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夜蝉 夜蝉

01

“为什么老是这么无理取闹!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孩童的奔跑声响起,尖锐的叫骂声自后面追来。

那孩子好像是隔壁邻居的小碎步。当然,这不是本名。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婴儿,曾几何时已经在家门口摇摇摆摆地蹒跚学步,我便擅自替他取了这个绰号。

那个小碎步,现在又长大了一圏,已经会奔跑了。

我刚洗过澡,穿着睡衣、趿着拖鞋,一边提防蚊子一边在黑暗的浣子里乘凉。

叱责声之严厉,果然让那阵脚步声在家门前停下来,接着被嚎啕大哭取代。

“啊,不好意思。”

我一走近大门,隔壁小町家的媳妇;也就是小碎步的妈妈,向我低头致歉:不是因为夜色太黑,她看起来真的很疲惫。

“病人的情况还好吗?”

我家当然有冷气,问题是只有一个房间有,如果随意开启,离开冷气房到厨房会特别闷热,反而更痛苦。所以,我只有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开冷气。

然而天气一热的确让人浑身无力。于是,我今天也在楼下(二楼实在热得受不了),以一身难以见人的邋遢打扮,歪躺着看书睡午觉。

直到傍晚才知道,小町家的奶奶下午好像住院了。

小町阿姨回答:“有啊,谢谢你的关心。”

然后,她用力抓住小碎步的肩。我探头出去时,小碎步已经停止哭闹,却依然垂着脸、抖动着肩膀。

路灯映现母子俩的影子,在干燥的柏油路面延伸得又细又长。

“医生说,幸好不太严重。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要做详细检查:”

“很辛苦吧。”

“医生说应该不用开刀,只要吃药就会好,所以我们也暂时安心了:”

我家大门现在是对开的不锈钢门,以前是很牢固的木门,在我念高中的时候,门脚腐朽所以换掉了。选门的条件纯粹以便宜好安装为基准。

门的高度到我的肩膀,我清楚看到小碎步的模样,他浑身充斥着不满。

我可以想象原因。

就算这样站着,不时也能听到鼓声乘着凉风徐徐传来。今天,我们这一带有庙会活动,刚才还看到穿着浴衣[140]的女孩朝大马路走去。

我稍微探出身子,对他说:“妈妈说的话,一定要听喔。”

小碎步的嘴像章鱼嘴般嘟起,看也不看我一眼地回嘴:“可是,谁教妈妈骗人。”

“闭嘴!”小町阿姨用那宛如奥莉薇的细臂摇晃着儿子。

“你明明说‘等一下’就去。”小碎步尖声对着马路叫道。

“我也没办法呀。”

做妈的声音也拔尖了起来。我问——或者是肯定地说:“是为了庙会吧?”

“对——。不过,现在哪有心情去逛。我们刚刚在外面吃过饭,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澡也没洗,厨房也没收拾。”

附近的小孩都出门了。况且,以他这个年纪还不能让他自己参加。

“喂……”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勾引男生:小碎步以为又要挨骂了,气呼呼地臭着脸。

“要不要跟大姐姐去?”

恼怒的脸倏地转向我。这样一看,他那略微挑起的双眉英气凛然,长相倒是不赖,是我喜欢的型。

“哎呀,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不可以。”

“哪里,没关系。”

就这么老套地推托数回合之后,小碎步用斗志十足的语气说“我要去”。

最后,在九点之前送他回来的约定下,我就这么当起了短时间的灰姑娘褓姆。

我随手梳抓了一下头发,换上格纹短裤与T恤,牵出脚踏车。八点了,我打算先骑到人潮多的地方,再走一小段路。

“坐好了没?”

我转头问。小碎步不知道在干嘛,一直扭来扭去。

“怎么了?”

“屁股好痛。”

“忍耐一下嘛。你是男生耶。”

“你讲话跟我妈一样。”

“是喔!”

我毫不在乎地说。小碎步还不死心,

“铺个垫子嘛。”

“——软弱!”

“什么?”

“意思是叫你加油。”

我踩上踏板。

“——抓紧喔。”小碎步抓我的部位过高,已靠近腋下,我尖叫一声。

“往下一点,抓这边。”

我用左手指示“适当的部位”。小碎步还是在我的腹侧摸索了一下。

“捏不到肉肉。”

被你捏到还得了。不过,小町阿姨的那里想必“捏得到肉”。她看起来明明很瘦,腰部居然有赘肉,我不禁胡思乱想,开始忧心起自己的将来。

“抓衣服啦,抓我的上衣。”

小碎步好不容易听从指示,脚踏车出发了。夜风吹抚过脸颊、身体,很舒服。

骑了一段路以后右转。那条黑暗的小路有几处凹凸不平,脚踏车每颠簸一次,小碎步就会夸张地大叫“痛死了”。

骑出了大马路,两旁写有本地观光协会名称的红灯笼一路拖曳而去。观光协会这个名词煞有介事,还挺好笑的。

再走一段才会遇上交通管制,不过脚踏车可以通行。我一边留神一边踩踏板。

“谢谢……”

看到灯笼,不知是否已产生了来到庙会的感触,英气凛然的小朋友忽然向我道谢。

“谢什么。”

“因为你肯带我来。”

“没什么,因为大姐姐自己也想来。”

我们跟着亲子档及麻雀般吱吱喳喳的孩子们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我不禁打从心底这么想。不过,在逛庙会的轻松气氛下,我又坏心眼地补上一句:“你是男生,万一逛庙会时碰到坏人,你可得保护大姐姐喔。”

他不吭气了。

也许正在想这下子麻烦了。太为难他也不好,我用尽各种方法打破沉默。

“喂,你几岁了?”

“五岁。”

“噢。”

“大姐姐呢?”

我脱口而出:“十五岁。”

他居然信了。我不能骗小孩。

“其实,二十了啦。”

小碎步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大姐姐连算数都不会吗?”

“嗯……”

十字路口已遥遥在望,再过去汽车禁止通行,还有几名警察站岗:号志灯是黄灯,我加快速度一鼓作气冲过去,本以为会被指责,结果根本无人理会。

人潮明显地增多了,逐渐有银座徒步区的架势。

拐个弯再走一段路,我在打烊的超市旁把脚踏车停妥并锁上。这样既不会挡路,好歹我也是老主顾了,应该可以暂停一下吧,我自行想象着。

回到喧嚣声中,神轿立刻出现了。

我拉着小碎步躲入一旁的民宅屋檐下,看着跃动的队伍,好几年没看过了。呐喊声如咒语般不断地重复着,神轿又摇又摆、忽进忽返。

队伍中半裸男人的古铜色背部晃动着,汗如雨下。流线型的凤凰在金光夺目的轿顶上颤动着双翼。

比起从前,年轻的抬轿手似乎变多了。我立刻想通了原因。在我看得起劲的那个年纪,以为是大叔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其实很年轻。怎么看事物全在于自己,基准在自己心里,是我真的老了。

呐喊声激烈又陶醉地沸腾着。

吉村昭[141]认为,这时候发出的声音应该是“哇咻”,近年来却冒出“嘿咻”和“嘿呀”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令他深感遗憾,他强调这是关系到庙会祭典本质的大问题。

至于我,打从懂事起,就一直听到这种呐喊声。

不需多想,这种呐喊的节奏明显地加快。这年头,建筑物林立,空地急速消失,耳机使得边走边看风景的休憩时间也没了,如果不加快节奏想必会来不及吧。

我曾经在某处读到一篇报导,就连MIMIMIDO、RERERECI的《命运交响曲》,演奏时间也有越来越短的倾向。这该怎么说呢?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现在,看着神轿思考这种事的人只有我。

彷佛愤怒来袭,神轿在不知第几次的摇摆直接对着我而来。小碎步绕到我身后,猛地抓住我的腰。

神轿队伍中也有女人。

一双修长白皙的腿窜入眼帘,神轿变换方向之后就看不见了。那双腿没穿鞋,走在柏油路上,毕竟还是有小石子之类的东西吧,更别说是碎玻璃什么的,但愿她别踩到。

“大姐姐,你不去抬轿吗?”

小碎步一边走到我面前,一边抛来单纯的疑问。

“我?还早得很,等我力气大一点再说吧。”

我拉着他的手迈步走出。小碎步仰头看我,问:“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

其实我并不讨厌,也讨厌不了,我如此自省。那不是“神轿”的问题,而是生活方式。

我们在人潮中泅泳前进,路面上有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那是罐头的拉环,就像被火烤过般翘起,切口或许会变成相当锋利的刀刃。

我握紧小碎步的手同时弯下腰,捡起那东西并塞进口袋。

02

半路上有两个住在附近、国高中都跟我同校的学妹走过来打招呼。她们是形影不离的死党。

“学姐的小孩吗?”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一起爆出笑声。她们现在应该高三了,看起来就像翩然越过时间关卡般轻松自若。

不过,道别以后,她们或许也在背地里说“学姐一点也没变”。

小碎步谨守母亲的严格命令“不准在夜市买任何东西”,只是在人潮中看热闹。

捞金鱼、巧克力香蕉、面具、钓气球、利用有色砂糖作画的仙贝DIY、绳端绑着奖品的抽签台、奶油马铃薯……

不过,为了预防突发状况,他妈妈还是从小钱包里拿了一点钱让他带在身上,那笔钱似乎一毛也没动。我当然也有“买点什么给他”之意,但不小心听到一颗大气球居然要价八百圆,害我当场泄气。

我走进一般商店,打算买酸奶请他。我问他“想喝哪一种”,他回答“原味的”,并没有可爱地说什么“白色的”。

“那,大姐姐要粉红色的。”那是草莓口味。

我们坐在店家前面搭的露台上,一边眺望不时横越眼前的神轿轿顶,一边咬着吸管。蓦地回神,才发现小碎步正专心盯着我的侧脸。

“看我干嘛?”

小碎步说:“大姐姐——,你是美女耶!”

人果真在各种发现中成长。

“看得出来?”

“嗯。”

“谢了,你也很帅。”

这叫做意气相投。

眼看快九点了,我们穿越夜市走到停脚踏车的地方,再次单车双载踏上归途。

骑到警察站岗处,明明刚才无人理会,我却开始胡思乱想:“慢着,单车双载从几岁开始算是违法来着?”

