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尼斯堡守备部队的士气十分低落。上头颁布了新命令,要是男人胆敢不上前线,就当场全部格杀勿论……士兵们都换上老百姓的衣服逃走了。二月六日与七日,八十名德国士兵的尸体在北边的火车站堆成一座小山,尸体上立着写有「他们都贪生怕死,但是死的时候都一样」的告示牌。
一九四五年,与红军谍报部接触的市民证词(引用者注)
(引用自安东尼·毕佛Antony Beevor着《The Fall of Berlin 一九四五》川上洸译《柏林沦陷:一九四五年》)
一九四五年四月七日
被纳粹德国并吞的波兰北端。
古都柯尼斯堡在德语的意思是「国王之门」,历史可以追溯到七百年多前,天主教一群狐假虎威的地痞流氓集团────北方十字军在北欧胡作非为时,由德国人组成军事化的「德意志骑士团」所建立的要塞。
这个城市有个很重要的港口,是连接波罗的海各国与西欧的交通要冲,因为战略上的重要性,发展成用红砖打造而成固有金汤的要塞都市。即使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德国割让了东部的领土,即使地处同源的波兰独立之际,这个城市仍是其周围的「东普鲁士」首都,依旧是德国的境外领土。
纳粹政权野心勃勃地拿下奥地利、瑞典后,有鉴于避战的西方各国一直采取妥协的态度,遂向波兰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如果想解除这种境外领土的状态,就要割让从波兰本土到东普鲁士的但泽走廊,想当然耳,被波兰严辞拒绝,于是德国在完全师出无名的情况下出兵侵略。
结果引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战争中输得一败涂地的波兰本身惨遭德国与苏联割据,后来德国为了征服波兰被苏联占领的领土,不仅没有归还境外领土,在将整个波兰变成德国的一部分后,还在占领下的波兰成立了总督府。
一九四五年四月,苏联军队已准备好要攻打德国首都柏林,为纳粹政权画下句点,但如果放着柯尼斯堡的德军余孽不管,可能会受到他们来自北面的攻击。
因此拿下柯尼斯堡与攻陷柏林,同样都是苏联这场「伟大的爱国战争」的最后一哩路。
柯尼斯堡是德军中世纪以后的要塞都市,建立起一层又一层的现代化碉堡和防御阵地,堆叠起坚若盘石的要塞。这次动员的兵力实约十三万人,由已经兵疲马困、士气低落的士兵和与平民无异的「国民突击队」构成,但利用要塞的制高点优势打造的防御阵地少则三层,有些地方甚至多到四层。苏联军队还不忘展开如雨点般密集的试射以施加压力,但这座城市始终没有要投降的意思。最后还是只能以兵戎相见的近身作战来占领这座城市。
在这种情况下,狙击小队被赋予的任务刚好与史达林格勒攻防战的时候攻守互换,如同以前德国佬在史达林格勒扮演的角色,要保护试图在近身作战中杀出一条血路的装甲车辆和工兵躲过敌人的狙击,支援步兵。
投入二十五万总兵力,始于四月六日的攻势在红军的运筹帷幄下顺利地攻城掠地。除了试射有功外,细致的扫雷作业也收到了效果。
重量级的反战车自走炮与战车在防止德国佬反击之余也破坏碉堡,狙击兵则负责掩护进行突击的步兵们。
坚固的城墙还是不敌现代化的武器。红军以步步进逼的方式从市区外围展开攻势。开始巷战才一天,柯尼斯堡已有如风中残烛。
当然……谢拉菲玛在柯尼斯堡弥漫着尸臭的战壕里心想。
在万家灯火被硬生生拧熄的过程中死了大约一万人吧,没人能保证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数字里。
突破城市外围的城墙时,她们就躲在设置于路旁,敌人弃守的临时战壕里。夏洛塔以趴在边缘的姿势指着前方问道:
「菲玛,那个写的是什么?」
柱子上方受到破坏,由里头的钢丝吊着的招牌迎风翻飞。
「欢迎来德国。」
听到谢拉菲玛的回答,NKVD的奥尔加嗤之以鼻地冷笑。
经常出现在战场上,让人笑不出来的烂笑话。
红军士兵经过昨天才被轰成碎片的俾斯麦铜像时,都会不免俗地踢一脚,在化为废墟的工业区一隅,还能看到写着「这一切都是拜总统所赐」的横幅标语。
眼前拉起通往市区的最后一条封锁线。红砖造的双重堡垒。镇守在内侧通道的德国佬在以前用来射箭的狭窄孔洞里又灌了水泥,只留下几不可辨的射击孔,从射击孔里不断展开狙击与炮击。
再过去是坐拥尖塔,洋溢中世风情的城寨,令人意外的是,这里也成了具有抵抗功能的据点。
「里面的敌人还不肯放弃呢。」伊丽娜喃喃自语。
「不能用迫击炮速战速决吗?」谢拉菲玛问道。
「不行。」伊丽娜摇摇头。
「即使依照地图的指示攻击,也无法破坏对方层层叠叠的增建与改建,还有隐密的战壕。不晓得城内的格局,也不晓得他们怎么利用那些格局。若能从上方看到一些端倪还另当别论,但从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等到明天早上尘埃落定,再展开密集的轰炸。」
我方的自走炮与战车承受不了连日来的过度使用,一辆一辆都需要修理,导致数量逐渐减少。
今天也弥漫着一股不得不暂时撤退的气氛。
这时,耳边传来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几架搭载了轰炸装置的螺旋桨飞机从一百公尺的高度低空掠过,出现在前方五百公尺处。
「妈呀!是敌人的战斗机。」
夏洛塔惊声尖叫,周围的红军士兵连忙趴下。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战斗机────对趴在战壕里的他们进行机关枪扫射。有个红军士兵躲得不够快,惨遭大口径的机枪击中,血肉模糊地滚进壕沟。
炸弹有如倾盆大雨般落下,撼动大地。别说是难以攻克了,再这样下去会先死掉。
明知只是白费力气,还是把枪口对准通过头上的敌机,敌机在瞄准镜中火花四溅,但不是因为自己开的枪。
与此同时,壕沟内欢声雷动。
「看呐!是诺曼第航空队!」
有个不认识的士兵在一旁大叫。众人跟着齐声欢呼。
机身描绘着红星、尾翼装点着法国国旗的战斗机破空而出,突然下降,一个急转弯,出现在敌机部队的后方。
一九四二年,由主张要彻底抗战的戴高乐将军所率领的亡命将校中,在法国本身已经投降的情况下,由一群在苏联继续奋战的飞行员组成「诺曼第航空队」,接收苏联最新型的战斗机,与德国空军展开激战。苏联的主要目的在于强调盟军齐心作战的政治宣传,但诺曼第航空队扬言打倒纳粹的能力与意志却是如假包换,战功无数。自从去年盟军发动奇袭,在诺曼第登陆以来,对红军而言,这支航空队就成了西方同盟国的象征。
法国飞行员开的战斗机Yak─7对试图靠近陆地上士兵的敌机进行机枪扫射,打落一架又一架的梅塞施密特战机。
在Yak─7的开道下,红色空军的战斗机IL─2紧接着出现,从城墙的另一头往市区深处急速下降,展开轰炸。
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随即感受到天摇地动的轰炸。大概是破坏了城墙内侧的弹药库。
诺曼第航空队从正面接近战壕,再从他们头上经过。
螺旋桨的机翼根部依序涂上了红、白、蓝三种颜色,设计成从正面看过来,可以清楚看见令人印象深刻的三色旗(注13)。摆动机翼,为他们加油打气。
「法国万岁!」
一旁的士兵以支离破碎的法语呐喊,从壕沟探出身子。
「别这样。」
谢拉菲玛阻止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认识的士兵被子弹击中,当场死亡。
一路好走。谢拉菲玛在内心默祷。所有战场上不好笑的笑话,最让人笑不出来的就是这一种。
确定对方几乎已经无力抵抗后,所剩无几的战车与反战车自走炮排成一列,大举进攻。
一五二公厘炮的攻击撼动大地,把两层的城墙炸开一个大洞。士兵在车身的掩护下接近,一抵达目的地就同时发射火焰喷射器。惊心动魄的烈焰让人联想到地狱的业火,毫不留情地燃尽两层城墙的内部。熊熊烈火转眼间就把狭小的城墙内侧舔拭干净,一发不可收拾的火舌还从射击孔窜出来。眼前的景象令谢拉菲玛叹为观止。
由崔可夫中将开发的近身作战技术再加上火焰喷射器的扫射,又增加了几分壮观的程度。由于火势发挥了全面性的压抑效果,近身作战才得以将威力发挥到淋漓尽致。起火燃烧的地方全都成了人间炼狱,再加上火力实在太强大了,城墙内的敌人一旦靠近,无不当场死亡。
难怪在史达林格勒从事防卫战时,最应该优先解决的就是德国佬的工兵。谢拉菲玛心想。
刹那间,原本与自己看到的景色融为一体的要塞尖塔有如气泡浮出水面,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浮上意识的表面。
有狙击手────
透过瞄准镜,锁定对
方。就在那一瞬间,眼前刮过一阵吓死人的热流。
「唔!」
感应到危险,反射动作地趴下。
再扬起脸时,眼前是惨绝人寰的地狱。
负责发射火焰喷射器的工兵油箱受到狙击,工兵与周围的几名步兵惨遭祝融吞噬。密度过大、温度过高的火焰顿时将他们烧成焦炭。
受到气压波及,自走炮及战车被迫后退。一旦失去随行步兵,视野十分局限的自走炮与战车无法独自战斗。
「退回来、退回来……」
谢拉菲玛不知不觉脱口而出,周围的士兵也一样。
开始缓步后退的SU─152突然爆炸。
「是敌人的战车!」
一旁的夏洛塔大喊。
透过瞄准镜,只见炸开一个大洞的城墙那头,号称德军最强,不知是叫豹式二型战车还是虎式战车II的战车就在四个角的正中央。根本不是靠狙击能解决的对手。或许是领悟到整体的劣势,只有炮塔对着这边的战车也随即后退着扬长而去。
有个机组员从爆炸的自走炮滚落,让人立刻领悟到除他以外的组员都死了。
免于当场死亡的士兵全身都被烈焰烧得面目全非。
万一燃料起火燃烧,那又是另一种地狱了────谢拉菲玛想起同为自走炮兵的米哈伊尔说过的话。
「杀了我!」
素未谋面的士兵鬼哭神嚎,谢拉菲玛举起枪。
「杀了我!杀了我!」
要痛苦好几天才死得掉—
士兵已进入瞄准线的射程范围。不到一百公尺,不可能射偏。
「杀了我……」
耳边传来一声枪响。
士兵从痛苦里解脱了。
谢拉菲玛不由自主地望向自己的枪口。她还没有开枪。
「奥尔加。」
夏洛塔呆若木鸡地低喃。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NKVD派来监视她们的人正放下枪。
妈妈和伊丽娜,还有其他部队的士兵也都看着她。
凝视着硝烟缓缓上升的枪口,隶属NKVD的奥尔加喃喃自语:
「他的士气已然低落,而我是NKVD。」
她只说了这句话,所有人就同时松了一口气。
士兵失去斗志,所以被枪决。虽然她射杀大喊「杀了我」的士兵仍是事实,但是从发生在眼前的现象来看,已经切断杀害同伴的脉络。
谢拉菲玛感到不可思议,人类会为了所谓的大义做到这个地步吗?
