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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了老半天,结果那一天平井副总经理和金治总经理虽然表示我客户「是犯人的可能性很高」,但是由于定之常董的异议,还是决定「暂时保留最后结论」。
假如只是要传达这个结论,也犯不着把我留这么久,但是所谓的高层,往往对于剥夺底下人的时间这件事毫不迟疑。
总之,这个结果如同我的预期,我也暂时放下了心。
首先在这三个人当中,有两个人表示同意,就像平井副总经理所说,我算是通过了「初选」。
十天后的二月二十七日星期六,我来到了轻井泽。
太阳高挂在晴朗蓝天中。空气乾燥,气温相当冷。
在车站前招了计程车,告知目的地,司机说:
「喔喔,就是森川家的别墅吧。」
似乎对那里很熟悉。
「每次经过都觉得那屋子真是气派。面东的正面玄关镶嵌了彩绘玻璃。早晨太阳照射在那上面看起来真是漂亮。我女儿十二岁了,每次载她经过那屋子前,她都会说:『我也好想住在那种城堡里喔。』」
衬着司机自言自语的BGM,车子在狭窄山路里晃呀晃地开了大约十五分钟,穿过山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盆地田园景色风景。
每一片田地占地都不小。现在是冬天,一眼望去都是褐色风景,有些清冷,不过一到夏天,这片美丽的绿色地毯应该会迎风起伏吧。
「就快到了。」
司机说完这句话后又开了十五分钟,我们到达了荣治留下的别墅。
铁制大门的另一端,是一条铺着石板的走道,周围则是宽阔的庭园。草地和树木的管理一定很辛苦吧。
这座石造的两层楼建筑,的确有点城堡的味道。大概是昭和中期盖的吧,也已经有点年分了。我猜建物土地面积大约两百平方公尺左右。
挑高的玄关门廊上方是整片镶嵌彩绘玻璃。彩绘玻璃是漂亮的橘色花形。我本来就对花的名字不熟悉,完全认不出那是什么花。
这附近是高级别墅区,但有很多人不一定把这里当度假别墅,可能是有钱人的隐居地,或者开展第二人生的舞台。
每间住宅都有宽广的庭院,家户之间随意以植栽区隔。有这么广大的土地,就算邻居稍微突出界线,也不至于因此起纷争吧。
下了车,打开进入庭院的大门,立刻听到一阵猛烈的狂吠。
「呜汪汪汪汪!!」
一看,院子一角有个不小的木屋,大约是都会区大学生独居套房的大小。木屋入口绑着一只大型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不过栗色的毛流浓密,站姿如画,可以想像应该是附有血统书的高贵犬种。
狗专心致志地吠叫,当然是对着我叫,反正我本来就没有动物缘,也不以为意,径自穿过院子。那只狗把牵绳拉到极限,那气势就像想立刻解决我,唉,也真悲哀,那条牵绳看来绑得很牢固,我一派从容地来到玄关。
按下门铃,纱英出来迎接我。
从脱鞋处偷偷往里看,玄关门厅进去之后,屋里用的好像是深褐色的木材。细致打磨的地板上,铺着有古典风情的胭脂色地毯。
「巴克斯看到丽子倒是会叫呢。」纱英嗤嗤地笑着说。
我一边脱鞋一边心想,这女人莫非连狗叫不叫都想分个高下吧?接着马上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巴克斯,去散步喽!」。
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嘴里这么叫着,同时往前冲。
我刚好为了脱鞋稍微举起单脚,男孩身体撞在我肩上的冲击,让我就这样往后跌。
我安静地往后倒,纱英看了反而「啊!」地大叫。
一个四十出头,穿着整齐乾净的男人从屋里小跑步出来。
「不好意思!」
他身上穿着毛呢剪裁的合身西装,一身潇洒就像贵族行猎时的打扮。
「真是的,小亮,快道歉!」男人口吻严厉。
