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停车场一角盛开的沈丁花(注:沈丁花:又名瑞香,常绿小灌木植物。早春开花,花期较长。花朵锦簇成团,有白色、黄色和紫色,花香宜人,具有较高的观赏价值。)散发出酸酸甜甜的清香,我从轻型卡车的驾驶室一出来就闻到了。现在是星期一的下午三点,晴空万里。过去整整一周都冷得要命,今天倒暖洋洋的,是个好天气。风儿和煦,空气清新,鸟儿在枝头欢唱,而我的荷包里没有钱。
“该死的无赖和尚……”我回头看了看轻型卡车的后车厢,又叹了口气。
车厢里用绳子固定着一只桐木衣柜。就在刚才,距离我们店面车程三十分钟的黄丰寺的住持把这件东西强行兜售给了我。家具表面到处都是细小的划痕,还有亲戚家的孩子在上面贴纸留下的痕迹,不仅如此,衣柜背面还生长着一片片白毛,就像雪景一样。反正不管怎么看,这东西也不是一件可以回收再利用的家具。很明显,这是那个住持嫌处理大件垃圾麻烦又费钱,所以才把我召唤过去的。
——这个吧……好像不能回收啊。——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而那位一看就像职业摔跤界专扮坏人(注:在以观赏性为主的职业挥跤界,有一类人专门负责扮演坏人,以增加打斗的故事性,激发现众的兴趣。)的住持却勃然大怒,他拿出我们发的广告传单,指着那上面“本店负责回收一切”的广告语质问我。
——那这样好了……我出五百日元回收这个,如何?——
听了我的提议,他又立刻吹胡子瞪眼地把广告传单上“高价回收、低价出售”这一句指给我看。
他眯缝起眼睛,像腐烂鳕鱼子一样的嘴唇也一点一点地上扬。最终,他竖起一根肥胖的食指,用好像从地狱底层发出的低沉嗓音提出了一万日元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高价。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我最后同意以七千日元的价格回收这个衣柜。住持把七张千元钞票揣进僧衣口袋,我刻意无视他得意扬扬的表情,一个人奋力把衣柜装上轻型卡车的车厢,然后驾车离开了这个寺院。
“无论如何得先把这个东西塞进仓库才行……”
我把衣柜从车厢里卸下,试图将它搬进仓库。
但是,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虽然店面的仓库紧邻停车场,但仓库的入口在停车场的另一边,距我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搬了一半就筋疲力尽的我只好先把衣柜放在路边,一边按摩着两臂一边走进仓库。仓库入口挂着店面的招牌,上面写着:
喜鹊·旧货商店
“我回来了。”
仓库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茶具组合、拖鞋放置架、喷墨打印机、写字台、《北斗神拳》(注:《北斗神拳》:技击题材的漫画,作者原哲夫。于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八年连载于《少年JUMP》,是二十世纪日本最有影响力的漫画之一。),儿童蹦床,《棒球英豪》(注:《棒球英豪》:运动题材的漫画,作者安达充。于一九八一年一九八六年连载于《少年SUNDAY》。),家用空气净化器等等。虽然我们管这里叫仓库,但其实这里原本是用来一陈列商品的地方。说“原本”好像也不确切,现在这里仍然用作商品陈列,只是东西一直卖不出去,积压得越来越多,所以现在把这里称作仓库更为确切。
“喂,我说华沙沙木,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搬一下衣柜啊?”
爬上仓库里侧的梯子就来到了二层的事务所,我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华沙沙木丈助的身影,倒是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连帽夹克的短发女孩儿坐在里面的沙发上,啃着百奇(注:百奇:由日本江崎格力高株式会社生产,是一种棒状并带有不同口味涂层的饼干类日式零食。)。
“日暮先生,你又被人坑了吧。”
她说的日暮就是我。我叫日暮正生,今年二十八岁,在这个总共只有两名员工的店里担任副店长。
“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你的语气告诉别人‘唉,我又干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傻事。但是我也被折腾得够戗,快要累趴下了,所以你们就高抬贵手吧,听了我的事以后不要表现得太夸张’。”
“菜美,你来了呀。”
她叫南见菜美,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奇怪(注:“南见菜美”的日语发音是Minami Nami,所以这里会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奇怪。),不过倒是很有来历。
“要不要来一根百奇?”
“算了,我不吃这个。”
“吃吧吃吧。给。”
“多谢了。华沙沙木到哪儿去了?他在楼上吗?”
在二楼事务所的上面还有一间阁楼,那是我和华沙沙木共同使用的生活空间。
“没有,他在厕所呢。”
就在这时,我听到巨大的冲水声,随后一个瘦高的男人从厕所走了出来。他穿着古旧的牛仔裤和退色的史努比套头衫。胳膊肘的地方有个洞,露出苍白的肌肤。他单手拿着一本翻开的外文书,认真地阅读,消瘦的脸庞几乎贴在书页上。磨损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金字——Murphy's Law。
“杨氏无生命物体移动定律……‘即使是无生命物体,也会被移到正好会挡路的地方’……原来如此。”
“你又在看这本书啊?”
他抬起头,稀疏的眉毛飞快地抖动了几下,说道:“《墨菲定律》不管看多少遍都很有收获。这本书用各个领域里的能人说过的话完美地概括了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失败案例。日暮君,如果我们想在人生道路上尽量避免失败,那么首先就需要详尽地了解何为失败啊。”
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我都可以从中间开始跟着他一起说完了。
这时,楼下传来几声短促的喇叭声。
菜美从窗口向下望去,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路中间喊着什么。
“啊,十分抱歉,我们马上就移走。——喂,出租车司机生气了哦。日暮先生随随便便把衣柜放在那里,挡住人家的路了。”
华沙沙木一脸“你看怎么样”的表情看着我,还指了指手里那本“Murphy's Law”。我也惊讶得目瞪口呆。
“碰巧而已嘛。”我又爬下梯子。
“我要把那个衣柜搬进来,你们俩也来帮帮忙啊。”
我和华沙沙木在这个琦玉市郊外的“喜鹊·旧货商店”的阁楼上一起生活。这个店开张两年了,我们一起住了两年,账面的赤字也持续了两年。
“你花了那么多钱就买了这个东西?”
华沙沙木帮着我把衣柜往仓库里搬。他说话的时候瞪着我,那眼神简直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也没办法啊……那个人逼着我出五千日元回收。”
“但是,不管怎么说五千日元也太多了吧。”
我告诉华沙沙木这个衣柜是用五千日元回收的。虽然我给了那个无赖和尚七千日元,但是交易发票上写的是五千日元。多出的两千日元我用自己的零花钱垫上了。我耻于承认也不敢承认自己花七千日元买下了这个衣柜,所以我篡改了那张发票。不过,要是早知道五千日元也让华沙沙木如此震惊,我还不如照实写上七千日元算了。
“不过,也许这样才能表现出日暮君的拿手好戏呢。最少——嗯,也要把它变成一个能卖到七千日元的东西啊。”
“好,我试试看吧。”
所谓拿手好戏就是指把回收的东西进行维修改造的技术。我毕业于一所美术大学,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让旧货变新品,或者把新品做旧,使其看起来像一件古董。当初华沙沙木之所以看中我,并把我拉入这一行,也正是因为我的这个本事。
“日暮先生,稍微往右一点儿。华沙沙木先生,稍微慢一点儿。”
在乱七八糟的仓库里,菜美指挥着我们的搬运行动。
她大概从半年前开始经常出入我们的小店。她曾经卷入一桩复杂的事件,是华沙沙木完美地帮她摆平了——这也是我们和菜美相识的契机。从那以后,只要有空她就会到我们店里来坐坐,啃着带来的百奇,摆弄九连环,或者一眨不眨地盯着华沙沙木的侧脸。
迄今为止,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告诉她,当时救她的其实不是毕沙沙木。而是我。她一心认定华沙沙木是个天才,而华沙沙木似乎也相信自己是个天才了,但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都错得很离谱。没有有我的锦囊妙计,那件事根本没法解决。不仅救不了菜美,连华沙沙木最后也只能以笨蛋业余侦探的形象收场。
“日暮先生,撞到柜角了,小心一点儿。”
“知道了。”
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说出实情,我不想让菜美感到失望。正是因为有“天才·华沙沙木”的存在,她才能一直这样快乐地生舌下去。
搬运衣柜的时候,我不经意看了一眼仓库大门,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是个男孩子。
“欢迎光临。”
听到我跟他打招呼,少年战战兢兢地走进了仓库。他看起来是个小学生——也就小学三年级的样
子吧?这么小的孩子光顾这里还挺少见的。
“请进。随便看看吧。”
这个孩子脸色苍白,身材纤细,好像身体不太好。他穿着藏青色的短裤和白衬衫,似乎是私立小学的校服。修剪整齐的刘海下面,他的脸像人偶一样毫无表情,那双怯生生的眼睛顺次扫过我、华沙沙木和菜美。
“你不是来买东西的吧?”
