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变成怪物的我带着一丝忧郁往学校走去。
我像昨天一样溜进教室,然而矢野不在。想到明明是她叫我早点来的,我怒火中烧,却又觉得她或许是躲在某处应该去找找……算了。要么是没来,要么就是不想来了。若是后者也就算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将身体调整成方便坐在教室后方的大小,忽然看到教室前门猛地被打开。
“已经来、了啊。”
“……是你叫我来的吧。”
就算我发牢骚,矢野也像没听到似的说着“啊,我去、洗个手”,再次跑出了教室。这家伙究竟搞什么鬼。
过了一会,她一边用裙子擦着手一边走回来了。昨天我没察觉到这点,仔细想想,她为什么穿着校服呢。
“我刚才、去造了个、坟墓哦。”
我又没问,她却自顾自说起了不在场的理由。“坟墓?”
“嗯,有一只青娃,死在了我的鞋柜里。太可怜了。”
矢野仍在自顾自回答:“很小、的、一只青蛙。”她用食指和拇指比画出一段微小的距离。
“青、蛙之中,你喜欢雨娃,还是角蛙?”
“我喜欢大眼蛙。”
“哦。”
她毫无兴趣的语气很有几分故意挑衅的意思。矢野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晃着双脚,一边看向我。
“眼睛,有八个。四肢,有六个。尾巴,有很多。”
我被她从头到尾指手画脚地说出身体特征,体会了一把被当人体模型的滋味。虽然没人说过那是怎样的感觉。
在来这里之前,我其实准备好了答案。如果被问到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我就回答“不知道”。很诚实的答案。
然而她的提问却出乎意料。
“现在的你,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欸?”
“为什、么,你变成、人了呢?”
我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和思想偏离常识的同班同学一五一十地说“我到了晚上会变身”之后,“变身”一词竟有了几分英雄色彩,这让我有些害臊。
“我深深地以为,你就是,以这样的面貌出生的。”
“那样的话,我就不专门变身成人类来学校了。”
“我以为,你如果以这副怪模样、来学校的话,会很、困难,所以变成人、来学校。”
怪模样这个形容让我脑门充血。我想象了一下,就算退一万步得以这副模样来学校,也没什么难度。至少比矢野的每一天轻松多了。
“矢野同学才是,为什么每天来学校呢?”
我问,怀揣着一点想要捉弄她的小心思。对她来说学校肯定不是一个开心的地方吧。我是为了反击她,没想到却被她若无其事地驳了回来。
“因为没有、午休时间,所以想、来晚休时间。”
我觉得莫名其妙。晚休时间,好像昨天也说了同样的话。“什么是晚休时间?”
“想、知道吗?”
“…也不至于。”
“晚、休时间呢,其实是,啊,对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这里、的吗?
“天知道。”
“想、知道吗?”
真麻烦。虽然我一直知道她很麻烦,但两个人单独说话之后愈发感觉到。我觉得厌烦而开始沉默,她却开始自说自话。
“校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午夜一点、这一个小时,这就是、我的晚休时间。”
“这么无聊的理由。”
如果是真的,那小偷岂不是要多少来多少。
“我没有骗你、哦,当然是因为知道我是这里的、学生。”
什么“当然是因为”。就算是学生也不可能吧。虽然此刻的我也没资格讨伐这点。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校警有、三个人,我问过,名字但是忘了,都是好人、呢。”
都是好人的意思是矢野和校警们都见过,并且校警们抛弃了自己的职责,默许她在这里。没有这种可能性。而且就算是真的,双方的目的都太莫名其妙了,绝对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你不、相信我啊。”
“…就算真的有你的晚休时间,你有必要来学校吗?”“安达、君昨天不也来学校了吗?”
“我是为了来拿书。为了完成作业。”
“真老实、啊。”
虽然矢野没有笠井那样的意思,但白天被说一次老实,现在又在这里被说一次,我的胃难辨真假地疼了起来。
“我是来、享受晚休、时间的。”
矢野不合时宣地美滋滋一笑。
“白天的校园,无法让我休、息。”
为什么她能笑得出来啊。我无法说“的确如此啊”,也无法说“不是这样的”。她从这样的笑容中抽离出来,奇怪地对我说:
“对于安达、君来说,有、午休吗?”
“……”
我既无法承认也无法否认。脑海里会想起今天午休时间的事情。我吃了猪扒饭,踢了球,受了伤,去了能登老师那里,的确没有休息。
“那、我们关于午休的话题就终、止吧。”明明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晚休的时间,还剩下、一些哦,干嘛、呢。”
“呃,我打算回家了。”
“安达、君平时,晚上都做什么、呢?”
“做什么?”
