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第六章『浮洛普·奥康奈尔』

1

──真是屈辱。

咬牙切齿,内脏被愤怒炖煮,灵魂因悲愤龟裂。

被下等的人类摆布,被逼到无法完成该做的事,明知不该使用却还是用上了底牌,自己到底在干嘛啊?

「真是太没出息了。」

身为龙人,不能轻易展现脆弱的一面,更不能随意暴露出丑陋的姿态。

要是其他龙人在场看到自己表现如此不佳,绝对会看不下去,痛骂自己是龙人之耻,他人和自己投射而来的愤怒,可能会就这样杀死玛德琳吧。

不过,这种事没有发生。没有其他龙人。玛德琳一直是孤身一人。

──因此,不管怎样都要报复那些杀了自己期望的伴侣的人。

「浮洛普先生,请帮我!得把这孩子搬进去……」

在朦胧的意识角落,听见有谁这样说。

不是谁,就是人类的声音。除了自己以外全都是人类,所以是人类的声音。是让玛德琳大感屈辱的人类。她有如被引导般,朝声音来源处伸爪。

将眼前的瘦弱背影撕裂,然后──

「我呢,被叫大笨蛋也无所谓。」

又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下一秒就是撕开血肉的触感,血花纷飞。

没有什么「成功了」的念头。只要被龙人打中一次,人类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不管怎样,先杀一人。接着,再来,下一个,下一人──

「下一个、是谁……!」

想被自己的爪子撕裂?龇牙咧嘴想要这样吼叫。

贪婪索求下一个猎物,脚踢刚刚打倒的对手,使之翻身──

「……咦?」

雪白肌肤被血染红,金色长发在地面散开的男子倒地不起。

没见过的人。人类的长相都差不多,不过男子不符合自己认得出来的脸孔。──

因此,目光并非停留于男子本身,而是他的持有物。

倒地的男子被撕开裸露的单薄胸膛上,有着从脖子上垂吊下来的兽牙装饰品──不,那不是兽牙。

那是、那是、那个是那个是那个是那个是那个是──

2

「──」

被冲过来的浮洛普推动肩膀,雷姆倒在庭院草皮上。

不但出乎意料,力道还完全没减轻。根本就来不及撑住身体,拐杖从手上掉落,身体横躺在绿意上。

不过,没必要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胜于雄辩的答案,以鲜红型态摊开在面前。

「浮洛普先生──!」

手支草坪,被眼前的光景给吓到惨叫。

几秒钟前自己所站的位置,现在躺着从肩膀到腰部都被深深挖开、惨不忍睹的伤口正在淌血的浮洛普。

宛如利器造成的割伤,雷姆立刻了解到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受了这伤。

以及做出这种事的,是自己毫无防备赶过去要救的女孩。

「──」

有着浅蓝色头发的女孩,维持伤人姿势呆站不动,爪子上滴落浮洛普的血。

「让开!浮洛普先生!我看看伤……呀啊!」

感到血液结冻,雷姆想扑向浮洛普,却被不发一语的女孩妨碍而再度倒回草皮上。

接着女孩抓住浮洛普的脖子,粗暴地把他抓起来。

难道是要给他致命一击吗?雷姆正要惨叫──

「为什么,你会有龙牙……会带着卡利尤的牙齿!?」

见女孩表情拼命,声音像在哀号,雷姆屏息。

一瞬间不明白这问题的意思,雷姆的思绪停止。「为什么!」但这段期间,女孩仍在逼问已经闭上双眼的浮洛普。

浮洛普没有回应,他已经没有意识。只要伤口继续流血,那很明显就永远不会恢复意识。

「我叫你回答!回答啊!不然的话……!」

「请、请住手!他昏过去了!他会死掉的!」

雷姆抓住女孩要对浮洛普动粗的手,乞求道。被妨碍的女孩气得转头看过去,雷姆也以气魄来抵御金色瞳孔的魄力。

浮洛普可是命在旦夕,自己怎能被驳倒。

「请让我立刻治疗他!不然的话,浮洛普先生会……」

「治疗干嘛!?反正都要死,在死之前……」

「我会用治愈魔法!我会用魔法救他!」

雷姆死命恳求,女孩的手微微放松。

只是一般治疗的话,根本无法挽回重伤的浮洛普的性命。但如果用治愈魔法就另当别论。这时,少女的金黄色双眸才认真地锁定雷姆。

「……救得活吗?」

「──。会的。我说什么都……!」

「那就快一点。」

与其说是相信雷姆的话,更像是理解到没有其他方法。

女孩把浮洛普的身体推向雷姆,单方面吩咐。不过雷姆没心思去在意她的态度。

「好严重……」

接过浮洛普确认伤势,忍不住这样低语。

四道刻划在白皙肌肤上的爪痕仍在不断淌血,先用裹在浮洛普头上的布按住止血,然后发动治愈魔法──接着,倦怠感袭向雷姆全身。

「──呃。」

早就为了因飞龙袭击而受伤的大量伤员施展了治愈魔法。

尽管只用在唯有治愈术才抢救得回来的伤患上,但会需要治愈术的人都是重伤者。因此魔力消耗无法避免。

再来,如果要治疗已经濒死的浮洛普,那精神上的负担也会很大。

「就算如此,没有放弃这个选项……」

这话说给自己听,雷姆集中精神治疗浮洛普的伤。

努力保持清醒,死命地找出拯救他的方法。要是办不到,那留在这个城镇就没有意义。留下来,是要学会什么呢?

──普莉希拉跟自己讲过什么呢?

『不是伤口,要去看生命本身。总之,生物体内不是只有血液,还有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在循环。治愈术该掌握的是更后头的。』

『那个是什么,不会治愈术的妾身无法解释。为求方便,姑且称为生命,但是你要怎么称呼和掌握,随你高兴。只是──』

『最好先记住,雷姆。失去记忆,失去寄托的可怜姑娘。失去所有的你之所以有治愈人的力量,是因为那就是你的本质。』

『──任谁,都无法逃离自己。不要忘记妾身的话,努力精进吧。』

「──看见生命。」

不是惨不忍睹的伤口,要止住从浮洛普身上溢出、必须挽留的生命,或是将之增幅以维系住生命。

填补被挖掉的血肉,填塞伤口,缓和痛楚,这样的行为并不是治愈术。

就本质来说,治愈术并非治疗伤口的魔法,而是拯救生命的魔法。

怀有干涉生命的自觉来处理──应该就有可能维系和挽救浮洛普即将失去的性命。

「──」

在剩余的极少精力中,寻找最好的方法,透过精炼的治愈术来发挥真正价值。

接上应该接上的生命线,止住不停流逝的生命血流,为即将消逝的性命灯火恢复火势。──救回浮洛普的命。

「浮洛普先生……!」

气若游丝的呼吸,以及血气尽失的面颊,都开始看见好转的迹象。雷姆拉近确切的手感以后,浮洛普的长睫毛颤动,蓝眼睛微微张开。

看起来意识还不清晰,但只要继续施加治愈术,就能彻底挽回他的命──

「……不可以、把我完全治好。」

「──咦?」

雷姆怀疑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吐出惊愕的声音。

因为太惊讶所以乱了心神,也妨碍到发动治愈术。就在连忙将注意力调整回治愈术上时,浮洛普闭上眼睛昏厥过去。

这次他真的完全失去意识。继续治疗伤势的雷姆,不明白他刚刚话中的意思,脑袋有一半陷入混乱。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说什么不要治疗他,为什么?

「是因为意识朦胧,所以才讲出奇怪的话?」

很有这种可能。流了那么多血,就算只有一瞬间,有恢复意识都算是奇迹。

在不清晰的意识中讲了意义不明的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即便认识不久,雷姆对他的信赖感却很高。

浮洛普总是拼命思考后才发表意见。

假如刚刚的话,也是他拼命挤出来的呢?