反正现在也不可能停车,索性硬着头皮骑过去,大概是我神色太紧张,之前没被纠正的现在被念了。“骑车要开灯喔!”原来是纠正我没开灯。问题是,我想开灯才发现灯不亮,好像坏了。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发现,可见得我也很迷糊。

车子骑入暗巷,穿过民宅之间,两侧出现停车场,远处可见通往我家的马路。同一区正在欢庆庙会,这边却像被遗忘般悄然无声。

孤单的路灯投射着圆锥形的惨白光圈。现在,光圈中闯入一名背对庙会、从车站彼端踽踽走来的女子。

清凉的水蓝色小洋装搭配造型大胆的项链相映成趣。若硬要挑毛病,大概就是太过于精致完美吧。

是我姐。我放慢车速,最后索性停下。

“怎么了?”我并未警告小碎步,他却自动压低嗓门。

“没,小事。”我也嗫语。

姐姐的眼睛是长睫毛双眼皮,我是单眼皮,共同点就是我们俩都有一点二的好视力。但姐姐在明亮的舞台上,我在昏暗的观众席中。从这个死角不可能发现我正在注视她。不,不只是我,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

当然,如果她正耽溺于回想而发笑那就算了,否则独处时还满面娇羞,那样反倒奇怪。

但是那一刻,姐姐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她的脸孔晦暗无光,宛如黑夜。

03

据说,小町家的奶奶幸好无大碍,八月中旬就能出院了。

没想到小町家送了迪斯尼的电影票给我,电影正在邻市的百货公司戏院上映中——应该不是为了答谢我带小碎步去逛庙会吧,是因为他奶奶不能去。

反正我还在放暑假,时间很多,我挑了一个看似特别酷热的日子,上午就出门,顺道去附近的市立图书馆避暑,渡过凉快的一天。

我在下午走进百货公司七楼的戏院。上映中的片子有新作有短篇还有《小姐与流氓》。

冷气开得很强,不过我可是抱着消磨一整天的打算,所以在这方面马虎不得,我立刻取出长袖衬衫穿上,这样刚刚好。

戏院里难得地挤满了人,(我永远忘不了,穿着深蓝色高中制服坐在这家戏院,被安东尼欧·葛迪斯[142]的《卡门》迷倒时,观众少得令我暗自叫好。)今天虽非假日,不过正值暑假期间,自然坐满了小孩。他们坐腻了就摇晃椅子,即便影片正在放映中,也照样在走道上奔跑追逐。

话说回来,我以前很讨厌《小姐与流氓》。

小时候,我觉得那部片令人倒胃口,片中的其它流浪狗后来怎么样了我并不清楚(恐怕被杀了吧),唯独被套上项圈、一脸得意的流浪狗Tramp,我无法忍受。

此外,演到好人(狗)遭到误解、被指责的情节时,我就会暗想,“唉,这是我最讨厌的模式。”感觉有点心酸,而且那种场面不断地出现,令我忍无可忍。电视连续剧有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节,正是我最讨厌的。不仅让人很想大喊:“不对啦,不是这样啦!”更可恶的是,一旦心生不满就会忍不住看到最后,总觉得非把这个问题解决不可。

在明知的状况下,我对于作品本身的评价毫无改变,不过很意外的是,当我看到Tramp拯救Lady的那一幕,竟感到胸口莫名其妙地发热。

傍晚回到家,我把母亲大人交代的酱油炸米果交给她时,被问起电影观后感。小时候,就是母亲大人带我去看《小姐与流氓》的。

然而,“Lady被救的那一幕啊——”那种感言,就算撕烂我的嘴也讲不出口,我只好这么回答:“片中出现了‘Gorutsuki’(流浪汉)这个字眼,我脑中当下浮现‘破掉的门’这个名词。”

“瞎说什么呀?”

母亲大人把米果倒入盘中,我负责泡茶。

“破损的‘破’、掉落的‘落’,再加上门户的‘户’,组成了《破落户》,这不就是‘Gorutsuki’的汉字吗?”

茶叶放多了,茶变得很浓。我喜欢在大热天来杯热茶。

母亲大人抓起米果说,“我从以前就觉得,你这孩子越来越像龙麿叔叔了。”

“汉语师龙麿。”这个绰号听起来有一种时空错置的感觉,其实人家也不过才四十出头,是我爸的弟弟。

“你应该喊人家龙麿叔叔。”

“有什么关系,喜欢他才这么喊他。伟人不用敬称才算是敬称。像我们就不会说什么紫式部小姐[143]或佛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先生[144]。”

“汉语师龙麿”是我们这个家族对叔叔的通称,我是在小学的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

“况且……,我很喜欢这个称呼。‘汉语师’听起来不是很像‘魔法师’吗?”

这个绰号以及叔叔本人,我都喜欢。怕生的我,还记得小时候曾经自在地坐在这个叔叔的肩膀上。

当然,“汉语师”可不会坐着飞天扫把,叔叔总是翩然现身玄关,一如绰号所示,像载货过多的卡车哗啦啦地卸下一堆艰涩的汉语再翩然离去。叔叔和我爸一样,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贺年片上劈头写了一句“金鸡三唱”,这是龙麿叔叔近来最为人津津乐道之举。换言之,若用落语的说法,就是“垂乳根叔叔”[145]。

以上,惶恐谨言。

“不过,叔叔真的用词艰深,我讲的应该没那么难懂吧。”

“要说就说句真正艰深的给我听听呀。”母亲大人果然犀利。

不过,被批评“越来越像”叔叔,倒是令我想到平常很少思考的“血缘”关系。

我蓦地想到,以后我的小孩一定会有一些地方像我,还有我那遥不可知的老公,(小女子对这似字眼不怎么排斥,突然连说明都这么温柔地用起敬语,连我自己都觉得有趣。简而言之,用来温暖人心的不就是语言吗?)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吧。

04

下一个星期天。我以为姐姐还在睡,没想到她一起床立刻洗了一个不知是晨浴还是干浴的晏起浴,然后匆匆扒完一顿饭,开始对镜梳妆。

关于女人化妆的时间,常因过久而成为笑柄,不过我认为姐姐花的时间算短,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发挥最大的效果。

我虽然没有仔细瞧过,不过姐姐的动作毫不迟疑,更不会多花时间,一切都那么自然流畅、一气呵成。

不过,姐姐的打扮也不会千篇一律,她的脑袋里总是能整然地映现出全身的“完成

图”。衣服、鞋子、包包乃至小配件都考虑在内,随之微妙地改变妆容。这种境界可称之为艺术。

若要举个浅近的例子,在千圆或万圆纸钞上印人头,据说是个非常高明的点子。即便只是几分之一毫米的差异,也会立刻被察觉——“咦,这张钞票好像跟平常的不太一样”。如果钞票上印的是狮子,制作伪钞的人想必会轻松许多。

换言之,人类的脸孔只要稍微动点手脚,所产生的印象就会幡然改变。

姐姐今天穿的是珍珠白套装,外套上点缀着黑灰色钮扣,钮扣表面还有雅致的花纹。她戴着一对珍珠耳环,搭配白鞋,同色的包包上还镶着亮眼的金属扣环。

姐姐彷佛要强调这套服装只能这

样搭配似地,唇色艳丽、眉毛勾勒有型,整个人威风凛凛地出门了。

留下我这个妹妹,一身打扮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要换个有气质的说法,就是穿着清凉,在暑热中气喘吁吁。

我刷洗浴缸时,索性把衣服脱光,跳进去泡上一阵子流流汗,还没起身就把水放掉。

想当然耳,如此一来就很想这么坐着,把脚底和手心抵在排水孔确认水流。即便水量只有这些,脚底还是被牢牢吸住。我用力拔开脚掌,水流立刻从旁涌入狭小的排水孔。

水从胸口降至腹部,最后在盘坐的双腿前出现可爱的漩涡,这个呼噜呼噜打转的玩意儿,个头虽小却像卡通或《绿野仙踪》常出现的威猛龙卷风。

最后啾地一声,漩涡弟弟消失了,我才扭开水龙头冲洗。从水龙头流出来的水,碰到身体果然很冰凉,不同于泡过的热水。我感觉身体倏然紧绷。

洗过身体之后,我只换上干净的内裤,尽量不擦干身体,想利用蒸发作用让自己凉快些,不过身体上的水珠一转眼便消失了。

汗水快要从胸口冒出来的感觉令我难以忍受,终于决定打开今夏头一次的冷气。

我走到艳阳下的后院,拿掉置在空调室外机体上的蓝色套子:我不做没人会动手,倒霉的是被认定“会做”的人:我自己不喜欢吹冷气,因为那种风很不自然,不过有时候不得不向暑热低头。

热茶配米果再加上几本书,“好,要看书啰!”

我走进楼下那个四坪大的冷气房,今年夏天,尤金·苏[146]和内耳瓦[147]的作品重新出版,还有其它来不及看完的文库本,如果不下定决心恐怕难以消化。

待房间里变凉时,母亲大人拿着便条纸走进来。

“喔,还会冷耶。”

“刚进来都会这样。”

“对对对,可是离开时就很讨厌了,热得浑身黏腻。”

“嗯。”

“一想到那样,便提不起劲走进冷气房。”

母亲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在便条纸上振笔疾书。

“带卵鲽鱼,你吃吧?”

“吃。”

“家里的牛奶也没了。”

“夏天喝得特别快耶。”

“都是你喝的吧。”

“有什么关系,反正对身体有益。”

“南瓜,买半颗就好啰。”

她一边吩咐一边书写。那张便条纸是做什么用的不问即知。

“等我两个小时好吗?傍晚再去买也来得及吧!”

把人家赶出乐园太过分了,我说。就在母女俩讨价还价之际,穿着背心短裤的老爸也探头进来,然后又带着一件衬衫和一本书走进来。冷气这玩意儿就像冬天的暖炉桌一样。

我起身去厨房。一走出房间顿时被热气笼罩全身,这种滋味的确难受。

我在大茶杯里注入热茶,回到冷气房,在老爸面前放下那杯茶。

“噢,谢了!”他说道。

“茶很烫喔!”

这一家人就像水族馆里的鱼,在冷气房渡过了这个下午。不时,母亲大人还会闲聊几句。

我幽幽地对老爸说:“米果,很好吃喔。”

05

姐姐到了深夜才回来。

不管父母是否睡着了,总之他们已经躺进被窝;而我在二楼,铺好被子,穿着水蓝色睡衣,正躺着看《江户怪谈集》。

转动钥匙和开门的声音传来,姐姐从玄关走进来,和父母交谈了几句,然后走到楼梯下喊我:“睡了吗?”

真难得;或者该说,前所未有。

“嗯,要睡了。”我情急之下如此回答。这是说谎!

姐姐默然,过了一会儿,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为何那样回答?心头很闷。

窗户罩着纱窗,但是没有一丝风,酷暑到了夜里依然不减。而我的紧张,在闷热的夜里难以解除。

这样下去根本睡不着,我决定下楼。姐姐正在浴室里流汗。

我打开冰箱一看,里面还有大罐啤酒。我倒了一杯冰麦茶,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浏览桌上的晚报。

姐姐终于从门口探头出来询问:“咦,你没睡?”

她用一条花浴巾从胸口裹住身体,长长的湿发黏在雪白的肩头,微红的脸蛋美得惊人。简直像条美人鱼在凝视我。

“有点事……”我给了一个无意义的暧昧回答,姐姐蓦地笑了。我感到耳朵发烫。

“把蚊香点上。”

之后,姐姐穿上直条纹睡衣,拿着刚才的铝罐走进来,然后说了声“啤酒”,开始擦头发。当然,意思是叫我“倒酒”。

“你应该在外面喝过了吧!”姐姐脸颊上的红晕显然不是因为入浴。

“要说教?”

