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卷 第六章『伊多拉?米桑轧』

1

想冲向倒地的魏兹,却被伸过来的小手给制止。

和服女孩噙着泪,但始终不肯放开想要推开自己的昴。

而在挣脱她的手之前,空桥的天花板先坍塌了。

「呱呱──!」

刺耳的难听叫声以及瓦解的天花板,从魏兹的正上方倾注而下。

输给重量、砸毁空桥的是巨大的灰色蛙形魔兽。它连同坍塌的天花板一起掉在魏兹身上,龟裂的地板挟带着一部分的空桥整个往下掉。

带着左手被斧击、右眼被刀刺瞎的魏兹一起坠落。

「魏兹──!!」

看着跟空桥一起坠落消失的魏兹,昴放声大喊。

他掉下去了!为了保护我们,冲到前方的他掉下去了!得快点!快点下去救他!必须去救魏兹!

「跟着第二只一块儿掉下去,这可真走运。杀魔兽也很辛苦的。」

就这样,脑袋一片混乱的时候,扛着斧头的陶德站到昴面前低语。

他脚下是脖子被割断的大鸟魔兽。恐怕是死去的看守驯服的剑斗兽,从旁边冲进空桥里头的时候被陶德亲手杀掉。

发生的事情太快太多,满脑子都是为什么而无法消化。

杀人的陶德和死掉的看守,魔兽和空桥崩塌,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搞不懂。不处理完这些就无法思考其他事。──包括魏兹的事。

魏兹发生什么事,他会变怎样,根本没法思考──

「──魔兽啊,会去吃折断它的角的人的尸体喔。」

陶德突然拿手上的斧头敲地面,对昴他们这么说。

还没法接受眼前状况的昴和其他三人,听了这话都屏息,目光不敢离开他。

承受他们的视线,陶德用斧头轻戳脚下的尸体。

「折断角就能让魔兽服从,但一直被命令,想必累积了不少怨愤吧。所以那家伙一死,魔兽就来吃尸体泄愤。很恶心吧。」

耸肩的他所说的,是魔兽不为人知且令人不快的生态知识。

不想知道他是怎么得知这点的,但确实解释了刚刚发生的事。

那只大鸟冲进空桥,是因为看守被断脖死亡,以及陶德利用尸体制造障眼法。

利用魔兽会攻击尸体的习性,让大鸟瞄准看守脑袋,连带攻击昴他们。

「外表那样,却是个为同伴着想的家伙呢。──所以才会死掉。」

「──啊。」

这不像陶德。竟然亲切地一一说明发生的事。

不给问、不让人知道、不告诉对方、不给予任何情报就把人杀掉,才是陶德的作风。然而为什么只有现在,却饶舌地解释一切呢?