当成是胡言乱语,未免太轻忽了吧?

「──」

为什么要说不可以治好呢?──不,他原先是怎么说的?不是不可以治好。正确来说,不是说不能治好。

「不可以、完全治好?」

完全治好,这种说法很奇特。

不是停止治疗,而是不要治疗到最后。可是,要是不治疗到最后,浮洛普依然会有生命危险的──

「──啊。」

想到这边,雷姆意识到自己对所处状况的认知有偏差。

因为太过拼命治疗浮洛普,而看不见四周。

「──」

背后,站着让自己必须治疗浮洛普的罪魁祸首。

更进一步来说,都市上空有飞龙群,各地的激战也还在继续。

状况没有任何好转。就算浮洛普的伤好了也一样。

因此,浮洛普的诉求,让人联想到某个可能。

那就是──

「──你是哪来的?是什么人?」

雷姆没有回头,就这样问身后的女孩。

虽然没有看着对方的脸,但女孩也知道雷姆问的是自己。因为她立刻不耐烦地敲响牙齿。

「你现在应该没空讲这些。有空在意其他人的话,就先快点治好这个男的!」

「我也很想治好他!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很在意你是哪来的什么人,所以没法集中精神!这样下去,魔法可能会中断!」

临时想不到借口,于是雷姆幼稚地反驳。要是惹怒对方,方才切割浮洛普的爪子改为对准雷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面对这么稚气的反驳,女孩呼吸急促地吐气。

「……玛德琳。」

「……你说什么?」

「玛德琳·恩夏尔德!帝国一将!」

声音分不出是生气还是焦急,女孩──玛德琳这样回答。

讶异她回答自己,但更吃惊的是玛德琳的头衔。她自称的帝国一将在这个国家的地位有多高,雷姆也知道。

而这样的认知,符合雷姆心中萌生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

「──?你在干嘛?为什么……」

「──」

「为什么停止治疗这个男的!?」

深呼吸后,雷姆缩回贴在伤口上的手。

当然,治愈术也随之中断,这让玛德琳气得咬牙。她一把抓住雷姆的衣领,强迫她面向自己。

雷姆勇敢回视金色双眼。

「回答我!你到底打算怎样!」

「──。假如要我继续治疗浮洛普先生,那我有条件。」

「条件……?突然讲这什么话……」

「──请命令攻击城镇的飞龙群撤退。只要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就不会再治疗他。」

没错,雷姆正面跟率领飞龙群的女孩谈判。

──不可以、把我完全治好。

浮洛普这句难以理解的话,雷姆认为是他要自己用来谈判。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玛德琳很坚持要浮洛普活下去。她执着的理由在浮洛普,而现状能够保住他一命的唯有雷姆。

拿浮洛普的性命当盾牌,要求她停止攻击都市,这个谈判也只有雷姆能办到。

这是为了脱离这个绝境、结束流血事态而进行的战斗。雷姆也开始进行自己的战争。

「什……!」

被这样要求,玛德琳愕然,还以为自己听错。

这也难怪。雷姆听到浮洛普那句话时也很混乱。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玛德琳身上,所以可以理解。

但是没有同情她。因为雷姆没有那样的从容。

「──」

停止治疗浮洛普的焦躁,慢慢灼烧雷姆的心头。

其实很想立刻重新施展治愈术,继续挽救浮洛普的性命。现在正处于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不知道能否挽回即将消逝的生命。

而在谈判的期间,浮洛普存活的可能性就一点一点地减少。

「怎么样呢?请快点决定。」

努力不让焦急表露在脸上,雷姆督促玛德琳做出决定。

要让她以为陷入困境的是她,而不是自己。希望借由这方法,能稍微提升浮洛普存活的可能。

方才撼动整个都市的白光造成的影响还很大,负责担任豪宅警卫的枯纳和禾力不见踪影。──雷姆只能只身对抗。

「玛德琳小姐,时间──啊咕!」

「──不要太小看龙了。」

正要继续催促,玛德琳的手就勒紧雷姆脖子。

冒着熊熊怒火的金色双眼,诅咒胆敢跟自己谈判的雷姆。

从年幼外观想像不到的可怕强大阴森之气笼罩自己,雷姆的胆量缩了起来。觉得应该要立刻撤回有勇无谋的行为,乞求她的原谅。

但是──

「──」

想起了面对同样强大的对手,依然挺身在前面保护雷姆的昴。

穿着可笑女装,暴露让人看不下去的丑态,可是昴还是豁出性命打算保护雷姆。──不,不单是那时候。

在雷姆眼中看来,昴绝对不强,也不特别。

然而即便害怕危险的对手,他也绝不退缩。

一路看他这样过来的雷姆,斥责怕到胆怯的自己。

──怎么可以低头放弃。

──自己并非抱着那种天真想法和脆弱觉悟才决定留下来的。

「杀了、我……」

「什么?」

「杀了、我的话……就是、你输了……」

脖子被勒到喘气的雷姆说的话,令玛德琳睁大眼睛。

假如放任怒意杀了雷姆,那她就会永远失去跟浮洛普交谈的机会。

──结果就是要消灭都市或是救浮洛普,玛德琳只能二择一。

身为帝国一将,完成被赋予的任务是玛德琳的使命。可是雷姆从她的态度和言行中,看出小小的胜算。

玛德琳说什么都要跟浮洛普说上话。她想确认什么。而且确认那个,对她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事。

而雷姆从中看到了值得一搏的价值──

「──怎么样?」

「──」

「──请选择。你是要杀人,还是让人活下来?」

3

──泛白的意识逐渐清晰,世界缓缓恢复色彩。

「──呜。」

随着意识清醒,全身品尝到沉重的压迫感。

简直就像身上堆了砖瓦一样沉重,压到呼吸困难。想要推开重物而挪动手。

「嗯、咻……!」

从快要窒息的姿势中伸出手,结果就发出巨响,压迫感随之远离。

这才头一次知道不是自己想太多,而是真的被压在瓦砾下。总算晓得窒息的原因为何。

接着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瓦砾堆下──

「──对喔。我跟普莉希拉,一起和玛德琳战斗。」

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爱蜜莉雅看看周围。

在眼前摊开的画面,是十分煞风景的废墟街景。建筑物倒塌,散落的瓦砾也被吹散,使得地表一片平坦。

制造出这光景的,是从空中落下的白色光芒。

「──跟波尔卡尼卡的吐息,非~常相似。」

从云层上方施放的白光,是以玛德琳的意愿为扳机。

即便不知道有什么要攻过来,爱蜜莉雅还是立刻跟普莉希拉联手。自己张开冰之盾来迎击,普莉希拉也挥动红色宝剑──

「在那之后就被埋了起来……不好!普莉希拉呢!?」

想起发生什么事后,连忙找起不见踪影的普莉希拉。

因为自己身在瓦砾下,所以原本近在身旁的她有相同下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是的话,跟有力气的自己不同,普莉希拉有可能被埋着出不来。

得赶紧救她。不然她怕到发抖的话很可怜。

「普莉希拉!普莉希拉,你在哪!?回答我!我马上把你挖出来……」

「──叽叽喳喳地吵死了,半魔。」

「普莉希拉!?」

按着疼痛的身躯,翻找附近瓦砾的时候,有人回应。连忙跑向声音来源,便看到普莉希拉坐在崩塌的城墙残骸另一边。

看到赶过来的爱蜜莉雅,她鼻子轻声喷气。

「哼。真顽强。还活着啊。」

「嗯,谢谢你担心我。你也很有精神……不对。不过,没事是再好不过了。」

爱蜜莉雅安心抚摸胸膛,普莉希拉默默地闭上一只眼睛。

即便是普莉希拉,看起来多少也有几分累。华丽的鲜红礼服处处都是破洞,雪白肌肤上的泥土脏污十分醒目。

一想到爱蜜莉雅为此感到痛心,普莉希拉就不满地说:

「少瞧不起人。竟然想关心妾身,别笑死人了。妾身跟你可是竞争王位的劲敌。期望妾身倒下,才是你的本意吧。」

「呣,又说这种伤人的话。希望你受伤什么的,这种念头我从未有过。而且──」

「什么?」

「你确实视我为劲敌耶。我有点吓到了。」

还以为她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比起库珥修、安娜塔西亚和菲鲁特其他王选候选人,正因为有意识到自己落后她们,所以得到这样的评价既意外又高兴。

能够跟厉害的人并列,感觉自己的努力获得了认可。

「──」

「啊,不过,既然你平安无事,那就得马上动身才行。不知道玛德琳上哪去了,也必须阻止飞龙危害城市……!」

要庆幸普莉希拉没事,得等到这个城市脱离面临的危机以后再说。

其实可以的话,想要叫玛德琳命令飞龙停止攻击,但在寻找普莉希拉的期间都没找到玛德琳,所以她很有可能已经逃跑。

既然不能拜托玛德琳,那就只好自己驱逐飞龙了。

「──等一下,半魔。」

「我很想等,可是不能慢吞吞的。不快点的话……」

「不是那样。──状况有变。」

「咦?」慌慌张张准备起跑时被制止,回过头的爱蜜莉雅睁大眼睛。

制止她的普莉希拉维持坐姿,仅动了动下巴。顺着这动作,爱蜜莉雅仰望多云降雪的天空。

然后才理解到对方讲的意思。

「……飞龙,离开了?」

这样说的时候,视野中原本蹂躏都市上空,无差别袭击人类的飞龙纷纷张开翅膀,慢慢地离开城市。

一瞬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接着爱蜜莉雅想到了可能性。

「该不会,玛德琳听从我们的要求……」

「蠢货。」

「果然不对?可是,我觉得能够叫飞龙回去的就只有玛德琳……」

最让人开心的可能性被普莉希拉否定,爱蜜莉雅沉思。

还有整群飞龙撤退的原因吗?当然,假如没胜算的话,飞龙也会放弃吧,或是龙群领袖输了所以才连忙逃跑。

不过,来自云层之上的攻击是玛德琳指使的话,那危险的是爱蜜莉雅她们。姑且不论玛德琳是不是龙群领袖,彼此之间还没彻底分出胜负。

然而却──

「这样看来,是有了必须撤退的理由吧。」

「必须撤退的理由?是?」

「妾身也不是能看透一切。是因为『云龙』的存在曝光了,所以玛德琳才下达撤退指令吗?或者……」

普莉希拉手掩嘴巴,如此推测。爱蜜莉雅等她把话说完。

让她期待几秒后,普莉希拉看着远去的飞龙,说:

「──找到了比帝都的命令更应优先处理的事?」

──普莉希拉的推论,其正确性在飞龙群离开后获得证实。

把城郭都市逼到即将灭亡的,是造成居民和卫兵大量死伤的飞龙群,以及率领它们的「飞龙将」玛德琳·恩夏尔德。

此时发生了佛拉基亚帝国不应该会有的酷寒冰季,以及破坏整个都市、来自云层之上的可怕白光──任谁都深信都市逃不过灭亡,可是在绝望中,这些威胁突然撤离,都市勉强捡回一命。

即便试图重新振作,也必须先确认伤势有多重,伤口是否能愈合。而那是要细数流淌的血滴般,令人头昏眼花的工作。

而在幸存者们开始行动之前,有一件事必须要先补充。

带着飞龙群撤退的「飞龙将」玛德琳·恩夏尔德。

在她跟飞龙离开都市的同时,有两个人也消失了。

──名为浮洛普·奥康奈尔的商人,以及名为雷姆的少女。

4

『──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吧,浮洛普。牺牲自己是傻瓜才会做的事。』

这样忠告浮洛普的,是把他带离恶劣环境的恩人迈尔斯。

浮洛普和米蒂安幼时栖身的孤儿院,是个比想像中还要恶劣的设施。

聚集了失去家人或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依靠的小孩,提供他们遮风避雨的场所,这里的大人们有句口头禅。

「没食物也没工作的家伙多到满出来,你们算幸运的。」

事实上,他确实也是这样想的。

跟妹妹米蒂安一起被家人抛弃,喝着泥巴水的生活十分艰辛。

能够说是食物的东西就只有草和虫子,偶尔抓到兔子就会大叫欢呼,真的没东西吃的时候也曾啃泥土和苔藓充饥。

与之相比,在孤儿院的生活可说是幸运吧。

即使又薄又破烂,至少有毛毯可用。也可以吃到没有味道的清汤和一点点面包。被分配大量的单纯工作,大人心情不好就施暴的情况也不是每天发生──所以非常幸运了。

话虽如此,因为不能忍受米蒂安和其他小孩暴露在大人的暴力下,因此浮洛普学会了尽可能表现开朗,好让大人注意自己。

显眼,光是这样就足以构成武器。

大声说话,表情和动作都夸张化。所幸,把这些事养成习惯并不难。在惹人注意这方面,自己似乎是天赋异禀。

──把大人对准儿童的怒意矛头错开,导致自己半死不活,被米蒂安抚摸伤口一整晚的那天夜里,浮洛普确定了一件事。

这是自己在这个地方,必须完成的使命。

在痛到快晕过去的期间,他一直这样说给自己听──

「哪有这样的啦,鬼扯淡。」

「咦……」

「好几年没见了回来看看,结果这里还是一样让人火大,而且还有笨小鬼在做蠢事。明明巴尔小鬼就够烦人了,怎么还来一个疯小鬼。」

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浮洛普做好觉悟,要一肩挑起孤儿院坏的一面。

但是这样的计画,却在某一晚突然被打碎。

坐在飞龙上现身的人,是个用恭维话也难以说他外表整洁的人物。

毫不掩饰教养很差,烦躁地搔抓灰色头发的他,是个不想跟孩子扯上关系的人。不知为何,他那令人联想到老鼠的卑劣容貌更助长了这个印象,想必平常为了不被打,所以都头低低地接触人吧。

浮洛普对他产生的失礼印象,那个人──迈尔斯看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之破坏。

「我原本也跟你们一样,住在这个设施。唉,我在的时候这里的管理就很过份了,所以老早就逃出去,喝着泥巴水苟活下来。」

晚上,为了不让小孩趁夜逃跑,会在小孩房间的门上上锁。

粗暴破坏粗糙的门锁后看向房内的迈尔斯,看到狭小房间里头塞了将近二十名小孩后,发出很大声的咂嘴声。

孩子们因为看到不认识的大人而惊讶与害怕。接下来,他让小孩走出房间,留下一句「你们等着」后就前往大人的房间。

然后──

「今天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重复着这样的每一天的我,总算是捡到好运。然后想说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我那讨人厌的老家变怎样了,就回来看看……结果就是这样。」

被绑起来的大人们在房间地板上滚动,咒骂他不知感恩。迈尔斯踹他们的脸,露出卑劣笑容,并吐他们口水,说:「你们活该。」

想必曾吃尽大人们的苦头吧。话虽如此,有必要做到这样吗?浮洛普不禁这样想。

迈尔斯转头面向浮洛普,挑起眉毛道:

「怎么,你也想揍吗?那就报复回去吧。百倍奉还。」

「咦,那种事,我……」

「──动手!!」

迈尔斯的恶魔呢喃,浮洛普答得犹豫。

但是,从他后头冲出来的米蒂安,用捡来的木棒毫不留情地殴打被捆起来的大人。──不对,不只米蒂安。

除了愣住的浮洛普,所有的孩子们都成了愤怒的反叛者。

「每次都被你们打到很痛!」「我恨你们!」「我要报哥哥的仇!」

无法反抗的大人们哀号大喊住手,却被孩子们的怒骂给吞没。

他们抓伤大人的脸,拍打他们脸颊,甚至还尿在他们身上,把平日累积的怨气全都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看啊,这些家伙的脸!真是杰作!」