姐姐的回答是愉悦的。我默默地取出杯子,倒入啤酒,姐姐以眼神示意“你也喝”,第二个杯子冒起泡沫。

“——干杯!”

姐姐一把抢去杯子,还撞了一下我手上的杯子,然后一口气喝下。虽然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会这么做,但杯子就口时她闭眼一口气喝光再猛然睁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个动作很刻意。

姐姐并不是想喝酒才喝,好像是了做给别人看,但也不是做给我看,抑或是姐姐把这样的自己做给自己看:“好热!”

姐姐笑靥如花,抓起酒罐又倒满一杯,此话一出,好像一又蒸出满身大汗。姐姐就这么插起杯子,开始用吹风机吹头发。我喝掉半杯啤酒,将冒着水珠的玻璃杯抵在额头、脸颊。

好舒服。

“今天开冷气喔。”

姐姐看着镜子回答:“是喔!”

姐姐的酒杯里溢出汩汩的泡沫,一只飞落桌面的蚊子正好倒栽葱跌入泡沫中,细如寒毛的蚊脚忧郁地颤动。

我用卫生纸拎起那只蚊子扔掉。姐姐转动脖子,放下吹风机,双手抚拢着发丝,然后面向我。

“长了吧。”

我点点头。她是指头发,一方面是因为天气热,我把头发的长度剪至衣领未及肩膀处,不过还是跟去年不一样。当时,我的头发短得像在原野奔驰的小男生,现在略微飘逸,至少有点女人味了。

姐姐凑近,把我连人带椅推向流理台,砰地一声,我坐的是圆凳,所以我的背部撞到了流理台。

动作之粗鲁令人感受到她的醉意。

“马马虎虎。比起过长,这个长度或许较好。”

她像赏画似地看着我。而我也回看着姐姐。

姐姐的眉如春山姣好,我的眉则像男生粗浓。姐姐的眼睛是双眼皮,水汪汪地就像二丸黑玉,镶上宛如人工打造的长睫毛。我的眼睛是单眼皮,像爸爸。

“别一直看我。”我受不了,别开了脸。

“少啰唆。”姐姐捧着我的脸,逼我面向正前方。她的视线在我脸上游移,好像正在想象替我化妆的样子。

客厅的钟响了一声。不是晚上十二点半就是凌晨一点。

姐姐以说秘密般细小却充满雀跃的声音在我耳边嗫语。

“你不涂口红吗?”

“免了。”我不是洋娃娃。

“说什么傻话。”

微红的脸蛋浮现笑意:“我还用不着。”

“你已经过了还用不着的年纪吧,口红可以令你判若两人喔。”

姐姐伸手扭开我身后的水龙头,好像流出细细的水:一只雪白的手经过我身旁,伸到我面前。

她沾湿了无名指的指尖,我赫然一惊。下一瞬间,那根指头碰上我的唇,我当下像定住般动弹不得,背抵着流理台,皱着脸闭起眼。

脑袋后面响起潺潺的流水声。姐姐又沾了些水,细心且缓慢地把透明口红抹在我的唇上。

“大致——,就这样吧。”

听姐姐这么说,我睁开眼。姐姐一边用湿毛巾擦拭手指头,一边轻声继续说:“怪丫头,那表情像是要逼你挨刀似的。”

我在心中暗道,“简直像……”遭到非礼——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

06

姐姐又喝起啤酒。我以为区区啤酒应该醉不倒她,不过她在外头喝的酒精似乎回到家才开始发作,只见她眼皮逐渐松弛。

在家门前的马路上,一名醉汉边走边高唱适合KTV点播的流行歌。与其说是唱歌,倒像在怒吼。

姐姐突然用天真烂漫的语气说:“唱得好烂!”

我吓了一跳,(仲夏夜悲剧,醉汉怒杀美女姐妹花),脑海中霎时浮现八卦周刊的标题(连美女这种字眼都搬得出来,可见得我依旧气定神闲。)由此可知姐姐的音量有多大。

桌上放着药房送的熊猫头团扇,姐姐毫不客气地把睡衣扣子解开到第三颗,抓起那把团扇朝雪白的胸脯猛搧。

屋外的“醉汉”依旧愉快地高歌,歌声在路上飘忽着逐渐远去。

姐姐把团扇夹在指缝间灵巧地鼓掌。

“别闹了。”

“为什么?”

“那人一定会说,酒鬼哪懂得欣赏老子的歌声。”

姐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她趴在桌上抖动着肩膀

大笑。然而,即便狂笑停止了,她依然维持那个姿势。

我不知所措,连动都不敢动,时间如凝重的水银般流过。

突然间,姐姐像崩溃似地滑下椅子,整个人蜷伏在我面前的地板。然后,呻吟着说:“对不起。”

“啊?”姐姐的肩膀就在我的膝盖前方,蚊香的冉冉青烟从我们俩之间飘过。

“我醉了。”

我以为姐姐是在为醉态道歉:不过,若是那样好像怪怪的。

“……”

“因为醉了才跟你说,我要向你道歉……那时候的拖鞋,对不起!”

姐姐在说什么,我立刻懂了。惊愕与哀伤令我感到血液逆流,原来她还记得那件事,一直到今天。

姐姐双手撑地、脸孔朝下。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姐姐底下形成了另一个姐姐。

“其实,还有很多事……,不过,那件事不知为何记得特别清楚。那年冬天,我小学三年级、你四岁。妈替你买了一双很可爱的毛绒绒拖鞋,红色的。我就像以往一样,吵着也要一双。”

没错。最后,在走廊上穿着新拖鞋的我,被突然从纸门后面冲出来的姐姐推倒。即便是四岁小孩,也分得出那是不是故意的。当时只觉得很痛、冬天的地板很冷。

“结果,妈妈隔天就带我去店里。因为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也把你带去了。妈妈说尺寸很多,叫我买大一点的。我们俩并肩站在那一区,你的脸色都变了,因为拖鞋有三种颜色,蓝色、红色以及高雅的粉红色。”

没错。妈妈已经买了一双给我,我不能要求再买一双。

我无可奈何,握紧拳头,一想到自己没有选择权,早已失去了那个权利,我就心碎。成堆的拖鞋当下在我眼前逐渐模糊,泪水夺眶而出。

“其实,从以前我就很了解你,你很讨厌红色对吧……。虽然你乖乖接收我的旧衣。”

不消说,正因为彻底看穿我的心事,姐姐当时才会做出那种选择。

她故意选了粉红色拖鞋。我冷不防地脱口说:“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会怕。”

“怕我?”

“嗯。”

“就算你怕我,我也无话可说,这是我自作自受。”

“没那回事。其实,你大部分时间都对我很好。”

姐姐抬起头,露出了缅怀的表情。

“自从买了那双拖鞋的来年夏天,我就改过自新了。”

我们俩面面相觑,吃吃发笑。的确,从某个时期起,姐姐再也不欺负我了。不仅如此,甚至还变得很照顾我。

“是我自己太胆小,所以是我的错。”

姐姐一边听我这么说,一边起身,她以双手蒙脸半晌,最后坐回椅子上,

“趁喝醉顺便告诉你吧。听好喔,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明天我可记不得今晚的事,你要搞清楚。”然后她缓缓说:“你以为爸被我抢走,其实根本不是。”

07

我倒抽了一口气。

“若要说抢不抢,我倒觉得你一出生,就把我的世界抢走了。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那之前,我不知被老爸揍了多少次。”

我难以置信,无法想象爸爸对姐姐动手的情景。我印象中的老爸,永远是慈祥地看着姐姐,用他那双很像我的眼睛看着姐姐。

“就算老是挨揍,我还是继续反抗。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很可笑,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彷佛心里很空洞,我站在高处冷眼看着挨揍的自己,于是忍不住笑了,怎么样也停不下来,就这么笑个不停。从那天起,老爸尽可能地盯紧我。不过,那可不是因为他疼我一百分,只疼你五十分喔。若拿我们俩来比较,我的性情比较不稳定。”

姐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我大致猜得到。开朗活跃、随性不羁。但是,小时候的我,其实正好完全相反,你能想象吗?”

我想都没想过,也不可能想得到,我总以为姐姐从小就是这样。

“可是,从某一天起,我决定改变那种个性,正好就是我不再欺负你的时候。我决定清楚表达意见,不再优柔寡断。在学校,凡事我都主动争取,就连选班级干部时我也不逃避。这样……其实很累。”

姐姐蓦地笑了,接着又说:“对颜色的喜好也是。若依照正常发展,从那时候起,我就偏爱中间色。小时候穿的衣服都不是自己喜欢的而是爸妈选的吧,因为是女孩子,所以颜色多半是红的,况且我的轮廓很深,确实比较适合亮丽的色彩。所以,我也以为自己喜欢原色。就像刚才提到的拖鞋,要是没有其它因素,我一定会选红色。不过,那大概也是‘习惯’造成的。”

睡衣被汗水黏在身上。我轻轻拉扯衣领搧风。

“可是,当我意识到自己真正喜欢的并不是鲜艳的原色时,却早已认定那种颜色能让自己更出色了。到了这个地步,像我这种顽固的人当然会坚持到底。这一点,我们姐妹俩应该很像吧。你也很顽固。”

我顿了一下才点点头。姐姐看着我,又说:“对,我们很像,像得令人厌烦。你经常莫名其妙地顾虑别人、压抑自己吧。看你那样,我就会忍不住烦躁,恨不得大叫。”

“我知道……”

“说穿了,好像看到了原本的自己,让我很受不了。该怎么说呢?被迫面对自己的真面目吧。”

“嗯。”

“喂。”

“干嘛?”

“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然后,姐姐一脸正经地问:“我看起来像是周旋在各种男人之间的女人吗?”

我做了两、三次深呼吸,垂下眼帘。

“不知道。”姐姐不出声地笑了,嘴型变成了上弦月。她从椅子上起身,就着流理台的水龙头洗脸。水花像舞娘般在她的脸孔四周跃动。

我把毛巾递给她。

“爸爸知道。”姐姐把脸埋在浅蓝色毛巾里说道。我感觉被鞭子抽了一下。

姐姐把毛巾挂好,嫣然一笑。

“春天,我不是在银座遇到你吗?”

那纯属偶然。我和朋友去银座后巷的小酒馆,在店里撞见姐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当时,跟我在一起的男人是三木先生,我们从今年冬天开始交往,他的为人比外表好。”

“外表也很出色呀。”

身材高大、五官英挺,算是所谓的“帅哥”。总之,跟姐姐站在一起很适配,外型毫不逊色,条件也很出众。

“是吗,不过他的外貌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听起来不带羞涩,似乎是真心话。

“你太挑了啦。”

“不,我喜欢普通一点的人。”姐姐淡淡地说道,“他……是我第一个一对一交往的对象。”

“第一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已经结束了?

