尺寸大到前所未见的混音器,就像动画里的机器人驾驶座般,占了整间操控室的一半空间。坐在混音器前方椅子上的,是个戴着太阳眼镜、留着稀疏的胡子,且充满野性气息,感觉很很像是音乐制作人的人。那个人只瞥了我一眼,即便隔着太阳眼镜,还是能知道他的眼神显得很不悦。
站在他旁边的,是个身材胖到仿佛身上的POLO衫都快撑破的大叔,大概是录音师吧。他一看到我,就笑嘻嘻地靠过来对说:
「你是哲朗的儿子吧?初次见面。」
「呃……您怎么知道啊?」
「嗯,他以前很关照我。至于是关照哪方面,就不方便说了。」
真不愧是业界流氓。不对,尤利在哪里呢?
就在我瞪大眼睛、扫视四周围时,控制室里的门突然打开,一道矮小的人影冲了进来。
「直巳!」
尤利原本正要冲过来抱住我,但猛然起身的制作人用力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拉了回去。
「不要再要白痴了,快回到录音间去!虽然现在只是测试录音,但我可没有时间让你玩。现场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录音啊!」
「呜——」尤利泪眼婆娑地挥舞着手脚。录音的不只他一个人?
我看了一眼混音器正前方的隔音玻璃。窗子的另一边,宽广的录音室里并排着许多麦克风架,而中间则有架背板开启的黑色平台钢琴——
只见她那一头棕栗子色的头发轻轻晃了晃,接着看了我一眼。
「……真冬?」
是真冬。坐在钢琴前面的,的确是穿着淡黄色洋装的真冬。她一和我对上视线,脸上霎时山现多种表情,之后又回归平静。接着就突然把脸撇了过去。
「真冬说要找你来的。」
尤利的这番话,让我简直不敢置信,不禁来回看了看这两张位在窗户两侧的脸。
「她说想让你听现在要录的这首曲子。」
真冬她——要让我听她和尤利合奏的曲子?
宝蓝色的眼睛再次透过厚重的玻璃望着我,真冬的视线似乎在询问什么.而回到录音间的尤利,背影却遮住了她的视线。
真冬对我点点头后就面向钢琴。尤利也拿起小提琴,对我微笑了一下,接着拿起琴弓。
我一团混乱的头脑如此思考着:原来如此,这就是尤利的反击吗?
那时我把尤利叫了出来,让他听了他和真冬弹奏的协奏曲混音后的曲子。这一次,轮到尤利了。
我——借助他人的力量——以混音器上的幻想空间创作出的音乐。
而尤利则是能够和真冬两个人创造出那首曲子的「实体」。
「喂,桧川二世。」
留着胡子的制作人悄悄地对我说:
「不要呆呆地站着,坐下吧。你是来观摩的吧?拜托你安分一点喔。」
我瘫坐在一张录音师大哥帮我准备好的椅子上。
「Take1。」
尤利和真冬两双相同颜色的蓝色瞳孔,瞬间随着这道响彻录音间里的声音变得冰冷,那是我之前从没见过的眼神。两人在从天而降的光芒中,展现出既不被压垮、也并非燃烧殆尽,只是凝视着前方无垠大海的眼神。
尤利手里握着的琴弓尖端刺向天际,华丽威严的重音滑过后,音量顿时降低。此时真冬的钢琴以阴郁却又充满热情的相反情绪,回应着流泻而出的和声进行。接着两人之间的所有问题与答案深深地没入A小调。第一主题宛如在黑暗中伸手摸索的经过句,这时便透过尤利的手将曲子用力拉向光芒中。
这首曲子是——
贝多芬作品47A大调第九号小提琴协奏曲《克罗采》。
彷佛被这股烙印在脑海里的声响吞噬的我,回响起一篇以前哲朗写过的解说文章。
过去有数以难计的二重奏协奏曲,是为了钢琴和小提琴这两样古典乐器之王与女王所创作出来的。不管是哪一首协奏曲——在贝多芬出现之前——都是以钢琴为主体,小提琴则为装饰性点缀的「附伴奏功能的钢琴协奏曲」。
——哲朗曾写过这些话。恐怕每个作曲家都知道吧,这两样乐器的音色在本质上是无法相容的,单凭两样乐器绝对无法让音色融合。所以就算是天才莫扎特,也无法在小提琴协奏曲之中把女王放在与王对等的王座上。