浮洛普傻傻地看着包含妹妹在内的其他小孩叛逆的样子,身旁的迈尔斯则是没品地放声大笑。

可是浮洛普完全没有心情跟他一起笑。对大人们做出这种事,想到明天会变成怎样,就感到头晕目眩。

「好啦,剩下随你们高兴……是很想这么说,但要是就这样扔着不管,不知道会被德拉克洛伊伯爵做什么。」

放任情感的宣泄结束后,他环视走出设施外的孩子们,朝着年幼的他们说:

「所以,先把你们带到伯爵那儿。接下来你们就能自由决定自己的前途。到时用不着跟着我也没关系。那样更有帮助。不如说就那样吧。」

接受迈尔斯这随便的邀请,孩子们面面相觑。

要不要跟着他随自己高兴。迈尔斯说的这话,是至今一直遵从大人指示的孩子们不曾有过的第一个「选择」。

对此他们不知所措。迈尔斯耸耸肩。

「喂喂,现在才在伤脑筋喔,可怜啊。──已经报复过那些家伙了吧。你们,任何事都可以自由选择啦。」

被他这样一讲,孩子们才头一次意识到。

就跟迈尔斯说的一样,大家都选择了反抗这条路。

──结果就是,没有一个小孩不选择离开孤儿院。

当然浮洛普也是,虽说没有参与,但也说不出要留在曾对小孩做出那么多坏事的孤儿院里这种话。原本,米蒂安就最早答应迈尔斯的邀请,而且也呼吁哥哥一起去。

不去完成米蒂安的愿望,或是选择跟妹妹分开的路,这都是浮洛普办不到的事。于是,基于比其他小孩更消极的理由,他离开了设施。

只是,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或者说被卷入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中,这种懊悔在脑海中不断循环,让他感到痛苦。

可是──

「晚安,老哥。」

在前往拜见迈尔斯的主人的路上,跟妹妹一起裹着从设施里拿出来的毛毯,睡在没有屋顶的地方时,注意力头一次不在后悔上。

有放心地靠着自己的妹妹,以及并非以遮风避雨之名行监狱之实的外头景色。

他发觉:再也用不着担心会被打,不再需要担心会害妹妹哭泣。

「──呼。」

意识到后,浮洛普哭了起来。

先是掉泪,后来嚎啕大哭,咀嚼辛酸的自由滋味。

5

──远处,鼓动翅膀的飞龙,逐渐远离被灰云笼罩的天空。

那是否是进行下波攻击的预备动作──影子远到只剩下豆粒大小之前都未放松这样的警戒,确认对方真的离开后,迪克尔才放松。

原因不明,但飞龙群撤退了。因为市政厅没有完全沦陷,因此可能的原因有两个──作战目标已达成或难以达成,很两极化的原因。

天平究竟往哪边倾斜,即便整理发生的事态也难以判断。

「气温骤降,以及都市南部被彻底毁灭……」

抚摸自己丰盈的头发,迪克尔提到两个没法判断的变异。

酣战之际,城郭都市的气温急速下降,最后甚至开始降下白雪,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是曾在耸峻高山上看过雪,但在佛拉基亚想看到雪,就只能期待天地异变。

也就是说,战斗时下雪,只能归在天地变异里。

不过这点对我方守军来说是幸运。

剧烈的气温变化,特别是飞龙怕冷,因此麻烦的飞行能力肉眼可见地降低了。要是没有降雪,损害会更大更深吧。

「但是,那道白光究竟是……」

无法控制的绝望性破坏力,扫平摧毁整个都市南部。

用天地异变来形容都不够,算是某种世界末日的光景之一。就算没有后续灾害,光一次就使都市遭受沉重打击。

指挥系统也陷入混乱,战况判断陷入停滞。要是继续被飞龙压着打,防线不断瓦解的都市迟早会被攻陷。

也因此,飞龙群在得手之际就撤退,不但侥幸,更是奇怪的状况。

所以迪克尔才会推测,是进攻的敌方出了什么事。

是有人代替全副身心都投注在防卫都市的迪克尔他们,给予敌人痛击吗?这种情况下,最可能的人选是率领貅德拉格的米杰耳怛,或是曾经击退一将的普莉希拉。

不管是哪一方办到的──

「女性果然是最棒的。不过,可不想把被女性保护的耻辱视为理所当然。」

女性是优秀的存在,并不能当成自己软烂的免罪符。

女性的美好之处值得敬爱,同时也要拿来戒惕自己犯的过错。

不管怎样──

「就怕遭遇如此猛攻,事前的准备都用上了呢。」

「……假如要攻打城郭都市,肯定是使用飞龙。话虽如此,应当预想送来的不是飞龙队,是『飞龙将』才对。」

头部受伤流血的参谋官说的话,迪克尔听了摇头。

自己低估了情况。用来应付飞龙的攻龙兵器,由于预期攻势会来自帝都,所以大多配置在西边城墙上,但飞龙群却是从四面八方来袭。

在一将亚拉基亚撤退后,原本预期离下一位一将的到来还有时间,但这方面也看错了。──考虑到状况,可以说这也难怪。

毕竟这不是一个都市造反,而是更大的政变前兆。

站在掌握这件事的帝都奸臣的角度来看,当然会想趁火种还小的时候全力扑灭叛乱火苗。应该要料想到对方有可能会连续派遣一将的。

「不了,反省留待后头。既然城墙坍塌,那就算没有飞龙也能轻易攻占都市。确认被害状况,以及城墙是否能修缮……」

「──现在立刻放下武器!这是命令!」

迪克尔迅速抽出反省的原因,将其存于思考边缘。

在确认受害情况和拟定后续对策的时候,突然一声严厉叫喊打破了冰冷沉静的气氛。

「那是……」

看过去,在击退飞龙的指挥所中央,有一道被卫兵们包围的人影。

原本朝飞龙施展的武器与警戒现在全都集中到这个态度恶劣、挑衅看着旁人的男子上。他双手各握一把长剑,剑尖还滴着血。

不过那不是人类的血,而是飞龙的血。

「是在对付飞龙时,从地牢派出的一名士兵。是个双剑能手……」

「嗯,我也看过他那以一挡百的战斗英姿。──喂,住手!」

参谋官从旁补充,迪克尔点头,并张开双手命令部下收手。但面对这样的指令,一名部下高呼:

「二将!这人很危险!是因为事态紧急,才放他出监牢……」

「飞龙的威胁没了,就立刻要押他回牢?那我不能接受。而且那样做反而会造成牺牲。」

回应紧张的部下后,迪克尔走向被包围的男子。

双剑能手的实力,比一般的帝国兵还要高出许多。事实上,如果没有他的活跃奋战,就没法击退攻击市政厅的飞龙群。

要是他的剑对准我方,怕是会造成超越飞龙的死伤。

「当然,若做出那样的暴行,你也会没命的。所以……」

「所以又怎样?」

迪克尔起头,男子用刺耳的声音和态度回应。不仅如此,他还将一把剑指向迪克尔,狰狞一笑。

「哈!要我老实投降吗?那样的话,跟其他家伙说的话没什么不同吧,『渔色』二将殿下。」

「你!胆敢愚弄迪克尔二将!」

虽说当事人以这听来不名誉的绰号为傲,但男子现在的发言很明显的是在嘲讽。为此,部下们都气到升高敌意,不过迪克尔再度伸手制止他们。

「我们欢迎你投降,但我不会那样做。你做得十分出色。即便立场不同,你对防卫都市的贡献仍是功不可没。因此,我要释放你。」

「──。认真的吗?」

「信赏必罚是佛拉基亚的铁则,更是皇帝陛下的期望。」

佛拉基亚皇帝以个人的实力与工作表现来评价一个人,这种方式是帝国实力主义规范的体现,也是迪克尔身怀敬意与忠诚的基础。

但是一听到迪克尔的答案,男子的态度变得极为挑衅。

他全身散发出杀气,目光──右眼被眼罩遮住的男子,把情感全都灌注在左眼,恶狠狠地瞪视迪克尔。

「背叛皇帝陛下与帝国,加入反贼阵营的『将』竟然恬不知耻地讲这种话……!要是我的话,早就受不了这种耻辱切腹自尽了!」

强烈敌意的源头来自于对帝国的忠诚,男子这话听得迪克尔微微屏息,然后紧盯对方。

这个被关过地牢的士兵,是文森用计攻占瓜拉尔的时候,不肯听从投降指令顽抗到最后的人。

这意味着他是一个对帝国主义归属感非常强的人。

既然如此──

「假如我说我跟你一样,都发誓效忠帝国与皇帝陛下的话,你是否有意愿听听我说的话呢?」

「啊啊~?」

迪克尔问,男子瞪大左眼,嘴里发出难听的声音。然而见到迪克尔毫不畏惧的样子,凝视半晌后,他把剑扔到地上。

双剑发出声响在地上打转,手无寸铁的男子举起双手。

「我可以当成你有意愿听我说吗?」

「总之,姑且不会抱着玉石俱焚的觉悟乱来啦。虽然只要有那个意思,好像可以收割背叛之『将』的首级……」

男子挑衅地环视周围,然后耻笑迪克尔的众部下。

「哼!就先收手吧。不过,假如是无聊话题的话……」

「我要说的是你会很有兴趣的话题。……在那之前,请教大名?」

见他放下武器,迪克尔走向他并询问名字。一时之间,对方考虑了一下是否要拒绝回答,但很快就意识到拒绝也没有任何意义。

「──贾马尔·欧瑞黎。是上等兵。」

他报上姓名以及位阶。接受这态度,迪克尔深深颔首。

「贾马尔吗。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迪克尔·奥斯曼。被赐予帝国二将的头衔,也被称为『渔色』。不过──」

「啊~?」

「现在被叫做『胆小鬼』,更能振奋我。」

过去引以为耻的绰号,如今在迪克尔心中特别绽放光彩。

听了这回答,男子──贾马尔皱眉表示不解。看来他很有实力,却不擅长动脑和思考问题。

既然如此,说之以义的话,对方可能愿意倾听。

此时──

「──不好意思,请问这个都市的代理人在这边吗?」

贾马尔投降后,市政厅内紧绷的紧张感解除。这时,彷佛看准时机的声音打岔。

声音听来沉静柔和,能让听到的人心平气和。

话虽如此,毕竟是没听过的声音。因此迪克尔转头,皱起圆圆的眉毛。

声音主人就站在连接化为指挥所的最顶楼与楼下之间的楼梯上。对方是个灰发青年,举起双手显示自己没有敌意。

「请问那边那位是『将』迪克尔·奥斯曼先生吗?」

他从同样身穿红色制服的人群当中,毫不犹豫地锁定迪克尔为「将」。

当然,因为披着斗篷、肩头又别有阶级徽章,要看穿迪克尔是现场地位最高的人物十分简单。──问题在于勇于说出口的胆量。

前往先前都还在战斗的指挥所,指出不认识的指挥官,需要一定的胆量。态度客气有礼却不畏惧的男子隶属于哪方,才是迪克尔讶异所在。

对方看起来不是都市居民,看来是趁乱战时混进来的。

这种情况下,最符合的可能性为──

「帝都使者……是来传令给我方吗?」

「咦?啊,不是不是,完全不是喔!要说明我们的立场的话有点繁琐复杂,不过我们跟帝都没有关系。」

上举的双手改为横向摇摆,青年连忙否认迪克尔的疑虑。假如听信对方的说法,那就更不清楚青年的立场了。

此时贾马尔咬牙,代替眉心深锁的迪克尔开口:

「你!这边我先预约了!你后面才来又还啰唆个没完……小心我揍你喔!」

「关于这点我感到万分抱歉。我也不认为现在这个时间点能够好好讨论。因此,只希望能给予许可就好。」

「许可~?什么许可?」

「治疗伤患,以及之后都市的修缮……要说的话,就是准许我们帮忙战后处理事宜。我跟同行者应该可以多少帮上忙。不过……」

回答表情不悦的贾马尔后,青年叹气。他看起来像是疲惫又像是失望,貌似虚脱的他微微一笑。

「因为已经开始动工了,所以有一部份是取得事后承诺就是了。」

「──。我是很高兴有人自告奋勇,但……」

「不是多难懂的事,迪克尔。这男的没有撒谎。」

在迪克尔发问前,听了会着迷的凛然美声打断他。

接着是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走上楼的人影站到青年身旁。是浴血奋战过,更加展现她凶猛美貌的米杰耳怛。

看起来,弄脏她美丽躯体的血全都是溅血,除了原先失去的脚以外没有其他醒目外伤。见她平安回来,迪克尔感到安心。

而回来的她,亲昵地拍青年的肩膀。

「这男人的同伴已经开始工作了。我也可以为他担保。」

「米杰耳怛小姐,您平安无事是最重要的。他是?」

「不认识。不是我们的敌人,是长得好看的男人,所以让他通过。」

「米杰耳怛小姐……」

米杰耳怛判断人的方法跟迪克尔有点不同,不过就如她的审美观,青年外表是个温文儒雅又容貌端正的人。

气质偏中性,可是从眼神可以感受到莫名强韧的内在。

不是坏人。迪克尔也这么认为。但是,是个有着秘密的人吧。

「按照现状来说,我不认为有不求回报的外援。你是什么人?」

「刚刚也说过了,我们的立场要说明的话略为复杂。不过,我们没打算与您为敌。──我们只是在找人。」

「找人……」

「嗯。」迪克尔重复,青年点头。

接着他拿下戴在头上的绿帽子,放在胸前后行礼。这不是帝国的礼节,但有向对方致敬的意思。

「敝人是奥托·思文。──是来找朋友,跟朋友的妹妹的。」

他以警惕、宛如鬣狗的目光述说了自己的目的。

(插图013)

6

──迈尔斯的主人瑟莉娜·德拉克洛伊上级伯爵,是个待人严苛的女杰。

年纪轻轻就在帝国贵族的上流阶层互相竞争的她,遵从彰显帝国主义的铁血定律,把重心放在实力主义上,尽可能拔擢有能力者。

而另一方面,她也具备高尚品格,不认为强者可以任意凌辱弱者,因此没有让迈尔斯带回来的孩子们受到不好的对待。

「我听过报告了。怕麻烦的迈尔斯会带你们回来,代表他觉得你们的遭遇十分可怜吧。那就在我的领地随心所欲过生活吧。」

迎接浮洛普等这群孩子,还如此应允的瑟莉娜大方一笑。

面对比自己高出很多的巨大存在,让孩子们的内心想要屈服的威压感,然后是头一次看到华丽又宽敞的豪宅内部陈设与装潢,深深震撼了浮洛普。

「像伯爵这种生活宽裕的人,没有理由刻意去欺负下面的人。结果,那些会打小孩的大人,都是小时候曾被打过的人。」

洗了热水澡,狼吞虎咽到肚子胀起来,换上干净又有香气的衣服后,迈尔斯以平常粗鲁的方式回答他们。

跟因为所见所闻全都是新鲜世界而感到目眩神迷的米蒂安等人不同,浮洛普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世界和想法,有着许多感受。