是为了说给对方听,让对方了解,让昴整理好思绪后,才能走到下一个当口。

对于发生的事情产生的疑问解决后,接着就必须去思考。

──魏兹已经死透了。

「啊、啊啊啊啊──!!」

不应该死。魏兹不应该死。

他不该为了保护昴他们,挺身去面对这个恐怖的陶德。面对只要龇牙咧嘴就会被杀的这头怪物,就不应该龇牙咧嘴。

毕竟,要是现在死在这里──

「表情终于像个小鬼头啦。」

理解到魏兹死亡的瞬间,昴的脑子里被剧烈的后悔给埋没。陶德微笑。这反应如他所料。他的目的,就是粉碎昴的心灵。

强迫他面对魏兹之死,好让他从身份不明的敌人恢复成有血有肉的人类。

「舒瓦兹大人──!」

昴脑袋一片空白,希艾因和伊多拉仍无法重振精神。比这三人先有动作的,还是只有貚纱。

她张开双手挡在昴面前,避免他被挥动斧头冲过来的陶德杀害。

但是,这样的举动让对方皱眉。

「讲的话跟做的事对不上耶你。」

「咦?」杏眼圆睁时,陶德蹲下,从她眼前消失,然后手伸到她胯下,用蛮力扛起她。

接着,把她娇小的身躯扔向旁边、被大鸟撞出的墙壁大洞里。

「去玩吧。」

即便有超出一般小孩的身体能力,却无法跨越物理法则。体重就是一个女孩子的貚纱,整个人束手无策地被扔到建筑物外。

「啊──」

被风吞没消失下坠,貚纱的惨叫越来越远。

她回不来了。已经不是有没有事的问题。

「皇帝陛下的……」

「嗯?」

「他是皇帝陛下的儿子喔!?你脑袋有问题吗!?」

唯一能动的貚纱不在了,在一片毫无防备中,伊多拉大叫。

眼布血丝,一副老好人面孔如今因愤怒而燃烧的他,谴责即便听到昴是皇帝私生子这个「谎言」仍不动摇的陶德。

被责备的陶德歪头。──然后斧头朝伊多拉脑袋挥下。

「呜哇啊啊!?」

在头快被剖开之前,被人扯动衣服的伊多拉跌坐在地。拉他衣服的人是昴。谈判讲道理对陶德不管用。明知如此,自己却还是做了蠢事。

没办法。打从一开始,这个威胁本身就不可能成功。

然而,自己却试图依赖简单粗暴的方法,结果把一切都搞砸了。

「被闪掉啦,失败啊失败。不过呢──」

斧头挥空的陶德,厌烦地看向旁边。他的视线紧盯着伊多拉和昴身旁、拟态成周围风景的希艾因。

他融入坏掉的地板和墙壁中,完全看不见他。

可是,这并非瞬间移动。

「在人看着的时候消失是能怎样?」

「兄──」

一跟陶德对上眼,拟态就乱了步调,希艾因想呼叫些什么。

却在说完之前,先被陶德的斧头给解决。从肩膀到胸部下方被一口气劈开,身体洒着鲜红血液倒地。汩汩流血的身体解除拟态,为灰色蜥蜴人的尸体添加惨状。

魏兹死了,貚纱被扔下去,希艾因也被杀了。

接二连三在昴眼前发生,然后──

「决、决斗吧……!」

「──」

「你也是战士的话,应该就有接受决斗的心理准备!」

声音发抖,目光从希艾因的尸体上移开,伊多拉站起来,说。

这是他的谎言。就跟第一次的「斯巴尔卡」一样撒谎。那时想要骗过昴他们,现在这一刻则是想骗过自己。

跟昴的简单谎言不同,遵从着他以谎言为名的理想。

「我向你发起决斗──」

「哇!」

那个理想太过理想化,结果被背叛了。

不顾一切、全力以赴的谎言听起来可能很愚蠢,但展现了他高尚的抵抗精神。陶德大喊一声打断他,捉住了虚张声势又逞强的他的破绽。

然后朝着那虚无飘渺的理想插进刀子。

「我不是战士,是士兵。」

跪下的伊多拉用颤抖的手,触碰刺在喉咙里的刀子。

不由分说就出刀的陶德,低头看着想把刀子拔出来的他,毫不留情地举起斧头。

「嘿咻!」

发出彷佛鸡蛋破裂的声音,伊多拉的身体倒在血泊中。

魏兹死了,希艾因死了,现在伊多拉也死了。被丢下去的貚纱也没回来。底下应该还有跟空桥本体一起掉下去的大蛙。可能是那害的。

这个岛上,恐怕已经没人生还──

「事实,是怎样呢?」

「咦……」

「你,真的是皇帝陛下的小孩吗?」

眼神虚无瘫坐在地的昴,面颊被陶德拿匕首刀腹拍打。

是从伊多拉脖子上拔出的匕首。因为陶德问的这问题,被刀腹拍打脸颊的昴认知到:他是故意让自己活到最后的。

谎言也是有效果的。陶德也有想到皇帝子嗣这个可能性。

「既然这样……」

「嗯?」

「为什么、不投降?我是、皇帝的……」

假如有想到这个可能,那应该就足够他停手才对。

自己的这个战术,奠基在貚纱他们的误会上,想说这是让「合」的成员重振心理状态的最佳方法,对此抱着一缕希望。

选择了假如是陶德,与其互相厮杀,对方有可能会选择幸存举白旗投降的选项。

可是结果却是害死所有同伴,性命还被陶德掌握。

「为什么?你是怎样……」

「怎么可以投降。要是被随便找个理由杀掉的话怎么办?」

「──」

「事情的真伪,当然要在我方有利的状况下询问才行啊。这样才有心力去仔细思考,判断就不容易出错。──最重要的,是能够安心。」

最后的理由,陶德讲得像是最重要的要素。昴吐气。

为了求安心或放心,不求太多,且重视效率。这是陶德的行动理念,虽然可以说是与一般人无异的想法,但为什么会创造出这种血腥场面?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说他讨厌争斗,这句话是可以相信的。