到了贝多芬的时代,融合两者的想法最终还是被舍弃了。在这首第九号《克罗采》中,由贝多芬构成的小提琴协奏曲完成型态,就是小提琴和钢琴的「斗争」。
现在我已经深切地体认到个中涵义了。
这股停滞状态彷佛要煽动钢琴敲响的焦躁感,这时小提琴的经过句宛如遭到火舌吞噬般开始舞动。同样的旋律不断传人耳里,不是被切成好几段、就是被踩得粉碎;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接着渐渐增加热度侵蚀我的耳朵,最后拉开伤口,展开动人的乐章。彷佛有人从意识之中应声扯下我的听觉。即便如此,我的视线仍无法离开玻璃另一端,尤利和真冬那卖力挥洒汗血的身影。
他们两人站在同一所高处。
那是我无法伸手触及的、海市蜃楼的城墙彼端。
我多久不曾听音乐而流泪了?虽然感觉脸颊划过一股炽热的触感,但同一时间,栖息在我脑海里爱吐槽的性格,却像个笨蛋似的冷静地思考着。就连美沙子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我都还没这么激动过。
为什么真冬想让我听这些呢?
如今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再是借她肩膀、支撑她那疲惫不堪身子的某人,而是表示她已经找到一个能在同一片天空下奋斗的人吧。听了这首曲子后,还想要我怎么样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只不过我已经明白,我再也碰不到玻璃另一头的真冬了。这点让我感到很难过,就连泪水也灼烧着喉咙。
在第一乐章的尾声,在一阵暴风中两人的旋律以云层缝隙为目标,一路纠缠、互相啃食,同时向上飞升,最后被应声切断。
在这股连隔音墙都为之振动的余韵中,尤利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琴弓。真冬的手也悄悄地离开琴键。我不禁站了起来,我大概知道真冬想要往我这儿看,不过我没有自信能承受她的目光。
我推开录音师大哥的背,直接往门口走出过去。身后的两人似乎说了什么。我用身子顶开了门,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出了大厅。
现实世界的干燥空气包围着我、让我明白脸颊的湿润并不是错觉。我冲出这栋大楼,在西班牙坂的人潮中奔跑。我大口喘气,只感觉背部黏着汗水濡湿的衬衫,整个人似乎就要被热气所融化了。
不过,我无法停下脚步。
因为如果我停下脚步,如果这股急促的呼吸稳定下来,心跳恢复平静的话,由那两个人所演奏、持续在我耳中回响的《克罗采奏鸣曲》——甚至连我根本还没听过的第二乐章变奏曲,和第一二乐章的塔朗泰拉舞都会慢慢地浮现,把我一片一片地撕个粉碎。
我回到家时,整个人一定憔悴到不行了吧。虽然哲朗跑出来迎接我时嘴里喊着:「小直,我肚子饿了!」不过当他看到我的脸之后,就安静地走回客厅。
就在我把自己关在房间,「碰」的一声趴在床上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悔意便向我袭来。我在做什么啊?在不发一语、没问到任何问题的情况下就冲了出来,还头脑一片混乱地坐电车绕了山手线好几圈。这段期间虽然真冬打了好几通电话来,但我没勇气接电话,也没想到干脆直接关掉电源或是调成静音,就让来电铃声在车里播放了好几次《BlackBird》,还被其他的乘客赏了白眼,搞得自己的处境越来越难堪。
我还真像个白痴。
我甚至没问真冬为什么要叫我来。
还好明天放假,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要拿什么脸去面对真冬。
我必须和真冬说清楚不可。和她讨论过,道了歉之后——
然后呢,要怎么办?