剩下的战车搁浅在壕沟里,战车兵用跑的回来,下令红军撤退。
他们连滚带爬地退出战壕,跳上卡车。
「那个狙击兵……」
谢拉菲玛坐在货台上,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她知道伊丽娜正在视野一隅注意着这边。
「那个狙击兵,一枪射爆火焰喷射器,扭转了战局。」
那个狙击兵正是—
「不要随便臆测。」
伊丽娜小声打断她的思考。
坐在美制卡车上,无言地加入撤退的行列。
前方的卡车传来塔妮雅吹口琴的声音。知道她平安无事,谢拉菲玛松了一口气。口琴的音色跟平常一样,温柔中带点忧伤。
凝望周围的景色,被炮击破坏得面目全非的工厂遗迹,看不到市民的身影。偶尔可以看到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小孩好奇地看着这边,随即便被父母惊慌失措地拉走了。
街道上人影稀疏。放眼望去,只见到处都是试图投降而受绞刑的人。吊死的尸体有如飘荡在风中的蓑蛾。
又有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废屋后面,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怀里抱着名叫「铁拳」的反装甲无后座力炮。
谢拉菲玛的身体立即产生反应,比他更快瞄准对方。
用T字瞄准线捕捉到敌人时,就要扣下扳机的手指竟有些迷茫。
童稚的五官、蓝色的双眸、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看上去还不满十岁。
「谢拉菲玛,是小孩!」妈妈叫着阻止她。
但那小孩正拿着反战车榴弹发射器对着这里,食指继续扣动扳机。
就在扣下扳机的前一刻,准头因为犹豫不决而向下偏,同一瞬间,爱枪击发。小孩的「铁拳」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射,整个人往后倒。
枪声让车队停止行进,红军士兵对周围摆出备战状态。
瞄准线的另一头,少年正在痛苦挣扎。
好可怜。脑海几乎是义务性地浮现这个形容词,谢拉菲玛惊觉于自己的冷酷无情。
就跟写着「欢迎来德国」迎接苏联红军的看板一样,这句话毫无意义。比起跟伙伴一起死在少年的「铁拳」下,她还是选择活下去,而且只有一点点犹豫。
然而,身边也有人是真心实意地说出这句话。
「好可怜!」
妈妈大喊,跳下停止的卡车。
「等、等一下,妈妈别去!」
夏洛塔悲痛地尖叫。
「回来,嘉娜!」伊丽娜也嘶吼。「德国佬会来回收伤兵!」
「在那之前他已经死了!」
听到妈妈的回答,谢拉菲玛也跳下卡车。认为开枪射击的自己有义务把她带回来,阻止想随后跟上的夏洛塔。
伊丽娜对夏洛塔说:「你带几个士兵过去。」
「妈妈,等一下,太危险了。」
妈妈置若罔闻。
「我不能放着受伤的孩子不管。」
「孩子……那家伙是国民突击队的少年兵,是德国佬!他想杀光我们。」
「我知道,所以更不能放着他不管!」
只有一瞬间,妈妈回过头来。
眼神十分尖锐,完全感受不到平日的温和。
「我不想再看到孩子死于战争了。战争杀死了我的孩子。我之所以作战也是为了保护小孩。不是为了杀死他们!」
毕业时妈妈说过,要为保护孩子们而战。
NKVD的哈图娜形容妈妈是「搞不清楚状况,连德国小孩都想保护的中年妇女」。妈妈确实这么说过,而且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的行动都是出于想帮助小孩的心,完全没有敌我之分。
扬言为保护女性而战的自己又如何呢?脑海突然浮现出这个问题。
那一瞬间,谢拉菲玛身为狙击手的戒心一口气拉到最高点。当对着废弃工厂的马路映入眼帘,原本看不到居高临下俯瞰整条街的尖塔也出现在视野的一隅。
谢拉菲玛立刻全力转动身为狙击兵的脑筋。
那里有个德国佬。他看到少年试图发射「铁拳」,也看到少年被击中的模样。狙击兵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这时,敌方的士兵出现了—
「妈妈,趴下!」
谢拉菲玛使尽全力冲过去,把想扶起少年的妈妈扑倒在地。
「唔!」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子弹贯穿妈妈的身体。
谢拉菲玛匍匐在地面,指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对同伴大叫:
「朝尖塔射击!」
夏洛塔和尾随她前来的士兵立刻展开射击。包括DP28机关枪在内,开始猛烈射击。受到枪林弹雨的阻挠,敌人放弃狙击。塔妮雅狂奔而来,一把推开谢拉菲玛,让妈妈正面朝上。
谢拉菲玛检查周围有没有敌人。
「振作点,妈妈!听得见的话就点点头!」
妈妈一息尚存,可是子弹射中了胸口。
「听得见……」
「听得见就好,别说话!」
血从妈妈的嘴角流下,妈妈痛苦地问道:
「那孩子呢……?」
谢拉菲玛望向少年兵。他除了「铁拳」以外没有其他武器,腰间血流如注,拼命地摆动短裤底下的光脚,在地上爬。
视线与枪口同时顺着他爬的方向,敌人就在前方。全副武装,手里拿着MP40冲锋枪的德国佬发现自己被附有瞄准镜的步枪从遥远的射程外锁定后,转身就想逃跑。
「别想逃。」
谢拉菲玛在自言自语的同时扣下扳机,这次是刻意击中他的脚。
和另外两名红军士兵带回中枪的德国佬。
所有人都上车后,车队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撤退。
国民突击队的少年兵腰部中弹,身受重伤。妈妈陷入昏迷。谢拉菲玛击中的德国佬只有小腿被子弹射穿,意识还算清醒。
塔妮雅在摇晃的车上想尽办法为妈妈止血和急救。
伊丽娜静静地闭上双眼,夏洛塔方寸大乱地哭喊。
「妈妈、妈妈!」撕心裂肺地崩溃大哭,有如母亲真的中枪的女儿。「妈妈,求求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的样子刺激到已经死了太多人的苏联士兵内心某条共同的软肋。
「那群人是怎么回事!德国佬都是没血没泪的狙击兵!」不认识的红军士兵气得满脸通红,怒发冲冠地叫骂。「这个人是你们的同伴吧,她是想要救那孩子吧?可是他们却在那里守株待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的少年中弹,只为了攻击来救他的红军士兵!太过分了,我一定
要杀光这个城市所有的德国人!」
他身边的士兵也纷纷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虽然没像他那样直接说出口,但想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然而,谢拉菲玛对妈妈中枪只觉得悲痛与大受打击,但愿她能保住一条命,无法与大家同仇敌忾。
攻击妈妈的狙击兵并非特别残忍。
身为冷静射杀敌人的狙击兵,哪里有可以打中的敌人就要射击,如此而已。
自己就认识一只会这样狙击的布谷鸟。
退到接收他们的前线基地,立刻把妈妈交给医生。
基地内的野战医院里满是重伤者,所幸很快就得到外科医生的治疗。
这也意味着妈妈正在鬼门关前徘徊。
晚间十点过后,军医向谢拉菲玛和夏洛塔说明妈妈的状况。
在那样的情况下,塔妮雅的急救非常完美。军医回答。只可惜大血管被子弹损伤得十分严重,所以身体受到很大的冲击。
「外科能做的处理我都做了,接下来只能祈祷本人的求生意志了。」
夏洛塔几乎瘫在谢拉菲玛身上,谢拉菲玛抱住她。
对于无神论的狙击兵来说,这是最棘手的状态。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路可走—
「夏洛塔,你在这里等我。」
实在很不忍心留下一脸不安的她,但也不能带她去。
确定腰间插着手枪和刀子,谢拉菲玛走进NKVD的管理区,走向侦讯室。
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让少年兵拿起武器的德国佬正接受奥尔加和大概是负责翻译德语的陌生秘密警察审问。
奥尔加问她有什么事,谢拉菲玛没回答,观察德国佬的反应。
不到三十岁,面容憔悴,又想以虚张声势加以掩饰,故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双手绑在椅子扶手上,以免他逃走,除了被自己射中的脚以外,没有外伤。不安无法隐藏,但还算镇定,正在窥探他们的反应。
「你对尖塔上的狙击兵────汉斯·叶卡有什么了解,全部老实招来。」
对方的目光明显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试图隐瞒一切的面无表情。谢拉菲玛确信自己猜得没错。
「不说的话,就用你当靶,开始练习射击。」
没见过的NKVD蹙紧眉峰,朝她怒吼:
「谁会对这么拙劣的威胁说实话啊,侦讯的外行人给我闭嘴!」
「敢问专家问出了什么?」
沉默。否定的空白。即使是以俄语交谈,德国佬显然也知道他们在吵什么。
「他说他叫尤根。」
沉默再次降临在侦讯室里,德国佬打破沉默说:
「我有一个请求。」
「希望我们为你松绑吗?」谢拉菲玛反问,只见他露出扭曲的笑容。
「请让我宣读投降的传单。捡到那玩意儿只有死路一条,但这里应该有一堆。我记得上头写着俘虏可以获得人道的待遇。」
被小看了……
谢拉菲玛脱下外套,绕到他背后,把袖子绑在他头上,遮住他的眼睛。
尤根·奈曼什么也看不见。
在五花大绑的情况下什么都看不见,不可能不害怕。但是谁要向这种小姑娘屈服啊。自己是诞生在东普鲁士,保家卫国的军人。伊凡不可能违反政治宣传,对他进行太残忍的拷问。
努力鼓励自己时,耳边响起女人的轻声细语。
「你听说过俄罗斯有一种轻声细语的侦讯方式吗?」
清晰的德语。发音比NKVD的男人还流畅,近乎完美。
因此反而带有异样的压迫感。
「听好了,说话需要很多器官,所以一定要给对方留下一点东西。首先,人只有一条舌头,随便割断的话会死。眼睛嘛……」
耳边传来制止她的俄语。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是NKVD的人。当一切归于寂静的下一瞬间,被蒙住的眼球上方隔着眼皮和布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
刀子贴住眼皮。刀刃在蒙住眼睛的布滑动。眼睛可以感受到刀子正在隔着布只有几公厘的前方蠢蠢欲动。
「眼睛有两颗,但是处理起来有点麻烦。硬挖出来的话,有的人会活活吓死。」
这只是威胁。尤根感觉汗如雨下,但仍咬紧牙关撑下去。
「那么耳朵呢……就算只剩一只耳朵,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耳垂有股诡异的触感。不是利刃,而是某种柔软的东西。
「我们饲养的水蛭有种奇怪的习性,特别喜欢黑暗与温暖的地方。非常讨厌照到光,所以如果眼前有洞,就会不顾一切地钻进温暖的洞里。」
柔软的触感爬上耳朵,在耳孔的附近蠢动。
尤根尖叫着想要站起来,无奈身体被绑在椅子上。
「一旦跑进洞里,就很难再弄出来了。会把耳垢或鼓膜当成食物,拼了命地往前钻。温暖的耳朵里面简直是水蛭的天堂。可是啊,如果只有一只还好。顶多废掉你一边耳朵,在体内饲养到水蛭老死也是个办法。总比挖出一只眼睛好吧。所以你懂了吗?要把这家伙放入你的耳朵,我可是一点也不会犹豫喔。」
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正要钻进耳朵里,另外又有个东西阻止那玩意儿跑进去。那个死丫头正抓住水蛭的一头,等待时机放进他的耳朵。
「我再问你一次,你认识汉斯·叶卡吗?」
「认识!」
尤根崩溃大喊。