然而,为什么──

「──其实还有另一件我很在意的事。就是你的名字。」

「名、名字……?」

「菜月·舒瓦兹──。跟我知道的可怕家伙的名字很像。更进一步说,连你的臭味都跟那可怕家伙非常像。」

陶德边说边把鼻子凑到昴的后颈嗅闻。

这动作和话语,让昴想起第一次的大虐杀──知道陶德来到剑奴孤岛的时间点所发生的事。那时他也提到臭味。

而一讲到臭味,昴讨厌的回忆就苏醒过来。

「瘴气,你分辨得出来?」

「瘴气?哦,不是不是,别误会了。真的是臭味,就体味啦。我的鼻子比别人灵敏一点。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

「你,有哥哥吗?假如有,可以让你活着,好拿来跟那家伙谈判。」

否定昴的疑问后,他接着给出惊人提议。

可以让自己活着,这种想法没想到会出自陶德之口。而且他口中所说的「哥哥」,不是别人,指的正是昴。

他以为正常体型的昴,跟缩小的昴是亲兄弟。

再深入推测的话,记得曾在男扮女装时跟陶德说过自己的姓名,所以才会被怀疑跟「夏美·舒瓦兹」有关。

不管哪一种,既然陶德心中产生了「不杀昴」这个选项的话。

「──」

旁边的伊多拉和希艾因,空桥外的魏兹和貚纱,岛上的古斯塔夫和奴鲁爷,以及大量剑奴的死状,跃然于眼前。

大家,全都死了。自己害死他们。害死他们,然后……

──然后,昴不能就这样死去。

既然他提防大的昴,有可能让小的昴活下去的话,为了拉近那根脆弱的细线,只好撒谎。

「既、既然,你认识哥哥……」

「──慢着。」

昴张嘴,试图凑出能度过这个场面的话,脸却被陶德伸手一把抓住,从指缝间看到他的眼神。

蹲下来配合自己身高的陶德,那极其冰冷又昏沉的眼神。

昴又扑向直截了当的谎言,做错了选择。

「──你,想要操纵我?」

咚。一记钝响,锐利的感受滑进胸腔。

身体里头感受着锋利的冰冷,昴睁大双眼。然后痛到让手脚麻木的痛楚慢了一步传开来,惨叫爆发。

「噫啊、啊啊啊啊啊……!!」

「失败啊失败,不应该大意,也不该有破绽。」

刀子深深刺入昴的胸膛后,陶德不留情地踹倒他。

倒地后身体抽搐。胸膛正中央,好深,好痛,好大的刀子插着,破坏身体里面,破坏掉不能坏的东西。

嘴角冒出血泡,淌着红色口水,昴眼球上吊。

咳嗽的嘴巴吐出血,「毒药」也飞了出去。没关系了。已经用不到了。不可以用,用了会死,会死,死掉,不好。不可以、死掉。

「别动喔。」

脚踩住昴的腹部不让他动,陶德抡起斧头。

好痛,好可怕,不妙糟糕,总而言之不行。这鲜红,冰冷痛楚,拔掉,拔掉后,止血,斧头──

「不、不可以、死……」

「嘿咻!」

虚弱地抬起手护住头部。没用。

落下的斧刃,把昴的手连同底下的头,还有性命,一起剖开──

×  ×  ×

「──!」

脑袋被剖开,里头的东西全部洒出来。

感觉看到了那可怕的光景,昴压抑住喉咙深处的惨叫。伸出颤抖的双手,提心吊胆地触碰自己脑袋。

没破。头没有破,胸口不会痛,命还在,没有死。

确认之后,昴松了一口气。心想得救了。

然后抬起头──

「这是第一次……」

空桥对面,有个满身刺青的男子转过身来。

他的左手被斧头伤得稀巴烂,右眼被刀子戳瞎。是流淌惊人血量的魏兹。

保护昴他们,导致浑身是血的他,站在那里。

「啊。」目睹这模样,昴发出一声可悲的叹息。

「有人说……相信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

虚弱地留下一句话后,魏兹的身体倾斜倒地。

就算伸长手、不管做什么,都绝对救不了他。

不可以死。昴不可以死在这儿。

不该让那变成既定事实。

往后延的现象再度发生,从「死亡」重来的昴,起始地点又改变了──

「啊啊啊啊啊啊──!!」