我把手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犹豫了好几次,一直没办法按下按键。
接着,一阵敲门的声音响起,哲朗开口了:
「……小直,要不要吃个杯面?」
趴在桌上的我微微地点头。他应该看不见我点头的动作,但随后却传来门打开的声音。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塑胶杯子就放在我的眼前。
「如果是关于音乐的事,什么都可以跟我谈喔。」哲朗喃喃说道。「抱歉啊,我这个父亲没什么用,又帮不上忙。」
不,比我好多了——我在心底悄悄地说。
因为你总是能够察觉我陷入旁徨无助的时刻。
哲朗也没再说什么风凉话就出去了。我用双手静静地捧着杯面。好温暖啊!只是我根本没有心情吃。
我在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我想起之前尤利问我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想跟真冬在一起呢?』
『直巳,你跟真冬是什么关系啊?』
是什么关系呢?还有,真冬和我又是——
慢慢将几乎整个人都浸在泥泞中的我拉回现实的,是以往也出现过好几次的、敲打我寝室窗户的声音。
现在是星期天早上。有道人影隐约遮住了从外头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朦胧光线,还听得见用拳头敲打玻璃的沉重声响。我裹着毛毯,数着这阵敲击声好一会儿。是谁啊?难不成是真冬?
我步履蹒跚地走向窗边,同时打开窗帘和窗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单宁吊带裤和芥末黄的衬衫。再往上看,就看到一双毫不示弱的眼睛。
果然是千晶啊……
「……你以为是真冬吗?」
千晶以十分严肃的神情说道。我不禁赶紧撇开视线。
「不是啦……」
「那我要进去罗?」
我莫名地被她的气势压倒,往后退了一步。千晶脱掉鞋子后,就越过窗框进来。接着反手关上窗户,腰部靠在窗框上,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走回床边坐了下来。千晶她到底是怎么了?
「那个,你是不是在气礼拜五的事?抱歉,那个时候——」毕竟我装病的事已经被揭穿了。不过,千晶却摇摇头。
「我气的不是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
所以她的确是在生气罗?
「我听真冬说了。」千晶开口说道。
我顿时有种冰块掉到肺部里的感觉。只见她终于肯将视线朝上,彷佛要刺穿人心般直盯着我看。
「真冬——一直在担心你,她不懂你昨天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回家了,还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原本她还想来你家,但又不敢来,所以才跑到我家。」
真冬她——
原本还打算到我家来?昨天?那时候应该很晚了吧?
「……发生什么事了?」
千晶带着逼问的语气发问。
低着头的我好不容易吐了口气,接着又吸了口气,注视着自己的手掌。没想到我都逃跑了,真冬竟然还愿意跑来找我。
「你为什么要跑掉?」
千晶的声音听起来彷佛来自远方。
我必须正面回答,总不能永远这样逃避下去。
「尤利说……」
声音卡在干渴的喉咙里,感觉好痛。
「尤利说这是对我之前的报复。那家伙是个优秀的小提琴手,而且又和真冬一起,之后——也会留下许多出色的录音作品。这么一来,真冬可能会没时间玩乐团了。像我这样的人……」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但倾听我说话的千晶,眼神渐渐变得温和,让我又突然觉得好想哭。
「像我这种玩乐团也不是玩得很出色的人,只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原地踏步。所以,我和真冬大概……」
没办法在一起。
虽然把脑海里一堆莫名其妙的想法全说了出来,但追根究底,其实原因就是这个。也许我没办法再和真冬待在一起了——光是这样想,就觉得自己快哭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喜欢她的?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待在她身边。就是因为太接近她了,不管是悲伤还是喜悦,我都在旁参与。因为我一直很想为她做点事——因为我想要跟着她。
为什么在这种要命的时刻才发现这一点呢?
「……小直你真过分。」
千晶喃喃地说了一句。而那句话又渗进我脸颊上几乎已经痊愈的伤痕里。
「……嗯,我知道。」
「不,你不了解。」
我抬起头来,发现千晶的表情就像秋天的天空。虽然看起来终于有些笑容了,不过却感觉带着几许落寞——
「不管是小直还是真冬,都很过分。真冬明明就知道这一点,还把这个寄放在我这边,比起小直还要过分。」
千晶一说完,就从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塞到我的手中。
那是几张摺了好几褶的纸。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五线谱纸。上头有着工整的手写音符,让我体会到一股既甜蜜又痛苦、且似曾相识的感觉。先前也是这样,还记得那时是拿学姊的乐谱,由千晶拿乐谱给我,也一脚踢飞了我的心。
现在则是——
「明天以前先练习好再来,真冬是这么说的。为什么我要接下这种苦差事啊——」
千晶把自己的头发拨得乱七八糟,一脸哀伤地笑着说。
「不过,这也无可奈何……所请的『喜欢』是很辛苦的——对吧?」
「咦……啊、啊啊……嗯。」
千晶打开窗户后,就一屁股坐在窗框上。吹进房内的风,将她那用发束束起来的头发吹得飘扬。我隔着她的肩头望了一眼阴郁的天空,这时千晶又喃喃地说:
「我觉得『讨厌』还比较轻松,因为只要分开就好了。但『喜欢』却令人难受,因为彼此的距离不可能小于零。而且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我握着手中的乐谱,出神地望着千晶的侧脸。
「距离……变成零?」我和真冬吗?
