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彷佛像在作梦,我漂浮在宛如温水的大海中。
那场梦超乎寻常地长,但我没有在途中感到厌烦,似乎还不具备感到厌烦的机能,脑袋里很单调,朦胧不清。
在舒适的温度和体温中,只感受到幸福的世界。
在这之中,我睡著彷佛毫无止尽的懒觉。
经过像是过了一周,又像过了一年的安稳时光后,我突然像挨了摔角选手的锁头攻击,直接拧转脑袋的剧烈挤压感袭向头部,突然打破了安稳。
这是想打破我的脑袋,杀了我吗?感受到严重的生存危机后,我感觉到从恶梦中清醒的释放感,从不明的挤压感中得到解放,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漂浮感消失,我被手指和手臂支撑著,再度泡进了温水里。我的身体在乾净的温水里被清洗乾净,接著被包进柔软的布里,抱在某个人的怀里。
眼睛像患有重度的近视老花眼,只看得到分不清远近的世界。像喝了好酒而醉醺醺时一样模糊不清的脑袋,逃避著造成疼痛的原因,拚尽全力地达到满足食欲及睡眠欲的目的。
我本能性地吸著不知道是谁的乳房,看到视野被光芒填满,夜幕又降下十次左右时,我的脑袋总算开始变清晰了。
(我还在作梦吗?)
在柔软的思考中,我不断思考的是这件事。
不过,我在这场梦里好像已经很久了。原因不明的头痛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在梦里有如此长期的记忆果然很奇怪。
「欧在咿咦咿喔~啊。」
就算我想组织成话语,喉咙也没办法好好活动,说不成一句话。
这种真实感是怎么回事?这里是天堂还是地域?还是说,我穿越到下辈子了?
我清楚记得的最后一个记忆,是我在冰冷的水中挣扎溺水的场景。从身体中心开始变冷,之后身体渐渐无法活动,喝下河水,沉入了河川中。也就是说,我应该死了,但现在没有任何地方会痛,也不冷。
说不定,出乎意料地就是这样。
就像应该印象深刻的梦境,醒来后却不知道为什么忘了一样,说不定每个人都有前世的记忆,在下一个人生会马上遭到清除忘掉。若是这样,今后支配著称为我的自我的经历会烟消云散,但那样也无所谓,我不怎么感到可惜。
看来,我被放在柔软的床上,能做的事情就是整天发呆。在完全搞不清楚是梦境、现实还是幻觉的现况下,我似乎变成了婴儿。
裸露胸部,喂我乳汁的似乎是生下我的母亲,她从早到晚都陪在我身边,照料我的一切。像这样连尿布都由别人帮我换,有种突然变成年迈老人的感觉。
虽然胸部很小,但我的母亲是个大美女。
她与欧洲人相似的五官没有很深的轮廓,也不像亚洲人,却会让人想永远看著她,长相端庄秀雅。
然而,那副容貌不是我熟悉的人类样貌。看起来和人类一模一样,但是只有耳朵的形状明显不同。耳朵有点尖,宛如从头发延伸出来的鬓发盖住了耳尖。
耳朵里是粉红色的,不过可以看到耳朵周遭到耳尖盖著头发。虽然好像很温暖,但外表看起来果然很不一样。
而且,我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如果是以这副容貌说日语会让我吓一跳,所以要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是没错,但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让我很困扰。到了晚上,她会紧紧抱住包著襁褓中的我,为我小声地琅琅说著类似睡前故事的话,但是在现况下,我也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有时候,照顾孩子的工作会交棒给父亲。
他也是个如果走在日本街道上,似乎也会非常受欢迎的男人。他将我抱在怀里时感觉得出来,他又高又瘦,但衣服下的身体锻炼得很精壮,感觉得到结实的肌肉。话虽如此,他的外表很精悍,身材像拳击手或韵律体操的选手。
他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对此非常疑惑。看他们的生活水平实在不像现代的生活。衣服都是天然纤维制成,布料织成的织眼很不平均,应该是手工织成的。有一次母亲带我去厨房时,是使用炉灶煮饭。
我家似乎在超级乡下。晚上只会听到栖息在森林里的鸟兽声响,几乎没有人来这个家里作客。
假设以务农人家来说,住屋品质又相当不错,餐桌上频繁地端出肉,生活水准似乎很高。就我所见,母亲是整天的专职家庭主妇,完全没有为收入所苦的感觉。从几乎没有客人来访的这点来看,也不像是商人,是类似富农的存在吗?
我不清楚这方面的事,但是还没学会说话,也没办法询问。我只能类推出话里的意思,同时在婴儿床上睡著懒觉。
就这样,我在茫茫然的状态下度过了一年。
◇ ◇ ◇
即使过了一年,我的精神也没有像梦境内容一样烟消云散。看来,我要就这样活下去。
我还在想自己明明厌倦了人生还被迫玩新游戏,真是天大的麻烦,但没有这回事。在新环境、新人群中度过的人生和厌烦的人生不同,充满了新的发现。
我在日本的父母不是罪犯,但就算说好听一点,也是不正经的人。相较之下,这里的父母亲充满了爱。
在日本时,他们是人生观和我完全不同的他人,而我对他们抱有的异样感得到了冰释,心想「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他们是在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
当时的我在练习站著走路。
我还以为站著走路这点小事能轻松做到,但是双脚不争气,很不可靠,再加上体重太偏重于头部,就算试著站起来也非常难取得平衡。不管怎么做,在地上爬行比较能顺利行动。
这个家庭似乎有庆祝生日的习惯,我也没有计算天数到好几百天,所以不晓得,但是在季节正好经过一轮时,他们貌似为我庆祝了生日。
一家三口庆祝的生日时,制作了满豪华丰盛的料理,但我和往常一样吃著加了一点肉,类似粥的副食品。即使如此,他们祝贺的似乎的确是我,所以果然是我的生日吧。
在那之后,总是身在家庭里的母亲为我戴上了什么,对我说听不懂的话,让我的语言学习有点进展。在他们不断对我说把拔、马麻之类的单词时,我勉强察觉到,马上记住了。如果一学会就马上使用,好像会吓到他们,但这种事无所谓。虽然会让他们觉得有点奇怪,但我要以尽早脱离尿布为优先。
过著如此温馨平凡的日常生活时,经过了三年。
◇ ◇ ◇
就这样,我迎来了三岁生日。
三岁生日的隔天,我被父亲带到森林里的工作地点。
根据我在这三年里得到的情报,我父亲的名字叫路克,母亲似乎是叫铃绫。姓氏──应该说族姓是称为霍乌的单纯名称。
我的新名字叫悠里。悠里•霍乌,是简单又好记的名字。
那天,路克带我来到越过我家后面那座小山丘的地方。去程是骑著被称为驱鸟,无法飞行的大型鸟类,而我坐在路克的双腿间。
这种鸟像是将冬天装备穿戴在鸵鸟身上,且不会飞的大型鸟类。除了脚之外,从头顶到尾巴都覆著毛,惊人的是可以像马一样骑乘奔跑。
不管怎么想,地球上都没有这种鸟类。如果有,在动物园应该是人人抢著要的偶像吧?我不知道的话,实在很奇怪。再者,在有耳朵上长毛的人类存在时就很奇怪了,所以我果然是来到了不是地球的其他世界。
驱鸟是十分优秀的骑乘动物,坐起来比马还舒服。它是以形状像逆关节一样的双脚奔跑,这双脚会像悬吊系统一样吸收冲击,坐在上头也不会有受到摇晃的感觉。
就这样,我被带到路克的工作地点,该怎么说,是像牧场的地方。
我有听说过,但路克果然是农民……更像是牧场的主人。只不过,广大的牧场内有家畜舍、用栅栏做出赛道,类似马场的地方,开阔的部分则像是牧草地。与其说是饲养牛猪的畜产农家,更有饲育赛马的培育牧场的样子。
「这里就是我的牧场。」
路克这么说后,俐落地从驱鸟身上落地,把坐在他双腿间的我抱下来。
「真棒呢。」
我老实地说出感想。开辟在常绿针叶林中的牧场非常有田园诗一般悠闲的氛围。
木造的畜舍有点破旧,但似乎保养得很好。没有木板腐朽,不理会墙上的洞等状况,看起来不像新房子,但彻底修补过了,完全没有荒废的感觉。
就算和我在日本时的感觉对照,也是十分出色的牧场。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建造牧场吗?」
路克有点骄傲地问我。从平常的对话中也能得知,这个父亲很重视让孩子自主思考。
「这里是爸爸从零开始建造的牧场吗?」
我还以为霍乌家从祖先开始,每一代都是经营牧场的家族。然而,听他刚才这么说,是路克靠自己建造了这个牧场,也就是个创业家。
这个牧场没有大得夸张,但也有好几公顷。
「是啊,是我建造的。」
「好厉害。」
没错,确实很厉害。
竟然这么年轻就从零开始建造出一座牧场,这很难办到啊。
「别管这种事了,快回答爸爸的问题。」
对了。
话虽如此,路克露出就算被孩子称赞也不以为意的表情。
不,我真的觉得他很了不起,竟然只在一代就建造出这个牧场。
例如我,年纪明明和他差不多却没有老婆,房产也只有从爷爷手中继承的一间小房子。
养老婆,有孩子,还有房子,而且只靠一代就建造了牧场。
太厉害了。
「嗯~是因为就算家畜的叫声很吵,也不会吵到周边的居民吗?」
「……你的想法真有趣。的确,要是附近有人居住,或许会吵到居民,造成困扰。」
从他的意思听来,这似乎不是他期待的答案。即使如此,路克也很佩服似的凝视著我。
这个答案有这么奇怪吗?我的想法或许有点太都市了。
「不过,这附近的居民大多都有在自己的家里养家畜,所以不太会在意。」
喔~是这样啊。
在自己家里饲养家畜……有点无法想像呢。听说在爷爷年轻时,家里有马厩,但我身边没有不是在开牧场却养著牛马的民宅,也不曾看过。
「正确答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你看,这里被两座山夹在中间吧?」
看向远方,与其说是山,看起来更像丘陵,但不管怎么看,的确都是山的斜面,是无法眺望景色的地点。
喔,原来是这样啊,这里像形成了一个小盆地。
「风没办法吹到山上,所以这里不会有风。在风吹拂的土地上,鸟会无法顺利长大。」
原来如此,我非常能理解这个理由。
不过,路克现在看起来也很年轻,他开始拓造牧场时应该更年轻才对。他是从那时候开始四处寻找适合开拓牧场的地点,找到能接受的地方,开拓以前恐怕只是一座森林的土地、建造房屋,让经营步上轨道的吗?