──因为出现了绝对救不到的人时,菜月·昴的「心灵」会崩溃。

2

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的脚步声侵蚀昴的心。

为了制止从帝都来的陶德与亚拉基亚在岛上进行大虐杀,昴死命挣扎,拼命挽回,然后──招致了最恶劣的事态。

「死亡」的起始地点持续往后延,而且随着次数逐渐恶化,昴最畏惧的不是自己死掉,而是害他人死掉。

昴的「死亡」,发生在某人的「死亡」之后,并成为既定事实。

──遗留下无法救助的人命,明明是自己最害怕的事。

「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满身是血的魏兹倒地,让昴尖叫。

大叫着要冲过去,袖子却被貚纱抓住,被她阻止。圆溜溜的眼珠满是泪水,拼命地要把昴留在原地。

这一幕,也看过。已经看过了。看过,有看到,是看过的场景。

同样的光景──在一分钟前也看过的光景,又再次上演。

「呱呱──!!」

接着刺耳难听的叫声,连同魏兹躺着的空桥一起压垮,空桥地板就这样朝岛的半山腰掉了下去。

灰色蛙形魔兽和坏掉的空桥碎片,将魏兹吞噬、坠落。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舒瓦兹大人!?」

昴疯狂乱动,甩开貚纱的手。将女孩惊讶的声音抛在身后,迳自朝着魏兹坠落处跑去。

现在赶过去的话,捡起掉下去的他,堵住他眼睛和左手的伤,然后做处置,带到治愈室做治疗,全部处理好的话就一定、一定、一定──

「还──」

「比我想的脆弱呢。」

还来得及。他这么想,不顾一切地奔跑。

而这样的昴,面前出现了横扫过来的东西。是被染成红色的斧刃。注意到这点时,视野跟随坚硬沉重的声响大幅旋转。

旋转后,往上高升的视野里,看见了踉跄跑步的小孩。看到往前倒下的那个,理解到那是自己的无头身体。

那么,头在哪里?比起这件事,魏兹更、更、更更更更──

×  ×  ×

旋转的视野突然固定在一点,大脑被甩动。

简直像是猛烈旋转的摄影机突然停止下来,感到想吐,焦急,为什么停下脚步,种种疑问用力摇晃昴的脑袋──

「这是第一次……」

「──」

「有人说……相信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法挽回的现实,践踏、蹂躏菜月·昴的灵魂。

3

毁灭的脚步声,确实地在逼近。

让昴确信自己回不去,是在跟希艾因一同潜入古斯塔夫的办公室,被逼到往后延的重启地点时。

「──骗人、的吧。」

躲藏起来却被发现,然后被杀,接着从已经躲好的地方开始重来时,昴感觉听到毁灭在嘲笑自己。

整个人罩住昴,尽管害怕,但不断祈祷别被发现的希艾因。听着他的心跳声,可自己的心脏却比他跳得更大声。

无法制止大虐杀的情况下,起始地点又往后移动的话。

既然重来的起点被设置在无法挽回的局面,那菜月·昴到底能做什么?绝望感充斥了自己。

然后──

「噗咻──」

毫无干劲的声音吹断古斯塔夫的脑袋时,昴领悟到了。

自己绝不能死。既然死后会回到古斯塔夫已经被杀死的时间点,那可以肯定他的命自己救不了。

一旦确定某人「死亡」,那就等同是昴杀的。

没得救的世界一旦确立,即便「死亡」是某人亲手导致,都等同是菜月·昴杀的人。

所以,才会拼命地不让自己死掉。

即使古斯塔夫死了,即使奴鲁爷死了,即使剑奴们死了,即使看守们死了,即使有谁死了,都会拼命抵抗不让自己死。

因为一旦昴死了,被杀的他们就真的死了。

尽管知道这不合乎道理,但昴只能这样相信并挣扎。

只要昴没死,就留下了死去的他们不必死的可能性。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真的死掉,所以说──