“啊,嗯……”
把衣柜搬到仓库内侧的修理区后,我走到那个少年面前。他抬头看着我的脸,说:“手、手、手……”
“手?”
“我的手帕丢了。”
他终于说了出来。一旦开了头,剩下的话就一气呵成了。
“是几天前的事。我——”
他说前几天来过这家店一次,他想给家里那只叫“舌头”的狗买狗粮。那天正好是“舌头”一岁的生日,所以他想给它买个生日礼物。但是,店里没有狗粮,他只好空着手回家了,后来他才发现口袋里的手帕不见了。他记得在这家店里用手帕擦过汗,所以认为大概是丢在这里了。今天他来就是为了寻找手帕。
——少年直挺挺地站着,这么多话只用了十五秒就说完了,然后他扬起下巴,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
“这样的话,嗯……那你去找找好了。请吧。”
少年轻轻点点头,弯下腰开始在那一带转来转去,表情非常认真。
“奇怪啊……”华沙沙木嘟囔了一句。
“是很奇怪啊……”菜美也嘟囔道,“那孩子在撒谎呢。”
没错——不管怎么看,那个少年都在撒谎。
“他说来这里是想买狗粮。这个借口也许还不坏。如果他想编这样的谎话,那么那个东西不是店里不卖的东西的话就麻烦了。比如他说要买球棒或棒球,这种东西店里可能本来就有,那么他就会被质疑‘可是你当时并没有买啊,我不记得有卖过这些呀’。从这一点来看,他说买狗粮是明智的,这个东西首先不可能在旧货回收店出售。这个孩子真够机灵的啊。”
菜美说得没错。再补充一点,到昨关为止上一周天气都很冷,所以他说在店里出汗这一点也十分可疑。
“喂,我倒是有个想法,那个孩子不会是——”
也许是为了强调后半句话,菜美停了几秒才继续说下去。
“不会是那个‘铜像纵火未遂事件’的元凶吧。”
二、
“铜像纵火未遂事件”是这么回事。
两天前那个周六的早晨,我在事务所一边吃着早餐红豆面包,一边给华沙沙木沏咖啡。他总喜欢让我干这些事。我把他的红豆面包放到微波炉里加热,趁这个时间下楼去把仓库的百叶门打开。
结果下去一看,发现百叶门已经被打开了。
显而易见半夜有人进来过。仓库内侧用来压住百叶门的混凝土块被人放倒了。这个店刚开业不久,华沙沙木就把仓库百叶门的钥匙弄丢一了,所以他从附近捡回这个东西每晚从里面压住百叶门代替上锁。当然,这么做肯定是不能代替上锁的,只不过我们还是把这个行为叫做“上锁”。
发现有人闯入的痕迹之后,我立刻把华沙沙木叫了来。我们开始清点仓库里的货物。但是,怎么查也查不清楚,货物乎堆积如山,天晓得什么丢了什么没丢。在进行这种近似无意义的劳动的时候,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侵者有可能并非为了偷盗而来。
——这肯定是纵火未遂——
华沙沙木断言。的确,仓库里留下了足以支持这一推断的证据。一捆烧掉一半的报纸,两根烧剩下的火柴残骸。说实话,看到这些东西谁都能明白出了什么事,幸好火势没有蔓延。烧了一半的报纸放在东西相对较少的角落。但是,报纸捆摆放的位置离那里的一座铜像的底座很近,结果那尊飞鸟展翅雕像的木制底座被烧得很惨。这个铜像已经有了买家,我在雕像底座上贴了一个写着“已售”的标签,但是这个标签也给烧没了。仓库里闻不到燃烧的焦煳味,所以那个人大概在我们上床不久就下手了。
华沙沙木长时间盯着这些新鲜的罪证,似乎正在试图把无数纷繁复杂的线索一一整理清楚。忽然,他抬起头,冒出这么一句:
——纵火的目的不是为了烧掉仓库,肯定是冲着这个铜像来的!——
嗯,估计就是这样,我想。
——所以才会把报纸放在这个地方点火。在这里既不用担心火势殃及到其他货物,又能确保铜像受损。——
——但是为什么要破坏这个铜像呢?——
——日暮君,这个我还要再想想。就差一步了,再前进一步就能将死对方了。——
“就差一步”是华沙沙木想不出点子时的口头禅,我十分清楚这一点。而且,这种事本来就应该交给专业人士去调查,于是我掏出手机想报警。然而,华沙沙木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日暮君,不能报警。——
华沙沙木缓缓地摇了摇头,视线投向仓库的一角。那里堆放着一些我们称为“禁果”的货物,包括家具、摆设、电子产品之类五花八门的东西。全是我们从垃圾回收站偷来的。店里的赤字状况持续了太久,所以华沙沙木认为搞一些进货成本为零的商品回来卖的话,至少可以使业绩的纯利润部分有所提高,所以我们就从各处的垃圾回收站搜罗了一些似乎尚可使用的东西,我把它们修好,准备当做商品出售。但后来我们知道了擅自捡垃圾出售可能会触犯法律,就放弃了这个办法。可是,我们又懒得把东西一一送回原处,所以就在那些东西上贴上“已售”的标签掩人耳目,并把它们都塞进不易被发现的仓库深处。
——有那些东西的话,我们就不能报警啊,日暮君。——
没办法,我只好放弃了。
——那么我们就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吧。——
——嗯。——
——从刚才开始,我的脑细胞们就一直叫嚣着:“快让我们动一动啊!快让我们动一动啊!”——
华沙沙木两眼灼灼发亮。
一个多星期前的某天早晨,华沙沙木从一个突然上门的男客人手里以六千五百日元的价格买下那个铜像。那时,我正在附近的住宅区发小广告,并未见到这个男人。据华沙沙木说,那是个矮个子的驼背中年男人,戴着毛线帽、口罩和墨镜,说话含糊不清,就像嘴里含着热茄子一样。华沙沙木还说在接待此人时本能地觉得对方是小偷什么的。我听了华沙沙木的描述,觉得这种可能性高得不能再高了,不过为了不自找麻烦,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日暮君,我们先确认一下那个推销铜像的男人的身份吧。——
我们回到楼上的事务所开始查找资料,那个男人留下的住址是假的,留下的电话号码是空号。福田纯一郎这个名字恐怕也是他信口胡编的。本来在收购商品的时候应该要来对方的驾照或其他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复印备查,但是华沙沙木经常省略这一步骤。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华沙沙木仰天长叹。
——没办法,我们从那个铜像本身入手追查真相吧。——
我们又下到仓库,蹲在铜像旁边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正如前面所说,这是一座飞鸟展翅的铜像,固定在一个长方形的木制底座上。鸟的翅膀几乎伸展成一条直线,从翅膀的一端到另一端大约有五十厘米,可以算是一件相当大的装饰品了。这只鸟看起来既像一只小号的乌鸦,又像一只大号的麻雀,可惜铜像本身并没有染色,所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鸟。铜像的整体造型极具动感,如果仔细观察鸟的头部,就会发现它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可爱。
——啊,日暮君!这里有个痕迹,不知是什么东西。——
在那只鸟的腹部正中央有一处像肚脐一样的凹陷,大概是用螺丝刀之类的工具钻出来的吧。凹陷处直径五毫米,深约三毫米,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出青铜的本色。
——这是线索啊!——
华沙沙木用右拳捂住嘴巴,兴奋难抑。
——犯人在这个铜像上给我们留下了查找真相的线索啊!——
是吗?我想。
我在脑子里回顾了一遍前两天的事,然后转脸看着莱美。
“所以,你认为那个男孩子就是烧焦铜像底座,并在铜像上挖出个肚脐的犯人?”