嘴巴上说得简单,但这真的不是能轻松做到的事。
这位爸爸,说不定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如果他真的实行了那些行动,与其说是农家,感觉说是青年实业家比较正确。
「爸爸的工作是牧场主吗?」
我这么问道。
「嗯,差不多。」
路克回答。我有在家中的对话中察觉到,他果然是在经营牧场。
「您是一个人打理这个牧场的吗?」
「不,我有雇用员工,应该已经来了。」
说得也是。
路克拉著缰绳让驱鸟移动,然后绑在拴柱上,接著牵著我的手走向家畜舍。
我看向家畜舍里头,不是放著马匹,成了停放驱鸟的厩舍。
鸟被养在以墙壁区隔开来的房间里,但每一个空间都非常广阔,不至于狭窄难受。
考虑到把空间缩小就能饲育更多只鸟,畜舍也不用盖得很大间的考量,看来比起利益及效率,他会为鸟著想,大手笔地饲育它们。
在家畜舍中有两个穿著工作服的人,在置于走道正中央,类似两轮拖车的车辆两旁工作。
他们正从载满了饲料的载货台上,将驱鸟的饲料装进饲料笼里喂食它们。
「原来如此,饲料是晒乾的草吗?」
我还完全没有关于驱鸟的生态知识。
「因为只吃乾草会变瘦,所以要加一些杂粮、树果或豆子。」
「这样啊。」
驱鸟似乎是草食性动物,饲料几乎和马差不多。
「野生的驱鸟是吃草或掉到地上的树果生存,但是在没有食物的冬天也会捕食小动物。在这里也是,它们也曾经在放牧时狩猎兔子来吃喔。」
不是草食性。马不会抓兔子来吃。
只不过,看驱鸟的速度及坚硬的鸟喙,跑过森林或草原狩猎老鼠或兔子的模样十分适合这种生态。
「不让它们吃肉吗?」
「是啊。虽然身体会变强壮,但是,要是让它们记得肉的滋味,脾气会变得很暴躁。」
「原来如此。」
就像记住了血的味道吗?看来不是饲育时必要的食材。
只不过,我想那只是因为科学发展还不成熟,如果让日本的畜产饲育学家来分析,说不定会说用这种饲料饲育,钙和钠会绝望性地不足。也可能有在饲料里加肉骨粉,或是在畜舍里放岩盐块等多种有效的方法。
我似乎是长子,照这样看来,我应该会继承这片牧场。认真考察的话,未来或许会比较幸福。
「只不过,也有人喜欢脾气暴躁的驱鸟,所以如果有特别的购买需求,也会让它们在装有挡鼠板的栅栏里狩猎老鼠成长。虽然会很难调教。」
看来也有人类喜欢脾气暴躁的马。
「为什么会想要凶暴的驱鸟呢?」
「因为武人中有人喜欢这种鸟,但买了也骑不习惯的人比较多就是了。不过只要妥善操控,进入战场后肆虐的方式会完全不同,它们可以轻松踢死人,很威猛。」
会像渴望鲜血的野兽一样亢奋疯狂吗?
从路克的说法来看,驱鸟似乎是一种动物武器。即使将来可以骑上驱鸟,我也想远离这么凶暴的鸟类。如果把脚放上鸟鞍后被甩下来,头会被马上被踩破。我能轻易地想像到这种事。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几乎都把驱鸟交给别人饲养,只会负责最后的调教。我主要是在照顾王鹫。」
「王鹫……是吗?」
王鹫在父母亲念给我听的书里出现过无数次,不过是我搞不懂的动物之一。
「就是在空中飞翔的鸟。」
有在繁衍用来狩猎的老鹰吗?
「跟我来。」
受到他催促,我被带到不远处的另一间家畜舍。
这间家畜舍和驱鸟那间不同,是一栋三层建筑。有很多窗户,全都打开了,但光阑片的内侧装有类似铁窗的东西。
从远处看,我还以为这栋建筑是员工宿舍,却是在这里饲养鸟类吗?
说到饲养鸟类的设备,我只知道除了鸡以外是用鸟笼和铁丝笼,所以没办法说些什么。只不过,如果把这栋三层建筑打通,应该会十分宽广。容量也许相当于一间大动物园的大型鸟笼。
抵达这栋建筑后,路克拔出双开式大门上的门闩,打开门。
「进来吧。」
他轻推我的后背,我走进里头。
我吓到都快腿软了。
在门后的是将三层建筑所有楼层打通,打造出来的巨大空间,以及住在这里的鸟儿们。
然而,那种鸟很奇怪。
体型很奇怪。
估计从头部到尾巴应该有三、四公尺。全身浓密地覆著有条纹的褐色羽毛,爪子锐利,鸟喙巨大。
其眼神如猛禽类一般锐利。
原来这就是鹫,而且还是十分巨大的鹫。
我呆愣地张大嘴巴时。
「吓到了吗?」
路克带著奸笑问我。
「那当然……是的。」
「对吧!对吧!」
「是的,这个是……」
被称为王鹫的鹫很庞大,而且很帅气。
它的体型并非圆滚滚的,既苗条又潇洒。
目前饲养的王鹫有五只。这么大一间房子,总共养五只似乎有点少,但考虑到体型大小,我认为这样很妥当。
我还以为建筑内部只有墙壁和屋顶,但有一根宛如将修剪过的大树直接种植在里头的粗大柱子,极力不妨碍飞行地直立著,似乎是这根柱子支撑著整体。
粗大的横梁从柱子上方延伸至墙壁,王鹫们似乎很喜欢停伫在那根横梁上。
定睛一看,它们正频繁地在横梁间飞行移动。偶尔以为它要纵身跳起飞翔,它却挥动翅膀两三次,以猛烈的速度抓住横梁,停在上头,因此若不是非常粗的横梁,或许会断掉。
王鹫的翅膀是以带有条纹的褐色羽毛形成。只有胸部到腹部是白色混杂灰色的斑纹,点缀上不同的色彩。
朴素的色调使鸟喙及脚上鲜艳的黄色既显眼又美丽。
「……竟然有这种生物。」
我彷佛窥探到了生态系的惊人之处,感觉像亲眼看到了大鹏鸟或扈利神威等传说巨鸟的实体。
「对吧?这是我最喜欢的鸟。它们非常聪明,如果熟悉了,也会很亲近人。」
「它们会熟悉人类吗?」
「那当然了。不然很危险,没办法骑啊。」
骑?
「骑它们是什么意思?」
「故事里有出现所谓的天骑士吧?你以为那是什么?」
路克不敢置信地说。故事里的确有出现,但我以为只是不太懂功用的伟大骑士。
「你也得习惯骑它们才行。」
他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要骑著它们,飞上天空吗?」
「不用害怕,我当然也会和你一起飞,所以不用担心。在三岁时让孩子骑乘王鹫就像霍乌家的传统,我三岁时也曾被逼著骑过。」
我不是在说这个问题。
不过,从他说的话听来,看来爸爸今天打算让我骑上王鹫飞行。话题好像变成他想哄骗我这个害怕的孩子,让我骑上去。
「这是让人骑上去飞行的动物吗?」
「当然,就是为了这样而饲养的啊。」
看来他是认真的。
「放心,爸爸是世界第一的王鹫骑手。」
父亲说出他特有的安慰。
老实说,要说我不害怕是骗人的。竟然要我骑著这种动物飞行,脑袋里掌管常识的部分正响著警铃。
然而,从路克说话的语气听来,似乎每一代祖先都留下了十分了不起的事迹,他说自己很熟练也不像在说谎,没有危险的感觉。
话说,我从路克身上丝毫感受不到要挑战危险行为的感觉。
「我知道了,我也会做好觉悟。」
「很好,这才是我儿子。」
路克将挂在脖子上的木笛含在口中吹响后,一只王鹫飞了下来。难道是以笛子的声音选择个体,让它们飞下来的?五只里面只有这一只有反应,所以果然是选择个体后,让它飞下来的吧。
当我露出目瞪口呆时,路克拿著挂在墙壁上,和用于驱鸟的不同形状的鸟鞍,先将绑著缰绳的皮革圆圈穿过鸟喙前端,把鸟鞍装在鸟背上,将皮革绑带绕过腹部,确实固定住。鸟鞍不是平面的,有一点高度,与其说是马鞍,感觉更像骆驼鞍。虽然一样要跨坐,但只有乘坐的部分像椅子一样,有一点点高。
路克握住从王鹫两侧延伸的缰绳,拉扯缰绳诱导王鹫。而王鹫丝毫没有抵抗,听话地被牵著走。路克就这样打开我们进来时的双开式大门,走到屋外。
再度拉上门闩关上门后,他将缓慢走著的王鹫拉到远离建筑的草丛里。之后,咚咚──敲了王鹫的头两下,接著王鹫弯起双脚,蹲下身子。宛如教育得很好的狗听到「坐下」一样,十分乖巧地坐下了。调教真的有用呢。
「稍微举起双手。」
他对我这么说,因此我高举起双手后,路克将装有好几个金属圆环的皮带绕过我的腰,用力拉紧到发疼。他顺势抱住我的腹部一带,抱起我。
「嘿咻。」
「唔哇!」
像放置行李一样,我被放在鸟鞍上。
路克也穿上类似的皮带,爬到鸟鞍上。我的身高要跨坐在鸟鞍上很轻松,但路克要弯起双脚乘坐,看起来有点不舒服。
虽然是跨坐在王鹫身上,但它和马不同,有著翅膀,所以骑乘时不能摆荡双脚。因此,坐姿会变得像内八坐在榻榻米上一样。但这样会伤到自己的骨盆,所以有把鸟鞍加高一些,形式上看起来像是坐著。
路克将绑在腰上的皮带和鸟鞍用的皮革绑带绑起来,固定住身体。腰上的皮带似乎是安全带的穿戴用具。绑好后,他也把坐在双腿之间的我的皮带也绑上绑带固定,绝对不会让腰和鸟鞍分离。这样一来,不管在空中做出什么姿势,王鹫也绝对不会和自己分开。
接著,路克操控缰绳。
◇ ◇ ◇
王鹫猛力振翅,在起飞前一秒,路克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听好了,飞行时绝对不要张开嘴巴喔!」
唰──感受到至今不曾感受过的重力后,王鹫的身体轻盈地飞起来了。
和飞机不同,加速度没有稳定感,每当它振翅,就感受到如海浪一般的加速度。漂浮过后,王鹫不断地用力挥动翅膀,速度不停提升,开始真正的飞行。
眼底的风景正眼花撩乱地不断改变。转眼间,我们跨过山丘,越过小河,掠过针叶树尖锐的树顶飞行,同时冲进空气之墙。途中,当我以为王鹫的翅膀翻转过来时,它在空中飞得更高,朝著天顶的方向飞去。
一口气攀升到高楼大厦的高度后,被高大树木及圆形的地球遮挡住的视野展开,世界扩展开来。像用云朵擦去湿气的晴朗空气透明无比,遥远的风景清晰地映在眼底。
真美。
和从客运飞机小窗户中看见的世界不同,也与从山顶上瞭望台看到的景色不同,毫无遮蔽物,生动辽阔的景色新奇极了,使世界看起来十分美丽。
我们就这样盘旋了好一阵子后,缰绳再度受到操控,王鹫描绘出优雅的动作,转移至缓慢的立体机动。它在空中反转,世界上下颠倒。体重从鸟鞍上离开,感觉到腰上的安全带支撑著身体。
体重也马上脱离安全带,转为自由坠落。视野里不是天空,也不是地平线,由地表填满了视野。
坠落,再这样下去会撞上地面。如此原始的恐惧闪过脑海,思绪里满是慌张。
然而,自由坠落只在几秒钟结束。王鹫改变翅膀的角度,再度抓住风,转移至和缓的水平飞行。完全转变为水平飞行时,我们和地表间还留有非常充裕的空间。
大概就这样飞行了二十分钟左右。
眼底开始看到眼熟的建筑物。
是刚才所在的牧场。
我已经完全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了,但路克似乎记得很清楚。
王鹫以彷佛会坠落的速度降落至地面。它在降落前不断振动翅膀,急速煞车,最后和缓轻盈地著陆。
「呼。」
路克在我的头上呼出一口气后,著手解开安全带。
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
不到一分钟,路克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也马上解开我的。他先从王鹫身上跳下去后对我说:
「爸爸会接住你的,跳下来吧。」
虽然有点害怕,但我从鸟鞍上轻轻跳下去。路克如他所说,确实接住了我,把我放到地面上。
「怎么样?」
路克以带著期待的眼神看向我。
「棒极了,是个很棒的体验。真的很棒。」
我老实地说出感想。
「太好了,太好了,悠里好像不要紧呢。」
路克放心地说。
「什么不要紧呢?」
「没什么,就是骑鹫这档事。有些人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骑王鹫,双脚就是必须踩在地上才行。」
喔,他说成长到三岁以后……是为了测试这一点的测验啊。
也对,有惧高症的人应该没办法骑王鹫。
「我好像没问题,不知道能不能好好骑乘王鹫就是了。」
「放心,就我看来,悠里很有才能喔。我都这么说了,肯定错不了。」
「是这样吗?」
听到家人这么说,虽然我自己也觉得和年纪不符,却涌现出开心又害羞的心情。
我在日本的人生中,我的父母不是会这样称赞儿子的人,而且很快其中一个不知去向,另一个……自从断绝关系后,从来没有联络过我。
我的心智年龄似乎随著身体退化了。内心受到动摇,触动了泪腺,因此我连忙忍住。
「话说回来,大家都是从这么小的时候开始训练吗?」
「啊,你不喜欢吗?」
「不,我完全不讨厌喔。不过,我在想是不是大家都是这样。」
「这个嘛,三岁像是我们家的规矩,不过大家都是从小时候开始学的喔。因为如果不在身体长大前学会一个人骑,就没办法成为天骑士。」
不从小时候开始训练,就没办法成为王鹫骑手吗?