被唤作小亮的男孩站得老远看着我,非常小声地说了声「对不起」。
然后害怕地往后退远离我。
通常小孩都不喜欢我,正确来说是怕我,即使很少哭的婴儿被我一抱也会开始狂哭,这男孩只是往后退而已,还不至于激怒我。
小孩讨厌我这件事,似乎让纱英觉得很开心。
「这个阿姨是律师,她很~可怕喔!可能会告小亮呢。」
她故意这样开玩笑。我马上打断反问:
「阿姨是什么意思?」
但是小亮似乎当真了。
「请、请、请不要告我。」
竟然开始抽抽咽咽。
所以说我不喜欢小孩子。
但小亮这张哭丧的脸,看着看着竟然有点荣治的影子。我们一起去看过一部无聊的B级电影,荣治在一个不怎么精采的场面开始嚎啕大哭,让我对他印象大打折扣。
「对不起啊,这位小姐。」
身穿毛呢西装的男人拿起我掉在玄关的提包,拍掉把手和侧面沾上的灰尘后递给我。
「堂上医生,您不用介意啦。」纱英不知为什么插了嘴。
「丽子,这位是帮忙照顾巴克斯的兽医堂上医生,还有他儿子小亮。他们住在隔壁,每天都会来照顾巴克斯、带他散步。他们跟荣治表哥相处的时间,可要比你长多了呢。」
纱英凡事都要拿来比较,非把我压在下风她才甘心。
堂上亲切的圆脸泛起笑意,嘴里说着:「哪里哪里。」轮流对纱英和我低头致意后离开。
过了一会儿,渐渐听不见巴克斯的叫声。或许就像小亮说的出去散步了吧。
「堂上医生真是个又帅气又温柔的人。他总是很会打扮,人又亲切。」
纱英的脸颊微微泛红。虽然不比说起荣治时那股热情,但看来她也相当喜欢堂上。
「不过医生的太太,她叫真佐美啦,是个很讨厌的家伙,经常欺负我。」
纱英的口气像在寻求我的同情。
「但是真佐美她得了重病,四年前过世了,所以我也不好意思随便说她的坏话,真讨厌。」
纱英闹脾气般地噘起嘴。
看来纱英心中自有一把尺,对死人不口吐恶言。尽管个性有点幼稚,不过在这些奇怪的地方倒是挺认真的。我稍微对纱英另眼相看了点。
进了玄关,直接往屋里走,首先是大约十坪的宽敞客厅。
客厅有挑高的天花板,后方一座暖炉,中央放着比一般茶几大一些的矮桌。围绕着这张桌子总共有三座皮沙发。客厅铺的薄地毯下方大概还垫了电毯,脚一踩上去就感到一阵暖意。
跟客厅相连的四方形空间放着餐桌椅。
距离暖炉最远、大概是所谓下座的座位上,一位黑色裤装的女人挺直了背脊坐着。
「这位是原口朝阳小姐。」
纱英伸出手掌指向裤装女人,回头看着我。
「然后这位是剑持丽子小姐。两位要是想吵架的话请自便。」
丢下这句话她就离开了。
我坐在暖炉附近的沙发上,悄悄偷看着那个叫朝阳的女人,朝阳也看着我。我们有一瞬间四目相对。
黑色短发,圆脸上有一对圆眼睛、一颗圆鼻子,看起来很讨喜的女孩。
身高并不太高,但大概是因为坐姿漂亮,有一股独特的魄力。从她身上穿的黑色裤装外,就能看出她肩宽和大腿的结实。这体格让人觉得她平时可能专精某项运动。
所谓人如其名,她的确给人宛如朝阳的感觉,是位活力充沛、健康型的女性。
「你好,我是原口朝阳。以前是荣治先生专属的护理师。」
朝阳说话的声音有点嘶哑。
本来以为她是荣治前女友之一,看来是我误会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不过最后我也是荣治先生的女友。」
朝阳这样介绍了自己。
之后纱英替我补充,朝阳原本是信州综合医院派遣来的护理师。不知不觉中开始跟荣治交往。好女色的荣治会对贴身护理师下手,我想非常合理。
我也自报了姓名。接着我们也没多聊,各自沉默着。我觉得前女友们一见面就会吵架,只不过是男人的幻想。就算彼此会交换些试探的视线,但毕竟都是成熟大人了,也不可能怎么样。当然,如果是像纱英那种性情暴烈的女人就另当别论了。
我把手放在暖炉上方取暖,餐厅另一头──看来应该通往厨房──走出了一位矮个子、长得也不怎么样的男人。
年龄大约三十五上下。
他脸上满是痘疤呈现土色,但又带点铁青,感觉身体很糟糕。五官的结构非常像金治。