“没错。他在放火的时候遗失了手帕,所以为了到这里找回手帕,他才会撒谎说前几天来买狗粮什么的。”
“也就是说……他是为了消灭犯罪证据才来的喽。”
华沙沙木紧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话说有一件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困扰着我。菜美提到铜像的时候我想起来的,那大概是上周三前后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晚上,事务所的电话铃响了,我接到一个男人奇怪的咨询。
——啊,请问是“喜鹊·旧货商店”吗?我想打听个事,你们那里有飞鸟造型的铜像吗?——
我们刚刚收购了那个铜像,所以我当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对方又追问了铜像的具体形态,我就把样子和大
小都说明了一下。对方听完后立刻说:
——我正想找一件这个样子的摆设装饰玄关呢。下周一我就去店里买下来,请帮我把那个铜像留到那个时候。——
男人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于是,我就在那个铜像上贴了“已售”标签。
说起来当时正要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听到那个男人简短地说了句什么。
——啊,SUMI……——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华沙沙木,那个打电话说要买铜像的人今天就要来的吧?”
我试着提醒了一句,然而华沙沙木立刻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我。
“先不要管其他事。日暮君,生意的事无所谓,总之现在要集中精力盯住那个少年的行动,就是那个纵火未遂的小鬼。”
“但是……”
“好啦,别说了。”
华沙沙木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后来,那个少年把仓库的每个角落都来回转了好几遍,所有犄角旮旯都没有放过。最后,他又走回我们这边,带着不安的神情围着我们也绕了两圈。
也许是厌倦了继续观察,华沙沙木终于忍不住开腔了。
“小家伙,你在找东西,是吧?”
“啊,嗯。”
这似乎是少年慌张起来的习惯反应。
华沙沙木一边一步一步慢条斯理地走近少年,一边说道:“墨菲定律里有一条可能对你有用哦。奥布莱安说过:‘如果想快些找到要找的东西,就要先从搜寻其他东西入手。’小朋友,你要不要试着找找其他东西呀?比如……啊,对了……”
华沙沙木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他看着少年,说:“……比如一个飞鸟造型的像?”
他试图巧妙地设下圈套。
然而,少年只是一脸疑惑地仰望着华沙沙木。
“鸟的像啊,你不懂我的话吗?我说鸟的像!”
圈套落空了,华沙沙木焦躁起来。
“鸟形状的……大象?”
“什么大象!不是大象的象!你怎么回事!是像啊!像!铜像!铜像的像!唉,算了算了。”
华沙沙木识时务地决定不再针对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不清,他又换了另一种方法。突然,他放松了身体,双臂高高举起,努力做出一副心情愉悦的样子,然后他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常到处淘气来着。”
他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冷不丁地直直注视着少年的眼睛。
“比如,玩火什么的。”
但是,这次对方依然毫无反应。少年苦恼万分,努力思索着对方话中的含义,最后,他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问华沙沙木:“那个鸟的铜像……是丢了吗?”
“啊?”
“因为你刚才说要找这个铜像呀。”
“啊,那个……不是这样的。不对,其实是这样的,就是那个鸟的像啊……”
这下连我也听不懂了。少年更糊涂了,他移开视线,盯住脚下的地面,沉默了一会儿。
“手帕好像不在这里……我不找了。”
少年说完这话,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仓库。
“华沙沙木先生,现在怎么办?”
菜美迅速小声地发问。
华沙沙木也果断地小声回答:“当然是要跟踪他了。”
“我也去行吗?”
“随便。日暮君你也来。”
“我就算了吧。”
华沙沙木似乎稍感遗憾,他说:“你看,刚才说的那个买铜像的人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了。”
三、
华沙沙木和菜美刚走不久那位客人就来了。
“我就是打电话预订飞鸟铜像的人。”
这个男人身材高挑,相貌精悍,眉毛很粗,鼻梁挺拔得就像倒扣过来的文库本的书脊(注:文库本书脊,日本文库本的书脊一般在1.5厘米到2厘米左右。)一样。年龄大约在四十五到五十岁左右。
“是这么回事,其实那件商品出了一点儿小问题……”
我把铜像底座被烧焦,以及铜鸟腹部多了一个肚脐状伤痕这些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那个男人。听了我的话,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
“怎、怎、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半夜有人潜入仓库搞破坏的事也和盘托出。想来想去,我决定先不说。
“我家孩子小,是他淘气弄的。”
于是,我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是、是、是、是、是你的孩子?”
“嗯……嗯……是的。”
“无论如何,先让我看看那个铜像,赶快搬过来。”
我从事务所把那个铜像搬到他面前。男人的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
“你、你、你、你家孩子造的都是什么孽啊!”
虽然实际上我并没有孩子,但这个男人的话让我觉得很刺耳。
“请别这么生气嘛。小孩子不懂事。”
“但是这是你们店里的商品吧?”
“对,是我们店里的商品。正因为如此,凭什么要被你说三道四的啊!”
“你怎么不好好管管你家孩子呢!”
“我管得很好!”
这时,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有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既乖巧可爱,又温柔善良,就连看到一只淋湿的猫咪都不能放任不管。
“不是我夸自家孩子,他比这一带的孩子都能干多了。每天早晨,他都会给我煮咖啡。吃红豆面包的时候,他总会问我:‘爸爸,要不要把面包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呀?’”
“关红豆面包什么事啊!我现在问你他怎么会把我要的东西弄成这样!锁孔都……”
“锁孔?”男人突然缄口不语。
“你刚刚是说‘锁孔’吧?”
对于我的问题,男人不置可否,他从鼻孔里呼出几口粗气,掏出钱包。
“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就是这个铜像。这东西还出售吧?多少钱卖给我?”
我立刻在脑子里打起了小算盘。收购价格是六千五百日元,我要为店里赚入三千五百日元的话,那么加起来正好是一万日元。顺便我再把今天付给流氓和尚的两千日元私房钱也加上好了。
“一万五千日元。”我报价。
谁让他说我儿子呢,那三千日元是为我儿子加的。
“没问题。”男人二话不说就付了钱,我把铜像打包装箱,他扛起箱子就走了。
我悄悄放下仓库的百叶门,不用说,自然是要跟着他看看他去哪里。
男人走进一户人家,在那家的门柱上挂着一块光泽温润的木制名牌,上面刻着“加贺田”几个字。二层的日式老房子占地面积很大,有种历经岁月洗礼之后的沧桑感。我站在门外向里窥看,庭院的一角并排种着修剪整齐的黑松与罗汉松。
门上还悬挂着一块木牌,哎哟,我不禁有点儿吃惊。
加贺田铜器制造株式会社店面在那边→
箭头指向一座工厂一样的建筑物,与住宅比邻,中间只隔着一个院子。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个男人自己就在铜器制造公司工作,他为什么还要去买二手的青铜制品呢?
总之,我打算先去那个工厂一探究竟。工厂是一座平板单调的四方形建筑物,外墙墙皮剥落,露出了下面的水泥。店面开在工厂的一角,只有这个地方有一片屋檐,整体看起来就像是嵌在一块豆腐里的小屋模型一样。
透过玻璃拉门可以看到一位身穿工作服、长着茄子鼻的老爷爷正在和里面的人说话。对方坐在轮椅上,应该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轮椅后站着一位苗条美丽的女性,但是不知为何她看起来一副很疲惫的样子。那个老太太冲着她歇斯底里地说着什么,那位女性瑟缩着回了几句。是挨骂了吧。过了一会儿,那位女性推着轮椅转了一个方向,她和老太太进了店面内部,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走进店里,那位茄子鼻老爷爷笑眯眯地走过来,他两手交叠在身前,对我说:“欢迎光临。先生你是想看成品呢?还是想定制呢?”