那还真是悲哀。这只王鹫应该也是非常昂贵的动物,大概是肉食性动物,所以价格应该比牛、马贵上许多才对。若是要从小时候开始训练,除了出身于特殊家世的人之外会没办法骑乘。
「为什么?长大之后,再努力成为天骑士就好了吧?」
就像是基于兴趣,享受小型飞机一样。
「喔,两个大人没办法一起骑乘王鹫,因为重量太重了。」
真的假的?
看来有著严格的体重限制。
「咦?那胖的人要怎么办?」
「哈哈!天骑士里没有胖的人啦。」
路克笑著说。
要是发胖,就没办法骑鹫吗?像路克一样精悍结实的身材是最理想的吧。
「就像悠里所说,也有人在长大后才想骑王鹫,例如一下子变成有钱人的商人。不过,似乎……嗯,不太顺利。」
他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以免吓到我,但总之,就是坠落后摔死吧。
「悠里也是,在得到许可前,绝对不能独自骑乘喔。」
路克警告我时的表情,从诉说著至今喜好的表情,变成担心孩子的父母神情。
「我知道了,我会铭记在心。」
那天就此结束,他带我骑著驱鸟回到了家。
在这期间,我还是茫然地想著王鹫的事。
Ⅱ
时间就这样飞逝,快到我的四岁生日时,我在晚餐的餐桌上对父母说:
「今年的生日,可以送我空白的书本吗?尽量越厚越好。」
我第一次向这对父母要求东西。两人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有路克变为有些困扰的神情。
「悠里,你要拿那种东西来做什么?」
「该说是日记吗……我想把想法记录下来。」
「这样啊。他已经学会读写了吗?」
路克看向铃绫询问。
「当然学会了,我甚至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他了。」
事实上,我的国文老师铃绫已经几乎没有东西可以教我了。
话虽如此,这完全不代表我的语言已经学到很完美了。
铃绫是农民出身的女性,令人吃惊的是,她和算是贵族阶级一员的路克是恋爱结婚。铃绫的老家并非富农,更不是当地名人的家族,是十分普通常见的平凡农家,因此铃绫是百分之百生为农民长大成人的人。
这个国家的农民似乎不会上学,也没有私塾这类的制度。至少在铃绫成长的土地上,类似这种教育机关的机构连萌芽都没有。铃绫与路克结婚后,大概是在新婚恩爱打闹的同时学过读写,但也没有十分认真地学过。
她能写自己的名字,轻松看懂插在道路上的指示看板,或是偶尔传过来的传阅板报。
路克好歹是贵族,因此家里放有几本与法律有些相关的树,或是讲解简单历史的书,但铃绫看不懂那些用艰涩字句写成的书。
暂且不论这点,说到我为什么会想要书,是因为我想趁我在日本时的知识都消失在忘却的彼端前,把这些知识写下来。
「拜托您,我明年和后年都不需要生日礼物,所以请买给我。」
我深深低下头。
「但是,悠里应该不知道,书本是非常昂贵的东西。」
我感觉到路克的语气转为父亲特有的说教模式。
「是……」
这种时候只能摆出值得称赞的态度,任何事都说好。
「我可以买给你,但是,那和那些玩具不一样,所以如果你是要当成涂鸦本,就不值得买给你。」
路克说得的确没错。这个国家的纸不是日本所说的日式纸张或西洋纸张,而是羊皮纸。所谓的羊皮纸,是将野兽家畜的皮除毛后制成的。是特意将能直接当作皮毛贩售的皮毛去除毛发,投入劳力将兽皮削至薄薄一层,裁切成四角形贩卖。
用不著说,这是很费工夫的商品,而这些高价纸张集合起来的书本当然也不便宜。
我不清楚实际上的价格,但应该是用十张大片皮毛制作而成,以日本货币来说,价值四十~五十万日圆也不奇怪。当然,因为省去了撰写书籍文字的功夫,所以如果是白纸,应该会比较便宜,但还是很昂贵。
这跟要求他买电玩主机给我是完全不同的程度。
听到四岁儿童央求这种昂贵且只觉得是毫无用处的东西,应该没有哪一对父母会买的。
虽然我说是要拿来写日记,但他们当然会想像成幼稚园孩童的涂鸦日记本,所以也许会说既然如此,那就写在木板上吧。
然而,我十分想要那个。
「老公,就买给他吧。悠里也总是在帮忙做家务,也是第一次有想要的东西。」
铃绫妈妈使出了强力助攻。
多说几句吧!
「是这样没错,但是书可是要四、五千卢卡喔。」
「咦……这么贵?」
铃绫惊讶地说。
说是惊讶,或许形容得太克制了。将她的表情形容为惊愕、瞠目结舌比较好。
我到现在此刻都住在乡下,没有买过东西,所以不知道四千卢卡的金钱价值。一个面包需要多少钱呢?
「是啊。所以,如果同样是花几千卢卡,能买成堆的玩具。何必买书……」
「这是我想了很久后得到的结果,我也不需要玩具。」
我真的不需要玩具,反正肯定是积木之类的吧。
「我会帮家里做事,愿意做任何事,拜托您,我绝对不会浪费这份礼物。」
我坚决不放弃。
「真的吗?」
喔?
「真的是真的。」
我下定决心,摆出认真的表情。
话虽如此,这张脸是个孩子,应该没有多少魄力就是了。
「这个嘛……那么首先,你要积极地帮妈妈做事。还有,下次也要帮忙做牧场的工作。如果你答应我,我就买给你。」
「真的吗?我答应您!」
我马上答应。我现在大致上学会了语言,在家里也是闲闲无事。
「你真的能做到吗?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喔。」
爸爸还是很担心。
「老公,你担心过头了。悠里是能好好遵守约定的孩子。」
妈妈帮我解围。
她的语调感觉丝毫不担心我,甚至反倒让我很不安。
一定要说的话,我比较接近烂人才对。
「这、这样啊。」
「话说回来,书要在首都买吧?你下次去首都时,带他去怎么样?」
「咦?带他去至白?」
「毕竟这是悠里第一次拜托我们买东西,一定是非常想要的东西。既然如此,让他自己选会比较好。要是你买了奇怪的东西,让他失望就太可怜了。」
说得好,这个妈妈非常了解。
我明明想要系统式的笔记本,但他有可能买卡通图案的自由绘图笔记本回来。
「说得也是,这或许也是让悠里参观首都的好机会……我下周有一只王鹫要交货,就在那时候去吧?」
真的假的?
刚才稍微出现一下的词汇「至白」,如果我的记忆没错,那是这个国家的王都名称。
能去王都吗?我求之不得。
「……我非常高兴,谢谢您,拜托您了。」
我忍不住高兴地笑了。
父母两人看著自家孩子的表情,柔和地微笑著。
◇ ◇ ◇
一周后,父亲带著我骑上王鹫,以至今不曾经历过的长途飞行前往王都。
跨过山丘,飞越河川,飞过好几座村庄及地方都市后,逐渐看到明显不同于其他城镇的大都市。
路克操控王鹫,没说一句话,为了我在上空绕了至白的城区一圈。
我现在住的这个国家,国名为西雅尔达王国,至白是这个国家的王都。
我曾经想像过建在平地或山丘上的大型城堡都市,但那份想像被大幅推翻了。
不要说是城堡都市,根本完全没有城墙之类的围墙围住都市,市区似乎悠然地散布在平地上。
至白是紧邻著正中央有小岛漂浮著的大河,建造而成的都市。
小岛似乎是地基十分稳固的河岛,建在上头的城堡中,有一座从空中看去也格外醒目的高大尖塔耸立著。
这里似乎就是在故事中听到的,至白王城。既然是王国,王应该就在这里。城堡没有粗犷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用装饰石之类的装饰过,整体是白色的。设计上没有压迫感,反而给人优美的印象。
市区展现出奔放的辽阔,以有规划性地画出直线的大街区隔划分,形成有所规划的都市。
憧憬中世纪风格街道的我,一眼就爱上了这个美景。
王鹫绕了至白一圈后,飞往建有王城的河中岛。
仔细一看,小岛的岸边整圈都砌著满高的石墙。这里似乎不是能搭船登陆的地方,这么一来,要进入岛上只能走桥上。也就是说,这座岛屿本身就拥有要塞的功用吧。
或许是认为发生事情时就封锁在这里,所以市区不需要建造城墙。
看向岛上,类似种植著树木的公园的地方散布在各处,军用地似乎是在外围,里头还有像是低矮宅邸的建筑。
不愧是王都的中心地带,建筑十分密集。
路克让王鹫降落在城堡的南边,貌似军用地的地方。
其他开阔的地点大多都是绿意盎然的公园,但那里就像学校的操场,只是将空无一物的空地整顿过后的地方。是要用来训练而打造成那样的吧。
周边围绕著凹凸不平的石头表面裸露而出,十分粗犷的建筑物。看起来果然像是军事据点。
王鹫准确且冲劲十足地降落到那片空地。
我也曾抓住过王鹫的缰绳好几次,但我目前完全不想想像自己将这么狭窄的地方定为降落地,使王鹫降落。
由于王鹫只要稍微失衡,就会稍微变成旋转的状态,所以要是在降落途中,翅膀的边缘打到城墙之类的建筑上,一般来说会有死亡的危险。
然而,路克以毫不担心的模样轻松办到了这种难事。王鹫和缓地著陆后,路克解开安全带,把我抱下来时,有人从系著驱鸟的厩舍那头走过来。
「嗨,路克。」
「喔!是迦拉啊。」
路克随意回应的是一位陌生的大叔。
似乎是叫迦拉。
那个男人的体格比路克还高大,外表看起来像战士型。短发,有适当的压迫感,称不上爽朗,但完全没有粗俗的印象。
有这种男人在军队里,民众应该也很放心。既然是用税金养的,养这种男人还比较有价值。
「我来交货的,你有听说吗?」
「我听说了,听说你为了公主殿下,特地送来了一只王鹫。」
「真是的,老实说我很头痛啊。居然要求我准备一只乖巧又年轻,连
孩子也能操控的王鹫。」
路克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搔搔头。这次的要求是这样的吗?