「是啊,因为你们明明从一开始就一直待在彼此身边,却完全不把最重要的一点告诉彼此,心里的感觉也完全没传达给对方。所以啦!」
一直抬头望着秋日天空的千晶,神情看起来十分落寞。
「所以,既不能靠得更近,又束手无策的感觉还真令人难受。」
原来彼此的距离无法小于零是这个意思啊。
为什么千晶好像都能够了解我脑袋里所想的事?
「对了……」
转过身来的千晶脸上,终于浮现一如往常的开朗笑容。
「我之所以会饶了你,免吃我的腕挫十字固定技之刑,是因为小直的手臂如果折断,就不能弹贝斯了啊。所以罗?」
……千晶大姊,你的笑容很恐怖喔?
「好啦,明天学校见罗。如果你再畏畏缩缩不来练团,要用四字腿部固定技吗?腿骨就算折断了,还是可以弹贝斯嘛。」
壮烈地留了一句危险的话后,千晶就轻巧地跳过窗框。我目送她顺着树木顺畅地爬下去后,又把目光移回乐谱上。
这是真冬为了我写的东西。为了我?
这是只挑出某首曲子低音部的分谱,从分句法来判断,可能是大提琴或是低音大提琴。是哪一首曲子啊?光凭这些线索我还是不知道歌曲名称。
如果我弹得出来,是否表示就能知道真冬在想些什么了?我低着头叹了口气。我们真是太不擅表达了——语言不但无法超越了心灵,甚至根本无法触及,永远都是音乐从中连结我们的情感。
所以我要拿起架在床边的贝斯。
这里就是我们的开始。
不管状况变得多么糟糕,也只能回到这里。
「小直,你好像没有自觉自己是一年三班的一分子耶。」
「开班会时你没听到吗?不是说要一大早来做内部装潢?」
星期一,我试着早点到学校去,结果就被一大早来做校庆布置的班上同学同时吐槽。
「抱、抱歉……」
「你运动会时也是经常不来练习啊.」
「小直,你听好了,能够承受班长等女孩子们蛮横暴行的,也只有在民音社经过千锤百炼的你了。校庆当天的盛盘工作就交给你了。」
「……那大家要做什么?」
「我们有我们自己重要的工作要忙!」
「要拍女服务生的照片、卖照片和欣赏照片啊。」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寺田大姊发火了,男生们见状则赶紧拿着工具,慌慌张张地跔回教室内零散的工作区域。
「你听好了,小直!」
寺田大姊边说边用手指用力地戳我的胸膛。
「大家早就知道你菜煮得不错了,所以当天你得一直待在厨房;前一天也要去家政教室进行训练。我想你根本没有时间可以休息。」
「等一下,我不是男服务生吗?」当初不是还让我试穿服务生的衣服吗?