“啊,这个……”
“成品的话,有的摆在这边的架子上,还有很多都列在这本商品目录里。我们也可以按照客人需要订制各种东西,当然人像也是没问题的。只要让我们照几张照片,根据照片就可以……”
“其实,我是误打误撞进来的,请问这个店……是卖什么的店呀?”
听到我发问的瞬间,老爷爷忽然垂下眼皮,嘴唇紧抿。我不由自主地想要窥看他的表情,以为自己可能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没想到他突然又抬起眼,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加贺田铜器制造株式会社是一家有着四十八年历史的老字号。公司成立以来,曾经卖过贝壳陀螺(注:贝壳陀螺:陀螺的一种,日本传统玩具,起初是在贝壳外面裹上砂石、黏土制成,后改为铁制。)、家用水龙头、井盖等各种民用产品,近二十年来公司主要致力于铜像的生产和销售。铜像,顾名思义就是用青铜做
成的塑像,青铜用英语说叫“bronze”,是铜与锡的合金。铜像的制作方法是这样的。首先,用黏土做出原型,在这个黏土原型的基础上用石膏做出模子,这个模子是外模,还要再做一个比它小一号的内模,然后在外模的内侧,内模的外侧,也就是两个模子的中间浇铸铜水,等铜水凝固就拆掉模子,这样,与原型一样的铜像就做成了。这种制作工艺说起来其实就和情人节那天女孩子自制的巧克力没什么两样。我们公司出产的加贺田铜器全都是在这个工厂里造出来的。今天是工厂休息的日子,所以很安静。平常可是很热闹的,各种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制作铜像经常要用火,所以冬天的时候在这个店里待着也会觉得很暖和。但是到了夏天就热死了……
这段说明老爷爷像说评书一样一气呵成。那种流利的程度一听就知道他肯定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老爷爷喘了口气,似乎还想接着往下说。“这里货真全啊。”我赶快随便发表了一下感想,强行终止了这一话题。
“先生你想看什么样的商品呢?是自家用的,还是礼品?”
“嗯,我想给儿子买件礼物。”
我随口编了个说辞。老爷爷听了高兴地点点头,他和我一起站在货架中间。
“原来是给孩子买呀。请问,你儿子几岁了?”
“几岁了呢……”
“啊?”
“哦,他小学三年级了。”
不知为什么,刚才那个少年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就照着他的样子说了。
“哎呀,你看起来可真年轻啊!”
老爷爷向后退了一步,仔仔细细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三年级的男孩子的话,这种摩托车、小船呀,或者这种小汽车都挺不错的,你觉得怎么样?或者你想特别定制一件礼物也可以呀。比如,做一件他喜欢的女生的铜像。”
“他还没有喜欢的人呢。”
“这个啊,可说不准。”
“他才三年级,怎么会懂这些呢?”
“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嘿嘿嘿。”
我一想到那个虚构的儿子开始对异性萌发兴趣,而渐渐不愿再答理我这个老爸的时候,心里就感到一阵凄凉。
“订制一件礼物你觉得如何?不过这比买现货要贵一些。”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做成铜像吗?”
我试着问了一句。
“是的,是的,只要让我们照几张照片就行。就像这样。”
老爷爷说着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台宝丽来相机,不由分说就给我照了一张。咔嚓,闪光灯一亮,照片就从相机里出来了。
“从不同角度照个五六张就能完全抓住对象的形态特征了。用宝丽来相机的话也省去了冲洗照片的时间,只要工厂有空,当天就可以下厂制作了。其实数码相机更方便,但是我、厂长,还有那些工匠都不会摆弄这些东西。啊,这张照片请你留作纪念吧。”
我接过老爷爷递来的照片,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询问刚才那个男人的事,我想至少要搞清楚他的身份。
“老伴儿。恐龙不也很好吗?”
冷不防听到另一个声音,我吓了一跳。
“小新不就最喜欢恐龙嘛。小学三年级不是正好和小新同龄吗?”
“啊?哦,对呀。”
我这才发现店面里侧那张低矮的木制工作台旁边有个穿着工作服、身材圆滚滚的老奶奶,正在打磨一件商品。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只看到背影,我以为那是个摆设呢。
“那个,小新是——”
难不成……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我试着问了一句。
“小新是不是瘦瘦的,皮肤白白的,还留着刘海呀?”
老爷爷似乎有些吃惊,他重新打量了我一番。
“啊,他和我儿子同年级,就是加贺田……新之助君。”
“可是他叫新太郎啊。”
“对,就是新太郎君。”
那个少年是这家的孩子吗?如果是的话,那他和来买飞鸟铜像的男人又是什么关系呢?难道是父子?
“恕我冒昧,请问新太郎是您二位的孙子吗?”
首先我问了这个问题。老爷爷和老奶奶一听同时大笑起来。
“我们是在这里打工的,只是雇员而已。不过,我们也很想有个那么可爱的孙子啦,可是我们没有孩子。”
也许是提到了小新,老爷爷的话匣子更关不上了,连我还没有问到的他也一起说了。
“社长身体不好,纯江夫人整天忙着照顾他,所以有时候,比如周末的中午就会拜托我们给小新做饭。不过,虽说是拜托我们两人,其实都是我老伴做的啦。”
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老爷爷又大笑起来。
纯江应该就是小新的妈妈了吧。那么,社长就是——
“社长就是小新的爷爷吧?”
说实话,在这种场合我有信心应付自如。不是自夸,我长这么大很少被他人怀疑。
“不是不是,他是前任社长。现任社长是他的太太德子夫人。前任社长去世后,他太太就继承了公司。”
德子社长和小新的妈妈纯江会不会就是刚才我从外面看到的那两位呢?——我委婉地打听了一下,果然就是她们。
“纯江夫人每天都要像这样用轮椅推着社长在工厂和店里检查好几遍。今天工厂休息,所以就只检查了店里。社长是个严厉的人,我们稍微有点儿无精打采的样子,她就会毫不留情地臭骂我们一顿。”
难道骂人很开心吗?老爷爷笑着摇摇头。
“但是,小新的妈妈可就惨了。不光要照顾孩子,还要整天照顾婆婆,一刻不得闲。”
老爷爷垂下眉毛,点点头。
“是啊,真是够惨的。据说社长都不让她出门。前任厂长在世的时候,社长对纯江夫人没这么苛刻啊。这么说起来,她也够恶毒的……哎呀。”
老爷爷自知失口,用手捂住嘴。虽然比一般人慢了半拍,不过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跟客人乱说话会有麻烦的哦。”
这时,墙上的时钟敲了四下,已经四点了。我的店还一直空着,所以我得速战速决。
“顺便问一下,加贺田家是不是有一位长得挺帅的人?我见过他几次。长着很阳刚的眉毛,鼻梁很挺拔。”
“眉毛……鼻梁……你说的是信次先生吧?”
“对对,信次先生,他叫这个名字呀。那位是小新的爸爸吗?”
“不是不是,他是小新的叔叔,是小新亡父的弟弟,也是将来要继承这个公司的人。”
“不止继承公司吧。”
老奶奶意味深长地插了一句。嗯嗯,老爷爷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不止继承公司……是什么意思呢?”
“啊?哦,没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爷爷含糊其辞地应付我,而老奶奶也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除了公司,还有财产吧,我想。这个加贺田家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
我打算顺便再多打听些消息。
“信次先生结婚了吧?”