「啊哈哈哈哈!他们和你说了这种话吗?」
迦拉开朗地笑了出来。
虽然长得很可怕,但似乎是个脾气很好的大叔。
「不过,我带了我们家最乖的孩子来,尽管驱策它吧。」
「就这样吧。反正,不是我在用就是了。」
说到底,大叔不像能骑乘王鹫的体型。
肌肉发达且高大,他一个人似乎就超过了八十公斤。要是他骑上王鹫,虽然不至于飞不起来,但王鹫应该马上就会累了。
光是空手便装的状态就这样了,要是穿戴上有点重量的长枪或铠甲会根本没办法飞。
以战士来说,富有肌肉的壮汉比较有优势,但这样一来就不适合飞行,这是王鹫的缺点。
「跟著公主殿下的天骑士应该非常明白,要练习的话,最好是磨掉个性的年迈王鹫。」
是这样吗?
家里没有年迈的王鹫,所以我没骑乘过那种王鹫。繁殖用的雌性王鹫是最年长的,其他只都会在长大前卖出去。
「护卫她的骑士应该知道,但是,女王陛下可能不知道这种事。或许是认为比起近卫鸟笼中出生的王鹫,更想让她骑上堪称一流的顶级王鹫吧。」
路克向来不特别炫耀自己的成就,因此我完全不知道路克饲养的王鹫评价似乎非常高。
「别捧我了。不管是谁饲养的,鸟都不会独自学会技能。」
「这是陛下疼爱儿女的心啊。不过,既然是你养的,那肯定不会有问题。」
「唉~」路克叹了一口气。
「总之,要是它把公主殿下甩下来,我的人头就飞了,所以我尽量严格地培育过它了。」
「那我就放心了。就算公主殿下骑不来,也会有天骑士很乐意骑乘它。」
「这样啊。」
「话说回来,那孩子是?」
迦拉看著我。
他以这种体型差距俯视我,不免有种被他的气势压制住的感觉。
「他是我儿子,叫悠里。」
路克向他介绍后,迦拉蹲下身子,拉低视线。
即使如此,他的视线位置还是比我的脸高许多,我必须稍微抬起头才能和他对上视线。
「你好,悠里。」
「您好。」
我和他打招呼后,迦拉勾起微笑。
「你会好好地打招呼,很棒呢。」
「谢谢您。能够见到父亲大人的朋友,我也很开心。」
「你这孩子真聪明。将来要当学者吗?」
「我不清楚,但我现在想继承父亲的事业。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
我这么说后,迦拉满脸吃惊。
他一手拍拍我的头,并站起身。
「真是成熟的孩子呢。现在几岁?」
「就快四岁了。」
「四岁啊,除了公主殿下之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聪明的孩子。」
看来我的反应很奇怪。
不过,要我继续扮演真正的四岁儿童会很辛苦。如果是几天是还好,以年为单位持续扮演太难受了。
「别太夸奖他了,这孩子很平凡。」
没错没错,快告诉他。
「我儿子也是四岁啊。」
「咦?是这样吗?」
「是啊,我有寄信给你吧?」
「喔~好像有看过。」
振作一点啊,老爸。
「你真是的……不过,我的意思是你儿子和我家的完全不同,很聪明,让我很羡慕。」
「是吗?没什么不同吧。」
「我家的小鬼啊,可不是这么有礼貌。」
啊,老爸们要开始聊孩子的话题了吗?要是聊很久会很累耶。
当我这么想时──
「迦拉。」
一位年轻女子从建筑的边角出现,我还以为她会跑过来时,女子唤了一声迦拉。
模样似乎很著急。
「嗯,怎么了?」
「凯萝殿下来了。」
「殿下吗?」
殿下是对王族的尊称之一。也就是说,王族来到这里了。
「真伤脑筋……她是马上来看自己的王鹫的吗?」
「好像是。」
从至今为止的对话听来,如果他说的殿下不是其他殿下,就会是刚才说过的公主殿下来了──是我们骑过来的王鹫主人。
迦拉依序打量似的看了路克和我。由于他是看脸部以下,恐怕是在确认我们的服装。我和路克因为要来市区,都穿著满漂亮的衣服。
「带她来这里。」
「是。」
女子敬了一礼后,转身跑走了。
说什么「带她来这里」,我不想见到她啊。我看向路克,他的意思似乎和我一模一样,一脸厌恶。
「迦拉,那我──」
路克稍微举起手,草率地打声招呼后想离开。
「你还没有拿到签收单吧?不用带回去吗?」
迦拉坏心地笑著说。交付现货后要收下签收单,这是交易的基本。如果没有签收单,应该就不算确实交付了王鹫。
迦拉似乎想让王族见见路克。他看起来不像心怀恶意,因此我认为这应该不是件坏事。
话虽如此,对我来说,王族是完全不熟悉的存在,有种不知道会被王族如何对待的不安。
「我不想见王族,因为他们对我来说,已经是没有关系的人了。」
我看向路克,比起害怕,他看起来更像是觉得麻烦。应该是认为毕恭毕敬地应付大人物很麻烦。
「别这么说嘛,今后说不定会变成你的常客啊。」
「嗯……」
当路克正在烦恼时,刚才的那位女子从建筑的边角出现。
我大吃一惊。
女子带领过来的是一位肌肤白晰、姿容优雅的金发碧眼少女。
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她身后跟著两位貌似女仆的女性。柔顺的发丝随风飞舞,一步步地朝这边走来。她不是穿著礼服,该怎么说,而是做工精致,类似骑马装的服饰。裤子等等似乎是以皮革制成,一身非常想马上骑上王鹫的打扮。
鞋子摩擦沙砾的声音就在我身旁响起。我一看,路克单膝跪地,做出具有特徵的跪礼。迦拉和她的关系似乎更随意一点,只站著行礼。
我是路克的孩子,所以和路克一样行跪礼应该比较适当。话虽如此,他们还完全没有教我这个国家的礼仪,因此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好跟著路克的动作有样学样地模仿。
「可以了,抬起头来。」
少女银铃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完全不知道礼仪,不知道该听她的话只抬起头,还是可以站起身。当我正忙著思考时,路克站起身了,因此我也跟著他站起来。
「我是凯萝•福尔•夏尔托。」
「是,能见到您是我们的荣幸。」
路克正式打招呼。少女接著看向我,而我低下头鞠躬示意后,马上往斜后方后退一步,半躲在路克的背后。
只要站在他身后,看起来应该也会像个徒弟吧。要是话题莫名地转移到我身上不太好。不单是因为很麻烦,来交货时为了顺便在王都买东西而载孩子过来,这种事好像没办法给买方一个好印象。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但要是持续延烧,说不定会演变成客诉案件。
「我听说你的枪术不凡,也曾参加过骑士院演武会,是位很优秀的骑士。」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的单字。
「……不,我没那么厉害,而且我输给了在此的迦拉。」
(插图006)
路克似乎在骑……骑士院演武会?的活动中,和迦拉有些过往。
无论如何,这个女孩知识十分渊博。在这个国家出生后,要说的话,她当国民的资历应该和我差不多才对,但王族果真不一样。不过,她应该受到严格的教育至今,否则没办法做出如此气派的行为举止。
「而且,我听你说会培育优秀的鹫。这就是我的鹫吗?名字叫什么?」
「还没有取名,希望您能替它取个新的名字。」
「这样啊,那我会和母亲大人讨论看看。今天稍晚就可以骑乘吗?」
「不,它刚从霍乌领地飞过遥远的距离,所以可以的话,今天最好让它休息一下。」
「这样啊……」
少女失望地垂下双肩。她还大费周章地打扮成骑乘王鹫的装扮,应该十分期待。
她大概是在这附近兴奋地等著,没办法骑乘当然会失望。
「公主,您不介意的话,趁这个机会询问一下骑乘王鹫的方法会比较好。」
迦拉多嘴地说道。
我看著路克的背影,能看到他瞪著迦拉的侧脸,一脸说著「你这家伙明明不骑王鹫,少给我多嘴」的表情。
「啊!嗯,说的也是。该怎么骑乘才好?」
「呃……这个嘛,别和王鹫吵架会比较好,请要好地飞行。」
路克说出非常不明确的话。
「原来如此,不要对呛就好了吗?」
讲出对呛来了。
「对待它要像对待朋友一样,王鹫肯定会回应您的。」
「我知道了,我会这么做。」
少女这么说著,握住路克拿著的王鹫缰绳。
她似乎马上就想自己抓著缰绳,拉著王鹫走。嗯,毕竟买了仓鼠的孩子也会想自己带回家啊。
「要寄放在这里的驱鸟带到老地方就好了吗?」
她对迦拉问道。
「是!是这样没错。」
说完的同时,迦拉对接待公主的女子使了眼色。
「我带您过去。」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那么,请您好好疼爱它。」
有这么多人关注著她,就算把缰绳交给她也没问题吧──或许是这么想的,路克松开抓著到现在的缰绳。
要是王鹫突然想逃跑,靠少女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制止它起飞。这是路克调教的王鹫,所以不可能会擅自飞走逃脱,但他心里应该有稍微想过是否可以放开缰绳。
「谢谢您,我会爱惜他的。」
少女像在对路克表示敬意,最后语气明显礼貌得多,之后带著随从离开了。
「那就是凯萝殿下啊,真像是个优秀的孩子。」
一连串的邂逅结束后,路克佩服地说。他不断地摸著下颚。
「对吧?那是王家自豪的嗣女。」
嗯,看起来的确是个很可靠的孩子。在这个国家里,女性似乎可以当女王,如果那个女孩当上女王,这个国家的未来应该也能安稳。
虽然无从得知她未来会不会成为名君,但起码,她完全没有会变成昏君的感觉。我不知道她的年纪大概几岁,不过应该四、五岁左右。在这种年纪,不会让大人感到不安是很了不起的事。
「嗯……女生也不错呢。」
我没有漏听路克小声低喃的这句话。
我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但是不能在儿子面前说这种话喔。
「爸爸,您和刚才那位迦拉叔叔是什么关系?」
在离开王城的路上,我对路克问道。
「他是我以前在学校时的同学,现在可是近卫一军的大人物。」
因为他在护卫王都,我曾想过或许是那样,但他似乎是近卫军的人。
所谓的近卫是守卫身边周遭的意思,一般来说,就像是王族或皇族的亲卫队。
不过,他说是一军,所以也有二军吗?既然是称为一军,肯定是他们比较强。
「学校是指哪里呢?」
「是骑士院,在王都里。你将来也会进入骑士院。」
是这样吗?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我还以为我会就这样努力从事劳力工作,将来成为牧场的经营者。非得去学校不可吗?
我不想去,希望他们想想办法,让我在家学习就好。
不过,骑士院这个名字真奇怪。骑士一词肯定是个军事用语,所以听起来就像军官学校。
希望完全是我误会了。
「爸爸也是从那里毕业的吗?」
「不……」
路克像想起了痛苦的过往,露出带著些许苦涩的表情。
失败了吗?
「我没有毕业,我在中途放弃了。」
「……这样啊。」
路克似乎是个中辍生。
回想起来,路克不曾说过学生时期或是青春时的故事。
他总是会说他和铃绫相遇后或结婚后的故事,几乎不说一般大人想说的青春故事。
仔细想想,这样很奇怪。路克满帅的,个性爽朗,似乎也很擅长运动,所以有点没办法想像他以前受到欺负,过著凄惨的学生生活。
看他刚才和迦拉的对话,路克似乎也有能交心的朋友。即使如此,他会中辍退学,或许是因为有什么不想回想起来的糟糕回忆。
「可是,如果连父亲大人都没办法,我在那间学校说不定也待不下去。」
我这么说,想曚混过去时。
「不,悠里肯定没问题。」
路克这么说,用手掌拍拍我的头。
大人老是会动不动就想拍小孩的头吗?