「所以你的工作是穿着服务生的衣服给别人拍照。如果有人要求拍照,你就冲进教室。」
「为什么要这么……」
「有任何怨言吗?」
「没……」我不禁有些退缩。因为我几乎都没有参加班级活动,所以无法抱怨。
不过好险有得忙。我瞥了教室另一边角落一眼,真冬正和千晶她们一起制作造型新颖的木制活页夹,准备之后贴上菜单。
我们不只没有证言上的交谈,甚至没有视线的交会。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但毕竟她的座位就在我旁边,我们不可能永远都这么下去。
随后钟声一响,班上的同学慌慌张张地把做到一半的装饰物塞进置物柜,大型道具就搬到教室后面的空间。接着真冬也坐回我旁边的座位,根本不敢抬头的我,甚至希望教室里的喧嚣能一直持续下去。坐在我前面的千晶回头瞥了我一眼,一脸无奈地耸耸肩。
接着教室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拉椅子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
「直巳……」
一道细小的声音传人我耳里,不过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我就这么直盯着桌子,努力挤出声音回答案:
「……嗯。」
「你练习了吗?」
我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琴盒口袋,昨天千晶拿给我的乐谱就放在里面。
「……多少练了一下。不过,还不到……」
「这样好了,你放学后来一下练习室。」
真冬淡淡地说道。至于我自己,则有种心脏已经融解、沸腾,而且就要从耳朵流出来的感觉。她应该在生气吧,她还愿意再跟我说话吗?
我还可以待在真冬身边吗?
我吞了口气,只能对她点点头。
午休时我从教室逃了出来。坐在我旁边的真冬,偶尔会以那双彷佛存在一整片夜空的眼眸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让我几乎快不能呼吸。
我无精打采地走在走廊上,内心如此思考,其实只要面对面好好地谈一谈就好了。好好向她道歉,问个清楚,然后——传达心意。
如果我能做到这件事,现在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虽然我一鼓作气跑到教室外面,不过之后要怎么办?如果躲在练习室杀时间,真冬也可能会出现在练习室(虽然最近到了午休时,她已经不太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练习室里了)。
真冬只说了要我放学后来练习室一趟,这是目前唯一一个联系我们的约定。所以,悲哀的我就仰赖这一点,决定延后做出结论。这么一来,我要去的地方就只有那里了。
屋顶。
「果然啊,你能躲的地方也只剩这里了。虽然你最近都没来这个地方,但又觉得说不定你会过来,看来在这边铺网等你是对的。」
身子靠着屋顶栏杆,听着随身听的神乐坂学姊一发现我,就拿下耳机对我投来一个迷人的微笑。
「唉呀!我可不能让你逃跑呦。」
「哇,哇!」
我准备转身就走,却被她从后面一把抱住,顿时动也动不了。
「你是不是有些该说的话想对我说呀?」
「呃,这个嘛——哇啊!」不要对着我的耳后方吹气!
「我可没有气你上礼拜没完成编曲的事喔。」
我整个人僵在学姊的臂弯里。
「只不过,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就深陷潜入自己内心泥沼的年轻人,我感到十分不甘心。真是的,你和姥沢同志啊,实在像得令人受不了。」
我和真冬很像……?
「因为相同理由而相擦撞,也因为相同的理由擦身而过。从旁边一直看着,让我觉得你们可爱得让人受不了。」
不用称赞我可爱没关系,我现在可没心情听这些。
「是啊,事实上我也没心情说这些了。现场演唱的日期都快到了,到现在还没决定好编曲。我也不可能永远疼爱你们这两个令人焦急不耐烦的人啊。」
「那是因为——」
差点就全身瘫在水泥地板上的我,紧抓着学姊的手臂。
「——非要我来完成编曲不可吗?这是为什么?但学姊你……」
「我?」
「你不是可以创作好听的歌吗?哪像我根本不熟作曲这块领域——」
学姊的手指轻触我的嘴唇,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扭转上半身回过头去,学姊突然把一边的耳机塞到我耳里,另一边的耳机则放进自己的耳朵,接着把旧式的随身听塞到我的手中。
「……这是什么?」
「我的宝物。」
学姊喃喃地说完后,就把手叠到我的手上,轻轻按下播放键。
海浪的声音、踏在沙子上的脚步声、可携式小型扩大机的噪音。有些模糊、温和的二度和声。我听了不禁屏住呼吸。
接着听见一阵微弱的歌声。
「这个是……」
我一抬起头,差点就被学姊的眼睛吸了进去。近得几乎触碰到彼此肌肤的距离之下,只有耳机细长的电线连系着我们。