如果能永远不死的话,就不会让任何人死去,这种幻想──

「有人说……相信我……」

这种幻想不过就是幻想罢了,死得凄惨的昴用性命证明了这点。

×

×

×

已经迎接第几次的「死亡」了呢。

「在人看着的时候消失是能怎样?」

「兄──」

在腿软跪下的昴面前,抡起的斧头夺去希艾因的命。

拟态解除了,可以看到他翻白眼的尸体。身体倒在血泊中,而那滩血不是他自己,而是伊多拉的血。

脑袋被剖开来的伊多拉,比希艾因先被杀死。

这都怪昴没能从陶德最初的攻击中救出他,害得伊多拉先被杀,接着轮到希艾因被杀,最后留下自己。

已经是在貚纱被陶德亲手扔出墙上大洞之后。

──起始时间被设定在貚纱的惨叫已经远去的时候。

魏兹和貚纱是自己无法插手的现实,已然「确立」。

「事实,是怎样呢?」

瘫坐在地,脚被伊多拉的血给弄脏的昴,被陶德这样问。

麻木的脑袋发疼,迫使昴想起这个已经听过很多次的问题。陶德已经问了无数次。就是──

「你,真的是皇帝陛下的小孩吗?」

「……不要预测别人的话啦。」

低头的昴说出的话,让陶德不悦地皱起鼻子。

这是头一次见到的反应。还有事情没试过吗?呆愣的脑袋这么想,哪怕一点也好,只要能扰乱陶德的步调就好──

「不想死的话,就别动。」

说完,昴把黑色球体──古斯塔夫藏在体内的咒具,朝陶德那边递出给他看。

擦掉血的黑球摸起来就像玻璃珠,只有高尔夫球那么大,但重量相当沉。不过,材质是什么根本无所谓。

重要的在于这玩意,蕴藏着十分强大又残酷的力量。

既然陶德想要这个、害怕这个,那不就能用吗。

「这个,是咒则的关键吧。不想死的话……」

「──你,那玩意……」

「──我!现在!在讲话!不想死的话就闭上嘴巴听!!」

「好啦好啦,知道了知道了。」

手拿着咒具挥舞,昴口沫横飞地大吼。

面对他这气势,陶德小声叹气后放下斧头,举起双手。「啊?」如此爽快的态度让昴不禁错愕。

「啊什么啊。不是你叫我这么做的吗。」

「这、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在嘟起嘴唇的陶德面前,昴强烈悔恨、诅咒自己的愚蠢。