◇ ◇ ◇
离开被称为王城岛的河岛后,有一条道路沿著河川,另一头马上就是城下町了。
王城是建造得很壮观,但城下町也建得很棒。以石头或砖头建造的建筑物栉比鳞次,脚下是石头紧密排列著的石板路。
路上有许多来往的行人,街上充满了活力。这座城市的景气似乎很好。
路克对这座城市很熟悉,毫不迷惘地走在街道上。我追著他的背影走了十分钟左右后,来到了书店。
由于是石造建筑,和其他建筑物没区别,但屋檐上挂著一个招牌,上头是打开的书本上,放著羽毛笔和墨水壶。
「这里应该有卖……好了,进去看看吧。」
路克打开书店的入口,走进里头。
我跟著他进去一看,我还以为是书店,但这里不是。
与其说是书店,更像是文具店。手工制作的木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羽毛笔及信纸,以及多彩的墨水及笔。里头则陈列著铺有画布的帆布制品,还有画架。
也有各种尺寸的黑板及粉笔等等。的确,如果是日记本之类的东西,比起书店,更像是文具店的领域。书店不是买笔记本的地方。
「老板,我想找什么都没写的空白书本。」
路克对随时都快睡著的老婆婆店主说。
「哎呀,这样啊。有喔。」
老婆婆答道。
「毕竟是很昂贵的商品,所以我没有摆出来。」
原来如此。
的确,仔细一看,越高级的商品都摆在店主面前。
不过,要是有强盗进来,这位老婆婆应该没办法对抗,但应该能当作防范小偷的精神慰藉。
「这样啊。我想看看。」
路克这么说后,老婆婆从似乎放在脚边的箱子容器中拿出书本,放在柜台上。
「就是这个。」
书用涂上一层油,类似单薄布料的外皮包著。打开那块布后,出现了精致的书。她接连拿出书本,摆在柜台上。
如果是在我那个时代,书会放在上锁的玻璃柜里,让客人能看到,但是这里不能这么做,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吧。
「来,选吧。」
路克把我抱起来,让我站在附近的板凳上,让我能看到柜台上的商品。
柜台上摆著四本书。最小的书真的是口袋笔记本的大小,所以这个不行。比那个大一倍的书也大约B6大小,也就是大约青年漫画的大小,这个也太小了。
反过来说,最精致的是皮革外皮上打了铆钉,边角用黄铜之类的金属补强。
尺寸和这本差不多,但装订没有很精致的是第四本书。
虽然一样是皮革外皮,但当作封面的板子厚度很薄,没有打上铆钉之类的。封面的皮革有绑带,为了不让人看到内页,用小小的锁扣锁著。
「可以看看里面吗?」
「当然,没问题。」
得到允许后,我翻开封面。
打开内页,由于是空白书,内容都一样,但做工精细的书本内页所用的羊皮纸非常厚实。
每一页的厚度都像有点厚实的窗帘布料。这样页数似乎没有多少页,但世上也有用来摆满书柜的展示书,所以页数少说不定反而比较好。
不过,对我来说却有许多问题。还好,第四本书的纸张比那种纸张薄上许多,看起来也有很多页。
「我喜欢这个。」
我指著第四本书。
翻开封面一看,作为内封的木板看起来也不像便宜的木板,上皮革的方式也很精细。虽然我不太了解装订的细节,不过看起来做得很不错。
「你要买那个吗?难得要买,选这个比较好吧?」
路克指著比较精致的书。
「没关系。」
「不用客气喔。以长远的眼光来看,世上也有越昂贵越好的事物喔。这叫做一分钱,一分货……」
不是啦。
「那本的羊皮纸太厚了,似乎没有几页。要用来精简文字、修改的话,说不定很方便,但我想要能写很多字的书,所以想要页数多的,装订看起来也很不错。」
「这、这样啊,若是这样,那好……」
他似乎勉强接受了。
「老板,这本多少钱?」
「这本是两千八百卢卡。」
我不知道两千八百卢卡有多少价值。
但是,肯定很贵吧。
「价格果然很贵呢。」
路克有点胆怯似的说道。看来果然很贵。
「是为了这个孩子而买的吗?」
「对,是啊。他说想要类似日记本或备忘录的书。」
「这样啊,那是很棒的事喔。因为人这种生物,即使认为那是很重要的记忆,也无论如何都会忘记啊。」
「是这样吗?」
路克
歪过头。
我在日本时不曾写过日记之类的,所以也不晓得其必要性。我的想法和爸爸一样。
「是啊。我也是,活到这把年纪,都忘了小时候父亲说过的话或母亲做过的汤品食谱,还有许多事情,懊悔得不得了。所以,买下这本书也会对你有帮助才对。毕竟,如果自己死去后,孩子完全不记得自己,或是把自己说过的话全都忘光了,应该会很难过吧?」
这番话触动了我的心弦。
这位老婆婆说了非常好的话。要是发生这种事,的确很难过。
自己的孩子忘了所有关于自己的事……嗯,很悲哀呢。如果自己死去了,虽然不会要孩子一辈子哭哭啼啼地活下去,但是好不容易把孩子扶养长大,会希望孩子至少在扫墓时回想起自己的面容。我没有养育过孩子就是了。
「说得也是,您说的确实没错。」
路克也一副深感佩服的模样。
他感觉格外钦佩地自顾自地点著头。应该是相当感动。
「好,买吧!找得开吗?」
路克拿出三枚金币,放在柜台上。
不知道是不是有参杂其他的物质,颜色有点暗沉,但遮掩不了原本金黄色的光芒。
肯定是金币。
他说要找钱,若以一枚金币是一千卢卡来计算,这样应该会是三千卢卡。买一本书竟然会出现金币。
「可以喔。这样可以吗?」
老婆婆在桌上放了五枚银币。
「多了三百卢卡喔。」
意思是说,一枚银币是当成一百卢卡计算吧。
「那孩子很有眼光,特别算你两千五百卢卡就好。要是算你两千八,就太不厚道了。」
老婆婆有些邪恶地嘻嘻笑著。
打蛇随棍上的生意人啊。
「那么,我顺便买墨水吧。麻烦给我三百卢卡的墨水。」
「好。那么,墨水在这边。」
老婆婆将满大的墨水壶放在柜台上。
三百卢卡也算很多吧?毕竟是三枚银币。
路克熟练地将这两样商品包进大块的布里,之后把找零的两枚银币收回钱包。
「那我们告辞了。」
「下次再来啊。」
就这样,我们走出店里。
能做成羽毛笔的羽毛在牧场里多的是,所以应该不缺。
这样就买齐了文具。
太好了。
在那之后,我们去了几间刀具店及服饰店后,路克走向都市的边境。
我们已经没办法骑王鹫了,该怎么回去呢?正当我感到不可思议时,路克走到类似边境岗哨的地方,马上带了一只驱鸟回来。
「那里会借驱鸟给我们吗?」
就算愿意借我们,如果是当天来回的出游行程还会回来归还,但我们是要回乡下,会变成是借了不还。既然有这种移动方法,这是个对旅人非常贴心的国家。
「那里是国家的厩舍,只有和国家有关的要事才会出借。不过,我们这次的交货对象是国家啊。」
这么说来,离开城堡时他好像在和谁说话。
我还以为是在谈出城许可证之类的,但看来不是,是在请对方提供使用许可证吧。这个国家有类似驿站的机关可以暂时使用的意思吗?
「是这样吗?那么,我们赚到了呢。」
「是啊。因为平常是要搭乘共乘马车或寻找商人队伍、付高额的金钱借马或走路啊。」
看来果然是这样。
穷人应该会走路。由于我是第一次出远门,对眼里见到的所有事物都很感兴趣,所以走路也不错,不过骑乘驱鸟比较轻松愉快。
「原来如此。一般人会这样旅行吧?」
「是啊。不过,整趟旅程都用走的实在很辛苦,所以没有多少人那么做。」
路克把手伸至我的腋窝,把我抱起来后,放在蹲下来的驱鸟鞍座上。
「来,这是珍贵的书和送给妈妈的伴手礼,你要好好抱著喔。」
这么说完后,他将包著行李的大布巾斜绑在我的身体上。
之后,他也轻巧地翻身跳上驱鸟的背,用力拉扯缰绳。
每一小时休息一次,跑了三小时左右后有个名叫贾姆纳的大城镇,我们在位于那里的厩舍换了一只驱鸟。驱鸟跑得很快,但也容易疲惫,消除疲劳的速度也很慢,所以好像不能勉强它们。
我们不进去城镇,再度启程,跑了大约两个小时,在日落前进入一座小村庄。路克把驱鸟绑在旅馆前的马厩,从附近的水井中汲水,放在驱鸟面前后,自顾自熟门熟路地走进旅馆。他大声叫唤旅馆老板后,顺利地办理住宿手续,交付行李。
「请交给我们。早餐要在日出后送去吗?」
「好,就那样吧。我们该在哪里吃晚餐?」
「走出旅馆后往右转,有一间酒馆。」
这里是有点小的村庄,所以餐厅和酒馆应该是同一间。这间旅馆像是有点气派的民宅在租借客房的民宿。
门口到屋外的空间里放满了稻草,光是不用睡在这里就算好了吧?
「我去看看。」
路克牵起我的手,走出旅馆。
穿过出入口后看向右边,马上就有一间酒馆,上头挂著的招牌上画著酒的图示。
走进酒馆里,没有任何客人。
虽然夕阳已经开始落下,但天色还很亮。以这个村庄的生活作息来说,时间说不定还有点早。如果天色再变暗一点,应该会有几个好酒人士聚集而来。
走进酒馆后,酒馆的主人马上就出来,看到我就立刻拿了儿童用的高背椅过来,服务非常周到。也许有很多带著孩子的旅人像我们一样,从旅馆过来。
「谢谢,你真周到。」
路克这么说后,体格壮硕的老板勾起微笑。
「谢谢您。」
我也低下头行礼。
「决定好要点什么后请叫我。」
或许是还有东西要准备,老板快步走回了厨房。
「悠里,你想吃什么?」
「嗯~我想吃炖菜。」
「炖菜啊,好。我要吃什么呢?」
炖菜很伟大。
这个世界的料理普遍来说,味道当然不比日本的料理好,但炖煮料理是例外,味道没什么不同。
只要炖煮过,不管是蔬菜还是肉都会变软嫩,也会煮出高汤,如果放入香草,也能压过肉的腥臭味。
路克叫了老板来点菜。
「我要点麦酒、兔肉起司馅饼,这孩子要切块的长条面包和牛奶炖菜。如果有起司粉,也麻烦加进去。还有羊奶,要用杯子装。」
「我知道了。」
老板回到柜台后,马上端了羊奶和啤酒来,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时,有一位年轻的女店员出现,与此同时,客人也渐渐变多。或许该说是不出所料,从打扮来判断,狩猎者和务农的人很多。
而我和路克在等料理的期间闲聊。
「那是现在借来的驱鸟不太好吗?」
「不是不好。是那样太普通,但如果在我的牧场里能培养得更好。」
「原来如此,意思是我们家的鸟类培育得特别好吗?」
「嗯,对啦。结论是那样没错,但那种水准算是世上的平均值。」
今天骑乘的驱鸟,上下跳动比在家里骑的驱鸟还剧烈,让我摩擦到屁股,很痛。我喝著羊奶,和路克说这件事后,这似乎是因为调教得不好。
不久后,年轻的女店员端来料理,摆在桌子上。
料理端上桌后,我们边吃边聊天。
浓郁的牛奶炖菜撒上起司粉,将长条面包浸泡在里头,泡软了再吃,真是美味。炖菜里也放了兔肉,不枉费我等了很久,食材炖煮得很入味,十分软嫩,这也非常美味。和铃绫亲手做的料理又有点不同,加了很多盐,调味比较浓郁,喝酒的成年男性会非常喜欢。
「上下活动的运动本来就是种阻碍。你想想看,让双腿做出不必要的上下动作,就像是往前跑步的同时还要上下楼梯,根本是在浪费多余的力气吧?」
「原来不只是坐起来会很不舒服。」
「当然,坐起来也会不舒服,但是也很容易累。如果是我们家的驱鸟,能多跑一倍喔。」
耗油量似乎会因为调教的方法完全不同。坐起来的感觉完全不同,所以是理所当然也说不定。
路克培育的驱鸟骑起来宛如在坐电动汽车一样,跑得很顺畅。我不曾想过屁股会被摩擦到很痛。
「对了,王鹫飞得非常快呢,出发时明明很快就到了。」
要计算的话,去程大约一小时,回程骑乘比马还快的交通工具,跑了六小时还无法抵达。考虑到速度与便利性,王鹫的速度是异次元。
「是啊,因为速度快,又能直线飞行。相对来说,今天跑的路线,其实绕了不少呢。」
「确实没错。在空中飞行时,感觉是朝著比贾纳姆还南边的方向飞行。」
「……真亏你知道呢。」
路克一脸有点吃惊的表情。
「贾纳姆的另一边有一座山丘,特徵是圆
锥形的。所以我在想,那和过来时远远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座山丘。」
「你看得很仔细呢,很棒喔。」
好像被称赞了。
「勉强补充一点,其实我们来的途中,在空中也能看到贾纳姆,很小就是了。」
是这样吗?