感觉就像一只身体状况不好的斗牛犬,当自己心有余力时或许会想逗弄,但烦躁的时候又会想找来发泄,一个空虚和迟钝共存的男人。
我没起身,坐着对他点点头,自我介绍,他用跟长相搭不上的美声开口道:「我是森川富治,荣治的哥哥。」
声音酷似荣治。
「请问,之前某个星期三,您是不是去过森川制药的咖啡厅?」
我
忍不住问,富治说:「是啊,我跟表妹纱英一起去了公司。我有事去找我父亲,所以马上去了咖啡厅楼上的楼层。」
这声音愈听愈觉得像荣治。
那一天在咖啡厅,我是不是听到了富治的声音?
隔着暖炉,富治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真梨子姑姑好像跟村山律师在其他房间讨论事情,所以等雪乃小姐来了应该就到齐了吧?」
雪乃──?
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我探寻着自己的记忆,忽然想起来。
前女友名单上写的,森川雪乃。
荣治有很多前女友,我也无法一一记清楚名字,不过其中有个跟荣治一样姓「森川」的女人,所以这个部分我印象特别深刻。
是森川家的人吗?或者是曾经结婚又离婚,没有改回原名?
短短一瞬间我脑中闪过很多想法,但是自己瞎猜也没有意义,我马上打消了念头。
我瞥了一眼手表,刚好是集合时间下午一点。又过了五分钟、十分钟。大家都安静无语地等待,但那个名叫雪乃的人物还是没有出现。
纱英快步走到客厅来,发着牢骚。
「真是的!雪乃还没来吗?」
富治对着我补充,就像在帮忙找藉口一样。
「雪乃总是会稍微晚点到。」
纱英手扠着腰,稍微拨开客厅窗户的老旧蕾丝窗帘望向外面。
「那个女人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
朝阳和我在别人的地盘上老老实实地坐着。纱英偶尔会走过来,碎念雪乃「那个女人」、「真是难以置信」等等,然后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富治大概也是闲着无聊。
「我听我父亲说了犯人选拔会的事。」
他转头对我搭话。
「他很兴奋地对我说,有个代理人带了很周到的计画来。我父亲情绪向来容易激动,但是说到生意,他是个满冷静又慎重的人,所以我也很惊讶。」
「我很荣幸。」
我彻底换上工作时的口吻来应对。
「但是对外公布了那么罕见的遗书,富治先生应该也被大众媒体追得很辛苦吧。」
我随便丢了个话题,想刺探富治的近况。
「说到这个,我其实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我父亲和伯父私生活也躲不开媒体,确实挺辛苦的。不过我手里连一张森川制药的股票都没有,也完全不干涉公司的事业和经营,媒体应该是判断对我穷追不舍也没什么价值吧。」
富治说起来有些自虐,显得不怎么在意地「哈哈哈」笑了起来。
「不过因为荣治持有的不动产要分赠给很多人,现在我每个周末可都忙得很。」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事前调查时看过的有价证券报告书上,资产好像多半登记在荣治名下,没有任何关于哥哥富治的记载。这些内情不能不问个清楚,我马上紧咬着这点追问。
「富治先生您从事哪一行?」
「我是学者。现在在大学里教文化人类学,主要研究美国大陆的原住民。」
我将身体往前探,做出急切倾听的姿态,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话题,让我有点意外。
「文化人类学,是指调查、比较民族和风俗的学问吗?」
「没错没错。」
看到我表现得有点兴趣富治似乎满开心的,看得出他脸颊肌肉放松了许多。
这种听来有些艰涩又赚不了钱的领域,我完全不具备相关知识。但是为了拉近跟富治的距离,我拼命在自己记忆中翻找线索。