他突然改变心意了。仔细想想,他根本没必要包庇那家伙。
「汉斯·叶卡!我认识他!他是从莫斯科夹着尾巴逃走,在史达林格勒又逃离第六军团,投靠我们的胆小鬼!因为射击技巧很高明,所以没被判死刑,但大家都很讨厌他。他就在尖塔上!」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你的情报没有任何价值。真想看看耳朵被吃掉的你。」
「住手!」
「说实话。把你知道的一切全部说出来。如果想不起来,那就只能让我欣赏你死去的惨状了。」
尤根拼命回想,唤醒与他有关的记忆。
「那、那家伙就尖塔上狙击位置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到凌晨三点和正午到下午三点这两个时段!」
「只有这样吗?他有什么弱点?」
「弱、弱点?再怎么说这也太……」
耳边传来水蛭钻进耳朵的触感。
「哇啊啊啊!我知道了!晚上因为看不清楚,所以会发射照明弹。轮到尖塔附近的时间是从半夜十二点开始,每隔十五分!照明弹发射的瞬间会照亮四周!那是唯一的机会!」
眼前突然大放光明。
浸泡在泪水的世界里,两个NKVD皆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摩擦耳际的触感消失了,眼前放着用纸揉成的小纸团。
「什么……?」
「德国人怎么都这么好骗呢。」
刚才的女兵转动着小纸团笑着说。
「一听到『俄罗斯的』,不管再野蛮的话都会信以为真。」
把自己吓得要死的「水蛭」只是揉成一团的纸。
尤根全身虚脱地趴在桌上,痛哭流涕。
被伊凡的女兵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更多的是「啊……得救了」的如释重负感。
女兵并没有特别得意的样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侦讯室。
「这是给你的奖励。」
从刚才就开始加入审问自己的女性NKVD摊开揉成一团的纸。
各位德国士兵!放弃抵抗吧。你们拼死作战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小时,纳粹的大人物都在柏林举办酒池肉林的派对!而我们苏联红军将以人道的温暖盛宴迎接你们的到来。
尤根先是发出喑哑的笑声,然后号啕大哭,边哭边说:「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会一五一十地回答。我保证。」
隔了几分钟的间隔,女性NKVD用俄语问他问题。
男性NKVD一脸错愕地为她翻译:
「你小时候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尤根听不懂这个问题的用意,但认为自己答得上来。他已经懒得思考了。
「我想成为德国足球代表队的队长,苏联也有足球代表队吧。不瞒你说,我是这座城市,不止,是整个东普鲁士踢得最好的人,所以有充分的机会可以成为队长。」
「这样啊。我想当女明星。想成为受欢迎的舞台剧演员,演出爱森斯坦导演的电影,在国外也闯出一番知名度,与卓别林那种听得懂人话的家伙对谈。对谈中,倘若我说我是乌克兰的哥萨克人,苏联人民大概会对哥萨克族另眼相看吧,父母大概也会以我为荣……不过我爸妈已经死了,代替父母拉拔我长大的秘密警察,将我塑造成百变女明星的那个人也死了。」
不知姓啥名何的女性NKVD微笑着说。
「那个用纸挠你耳朵的女孩子啊,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几乎被她的老实与善良吓一跳,她是真的想成为外交官喔。想成为德国与苏联的桥梁,促进世界和平,所以才会学德语。」
尽管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图,但尤根也不禁回想自己的人生。
直到十五
岁之前,他都坚信自己能成为德国足球代表队的选手,出国比赛。为了参加奥运或世界杯,坐船去许多国家,在那里踢足球,享受观众的喝采,与外国选手交朋友。教练都说他是塞普·赫尔贝格再世,如果不是要服兵役,如果不是奥运或世界杯都停止举行,或许他真能当上德国足球代表队的选手。
「你同伴射中的女性曾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直到现在也想成为大家的母亲。她想带大来不及长大的孩子们,希望有一天能抱上孙子。」
或许也有一种与前往苏联跟素未谋面的俄罗斯人兵戎相见、称市民为游击队,乱枪扫射他们、逃回祖国,要少年捧着「铁拳」反装甲无后座力炮、让苏联军人用揉成一团的纸拷问自己无关的人生。泪水模糊了视线。真希望他们能放开他。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话?」
泪水从尤根眼角滑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听到这些话比刚才的拷问更令他痛苦。
眼前的女性低下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的双眼也蒙上一层薄雾,这也是侦讯的演技吧。她的容颜十分清丽,具有慑人心魄的气质,尤根认为她确实有成为女明星的潜力。如果有个自己能当上足球选手的世界,到时候,那名女兵大概也会成为外交官吧。
然而,那个世界并不存在。现实只有一个。
女性NKVD抬起头来,又问了他一次:
「你认为是为什么呢?」
尤根垂着头,眼泪啪哒啪哒地滴落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
尤根低声啜泣,然后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谢拉菲玛努力克制在内心掀起千层浪的激情,在走廊上前进。
敲了敲队长室的门,还没听见回应就开门进去。
室内非常简朴。伊丽娜背对自己,面向窗外,用动作示意她开口。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队长同志!那只布谷鸟果然是汉斯·叶卡。请让我带队去讨伐他!」
「你怎么知道?」
「那个俘虏说的。」
「他怎么会从实招来?」
「他说他想宣读投降传单,我让他念了。」
谢拉菲玛口若悬河地只交代事实。
伊丽娜转过身来。随时随地都能够保持平静的这个女人,居然露出疲惫的表情,谢拉菲玛大吃一惊。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汉斯·叶卡。」
谢拉菲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敌人是优秀的狙击兵,放着不管会成为阻碍。对这种人采取先下手为强的反狙击是很正常的兵法,而且我也有这个能力。」
「目前的战况与史达林格勒不同。包括尖塔在内,明天就会对敌人展开炮击。你特地以狙击的方式解决他的意义何在?」
「我想为妈妈……为嘉娜同志和夏洛塔打气,而且我也有义务解决他。宣传兵都等着看我报仇雪恨的模样。」
「全都是后来才加上的动机呢。」
「伊丽娜!」
谢拉菲玛忍不住大声抗议。
「我从伊万诺沃村一路战斗到现在就是为了今天!」
谢拉菲玛抛开事先准备好的动机,喊出真心话。的确,她刚才讲的那些虽然都是事实,却不是原始的动机。但伊丽娜应该比任何人更能明白她的心情才对。
只见伊丽娜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谢拉菲玛。
任命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为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教官。
谢拉菲玛还来不及理解这行平铺直述的文字代表什么意思,伊丽娜径自为她说明:
「是我推荐的。这两天刚收到你调职的人事命令,同时也恭喜你升职为中尉。」
谢拉菲玛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呼吸紊乱。
自己从故乡惨遭屠杀的一九四二年开始,作战至今。
为了向汉斯·叶卡报母亲的仇、村民们的仇、苏联人民和女性的仇。
「为什么……」
「因为你很适合。你将成为下一任的指导者,人数不够的话再跟别的单位借。」
「战争就快结束了。你认为女狙击兵在没有纳粹的世界还有用武之地吗?」
不及细想,话已脱口而出。伊丽娜始终不为所动。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也不关我的事。」
脑子里响起卡嚓、卡嚓的声音。那是为手枪填充子弹的声音。
「是你把我带来这里,是你把我带来这个地狱。」化为有如诅咒般的低语。「是你利用我的仇恨心,把原本平凡无奇的我培养成杀人机器,让我变成狙击兵。我明知你的目的,但是为了报仇,我通过这项试炼,杀了八十五个人,成为一流的狙击手。如今仇人就在眼前……」
「没错,谢拉菲玛。你完全成长为我理想中的样子。」
伊丽娜回答,美貌的脸庞看不见一丝狰狞的表情。
「对我而言,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可以回去了。」
卡嚓。脑中发出巨大的声响。拨动拉柄,子弹已然上膛。
「我应该说过,我还有一个想杀的人。」
「你是说过。」
我要杀了你。谢拉菲玛把手伸向腰际的手枪。她要杀了伊丽娜,离开这里,趁夜杀死叶卡,结束这一切。一切到此为止,没有后续。
伊丽娜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当她抓住枪套,正想拔出托卡列夫手枪时,后脑勺感到一阵热气。感觉就像是被由一百万烛光的光线汇集而成的细线照射到的热度。
是狙击兵的杀气。
「夏洛塔……」
谢拉菲玛面向前方说道,背后传来夏洛塔的声音。
「菲玛,把手举起来!」
战友夏洛塔,同时也敬爱着伊丽娜的同志正从背后持枪瞄准自己。
「办不到。我不能在这里放弃,就算要杀死队长……」
「既然如此,我只好杀了你。」
谢拉菲玛感觉眼眶湿润。
忘了是什么时候,她们在学校讨论过这件事。
自己想杀死伊丽娜。夏洛塔则说,就算要开枪,她也要阻止谢拉菲玛。
以前聊过的画面就要变成现实。
「你还记得艾雅吗?」
伊丽娜突然问她。
怎么可能忘记。来自哈萨克的天才。拥有自己无法望其项背的天赋,却初出茅庐就枉送性命的少女。
「现在的你就像那时候的艾雅。」
什么意思。
谢拉菲玛思考她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技术吗?还是自寻死路的态度呢?最后看到艾雅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
不禁回忆起艾雅的种种,冷不防听见从背后走来的脚步声。
听见夏洛塔放下手枪的声音时,谢拉菲玛也松开扳机。
「队长,大家!」
护士塔妮雅跳过她和夏洛塔,径自冲进队长室。
慌不择路的她在进门的同时也察觉到房间里不寻常的气氛,轮流打量三个人的脸,对充满在室内的杀气腾腾感到困惑。
然而,她只轻轻瞥了伊丽娜一眼,迅速切入正题。
「妈妈醒了,快去跟她说话。」
所有人一起默不作声地冲出房间。
走进病房,妈妈躺在床上,面色如土,已经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除了她以外,也还有许多同样徘徊于生死关头的士兵正在接受同袍的鼓励。
一起回故乡当英雄吧。回去各自的故乡结婚吧。诸如此类的打气声不绝于耳。
「虽然很残酷,但是请不要让她太放松。她需要气势才能撑下去。」