“没有没有,他还没成家呢。他是厂长,要管理那些工匠什么的,大概没时间解决个人问题吧。”
“说得也是。”
这样一来,那个男人和他家人的情况就大体上摸清楚了。去买底座烧焦的铜像的那个男人是这里的厂长,也是德子社长的次子。担任前任厂长的长子已经去世了。而这位死去的长子的儿子是小新,妻子是纯江。纯江整天都要照顾婆婆,也就是德子社长。
最后,就是那个铜像的事了。
“话说回来,我想打听一下关于铜像的事可以吗?我想给儿子买一个,就像这样里面能装东西的铜像,不知这里有没有?比如在某处装个暗锁什么的……”
啊!老爷爷一脸兴奋地看着我。
“先生,你算是来对了。这种铜像正是我们这里的拳头产品。这是前任厂长,也就是小新的爸爸设计出来的,后来我们也开始生产这种铜像了。其他店里是没有的哦。比如,你看这个。”
老爷爷从货架上拿过一个哆啦A梦的铜像,他把用透明胶带贴在哆啦A梦后脑勺上的一把钥匙取下来,插入四次元口袋旁边的锁孔里。钥匙转了半圈,只听里面发出咔嚓一声,四次元口袋就向前滑开了。老爷爷把这个像歪倒的竹轮(注:竹轮:一种用鱼肉泥、面粉等原料制成的空心圆筒状食物。)一样的口袋从哆啦A梦腹部拿出来,我仔细一看,里面放着一个T字形的小东西。
“这是竹蜻蜒啊。”
老爷爷得意地拿起这个小东西轻轻插在哆啦A梦的头上。
“这种铜像叫‘匣子物’。其他店根本做不出来,就算有仿造的,在安全层面上也完全不能与我们的产品媲美。”
“安全层面是指?”
“我们店里生产的这种铜像没有配套的钥匙就打不开内部的机关,因为里面的青铜是紧密咬合在一起的。所以把秘密的东西藏在里面也完全没有问题。要是想
强行打开的话,就只能把铜像整个毁了才行。啊,顺便说一句,这个哆啦A梦我们可是有授权才生产的。”
“我想问问,这种铜像有飞鸟造型的吗?”
那个飞鸟铜像应该就是一连串事件的核心了。
老爷爷摇了摇头:“飞鸟造型的……没有。”
“啊?没有?”
我大感意外。也就是说那个飞鸟铜像不是这里制造的了?
我正寻思着,老爷爷又开口了。
“非卖品的话是有的。那是前任厂长从前的习作,就是那种飞鸟造型,内设暗匣的。不过那不是卖品,算是前任厂长的艺术创作吧。他与其说是个厂长,其实倒更像个艺术家。那个飞鸟铜像没有其他工匠帮忙,是他一个人独立完成的,这个东西没有拿到店里卖,一直都是摆在家里的。”
“那个铜像是不是像这样翅膀平伸的?”
我用身体摆了个T字形。对对对,老爷爷点头如捣蒜。
“那个铜像有个名字,叫‘乌鹊桥’。先生,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啊?这东西应该没有流传到外面才对呀。”
“这个……那个……”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找个合理的说辞的时候,老奶奶转过身发话了。
“那个前些日子不是被偷了嘛。”
“嗯?哦,对呀对呀。那个被小偷给偷走了。”
“被偷了?”
老爷爷给我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那是上周日晚上发生的事。那时全家人都睡下了,屋里很安静。德子社长睡着睡着突然醒了,她听到某种可疑的动静。在与她的卧室只隔了一副屏风的邻屋,有人摸黑不知在鬼鬼祟祟地干什么。那是她去世的长子,也就是小新的爸爸以前住的房间,现在是一间空房。不过,他曾经用过的家具摆设,以及他制作的铜像作品还都摆在那里。那些倒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存有现金的保险柜也放在那间屋子的角落。德子社长立刻意识到邻屋进了小偷,可惜她身体不灵便,只能大喊大叫召唤家人过来。结果她一喊小偷就跑了。过了一会儿,睡在一层其他房间的纯江和小新,还有一人睡在二层的信次都赶了过来。
大家把隔壁房间检查了一遍。虽然保险柜上有明显用铁棍撬过的痕迹,但是小偷并没有打开柜门,现金也一分不少。于是,大家都放心了——
“但是,后来又仔仔细细把屋子检查了一遍才发现保险柜旁边摆放的一个铜像不见了。小偷肯定是因为没偷到钱,就想着随便拿一件东西也比空手而归强,于是就就近拿起这个像跑了。”
“那个就是刚才说的飞鸟铜像?”
是的是的,老爷爷点点头,沙哑地笑了笑。
“可是,那个东西也不值多少钱啊。拿到当铺或者旧货店的话也就能卖五千日元吧,最多也不会超过七千日元的。”
这条线索真不错。飞鸟铜像是华沙沙木用六千五百日元收购的。
从老爷爷刚才的话里可以推断把铜像卖给华沙沙木的那个人恐怕就是到加贺田家偷东西的贼。他本来想从保险柜里偷钱,但是被人发现了,无奈之下只能抄起手边的铜像仓皇逃命。然后,就把赃物卖给我们店了。
这时,老爷爷又恢复了生意人的口气。
“所以,店里没有这种带暗匣的飞鸟铜像的现货。”
“啊,原来如此。”
“先生,你想特别订制一个吗?”
小偷。被盗的铜像。烧焦的底座。被捅坏的锁孔。买回铜像的信次。来找手帕的小新。——这一切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呢?我挠挠后脑勺,陷入沉思。就在这时,透过商店的玻璃拉门我看到两个人影。他们看到店里的我,立刻停下脚步,露出惊异的神色。
那是华沙沙木和菜美。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下次再来。”
我胡乱打了个招呼就走出了商店,迅速把华沙沙木和菜美赶到一个老爷爷和老奶奶看不见的地方。
“日暮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等会儿再说。你们那边有什么收获?”
华沙沙木说他们跟着那个少年在城里四处乱逛了一通,最后来到了这里。
“他刚刚进到那个加贺田家去了。我们终于找到他家了,胜利完成任务!”
“他从哪个门进去的?”
我往住宅大门走了几步。院子里,小新背对着我,德子社长也在那里,还有帮她推轮椅的纯江。德子社长正在和小新说话,笑眯眯的表情几乎到了让人肉麻的程度,她的态度和先前在店里见到的真是天壤之别。
小新对纯江说了些什么,穿着朴素的纯江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四方形的东西,微笑着回应了几句。那是一块手帕。从小新瘦小的背影可以看出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小新就进屋了。小新一走,德子社长立刻开始厉声训斥纯江。
“你真是个笨蛋!”
一连串的咒骂脱口而出,活像一个开到最大声又安装了小喇叭的收音机,那声音真是入耳难忘。
“整夭丢三落四,你怎么这么笨啊!那孩子死得早,也没来得及好好管教媳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我死了,你也得不到一分钱。把钱扔了也不给你。你不要有怨言,就因为你要整天照顾我,才会让你留在这个家里的,就冲这点你也该谢天谢地了。”
也许是担心小新会听到,纯江轻轻咬住嘴唇,不安地向玄关张望。即使如此,德子社长每说一句话,她都会瑟缩着点头应承,简短地回应。她每做一次这样的动作,我就觉得——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变得更消瘦、更苍白、更弱不禁风。我从没见过如此凄惨可怜的人。她的站姿、表情、动作,甚至连映在地上的影子都充满着深切的悲伤。奇怪的是,这种悲伤让我看得出了神。我感觉她有点儿像在我小时候就与世长辞的母亲。是她那没有化妆的素颜让我产生了这种想法吧。我妈妈也是个可怜的人呢。
“明白了……”
耳边突然传来华沙沙木的声音。他弯着腰,视线与我齐平,他用手慢条斯理地摸着下颌,说道:
“那个妈妈才是‘铜像放火未遂事件’的元凶。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就是她潜入了我们的仓库。周五的晚上,她拿着捆成一束的报纸来到仓库,把报纸放在那个铜像底座旁边,点着火就走了。可是,后来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帕不见了,于是就慌张起来。她想,会不会是当时掉在仓库里了呢?然后,她儿子就出场了。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了自己母亲潜入旧货店仓库干坏事这件事。所以,看到慌里慌张四处寻找手帕的母亲,一下就猜到了其中缘由。他会这么想,如果那块手帕在犯罪现场被发现的话,妈妈就会被警察抓走了!但是,那个妈妈又不能亲自来我们店里找手帕,因为她要照顾那个老太太,很难有机会出门。南见君,面对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啊?”菜美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抬起头。
“我会代替妈妈,自己去找手帕!”