「啊,对了,我读过露丝.潘乃德(Ruth Benedict)的《菊与刀》。」
这本书里从美国学者稍微不同的观点,来描述日本人不可思议的习惯和行为模式,记得当时读了觉得很有趣。
「潘乃德吗?现在有很多人在批判她的研究手法,不过她的研究确实树立起一个里程碑。」
富治交抱着双臂,感触很深地说起。我开始有些无谓的想像,上他课的学生听着这声音讲课一定很陶醉吧。
「我推荐你看马歇.牟斯(Marcel Mauss)的《礼物》。那可以说是改变我人生的一本书,我也是因为这样才走上研究之路。」
富治看着我,眼睛闪着孩子般的光芒。
他整个人都散发出希望我继续深入挖掘这个话题的气息。
为什么男人老是爱提自己过去的光荣史呢?而且还不愿意自己主动讲,非要有人来央求他们才表现出勉为其难开口的态度。真是麻烦透顶。
不过如果能跟富治套好交情,当然不是坏事。
「喔?因为这本书您才立志从事研究吗?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拉高了音调,表现得很感兴趣,探出身子。
也不知为什么,富治端正了坐姿。
「你听过Potlatch,『夸富礼』吗?」
我偏头表示不解。
「Potlatch这个字直接翻译过来就是『竞争性赠礼』的意思。说得简单一点,假如有两个相邻部落。部落之间会互相馈赠。规则很简单,就是必须送给对方高于收到礼品价值的东西。像这样一直互相送礼,送的东西就会渐渐变大,直到某一方无法负荷而崩溃。」
「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很简单啊,就是为了逼对方崩溃。收到礼物就必须回礼,这是基本的规则,所以如果送对方一份大礼,让隔壁部落无法回礼,就表示他们违反了规则。甚至有些地方会发动战争,杀掉破坏规则的部落首长。」
「什么,竟然有这种事?」
我是发自内心觉得惊讶。
我单纯觉得好奇,用这么没有效率的方法,到底目的何在?
「不过很有趣的是,这类风俗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美国西北部和北部、美拉尼西亚、巴布亚纽几内亚、非洲、玻里尼西亚、马来半岛、南非、北非等等。竞争激烈的程度各地不一。可是如果全世界从以前就开始不约而同有这样的习惯,是不是表示这可能牵涉到人类本性呢?」
「嗯,的确。每个地区的发展脚步都不同,与其说是透过传承流传出去,更像是在世界的各地区中自然发展出的习惯呢。」
说着,我一边觉得这个话题相当有意思。不过心里也有些不安,照这个速度,要聊到富治为什么走上研究之路,可能太阳都下山了吧。
富治对我的反应看来很满意,他大大点着头,继续往下说。
「文化人类学上能观察到的夸富礼,发生于部族和部族、集团和集团之间。可是我总觉得夸富礼这种现象在个人与个人之间也很频繁地进行。」
我跟富治聊得正起劲,纱英走过我们身边,有短短一瞬间透露出想加入对话的样子,但是大概发现话题有些艰涩,马上就转身离开了。
「比方说情人节时女同事不是会送巧克力吗?这么一来好像就得在白色情人节时,回送比收到巧克力更贵一点的点心才行。如果确实回了礼那倒还好,万一不小心忘记,可就糟糕了。」
我觉得这个例子相当好懂。
至少比部族间馈赠的结局竟然是杀掉敌方首长这件事,让我更有共鸣。
「当然啦,对方并不会紧迫盯人地说:『你没有要回礼吗?』可是明明收了礼却没回礼,总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人家什么一样不是吗?遇到这种情况,我可能会在这个女同事工作出错的时候帮个忙,类似这种方法来回报,否则就会很不好意思。换句话说,这些女同事藉由送我巧克力,达到控制我的目的。」
「愈是重礼节的人大概愈会这样吧。」
我打断了他。