军医提醒三位狙击小队的成员。
夏洛塔谨记在心地点头,走向妈妈。
「妈妈,是我,振作一点。」
「夏洛塔……」
妈妈勉强挤出一抹微笑,痛得脸都歪了。
「那孩子怎样了?还好吗?」
「那孩子?」
夏洛塔一脸莫名其妙,妈妈追问:
「那个想攻击我们的男孩子。」
夏洛塔无言以对。她大概不知道,也不在乎。
塔妮雅替她回答:
「他没事了。捡回一条小命。他说他想见救自己的妈妈,所以你要振作一点。」
语气十分轻松,但都是为了让她不要失去求生意志,慎重挑选的字句。妈妈浅浅一笑。
「那就好。」
谢拉菲玛忍不住吼道:
「好什么呀妈妈!哪里好了。你也要好起来才行!」
夏洛塔在一旁点头附和。
「我就算了。自从在莫斯科失去丈夫与女儿,我就只是在等死。幸好遇见了伊丽娜队长,来到这里……救了那孩子。如果能让你们这群女儿送我最后一程,我也不枉此生了。」
夏洛塔开始哭。一副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的凄怆。
「才怪,你不是要跟夏洛塔去面包工厂工作吗!」
谢拉菲玛替夏洛塔说出心里话,握住她的手。体温低得令她暗自心惊。
妈妈没回答。看起来很困的样子,睡眼朦胧。
「嘉娜·伊萨耶夫娜·哈鲁罗瓦。」
伊丽娜久违地喊她的本名。
「你的女儿们都在这里,别丢下夏洛塔一个人。你是这群孩子的母亲,别让她们再失去母亲了。」
妈妈微微地点点头,沉沉睡去。
「妈妈!」
塔妮雅抓住夏洛塔的肩膀。
「她只是睡着了,别再勉强她说话了。再来只能等她自己恢复体力。」
狙击小队的三名成员把治疗的事交给塔妮雅和军医,走出病房。
伊丽娜头也不回地离去。
夏洛塔泪盈于睫,全身颤抖。
「别担心,夏洛塔。」
谢拉菲玛抱紧她。
「妈妈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夏洛塔点点头,埋在谢拉菲玛胸前哭泣。
难以想像这两个人前一刻还是相爱相杀的对手。
「菲玛……」夏洛塔冷不防问她:「你不会也丢下我一个人吧?你会在这里等我,等我杀了那只布谷鸟吧?」
谢拉菲玛答不上来。
「这给你……」
夏洛塔给谢拉菲玛一张照片。
看到装在相框里的照片,谢拉菲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年轻的母亲────叶卡捷琳娜与一位表情庄严肃穆的男人。是谢拉菲玛只在这张照片看过的父亲马克。
以前被伊丽娜丢掉的照片。她唯一的回忆。
「这、这是……这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不清楚细节。只是刚才你来找队长之前,队长把这个给我……要我交给你……」
看来是伊丽娜捡起那张丢掉的照片,要部下回收。
从挑起自己的仇恨心,利用愤怒让自己奋起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想着有一天要还给自己,因此随身带着这张照片。
谢拉菲玛感到一阵晕眩,眼前浮现伊丽娜故意让自己认定她是畜生的身影。
夏洛塔无从得知她们之间的过节,泪眼模糊地问她:
「菲玛,我饶不了那个狙击兵……让我去,我要去射杀那只布谷鸟。」
这时有几名士兵自称接到伊丽娜的吩咐,从走廊的另一头走来,要她们各自回房。谢拉菲玛不情不愿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时,有个看上去忠厚老实、一板一眼的男性士兵跟了上来,背上背着附有瞄准器的莫辛─纳甘步枪。
「你是什么人?干么跟着我?」
谢拉菲玛挑眉,质问对方,对方正经八百地向她敬礼,一口气回答:
「下官是隶属于护卫部队的里昂尼德·皮丘克诺夫伍长,伊丽娜上尉同志要我保护谢拉菲玛少尉!」
不让她溜出去的意思吗?谢拉菲玛命令跟到房门口的他「稍息」,走进房间。
当上尉官的待遇还真不错。可以在伍长的保护下,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
谢拉菲玛躺在床上,整理自己的立场。
战斗经年……无非是为了复仇。
仇人此时此刻就在眼前。
必须让夏洛塔和妈妈活着回去。
倘若我离开小队,夏洛塔明天一定会去找那只布谷鸟单挑。
敌人不是她能应付的对象。
苏联大概会攻陷柯尼斯堡,但叶卡可能会逃之夭夭。毕竟那家伙也曾经不要面子、不顾名声地逃离史达林格勒。
最糟糕的情况是万一那家伙投降,万一那家伙谎报姓名,撑过严苛的劳动,有朝一日可能会活着回德国。
自己呢……
问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时,答案不言自明。
自己是为了保护女性才来到这里。
打开抽屉,拿出大小与笔相当、形状与水瓶无异的物品,再拿出笔记本。
从总是随身携带的工具箱里拿出浆糊。
完成一连串的准备后,望向窗户。这里是二楼,并非无法跳下去的高度—
故意发出声响,打开窗户。果不其然,窗户还没全部打开,皮丘克诺夫伍长就连门也不敲地闯进来。
「少尉同志阁下,我收到的命令是绝对不能让你出去!」
护卫毕恭毕敬地向她敬礼,谢拉菲玛假装只在意头发,好一会儿才说:
「怎么办,床底下好像有蛇。」
「床底下有蛇?」
「对呀,很好笑吧,我居然会怕蛇。可以帮我抓蛇吗?里昂尼德伍长。」
里昂尼德伍长又行了一礼。
「包在我身上!」
里昂尼德走进房间,老实地往床底下看,开始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蛇。
完全没发现谢拉菲玛从他身后经过,悄悄地把门关上。
真的很抱歉。谢拉菲玛在心里向他道歉,绕到他背后,右手架在他的脖子上。
「唔……!」
双脚踹向他大惊失色的身体,左脚制住他的腹部,用左脚踝扣住他右脚膝盖内侧,封住他所有的动作。
两人一起倒在床上。
里昂尼德拼命挣扎,但谢拉菲玛使出全力勒住他的颈动脉和腹部,所以他连几秒都撑不住。
不声不响地撂倒对手。以前练习过的徒手格斗技巧在对方完全掉以轻心、背对自己的条件下成功了。
「真的很抱歉。」
这次发出声音,小声道歉,为他注射随身携带的个人用麻醉药。原本是止痛药,但谢拉菲玛知道只要增加剂量,就能让对方沉沉睡去。里昂尼德将一直昏睡到自然醒来。
爱枪SVT─40还在房间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没收对狙击兵来说等于一切的枪。
把里昂尼德的外套揉成一团,塞进他嘴里,再将他的双手双脚反绑在床脚,谢拉菲玛推开窗户。
她没有傻到直接跳下去,而是顺着排水管,静静地降落到地面。
地图与今天的光景,已经让她牢牢把路线记在脑子里了。
走在深夜的柯尼斯堡,耐着严寒,提高警觉四下张望,走向妈妈受到袭击的地点。
可以看到火线的地方有两处,分别是那个地方和两层城墙的前方,但后者离德国佬太近。而且敌人打算修复受到破坏的部分,所以恐怕会与敌人正面冲突。
藏身于工厂地区的一角时,敌人的照明弹照亮了四周。
是尖塔的方向。那个德国佬说得没错,敌人正提防着我军夜袭。
每隔十五分钟。
靠着身体记住的时间感前进,时不时躲起来等照明弹闪过。
用镁混合而成的火球照亮黑夜,只花十分钟就烧完了。谢拉菲玛利用五分钟的时间差前进,慢慢地靠近尖塔,走到妈妈遇袭的地点。
那里还残留着血与硝烟的浓烈臭味,谢拉菲玛举起枪。
距离大约五百公尺。虽然是由下往上射击的角度,但对方正掉以轻心。
这一路走来,道阻且长。
自己原本只是伊万诺沃村的平凡女子,历经村子被烧、进入狙击训练学校、在战斗中活下来,终于走到这里。仇敌就在眼前。村民们的仇、母亲的仇,还有伤害妈妈的敌人就在那里。只要自己射中对方,一切就结束了。
想到这里时,谢拉菲玛突然想到一件事。
现在的你就像那时候的艾雅。
艾雅────她想起来了。艾雅当时被执念附身。渴望自由的少女太执着于射杀敌人,忘了明明早就知道的铁则。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射出子弹就完事了。还有……
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
想起这句话的瞬间,谢拉菲玛觉得自己所处的状况有点不对劲。那个德国佬离开尖塔,出现在这里。他明明那么瞧不起叶卡,为何得知所有的状况。然后她又想起叶卡的战术。
狙击兵都有自己的脉络,无一例外……
那家伙在史达林格勒泄漏情报给自己的情妇。算准对方会对他们走漏消息,借此暗示自己的存在。朱利安说过—
唯有能理解对方脉络的人才会赢。
叶卡恐怕知道有人在找他。毕竟这是红军内部众所周知的事实。当然没透露他的名字和个人资料,但是被追捕的人不可能毫无所悉。
他的敌人是追捕自己的狙击兵。发射照明弹的瞬间。可以狙击的位置很有限。绝佳场所,以及下意识追求的,充满戏剧效果的舞台。
────被锁定的其实是我!
反应过来的瞬间,照明弹燃亮夜空。瞄准镜的另一边,原本在尖塔上的人影已经背着强光转过来。谢拉菲玛转身就跑。
后脑勺感觉到热气,立刻趴伏在地。同时头上传来撕裂空气的声音,枪声慢了一拍才跟上来。谢拉菲玛站起来,在脑中倒数。起点为子弹着地的零点五秒前。最优秀的狙击兵拉动枪机,再次装填子弹,锁定她的那一瞬间,谢拉菲玛又滚了一圈。
第二发子弹切断头发,射向前方。
决定就这样跑去躲起来的瞬间,耳边传来划破空气的「呼噜噜噜」声。
完了,谢拉菲玛心想。那是「打得中」的声音。
抱头扑向前方。就在着地的前一刻,迫击炮弹命中她的背后,爆炸
的风压让她的身体飞到半空中。
视野扭曲变形。连滚带爬地躲到废屋后面,避开尖塔的射击角度。
「那个怪物……居然能避开子弹……」
谢拉菲玛听见德语。为了不让自己逃跑,对方果然早有埋伏。握紧怀里的两颗手榴弹。伊丽娜说过,要事先想好该怎么用。她早就想好了。她早就下定决心,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第一颗用来炸死自己,第二颗用来杀死敌人。
自己是狙击兵,而且是女人。与其受尽对方凌虐而死,一死百了还比较干脆。
然而────
一旦死了,就无法报仇。敌人就在眼前,但不是这些士兵。
就算成为俘虏,她也已经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谢拉菲玛放开手榴弹,抓住另一样东西。
有人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站起来。
谢拉菲玛成了德军的俘虏。
撑着下巴的左手被粗鲁地抓住,按在桌面上。
七公分左右的铁钉贯穿谢拉菲玛的左手腕,把她的手钉在桌上。
德国佬藏身在那座有尖塔的要塞里。此处是位于地下室,某个阴暗的房间。
惨绝人寰的哀号从谢拉菲玛的体内扯破喉咙,冲出口腔。
「说!你的部队在哪里?」
敌人先用德语威胁她,再用俄语重复一次。
「去你的法西斯。」
谢拉菲玛回答,德国佬从铁钉的顶端淋上热水。皮肤泛红,热水渗入伤口。
谢拉菲玛惨叫,而后笑了。
虽然只是虚张声势,但德国佬都被她吓得脸皮抽动。
眼前有一把老虎钳,夹住大拇指的指甲。指尖感到冰冷的触感时,鼻尖掠过鲜血混杂铁锈的味道。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那本满是红字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
「杀死德国佬需要理由吗?」
老虎钳拉扯着大拇指的指尖。
「狙击兵单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闭嘴,你这个杂碎。德国人真没品。要折磨女人的话,能不能绅士一点啊。」
德国佬笑得很下流,左手一把捏起谢拉菲玛的脸颊。
「你长得还挺标致的呢。」
德国佬笑着说,轻抚她的脸颊,似是在享受她的触感。