「我没发现这一点。不过,如果能让两个成人乘坐应该能更广泛地利用吧。」
我说出常常在想的事。如果能载送两个人也能替代计程车,大人物移动时也很方便。就像是不需选择著陆地点的直升机或小型飞机,这样的交通工具真是再好不过。而且话说回来,如果能乘坐两人,大人也能学会怎么骑乘,前景会变得十分宽广。
不过,路克露出为难的表情。
「是这样没错,但就算你这么说也没办法。以前的人也曾这么想并改良到现在,爸爸也曾经努力尝试过,想打造出更强壮的王鹫,但是不管怎么做都没办法坐上两个人。」
「纤瘦的女人也没办法吗?」
书里好像有描写过这种场景。
「因为悠里很聪明又懂分寸,所以我特别透露个秘密,其实如果用好的王鹫,要载著两个男人飞行也可以喔。」
啊?可以飞行吗?
「咦?那么──」
我忍不住这么说后,路克用手制止我说下去。
「只要看过实际飞行的状况就会知道,虽然说是飞行,也只是勉强飘浮在空中的意思。而且要像麻雀一样急速地振动翅膀才能飞行,操控也会变得十分困难。而且,由于接近失速所以王鹫会陷入恐慌状态,能飞行的距离也勉强只有我们家到牧场的距离吧。就算是在这段距离内,还是非常危险。虽然我没有操控过,所以不知道,就算是由我来操纵,应该也有九成会坠落吧。」
「……原来如此。」
大概是超载的车子将油门踩到底后,总算慢慢开始行驶的感觉吧。
就像在四吨的车子上装载八吨的重量,强迫车子行驶。
如果是车子,超载也就只会在地上拋锚而已,但如果是王鹫,会从高空中坠落,所以攸关性命。就连路克这么厉害的骑手都有九成会坠落的话,不可能有办法练习两人共乘,而且要是坠落,最优质的王鹫和数量稀少的王鹫骑手都会死亡,所以风险太大了。
「但是,那样的话,如果是和女人就能两人共乘了吧?」
我曾经在路克的藏书中的一本英雄小说其中一幕里,看过这种场景。
「如果是纤瘦的女性,勉强可以考虑。因为乘坐者的体重也会造成影响,我没办法肯定。」
「爸爸有试过吗?」
「没有。」
他马上回答。
「如果是在无计可施的状态下必须这么做,要是我,会让女性脱光衣服,自己也全裸地坐上去。」
路克一脸认真地这么说。应该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样的话,不要尝试不要好呢。」
「就是啊,你也要铭记在心喔,因为考虑到重量是基本中的基本。」
「是,我会铭记在心。」
我如此说完后,路克放心地吐出一口气。
他或许喝醉了。
「等你去上学后,应该会了解到还满多女生真的相信这件事的。偶尔啦~真的很少数,会有学生没搞清楚状况做出傻事。虽然我觉得悠里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但是就算有女生说要一起骑,你也绝对不可以答应。」
话题好像变了,他难得提到了学校的事。
「那是什么意思?」
「就因为王鹫骑手的数量很少,所以有很多误会。天骑士让女人坐上王鹫拯救对方的场面,几乎是故事中一定会出现的经典桥段,虽然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在骑士和公主的恋爱故事之类的作品中,果然一定会出现。
「你说的傻事,是指被女生缠著,最后两人一起乘坐的人吗?」
「没错。尤其是得到可以单独骑乘的许可后,得意忘形的孩子经常犯这种错。」
「……原来如此。」
「实际上,王鹫大多会在飞到会死亡的高度前惊慌失措,冲进森林里。就算是这样也很容易很容易受重伤。要是因为这种事失去手臂或腿很蠢吧?」
「嗯,我会注意,不去做这种事,应该也没机会就是了。」
「不,如果是悠里,女生绝对会贴上来喔。因为就连我也是,有多到令人困扰的女生贴上来。」
那是怎样?
这个气氛,感觉像要开始同时炫耀自己有多受欢迎和小孩子有多优秀了。饶了我吧。
「说到女生,白天的那位金发女生,是这个国家国王的孩子吗?」
似乎换个话题比较好。
「嗯?喔,没错。那是西摩娜女王陛下的女儿……这么说有点拗口,简单说她是公主殿下。」
「她会成为下一任国王吗?」
「不,这还不能下定论,因为我记得她有妹妹。不过,长女处事能干得体,一般来说会成为女王吧?」
她有妹妹吗?嗯,如果她妹妹没有相当杰出,照理说她应该会顺利继承王位。
「难不成,你喜欢上人家了?」
路克一脸贼笑地开我玩笑。
「啊?」
我或许出乎意料地显露出了厌烦的感情,发出非常不高兴的声音。
「没、没关系,不喜欢人家就好。因为要是对方是王族会很麻烦啊。」
「建立一个像爸爸建立起来的家庭是我的理想,不需要那种异想天开的发展。」
「这、这样啊。」
「都说到这里了,请告诉我你和妈妈相遇时的故事,我想当作参考。」
对于喝醉的人,只要和他聊以前的故事就好。虽然我也是真的想知道他是怎么遇见铃绫这种女人的。
「咦……是怎么遇见的呢……」
在那之后,我们填饱了肚子,路克喝了非常多酒后回到旅馆。
熟睡了一晚,一早出发时,昨天喝到站不稳的路克却丝毫没有痛苦的模样。
我们总算在天亮著时回到自己家,铃绫带著笑容来迎接我们。真的是很好的家人。
Ⅲ
我和路克骑著鸟做类似牧童的工作,和铃绫学习编织手艺的同时,在闲暇时写书,度过人生,就这样经过了三年。
我七岁了。
过了七岁的生日后,大约经过两个月时,家里黑暗的话题变多了。
我身在情报非常稀少的环境里,但即使如此,活了七年之久也会得到一点资讯。
以这个国家的语言中,会用「提尔」形容所有的人类。
然后包含我在内,像路克、铃绫这种人种,也就是我们这种种族则称为香缇。以感觉来说,大概是称呼「香人」的意思。
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人类」这个词汇了,还要再创造出「香人」等词汇呢?这个世界上,据说有香人之外的其他种族存在。
为了那个种族,不同于香缇,有另外一个叫「格拉提」的词汇。应该是称为「格拉人」的意思。
一开始,我以为香人是指西雅尔达的国民,而香人、格拉人或许就是日本人、中国人的差异,但是我的认知好像错了,看来在生物方面是完全不同的种族。
西雅尔达王国的隔壁有个名为基鲁希那王国的国家,那也同样是香人的国家,但他们不是西雅尔达人,却是香人。和日本人是智人的同时也是日本人一样,他们的种族虽然是香人,但是作为国民,分类为基鲁希那人。
称为香人的种族非常长寿,如果没有受伤或染上大病,活到八十岁并不稀奇,来到一百岁才算进入长寿的区域。再加上,当事人们似乎不这么认为,但是由我来看,大部分的香人的长相都很出色。
说到种族的特徵,香人这种种族的抗寒性很强,在历史中,是在大陆的北方生存至今。
很久以前,据说在大陆的北方一带,创造了一个称为香缇拉大皇国的统一国家。然而,大约九百年前输掉了战争,灭亡了。
消灭这个国家的是香人之外的种族,格拉人的联合军队。
联合军队追杀到首都后,大皇国四分五裂,遗留下来的皇子们各自为王,独立出来。
香人这种种族的政治体制很独特,香缇拉大皇国从以前开始,国王就绝对是女性。也就是说,香缇拉大皇国每一代都是由女皇统治,之后分裂出来的王国也是,都由女王统治。
把我稍微读过历史书得来的知识统整起来后,似乎是统一民族的大国家灭亡后,分裂的小国家成立,但力量当然很薄弱,所以在九百年间陆续遭到各个击破……经纬似乎是这样。
而现在,剩下的似乎只有基鲁希那王国,和我现在所在的西雅尔达王国而已。
依地理来说,大陆上有大幅突出的半岛,而西雅尔达王国位于半岛的末端,半岛连接大陆的根部则有阻挡住西雅尔达王国的基鲁希那王国。
战火经由陆地逼近而来,所以目前正面迎来战火的肯定是基鲁希那王国。西雅尔达王国则没有直接遇上战火的经验,相对地满不在
乎。
然而,西雅尔达王国也不是无脑的笨蛋,非常清楚如果基鲁希那王国灭亡,接著就会轮到自己,也很明白如果不合作,遭到各个击破的话很愚蠢。因此,每当基鲁希那王国遭到格拉人进攻时,都会派出援军。
而那些援军,每次都由霍乌家负责。
这就是麻烦之处,那正是我家目前被黑暗气氛笼罩的原因。霍乌家就是我的姓氏,路克的老家……应该说,那也是我们家宗家的家名。
霍乌家是称为骑士的武人阶级名门,在武人中的地位也最高,因此也被特别称为将家。
所谓的将家,应该就像日本所说的大名家,相当显赫。
而这宗家的首领,应该说是一家之长,似乎就是路克的亲哥哥。
意思是说,要说的话,路克会是大名家的二儿子。那是很不得了的头衔,但路克站在那个立场,不知道在人生中的何时放弃步上骑士道的轨道,开拓了另一条道路。
即使不是长子,明明是大名的亲生儿子,他仍不是选择成为武人,而是商人,好像是这样。就社会上来看果然应该说是非常特殊,且不同的选择。不过,路克很幸运,他哥哥是能理解他的人,因此好像帮他想办法解决了。
所以,很庆幸地,现在的路克没有义务参与战争。
在这个国家里,将家的家主出征的话,旗下的骑士家当然要倾力随行。
然而,现在的霍乌家家族的人数本身就很少。在补足前一批援军被削弱的兵力之前又要前去支援,这种情况不断重复上演,军团战力陷入弱化的恶性循环,这就是问题的症结。
所以,这次路克也被要求上战场。
前几天似乎就是传达这类事项的使者出现,我被带到小孩的房间时,他们似乎在谈这件事。
不过,路克果断地拒绝了。
路克喜欢培育生物,是个喜欢骑乘鸟类的男人,也是和残酷杀戮的世界无缘的人。所以他才无法成为骑士,现在也在这种深山里,只和妻儿三人在小小的家中生活,从他的出身来想,这就像是隐士的生活。
他似乎想尽量不和宗家扯上关系。路克听到铃绫说,他不在家时有宗家的人来家里作客时,虽然没有不高兴,但露骨地露出了郁闷的表情。
如果是好吃懒做的尼特族,或许早就被抓著后颈带走了,但路克很努力地建起牧场,从牧场交出去的鸟也是杰作,连王家都想要,所以他很坚强地独立生活著。
也许该说是客户,在顾客中,应该也有很了不起的大人物们在内才对。最后,就算是老家,似乎也没办法强迫他,路克就没有跟著出征了。
我身为他的儿子,这是让我松一口气的好消息,但勉强拒绝要求后,会是他的亲哥哥要上战场,所以在立场上,他必须出席出征仪式。
所谓的出征仪式,似乎是指在出征前一天举办的宴会。
◇ ◇ ◇
那天,我穿著新缝制好的衣服,前往宴会。交通工具是驱鸟。
铃绫坐在我后面,但握著缰绳操控的人是我。
我每天都会骑驱鸟,由于路克教了我很多,虽然我的体格还是小孩,没办法做出复杂的步法,但勉强能灵活地移动。
然而,今天是我第一次在路克没有看著的状况下骑乘驱鸟。我也是昨天才事先练习独自操控成年的驱鸟,而非雏鸟,今天是第二次。
铃绫从背后抱著我,靠著我的背,手里握著缰绳拉著两只驱鸟。
路克必须送王鹫给客人,所以预计会晚一点过去。
铃绫一边告诉我方向,一边带著我缓慢地前进。
如果铃绫松手,她拉著的驱鸟就会逃走,所以现在是我展现本领的时候了。
如果现在被我握著缰绳的驱鸟误会我的指示,突然加速,缰绳会被扯紧,铃绫或许就会松手。我提心吊胆地操控著缰绳。
跑了大约一小时后,类似城门的建筑映入眼帘。
那是霍乌家宅邸所在的城镇──卡拉古莫。
卡拉古莫虽然算是霍尔家领地的首都,但是和至白相比不是那么大的都市。
市区入口有个应付程度的石造大门,也许因为是出征前,大门大大敞开,有载货马车和各式各样的人,十分拥挤。
穿过市区大门后,大家都用可疑的眼光看著骑著驱鸟的母子,仍让出了一条路。
是因为我们骑著驱鸟吗?