「不过如果是我,收了礼物只会觉得自己运气真好,不回礼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实际上我收过许多男人送的礼物,也从来没回过礼。
「丽子小姐一定对自己很有自信,深信自己可以带给别人好的影响,值得别人送礼给你。」
富治表情严肃认真地这么说,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不要这样拐着弯损我啦。」
富治也难为情地笑了,但是他立刻又正色道:
「其实我觉得是程度问题。有些人可能对巧克力不会放在心上,但万一是救命恩人,就会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至少我是这样。」
「我是这样?」
话题忽然拉到富治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内情。我的身体更往前倾。
「我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吧。其实我天生就有无法制造白血球的罕病。小时候真的体弱多病,非常辛苦,每星期都要去医院接受输血,而且每天晚上都得打针。那种针有很多副作用,我每次都会觉得恶心不舒服。我母亲因为当时造成的心理影响,直到现在看到针筒都还是会晕倒。说来也是奇怪啦。」
原来如此,以一个无法生成白血球的罕病患者来说,他虽然脸色有点差,不过也还算生活得健康顺遂吧。
「要改善症状只有骨髓移植一个方法。不过要找到适合移植骨髓的HLA(人类白血球抗原)型捐赠者非常困难。于是
我父母亲开始思考,假如没有捐赠者存在,那就自己制作。」
「制作?」
「也就是所谓的救命宝宝。在医学上称之为胚胎着床前基因诊断吧。从几个体外受精卵筛选出一个适合骨髓移植、具备HLA型的体外受精卵,然后再放回母体生产。最近美国和英国都很常见,不过在当时算是最尖端的技术。」
听着听着,我已经隐约可以想像到这个故事的结局。
而且我猜,一定是个余味不太好的结局。
「我父母亲到美国尝试这个新技术,生下了我弟弟荣治。出生后不久,就从荣治的脐带取出造血干细胞,移植到我的骨髓。那是我七岁时的事。」
说到这里,富治稍微停顿了下来。
他眼睛望着远方,好像在回忆往事。
「从那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不一样了。我感觉身体变轻,彷佛长了翅膀一样。只要每天早上服用预防感染症药锭,就可以正常生活。」
「哇,那真是太好了。」
我暗自放下心,幸好话题没有再往更灰暗的方向发展。假如他告诉我自己所剩的时日不多,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可是真正的痛苦这时才开始。荣治打从一出生,就是我的救世主。我也尽量对他好,处处照顾他。毕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不设法回报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身边的人一直以来也都吹捧着荣治。所以才会养成他那样爱撒娇的个性。」
我嗤嗤笑了一声。
确实,荣治总是悠哉悠哉等周围的人替他忙进忙出。他也深信自己有这个价值,值得别人费心来照顾他。
「不管我再怎么照顾荣治,都还是觉得无法释怀,我一直带着对他的歉疚而活。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烦恼的本质是什么。不过上大学后知道夸富礼这个概念时,谜底终于解开了。因为荣治给了我一个太大的礼物,而我无力还给他一个相当的回礼,所以我才会被击垮。」
「因为发现这个道理,才对文化人类学感兴趣对吗?」
我等不及地抢先猜测。
「没、没错。就是这样。」