“我立刻告诉爸爸,也偷偷跟我一个要好的同事说。我这个人其实很传统,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我根本无法想象。就是因为抱着将来会跟他结婚的打算,我才想先弃告爸爸。当然,办公室恋情不能公开是常识,所以我在别人面前也只字未提。”

“嗯。”

“可是,公司里开始传言今年刚进公司的某个新人与三木先生的交情很好,感情进展得很快。女孩子只要在茶水间聚集,全都在聊那个八卦。说什么有人撞见他们搂在一起,业务部的某人看到他们从宾馆进出云云,总之不负责任的传言满天飞。当然,我都装作若无其事。”

“你问过他吗?”

“大贯小姐也……,大贯小姐就是我唯一透露恋情的同事!——教我要这么做,她说之前也不是没听过这种事。虽然觉得九成是假的,而且去问本人好像很幼稚,不过还是非问不可:于是我们上个星期见面时,我半开玩笑地问了,可是,我那种说话方式坏了事。”

姐姐回想当时的情况,捂住了嘴。

“坏了事?你会问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可能像小孩子那么单纯,毕竟我们彼此还有感情。”

我默然。

“啊,糟糕:我心里也明白,说错话了。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就像在沙滩上盖沙堡,堆得越高就越容易崩塌。我好想放声大哭,可是直到最后都哭不出来。”姐姐如此自嘲。

“是庙会那一天吧。”

“啊?”

“上个星期天。”

“对,没错。是庙会那一天,之后就在一个星期内结束了。”

“结束了?”

“对,见鬼了。就连沙堡的最后一粒沙也消失了。”

08

在令人窒息的热气中,我眨巴着眼,发丝随着渗出的汗水黏在额头上。到底见了什么“鬼”?

“隔天,也就是星期一。”

“是上个星期一吧。”

姐姐的表情有点古怪,然后才恍然大悟。

“啊,对了,现在已经是‘星期一’了。没错,是上个星期一,我们经理把歌舞伎剩下的公关票给我,他给我两张,演出时间是星期五晚上。当时,我正好在填写信封。现在的通讯

数据几乎都用计算机打字,不过还是有需要手写的。经理为了慰劳我,才会把票给我。我反射性地把其中一张票装进信封,写上他的名字。我们昨天才不欢而散,我实在不好意思当面交给他,用寄的就没问题了。这么做等于是公器私用,但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贴上邮票,连同其它信件一起投入公司门口前面的邮筒。我不是想节省信封和邮票,只是想尽快采取行动。”

“我懂。”

“于是,星期五晚上,我走进剧场时已经开演了。反正我的目的不是看戏所以无所谓。搭地下铁坐到东银座很近,之后再走几步就到了。”

如此说来,地点在歌舞伎座。

“我边看票根,边循着走道走去,当场吓了一跳。原本应该是他的位子上,竟然坐着一个女人。当然,我以为是对方坐错位子,于是继续走到她旁边。此时,我才发现是公司那个新人。她顶着蘑菇头,一脸无辜地端坐着。我富下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见鬼了——,是吧!”

我用力吞口水。

“对呀,简直是骇人怪谈。”

姐姐懊恼地一边摇头一边说:“我气得不得了,那张票谁不好给,居然给了那女生,就算问我示威,也做得太过分了。我一气之下,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走到哪里,又是怎么走回去的,清醒时已经回到家。然后,我开始觉得不可思议。那真的发生过吗?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那个三木先生,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如果会那就不正常了。他应该不会赴约,若是想明确拒绝也会把票寄还给我。”

“也对。”我先是同意了,后来又想了一下,“你在信封里只放了票吧,也没有任何说明。那么,会不会是忘记写上自己的名字,所以三木先生收到时一头雾水,没有多想就把票随手给了那个人。”

“就算我再胡涂,也不可能做那种事。我把信封上的公司名称画掉,旁边还写上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那么这个可能性便消失了。仔细想想,就算没写名字,看笔迹应该也认得出来。姐姐的字秀丽飘逸,跟我的稚气笔迹有天壤之别。或许就是因为她写得一手好字,上司才会叫她写信封。

“结果,我隔天接到他的电话,他表示想见面,所以今天……已经算是昨天了,我就去赴约。一走进咖啡店,竟然看到三木先生和那个女孩,我不甘受辱,掉头就想离开,却被他叫住,他居然叫我把话说清楚。”

姐姐像是猛然想起来似地抓起啤酒罐,可惜已经空了,只见倒过来的罐口缓缓地滴落一滴酒液。

“我反问有什么好说的,结果我想说的居然被他抢先一步讲了,他还叫我‘别再羞辱人,把人家耍得团团转了’。”

09

那种难以释怀的心情就像在沙漠中被斥责:“怎么还没抓到飞鱼!”

“为什么,他凭什么那样指责你?”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很火大吧。”

“嗯。”

“我一问之下,他说那张票寄给那个女生,而且寄信人是三木先生。”

“咦?”

我好像在看着扭转一圈的纸圈。

“这是怎么回事?”

“这正是我想问的。”

说的也是。

“总之,那个女的……”姐姐望着空杯,自弃地说:“姓泽井……”

“泽井小姐以为是三木先生邀的,所以欣然赴约,是吗?”

“对,结果她看到我吓了一跳,她以为这是在试探。”

“试探?”

“换言之,她以为是我在试探她,看她会不会收到票就独自赴约,试探她是否对三木先生有意思。”

“噢。”这说得通。

“所以,她气得找三木先生哭诉。三木先生也很生气,说那样做太过分了。他说玩弄别人实在不可原谅。于是,我就成了卑鄙的坏女人。”

姐姐定睛看着我,又补上一句:“……不准说‘可怜’喔。”

“嗯。”那对湿漉漉的黑眼珠,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般深邃。

“我心里很乱,不过并没有慌了手脚,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嘴,表示惊讶的人其实是我。虽然解释了原委,不过他们好像不相信。所以,我说如果有心试探,应该会躲在远处暗中窥视,我劈哩啪啦说完,然后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的确,你根本用不着特地跑一趟歌舞伎座。”

“三木先生听到这里,果然也想了一下,所以我又趁势追击地表示,只坏疑我也未免太偏袒一方了。”

“啊,原来如此。”

如果寄件人无误,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收件人出了问题。该不会是泽井小姐抽走了三木先生的信吧。

(泽井小姐不经意看到信箱里有信,一看是姐姐寄的。她把信封朝着光源处一照,发现里面好像是戏票。泽井小姐为了阻挠他们见面,或者更积极地逼他们分手,于是自己赴约。)

“结果我这么一说,那女人就把蘑菇头一低,委屈地哭了起来。”

可以想见那种场面。

“三木先生气得满脸通红。他说公寓的信箱上了锁,除非信放在屋里,否则根本偷不走。‘我还没让她进去过呢!’他说道。我很笨,所以听到这里就笑着说:“原来是‘还没’啊!”

沉默持续了半晌。我脑海中浮现哀怨低泣的泽井小姐,以及满脸通红的三木先生。于是就完了,结束了——

10

如果不是收件人这边被动了手脚,那就只能针对寄件者这边来思考。

“你确定投进邮筒了吗?会不会是整批投函,少了一封也没发现?”

“你是说半路掉在走廊上?不可能!我都检查过了才投进邮筒,就算有一大堆信要寄,只有那封最重要。”

“那么……”我仰望天花板,逐渐浮现另一种想法:对了,又不是非得拿到那封信才能进戏院,自己买票就行了。

“你寄票给他这件事曾经告诉过其它人吗?”

“我寄完回来时,曾经跟大贯小姐提过。”

“你把地点和日期也告诉她了?”

“我有提到是歌舞伎座的票,好像也告诉她在星期五开演。”

“就是这个。”

“什么?”

“所以,一定是她告诉泽井小姐的。而泽井小姐为了制造机会,与三木先生有进一步的交往,再不然就是为了让情敌死心,自掏腰包买票,坐在那个位子上。”

姐姐笑了:“你疯了。”然后,她开始把睡衣的裤管仔细卷到膝上。

“为什么?”

“你该不会热昏头了吧。如果自己买票当然进得去,问题是她不可能知道座位在哪里吧。”

“啊,对喔。”

“况且,我寄的票又在哪里?如果三木先生来赴约,岂不是撞个正着。”

“嗯。”

姐姐像玩水的小孩般伸出双腿,在桌上支肘托腮。才洗过脸,额头又开始冒汗了:“还有其它推论吗?”

“泽井小姐也不可能一直站在三木先生的信箱前面傻等吧!”

“不可能。”

“或许是凑巧遇上了?”

“你的意思是?”

“她太迷恋三木先生,于是主动到他的公寓。就在进入大门时,正好遇到邮差送信。也许她向对方说声辛苦了,佯装成公寓里的住户,于是邮差就把信交给她了。”

“这个嘛,问题在于三木先生住的不是独栋洋房。如果是独门独院,泽井只要翻越大门,在里面就可以接信,也没那么不自然。不过,在公寓的成排信箱前面,这招就行不通了。如果在附近徘徊,首先会引起怀疑。除非时机刚刚好,而且还有精湛的演技。”

姐姐皱眉继续说:“……就算真是那样,收件人的名字是男性,恐怕也无法说服邮差吧。”

我听着听着,也逐渐觉得不可能。我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如果最后弄清楚真相,你会跟三木先生复合吗?”

刚才之所以列举各种可能,一方面也是在拖延时间,我不想立刻问这个问题。不过,姐姐毫不迟疑地回答:“不可能。”

我无话可说。姐姐又说:“我们已经错过了,彻底的,就像这样……”

她的左右手分别比出反方向的动作,“你懂吗!?已经没救了,就是这样。”之后便沉默了。

我拍打膝上的蚊子,心里暗忖,才八月初,虫鸣声为何这么响亮。

11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看报纸的地方版,发现大宫的某家寿司店有落语表演,压轴是圆紫大师。

报导内容是关于他的徒弟游紫先生。据说此人是大宫当地人,从第一届的落语大会便出席,之后成为固定班底。这次是第二十届,所以特地请师父锦上添花。

开演时间是傍晚六点。

我在地图上查到大概的地点,立刻抓起纸袋赶往车站。途中还要换车,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抵达大宫车站。

其实我几乎没来过大宫,因为从我家不管搭什么车,都会直接开往东京。

穿越

高楼林立的街道,都会丛林的景象令我目瞪口呆,我按照地图的指示前进。脚边的影子像剪影般浓黑。阳光强烈刺眼,不过比起在家里发懒反而不觉得那么热。

我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麦茶。很冰。

当我正想把空罐扔进旁边的垃圾筒时,发现一只毛色像脏线团的大狗,伸长舌头在那里睡午觉。我浑身僵硬地悄悄经过,向迎面走来的一个阿姨问路,原来旁边那栋大型建筑物就是那家寿司店。

中午的营业时间好像过了,深蓝色门帘收了起来,门口毫无遮荫处。我一碰那扇晒得发烫的门,门就轻轻动了。

“来了,什么事。”随着一股冷气十足的沁凉空气,一个臭脸大叔的大嗓门也随之传出。

“对不起,晚上的……”我边说边从纸袋里取出一张折迭椅。

“可以让我在前面等吗?”