驱鸟是武人,说得更准确一点是骑士的交通工具,所以就连笨蛋也知道不能在出征前妨碍驱鸟行进。
我和铃绫带著三只鸟,缓慢地挤过人群,沿道路行进。
路旁有房屋连绵,但是和我在王都看到充满活力的大街不同,三层楼以上的高级楼房相对少上许多。
其实,我年幼时好像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但当时的我搞不清楚状况,连话都完全听不懂,所以记不太清楚。不过,血脉纯正的将家次男在这七年以来自从通知孩子出生后,完全不曾带长子回宗家果然有点奇怪。路克应该非常不想来这里吧。
宗家的宅邸被盛满水的护城河围绕著。护城河的内侧当然是城墙,那里头有座宅邸,而护城河的一部分就是玄关口,有大门及桥梁。
我们来到玄关口后,有人从站岗的军队中对我们说:
「来者何人?」
音调之所以略为带刺,是因为明天就要出征了吧。
「我是路克•霍乌之子,悠里。我与母亲大人来参加出征仪式。」
不管怎么说,在大门之内,应该从驱鸟身上下来比较好,因此我让驱鸟蹲下来,铃绫则不发一语地爬下驱鸟,我也跳上地面。
「我是路克的妻子,铃绫。我们应该有禀告过这件事……」
「路克•霍乌?这个嘛……」
他似乎没什么听过路克的名字,卫兵歪过头。
这时,一名女性马上从里头走出来,「铃绫夫人,这边请。」让我们进去。仔细想想,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称呼铃绫为夫人。
宗家的宅邸是格外雄伟的两层建筑。长方形的建筑物从两侧延伸出去,形成ㄇ字型,内侧则有个庭院。除了宅邸,还有四个应该是谷物粮仓的仓库,另外还有厩舍、尺寸比牧场的还小,关著王鹫的鸟笼。
铃绫走在前面,在柜台前停下来。
登记宾客的女性还没登记好,从面前走来的男人对我们说:
「欢迎你来,铃绫。」
铃绫惊讶地回过头,看到声音的主人后连忙低下头。
「刚克大人,好久不见。」
感觉气氛十分严谨,我也低下头。
刚克是路克哥哥的名字。也就是宗家的现任家主,霍乌家与全体家臣的首领。
「把头抬起来吧,你不需要对我那么拘谨。我们不是兄妹吗?」
我听到兄妹这个单字,头上一瞬间浮现问号,然后消失。应该是大伯、弟媳的意思吧。
我感觉到铃绫抬起了头,所以也抬起头来,仔细看著刚克的模样。
和几年前看过的迦拉相比,体型比较娇小,不过是个比路克高壮,体格结实魁梧的男人。
或许是体毛很浓密,他留著落腮胡,从下颚到耳朵都有红色的毛发连著。这副容貌十分适合他,像个阅历丰富的武人。
「哎呀……你一个人来吗?路克呢?」
他的表情似乎有点生气。
「由于献礼里有王鹫,他会送过来。」
路克预计会骑著要送给宗家的王鹫过来。
我们家的献礼就是三只驱鸟与一只王鹫。他还没来是想尽量拖时间吧。要是迟到的话,那可也是个问题。
「这样啊。不过,让妻子抓著缰绳过来可不行。」
他似乎还是很生气。
他不是因为路克迟到而生气,而是因为他没有护送妻子。
「不,因为有这孩子载我。」
铃绫将手放到藏在斜后方的我背后。
咦?不要、不要。
饶了我吧。
我有点抗拒站上前时,她向在表示由不得我一般,在背后推著我的力量加重。
她意外地有这一面啊……轻微的抵抗是白费力气,我被拖到前面来。
「您好,刚克大人。」
我恭敬地低下头。
「这是我儿子。」
「是这孩子控缰的吗?」
刚克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是的。我丈夫有锻炼过他,勉强平安无事地把我载过来了。」
「这样啊。你是……悠里吧?」
糟糕,竟然被他记住名字了。
好吧,他会记得也不奇怪吧?毕竟是侄子的名字。
「对,他叫悠里。」
铃绫说。
「他很会骑驱鸟吗?」
「是的。」
铃绫擅自回答。
「这样啊。那会骑王鹫吗?」
「听说也很擅长。」
「还有其他擅长的事吗?」
「他不论是读写、斗棋都很厉害,是令我骄傲的儿子。」
「斗棋也很厉
害吗?」
搞什么啊~真是的。
「妈妈,不要多嘴啦~」我像孩子一样想著。
斗棋是这个国家的一种棋盘游戏。以地球上的游戏来说,要说类似象棋也没错。
从我前世玩过将棋的眼光看来,这种游戏的敌阵和自阵会事前在正中间分成两半,有限制入侵的路径,这类相对特别的规则,让我刚开始玩时有点难以适应。
路克十分喜欢这个游戏,经常强迫为了学习语言,拜托他念书的我和他玩斗棋。
不过,很可惜地,路克对斗棋的爱好与技术并不成正比。大约一个月,我就变得比他强了。在那之后,路克露出又高兴又落寞的表情,闹起了别扭。
路克是第二次为斗棋闹别扭。他在刚结婚时也教过铃绫,据说也一样是铃绫变得比较厉害。
铃绫没有特别喜欢这种游戏类的东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很擅长看出对手的下一步,我大概花了三年左右,才能稳定地下赢她。
刚克听到我很擅长玩斗棋,表情明显变了,那副有点像兴奋的少年。
「在宴会开始前还有一点时间。我们来比一场吧?」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我看向铃绫,她不免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但是,我们不能对刚克大人失礼……」
(插图007)
「你在说什么,侄子就像是儿子,不用顾虑那么多。」
喂喂,不要强迫我们啊。
妈妈,你也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不行吧!
「这样啊,那我明白了。悠里,和刚克大人下一局吧。」
十分爽快。
真的假的?铃绫妈妈有时候会突然从慈母,变成会把孩子推下谷底的狮子,很令人很头痛。
「……请多指教。」
总不可能因为这样就由我开口拒绝,所以我无奈地低下头。
我被刚克带走,和铃绫分开,两人一起走进屋内。
我有种被人卖掉的感觉。这让我觉得有些尴尬,就只是下棋而已,别想太多。
刚克对仆人一声令下后,在脱鞋后从缘廊走进屋里的地方准备好了斗棋。
有两把类似柔软安乐椅的椅子、桌子、棋盘和一套棋子。和我们家的相比,所有器具的品质都优质好几倍。
这个国家里生长著多到离谱的针叶树,但由于十分寒冷,阔叶树的木材很珍贵。一般来说,针叶树的木材很柔软,用来制作家俱时会比较喜欢硬木,所以使用坚硬的阔叶树木材制作的家俱很昂贵。然而,霍乌家的家俱看起来几乎都是使用那种昂贵的硬木制成。甚至是特别喜欢用硬质木材的棋盘和棋子,表面都乌黑发亮,使用了十分坚硬又美观的木材。
坐上位子后,我仔细地观察刚克的脸,长相的确和路克很相似。
只不过,他和时常露出柔和神情的路克不同,或许是习惯摆出生硬的表情,即使是看起来很放松的现在,神色也带著一点紧张感。虽然不是非常有压迫感,但是靠近他就会感受到压力。
尽管没有怎么表现出来,不过他现在好像有点高兴。他们俩兄弟应该都非常喜欢斗棋吧。
下斗棋时的路克经常露出这种表情。
「真棒的棋盘和棋子呢。」
我先夸奖一番。
「哦?你看得出来吗?」
「大概知道这和一般的材质不同……」
「我想也是,其他东西根本无法和这么高级的好货相比。」
「原来如此……」
……我真的不了解,没办法继续聊下去啊。
「那么,我们开始吧。毕竟我还有事情要忙。」
当然很忙了。
立场像是总司令的人,在出征前一晚当然不可能很闲。
刚克开始排棋子,因此我也赶紧排好。
「我是不会考虑很久的人,应该不会花很多时间。」
「那么,我们就别用沙子了吧。你先下。」
沙子是指沙漏。
我们家里没有,所以我没有用过,不过我知道会使用沙漏计算下棋的时间。
一般来说,先出手的人会比较有利,但他似乎要让我先下。
「那么,请赐教。」
我下出第一棋,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不断响起「啪嚓、啪嚓」的声响,不久就有受到邀请的宾客或应该是骑士的大叔来观战。
小屁孩和首领在下棋,这应该是很稀奇又引起他人兴趣的情景吧。
话虽如此,时间也没有过多久,因为我和他都几乎没有停下来就出手。
刚克在斗棋上的喜好和技术可说相得益彰,比弟弟幸运许多,实力非常强。
虽然我一开场有优势,但是他在中间和最后阶段都使出非常有效的战法,我马上变成了劣势。他的独特战法只让我觉得根本是天才的想法,大概是我不晓得的知名棋谱吧。
结果,大约三十分钟就结束了。
不过,由于我们每下一步棋都只用了二十秒左右,所以总步数也超过了一百。
「我输了。看来我的确还不成熟。」
我输了。
由于对方一直使出不明的战法,这一局棋的感觉就像一直遭到偷袭。我只知道路克教的战法,因此虽然有努力过了,但也无能为力。
「再下一局吧?比我想像得还快结束。」
他这么说。出乎意料地,我对此感到很高兴。
我下得很开心。
刚克下棋的手法很流畅,而且很新奇,和他下棋很有趣。
「是,我很乐意。可以再次由我先下吗?」
「当然。」
◇ ◇ ◇
「我输了。」
我把手放在棋盘上。
试过很多种战法后,似乎过了大约一个小时。
我的整体实力追不上他。我很戒备在上一局理解的战法,所以能够应付,但还是屈居守势,受制于人。
我很不甘心,但是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刚克应该也会有事情要忙。
「我想也是。」
刚克摸著落腮胡说。
虽然没有明确地看到结果,不过在这之后实在没办法扭转局势。
整体来看,是刚克占有优势,而且比较王的安全度,也是刚克的王安稳得多。我的王则是屡屡被敌人钻了漏洞,场面凄惨,用来进攻的大棋也被拿下了,这样子就算再继续下去,也只会被对手白白耗掉时间而已。
「多谢赐教。」
我维持坐姿低头道谢。
「嗯……」
刚克将手放在下颚,似乎在思考什么。
要覆盘检讨吗?我是求之不得,但刚克应该很忙碌。从刚才开始就有貌似仆人的人们一直来和他说话,一脸难为又很困扰。似乎是应该传达的要事被耽误了。
刚克毫不在意这个情况,正看著我。我不经意地移开视线时,他将右手伸进穿在身上的大外套里。他在里头摸索,我还以为他是为了给侄子零用钱,在找钱包。
这时,一瞬间,刚克的身体微微地动了。
「──呼!」
他放在怀里的手像挥出了刺拳,朝我伸来。
我的眼睛很年轻,所以看到了他手里握著带有曲线的短刀,手臂笔直地朝我伸来。我的头反射性地往后退,想躲避攻击。
然而,短刀的刀尖在伸到我的眼前之前,猛然定住。
「……??」
我的脑袋里满是问号。
我重新整理状况,似乎是眼前这位伯伯突然亮出家伙,想给我一刀,但是在刺伤我脸的前一秒停住了。
伯伯,你在搞什么?你想杀了可爱的侄子吗?