最精采的部分被我抢先说出来,富治看起来有点不服气。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决定再多听听他说话。
「最后你心里的这些歉疚感有获得排解吗?」
说着说着,我的口气也愈来愈随便,但也无所谓了。
「我的财产、继承权、持分什么的,已经全部给了荣治,金额还不少。做到这一点我也算放下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一点森川制药的股份都没有。」
终于想通了这个道理,我也不自觉把心里的声音说了出口。
「不过现在想想我有点后悔。大概从继承了财产开始吧,荣治的身体状况就愈来愈差。他好像很烦恼,不知道自己继承了之后能不能好好带领森川家。我们有个表亲叫拓未,这家伙是个能干又有野心的人,所以外面也有很多声音,说比起荣治他更适合担任森川制药下一任领导人什么的。日子一久,荣治就因此得了忧郁症──」
「这绝不是富治先生的问题。」
我笃定地这么说。
「那是一种病,不是谁的错。」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看过不少忧郁症患者。平常我只经手大企业的客户,但是以前在专门处理劳动案件的小法律事务所研习时,会来我们事务所的客户有三分之一都是忧郁症。看到那种状况我开始觉得,与其说要归咎于谁,其实应该说是人类被侵蚀社会的病理所侵蚀的结果吧。
「谢谢你。」
说着,富治按了按眼角。
「啊,真是见笑了。」
我有种在安抚幼犬的心情,手拄着脸颊,微笑凝视着富治。
「不过这位雪乃小姐怎么还没来呢。」
说着,我转头看看客厅入口,不知什么时候有个身穿和服的女人幽幽静伫,把我吓得不轻。因为她肤色实在太白,乍看之下还以为是鬼魂。连转动门锁、开门的声音都完全没听到。
富治脸上绽放笑容。
「雪乃小姐来了啊。」
他轻轻点头致意。
「各位是不是久等了。」
这个名叫雪乃的女人说得一点也不以为意。
时间是下午一点二十分。大家当然是久等了,但雪乃没打算道歉,若无其事地走近富治坐下,把手放在暖炉上取暖。
看起来大概坐二望三,或者三十出头,但也有种年龄不详的感觉,彷佛只有这个人周围的时间是静止的一样。一头漆黑的头发往上挽,衬出恰成对比的雪白肌肤。连接这两个颜色的是朴素的灰色正式外出和服,彷佛是专门为了这个人而缝制般,穿在她身上是如此服贴自然。
宛如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美女。
不像我这种西式风格的美,清晰而明确,她这种美,好像不仔细寻找可能会就此埋没、没好好保护就会被践踏。
「终于来了啊!」纱英在另一个房间大声说道。
雪乃显得丝毫不在意,搓着她白皙的手,对着富治笑:「好冷啊。」美女眷顾交谈之下,富治的嘴角弯得更深,看起来好像有些许羞涩。
2
「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没打声招呼就进来,真的很讨厌。」
纱英鼓起脸颊,但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
「因为这个宅子平时门都没上锁啊。」雪乃回答。
没想到现在乡下地方还有不上锁的房子,不过确实,悄然伫立于四面环山田园中的这座宅邸,实在不太需要担心小偷。
「我想纱英小姐应该也很忙,不好意思按门铃惊扰您。」
雪乃的口气柔和,可是却也断然终结了这个话题。
唇枪舌剑中,听到下楼的脚步声,两个人走进客厅。
一个身穿醒目粉红香奈儿套装、身材瘦削的女性,年纪至少有六十吧,但是从她的服装和妆容,都可以看出死命想把其中一只脚继续留在五十岁的努力。
「这是我妈咪。」
纱英向我介绍。
「我是森川真梨子,金治的姊姊,也就是荣治的姑姑。」
说完后真梨子也没有对大家行礼致意,径自坐上了沙发。