「你当然记得对吧?」
我惊讶地点点头。我怎么可能忘记!这是住宿集训时,我所做的试听带——里头是我不熟练的贝斯和我的歌声。
「这是你从我身上夺走的歌。」
学姊的指甲轻轻地刮着我的上手臂。
「你大概不明白我那个时候受到的打击有多大吧?」
学姊哀伤的呢喃和歌声重叠在一起,让我甚至无法呼吸。
「其实事情很单纯啊,年轻人。比你心里所想的还要更加单纯,你有一种可以让曲子成形的力量。那股力量正是我所欠缺的——」
学姊的手指深深陷入我的手臂。
「所以我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可是我——」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这次的敌人不只我一个,莫杰斯特彼得罗维奇穆索斯基、凯斯爱默生、葛雷雷克和凯尔帕默(注:以上三人分别为「爱默生、雷克和帕默」的键盘手、主唱兼吉他&贝斯手、鼓手)都是你的对手。你根本没有胜算,对吧?」
我踌躇了一会才点点头。照学姊的说法,是这样子没错。不过若换成我内心的想法则是:「我对编曲没信心」。
「嗯,我了解了。」
学姊笑了笑,取下我耳朵上的耳机。那充斥于我半边世界的歌声消失了: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抛弃在没有星星的夜里。
学姊后退了一步,一股仿佛连内脏都为之冻结的不安向我袭来。她放弃了吗?学姊要放弃把这项工作交给我了吗?为什么我的心情会因而变得如此低落?这不就是就我的期望吗?
「我可是不会放弃的喔。」
露出贼笑的学姊,从制服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接着立刻塞到我的手中。
我低头看了一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什么啊?」
「嗯?看了还不知道啊?酱烧猪排面包啊,祈求必胜的。虽然不是祈祷你赢得胜利就是了。」
「啊,是……」
包在保鲜膜里的,的确是酱烧猪排面包。不过,祈求必胜是怎样?
「因为姥沢同志不是要你今天放学后出来一下吗?这和你之前做过的事一样啊。说了还听不懂的家伙,就要用吉他教训他一顿。」
「啊……」
「你们两个真是太像了。所以啊,年轻人——」
学姊突然露出温柔的眼神,把手掌贴在我的心脏附近。
「真希望你被修理到体无完肤为止。」
下午是连续两小时的体育课,所以没能和真冬见到面就直接放学了。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更衣室时,似乎已换好衣服的女同学们正开始缝制桌巾和设计传单,但就是没看到真冬。
「她已经去练习室了喔。」千晶如此告诉我。「你快点去啦,笨蛋小直。你最好被真冬打得满头包!」
「……嗯,我知道。我现在就去让她打得满头包。」
我的回答让千晶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地歪了歪头,接着又变回原先一脸怒气的表情,撇过头不看我。
我在想,改天也得要好好地向千晶道个歉才行。
不过,现在——
走到学校中庭,总觉得那一天旧音乐大楼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昏暗。这时隐约可听见从练习室隔音门的另一头传来以吉他演奏的贝多芬小品。即使经过我的修理,隔音效果仍不完美,还是有一些声音传了出来。
所以,和那天一样。
「……真冬?」
我试着喊了一声,贝多芬小品也顿时中断。
接下来没有任何回应。我拉了一下门,但门是上锁的。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视线落在脚边,这时我才注意到隔音门的铰链底下,挖了个黑漆漆的小洞——里面有个插讯号线的插孔,这是为了那场以练习室为赌注的比赛而装设的。那次比赛已经是将近五个月前的事了啊,总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我总觉得,这段我和真冬一起走过岁月好像还更长——不过这只是因为我和真冬之间缺乏对话,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如果把这一点归咎给音乐之神,他一定会生气吧?
不过,神啊!请再给我这个不擅表达的家伙一次机会。
我打开琴盒,拿出讯号线。把其中一端接头接到贝斯上,另一端则接到铰链底下。当我插进接头的瞬间,仿佛有股微弱的电流在我身上流窜。
「……准备好了吗?」
隔着隔音门,我终于听见真冬的声音。我则靠在门上回答她:
「嗯。」
我根本没有信心能跟上她的节奏。毕竟我熬一了个晚上做准备,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还不知道要弹哪一首曲子。要从谁先开始弹呢?