用不着撒皇帝的私生子这种谎,从一开始便用咒具当盾牌就好了。恐惧和焦虑使得自己轻率思考,从未想到最佳方案就在自己的怀中。

都怪昴没有好好用脑袋思考,大家才会──

「倒是你,知道那东西怎么用吗?」

「咦……」

在谴责辱骂自己的时候,陶德平静地问。

被这样一讲,昴看看手中的咒具。用法,意思是怎么使用这颗圆球吗?才想着这次要好好动脑,结果思考的课题却是错的。

「──我想也是。」

有去思考,就等于不知道。对方透过反应看穿了这点。

接着陶德双手不动,只动脚踢昴的手。

「啊。」咒具被踢飞,昴忍不住用目光追随。在因为思考而失败后,又因为没思考而失败。

因为抬起脸,就等于把脖子伸长露给对方。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这样威胁了。」

追着飞远的咒具的目光,突然就暗掉了。

可以想做是原因的,只有从左往右穿过去的刺耳声,却没有确认的方法和理由。

而且,只能承认。

──要阻止陶德·方克,已经太迟了。

4

──装好人却被嘲笑,被夺走一切的蠢蛋。

这正是家业被夺,迷失方向而沦为剑奴的男子,伊多拉·米桑轧。

他的故乡是位在帝国西北部的小农村,米桑轧家在那边代代都经营磨坊。创始者听说是祖父的祖父,是个能力相当强的人物。

使用在村子的河边所搭建的水车,从领主那儿得到农村磨坊管理权的米桑轧家是村子里的权贵,伊多拉可说是特权阶级出身。

但不管是他本人还是家族,都没有因此而骄傲。

──走正规途径做生意,努力地争取众人信任与累积信用。

使用水车磨粉的过程,有很多机会可以私藏谷物粮食。至少,世人对磨坊的眼光很严格,因此谦虚的态度非常重要。伊多拉和他的父亲,都被掌管家业的家人给严厉叮咛过。

绝对不可以独占财富,要跟周围的人同甘共苦。

虽然这不是尊敬强者的佛拉基亚帝国推崇的处事方法,但在帝国的铁血定律管不到的边陲贫村里,是受到尊重的处世方针。

因此即便很早就从罹患重病的父亲那儿继承了家业,伊多拉也打算固守传统。

「这才是真正美好的生活啊。我羡慕你。」

对伊多拉的生活感到羡慕的,是来到村里酒馆的男子。

他表明自己是辗转各地战场,被雇用去战斗的佣兵。伊多拉边跟他喝酒,边听了他很多的故事。

伊多拉对村外的事情一无所知,因此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充满刺激与惊奇的世界。

在那之前,伊多拉也有过模糊的憧憬。

作为一个出生在佛拉基亚帝国的人,是不是除了继承家业外还有其他选择?自己从未如此认真烦恼过的,对于渴望的憧憬──

重视自己的力量与道义,从不卑贱而活的战士,他们的生活方式。

「伊多拉,你有个堂姊吧。其实,我很在意她……」

男子每隔几个月就来村里,自然而然跟伊多拉亲近起来。

从他那儿听到刺激的话题,伊多拉完全放下了对他的戒心。因此,从中穿线促成他与自己堂姊的婚事,还在婚宴当晚举杯祝福他们。

男子与堂姊共谋并夺走了磨坊,是在那一个月以后。

他主张堂姊也有继承家业的资格,不仅如此,还撒谎说伊多拉跟他父亲至今都虚报村民的谷物研磨后的份量。

当然,伊多拉控诉那并非事实,但是干磨坊这一行本身就容易被怀疑,因此村民的意见分歧成两派。

在决定由谁继承之前,重病的父亲病逝,劳心劳力的母亲像要追随父亲般也撒手人寰。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说什么都要守护自己的家……!」

悼念父母,诅咒自己的大意,同时决心挺身对抗。

既然男子和堂姊的计画如此恶毒,那自己要正大光明取回权利。为此,他准备对男子提起诉讼,并邀请村民作为见证人出席。

因为他相信,米桑轧家靠正当生意培育出的信任,将会为自己讨回公道。

但是──

「──为什么?怎么会?」

在约好的地点无人现身,还反过来被人找出家里准备要武装起义的证据。

被指控的伊多拉被带到领主面前进行不期望的审判。尽管他拼命诉求自身清白,但村民无人为他说话。

比起正直的他,村民选择了虽然说谎,却会带来利益的堂姊夫妻。

家业被夺,沦落为奴隶的伊多拉,被送到了永无翻身之日的基奴海布岛。

在这个让人参观赌命战斗的地方,伊多拉觉得自己的心被染黑,灵魂被逐渐腐蚀,甚至心想就顺从这绝望吧。

有什么不好。

自己相信的,都是骗人的。自己仰赖的东西是错的。

大家,每个人,都在想着利用别人,只会想着自己得救就好。

既然如此,那我也这么做吧,反正何罪之有。

没错,什么都没有的是伊多拉。

没有人要自己,这是当然的。

既没有锻炼力气,也没有能特别派上用场的能力。所以啦,谁会选自己。

就连伊多拉,都不会选择自己。

然而,到底有谁,可以肯定自己,肯定徒有正直的自己──

「──你想成为战士吧,伊多拉!是的话就现在!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正直而活会有回报的日子,应该是不可能到来了吧。

5

鏮!鏮!头痛的感觉让伊多拉动都没法动。

舌头麻痹,喉咙好像塞住了,甚至无法呼吸。手脚的感觉离自己很遥远,身体彷佛四分五裂的恐惧袭来。

恐惧──已经无从避免这个感觉了。

一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在故乡没人站在自己这边、全身血液发冷的感觉,跟这恐惧相比都还差得远了。

魏兹在眼前被杀掉,勇敢的貚纱被扔到空桥外。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采取了行动的两人被杀。

这件事带给自己的绝望与后悔,和过去做了轻率之举导致家业被鲸吞一比,这边的事甚至还比较沉重。

「──哈。」

想到这边,不禁笑自己人生经验有多浅。

高兴的事先不提,痛苦的经验除了家业被夺以外,想不到其他的人生挫折。──伊多拉深切感受到自己的人生有多幸福且富足。

也许就是伊多拉这样的人生,惹火了夺走自己人生的男子。

但即便真是如此,自己也不会原谅他做的事就是了。

「──」

呼吸微弱,视野模糊,不过伊多拉还是努力观察周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全身好痛,跟这一连串的意义不明有关吗?说起来,这些全都是真的吗?

剑奴孤岛的所有人都可能被杀、舒瓦兹是皇帝陛下的私生子、魏兹和貚纱都被杀掉……这些难道不是梦吗?