由于他短刀有及时收手,就算我不闪躲也不会砍到我的脸,但他还是一样对我做了可怕的事。
「……您打算做什么?我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吗?」
就我而言,不管怎么说都对大伯抱持著好印象,所以他突然的疯狂行径让我感觉像遭到了背叛。
虽然我不认为是那样,不过,是因为这位大叔是脾气暴躁的人,而我碰到了他的逆鳞吗?若是这样,我最好现在逃跑吗?
「嗯……也很有胆量,会成为了不起的骑士呢。」
刚克自顾自地观察我的反应,似乎很满意,收敛起散发出来的杀气,应该说是卸除危险的态度,将短刀收进刀鞘,放进怀里。
怎么回事?他在测试我吗?
三岁骑乘王鹫的仪式也好,难道霍乌家都是很危险的人?
「这……谢谢您……」
我与其说是无法接受,心里更只留下了暧昧不明的情感,只能先这么说。
「你要不要来当我的女婿?」
女婿?
大伯的女儿,就是指我那个堂妹吧?
「这点……我没办法给您明确答覆。」
「也对,依照你的年纪,我想也是这样。」
刚克这么说后,从位置上站起身。
「你考虑一下吧。从你的器量看来,如果你想站上高位,那也是一种方法。」
不,我是在日本也过著无
趣人生的人,器量也没有那么大。
「我不打算和连看都没看过的女人结婚。」
关于女人,我以前曾经有吃过苦头的体验,不是在开玩笑的。
「那么,你就在典礼的期间和我女儿玩吧。你也没办法喝酒,在这种都是大人的庆贺宴会上应该很无聊,我会和路克说一声。」
竟然叫我和他女儿玩。
不要啦……我也没啥兴趣耶。
不过,比起在都是大人的出征仪式中手足无措,又闲得发慌,陪小孩玩的确比较好也说不定。
「我明白了,遵命。」
陪大人玩完后,要当保姆吗?小孩子也很辛苦呢。
一名成年女仆带著我走,我走进她带我来到的房间里一看,里头有个孩子坐在书桌前。
是有著一头黑发的女孩。她似乎没有习武,体型很纤瘦。
以小孩的房间来说,这间房间很大,却没有任何玩具,没有什么装饰。带我来的女仆似乎很忙,马上就离开了,我连提问的时间都没有,不过她应该就是刚克的女儿。
那孩子面对著毫无修饰的朴素书桌,背靠著椅背,静静地闭著眼睛。
桌子上放著木板、墨水壶,油灯里放著灯芯的照明照亮了少女的脸。外表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同年,不过我们是堂兄妹,所以我知道她的名字和年龄。
这孩子比我小一岁,名字叫夏姆。
「嗨,你好。」
我和她攀谈。
「……」
没有回应。
这家伙是怎样?就算我和她说话,她的眉毛连动都没动,身体靠著椅背闭著眼睛。
我进来时有敲门,之后女仆也有稍微介绍过我,所以她应该没有在睡觉吧?
「有听到吗~」
就算我和她说话也完全没有反应。
说不定她是有听觉障碍,有重听。
不可能死掉了吧?这次要测试我在背负著杀害少女嫌疑的状态下,会如何行动吗?
我很担心她真的死了,害怕地走近她,用手触碰她的脸时,她睁开了眼。
「真没礼貌。」
她还活著。
「你的耳朵不好吗?」
我这么问后,少女用狐疑的眼神瞪我。那眼神像在说「这家伙在说什么蠢话?」。
「……我的耳朵很好。」
「如果耳朵没有不好,正常人都会回应一声嘛。」
在这个国家也是,如果有人向自己打招呼就要回应。如果要说我没礼貌,先失礼的人可是她。
我坐上身旁的椅子。
「你在想什么事情吗?」
如此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很差,所以我态度也不想太客气了。
「是。」
她似乎并非只是单纯地无视我,而是在想事情。也对,她父亲明天就要去打仗了,当然会想一些事情。
「你是因为我打扰你想事情才生气吗?」
「不是,反正我今天也很心烦意乱,没办法思考,所以你不用在意。」
「这样啊。」
门外传来细微的吵杂声。宅邸正中央正在举办宴会,那是当然了。
而且,她说不定是在担心她父亲。
「你在想什么事情?」
「反正你肯定没办法理解。」
说得真冷淡。她在想一般人无法理解的事吗?
「或许是那样。不过,你得告诉我,我才知道。」
「你说的没错,但那一定是徒劳无功。」
是个臭屁的臭小鬼。很有趣嘛!
「反正我们也没有其他事情好说,你也没办法整理思绪,那就说说看,看我能不能理解也行吧?不过,我不会问你秘密之类的。」
(插图008)
「我不懂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请你快点出去。」
「我不能出去。好啦,你就当作是在玩,和我说说看吧。」
夏姆稍微叹了一口气。
有只不了解文明的猴子失礼地闯进我的房间,说著猴子的语言。要怎么把它赶出去呢?
感觉像这样。
这、这家伙……
「如果我和你说,你就愿意离开对吧?」
「对,我答应你。」
「这样啊。」
「呼……」她再次叹一口气,开始说:
「我在想质数是不是无限的。」
我一瞬间无法理解她说的质数这个词汇是什么意思。
毕竟我和她对话的香语和我前世学到的日语还是有些差异,所以一时之间无法确定她说的质数就是我所知道数学上的质数。
就当成质数问问看好了。
「那是指2、3、5之类的吗?」
「……对。」
「是指11、13、17之类的对吧?」
「我就说没错了。」
看来果然是在说质数。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她才六岁吧?我记得她小我一岁,是六岁才对啊。
说话也格外地清楚,她很聪明吗?一般来说,六岁会说著「妈妈~要大出来了~」并玩著玩具车吧?
之前见到的公主殿下也很稳重,真的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都是这样的吗?在日本所谓贵族学校确实就连小学考试题目也非常难。
「你说质数怎么样?」
「我在想质数是不是无限的。」
这家伙真不得了……
「你到底为什么在想这种事啊?」
为什么这种年纪的孩子会在意这种事?真是个谜。
应该有更加……那个,怎么说,有很多原因吧。
我不太清楚就是了。
「……唉,你果然不知道吧。请你出去。」
「我知道喔。」
质数是无限的。
我无法马上想起证明,但我知道这一点。
「是吗?那么,请你说说看。」
她用轻蔑的眼神看著我。
她应该觉得我在虚张声势。
「难道说,这是还没得到证明的问题?」
「我知道有证明喔。」
看来果然有证明。
那是在地球进入公元年前出现的证明,所以要说是理所当然是没错,但这个世界上果然也有和欧几里德一样厉害的天才存在吗?真令人感慨万分。
不过,那她为什么在重新思考已经证明过的东西?她喜欢思考数论吗?
「你果然说不出来吧。」
「我说得出来喔。」
「那么,请你快点告诉我。」
她心情似乎越来越坏了。
或许是认为我想拖延时间吧。
呃~是怎么证明的呢?我有写在放在家里的书上啊。
「我想一下。」
「……好吧,请便。应该是白费工夫就是了。」
我充耳不闻那令人火大的话,陷入沉思。
我是在一年多之前写在书上的,但不愧是年轻的大脑,马上就回想起来了。
像解开绳子一样,一一回想起证明。
「先将大于2的数字称为N。这样一来,N和N+1都一样,没有1以外的公约数。」
香语里没有N这个词,所以正好。
「……?」
她用疑惑的表情看著我。
「你懂吗?变数N和N+1相差1,所以有2以上的公约数会很奇怪。」
「嗯,说得也是。」
「接著,如果将N和N+1相乘,得到的数字中,因数会有两个以上的质数,因为不可能有4和8之类的质数重复。如果将得到的结果假设为M,M和M+1相乘得出的数字中,因数会有三个以上的质数。然后,这个步骤可以无限制地重复下去,所以也可以无限制地求得质数,因此质数是无限的。」
我像这样总结证明后,夏姆呆愣地张大了嘴。
她时而说著:
「……啊,呃……唔啊,可是……」
之类的话。
她流利地记在手边的木板上,似乎在稍微进行确认。
这是不可能出错的简单证明,所以应该没有错才对。要是错了,我或许会突然间挖个洞躲在里面,或是想从高处跳下来自杀。
不久后。
「好厉害。」
夏姆低喃似的说道,看著我的眼神变得不同。
怎么样,认输了吗?
「你是在家里的书上看到的吗?」
她的表情变得截然不同,十分明亮,甚至满脸笑容。
「算是吧。」
「亏你还记得呢。谢谢你!」
「这是很简单的证明,这点小事很轻松啦。」
如果是利用反证法的证明,我说不定没办法马上想起来就是了。
「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借我那本书吗?」
双眼闪闪发光。
不,根本没有那本书啊。
一定要说的话,我的书是用日文写的,从文字系统就不一样,应该没有人看得懂,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应该也会被认为是疯子吧。这可不行。
「抱歉,那本书不是在我家看到的,是在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