「叽」的一声,我听见脑袋后方响起一阵回授音,还有真冬的呼吸声。
琴弦的微弱音量流溢出来,让我不自觉地停止呼吸。一阵以八度音重叠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的极长持续音间隔中,又一支小提琴的颤音钻了进来。
当然,那是由真冬的吉他所产生的声响。音色是如此清澈、舒适,叫人难以相信这是只靠一个女生的双手弹奏出来的。我险些错失了自己切进乐曲的时机。在冷澈的高音部下,大提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一步步朝我逼近。充满不安的经过句。
这是与我所熟悉的和声感觉有着很大隔阂的弦乐四重奏,不可思议的和声充满了东欧风情,令人浑身颤抖。不过,我知道这首曲子,我之前应该听过。从大提琴到中提琴、再从中提琴到第一小提琴,我承受着令人烦躁的旋律,在脑海中搜寻自己的记忆。这大概是捷克的音乐吧,但既不是史麦塔纳,也不是德弗扎克。这样的话——
我终于想到了,是杨纳杰克。
这一瞬间,我真的感受到一股宛如触电般的冲击,结果找不到自己的乐音,只觉得真冬独奏的三段旋律刮搔着我的后颈。我想起来了。
这是杨纳杰克的第一号弦乐四重奏《克罗采奏鸣曲》。
但这首和贝多芬的第九号小提琴奏鸣曲同名的曲子,却无法在曲子的乐音中发现「克罗采」的痕迹。因为连接这两首诞生时间相隔一百二十年的同名曲子,根本就是——其他非音乐性的东西。
我拚命紧抓着贝斯,寻找乐音的连接点。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想让真冬听的,不只是她和尤利在那间录音室中弹奏的曲子。
真冬的吉他根本不在意我的贝斯,只顾着编织着旋律不断前进。我根本无法到她身边,完全追不上她。真冬的背影正不断地越缩越小。
但是,我不能一直停滞不前。
如果想要待在真冬的身边——我就只能奔跑了。
我几乎是毫无章法可言地摸索我的贝斯琴弦。四声部上交替出现的短暂主题,彷佛正鼓动着一股焦躁感,让它不断从我无力的手掌中滑落。不久后,真冬在有如呼喊大海尽头般的重复旋律上,架起一座高亢的琶音(注:该调音阶一级和弦的分解奏法)拱桥。接着就这么舍弃了我,旋律不断升高——变得透明、开始淡化,最后混入一片雾气之中,消失不见。
我吐出一大口翻腾的气息,让汗涔涔的手离开贝斯,后脑勺抵着门。我根本什么都办不到。我只是一味地瞪着校舍墙壁,因为一旦闭上眼睛,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知道真冬的体温就在门的另一侧。
明明她就离我这么近,然而我却在真冬说些什么之前,就自己想了一堆无聊事情,最后还逃跑。该怎么跟她道歉才好呢?要说些什么——
身后的门被猛然推开,我整个人顿时往前趴倒在泥土地上,额头还撞到地面。
「真是够了,你完全跟不上嘛——」
我望向声音的来源。站在门后方的真冬和额头紧贴着泥土的我四目相对,说到一半的话就丢回肚子里了。反而还跑到我身边,以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蹲下来窥看我的脸。
「……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咦?啊,没、没事。」我就这么以屁股和手着地的僵硬姿势稍稍往后退,接着拍拍脸上曲泥土说:「没事,真的,嗯。」
话说到这儿就噤口的我,又从真冬的脸上移开视线。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好没用。
真冬则在只要我稍稍起身,就会相互碰触到的距离下紧闭着双唇。
没多久,沉默就把话语从我喉咙里推了出来:
「……抱歉,你特地叫我来,我却搞砸了。还有这首《克罗采》,你都特地帮我准备好了,我却完全都没有发现……真的很抱歉。」
我终于说出口了。我用了整整三次呼吸的空档稳定自己的情绪后,才慢慢地望向真冬。海蓝色的眼眸里,清楚地映照着我那狼狈的脸庞。
只见真冬视线朝下,摇了摇头。
「这种事,你不用跟我道歉。」
真冬冷酷的声音,让我的喉咙几乎为之冻结。
「如果要道歉就去跟尤利道歉,他一直很在意。至于我——」
一直低着头的真冬,直接将额头抵在我的胸口。只有胸前感到一股灼热,感觉我的心脏就便另一只生物般不停跳动着,而且全身还动弹不得。
「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又笨、又迟钝、神经大条,完全不会考虑到我的心情。」
再次被提起这些缺点,还真让我有点想哭。