没错,华沙沙木用手撑着一边脸颊,说道。
“所以,那个少年才会来我们店里,编造一些买狗粮之类的假话,进到仓库寻找他妈妈遗失的东西。看到他,我们就轻率地认为他是潜入仓库的纵火之人。——结果他妈妈只是搞错了,那块手帕根本没丢在犯罪现场,而是好好地在家里放着呢。刚才那个少年也亲眼看到了。”
“可是,华沙沙木你说她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啊?为什么她要潜入我们的仓库,在那个铜像旁边把报纸点着呢?”
听到我的问题,华沙沙木叹了口气,垂下视线。
“只有这一点我还没想明白。只有她的动机我不懂。还差一步,再前进一步就可以了……”
我们后来决定先回商店。我提议在回去之前最后再围着加贺田家和工厂绕一圈,华沙沙木和菜美都没有反对。
在工厂的后面有一处用铁栅栏隔出的角落。
一扇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把我们挡在外面,怎么看这里都像是工厂丢弃废品的地方。里面分门别类堆放着各种破烂儿,装化学试剂的空瓶子、木片、石膏碎末、铁丝等等。用木桩分隔出的一个角落里还放着几个铜像,似乎有瑕疵的产品也被扔在这里。这些铜像在我们眼里根本看不出什么缺陷,大概是上面有轻微划痕或碰伤吧。
“你们看那个东西……”菜美指着某个东西说。
那是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的铜像,就是那个飞鸟雕像,就是信次刚刚从我们店里买回来的那个。
“南见君、日暮君,快看那个铜像肚子上的窟窿!”
仔细一看,那个铜像的肚子上开了个四方形的坑洞,坑洞四周严重扭曲,像是用某种机械强行撬开的。
四、
“将军。”那天晚上,一直窝在沙发上陷入沉思的华沙沙木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正在事务所里面的小厨房里做晚饭,酱油炒竹轮。菜美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到晚饭时间就回家,她似乎很在意今天发生的事,所以到现在还坐在华沙沙木身边,用勺子一下一下戳着她擅自存放在冰箱冷冻柜
里的养乐多(注:养乐多:由日本养乐多本社公司(Yakult Honsha pany)生产的一种酸奶饮品,其中含有一种特殊的有益人体的乳酸菌。)。
“你知道真相了?”
菜美提高了嗓门。
“知道了,全都知道了。你想听吗?”
“想听!快告诉我呀!”
“日暮君呢?”
“可是现在那个竹轮……”
对上华沙沙木那刀片一样锋利的目光,我没有办法只得关了火在他面前坐下。
“我听了日暮君的所见所闻之后,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这次事件的关键词是‘遗产’、‘遗嘱’,还有‘燃烧产生的热量’。”
菜美嘴里又念叨了一遍华沙沙木刚说过的这三个词,但似乎未能猜透其中的深意。当然,我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去现场说好了。然后我们再去一趟那户人家。”
华沙沙木猛地站起身,菜美也跟着站起来,我见状连忙上前阻止。
“华沙沙木,晚饭马上就做好了。”
“先别管晚饭了。”
“凉了就不好吃了呀”
“凉了回锅热一下不就行了嘛。”
“还有,菜美是不是也该回去了呀?”
听我提到菜美,华沙沙木终于有所动摇,他用手撑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我知道了,那就明天早晨再说吧。南见君你明天要提前从家里出来,去学校之前过来一趟。”
菜美失望地垮下肩膀,向我投来的目光中带有明显的责备。
我明明是为她着想才这么说的呀。
五、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我们来到加贺田家门口。商店的玻璃拉门内侧拉着帘子,店员似乎还没上班。工厂和商店都静悄悄的。
“这边。”
华沙沙木把穿着初中校服的菜美和由于睡眠不足脑袋还晕晕乎乎的我一起带到了工厂的后面,也就是那个放置废品的地方。高大的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据我推测,能解释一切的东西就藏在那个铜像里。——日暮君,你来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你去看看那个像里面有什么。”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没办法,我看四下无人,就后退几步,然后助跑跃上了大门。我手忙脚乱地挣动了几下,最后总算翻过铁门进到了内侧。
“是看这个东西里面吗?”那只铜制的伸展着双翅的鸟儿正安静地仰望着春天早晨晴朗的天空。它的腹部赫然裂开了一个四方形的窟窿,窟窿周围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瘪了。而窟窿里面——“嗯。”
我把手指伸入铜像腹中,指尖接触到一个胡乱团成的纸团。我把它慢慢夹出来。——那是一个被火烤成茶色的信封,而且已经拆开了。
“快拿过来。”
我透过铁门把那个东西递给华沙沙木,然后又助跑几步跃过了大门。
“华沙沙木先生,那是什么呀?”
菜美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个信封。
“是遗嘱。”华沙沙木回答。
“被火烤焦了的、字迹无法辨认的遗嘱。是德子社长写的。”
华沙沙木细长灵巧的手指小心翼翼伸进那个烤焦的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叠成四折,同样被烤成茶色的信纸。他把纸打开,发现基本整张纸都被烤焦了,用墨水书写的竖排文字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不,还有“儿子”、“财产”、“全部”——这几个词语还依稀可辨。
华沙沙木盯着信纸看了一会儿,带着沉痛的神情闭上了眼睛。
“和我想的一样……”
“华沙沙木先生,你赶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呀!”菜美扭动着身体,要求道。华沙沙木轻轻点点头,转身直面我们。
“这次的事件是由加贺田家的遗产纷争引起的。德子社长决定将来在她死后把住宅、工厂以及其他诸多财产全都留给自己的二儿子信次,并把这一内容写进了这份遗嘱里。这件事信次和纯江都知道,可能是德子社长自己告诉他们的。——而纯江无法接受这一决定,她认为自己作为长子的媳妇却不能分到遗产,简直太荒谬了。所以纯江有可能要求过德子社长修改遗嘱,但是德子社长并未理会。于是,纯江就暗中计划找到遗嘱并将之销毁。信次察觉到她的意图,就向德子社长进言说遗嘱很危险,干脆交给自己保管吧。所以,德子社长就把遗嘱交给他了——”
华沙沙木用下巴指了指那个铜像。
“然后,他就把遗嘱藏在那个像里锁起来了。”
“我懂了!后来,那个像就被碰巧闯入家中的小偷给偷走了,对吧?”
“正是如此,南见君。——得知此事的信次赶紧四处寻找铜像的下落。恐怕他给很多当铺和旧货店都打过电话,问人家有没有飞鸟铜像什么的。最后,他终于在我们店里找到了。信次这下放心了,于是他告诉我们周一他休息的时候来买铜像。然而,事情又起波澜。信次打电话的时候被纯江暗中偷听了。从信次的话里她推测出那个像里有秘密,并且她立刻就想到那里藏的是德子社长的遗嘱。既然终于知道了遗嘱的下落,于是她就决定先下手为强。”
“所以,她就潜入仓库,打算毁掉遗嘱?”
“南见君,脑子转得很快嘛!”
没错,我就知道是这样的。
“她潜入仓库,找到了目标,但她没有钥匙,打不开铜像。她试图用螺丝刀什么的弄坏锁孔强行撬开铜像,结果也没成功。而且她也不能把铜像整个带走再处置,因为铜像太大了,带回家被人看见就麻烦了,藏在别处或丢到别处她也不放心。所以,她就想如何才能在不移动铜像也不打开铜像的前提下销毁里面的遗嘱。”
“……用火!”菜美瞪大了眼睛。
“所以,纯江就放火烧那个像!”