特别是迈尔斯无意间告知的哲学,给予他很大的影响。

这个世界上有自己想都没想过的看法和认知,要不是被他带到外面的世界,自己根本不可能会知道。

最重要的是──

「哦哦,你是同辈吧。那边的人,也是迈尔斯大哥捡回来的?」

被给予自由,追着在庄园里头来回跑的妹妹等人的背影,浮洛普在广大腹地中的美丽庭园停下脚步。

被许多盛开的花朵美景给吸引时,身后传来柔和的声音。

大吃一惊的他连忙寻找声音出处,却没在庭园里看到对方。就在歪头疑惑时。

「这边啦。不好意思啊,打扰一下了。」

「呜哇啊!」

「哦哦,跌倒啰。」

为了观察庭园,浮洛普靠在栅栏上,却没想到栅栏后伸出一颗头,于是忍不住往后仰。

结果就这样一屁股跌坐在地。对方笑了,浮洛普眨眨眼。

笑他跌倒的人,是个年长几岁但还留有稚气的少年。大概十二、三岁左右吧,有着讨喜面容和灰褐色头发。

一时被那轻松自在的笑容给震住,之后浮洛普嘟起嘴唇。

「……笑人跌倒,不会太过份吗。」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因为你跌得真的很经典,忍不住就笑出来了。我是很想拉你一把,可是现在不能动。」

「不能动是……啊。」

拍拍屁股站起来,绕过栅栏来到少年前面。结果看到坐在地上的他,盘起来的腿上放着一个圆形物体。

看仔细后,浮洛普不禁睁大眼睛。

「这个莫非是,蛋?」

「没错没错,很大的蛋吧?其实这个啊,是飞龙蛋喔。」

「飞龙蛋!那你在干嘛?」

「当然是孵蛋啰。」

少年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搂着大到要一个人环抱的白色龙蛋,冲着浮洛普笑。

──这就是后来与奥康奈尔兄妹结拜为兄弟的巴尔罗伊·特梅格里夫,与浮洛普的邂逅。

7

「──」

眺望窗外,欣赏组合出景色的东西,雷姆静静眯眼。

庄园的庭院里,有着一头让翅膀歇息的飞龙,旁边则是喂食飞龙的士兵。本来可怕又凶猛的飞龙,现在却眼神柔和,还发出撒娇的声音,被士兵亲手喂食。

据说飞龙生性凶残,事实上雷姆也亲眼目睹了其危险性,因此在她看来,飞龙亲人的一幕着实叫人震惊。

高傲的龙是不会亲近人类的,曾被一个看起来对龙非常了解的少女告诫过。即便认为她说的不对,她也不会有怨言吧。

「你看起来忧心忡忡呢。」

眺望庭院的雷姆,身后突然传来人声。

由于对方是发出脚步声走近,因此早就察觉到有人来的雷姆并不惊讶。

只是不认识对方,地点也是初来乍到,因此还有点紧张。

「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忧心忡忡,但确实有在想事情。因为这并不是我自愿来的地方。」

「呵呵,说话表达很明确呢。是个直爽的人。」

「……你是?」

雷姆被带到一个房间里。整栋建筑物气派到连给俘虏的房间都很奢华,背靠因为太过高级导致坐得不安心的椅背,雷姆询问来到房间的老人的身份。

白发白须,眼睛细到像线的高龄男子。

从举止和年龄,以及监视雷姆的士兵们都恭敬低头来看,可以推测出是个地位相当高的人物。

面对雷姆不客气的视线,老人轻轻挥手,催促士兵离开房间。士兵们默默遵从,行礼后就离开室内。

就这样,在没有人可以碍事的房间内,老人用手比着雷姆对面的座位。

「我可以坐下吗?」

「……请坐。」

雷姆点头,老人动作缓慢地入座。

就这样跟少女面对面的他,手指抚摸自己下腭。

「你没有听说过关于在下的事吗?」

「没有。只有命令我治疗和休息,还有乱来的话就杀了我。」

回想完全不听人讲话的庄园主人──玛德琳说的话,雷姆摇头。

派人监视,下令不准让人逃跑,完全就是软禁的状态。虽然没打算逃跑,但被人这样对待可不有趣。

「原来如此,看来在对待客人的态度上略有问题。在下也会叮咛玛德琳一将该注意。」

「……你叫得动她?」

身份不明的老人说的话,雷姆听了不禁目瞪口呆。

从城郭都市到这间庄园,坐在飞龙上跟玛德琳度过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后,雷姆十分苦恼要如何与她沟通。

对她的印象是顽固又倔强,但个性耿直到能够稍微哄骗,还算有点救。

「我认为她是个厌恶被人指使的人。不管被吩咐什么,好像都会马上动怒并施暴……」

表达自己的观察时,雷姆双手交叠。

冷静想想,自己有什么脸讲这种话。不听对方的话,还折断对方手指的自己实在很丢脸。

可是雷姆自我反省的样子,让老人轻笑。

「呵呵。基本上没说错呢。由在下听来也很刺耳。事实上,这次她也没正确遵从指示。不过──」

「──」

「这次不是因为玛德琳一将的心情,其他的因素占比较大的样子。」

嘴唇做出笑容,但声音里却没在笑的老人。

被细到看不见眼珠的目光给估价,雷姆微微屏息。对方的视线,视雷姆为他口中的「其他因素」。

而且,还因此招致了眼前的老人不期望的结果。

「……你,是何方神圣?」

「抱歉,自我介绍迟了。在下是这个神圣佛拉基亚帝国里,由皇帝陛下赐予宰相一职的贝尔斯特兹·彭达冯。」

「宰相,贝尔斯特兹……」

对问话恭敬折腰的老人是──贝尔斯特兹·彭达冯。

听到他的名字和职称,雷姆脸颊变得更僵硬,肩膀也绷得更紧。

因为不管是名字还是职称都听过。

「那么,你是……」

「是的。──在下,是文森·亚伯克斯陛下的敌人。」

「──」

他毫无踌躇地坦承,雷姆也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

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肯定自己谋反。于此同时,竟然是自身踏进了最接近事件中心的地方,让雷姆感觉格外不合适。

应该置身现场的不是自己,而是亚伯、普莉希拉或昴吧。

想到这儿,雷姆庆幸还好昴不在现场。

「他要是在的话,绝对会一个人乱来吧……」

少年的果敢和超出常规的想像力,是毋庸置疑的。即便身处在这种状况,也会引发雷姆想像不到的突发事件吧。

在这方面来看,都市被飞龙攻击时,他不在是正确的。当时的情况不管他怎么做都无法力挽狂澜,只是徒增无谓伤亡吧。

(插图014)

不过──

「──」

不过,一旦知道自己被玛德琳带走,他会怎么想呢?

光是想像,就彷佛有人用利刃挖穿自己胸膛一样痛苦。

「──。你知道亚伯先生是真正的皇帝呢。」

强迫自己无视开心剖胸的痛楚,雷姆质问贝尔斯特兹。而面对这质问,对方口气淡然。

「嗯,当然。让他逃走是很失态,但之后的事情都按照计画进行。不,应该说曾经按照计画进行吧。事实上,毁灭瓜拉尔就在半途告终。」

「为什么要对亚伯先生动手?谋反要下多大的决心,我根本无法想像……是因为亚伯先生的人品吗?」

「位居一国顶端的皇帝,底下的人并不要求其人格。个人情绪或情感,从国家营运的视角来看根本微不足道。要求的就只有能力,还有能够完成责任的信赖及实绩。」

缓缓摇头的贝尔斯特兹,回答的声音和表情都看不出情感。

坚定无比的语气,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的表情。跟雷姆贫乏的人生经验不同,贝尔斯特兹的优异谈判技巧让人完全无法读取他内心所想。

不过,他说谋反的原因不是亚伯的人性面,这点雷姆想相信。

她目睹了城郭都市里头大量的人受伤和死亡。若动机是因为亚伯性格恶劣,那不只是死者,就连雷姆都无法接受。

「这么说来,亚伯先生是因为失去做皇帝的资格,才被流放啰?」

「流放并非本意喔。那只是以结果来看。」

「亚伯先生是个优秀的人……我是这么认为的。即便如此,身为皇帝被要求该有的可信度和实绩都不够,是这样吗?」

为什么非得帮亚伯说话?雷姆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但为了能让心中的疙瘩接受,所以仔细倾听和表达。

事实上,战斗能力姑且不论,思考逻辑和知识量,亚伯都是出类拔萃。

米杰耳怛和迪克尔,连昴都会照着他的话去做,这也证明了他具有说服他人接纳自己意见的领导力。

都这样了,还不够格当皇帝吗?那么到底要谁才能够胜任?