一脸愕然的大叔朝店内深处大吼:“喂喂,伤脑筋呐。”

一名高个子青年从楼梯后面探出头:“啥?”

“说要在店前面等啦。”

“哦——”青年愉快地应道。

大叔转过头来对我说:“小妹妹,现在才两点呢,外头热得像洗三温暖,你打算一直等下去吗?”

没想到会被喊成小妹妹,于是有点反抗地回嘴:“对!”

青年一边解下头巾,一边走过来。

“位子呢,是要买票的。可是中午已经卖完了。”

连我都感觉得到自己的双肩颓然垮下。我本来就是窄肩,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像一个往上指的箭头吧。一阵窝囊令我鼻头一酸。

“是吗……,打扰了。”

我正要关门,大叔慌忙吼道:“喂,等一下!你也太性急了。”

“啊?”

“这么瘦不啦叽的一个小丫头,没问题,挤得下啦!”大叔对青年说,然后笑了,“若是我家那口子就没办法了。”

店内深处立刻传出一个不输他的大嗓门吼道“死鬼!”我感觉汗水滑过被太阳炙烤的脸颊,不禁笑了。这对夫妻好像在说相声。

“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吗?”

“其实是不行的,不过你连那种椅子都搬出来了,我还能怎样!”

我望着右手拎的椅子。那是爸爸买的小木椅。

“好了,请进。”

青年从收银台底下取出一张明信片,盖上蓝色戳印。那是“招待票”的戳印,当然还是要付钱。

“你把这个拿给收票员看就可以了。”

“好。”

我走出翳阳下的店外。接下来只要消磨时间就行了。

我边走边看明信片。是简介,上面写着演出感言和表演者、节目名称:游紫先生表演的是《夏贼》,圆紫大师是《一溜烟》。

12

寿司店二楼有一个相当宽敞的宴会厅,里面纵向并列着三张桌子。

我坐在尾端。

五点半,座位已经坐了不少人,多数是结伴而来,大家商量之后纷纷点了啤酒或生鱼片。舞台上,负责暖场的前座[148]一边带入时事问题,一边展开表演。

我觉得空间有点局促,只点了寿司。

“饮料呢?”

“啊,我喝茶。”

“好!”

我呼呼吹着热茶,一口一口地喝,小心翼翼地品尝寿司,尽量不要吃得太快。

六点轮到明信片上那些新手的开场表演,游紫先生表演的《夏贼》排在第二个,内容描述闯空门的小偷反遭威胁,所有的赃款还被洗劫一空。

游紫先生的段子,我去年在藏王温泉听过,这么说好像很狂妄,不过这一年我觉得他进步很多,接近刚毅木讷的风格,增添了独特的喜感。

游紫先生行礼返场时,我用力鼓掌。

下一位表演者表演结束后便进入中场休息。我从纸袋里拿出包包,来到走廊上,顿时遇到了圆紫大师。

他与白天那个大叔并肩同行,后面跟着游紫先生。大师身穿浅蓝色休闲裤、浅绿白相间的polo衫,十分清爽。人偶般的睑蛋笑咪咪的,看起来心情还是一样好。

大概是来视察舞台的吧。

“咦,真巧。”

“您好。”我乖乖鞠躬。

“说到这里才想起,你是本地人吗?”

虽属同县但不同区,不过我老实回答:“对。”

“别急着回去喔。饭村先生,我要带这位小姐一起去。”

大叔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他们大概在商量表演结束后要去哪里吧。

我回到座位上不久,那个大叔就过来了。

“喂,穿长裤的小妹妹。”

(人家穿的是裤裙啦。)

“叫我吗?”

“对,没想到你和大师的交情这么好。”

他不仅嗓门大而且用词暧昧,四周的人纷纷看向我。我心慌意乱,忙着回答:“不是,呃,那个,对!”

“票卖完的时候,你居然没搬出大师的名字。我很欣赏你,我啊,最喜欢这种人了。”

他拿起寿司被我吃完的空盘,放下一瓶清酒及一盘生鱼片。

“我请客。”

“哪怎么行……”

“没关系,你很穷吧。别客气!”大侠晃着肩膀,虎虎生风地离去了。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于是毫不客气地开动了。冰凉的清酒像葡萄酒般入喉爽口,很好喝。

节目继续进行,压轴当然是圆紫大师。《一溜烟》这个段子是这样的:

帮间[149]一八迷恋某艺妓,苦苦追求之余竟意外得到对方善意的响应,双方约定在当天晚上两点见面密谈。女方明言,一八若迟到,就当他的懒散毛病发作,此事就此作罢,到时候他也得死了这条心:那天,一八必须赶赴一场宴席,因为对方是某位对他照顾有加的老爷,他虽担心时间却也无可奈何。好不容易脱身,一八在屋顶的采光处守着,等待凌晨两点来临,没想到酒醉误事竟然睡着了。当他以为听到钟响,抓着事先挂在柱子上的带子,慌慌张张地一溜烟滑下去,才发现已经是早晨了,底下正在用餐:师父抬头看着上面吼道:“睡过头了吗?”一八说:“是啊,我做了一个换井的梦。”

换井,简而言之也就是清扫水井。一八一溜烟滑下去的模样,与换井的姿态重叠了。

这个段子充满了圆紫大师的风格,最后的结尾尤其独特。一八被这么一吼,在瞬间醒悟,继之感到惊愕,霎时闪过绝望,一瞬间立刻转为开朗地冒出一句:“是啊,我做了一个换井……”接着万千感慨地缓缓说道:“……的梦。”

我第一次听的时候,感动到叹息不已。总之,非常精采。

不过,我后来觉得故事过于现代化,里面的主角不是“一八”,倒像是“春樱亭圆紫”。

换言之,不像在欣赏落语,倒像是看一出戏。但若要问我两者的差异,落语的演出容许到何种地步,我也答不上来。

因此,关于圆紫大师的《一溜烟》,我至今仍不知该如何评价。

唯有一点我敢断言,如果用同样的手法演出二十年,不,十五年吧,观众肯定会全盘接受,就算变成了一种街头卖艺,观众一样照单全收。

女孩子当然不喜欢变老,不过老后若听得到《一溜烟》,倒是可以聊作补偿。

今天的现场演出也到了尾声,圆紫大师受到热情的掌声。

过了一会儿,游紫先生从舞台侧翼走出,手上还拿着麦克风。观众看到他出现,掌声立即如退潮般静止。

游紫先生开始讲话,比起演出时稍显僵硬。

“今天,圆紫师父大驾光临,正如各位所见座无虚席。我想,一定有很多观众都是冲着我师父来的。难得有这个机会,欢迎各位踊跃发问。”

原来是表演结束后的额外服务。

“怎么样,没有问题吗?”

游紫先生拿着麦克风,走向观众席。他那困扰的语气,使得观众席间弥漫着一股僵硬的气氛。

“有没有哪位要发问?”

这种气氛若再持续下去,场面八成会很尴尬。当我暗忖不妙之际,目光正与游紫先主对个正着,我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

“啊,请说!那位小姐。”游紫先生把麦克风递了过来。圆紫大师在舞台上看着我,莞尔一笑。

“关于《一溜烟》,有个地方和别人表演的不太一样。在别人的表演中,一八会恳求老爷,‘今天我和姑娘有重要约会,请让我早点离开。’而圆紫大师的表演中,一八却保持缄默:毫不知情的老爷一下子叫他做这个,一下又叫他表演那个,最后甚至嚷着,“我们出去透透气,到品川逛逛吧,不,干脆越过箱根好了,去看金鯱[150],去清水舞台[151]纵身一跃,不,去大阪城,去宫岛。’越说越夸张:老爷每说一句,一八就窝囊地哀嚎一声。”

圆紫大师缓缓地点头。

“在我听来,虽然很有趣,但刻意那样铺陈,是为了哄观众发笑吗?”

这个问题我早就很好奇,而且我心中自有答案。不知圆紫大师的回答是否跟我一样。

“那倒不是。我一点也不想让观众觉得老爷知情却故意灌一八喝酒,不让他赴约。不过,或许那就是我的落语的弱点,凡事总想维持美好的一面。不过……”

圆紫大师清亮的嗓音响彻安静的会场:“这个段子就是那种结局。所以,我不想在中途放进类似‘恶意’的东西,如果那么做,一八也未免太可悲了。”

13

我们回到车站附近,走进入地下楼的一家酒馆,大叔似乎对那家店很熟。

白天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太太也一起出席,果然是个体态丰满的妇女。这位太太很中意我,不停嚷着“哇,好可爱”。他们夫妻没有小孩,据说太太很想要一个女儿。

大叔忙着招呼几个新手,圆紫大师正被其它人围着发问。至于游紫先生,则是如影随形地坐在圆紫大师身旁,不放过师父讲的一字一句。

“刚才……”大伙儿聊了开来,便纷纷开始移动,圆紫大师叫我过去。那个包厢只剩下我们俩和游紫先生,也许是刻意回避。

“那样的回答你还满意吗?”

“满意。”

由此,话题转变成符合国文系学长会聊的内容。

“说到这里,你知道谣曲《熊野》吗?”

“稍微听过……”

那是无数谣曲中极为知名的一则,我记得三岛的《近代能乐集》[152]也有收录,顶多是因为这样才听过。圆紫大师说:“《熊野》摆明了就是一个‘不肯放行’的故事。”

“被您这么一说的确是。”

当时的掌权者是平宗盛,他有个爱妾名叫熊野。熊野的母亲命在旦夕,熊野遂恳请平宗盛让她返乡探视,平宗盛不答应,反而带她去赏花。忧心仲忡的熊野与盛开的鲜花形成了强烈对比。

“至于《一溜烟》的情况,一般人大概不会想到那么多。可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涸段子,对于那个老爷明明知情,却让一八继续卖艺感到很不愉快。不过因为一八是艺人,那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也这么觉得。”我表现得异常激动。当然,那是因为落语令我联想到三木先生未赴约的怪事。

“哦!”

“说到这里,有件事想说给您听:”我倾身向前。

圆紫大师说:“我就知道。”

“在走廊遇到你的时候,你就一脸‘逮到机会’的表情。”

“哎呀!”大师既然有心理准备,我反而容易开口。我把姐姐的“事件”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圆紫大师一边喝着搀水威士忌,一边聆听,我一说完他立刻表示:“原来如此,明白了。不过在我说出看法之前,就事论事,这里正好有一位专家,我来介绍一下吧。”

“专家?”见我侧首不解,他指向游紫先生。

“你忘啦,他在藏王表演过什么余兴节目,你不妨回想一下。”

我想起来了。游紫先生以前在藏王的落语表演会上,曾经请观众随意说个邮政编码,考他地名,或是由观众说出地名来考他邮政编码。

“您曾经从事过邮务业吗?”