「也有那种享乐方式啦,可惜现在没时间好好享受!」
德国佬夹紧老虎钳,从她被固定的左手大拇指狠狠拔下指甲。
不成声的哀号响彻整个地下室,过了一会儿,谢拉菲玛说:
「真是的……既无技巧,也无深度。换作是我,我会更优雅一点……」
谢拉菲玛被甩了一巴掌。德国佬对她拳打脚踢,还拿木棍殴打她,再用木棍把钉子钉得更深一点。
「结果还是这种方式最单纯又有效。如何?还有双手双脚,可以继续打出十九个洞呢。」
「等等等等。」
谢拉菲玛阻止他。
这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痛苦,再抵死不从下去,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我有个条件,先拔起这根钉子。如果你接受我的要求,我什么都愿意回答。」
「开什么玩笑!死到临头还敢提条件。」
「就算我在这里喊破喉咙,明天早上,所有人都会被炸死。包括我在内!但我还不想死,所以让我们聊点有建设性的话嘛!」
谢拉菲玛边说边吐出含血的唾沫,审问官面面相觑。
「拷问生效了吗?这家伙不太正常。」
翻译问道,审问官回答:
「当然不正常啊,她可是共产主义的女兵。」
「再扯下去太花时间了……拖愈久对我们愈不利。」
谢拉菲玛对偷偷观察她反应的士兵嫣然一笑。
「上尉阁下!」
另一名士兵冲进侦讯室,劈头就从怀里掏出谢拉菲玛事先藏在身上,用红字写的笔记本,急如星火地说:
「这家伙身上带的这本用红色墨水写的笔记本,第一本记录了德意志国防军的战争罪行。写满在史达林格勒目击到杀害市民、杀害战俘的证词。」
负责拷问的上尉惊愕得瞪大双眼,但连忙收拾干净脸上的表情反问:
「真的假的!」
士兵以视线回答「我怎么可能知道」。上尉换了个问法:
「第二本呢?」
「第二本是战况纪录。还誊写了市内的地图,但整本都是符号,看不懂内容。」
审问官停滞了几秒,命令士兵:
「第一本烧掉,第二本留着。」
士兵匆忙离去。这也是唯一的处置方法。
没错,你们只能烧掉那本笔记本。
审问官拔掉谢拉菲玛左手腕的钉子,质问摩挲着手的谢拉菲玛:
「这下子完成你的第一个要求了,还有什么问题?」
「叫汉斯·叶卡来。」
谢拉菲玛间不容发地回答,观察对方的反应。
对方显然有些措手不及,用眼神反问「你怎么会知道他」。
「让我们单独谈话。」
翻译代为回答:
「他不会说俄语。」
「我知道。只要五分钟就行了,让我们单独谈话。然后我会告诉你那些笔记本的意思和你们的逃走路线。」
审问官左右为难,从他的沉默可以看出他们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他不可能轻易相信谢拉菲玛会告诉他们逃脱的路线,但目前的战况却也让他无法完全忽略这个可能性。翻译问审问官:
「如果她只是要见叶卡,应该没关系吧。反正那家伙也是卑鄙的狙击兵。」
「但她一定有什么盘算。」
「就算是这样,这家伙也单独跑到狙击位置,而且还撑过拷问。如果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士兵,或许真的知道逃跑路线。就算她说谎,反正到最后都要杀了她。」
谢拉菲玛隐瞒自己懂德语的事,再加上有为了让她招供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谢拉菲玛引导他们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
「只有五分钟喔。」
审问官走向通往外面的楼梯,翻译也跟上去。审问官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
「要是有人闯入,或是叶卡先出来,一切就到此结束。」
耳边传来翻译临走前的翻译。
承受着风吹过脑海的感觉,在充满血腥味的房间里怔忡地仰望天花板。光线非常微弱的灯泡吸引了一群飞蛾。通往室外的方法只有狭窄楼梯对面的那扇门。谢拉菲玛回想被抓来这里经过的路线。
地下的拷问室。从入口到这里的距离并不长。烟囱的位置就在自己的头顶正上方。建筑物周围的警戒不算森严……头上有狙击兵。
过了十分钟左右,光线从通往拷问室的楼梯上方照射进来。
那个男人背光走进房间里。
瘦削的男人提着急救箱,留着胡子的脸颊上有伤。
汉斯·叶卡。
谢拉菲玛的仇人在她眼前坐下,默默地从急救箱取出绷带,开始为谢拉菲玛的左手腕包扎。
四目相交,他笑得有点无奈。
「不好意思啊,我还想拿点止痛药,可惜上头不允许。」
「不需要。」
谢拉菲玛以德语回答。叶卡缠绷带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开始为她包扎。
「你会说德语啊。」
「如果言语相通,德军会感到不安吧。因为对方不再是有如记号一般,可以任凭宰割的『斯拉夫人』或『伊凡』,而是能沟通的人类。你以前也是这样。」
叶卡为谢拉菲玛包扎完毕。看到以正确步骤止血的左手,谢拉菲玛笑了。微微颤抖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叶卡的手。
「你又要逃跑吗,汉斯·叶卡。就像你在莫斯科和史达林格勒那样。」
「你是『柔亚』吗?你到底是谁?」叶卡以谢拉菲玛的化名问她,显然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你怎么会认识我?为何指名要找我?」
「我叫谢拉菲玛,是伊万诺沃村的幸存者。」
谢拉菲玛直视叶卡的双眼回答。
「我来这里是为了替母亲报仇。」
「什么?」
谢拉菲玛仔细观察叶卡的表情。疑惑,混乱。
试图隐藏的反应深处看不见恐惧。难不成……谢拉菲玛想到一个可能性。
「你忘了吗……!」
沉默横亘于两人之间,代替回答。赌上人生,誓言要杀死的对象显然不记得谢拉菲玛,也不记得谢拉菲玛的母亲。
「不是,因为所有的村民都死光了……啊……」
过了好一会儿,叶卡发出战栗般的颤音。
「你是那个女狙击兵的女儿吗?」
他总算想起来了。谢拉菲玛对为此安心叹息的自己感到怒火中烧。
「我妈不是狙击兵,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猎人。」
终于找到将对手逼入绝境的线头了。
但对方也不是听到这句话就会自责的人。
「等等。」
出乎自己的预料,叶卡颤抖着声线为自己
辩护。
「你母亲瞄准了我们的人。在战场上瞄准指挥官的人不是狙击兵是什么?」
他的胆怯如此明显,谢拉菲玛不可置信的同时继续穷追猛打。
「我妈是为了阻止你们虐杀村民。你们杀死的村民是游击队吗?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是游击队吗?你敢这样对我说吗?」
「不是。」叶卡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后,连忙摇头否认。「不,虽然不是,但我没杀害任何人。我是狙击兵,即使其他步兵残杀市民,我也不曾同流合污。他们做的确实很过分,但我射杀你母亲也是情非得已。」
「你承认是你的部队虐杀村民吧。」
「那不是我的部队。我也不是部队指挥官,我加入那支部队的时间还不长,也没有人望。因为大家都讨厌狙击兵。」
「那你做了什么?」
「什么什么?」
「你做了什么阻止部队屠杀村民?」
「我……」
叶卡的额头渗出汗水。
「我没办法,我也无能为力,那不是我能够阻止的。队员们全都因为败走而失去理智。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为了提振士气,只好烧了村子、侵犯女人、掠夺战利品。像这种时候,要是敢破坏团结,一定会被排挤。尽管如此,我也没加入他们,所以才会走到哪里都被当成眼中钉。」
谢拉菲玛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以借口来说,这种借口未免也太幼稚。
蠢到爆,可是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套论调。
「所以呢,你是想说你没错吗?」
满嘴借口的叶卡扑簌簌地发起抖来,眼里还浮现泪水。
「不是的,我真的很抱歉。」
「你说什么?」
谢拉菲玛反诘,叶卡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我没能阻止憾事发生,真的很抱歉。是我不好,请原谅我。我还不能死,我有个等到一切风平浪静想去见的人。要不是发生战争,我根本不用做那么残忍的事。这一切都是战争的错。所以请你原谅我。」
感觉视线逐渐模糊,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
谢拉菲玛条件反射地回嘴,叶卡哭着摇头。
谢拉菲玛没忽略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些微笑意。
「哪里不一样。苏联军队来到这里,不也做了一样的事吗?」
「但我不会变成你这种人,也不像你这么卑鄙只顾自己。你跟我最大的差异,就在于有没有对自己坚定不移的信念。」
叶卡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德国佬,我从未忘记自己的信念,如果眼前有人要杀死无辜的市民,我一定会阻止他。不管对方是我军或敌军,我有自己坚信不移的人道立场。」
「时间到了。」
叶卡硬生生地结束对话。
「你说得很冠冕堂皇,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你说。再见了,告诉我第二本笔记本的内容与逃走路线。」
「我才不像你,丢下女人自己逃走。也不会变成第二本笔记本最后写的那样。」
「……你说什么?」
叶卡第一次提出反问。看准那一瞬间,谢拉菲玛把双脚伸到桌上。
「时间到了不是吗?」谢拉菲玛微微侧首,重复他说过的话。「给我一根烟。」
「要做什么?」
「临死前没必要再注意健康了。就算自己不抽,但你有阿蒂卡香烟吧,狙击兵。」
叶卡以探究的眼神打量谢拉菲玛,从怀里掏出香烟,塞进谢拉菲玛的嘴里,为她点火。谢拉菲玛吸了一口,将紫色的烟圈吐在叶卡脸上。
「德国佬,第二本笔记本打叉的记号是炮击的死角,从拉出斜线的路线逃跑吧。照我说的做,一定能逃出生天。」
说出他们要的「答案」后,叶卡一脸呆滞地指控:
「你说谎。」
「对呀,我经常说谎。所以你要相信吗?」
笑着回答时,门外传来粗鲁的敲门声。
敌人与叶卡被谢拉菲玛提出的条件限制,她主动开口:
「时间到了,进来!」
一群德国佬打开外侧的门锁,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长官以视线询问叶卡,叶卡回答:
「这家伙会说德语。她说笔记本打叉的记号是死角,斜线是安全的逃跑路线,但摆明是在撒谎。我没有得到任何情报。」
「她为何指名找你?」
「因为和我一起行动的部队烧掉她的故乡。」
「真无聊。」负责拷问的上尉回答:「既然如此,你可以退下了,我来收拾。」
叶卡与其他德国士兵再次离开房间,从外面上锁。
谢拉菲玛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敌人不让同伴目睹自己杀害女人的样子呢。通常是由指挥官负责动手,再不然就是派某个人动手。
谢拉菲玛深知他们这种行为模式,也曾近距离见识过。
但敌人不知道这件事。敌人认为谢拉菲玛已经无力反抗了,所以也没有特地重新把她绑好,而是让她站着。
目空一切的上尉拉开瓦尔特PPK的滑套,装填子弹。
谢拉菲玛在脑中计算时间,自己来到这里过了多少时间以及现在的时间。
同伴里应该已经有人留意到她的行动了,也注意到她带走了什么东西。不会错。
可是距离那本笔记被烧,还需要一点时间。