华沙沙木在肩头打了个响指,然后又突然伸手直指菜美的脸。
“没错——这就是‘铜像放火未遂事件’的真相!”
他说完又仰望天空,眯起眼睛,仿佛又一次陶醉在自己完美的推理之中。
菜美考虑了一会儿,提出一个疑问。
“但是,就算纯江把遗嘱销毁了,德子社长也能再重写一份呀。所以她这么做根本没意义嘛。而且,信次也可能马上就把事情报告德子社长,让她重写遗嘱。”
“纯江正是相信他不会这样做,所以才会想尽一切办法销毁遗嘱的。”
“为什么?”
“因为有孙子的存在。如果现在德子社长重新立遗嘱的话,很有可能会把小新定为遗产继承人。一开始她立遗嘱的时候,小新可能还很小,但是他现在已经上小学了。而且,从昨天的事也可以看出,德子社长非常疼爱孙子。”
“这样的话——信次就不会把遗嘱被烧掉的事告诉德子社长了。”
回答正确,华沙沙木冲着菜美的脸比画了一个开枪射击的动作。随即,他又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的加贺田铜器制造工厂和对面的加贺田家。
“下面,纯江的计划恐怕就进入了第二阶段。等到德子社长越来越疼爱孙子,她就会想‘哎呀,把遗产也分给这孩子一份吧’,当这个想法逐渐成形之时,纯江就会怂恿婆婆再立新遗嘱。这样一来,德子社长就会在继承人里加上小新的名字了。”
听了这个可怕的豪门内幕,菜美双手捂住嘴巴,难掩震惊。
“华沙沙木先生……那该怎么办呢?我们要把真相告诉德子社长吗?”
“不。”华沙沙木向她伸出左手手掌,苦恼地摇摇头。
“我们没有干这种事的立场。其实我们只是无意中被卷入这个莫名其妙的事件而已,而且实际上我们也没受到任何损失。六千五百日元收购的铜像以一万三千日元的价格又卖出去了,所以倒不如说我们是占了便宜啊。还有,最重要的是——”
华沙沙木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朝我们露出灿烂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寻找真相的过程很有趣,不是吗?”
“华沙沙木先生……”
“忘掉这件事吧。”
华沙沙木潇洒转身,举步离开。
“所谓游戏,就是在特定的场合才有意思啊。”
华沙沙木随手撕碎了那个信封和遗嘱。纸屑在清晨的风中翩然起舞,宛如暮春时节飘落的樱花花瓣,一片又一片,一片又一片。与渐行渐远的华沙沙木的背影交叠在一起。
“华沙沙木先生!”
睡眠不足的我忍住一个哈欠,看着菜美冲上去猛地从后面抱住华沙沙木细瘦的后背。这种毫无根据、漏洞百出的所谓真相也亏华沙沙木能想到!而且,他居然还能大言不惭、声情并茂地讲出来,真让我佩服死了。要不是我早有察觉,拼死拼活连夜做好了准备,看他怎么办——
铜像里的那份遗嘱是我熬夜赶工的成果。华沙沙木的推理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我就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在仓库的工作间加班加点赶制这个“遗嘱”,今天早上总算完工了。我还特意把它带到现场,放进那个
铜像的肚子里。真是麻烦死了!本来把报纸烧掉一半产生的那点儿热量根本不足以把铜像里的纸烤焦嘛。
我睡意蒙咙地眺望着搂住华沙沙木不肯撒手的菜美的背影,我觉得大概可以给自己的努力打个及格分了。
只要“天才·华沙沙木”在,即使生活再艰辛,菜美也能开心地活下去。我不能让她失望。
六、
那天下午,我借去附近新建的住宅区发小广告的机会,又开着轻型卡车去了一趟加贺田家。跟昨天那个老爷爷打过招呼之后,我告诉他我找加贺田信次有事。茄子鼻爷爷一脸莫名其妙地帮我找来了信次。
“你是那个旧货店的……”
“我想给你看点儿东西。”
我把穿着工作服的信次带到店外,来到没有旁人的工厂后面。我把准备好的宝丽来照片从兜里掏出来在他面前一晃,他顿时变了脸色。
“你怎么会有那个?”
事情果然和我预想的一样。虽然我基本是瞎猜的,不过似乎真蒙对了。宝丽来照片表面受热就会变黑,图像就看不清了。我把照片又放回兜里。
“信次先生,是你昨天把这个扔了的吧。”
他神情紧张地看着我,好像在推测我的来意。
“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你知不知道胁迫罪要被处以两年以下的监禁或者三十万日元以下的罚款呀?如果你本来是想用这张照片威胁纯江夫人,强迫她和你继续发生关系的话。那么说不定还有可能被判强奸罪哦。这样可就不止关三年这么简单了。”
“你……”信次双目圆睁,黑眼珠的边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是纯江夫人的崇拜者。昨天开始的。——以后如果让我知道你有胁迫她的言行,我就立刻起诉你。”
虽然我不知道要怎么起诉,但是还是要先说出来唬唬他。果然话一出口,效果立现,信次咬牙切齿地涨红了脸。
说实话,现在我还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因为我既没有亲眼看到,也没有直接问过纯江。
但是,按照我的推测,事情大体是这样的。
信次急于找回藏在那个被盗的铜像里面的东西,而纯江却想把那个东西毁掉。我们几个被卷入了这两个人的行动中。——那么,铜像里的东西是什么呢?纯江为了销毁它使出了那种手段,也就是说那东西肯定怕热。一个男人想找回来,一个女人想毁掉的怕热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宝丽来照片。宝丽来照片遇热就会变成一片漆黑。纯江大概也对这一点有所了解。加贺田铜器制造工厂总是处于高温状态,那里的工匠们肯定会非常注意避免让宝丽来照片受热。这样的话,纯江应该也会知道宝丽来照片怕热的弱点。
藏在铜像中的宝丽来照片十有八九就是纯江的照片——或者是纯江和信次在一起的照片。而且,估计还是那种没穿衣服的照片。如果不是这种照片的话,纯江也不会千方百计想要毁掉。
纯江和信次应该发生过肉体关系,不知是她难耐寡居寂寞的原因,还是一开始就被信次强迫就范。反正信次用宝丽来相机照下了当时的情景,后来他大概又用照片要挟纯江继续委身于他。纯江早就想毁掉照片,但却一直不知道这张照片藏在何处。
“你把照片藏在那个铜像里了,对吧。所以那个铜像被小偷无意中偷走以后,你就慌里慌张地给各处当铺和旧货店打电话询问。最后你终于在我们店里找到了。你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然后告诉我说你会在周一休假的时候来店里买那个铜像。”
恐怕当时纯江听到了我们的通话,所以她终于知道了那张照片的下落。
——啊,SUMI(注:“纯江”在日语中读作SUMIE。)……
那时我听到的肯定是信次注意到纯江躲在角落时下意识发出的声音。
“你昨天从我们店里买回铜像以后,拿出藏起来的钥匙想把它打开,但是锁孔被弄坏了,你打不开。没办法,你只能毁了铜像,这才把里面的宝丽来照片拿了出来。可是铜像被火烤过,照片上的图像已经无法辨认了。”
“……都是你儿子干的好事!”信次轻轻咂了咂嘴。
“啊,小孩子淘气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破坏锁孔、火烤铜像的人其实不是我儿子,而是纯江。
“拿着一张一片漆黑的照片也毫无意义了,所以你就把照片扔了。”
长时间的沉默。信次恨恨地瞪着我。然后,他问出了一个让他大惑不解的问题。
“我就问一件事,那张照片……我记得应该是丢进房间的垃圾桶里了,你怎么会找到的?难道你潜入我的房间了?”