“我没有、色色、的意思。”
我对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深深叹了一口气。但矢野会说这种普通中学生说的话让我挺意外的。
“晚上,有时候去海边,有时候去山里。”
“哪里都能、去呀,真好。”
“最初也尝试过吓唬别人,但很快就腻了。”
“怪物,很吓人呢。”
“啊,之前去了主题乐园,看到很多还在工作的人吓了我一跳。”
“哇,安达、君会被误认为是新的、游乐设施吧。”
矢野夸张地和我一唱一和。我没想到她对我的话题如此感兴趣。
“矢野同学才是,晚上在学校都做什么呢?”
“用手机、看视频网站,或者、是看漫画,虽然是、违反校规的。”
现在还谈什么违反校规。早就违反了很多校规了。
“这种事为什么不在家里做呢?”
“不是、这么回事。”
被她的双眼直视,我的八只眼睛不由自主地躲闪开。虽然不知道她想表达的,但矢野说不是这样那就不是这样吧。我并非接受,只是承认她的价值观所在。人都有各自独特的价值观,她那样的人尤其。这是造就她的现状的原因。所以就算我尝试去理解也未必能真的理解吧。
“但是,安达、君说的话也、有道理。”
她对我的言语的容纳让我感到意外且荣幸。似乎我又能重归自己平静的夜晚了。
“我们一起在、学校探险、吧。”
“…不是吧。”
“你不是说,做点不能、在家里做的事情吗?”
“我可没说。我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啊,三十分钟、后。”
她拿出手机开始计算时间。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拿着手机的样子有些让人意外。她都用手机联系谁呢?
“走、吧。”
还没得到我的许可,她便站起来往教室的前门走去。
虽然并没同行的兴致,但我还是勉强把身体缩到大型犬的大小跟在她的身后。我在担心矢野若被校警抓住了,会不会泄露我的事情。
其实,我也并不是对夜晚的校园丝毫没有兴趣。
我让矢野先出教室,然后用尾巴关上门,变成颗粒状从门缝来到走廊。当我由颗粒重新变成怪物的时候,她竟轻轻击起掌来,说“其实不关门也可以的”。我仔细一想,且不论晚休的事情是真是假,她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你现在的大小,跟宠物一样呢。”
“……你最好还是戒备一下吧。”
我将声音压低,矢野便捂着嘴说,“这是怪、盗游戏”。我在大脑里搜索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她在说怪盗。
“眼睛、不会伸缩、吗?”
在走廊里踱了几步,她突如其来地指着我问,确切地说,是指着我的眼睛在问。
“我觉得不会吧。”
“如果可以伸缩,再弯成需要的弧度,看看转角对面,会很方便、吧?”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和侦探一样方便,能用上的地方实在太少了。外加上我对她的设想实在毫无临场画面感。
且不论做不做得到,如果能做到这样的话应该挺帅的。比如移动黑色的颗粒覆盖住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留下的影子,做出另一个怪物的影子。做出来的家伙就犹如游戏中的助攻角色,还能按照我的意志来行动,在学校里的侦查也会易如反掌。如果有这样的能力,还挺帅的。
“安、达君。”
被叫住的我,看了看身旁的矢野。然而她却看着我的斜后方。“你还能、这样、啊?”
“分身、术?”
我转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那是
,什么?
在我的身后,是和我刚才在脑海中想象出的一模一样的另一头怪物。和我不同的是,它的眼珠也是黑色。就在一秒前,它都应该并未出现。我看向窗外,月光从斜前方洒落。
总之我先无视掉一脸稀奇地凝视影子的矢野同学,用意念命令影子动起来。超越我,奔向前方。即便我还半信半疑,但试试总不会吃亏。
半响,影子就像我所想要的那样行动了。我尽量注意不要偏离想象,就这个样子往走廊的转角移动。
看着对我唯命是从的影子,我再次感到惊讶。没想到我真的有这样的能力。
一瞬间,就在我意识到紧靠移动影子也无法做侦查的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另一个视角。那是能看到走廊对面的台阶的,影子的视角。
这身体真是方便呀。
“走、了。”
“让它来放哨,我们前进。”
“来真的,的呀。”
是想说她提到的怪盗游戏吧。
“矢野同学,计划往哪里走?”
“音乐教室、吧。我想知道半夜钢琴响、起来的真相。”“真
有这种跟七大不可思议一样的事情?”