「都还没请教大名呢,治愈者小姐。」

「……好像是叫雷姆。」

「呼嗯。」

一方面也想表达出对贝尔斯特兹的反感,就用听说的方式告诉他了。

就算是雷姆,也早已接受自己的名字就是「雷姆」。从向普莉希拉报上名字的时候开始──又或者是允许昴这样称呼自己开始。

不管怎样,贝尔斯特兹让舌头熟悉这个名字,小声吐气道。

「──雷姆小姐,请问你认为目前,皇帝陛下有几位继承人呢?」

「继承人……那个,指的是子嗣之类的,对吧?」

「正是。」

贝尔斯特兹静静点头,雷姆脑中浮现亚伯的身影。

虽然失去记忆,但并没有失去失忆前习得的诸多知识。人类是如何繁衍,这种知识也还记得。

不过,亚伯真能跟其他人构筑出这样的人际关系吗?雷姆存疑。说起来,要举出能与他并列的女性,还真的想不到有谁符合。

「我无法想像。不是没有吗?」

「──。你很清楚呢。就如你所说,没有喔。」

「啊,果然是这样。那样讲或许对亚伯先生很──」

失礼。但雷姆话讲到这儿就打住了。

并不是贝尔斯特兹说了什么或是要她闭嘴而被打断。只是沉默的老人微微睁开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形成可以看见眼珠子的表情。而面对面看到的雷姆,被难以置信的阴森之气给吓到喉咙冻结。

贝尔斯特兹的手,一直安静地摆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而沉默不语的他全身散发出超乎想像的强烈愤怒。

「陛下没有继承人喔。──这就是问题所在。」

「──啊。」

「帝国必须剽悍强大。不然的话,这个国家……」

在喘气才能吐出嘶哑呼吸的雷姆面前,贝尔斯特兹讲到一半后停顿,松开自己的拳头后吐气。

接着,眼珠再度藏回眼皮后方,然后看向雷姆。

「失礼了。在下也是第一次谋反,不得不说有点焦躁不安。」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

「那些话,应该没必要让我听到。」

贝尔斯特兹刚刚的话不带个人感情,却灌注了更沉重却又清晰的东西。

虽然不觉得是谎言,但雷姆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自己听到。

自己只是偶然接触到亚伯跟普莉希拉,顺着形势走才被带到这里的小人物。没有什么特殊地位,更没有被赋予什么重要任务。

「然而,为什么……」

「……你是治愈者,还是鬼族。可以的话,想要拉拢过来的宝贵存在。」

这答案不是说谎,但也不是全为真实。

但面对要求更多答案的雷姆,贝尔斯特兹似乎没打算拨出更多时间。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很想再跟你多聊几句,但在下也有要做的事。你暂时会被观察一阵子,但已经吩咐庄园的人要尽可能让你过得舒适。」

「……贝尔斯特兹先生,是玛德琳小姐的谁呢?」

「合作伙伴,是最恰当的说法吧。当然,从她的角度来看,就是个利用聪明人才占便宜的人吧。这间庄园,也是在下的喔。」

贝尔斯特兹耸耸意外健壮的肩膀,雷姆听了看看房间和庭院。

玛德琳在这里过得一副自己家的态度,所以还以为这里是她的庄园,但看来是误会了。不过能够理解建筑物和装潢为何这等高级了。

「不过,我不想过舒适的生活,也不想过被观察的生活。」

「说话如此直率,令人舒适。那么再次向雷姆小姐问安,请多保重。」

轻笑后,贝尔斯特兹再次鞠躬,就离开了房间。

有想过叫住他,但不知道要说什么,就算想阻止他离开也不会如愿,于是雷姆没有开口。

跟离开的贝尔斯特兹做交换,刚刚出去的监视守卫又回来了。

在他们的严厉观察下,雷姆再度看向外头。

刚好是吃完饲料的飞龙,让给予饲料的男子坐在背上,拍动翅膀缓缓升空的时候。

「──」

虽然狰狞恐怖,但坐在飞龙背上飞行却是很爽快的事。

当然,当时的状况自己根本没法轻松享受,但不到一天就把人从瓜拉尔运到目的地,让人忍不住去想之前的辛苦旅途算什么。

路上继续治疗重伤的浮洛普,同时被玛德琳带来的地点──

「──帝都禄普加纳。」

亚伯被赶下宝座,然后发誓必定夺回的都市。

远眺都市中心的水晶宫,雷姆如今已是被囚之身。碰触打不开的窗户,用手指感受玻璃触感时,她突然想到。

「……那个人。」

要是知道雷姆不见了,会很心痛吧。

就像彷佛被利刃刺穿心头的雷姆,他的胸口也会疼痛吗?

这是基于自己的什么想法所产生的,雷姆并不清楚。

8

──浮洛普慢慢睁开眼皮,就看到没见过的天花板。

「──」

花了一下子整理思绪,为了迅速掌握状况而观察四周。

这是经常露宿的旅行商人的习惯。当然警戒方面是交给感官比自己更敏锐的妹妹,不过那并不构成懈怠的理由。

自己的反应不佳可能会决定生死存亡,因此一睡醒就保持脑子清晰是理当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但──

「这里是……呜咕呜!」

想仔细观察周围的瞬间,胸口猛烈的抽疼让他发出哀号。

「身、身体动都不能动……!」

痛到呻吟的浮洛普,因为身体不听使唤而大受打击。乱动的身体反而更沉入软绵绵的床铺里。浮洛普觉得这不是床,而是柔软的牢房。

即便如此他还是努力扭动身子死命挣扎,试图脱离床铺。

「这个、这个……!真是个棘手的状况!」

「──。你,真是相当奇怪的人类。」

「什么!?有谁在吗!?」

在跟床铺格斗时听到别人说话,浮洛普试图转身,但努力却落了空,现在的他连要翻转身子都办不到。

彷佛上了陆地的鱼一样不断挣扎。对此,对方深深叹了口气。

「是龙。你的伤还在治疗期间,所以不要随便乱动。」

看到边说边走到床边的人,浮洛普「啊」了一声。

浅蓝色头发和金色瞳孔,头部长有两只黑角的女孩──玛德琳。是帝国一将,更是攻击城郭都市的「飞龙将」。

而且浮洛普最后记得的事是──

「你确实用爪子,给了我一个痛快……」

「没错。龙爪挖走了你的命。……那个女生治愈你。」

「那个女生……哦……」

玛德琳别开视线,面露尴尬。她的话让浮洛普想起某个人,然后了解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于此同时,他想起自己在逐渐稀薄的意识中对她──对雷姆做了相当过份的要求。