「只不过,如果你已经知道这首是《克罗采》的话,这样就够了。」
真冬这番语气中充满沮丧的发言,一字一句地吐在我的胸口。
就连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至今竟然未曾察觉。当时明明就在图书馆遇到真冬了,却还没发现她应该就是在找托尔斯泰的书。
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塞蒙列夫托尔斯泰受到贝多芬的第九号小提琴协奏曲影响,写了一本小说。这首赋予小说书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曲名,经过了世纪的转换,最后又再次回到音乐家的手中。杨纳杰克就是从这本小说获得了灵感,创作了一系列的初期作品,并以这本小说的标题来为它们命名。只不过大部分的作品都已经下知去向了,只剩下第一号弦乐四重奏传承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名字。
《克罗采奏鸣曲》。
间隔了一百二十年的时空,只凭藉着相同的名字彼此连结,音乐和——故事——和音乐。
世界上经常出现这类奇迹,而音乐就是这样将身处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人们的命运紧紧相系。杨纳杰克创作自己的《克罗采》之时,应该没有受到贝多芬的影子影响而感到害怕,他只是在献上深深的崇敬之意的同时,引用些许的乐句而已。音乐就是这样相互连结的,而我们手上的音乐,也几乎都是这股音乐洪流尽头的残留物品。
所以——
「你不需要因为穆索斯基而感到害怕。」
真冬在我们鼻尖几乎相碰的极近距离抬起头来。
「只要作成一般的摇滚乐就好了,即使是拷贝某人的作品,那也是属于你的音乐。我——不管是我、千晶、响子,我们都想演奏你作的曲子。」
「……嗯。」
我的音乐。
不管拷贝到什么程度、不管态度多么谦虚、就算转移视线、就算逃跑——
我都不能从这个地方消失。
「你这个人啊——」
真冬的双手用力推开我的胸部,让我差点往后跌倒,只能靠手臂往后支撑地面。
「弹得太差了!快点把曲子完成,好好练习!你应该知道吧?而且刚才也是完全跟不上我。」
「呜、嗯……」
被她当面直截了当地训斥,让我瞬间心情变得很低落。
「你有好好地思考吗?还是什么都没写出来?」
「我有稍微思考了一下,不过……」我有些含糊其词。这时真冬的脸又靠得更近了,我连忙收了一下下巴。「我在家一边玩合成器一边写时,不管怎样都会想到以琴键来编曲的方式。那种编曲在正式演出时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还是一点都没——」
「有我在啊。」
……咦?
真冬的右手压在我的胸前。有别于神乐坂学姊的手,她的手不但柔软,还带有一点虚幻不实的触感。
「因为我的右手可以动了。」
一时之间我还无法理解她的意思。我低头看看她那纤细的右手,又再看了一眼真冬的脸,显得有些难以置信的我不禁喃喃自语:
「你说你要弹……是什么意思?不,可是……这可是现场演唱喔?」
「不能再拿那种事当藉口了,因为我要回到——那里了。」
有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真冬海蓝色的眼里停留着一股冰冷的火焰。
真冬要回到舞台上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我站起身时,脸上还依稀残留着她栗子色的发梢抚过的触感。
「当、当初你……」
真冬捣着自己的胸口,带着痛苦神情说道:
「你自作主张地帮了我好几次,我只是做一样的事情而已,你为什么还要抱怨!」
「对、对不起。」我没有抱怨啊,只是没办法马上就相信而已。
「快点完成编曲,也把那台合成器带到学校来,听到了没?」
我用力地点了好几次头。
真冬对我伸出她以前曾失去过的右手。
我用力地回握着她。站起来时,有股力量回传到我的手臂。
虽然一个人没办法站起来,不过有真冬在。
我在口中细细地咀嚼,这个好几次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问题——真冬是否会留在我的身边?还是说,她会飞向那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呢?现在不管答案是哪一个,我都无所谓了。
我想待在真冬的身边,就算追不上她——
也只能向前直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