再这样下去会来不及,自己会死于对方枪下。
「可以亲我一下吗?」
谢拉菲玛故意用笨拙的德语问对方。
「你、你说什么?」
肥胖的上尉愣住了。不管是对这句话的内容,还是对她用德语说话这件事。
谢拉菲玛嫣然一笑。
在脑子里想像如果是一无所知、天真无邪的乡下姑娘,大概会浮现出这样的笑容吧。
「我,还没,接过吻。不想在死前……连一次经验、都,没有。吻我吧。」
谢拉菲玛闭上双眼。
感觉上尉屏住气息好一会儿。
脸颊传来掌心温暖的触感。
上尉的气息吹拂唇瓣,他的脸近在眼前。
感觉到这些的瞬间,谢拉菲玛从嘴里吐出点燃的香烟,重新衔好。
露一手朱利安教她的特技同时睁开双眼,眼前是德军上尉目瞪口呆的表情。谢拉菲玛一把抓住他的脸,衔着烟笑了。
现在,就是现在。谢拉菲玛很清楚这点。
「别想逃喔。」
谢拉菲玛把点燃的烟头往上尉的脖子一按,上尉大声哀号。
与此同时,响彻云霄的爆炸声撼动了位于地下的拷问室,盖过他的声音。
谢拉菲玛抱住德军上尉,从他腰间的皮带里抽出刺刀,从他的肋骨下方深深地往上刺,不给他逃离热吻的机会。审问官的惨叫戛然而止。他还活着,只是横隔膜被刺穿,想叫也叫不出来。
「永别了。」
谢拉菲玛笑着向他道别,将刺刀更用力地刺进上尉的肚子里。
感觉刀尖深深地直达肺部,上尉像只搁浅的鱼,嘴巴一张一合。
脸上尽是不敢相信的表情,可是谢拉菲玛认为对方居然会相信被拷问的对象主动要求亲吻才更不可思议。
迫击炮弹打中目标的轰然巨响不断从头上传来,整栋建筑物都在摇晃。
无数的爆炸声与德语的尖叫声盖过上尉倒地的声音。
瞥了躺在血泊中挣扎的上尉一眼,抢过他的佩枪,上楼。已经给予致命一击,不需要再特地补上一枪。
背靠在厚厚的门板上,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情况。
去楼上,从射击孔射击。不,绕到后面。好几个人的声音与机枪扫射的声音混在一起。
谢拉菲玛判断一楼的敌人比较少,朝室内开了三枪。
不一会儿,长靴踩着地板赶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解开外面的门锁。
「上尉阁下!」
谢拉菲玛射杀开门大叫的德国佬,将尸体拖进室内,关门。
用还没废的右手从他胸口摸出两颗手榴弹,用受到拷问的左手拔出插销,把门打开一条缝,扔出手榴弹,然后立刻关门。
所有的动作都在几秒钟内,相当于一个呼吸的时间完成。投掷手榴弹的瞬间看到有三个德国佬。
全都无法理解来自外部的袭击与内部发生的异状,陷入混乱。
过了几秒,室外传来爆炸的闷响。化为肉块的敌兵与手榴弹的碎片,有如狂风暴雨打在门板上。
谢拉菲玛大摇大摆地走出拷问室。
要塞的一楼充满血与硝烟的臭味。固若金汤的构造无法抵御来自内部的爆炸风压,三名德国佬的尸体已经支离破碎到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
捡起MP40,跑到正面的出口。早已做好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心理准备,所幸其他敌人不是在楼上,就是从后门避难去了。
他们大概相信了那张地图。即使内心存疑,但是在生死存亡之际,还是只能抱着一丝希望相信。但是就连谢拉菲玛也不知道那些记号和斜线到底正不正确
。
只是刚好不让敌人往前面去的策略成功了。
要塞的正前方距离双重城墙只有五十公尺。谢拉菲玛头也不回地拔足狂奔,敌人从背后射击,但是被来自前方的掩护炮击压制住了,无法准确地击中她。
谢拉菲玛回头看了一眼。迫击炮的子弹彷佛受到吸引,一一击中要塞。
破坏得最严重的地方,也就是长出烟囱的部分正冒出红色的烟。
谢拉菲玛带的发烟墨水一如教官的说明,在纸受到焚烧的情况下冒出有颜色的烟。
以弯曲蛇行的步伐避开敌人射过来的子弹,谢拉菲玛钻过最里面的城墙。
那里距离我方的阵营还有三百公尺左右。
不过,谢拉菲玛相信一定有战友在离自己更近的地方等着她。一定有人看到那微乎其微的烟,向炮兵通风报信。那是人数虽少,但可以单兵作战,负责侦察的特殊士兵。也就是狙击兵。
敌营最深处的城墙与我方最前线的空白地带,街道上是德国佬挖掘的战壕。已被敌人放弃的壕沟里,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当谢拉菲玛惊讶地对那个令她有些意外的人挥手,却见她整个人往后仰,耳边传来枪声。往壕沟内趴倒的瞬间,血花掠过眼前。
「奥尔加!」
谢拉菲玛滚进壕沟里,敌人的子弹几乎同一时间从头上飞过。
隶属于NKVD的奥尔加嘴角流血,笑着说:
「不好意思啊,不是伊丽娜和夏洛塔。」
「你在说什么傻话,快逃。」
「不行……那家伙……你的仇人……太厉害了。我不是他的对手……要是你拖着我逃跑,只会被他射死……我可不想在那个世界还要听你和艾雅说教。」
奥尔加说了一大堆,谢拉菲玛连一半也没听进去。总之得离开被狙击的地方才行。她拖着奥尔加在壕沟里移动。
谢拉菲玛让奥尔加靠在自己身上,想检查她中弹的地方,奥尔加笑着说:
「谢拉菲玛,战争真的烂透了。逼人不择手段。伪装的种类也是……啊……听我说,你这个该死的共产主义俄罗斯人,我要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咦,什、什么?」
奥尔加揪住谢拉菲玛的衣领。
「去你的魔女小队。去你的苏联。我可是骄傲的哥萨克女孩。」
谢拉菲玛瞠目结舌地听她说完这段话,奥尔加宛如进入梦乡地闭上双眼。
伸手去摸她的颈项,已经没有脉搏了。
骗过所有的同学,NKVD派来的奸细。
这个骄傲的哥萨克女孩,直到最后都没有背叛自己的立场,骄傲地死去。
谢拉菲玛拿起她的SVT─40步枪。
她有满腔怒火想朝敌人发泄。不知不觉,谢拉菲玛的注意力已清明如针尖。
叶卡过于窝囊的样子曾经让谢拉菲玛一度丧失战力。但不管是演戏还是真心话,他都犯了致命的错误。他居然向自己求饶。
她不可能原谅叶卡。以为道歉就能得到原谅,未免也太傲慢了,令谢拉菲玛怒不可遏,愤怒化为狙击时必要的力气,维持住她的专注力。
敌人────叶卡的身手比自己好,而且还掌握了自己的位置。相较之下,自己被铁钉刺穿手腕的左手几乎已经无法正常运作。谢拉菲玛解开用来包扎的绷带,用右手把枪身绑在手上。对几乎已经没有知觉的左手感到急不可耐。已经不可能采取本来的射击姿势了,只能勉强撑住枪身,而且只能射出一发子弹。
如果要正面迎战,她绝对没有胜算。只要探出脑袋,那一瞬间就会被爆头,不上不下的伪装也瞒不过敌人的法眼。
想起一张张相遇又别离的脸。艾雅、朱利安、柳德米拉,还有如今长眠于此的奥尔加。
前人们、战友们啊,请赐予我力量。
「伊丽娜……」
谢拉菲玛喊出恩师的名字。
怀着百转千折的心情,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敌人身上。
将那天没能开枪的母亲、遇害的村民、苏联人民与女性的愤怒都贯注在子弹上。
叶卡从窗户的上下缘都覆盖着防弹钢板的二楼射击孔,射杀了没见过的女性狙击兵,大吃一惊地发现直到刚才还在接受拷问的谢拉菲玛居然朝她冲过去。
他知道谢拉菲玛并非泛泛之辈。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到底要怎么逃出来?
背后传来战友的声音。
「我拿来了,叶卡,第二本笔记本。」
「放在那里就好。」
叶卡始终紧盯着前方回答,战友以被他打败的口吻说道:
「事到如今再狙击敌人的狙击兵有什么用。不如快点离开这里。我们要走了。」
「我知道。等我收拾掉那个狙击兵就会投降。那家伙认得我的脸,也知道我以前的同袍犯下战争罪行,所以绝不能让她活着。」
战友低啐一声,丝毫不掩饰他对叶卡的轻蔑说:
「真是个恶心的杀人魔。」
你说得没错,叶卡在心中对战友离去的背影说。所有人在战争中都是杀人魔,只是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唯有那名狙击兵例外。所以她痛恨自己也是极其自然的结果。
然而────
叶卡移开视线,拉过第二本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那个自称谢拉菲玛的小丫头,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我才不像你,丢下女人自己逃走。
听起来似乎话中有话。自己在史达林格勒交手过的狙击兵中也有女人,她是其中之一吗?
也不会变成第二本笔记本最后写的那样。
那并不是信口开河的狐假虎威。如果有什么意义,这里头写的肯定不是什么对我有利的情报。
内心发出警讯,可是她的语气隐约暗示着珊朵拉的下场,叶卡无法不弄清楚。于是用指尖翻页。
视线始终锁定在敌人身上,心想要怎么解读想必是以俄文写成的笔记本时,指尖有股不太寻常的触感。
离开射击孔,确定自己处于安全的状态下,观察那个不太寻常的地方。
笔记本底端以厚纸板制成的部分微微凸起。貌似曾用小刀割开,再用浆糊黏起来。这是间谍拆信时,为了不留下痕迹,经常使用的手法。
其他士兵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机关。换成平时应该会发现,但眼前的战况过于迫切,敌人成功地让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笔记本里的情报上。
摸到金属的坚硬触感时,内心有股不祥的预感。
小心翼翼地撕开笔记本,里头有一枚戒指。
HUGO BOSS。长官赏赐给自己,自己又转送给珊朵拉的戒指。
这玩意儿在敌人的女狙击兵手上。
感觉头很痛,彷佛有钝器在敲。打开缠在戒指上的纸条。
上头以龙飞凤舞的德文写着。
你的女人,珊朵拉因为背叛祖国,我先切断她的手脚,再割开她的咽喉。她一直哭喊着你的名字。听说她直到最后才知道你的名字。汉斯·叶卡。
叶卡发出意义不明的哀号。
愤怒从大脑传播至四肢末端,充满全身。
尽管如此,他也没忘记狙击的基本流程。找出敌人。否则敌人会先下手为强。自己躲在射击孔后面,比躲在战壕的敌人有利。只要先找到敌人,射死对方就赢了。
苏联军队的钢盔映入眼帘。
是假的。叶卡看也不看昭然若揭的陷阱一眼,寻找敌人的行踪。
感觉战壕角落有人在动。SVT─40的枪身从壕沟的边缘探出来,后面才是真正的人影。还以为用个诱饵就能扰乱自己,不愧是女狙击兵。如今那里只剩下一个女狙击兵,那就是谢拉菲玛。
「去死吧!」
叶卡咆哮的同时扣下扳机。子弹命中敌人的脑门,脑浆四处喷溅。
赢了────还没来得及感受大仇得报的快感,不太对劲的感觉先强烈地袭上心头。
本来应该不会察觉到两者之间的落差,但是对狙击很有心得的一流高手应该就能区分出差异。还有呼吸的人与心跳停止的人。生者与尸体。生物与非生物。
跨过上述的界线,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尸体,稍早之前被自己射杀的女人在瞄准镜的对侧缓缓倒下。
而她的身后是完全锁定自己的谢拉菲玛。
这个恶魔────
想到这个形容词的瞬间,子弹从射击孔的缝隙直飞而来,射中他的胸口。
所有战争的烂笑话中,做到自己这一步的人,恐怕还是少之又少。
谢拉菲玛扛着奥尔加的尸体成为敌人的目标,躲在缓缓倒下的奥尔加身后,瞄准敌人射击时枪口发出的火光,在下一瞬间对敌人开枪,感觉确实打中了。
「奥尔加……」
挡在谢拉菲玛身前,头部中弹的奥尔加鼻子以上都被削掉了,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谢拉菲玛思忖着,到底哪句话才是她的真心话。
她总是隐藏自己的真心。在学校装成大家的朋友,但那只是她的假面具……她让大家都这么想。既然如此,难道她真的是骄
傲的哥萨克女孩,真的是为取回哥萨克的荣耀而战吗?