全都是梦。自己现在仍过着觉得富足生活很无聊的奢侈时光──

「做了大胆之举耶你。」

听到冰冷的声音,伊多拉甚至忘记身体的疼痛,整个人僵住。

全身血液变冷导致感觉结冻,伊多拉理解到讲话的人,脚步声正慢慢接近。

「是比站着不动强,但有勇无谋跳下来就会变这样喔。」

然而,男子厌烦的声音,矛头对的不是自己。

话音从稍远处传来,伊多拉大感放心。明明不理就好,但还是凝神细看,观察声音来源处──

「──啊、呜。」

看到遍体鳞伤、满身是血的黑发男孩,正在爬行。

「──」

男孩的样子,让伊多拉想起意识一片空白之前发生的事。

现在,一行人所在之处并非发生可怕惨剧的上层空桥。而是从那儿坠落了相当的高度、位在岛的半山腰的中庭。

是舒瓦兹。他在斧头男犯下凶行之前,环住自己和希艾因的腰杆,从大鸟制造出来的洞穴跳了出去。

貚纱被扔进反方向的洞──只有裸岩的孤岛后方。从这边的洞掉下去比较有存活的可能,不过是个跳十次大概会死九次的豪赌。

抓住没死的那一次根本是奇迹。然而,奇迹也就到此打住了。

濒死的舒瓦兹和垂死的伊多拉,都没法逃离斧头男。

没看到希艾因,是没有顺利掉到山腰处吗,抑或是使用拟态躲起来了?假如是,那没法期待他的勇气。

他绝对不是坏人,但并不勇敢。自卑胆小,容易得意忘形,跟舒瓦兹很亲,可是对他没法期待更多了。

要是他没死,还活着的话,躲起来比较好。那样一来,舒瓦兹也──

「──」

他突然想到。

躲起来比较好。刚刚萌生的这想法,也适用在自己身上。

只要闭气继续装死,斧头男说不定就会看漏自己。再怎么说,他都不可能把所有尸体的头全部砸烂吧。

说不定可以不用死。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或许自己会得救。

「──」

──这是选择的时刻。

伊多拉·米桑轧为了幸存,要牺牲什么,得到什么。

在这个残酷、强权和狡猾者得利的世界中,伊多拉·米桑轧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为人只要正直就会被信赖,相信这样愚蠢的正直理想而失去一切的自己──