游紫先生正经地点点头。此时,圆紫大师说:“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令姐寄出一封信,可是对方没收到。这可能是什么状况呢?首先,一般寄出的信有时候也会被退回。”

“因为收件人不明。”

“对。换言之,对方搬家了,或是收件人的地址没写清楚……。如果是邮政编码或地址写错了会怎样?”

后半句是问游紫先生。游紫先生露出遥想当年的表情说道:“如果地址写错了,那就有点麻烦。反之,万一邮政编码不对,只要地址是正确的,对方最后还是收得到——不过,邮局都是先按照邮政编码分类,因此多少会耽误一点时间:”

“是用机器分类吧。”

“对,所以手写的邮政编码若是不易判读也很麻烦。我以前在大宫的邮局工作,经常收到寄往大阪的信。”

“寄到大阪的信却送到大宫?”

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大宫的某区是330,而大阪的某区是530。如果没写清楚,很容易把3和5弄错。”

“啊,原来如此。”

“另外,也会发生寄件人自己搞错的情况。我有个朋友在春日部的邮局工作,当地的邮递区号是344。结果有人把邮政编码写错了,他常常收到寄往鸽谷的信件。”

春日部和鸽谷都是大宫县的市区:“鸽谷是……”

“334。就算地址写得很详细,如果邮政编码写成344,还是会先送到春日部。类似这种信你猜一天有几封。”

我只能乱猜。

“十封左右?”

游紫先生笑也不笑,一脸困扰地说:“据说超过两百封。我想也差不多啦。”

我真的大吃一惊。

“那么多啊。”

圆紫大师说:“唉,是人都会犯错嘛。”

“您的意思是,我姐写错了地址?”

“不,应该不会。只不过,如果写错邮政编码,信件会被转来转去,如果写错地址或收件人姓名,信件会被返回来。换言之,我想强调的是,就算信件投入邮筒,不见得会顺利送到对方手上。”

“有些寄件人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信件被退。”游紫先生这句话很奇妙。

“啥?”

“他们寄信时会要求留局待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信件十天之内无人领取,就会返回寄件人处。”

“可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为了收集邮戳。若是要求留局待领,即便是邮局代收也会盖邮戳。他们就是想要那个东西。”

世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寄出去的信也会返回来、丢进邮筒的信不见得被寄出去。此时,我灵光一闪。

“一旦投入邮筒的信,还能取回吗?”

“当然可以。”

游紫先生毫不在乎地说道:“只要到邮局说明投函地点、邮件形状,然后证明你的确是那个寄件人就行了。不过,如果信件已经送到了收件人那边的邮局,除了手续费还得酌收邮资。”

听起来有点难度,此人必须有姐姐的身分证明。我的思路再度被困在迷宫中。

不过,圆紫大师脸上毫无难色,他饮了一口威士忌,像是要进入正题似地放下酒杯说:“那么,我们来想想看:那个泽井小姐已坐在戏院的座位上,可见得她手上的确有票。那么她是怎么拿到的?我认为‘以三木先生的名义寄给她’这个说法应该可信,否则如果是她捏造的也未免太奇怪了吧。针对这一点,假设是某人刻意想让泽井小姐去戏院,一切就说得通了:三木先生没来,两个以为他会来的女人却撞个正着。这种‘恶意’的设计想必确实存在。”

“若是如此……”

“是的,会这么设计的人一定知道内情。如此一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令姐的朋友大贯小姐。”

“可是,她是怎么办到的?”

“很简单,把投进邮筒的信拿回来。”

大师说得太简单,我当下愣住了。

“请等一下。邮筒,等于是不可侵犯的圣域。就算想取回信件,也不可能走过去说一声‘给我’,人家就会乖乖说‘好,给你’吧。”

“当然。”

圆紫大师不动如山。我继续说:“先不说别的,她怎么让邮局的人相信她就是寄件人。”

“重点就在这里。依照一般情况的确很难,但若是大贯小姐,就能轻易办到。”

“咦?”

“令姐用公司信封写了好几封信吧。她把那些信一起丢进邮筒,即使看笔迹,也能一眼认出是同一批信。同一个寄件人一次寄了好几封信,就像一片叶子藏在树林中。寄件人是邮筒前的‘公司’,或者也可以说是‘公司的女职员’。”

我恍然大悟。

“如果向邮局要求取回寄给三木先生的那封信,想必很麻烦。但如果在公司门口的邮筒,有个身穿公司制服、脸色铁青的粉领族上前哭诉‘我忘了把部分数据放进信封里’,或‘我把私人信件也一并投邮,可是好像装错信封了’,那么会变成怎么样?”

说着,圆紫大师看向那位专家。

“这个嘛,首先我会核对信封的形状和收件人名称。”

“信封的形状当然讲得出来,因为是公司信封嘛。公文的收件名称只凭抄写,或许不大确定,但是私信的收件人名称一定知道。对方又穿着这家公司的制服。若是这样,情况会怎么样?”

“这个嘛……”

游紫先生噘起下唇,一脸为难地说:“如果是我,应该会把信还给她。因为确实有人会站在邮筒旁,向邮差表示“改变主意,不想寄那封信了”,或“一次寄好几封,好像装错信封了”。形状、寄件人、收件人如果都说对了,我就会把信还给对方。从来没出过问题。”

圆紫大师转向我,说道:“怎么样?容我再补充一句,这件事,‘偶然’应该占了很大的比例。邮筒上标示着邮差收信的固定时间,可是大贯小姐也在上班,与其说她在收信时间等候,我想她应该站在看得到邮筒的地方

,刚好邮差来了。于是,她就不由自主地走出去索回那封信,我认为这个推断比较合乎现实。她就这样拿到了票。接着,再以三木先生的名义寄给泽井小姐。”

“干嘛那样做……”

“不由自主地”把信索回,“不由自主地”搞出一场恶意的闹剧吗?

14

“说到这里我倒想反问。”圆紫大师说道,“《一溜烟》的老爷并没有让一八立刻脱身。

我说那样让我感到不快,你说你也有同感是吧。”

“是。”

“老爷的心理,哪一点令你不快?”

我当下回答:“嫉妒。”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指老爷也喜欢一八暗恋的对象吧。”

“当然不是,而是那种让幸福的人陷于不幸的举动,再加上他本身有优越者心态作祟。

对于这个由他摆布的帮间,居然一声不吭地找到幸福,有一种不满的嫉妒。”

“你这样分析会被认为想太多了!”

“我想也是。其实根本不是想太多,只是当下有这种直觉。”

说到这里,我喝着乌龙茶加冰块,提出理所当然的问题:“圆紫大师,那您为何感到不愉快?”

大师听了,莞尔一笑。

“我们应该各自在掌心上写答案,数一二三再一起揭晓。”

“跟我一样吗?”

“对,我的答案也是嫉妒。不过,我首先觉得两人在年龄上的差距。”

“对青春的嫉妒吗?”

“这么说很滑稽。一八不年轻了,他谈的恋爱也没有光明的未来。不过,若要说得极一点的确如此:老爷有钱,一八却即将抓住金钱买不到的爱。那一瞬间,我脑海中的一八变‘年轻’了,而那个老爷,憎恨年轻人拥有他找不回的‘时间’。”

“您是在几岁的时候有这种想法?”

“十二、三岁吧。”

一阵沉默。我把琥珀色饮料当成酒液般舔舐。

“想太多。”

“我也这么觉得。”

圆紫大师目光温柔地看着我。

“所以……,这是我头一次说出来。”

“原来是藏了数十年的秘密啊。”

“没错。”

乌龙茶好像也能醉人,我有一种让对方敞开心房的喜悦。

圆紫大师继续说:“不管怎样,嫉妒也有各种形式,所以我们回到原点。假设大贯小姐企图让两个情敌碰面,那么她的动机,虽然推测不出‘属于什么种类’,不过应该算是‘嫉妒’吧。”

“是。”

“但是,人是一种很麻烦的动物,光是活着无法满足,还得主张自己的存在,因此才会有进步,同时也有负面的情绪。好友之间固然会产生嫉妒,手足也避免不了,倒是亲子之间比较没有这种问题,小孩感受到父母的压力,与嫉妒在本质上有点不同。”

一直保持沉默的游紫先生突然问:“那么夫妻之间呢?”

圆紫大师一脸淘气地对我说:“这个人啊,下个月要结婚。”

“哇,恭喜。”

木讷先生顿时脸红了。

“我是介绍人。嗯,所以刚才说到哪里,夫妇是吗?这个问题很有趣,如果从事同一行,一方表现得较受肯定,另一方不知道会怎样。妻子会嫉妒丈夫吗?”

我试着想象老公得第一,我得第二名的情景。

“如果是我,应该会真心替他高兴。”

当然,并非我不在乎输赢,既然是自己选的伴侣,我希望他在各方面能成为我的标竿。唯有这样,携手共度人生才有意义,我可不希望对方萎靡不振。

“原来如此。反过来说,若是做妻子的技高一筹呢?就算老公没说出口,或许心里不是滋味。对吧,这么一想就很复杂了。对了。师徒之间又怎样呢?虽然巴不得徒弟的表现青出于蓝,但若是表现得太好,同样身为艺人,或许师父还是有一点嫉妒。喂,身为弟子的你觉得呢?”

游紫先生哭笑不得地说:“您在说什么啊!当然是师父比较厉害。”我头一次看到圆紫大师被打败。

15

姐姐的公司在茅场町。

我一眼就找到了他们公司门口的邮筒,收信时间确实标示在邮筒侧边,出问题的班次就在其中,是上午那一次。

我说有点好奇想去调查一下,游紫先生立刻表示“我可以去邮局问问当天负责那个邮筒的邮差”。

可是,我不希望把事情闹大,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收信,但我决定在看得到邮筒的地方等候。

时间还没到之前,我先在附近的公园看书。这种情况与在甲子园球场加油不同,所以我没带帽子。不过幸好有树荫,不至于晒得头晕脑胀。快到四十分时,我从长椅上起身,有点紧张地回到现场。

来者是一名看似豪爽的高个子青年,我走过去正想出声,对方倒先开口了。

“有什么事?”

“呃,上星期一的这个时段,有一批误投的信……”

“噢,那个啊!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答得很快。我不禁双手使力,却傻眼了,因为压根儿没想过接下来该怎么说。

“是您把信还给对方的吧。”

“是呀,因为对方这么要求。有什么不对吗?”

问题来了。我该怎么敷衍。

“那个,是我姐姐。”

“喔,是吗?你们长得不像。”

“她说差一点挨上司骂,幸亏有您的帮忙。”

“噢?”