“谁知道、呢,通常、会有。”
“信口开河。”
狠狠被吐槽,矢野的脸上又出现了美滋滋的微笑。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
我让影子侦查发现,从现在的所在地到音乐教师的途中没有人。
以防万一,我还侦查了走廊左右,也没有人。我不想看着矢野的猫背,于是走在她的斜前方。如果走在她身后,看上去可能真的像她的宠物。
上了楼梯,来到五楼尽头的音乐教室。
和进入我们班的教室时不一样,这次由我先进去,然后打开门锁。因为有隔音墙壁,本来就安静无比音乐教室里此刻充斥着更为静谧的空气。三角钢琴像个妖怪。仿佛吃掉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钢琴没有响、呢。”
那是当然。就算是在幽灵界,也没有哪个家伙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还能留到现在吧。
虽然影子在音乐教室外面放哨,但就算有人来了也一定会逃跑吧。我无可依傍地立在那里,忽然听到了淅索的声音。黑色的颗粒们如波涛起伏。回过头去,我看到矢野打开了钢琴的盖子,一脸演奏家的模样坐了上去。身体小小的她坐在那里,仿佛是小学生在做钢琴发表会。
“安达君是莫、扎特派,还是维瓦、尔第派?
“…贝多芬派。弄出钢琴声太过了吧。”
“贝、多芬呀。”
矢野完全不听我的忠告,用她的小手敲击起键盘。还一连四次。令人不适的和弦响彻整个音乐教室。我当机立断地缩进扫除道具箱里。紧接着我意识到就算我被发现也是吓坏对方罢了,真正不太妙的是矢野,立刻出去。
影子还在音乐教室四周侦查。看来音乐教室的防音墙货真价实,一时半会并没有任何人来。
矢野毫不慌张地看向这里。
“这就是命运、的感、觉?”
“你说现在的是,命运?”我呆若木鸡,随即立刻被她瞪了一眼。
“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又美滋滋地笑,说着“是晚休,所以没有关系、哟”那样的梦话。
我本想发作,但又可得如果和她那样说什么都说不通的人生气,反倒显得自己傻,只能叹口气作罢。
“就算被抓住了,也别说出我的名字。”
“当、然呀。”
什么当然呀,毫不相信她的八只眼睛一双双看着她,她却移向了座位。和她白天一样我行我素。
音乐教室的座位也和班里的座位一样。矢野依从了这个排位规矩。
“安达、君,都听什么音乐、呢?”她问了一个朋友间才问的问题。
为了避免她再触碰钢琴,我用尾巴关上琴盖,
“没什么特别的。”
“都听谁的?”
被她凝视,我只好准备了和往常一样的答案。那种大家听过名字,但是不会太有名,虽然还算流行但也并非所有的人都知道名字的歌手。那种只要出了单曲就能进人鸢屋的排名、班里好几个女生都叽叽喳喳嚷着去过演唱会的歌手。矢野嗯嗯地听着我的回答。
“矢野同学呢?”
我只是出于客套反问了一下,毕竟她看上去会喜欢那种比较有个性的音乐。而我们应该也无法理解对方。
“我、呢。”
矢野一脸高兴地说了一个组合的名字。仿佛在介绍一位秘密的昔日老友,笑得满脸溢满比自豪还要动人的骄傲。这样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
我被吓了一跳。矢野口中的组合名字,绝不是那种需要当做秘密的名字。可能全日本大多数人都知道那个名字,我甚至从小学起就知道。如果在朋友圈里认真地说起这个组合的名字,或许会有被人嘲笑“还听他们啊”的难为情。说穿了,他们过于大众、太常见了。
然而矢野却说她喜欢这个人人都知道的组合,用形容自己的宝物那样的口吻。
我惊呆了。
“这样啊。”
我随意接话,她立刻问:“安达、君,也喜欢吗?”
“偶尔听听,还不错吧。”
我实在无法说出口。其实我至今都常常听这个组合的歌曲。矢野向我滔滔不绝地描述着这个组合的魅力。这首歌的歌词、这个部分、那位成员……这些其实我都知道。
就在她侃侃而谈哪张专辑最好的时候,她口袋中的闹钟响了起来。此刻的我,和昨天的此刻的我以不同的心情同样松了口气。
她摆弄手机停掉闹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结束、了。回、家睡觉、吧。”
我一言不发地用尾巴开门,让矢野先出音乐教室。然后用关掉班里教室门的方法关掉门。
“你可以先、走、哦。”
她对着这个从波涛翻滚的黑色颗粒回到原形的我说。我不知道矢野要怎么回去,也不需要知道。我如她所愿,先走一步。
虽说今晚来是为了完成交易,也没有友好道别的必要,但对她视而不见好像也不好。我正在犹豫,她又美滋滋一笑。
“明天、也会来、吗?”
“……”
我并不想来,却无法干脆地拒绝,一定是因为这一次矢野将选择权交给了我的缘故。
我选择了沉默,打算往夜空中奔去。
只是,有句话,我想对今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话的她说。我背对着她,尽量装作漠不经心:“体育课踢了你,对不起。”
“白天的事情,不要、在晚上道歉、哦。”
什么鬼,我好不容易下决心道歉。
果然夜晚还是应该独自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