临死之前还口出恶言,她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只是想咒骂折磨乌克兰和哥萨克的苏联士兵,表达自己最后的心声吗?还是为了最有效地让谢拉菲玛利用她口中的烂笑话,拿自己的尸体当盾牌,所以才故意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
无论如何,都已经无从求证了。揣测死者的想法、分析死者说过的话是生者的特权,因为无论生者如何解读,死者皆已无法反驳了。
奥尔加死了,自己利用她的尸体活下来。这就是全部。
狙击一旦中断,来自要塞的反击顿时失去气势。
除了迫击炮弹以外,利用迫击炮测量距离的重炮也陆续粉碎旧式的砖造要塞。谢拉菲玛从壕沟深处怔忡地望着有如世界末日的光景。
「俄罗斯兵,别开枪!」
耳边传来口齿不清的俄语。有个德国佬拿着某样东西走来,结果不晓得被谁射中,死了。他身后的另一个德国佬拾起那样东西,用力挥舞。是白旗。
「等等,别开枪,求求你别开枪!我们投降!」
扬起视线,要塞的屋顶上也有同样挥舞着白旗的德国佬。
难攻不落的城堡,最外侧的要塞已然投降。或许是领悟到这点,卡车的引擎声从后方逐渐靠近。
「谢拉菲玛,你没事吧?」
回头看,伊丽娜正朝她跑来。
眼底浮现泪光,脸颊难得涨得通红。
伊丽娜冲进战壕,一把抱住谢拉菲玛。
「没事吧?谢拉菲玛。到底有没有事?回答我!」
即使看到她的脸,伊丽娜也无法放心。这样的伊丽娜令谢拉菲玛大吃一惊。
「我没事……」
「虽然我没资格说别人,但你的手指也太惨了。」
看见受到拷问的左手,伊丽娜的眉头差点打成死结。
「我事先注射过止痛药,也已经止血了,所以不要紧。」
成为德国佬的阶下囚之前,谢拉菲玛放弃同归于尽的念头,对左手打了麻醉药。先透过一些小动作让敌人对她的左手留下印象,将拷问引导到左手,再假装痛不欲生,屈服于敌人的严刑拷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掌握优势。
「可是奥尔加同志……」
谢拉菲玛第一次称奥尔加为同志。
伊丽娜这才认出脸几乎只剩下一半的残破遗体是奥尔加,闭上双眼。
「我让夏洛塔留在妈妈身边……是我提出要展开追击战,但是让其他部队同意的却是奥尔加。她发现发烟剂、笔记本、止痛药和枪不见了,从那些东西的性质猜到你会怎么用,向大家说明你潜入敌营,会从里面燃烧红烟通知我们进攻。」
谢拉菲玛感觉眼眶一阵灼热。
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自己现在能活下来都是拜奥尔加所赐。
两人衷心祝福奥尔加一路好走。对神以外的存在献上祈祷,或许是对冥冥中将她们串联在一起的精神。
「伊丽娜,我射中敌人……我射中汉斯·叶卡了。我为报仇雪恨牺牲奥尔加。」
谢拉菲玛说到这里,一时半刻噤口不言。
发现自己正期待伊丽娜揍她。
「你采取的是军事行动。奥尔加是这么说的。不要用不上不下的责任感惩罚自己。要是把那种情绪带到战场上,只会自取灭亡。」
伊丽娜疲惫的脸上挤出笑容,拭去谢拉菲玛流过脸颊的泪水。
谢拉菲玛把头埋在伊丽娜的胸口放声大哭。伊丽娜细心地重新为她绑好松开的绷带,藏住红肿发黑的手指。啊……谢拉菲玛恍然大悟。
这个人也承受了太多太多。许许多多的重担、失去的人命与因此产生的责任。
德国佬陆续走出要塞,红军步兵追过她们,开始警戒四周。
「要去确认吗?」
伊丽娜以轻快的语气问她。
「你的仇人。你也不希望他还活着吧?」
「好呀。」谢拉菲玛也轻快地回答。
两人被刺鼻的尸臭味与硝烟呛到好几次,走进白旗飘扬的要塞。
身先士卒的人有权踏入敌营,因此一路上都没有人阻止她们。
结束战斗的要塞原来这么安静啊。
还没死绝的德国佬不是从后门逃往柯尼斯堡的更深处,就是走出正门投降。
攻陷这座城堡后,再来只剩下已经冲破防卫线的列宁格勒的巷战。大战告捷指日可待。
屋子里充满了死于炮击的尸体。
「事实上,多亏你深入敌营,升起狼烟,才能更早攻下这里。要是等到早上才好整以暇地进攻,我军肯定会蒙受更大的损失。」
谢拉菲玛做梦也没想到伊丽娜会挺她。
她昨天晚上明明还责备自己对报仇雪恨过于执着,现在大概已经不需要了。
爬上二楼,走到自己攻破的射击孔,汉斯·叶卡就在那里,正在地上爬。他的右手内侧,靠近肋骨的地方被击中,但还活着。只要想想至今中弹的伙伴也是这样,就觉得他没有当场死亡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这还是谢拉菲玛第一次看到自己射杀的对象。叶卡并未试图做无谓的抵抗,只是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她。
谢拉菲玛随即想到他这么恨自己的原因。他还相信谢拉菲玛说她杀了珊朵拉的谎言。
自己没有义务减轻他的心理负担,送朱利安上路时就已经知道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所以谢拉菲玛打算无动于衷地看他死去,但德语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战事稍微平息的时候,她寄了一封信给我……说孩子平安出世了。别误会,不是你的小孩。小孩名叫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
叶卡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笑了。
「你这个满口谎言的……恶魔……」
从他的笑容可以看出,这个名字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
谢拉菲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让这家伙在死前得到安宁。
「给我去那个世界受苦吧。」
因为让他对自己抱着罪大恶极的印象而死,自己可能会做恶梦。想到这里,谢拉菲玛将Kar98k举到胸口。坚固的手动步枪,搭载了最新型的四倍光学瞄准镜,视野比PU制的瞄准镜更清晰。虽然很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德国在光学仪器的制作水准还是高于苏联。
谢拉菲玛沉浸在事不关己的感慨里,望向射击孔外。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哑口无言。
「……伊丽娜。」
伊丽娜或许也从她的音调里察觉到什么,冲过来站在她旁边。
从自己的SVT─40的PU瞄准镜往外看,大概跟谢拉菲玛看到了相同的光景。
「那群混蛋……居然对女人……」
红军士兵突破最后防线,占领柯尼斯堡的外围。
大摇大摆地走在柯尼斯堡的街道上。
围起奇妙的人墙,人墙内侧惊见女性。
红军士兵把德国女人按在墙上,抓住她们的头发,拉扯她们的衣服,把她们拖进人墙里。
德语的尖叫声响彻整个要塞。
「能不能找指挥官来制止他们?」
「不行,里头有人别着尉官的阶级章,周围的人正打算把女孩献给他。」
脑海中交织着各式各样的想法。
自己是红军士兵。
自己是为了向纳粹复仇而战。
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你为什么而战,回答我────我是为了保护女性而战。
没错。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保护女性。
妈妈嘉娜以身作则地救下萍水相逢的德国少年。
你是为了保护女性而战,谢拉菲玛同志。不要迷惘,只管杀了敌人。
但我不会变成你这种人,也不像你这么卑鄙只顾自己。我有自己坚信不移的人道立场。
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
有如漩涡吞没了小船,谢拉菲玛的情绪归于平静,左手恢复知觉,化为狙击手心中一以贯之的杀意,她手里的步枪瞄准红军士兵的脑袋。
「你退下,谢拉菲玛。」
我来。察觉到伊丽娜的弦外之音,谢拉菲玛回答:
「不用了,我来就好。枪声不一样。」
回答的瞬间,瞄准镜抓住对女性最咄咄逼人的士兵的脸。
丰盈的金发、柔和的表情、冰蓝色的双眸。
「米哈伊尔·鲍里索维奇·沃尔科夫。」
故乡那位心地善良的儿时玩伴。伊万诺沃村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幸存者。以前自己曾经想共度一生的对象,如今正在瞄准镜的那一头把女人推倒在地上,享受周围的喝采。谢拉菲玛想起自己曾问过他。
假如你和其他士兵面临同样的抉择,好比长官要求你加入,或是在同伴的鼓噪下,你也不会对女性施暴吗?
那当然。米哈伊尔回答。要我做这种事的话,我宁愿去死。
那句话并无虚假。那是在军队这种特殊的压力下仍能保持尊严的人说的话。
如今他正跨坐在全然陌生的德国女子身上,
脸上露出下流的笑容。
无数的情感在谢拉菲玛心中缠成乱麻,没多久,进入空无一物的状态。
心如止水,谢拉菲玛轻声吟唱。
苹果花迎风绽放 河面笼罩着薄雾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站在岸边高唱 喀秋莎的歌谣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喀秋莎的歌声 越过遥远山丘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在扭曲变形的意识中扣动扳机,拉动枪机,让子弹上膛,再一一地射出子弹。
再次看到瞄准镜里的风景时,是女孩们仓皇逃离的背影,谢拉菲玛放下心中大石。
血从倒在地上的米哈伊尔头上泉涌而出。
隔着瞄准镜与太阳穴被射穿的米哈伊尔四目相交。
「谢拉菲玛。」
伊丽娜喊她的名字,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进要塞内侧,对她说:
「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不要小看红军的拷问。既然其他士兵已经知道你先射中叶卡,想要再赖到那家伙头上可说不通。幸好你是用德国人的手枪射击。如果想活下去,只要我们两个里面死掉一个,就可以当成证据了。」
谢拉菲玛泪流满面。
「你要我用这把枪杀死你吗?」
「只要说我是被一息尚存的叶卡杀死的就行了。再用SVT─40结束他的生命。这么一来,你就能得救,你的复仇也到此结束。」
伊丽娜对她微笑。
为了减轻谢拉菲玛的心理负担,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啊……谢拉菲玛想起来了。她确实这么说过。我也要杀了你。这个女人烧死自己的母亲……抢走自己的照片……但这是骗人的……还放火烧了村子……后来才知道是为了防止传染病……
「伊丽娜,你一直是这个打算吧。打算死在我手上。」
伊丽娜的表情僵在脸上,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动摇的模样。
「你可好了。这么一来就能逃离培养我们成为狙击兵的苦恼,可是你打算让我一个人活下去吗?」
「谢拉菲玛,如果不这么做,万一事迹败露,你会被处死……」
「如果能让你活着受苦,那我的复仇就更完美了!」
谢拉菲玛用左手遮住枪口。
根本不给伊丽娜阻止她的机会就扣下扳机,枪声响遍了整个要塞。
被后座力弹到墙上,滑落在地时,对上叶卡的视线。他露出已经有所觉悟的表情。
从理当已经拿下的要塞突然受到狙击的红军士兵,手忙脚乱地举起PPSh─41,冲向发出射击火光的地方。途中传来枪响,又听见女人的尖叫声。枪声是敌人的Kar98k,其中一名士兵问同伴:
「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那些女人不是已经打倒敌人的狙击兵,逼对方投降了吗?为什么还要开枪?」
「我怎么会知道!不管对方是谁,都要为队长报仇!」
同袍以充满血丝的眼神回答。怒火在其中一人────德米特里心里熊熊燃烧。
他很尊敬米哈伊尔队长。在体罚可以说是家常便饭的红军内,他总是温柔地鼓励部下,且不吝于传授自己的知识,提升部队的练习水准。
自从能力受到长官的赏识,调到危险的自走炮队后,队长总是一马当先地冲向敌营,挡在他们前面。就连面对所向披靡、人人闻之色变的虎式战车,也因为有米哈伊尔队长坐镇,不再害怕可能会因为燃料起火而发生死无全尸的惨事。
队长一直赌命作战,即使送命也换不回什么,仍努力战斗。所以至少最后想献上美丽的德国女人给他做纪念,没想到队长居然被爆头而死。牺牲一切,奋勇作战的队长居然死在距离胜利与美女都只有一步之遥的最后关头。
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事。失去故乡,失去家人,与战友一起赌命作战的米哈伊尔队长居然最后连一点好处也没沾到就死了。
爬上二楼,闯入室内,眼前是匪夷所思的光景。
室内有三个人。
德国佬倒在血泊里。
红军女性士兵中,年轻那个左手血流如注,靠在墙上;貌似长官的女人正在照顾她。他记得那张脸。两人都是魔女小队的名人。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上尉、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少尉!……发生什么事了……」
伊丽娜上尉调匀气息回答:
「如你所见,这家伙还没死,假装投降,从上方狙击你们。我的部下虽然打败他了,却也失去一只手。」
「咦?可、可是谢拉菲玛少尉应该击中了德国佬。」
咯、咯、咯。耳边传来异样的声响。德国佬还活着。
喉咙发出彷佛快被自己吐出来的血噎死的声音,好像在说什么。
同样奄奄一息的谢拉菲玛少尉为他翻译:
「我假装……死掉,找机会……射杀你们。我看见……你们这些……低等的斯拉夫兵……欺负女人……」
「你这个卑鄙的纳粹混球!」
德米特里用PPSh─41对他展开扫射,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这时已经顾不得翻译正不正确的问题了。
倘若谢拉菲玛少尉翻译得没错,自然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就算她翻译错了,那也表示这两个女人看见我们做的事……
同袍似乎也领悟到这点,表现出同样的反应,不到几秒钟就射出五十发以上的子弹,将德国佬射成蜂窝。
「他想说什么?」
伊丽娜队长侧着头问道。
「同志,他刚才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红军士兵回答。同袍也说了相同的话。
「伊丽娜同志、谢拉菲玛,你们是英雄!」
「是吗?」伊丽娜队长回答的同时,谢拉菲玛少尉瘫倒在地上。
「带走!」
所有人分工合作扛着谢拉菲玛少尉下楼。
除此之外已经无计可施了。德国佬的狙击兵狡猾地装死,射杀刚好走在路上的米哈伊尔队长,谢拉菲玛少尉身受重伤,我们给予那名德国佬致命一击。除此之外还能什么可能。
我到底在做什么。德米特里问自己。
泪水模糊视线。眼前的画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米哈伊尔队长面对的战争中,我到底算什么。
你们现在人在哪里?