“我正要去公司,去找我姐。呃,真的很感谢您。”

我一边冒冷汗,一边逃进那家公司。看来我不适合当侦探。

不过,冷气十足的建筑物内部很舒服,感觉和银行差不多。姐姐与大贯小姐的办公室在楼上,所以不用担心会被撞见。我在里面不扰人地待了一会儿便走出来。

虽说长得不像,不过邮差丝毫不起疑,可见得把信索回的人应该跟我姐差不多年纪。

我打电话到姐姐的公司。当然,要找的是大贯小姐。我一说“关于我姐的那封信”,话筒彼端顿时倒抽了一口气。

16

“我看她拿着信走出去,觉得很奇怪。”

午休时间,我们约在日本桥附近的咖啡店见面。大贯小姐是个窄脸的矮个子,动不动就把手放到嘴边,说话时企图掩嘴。

“公司邮件向来都是由总务统一拿到邮局,员工不用亲自邮寄,除非遇到急件的情况。总务通常都是下午三点左右寄信。”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原来真有让大贯小姐留意到的伏笔。

“所以,她一回来我就小声问:‘你去寄了什么情书吧?’。”

我点了一杯红茶,打算等大贯小姐离开后再吃午餐。不过,大贯小姐也只点了一杯咖啡。我很好奇她几点吃中饭。

“于是,你姐就把事情原委告诉我。老实说,我觉得她根本不用这么做。三木先生的事,公司里人尽皆知,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那人本来就是虚有其表。”

她像膜拜似地在面前双手合十,然后翻眼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后来,真的纯属偶然。我有事外出,正巧看到邮差打开邮筒,我像是被吸住般地走了过去,回过神时已说出‘我刚才寄错信,漏掉了重要数据,能不能把信还给我’这种话了。然后,我又一口气说出专业术语,报上公司名号并指着大楼。此时,我忽然觉得有人正在看我,一时心慌意乱,一边恳求对方:‘拜托!我得订正后再重寄,否则这样寄出去,真的会被老板骂。’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结果邮差就把整叠信都还给我。”

送来的红茶与咖啡都没碰。

“那时候,我真的是为你姐姐着想才那么做的哟。她早该跟那个男人分手了。可是,我后来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听着年纪比我大的人用这种讨好的语气说话,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我立刻把公司的信送去总务部,打算把装有戏票的那封信丢掉,所以当下折起来放进口袋,直到下班后换上便服才想起,结果,不知怎地突然就……。你知道的,灵机一动,偷偷抄下三木先生与泽井小姐的地址。然后,回家用文字处理机打字……”

事件经过已水落石出。我特地来这里,就是为了说接下来的这段话。我看着慌张挥舞的双手后面的那张脸孔。

“知道了。但我不满的是,我姐被误解。泽井小姐以为是我姐故意的,三木先生也这么误解。唯有这一点……”

我说着说着,大贯小姐的手就此停住了,然后如落叶飘落般垂下。

“才不是。”我一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大贯小姐又重复了一次。

“不是的。”

“什么?”

“我啊,你知道吗?真的认为自己错了,想到歌舞伎之约的那晚,我怎么都睡不好。所以第二天,我打电话向泽井小姐探听情况。直到深夜终于联络上她了。起先,我不打算全部说出来,但泽井小姐很会套话,结果,我忍不住都招了。当时,泽井小姐明明说‘明白了’,还说

‘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我感觉背脊一寒。那时候,不是她与姐姐及三木先生三人对质之前吗?据说,新进人员泽井小姐在姐姐面前委屈地低泣。的确“见鬼了”。

17

我第一次听到圆紫大师的小孩的声音,接电话的应对相当得体,回答“是,我立刻请家父听电话”。我记得那孩子应该才小学二年级,好能干!

结果小家伙把话筒往旁边一放,竟然立刻换了一个人似地大吼:“爸,电话,你的电话啦!”这一点也很可爱。

“唉,不好意思,动不动大呼小叫是他的坏毛病。”

接电话的圆紫大师,那声音听起来像个慈祥的父亲。

“嗓门大表示身体健康呀!”

我打电话到圆紫大师家里,这是头一遭。我表示如果调查有进展会通知他,他马上说:“我要休假两天,如果是晚上你就打到我家。”然后把电话号码告诉我。

“您今天很忙吧?”

“啊,是啊,陪小孩去后乐园玩。”

“吃过饭了吗?”

“不要紧。”

我把大贯小姐的事告诉他。

“她说会找个方式负起责任,向三木先生解释那不是我姐的错。至于我姐那边,她也会立刻道歉。但比起面对泽井小姐,她在我姐面前好像开不了口,一方面是因为自觉背叛了我姐。不过早在那之前,她每次见到我姐,都会变得很胆怯,很有压迫感。”

我说我能体会那种感受,大贯小姐本来像颗躁动不稳的陀螺,顿时脸上浮现安心又带着莫名喜悦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样就够了,接下来你就不用伤脑筋了。”

“是。”蓦地,我有点舍不得就这样挂断电话。

“——我姐约我周末去弥彦[153]。”

“姐妹旅行啊。”

“是啊。”

“真好呢。长大之后这种机会其实少之又少。”

“我也这么觉得。”

想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说到弥彦,就会想到良宽大师[154]呢。”

“是吗?”

发生了太多事,我还来不及做功课。新舄我一次也没去过。

“当地最出名的大概还是弥彦神社,不过对你来说应该是良宽大师吧。”

“这算是行前教育的重点分析吗?”

“对啊。”

我忽然有点开心。圆紫大师继续说明:“在弥彦与寺泊[155]之间有一座国上山。山上有一所国上寺,良宽大师就在那里。良宽大师还住过五合庵,我在那里借宿过。”

“可以借宿?”

“不行。现在应该更不可能吧。”

自相矛盾。

“那您是怎么办到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学生,一个人四处旅行就这么来到了五合庵。傍晚,我坐在缘廊上发呆,结果师父就过来了,我居然跟那位师父说:‘能不能让我在这里过夜?’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哇。”

“意外的是,对方竟然回答‘可以呀’。我就进去过了一夜。”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我本来也以为会有什么收获,但毕竟是俗人,所以跟蚊子奋战了整晚。”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八成很伤脑筋吧。在深山里,会出现的想必只有战斗力十足的蚊子。

“在一片漆黑中,只听见嗡嗡嗡的蚊鸣从四面八方逼近。”

“光用想的,就开始浑身发痒了。”

“可是,良宽大师每天都待在那种地方。”

“是啊。”

“另外,还听到一些脚步声。”

“脚步声?”

“对,我心想会是谁啊?于是把木门稍微拉开一看,屋外是宛如水底般的月夜,大树的叶片随风扬起,唰地落下,原来是落叶的声音。即使搞清楚了,听起来还是像脚步声,渐渐地朝我走近,在庵前嘎然而止,然后又从远方慢慢走来。沙沙沙,然后静止;沙沙沙,静止,就这么周而复始。”

听起来像是被遗忘的童话故事。看得见的,是沐浴在月光中的荒山与森林。

我悄然说道:“良宽大师也是每天听着落叶的脚步声吧。”

18

姐姐除了乘车券和特快车票,连旅馆的住宿优惠券也一起给了我。

“你不跟我一起去?”我问道。

“就算在电车上大眼瞪小眼,也没什么意思吧。你在饭店等我。”

她无情地说道,又撂下一句“我会在你吃饭前赶到”,然后去了东京。

上午开始下起雨势惊人的暴雨。

我先坐到大宫,再转搭新干线。在车上阅读《斋藤茂吉选集》(一九八二年岩波书店出版),里面提到良宽大师的诗歌。

只待明春盼汝来,速至草庵重相逢。

痴候伊人终将至,相见不知何所思。

说到良宽大师,我就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彩球和竹笋的故事[156]。关于他的书法和诗词,我没有刻意接触过,不过这种直指本心的真挚文字令我浑身一震。

那是他一心等待比他小了四十几岁的贞心尼师,在晚年写下的诗歌。光是想到就已感动的我,似乎太缺乏感情滋润了。不过,诗歌所呈现的,不正是难以言喻的清新吗?

对于肉体的爱我当然想过。事关己身,所以我很清楚,只不过应该先有心之所求,才会有肉体需求吧。

列车经过长冈时,从宽敞的车窗望见蓝天。之前笼罩整片关东平野的暴雨,彷佛只是一场虚构情节。我支肘托腮,盯着蔚蓝如洗的天空哼歌。

(只待明春盼汝来。)

越后一之宫弥彦神社位于弥彦村,那里也是一条温泉街。从燕三条换车,在外观貌似神社的弥彦车站下车后,饭店就在眼前。

我放下行李,坐上出租车前往圆紫大师所说的国上寺。司机先生在行驶柏油山路的途中,顺道带我去参观良宽大师晚年在五合庵艰苦生活的那座小庵遗址。

“这边靠近乡里,我想村童们也是来这边玩。”

现在也停放着其它车辅,看来造访者不少。建筑物经过重建,据说完全比照旧式规格。

“四周也有竹子,如果竹笋的故事是真实的,应该就在这里吧。”

司机先生掏出雪白的手帕一边擦额上的汗一边说。往里面一看,只见一群中年男子神情肃穆地坐着,或许正在体会良宽大师的心境。

前往五合庵,得在国上寺前下车,再沿着陡坡往下走一小段路。司机先生亲切地陪我同行。据说这座庵房也是大正时代重建的。

在群树环绕的茅顶小庵的缘廊坐下,享受迎面而来的凉风,时光彷佛在一瞬间凝缩。

很久很久以前,良宽大师就坐在这个位置,在我出生之前不久或者在我婴儿时期,还是学生的圆紫大师也曾经坐在这里,而现在,我安坐此地。十年后,五十年后,甚至在我这个人消失以后,想必还会有许多人前来造访,迎着吹拂过树林的清风吧。

树叶沙沙作响。当地的大婶一边制作漂亮的彩球,一边现场贩卖。我买了一颗三百圆的小彩球。

19

姐姐让我提心吊胆了老半天,终于在晚餐时间及时现身,连衣服也没换就这么坐下来吃饭。

她那身华丽的打扮不像是外出旅行,倒像是走在夜晚的六本木街头。(纯属我个人感觉,对于六本木,我只有往返俳优座剧场搭地铁在该站上下车时才会经过,所以这种形容很不负责任。)

穿着轻便T恤的我往末座一坐,简直就像名门阁秀带着家里的小女佣似的。

“要洗澡吗?”