“啊,这个呀。”我从兜里拿出刚才那张黑漆漆的照片。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照片。——昨天你们店里的老爷爷给我拍的,我试着把它加热了一下就成这样了。为了确认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所以我想看看你看了这张照片之后的反应。我估计被你扔掉的那张照片还好好地躺在你房间的垃圾桶里睡大觉呢。”
信次怒火冲天。
“你这个浑蛋……”
信次嘴里吐出毫无新意的台词,他双手握拳,肩膀不住颤抖。要是挨揍可就惨了,于是我迅速撤离了现场。
信次没有追过来。顺便说一句,我无论如何也想帮助纯江是有原因的。
周五晚上,她确实潜入了我们店里的仓库。但是,她并没有在那里点燃报纸。就冲着这一点,我就对她好感大增。
如果她真烧了我们的仓库,恐怕我是不会原谅她的。虽然持续亏本,但是“喜鹊·旧货商店”始终是我们的宝贝。要是纯江一把火烧了仓库,说实话无论她有怎样的苦衷都是不可原谅的。正因为纯江的细心与体贴,所以我现在偶尔想起她的时候心中还会泛起微酸的甘甜,就像盛开的沈丁花散发的芬芳一般。她没有在我们的仓库点燃报纸,她不是那种人。
那么,那个周五的晚上,纯江来到仓库干了什么呢?
其实她是来调包铜像的。她把一个底座烧焦的铜像搬到了仓库,并把那里原有的铜像带走了。她还把扎成一束的报纸和烧剩下的火柴留在了那里。所以,第二天一早仓库没有留下任何烧焦的味道。
昨天,店里的老爷爷说那个铜像叫“乌鹊桥”。乌鹊桥也叫做“鹊桥”,是七夕晚上喜鹊们为了牛郎织女的相会而伸展翅膀在银河上搭建的渡桥。铜像既然取名“乌鹊桥”,那就说明同样的铜像不止一座。纯江去世的丈夫应该还制作了好几座一模一样的铜像。其中藏有照片的那一座被小偷无意中偷走了。
碰巧听到信次打电话的纯江终于知晓了照片的下落,于是她就想赶在信次买回铜像之前尽快把照片销毁。但是,她白天需要照顾德子社长,无暇先发制人到我们店里把铜像买下。而且她没有钥匙,打不开铜像。就算她偷走铜像,也无法带回家,因为带回去的话肯定会被信次发现。再说,铜像里有照片,藏在外面或丢弃在外面也会十分危险。于是她就想到能不能用火烤铜像,让里面的宝丽来照片变黑呢?然而,她又担心这么做会引起火灾,烧毁摆放铜像的旧货店,她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采取这个方法。
最后,她想到的是用调包计骗过信次。
周五晚上,纯江带着烧了一半的报纸、烧剩下的火柴,以及底座烧焦、锁孔损坏的铜像来到了仓库。这个铜像肚子里也放着一张宝丽来照片,那八成是纯江事先随便照好并加热处理过的照片。也就是说,昨天被信次扔进垃圾桶的照片就是这一张。
纯江把带来的铜像,连同烧剩的报纸和火柴都放在仓库里,并把内部藏有照片的本尊带回了家。然后,她大概把这个铜像放回了那个替代品原来摆放的位置。信次确信店里烧坏的那个铜像是他要找的目标,所以也就没注意本尊其实就在他身旁。那个铜像现在肯定还摆在那里,里面的照片也安然无恙。——可怜的纯江没有钥匙,无法打开铜像,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估计信次迟早会发现真相。
“啊。”我正往加贺田家走的时候正好看见刚放学的小新从小路那头走过来。
“你来得正好。跟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我把小新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直截了当地问他:“问你个事,你是不是以为你妈妈去我们店里偷东西了?”
“啊,嗯。”
“所以,昨天你去我们仓库,是想找你妈妈可能遗失在那里的手帕吧。你担心手帕一旦被别人发现,妈妈就会被警察抓走,对吧。”
小新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我继续发问:“周五晚上,你看到妈妈偷偷溜出家,觉得很担心,就跟踪了她,是不是?”
小新能来仓库找手帕就说明他知道那天晚上纯江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会知道呢?除了他亲眼所见之外不会再有其他途径了。
“你为什么要跟踪妈妈呢?你没有叫住她吗?”
听到这个问题,小新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一样。
“妈妈带着旅行袋,我以为她是离家出走了……妈妈成天被奶奶欺负,所
以我觉得她想离开这个家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如果我叫住她,妈妈就不会走了。我看到妈妈每天被奶奶骂,心里很难受……所以其实我希望妈妈永远离开这个家。而且,以后我也想离开家,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奶奶对妈妈不好,我好讨厌她。”
“所以,你就悄悄跟踪了妈妈,对吧。”
“我从后门溜出去……一路跟着她。”
这个孩子看到母亲深夜拎着旅行袋出门,以为母亲终于无法忍耐祖母的欺凌而离家出走了。然而,其实那个旅行袋里装的只有一个底座烧焦的铜像、烧了一半的报纸和烧剩下的火柴。
那天晚上,纯江的目标就是我们的商店。她硬是撬开了仓库的百叶门,偷偷溜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提着旅行袋出来了。
“你看到这一情景,就改变了想法,对吧?你认为妈妈并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去偷东西了。”
也许是决定坦白一切了,小新闻言立刻点头承认。
“是的……不过,我并不是真相信妈妈是小偷。”
妈妈撬开关闭的百叶门,拿着包进入黑暗的仓库,然后又拿着包出来,我觉得目睹这一切的小新会那样想也很正常。而且就在前几天他家刚刚进了小偷,说不定这也是促成他产生那种想法的一个原因。
第二天,小新看见纯江到处寻找手帕的慌乱样子,于是他就想,会不会是周五晚上妈妈去偷东西的时候把手帕丢在那个仓库里了呢?
所以,他就来我们店里找手帕了。
“没关系的,这件事是你误会了。”
我蹲下身,平视着小新。
“你妈妈没有做坏事。她瞒着你也许不对,不过那是……嗯……我拜托你妈妈带东西到仓库的。就这么简单。所以,妈妈才会半夜拿着包到仓库来。”
“哦?真是这样吗?”
小新顿时露出喜悦的神情。
“就是这样。但是,我告诉你这件事要对妈妈保密哦。”
“好的。”
“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能遵守吗?”
“能!”小新回答道。
“好,那还要拜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交给你妈妈?”
我撕下记事本的一页,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并装进事先准备好的信封里。我把信封交给小新,他乖乖地接过来,向我彬彬有礼地鞠躬告别,然后就回家了。我望着关紧的大门在原地站了片刻,也转身离开了。我坐进轻型卡车,发动引擎,重新打开刚才一直在听的广播节目,车里响起海援队(注:海援队:一九七一年由武田铁矢,千叶和臣、中牟田俊男组成民谣演唱团体。《献给母亲的歌谣》是他们的代表作之。海援队曾于一九八二年一度解散,后又重新集结。)那首《献给母亲的歌谣》。
我交给小新的信封里装着可以打开那个铜像的钥匙。今天早晨,我潜入工厂的废品收集站布置那个所谓的“遗嘱”之时,发现这把钥匙被人随意丢在铜像旁边。信次毁了铜像,拿出了里面的东西,钥匙也就没用了。所以,他就随手把钥匙扔了,到头来他也不知道这钥匙可以打开他真正要找的、里面藏有宝丽来照片的那个铜像。
信封里除了钥匙,还有一张留言条,那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这是昨天光临本店的加贺田信次先生掉落的东西,特此归还”。所以,纯江也不会想到我竟然知晓了她的秘密。
虽然折腾了半天,但是实际上我依然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因为我既没有亲眼目睹,也没有直接问过纯江。不过,我想交给小新的那把钥匙会对她有所帮助。这一点应该是确信无疑的。顺便说一句,我相信是命运的力量把我跟纯江联系在一起的。总有一天,我们会以某种形式再次相见吧。对了,就是因为这次喜鹊只有一只,所以无法为我们两人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
我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一相情愿中不可自拔,难道说这方面我也被华沙沙木影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