脑中传来温柔的嗓音。竖起耳朵,等待那个声音,再响起一次—
你们现在人在哪里?
艾雅,你现在人在哪里?
艾雅令人怀念的身影映入眼帘。
美丽的黑发迎风飘扬,艾雅笑得有些羞涩地回答。
我在角度一千三百密位,距离五百六十三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
带笑的温柔嗓音又问了一次。
夏洛塔,你现在人在哪里?
夏洛塔站在远处,背光,挥手回答。
我在角度一千两百密位,距离八百九十三公尺的地点!
正确解答!嘉娜,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角度一零六零密位,距离九百七十五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奥尔加,你现在人在哪里?
奥尔加就站在旁边。
与任何人都能一下子混熟的奥尔加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回答。
我在角度八百四十密位,距离四百三十六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
隔着瞄准镜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伊丽娜大声问她:
「谢拉菲玛,你现在人在哪里?」
听到她的声音时,谢拉菲玛赶走胸口深深感受到的怀念之情,也大声回答。
我在哪里……
发不出声音。谢拉菲玛想大声回答,可是就像被关在水中,发不出声音。
我在角度……
不对,不是这样的。
伊丽娜笑了,表情十分温和。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再问一遍。
谢拉菲玛,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
发出声音了。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彷佛发出了非常吓人的音量。
「你醒啦,谢拉菲玛。」
睁开双眼时,眼前是熟悉的脸,正用手帕为她拭去额头的汗水。
「塔妮雅……」
护士塔妮雅莞尔一笑。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呢。」
塔妮雅轻轻地将谢拉菲玛的左手举到她眼前。经过妥善的治疗,包了好几层的手看起来跟以前的形状不太一样。
「左手的大拇指从指根以下都不见了……食指也少了一截。不过,能活下来就好了。」
往四周看了一圈。昏暗的室内看似病房,药品的味道扑鼻而来。
「呜呜……」
旁边传来特别稚嫩的声音,望向声音的来处,谢拉菲玛愣了一下。
「喂,塔妮雅,这不是
用铁拳攻击我的孩子吗?」
「对呀,同时也是被你射中的孩子。」
「我知道。问题是德国佬为何躺在我旁边?」
塔妮雅笑着抚摸那孩子稚嫩的脸。
「这孩子叫约翰,不是德国佬。全家人都在列宁格勒被炸死了。要是放着他不管,他迟早要横死街头。救死扶伤是我的工作嘛。所以我拜托队长,暂时照顾他一阵子。」
塔妮雅说得理直气壮,谢拉菲玛张着嘴,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
「塔妮雅,你在治疗的时候都没有敌我之分吗?」
「没有,我既然有治疗的技术,就有治疗的义务,而且不管敌人或自己人都是人,哪来的敌我之分。就算是希特勒,受了伤我也会治疗。」
塔妮雅的回答没有一丝迷茫。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敌我之分的世界。听起来就像美好的童话故事,但眼前的少年确实在这样的价值观下接受治疗。
拥有这种意志的塔妮雅,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
「塔妮雅好坚强啊。」
「这不是坚不坚强的问题,而是你想怎么做的问题。当初遇见伊丽娜队长时,她问我:『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因为我也跟你们一样,家人都被杀了。」
护士塔妮雅说她还记得这个问题对她的冲击。
「你怎么回答?」
「就这么回答。我告诉她两边我都不想选,我的任务是治疗受伤的人。所以我不想战斗,但也不想死。于是她又问我,就算在战争中,就算敌人要来杀死我们所有的人,我仍能秉持自己的信念吗?我回答是的……于是她就安排我去上卫生兵的课了。」
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也是第一次得知塔妮雅的决心。只见她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
「谢拉菲玛,你的战斗总是命悬一线,会觉得不愿战斗的我很狡猾吗?」
「不会啊,我才不会这么想。」谢拉菲玛连忙摇头。不过,虽然不觉得狡猾,但也很疑惑伊丽娜怎么会接受塔妮雅的答案。伊丽娜说过,战争中只有两个选择,不是战斗,就是死亡。
或许是理解到她的困惑,塔妮雅拭去约翰少年额头的汗水回答:
「要是苏联人民都像我这种想法,就没有人愿意战斗了,那么苏联就会灭亡,世界上也会变得乱七八糟吧。」
谢拉菲玛无言以对地低下头,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认。
「可是啊……」塔妮雅接着说。
「我是真的这么想。要是大家真的,真的是真的都像我这种想法,战争根本就不会发生。所以我想治好希特勒,然后再揍得他满地找牙,问他为什么要发动侵略战争?所以我对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迷惘……上次不好意思啊,谢拉菲玛,那是我第一次打人。」
听了这番话,淤积在谢拉菲玛胸口各种迂回曲折的情绪就像污泥被清水洗净那样,冲刷得一干二净。
自己被伊丽娜培养成杀手。
自己为了活下去,选择走上杀手之路。
自己为了得到活下去的意义,渴望复仇。
全都错了。
眼前就有人选择拒绝杀戮也要活下去。
她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战斗,而塔妮雅则拒绝踏上这条路。
谁能说自己的家人都惨遭杀害,不仅不仇视敌人,还为敌人治疗的生存之道就比身为狙击兵的生存之道容易呢?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不完全是因为悲伤,也不完全是因为喜悦,只是所有的思绪都化为泪水,夺眶而出。
「没事了,谢拉菲玛。」
塔妮雅坐在谢拉菲玛床边,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鼓励她。
「战争已经结束了,从此以后是永无止境的和平时代了。全世界都知道战争有多可怕。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比现在更好喔。你和我都还年轻,夏洛塔和妈妈也是。」
「嗯……」
谢拉菲玛泪如雨下,听到这句话,她的意识终于完全走出迷雾。
「妈妈呢?妈妈没事吧?」
「嗯,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很担心你。」
「我想见她,让我见她,塔妮雅。我也想见夏洛塔,还有伊丽娜。」
「可以呀……话说回来,你知道自己现在人在哪里吗?」
「咦?不是柯尼斯堡吗?」
塔妮雅笑得一脸畅快。
牵着她的手走向门口。还有点头晕目眩,感觉地板倾斜。
门打开的那一刻,门外的风景令她瞠目结舌。
看起来就像有个流线形的巨大基地放在漆黑的地上。
但基地前方摆了一门旋转式的连装炮。闻到海水的气息,看到摇晃的景象,谢拉菲玛终于发现眼前漆黑的地面是夜晚的海洋。
「船上……」
「没错,月亮应该也出来了,只是被乌云遮住,看不清楚。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以你的伤势来说,未免睡得太久了,我好担心你再也醒不过来。医生说大概是精神上受到太大的打击,所以只给你吊点滴。」
「菲玛!」
耳边传来熟悉的喊声,回头看,夏洛塔一头扑进她怀中。
「夏洛塔……」
夏洛塔一个劲儿地把头往谢拉菲玛的胸口钻,笑着说:
「菲玛、菲玛,你这个笨蛋!你有想过当我听说妈妈和你可能都会死的心情吗?」
「抱歉抱歉,夏洛塔。」
谢拉菲玛笑着回答,终于切身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欢迎你回来,谢拉菲玛。」
声音从夏洛塔背后响起,吓了谢拉菲玛一跳,声音的主人是坐在轮椅上的妈妈嘉娜。
「妈妈,太好了,你真的没事吧。」
「没事,托大家的福,总算捡回一条命,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奥尔加的事,真的很遗憾。」
谢拉菲玛闭上双眼,低头不语。
欺骗她们,把她们送上绝路,可恨的NKVD。利用这种想法让她们同仇敌忾的少女,最后为了救谢拉菲玛而战,不幸殒命。
向夏洛塔抛去一个眼神示意,她推着妈妈的轮椅,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看来夏洛塔已经很习惯推轮椅了。
「虽然很痛苦,但还是要活着回去。为了她,也为了艾雅。我们要活着记住一路上失去的战友,让大家知道他们的事迹。」
「好的。」谢拉菲玛答应。
感觉滑落脸颊的泪水比方才更灼热。
这时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夏洛塔:
「那个,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解散了。」
夏洛塔耸耸肩回答。
「听说等船在列宁格勒靠岸,就会原地解散,与各自的返乡部队会合。毕竟全队只剩我能射击,虽说是没办法的事,但也太无情了。再过几天就能攻下柏林,所以也不需要重组。遗憾的是谢拉菲玛的升职和成为教官的人事命令都取消了。话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件事呢。」
「这样啊……」
谢拉菲玛暗自心惊,她只关心小队的去向,对自己的下场倒是不怎么在乎。
「伊丽娜队长呢?」
谢拉菲玛又问了一遍,夏洛塔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
「队长说她要去远东地区。」
「什么?远东地区?」
「嗯,因为日本人在那边集结战力,所以她说这次要转战去那里……我们和其他军官每天都在阻止她,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肯定是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吧。」妈妈回答:「这是她对我们负责任的方法。」
「那个人,现在人在哪里?」
夏洛塔趴在她胸口回答。
「在舰尾和军官说话……菲玛,求求你,你可以阻止她吗?」
也不等夏洛塔说完,谢拉菲玛便冲了出去。
她没搭过这么大的船,脚底虚浮的感觉令她打从心底害怕。手忙脚乱地抓住扶手,冲上船上的楼梯。头也不回地穿过对空炮台与舰桥,好不容易在后方炮塔的后面看见船尾。
伊丽娜就在那里。表情清冷肃穆地正和军官说话。
「伊丽娜!」
反应过来,谢拉菲玛已经喊了她的名字。
「谢拉菲玛!」
伊丽娜看着自己,一脸惊讶。
「谢拉菲玛,你醒啦。别、别跑!」
脑海中听见怀念的声音。
你现在人在哪里────
谢拉菲玛奔向伊丽娜,竖起耳朵,等待那个声音,再响起一次—
她正在海风的对面、摇晃船身的对面问我。
用指尖拂去盈满眼眶的泪水,飘散在空气里。
我现在────
在潮湿的甲板上滑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就这样用屁股在甲板上滑行,顺势滑到伊丽娜脚边。
「危险!」
伊丽娜惊呼,扶起谢拉菲玛。否则谢拉菲玛会一路滑进海里。
谢拉菲玛对正想说些什么的伊丽娜呐喊:
「我会待在你身边!」
泪水模糊了视线,哽咽哭泣。
她早就知道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