“洗过了。”

“不陪我?我们来比比看谁能在三温暖撑得久。”

难得姐姐盛情相邀,但我敬谢不敏。姐姐泡澡总要泡上许久,如果三温暖也一样,那我毫无胜算。

果然,她泡了很久。我不清楚她像微波炉里的炸鸡那样耗了多少时间,不过并未接获“令姐已热昏”的噩耗。姐姐换上浴衣,一脸清爽地回来了。

我换好睡衣,一边翻阅旅游简介,一边无所事事地躺着。姐姐打开电视,正在播搞笑节目。我们俩一边冷言批评节目,一边闲聊。最后关了灯,钻进并排的被窝。

自从长大以后,我们俩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一起睡觉了。国中时姐姐已经有自己的房间,算一算时间还真是久。

即便姐姐只讲了一句:“我要睡啰,好累。”我也能感受到亲人才有的那种不拘小节,我很满足。

我翻身朝右准备侧睡,背对着姐姐——每一次呼吸,彷佛时光便倒流了一年。就这样,当我回到四岁时,蓦地冒出一个疑问。

我小声说:“喂……”我的姿势不变,还是背对着姐姐。

姐姐也没睡着,低喃道:“干嘛……”

“你不是说,从某一天起就再也不欺负我了。有什么原因吗?”

姐姐沉默了一下。感觉不到她移动身体。最后,她说:“别问这种让人不好意思的问题好吗?”

“抱歉……”

我以为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姐姐又说:“因为你扑进我怀里。”

“我吗?”

“对啊。”

那双拖鞋的记忆至今仍烙印在脑海里,可是姐姐刚才说的那一幕,我一时之间竟然毫无印象,这让我很愧疚,没有再继续追问。

20

出外旅行总是特别早起的我醒来时,姐姐已换好衣服坐在窗边的椅子,很没规矩地把双脚抬到桌子上,一双修长的美腿从浅蓝色短裙底下伸出来,一旁搁着大概是从冰箱取出的蓝色罐装健康饮料,好像连澡都洗过了。

“你要泡澡吗?”她问道。

“嗯。”我坐了起来,一边摩挲脖颈一边应声。

她说:“换洗衣服已经搁在那边了。”

“啊?”

我一看枕畔,彷佛从里面透出光芒——令人不禁惊声尖叫的亮橘色背心映入眼帘。我傻傻地半张着嘴,把那件衣服拿到睡衣前面一比。

“我穿这个?”

穿上这个,想必肩膀和锁骨都会晒到阳光。

“颜色不错吧。”

我本来想说太艳,却又作罢。

“我穿,适合吗?”

姐姐斩钉截铁地回答:“你穿绝对适合。”

于是我先换上浴衣,到澡堂蒸出一身汗,再穿上姐姐替我准备的“舞台装”。

这种背心连我不够丰满的体型也很合身。不用照镜子,也能明显地看出我没胸部。

底下配短裤,和姐姐的裙子一样是浅蓝色。我用黑皮带扎得紧紧的。

“这样……简直是小鬼嘛!”

我对着镜子轻声说道。不管再怎么想,恐怕也像小孩,而且是小男生。但是,我一边说着,一边发现自己竟因粗俗的用词而脸红。

盯着镜中的我,正是充满女人味甚至有点害羞的自己。

21

早餐是自助式的,用餐时间也很自由。我们决定在用餐前先去弥彦神社。

或许和妹妹走在一起不必矜持。姐姐穿着素面蓝T恤,脂粉未施,别有一种令人欣喜的清纯。

走到饭店前,一群小朋友正在车站前跟着收音机做早操。我们走路的节奏自然与早操重叠,收音机的广播尾随了我们好一阵子。

走了一会儿,便走进了公园。不知从哪里传来阵阵鸟鸣。

姐姐倏地抬头说:“是三光鸟。

“什么?”

“这个叫声,听起来像‘月、日、星’,所以是三种光的鸟。”

“喔——”我发出感叹。这名字还挺风雅的嘛。想必在当地很有名吧。

你懂得真多——我对着蓝T恤的背影说到一半,赫然噤口。姐姐怎会知道?

去五合庵之前,我还针对良宽大师特地“预习”。姐姐也对当地很关心,难不成她做过调查?抑或……,该不会是之前来过吧。

我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她突然邀我来旅行,我不能不怀疑,姐姐身边恐怕原本是另一个人。但这样的想法当然不能说出来。

这座公园比想象中还大,走过跨越小山谷的红桥时,眼下是一望无垠的枫树林,让我想到枫叶转红时的壮丽景观。

再往前走一段,拐角倏地伸出一朵绽放的白芙蓉。

“哎呀。”我停下脚步。那枝绿茎的中间有一个蝉蜕的空壳,朝上静止的它,彷佛脆弱地瞻仰枝顶的花朵。

“很少见耶。居然在花下。”姐姐说道,我也点点头。虽然继续迈步往前走,但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

穿过温泉街,钻过鸟居越过小河,进入杉林环绕的神域。我们和一群穿着运动服的国中生擦身而过,他们大概是运动社团来祈求比赛获胜吧;笑闹着走来的小学生似乎刚做完早操。这一带的早操场所好像在神社境内。此外,也有互相扶持、小心翼翼步行的老夫妇。

我们走上石阶,穿越山门,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弥彦神社的正殿。勾栏环绕的巨大建筑,宛如漂浮在沙海上的巨船,磅礴气势与苍郁森林极为协调。

不知姐姐在祈祷什么,我也祈求父母、姐姐及我自己都能幸福。

我们回到山门附近的长椅坐下。

“穿得这么随便,不知道会不会亵渎神明。”

“放心,神明说没关系。”姐姐像通灵女巫般说道。

杉林传来啁啾的鸟鸣,虽是清晨却也有蝉鸣。我这才想起:自从来到此地,经常听见蝉鸣,五合庵也有如注的蝉声。在我家那边听不到寂寥的蝉鸣,这里却镇日萦绕在耳畔。无论晨午黄昏,甚至连夜里也不知从哪里……

我在一瞬间宛如化石般动弹不得。

姐姐双手往旁边一撑,眺望某个方向。我朝她那漠然的侧脸看去,衬着越后一之宫的巍峨寺殿,冷不防咕哝:“……是蝉。”

姐姐转脸向我。我继续说:“……是因为夜蝉吧。”

姐姐温柔地笑了:“对。”鲜明的记忆重返脑海。

那一年,我甚至还没上小学,印象中是半夜发生的事,不过当时年纪太小,或许实际上是晚上八点,父亲还没回来,母亲也不在家。

老实说,我当时很怕与姐姐独处,幼小的身体与姐姐在体力上有很大的差距。当时的我,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活祭品看着暴君吧。

那天也因为某起争执,我从厨房逃进一个四坪大、铺有被褥的房间。日光灯下挂的拉绳又接了一条绳子,方便坐着拉扯。我拉了那条绳子,黑暗消退大放光明。我正打算把满身大汗的小小身体抛向白被单上。

此时,嗡的一声,某种东西从敞开的窗口迅如箭矢般侵入。

它在纸门和门框,乃至日光灯之间画出发狂的弧线不停地碰撞飞舞。撞上明亮的光环时,日光灯随之摇晃。脏灰色的尘埃与陈旧的蜘蛛网,在我头上以诡异的慢速缓缓地飘落。

陷入恐慌状态的我,一边用毛巾被裹住身子,一边坐在地上往后蹭着躲避。返到纸门边时,它正好咚地撞上我的脸边,我尖声大叫,浑身僵硬。

而它,又飞了一圈停在柱子上,然后开始凄厉地鸣叫。那是一只巨大的油蝉,体型异常巨大。

就在我该睡觉的房间里,夜晚,蝉声带着威胁响起。

那震动腹部的声响,彷佛会把幼小的我本来安居的世界、谨守的秩序,全都破坏殆尽。响彻房间的无疑是异形的恐惧。

正当我吓得动弹不得之际,姐姐从我身后敞开的纸门探头进来,瞪着她那双大眼睛。

怎么了?我彷佛在霎时之间松绑,哭着扑进了姐姐怀里。

22

“在那之前,大人总是说你就这么一个妹妹,应该好好疼她,我听都听腻了,理论上当然懂。可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简而言之,我恨死你了,那是一种嫉妒。换句话说,其实我一直是个婴儿。”

姐姐用毫不在乎的语气继续说道。

“可是,那一刻,就算不用理智思考我也明白,我们是流着同样血液的姐妹。”

姐姐垂下视线,看着地上的碎石。

“那时,你不停地发出同样的叫声。”

“叫什么?”

“你是怎么喊我的?”

我说出了那个称呼。

“就是那个。你反复地叫着,我一听就受不了了,你已经二十岁了。可是,到现在你还是这样喊我吧。在外人面前,你大概会用‘姐’或‘姐姐’叫我,但是私底下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我想,就算你到了三十岁,甚至五十岁了,也还是会这样吧。”

我彷佛被某种巨大的东西逼视,心情为之一震。

“……到头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这么叫我,我被你这么一叫,当时我察觉到的就是那个。从此,我就改变了。与其批评你,我自己先改变了……。虽说早晚都会变成这样,人生在世,想必还是会经历不同的立场吧。总有一天不需要理智,也会在一瞬间体悟所谓的关系或角色。”

比我大五岁的姐姐,用那双眼眸盯着我,嘴角放松像是在缅怀什么。接着,她忽然指着中庭的另一端说:“你看!”

“好厉害!”

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老人家,被几个小孩围绕着,正在把玩竹蜻艇。竹蜻蜓从老人手里往上飞,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细线拉扯般,笔直地飞上天。

飞得比神社还高,起码超过二十公尺吧,已经是超乎寻常的高度。

孩子们欢声雷动,捡起落在碎石地上的竹蜻蜓跑回那个矮小老人的身边。老人每一次都欠身鞠躬,道谢之后才接过去。

姐姐倏地起身:“我去一下。”姐姐踩响碎石,轻快地朝那边走去。

背影渐行渐远,但我觉得姐姐每走一步,便离我越近。

姐姐总是默默地保护我。虽然在理智上应该感谢她,不知为何,始终抹不去那种被戴有玻璃手套的手抚过的感觉。可是,真的是如此吗?

或许手套并不是戴在姐姐手上,而是我心中罩着玻璃盔甲。

姐姐加入了那群孩子,向老人欠身致意。老人的装扮是我很陌生的昔日工匠风貌,他取下头巾向姐姐回礼,然后两人就像熟识多

年的知己般开始交谈。

老人打开腰际挂的一只自制三角箱,从里面取出几支竹蜻挺。姐姐充满了天真的好奇心,指着竹蜻艇问了一大堆问题。

其中一个小孩大概是听腻了他们的问答,戳着老人的腰际。

老人与姐姐面面相觑,展颜一笑,一起对小孩说了什么,大概是在道歉。

然后,老人拿起一支新的竹蜻蜓,用双手摩擦。竹蜻蜓朝着蔚蓝色晴空,展翅飞去。

姐姐迎空露出灿烂纯真的笑容,双手在胸前合十,彷佛在祈求它继续往上飞,姐姐的秀发在蓝色T恤上晃动。

那一刻,我心如奔流般激动,向着姐姐。

“小姐姐……”我一边起身,一边轻声叫道。

文中和歌引自《良宽和歌集私抄》斋藤茂吉编

(全文完)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