「玛德琳小姐,可以这样叫你吗?我很想问瓜拉尔怎么样了?就是发生了很大的爆炸,还有被你的朋友攻击的城市。」

「──」

「从我勉强捡回一命来看,我跟夫人应该是活下来了。可是,只有我们活下来,是我心中第二糟的情况。当然,第一糟的情况是我跟夫人都死掉了。」

竖起手指滔滔不绝的浮洛普,让玛德琳继续面露尴尬。这证明了这个发展并非她本意,心里这么想的浮洛普继续说下去。

「怎么样,玛德琳小姐。你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满,或者说不高兴。我的妹妹也经常这样子扭捏不高兴喔。因为她是个大块头,即便扭扭捏捏,看起来还是完全没有节制的感觉,这一点很可爱,你也是这样吗?」

「……事。」

「嗯?你说什么?」

「城市没事!没有全部坏掉!这样可以了吗!?」

玛德琳露出牙齿大声吼回去。浮洛普一面错觉自己全身被猛烈呼吸吹拂,同时放心地叹了一口长气。

按照记忆中所见到的瓜拉尔,实在很难说「城市没事」是恰当的答案,但玛德琳说了没有全部坏掉。

「看样子,夫人有善加利用我的性命呢……」

在朦胧的意识和耳鸣中,浮洛普回顾自己晕过去前的作为。

当时眼见自己大量失血,快要没命的样子,玛德琳乱了方寸。她似乎想问什么而紧抓自己不放。

所以才会想说可以利用。由雷姆拯救浮洛普的性命,换取玛德琳想要的回答,借由这样的约定,就有可能拯救瓜拉尔的窘境。

是不知道抱持和平主义的雷姆能否做出这样的残酷决定,但现状看来,这个策略成功了,不过应该也给她添加了很大的心理负担。

「帮我治疗的夫人,在哪里?」

「……一起带回来了。这是龙的条件,那个姑娘答应了。龙会遵守约定。跟龙的约定,你也要遵守。」

「约定……」

「这个。」

听到雷姆平安,浮洛普感到松了一口气。此时,眼前被递出一个涂成红色的兽牙装饰品──不,是龙牙装饰品。

是平常浮洛普挂在脖子上,不离身的重要物品。

而这东西,现在被拿到趴在床上的浮洛普鼻子前面。

「哦,你帮我捡回来了?真的很感谢。这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弄丢的话,我甚至没脸平心静气地活下去。所以……」

「──卡利尤。」

「──」

伸手要拿龙牙,但玛德琳却闪过他的手,取而代之的是讲出一个名字。

听到这名字,浮洛普屏息,玛德琳接着又说。

「这个,是卡利尤的牙齿。为什么,你有?」

她讲了两遍的名字,千真万确是卡利尤。

自己不会听错。毕竟,那个名字是──

「回答我!为什么,你有卡利尤的牙齿……」

「卡利尤出生时,我也在场。那孩子的名字,是我一起帮忙想的。跟迈尔斯大哥和巴尔罗伊一起想的。」

「──!」

「那孩子换牙时,我收到了这个做纪念。作为结拜兄弟……家人的证明。所以,我跟妹妹都有卡利尤的牙齿。」

彷佛静静打开藏在胸口深处的重要宝箱,浮洛普这么回答。

在玛德琳手中晃动的飞龙牙齿的出处,答案就是这样。重要的家人──恩人跟结拜兄弟,已不在世上的两人的遗物。

听到这答案,玛德琳哑口无言,嘴唇发抖,双眼圆睁。

从这样的反应和她知道卡利尤的名字来看,浮洛普边拟定几个推测边问:

「可以问一下吗?你是在哪里得知卡利尤的名字?还一眼就认出是那孩子的牙齿,想必关系匪浅。而且你……」

「──啊。」

「你是巴尔罗伊的继任者,继承『玖』的人。说不定,很久以前就认识巴尔罗伊和卡利尤了?」

她的反应让人不忍心,感觉像在逼迫外表年幼的她,令浮洛普胸口生疼。

可是,过去曾因为同一个理由,让浮洛普的胸膛产生比看到玛德琳受伤还更强烈的痛楚。这世上没有比妹妹哭皱的脸庞还要更猛烈的毒药了。

因此,他得以毫不犹豫地逼问玛德琳的秘密。

──巴尔罗伊·特梅格里夫。

佛拉基亚帝国的前「九神将」,浮洛普和米蒂安的结拜兄弟,因为反叛皇帝而失去性命的叛乱者,发自内心深爱爱龙卡利尤和自己的恩人迈尔斯,是个温柔讨喜的男子。

他跟玛德琳,是什么关系呢?

还有──

「你为什么要当『九神将』?」

「──报仇。」

犹豫一秒后给予回答,不过她吐出的话清楚明瞭。

原本嘴唇打颤、睁大双眼的玛德琳,表情逐渐变化,连金色瞳孔都变得跟表情一样带着激动──震怒。

能操纵龙的女孩的震怒,让浮洛普以为自己全身烧了起来。

「──」

报仇这个理由,浮洛普也有想过。──因为这也是自己的人生目标。只不过复仇对象不是个人,是世界。

强迫某些人必须屈膝服从的世界。浮洛普兄妹俩要向这种世界复仇。

可是,玛德琳眼中的愤怒,跟这完全不同。

金色双眼里头燃烧的情感,知道矛头该对着谁。

「你想帮谁报仇?」

「……巴尔罗伊。应该要成为龙之伴侣的男人,帮他报仇。」

「──」

「杀死龙之良人的东西,龙绝对不原谅。所以──」

要替死去的巴尔罗伊报仇,玛德琳的矮小身躯洋溢着怒气,这样回答。

巴尔罗伊和玛德琳,他们是怎么相遇,经过怎样的事,用什么形式缔结羁绊,浮洛普一概不知。

但是可以知道,玛德琳从内心深处为他的死感到悔恨和悲痛。

所以,所以,所以──

「──谁是巴尔罗伊的仇人?要怎么做,才算报仇?」

假如在场的人是米蒂安,一定会一把抱紧玛德琳。

知道巴尔罗伊和迈尔斯死掉时,哭得泪流满面还哭天抢地的她,一定可以教玛德琳哭泣的方法。

重要的人被杀,这件事令玛德琳愤怒发狂。

因为不知道伤心的方法。拥有使飞龙服从的能力,长着蕴含惊人力量的黑角,这样的她只想得到透过愤怒来表达悲伤。

而且浮洛普跟她一样,忘记怎么哭了。

因此──

「害死巴尔罗伊的是──」

听了浮洛普的发问,握紧小手的玛德琳回应。

良人被夺,失去安置处的爱塞满小小身体,玛德琳用怒火取代泪流,决心要报仇。

「──」

然后,听到玛德琳说的名字后,浮洛普闭上眼睛。

紧闭双眼,沉默不语,将身心交给眼皮底下的黑暗,甚至忘了被玛德琳的爪子抓出、还在治疗中的伤口痛楚。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起直到现在仍然重视的人们的脸。

『你跟米蒂安都想得不够多。明明待在伯爵这边就好了,要让人照顾到什么地步啦,真是的。』

『这是迈尔斯大哥担心人的方式啦。意思是只要留在这里,他就能一直照料你们。很不老实吧?』

『吵死了,巴尔小鬼!出人头地的家伙就少回来烦人!!』

『哎呀~那里又不适合我。这里有迈尔斯大哥、浮洛普和米蒂安,跟你们一起过日子更适合我。对吧?』

出发旅行的那一天,刻意从远方前来的巴尔罗伊,跟前一天晚归的迈尔斯的对话,都是叫人十分怀念的回忆。

用力挥手,跟米蒂安一起离开照顾两人很久的地方,然后──

然后,浮洛普·奥康奈尔抵达帝都,蓝色双眼点燃光芒。

就着点亮的双眼,嘴唇纺织出语言。

那是──

「──你就是巴尔罗伊的仇人呀,村长先生……不,皇帝文森·佛拉基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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