「不要、啊──!!」

男子面向男童,双手举起斧头时,伊多拉扑向他的背。

勉强疼痛的全身行动,把以为黏在地面的身体剥起来,吐出很多血却还是难看地奔跑、奔跑,朝对方扑去。

因为左手没法动,只好用能动的右手伸向男子。

「我知道你还活着。」

像要嘲笑伊多拉的决心,男子举起的斧头突然伸过背部然后落下。接着他用空出的手拔出刀子,转身就是一砍,伊多拉的右手肘飞了出去。

磨坊是靠水车运作,因此一直和重度劳动无缘的细弱手臂飞了出去。

然而──

「──带他走啊啊啊啊啊啊!!」

灼热顺着被砍断的手往上爬,伊多拉的视野染成鲜红。但唯有这一刻,他忘记痛楚,全力大叫。

声音大到像在吐血,令眼前的男子轻挑眉毛。

似乎是无法理解伊多拉的叫喊与行动有什么目的──

「啧!」

咂嘴后,男子把斩断伊多拉的手的刀子扔出去。

朝着在他身后地面爬的舒瓦兹──不对,人已经不在那儿了。是朝着扛起舒瓦兹逃跑、诡异蠢动的风景扔去。

──是希艾因。

原本潜藏气息躲起来的他,扛起舒瓦兹逃跑。目睹这件事,伊多拉咬紧牙根,用身体撞向男子。

「噗咕!」

对方躲开,反过来用膝盖踢倒他。但是,虽然倒地时撞到左手造成剧痛,左手却能动了。因为脱臼的肩膀复位了。

然后左手旁边,刚好是男子掉落的斧头。奇迹连续发生。

「没想过逃跑吗?」

刀子丢了出去,斧头被抢的男子看着伊多拉,歪头不解。

即便没了武器,也不觉得自己处境不利。这也难怪。伊多拉在流血,一直流,没有停过。

活着根本是奇迹,奇迹已经发生太多次了。

因此,对于男子的问话,伊多拉摇头。

「不,我想过要逃跑。但是,我也这么相信。」

「──」

「那家伙,要是没逃跑就好了。」

自卑、胆小,容易得意忘形,却不是坏人的家伙。

要是那样的希艾因没有逃跑就好了,伊多拉只是傻傻地这样相信。

果然,人类不会轻易改变。

欺骗周围的人并加以利用,虚张声势说自己是战士,这种谎言也立刻被拆穿。

即使被人指着嘲笑自己是伪善。

伊多拉·米桑轧,当不了战士,也当不了骗徒。

左手挥舞斧头,淌着血的伊多拉大叫。

「我是伊多拉·米桑轧!磨坊的继承人!!」

「谁理你。」

鼓足目前拥有的所有力气,朝着面露扫兴的男子敲过去。

──那一天多亏了舒瓦兹,不用撒谎就能解决事情,真是太好了。他想。

6

身体被人扛起,那人拼命奔跑,把自己带出死地。

整个人被剧烈晃动,完全没在管自己的伤势,不过这也难怪。

因为即使昴都遍体鳞伤了,但对方的身体也没有好到哪去。

「希、艾……希艾、因……」

腰被用力夹得很痛,于是昴用指甲抓对方身体。

不清楚该抓哪里。对方乱成一团。

并非伤口太多,而是颜色和样貌,总而言之,整个乱成一团。

不断拟态成周围的风景,导致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答案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持续奔跑的身体,突然失去力气往前倾倒。

「嘎呃!」

当然,对方跌倒的话,昴也会受到牵连。

被抛到对方前面,倒在石头制成的冰冷地板上。连防备姿势都没法做,冲击力道大得彷佛会撞断门牙。

就这样躺着不动,只抬起发疼的脸往后看。

那边是──

「吁、吁……」

如字面意思,气若游丝却在呻吟的希艾因倒地。

他往前趴倒,背上正中央深深戳着一把大刀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刺到的。

是逃跑的时候,还是更早之前?就算是更早之前,也帮不上任何忙。

昴只要一死,就会回到伊多拉的脑袋被剖开之前。

说不定,下次已经会是在剖开之后了。──不对,为了不被剖开,所以往外跳出去,所以是回到坠落前或是坠落后,搞不好是在空中。

在三人都没死的情况下成功落地,实在非常困难,才首度觉得做到了,可是陶德来了。

伊多拉的声音,希艾因的呼吸,好远。

一切都已经位在无法触及的地方。

「太奇、怪了、啊……」

倒在地上试图爬行的昴,耳朵听到希艾因微弱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从水里探出头讲话的声音,一定是因为喉咙都是血。也许,需要除去血块,之类的,处置。

必须要、处理。就算不是医生,也要处理。

「以前、听过……生、生命……像花朵、一样美丽、所以才被摘……」

「别说、话了……我现在、过去,马上……!」

「既然如此,像我这种,心胸狭隘的家伙,反而先死,好奇怪……啊。」

爬行。慢慢爬过去。

为了在地面,把溺在自己的血里头的希艾因拉上来。

然而,身体却连一丁点都没前进。

「可是……」

完全没有前进,完全碰不到。

「……我先走,还好一点、吧……」

比乌龟爬行还慢。以慢过头的速度,比蚂蚁还小的动作,爬行。

爬啊爬,爬啊爬,终于到了,可是太迟了。

「──」

希艾因的体色,恢复成原本的灰色。

背后插着匕首,手也断了一只,从体内流出血来的他,跑过来的期间就算死了也不奇怪。

说不定,是一边垂死,一边奔跑。一定是这样。

昴救不了的人,全都死了。

大家,等于是昴杀死的。

因为救不了全部,就跟杀了全部是一样的。

「咕噫。」

逐渐弄脏脸的是血?眼泪?鼻水?

哪个是哪个,什么是什么,谁是谁,答案是怎样,都不知道了。

已经,根本,全部,都搞不懂了。

「──唉呀,在那边呻吟的,莫非是阿泖?」

「──」

「啊~果然,阿泖!哎哟没有啦,在这种场合下碰面真是奇遇。事情好像变得很热闹,气氛有炒起来吗?」

就在昴茫然地放下一切的时候,有人轻声呼唤。

偏偏在这时候,不禁感到错愕。

就在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才出现,实在傻眼。

声音在后头,没法转头。想办法撑起身子,想亲眼看见那个讲蠢话的家伙,然后说些什么。于是使劲全身力气──

「不用特地拼命回头看也没关系喔。」

「──啊。」

「毕竟,该乱来的地方不在这儿吧?」

没错,主动绕到前面的──瑟希鲁斯盯着昴的脸,说。

左半边的身体烧成焦黑的「蓝色闪电」,笑得毫无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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