果然很符合纱英母亲的人设。
另一个男人头上交杂着白发,身上穿着满是皱褶的西装。
「我是森川荣治先生的法律顾问,敝姓村山。」
身材中等,没什么特征的体格,好像在这间稍大的西装外套和衬衫里游着泳。给人一点邋遢的印象,的确是乡下地方开业小律师该有的样子。假如是专门服务企业的律师,应该会穿上浆得硬挺的衬衫,还有更贴身的西装。
我事先在日本律师联合会网站上查过村山的律师登录资讯。从他登录律师的年分判断,他现在应该五十多岁,但是外表上感觉更苍老。可能单纯长得老成,或者是先有过其他社会经验后才去考律师执照,但我马上打消追究的念头,其实都无所谓。
「各位都到了吧。我看看,今天来的应该是荣治先生的前女友们吧。其实应该还有更多人,只是有些已经联络不上。」
村山依然站着,慢条斯理地开了场。真梨子不太开心地蹙起眉打岔。
「那孩子像他叔叔银治,都爱拈花惹草。银治还把家里女佣的肚子搞大,闹过一场风波呢。」
最后那女佣被赶出森川家,银治对这样的处置感到不满,从此开始跟亲戚保持距离。
「荣治跟银治很像,我家女儿年纪也差不多,看了实在很担心。」
真梨子一点也不懂纱英的心思。
「毕竟荣治先生条件这么好。」
村山的回话则是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明明有这么多女友,紧要关头却联络不上,这个世界也真是人情淡薄。」
他似乎没有要迅速解决这件事的念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往下说。
「我想还是先来点个名吧。」
村山环视了一圈坐在客厅里的几张面孔。
「第一位是原口朝阳小姐。」
朝阳轻轻举起手。
「再来是剑持丽子小姐。」
听到我的名字被叫到,我也学朝阳微举起手。
村山满意地点点头。
「再来是森川雪乃小姐。」
雪乃没有举手,只是浅浅一笑。
「接下来能够收到现在这栋建筑和土地的就是这三位。那么森川家的见证人就是荣治先生的姑姑真梨子女士,还有表妹纱英小姐,以及哥哥富治先生。这三位也都到齐,应该没问题了。」
村山搔了搔头,说道:「啊,对了对了。」他伸手比向雪乃。
「雪乃小姐,您是拓未先生的太太。站在荣治先生的角度,您是表哥的太太。」
纱英哼了一声。
「这样看来雪乃小姐也算是森川家人,但同时也是荣治先生的前女友,所以今天您是收受财产的一方。」
村山还是用那缓慢、不疾不徐的口气说着。
「所以呢,这次我们就不把雪乃小姐算作森川家的人。无论如何
,都已经满足了条件,这部分各位应该没有什么异议吧?」
说到这里似乎也告了一个段落,村山开始发放手续上需要的文件。
森川家的家族结构渐渐在我脑中成形。
首先荣治的家人有父亲金治、母亲惠子,还有哥哥富治。
再来有金治姊姊一家。荣治的姑姑真梨子,姑丈是常董定之,表亲依照年龄顺序有拓未和纱英。
纱英只是荣治的表妹,看来似乎对荣治怀有不太一样的情感。
而雪乃之前跟荣治交往过,但最后跟拓未结了婚。看在纱英眼里,她不但染指了自己心爱的表哥荣治,还抢走了哥哥,真是可恶至极。我也可以理解纱英对雪乃尖锐的态度。
不过在自己婆婆和小姑在场的场合,依然堂堂以「荣治前女友」身分参加聚会的雪乃,实在是个不可貌相、心脏极强的女人。我不禁要想,假如是我会怎么做呢?如果我是雪乃,能拿的东西没理由不拿,所以对于雪乃的态度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当别人也采取跟我一样的行动,我就忍不住觉得惊讶。
我们填写完文件后,在村山的引导下绕行宅邸一圈。这是名为「鉴界」的手续,目的在于确认隔壁土地跟自己土地间的界限。
整座宅邸的玄关开口很窄,但纵深很长,构造就像一座巨大的京都町屋。我们从正面开始顺时针绕一圈,一一确认界标。
不过土地外缘草木丛生,一直找不到界标。村山从手上的塑胶袋里拿出棉布手套递给我们。
「各位,我们一起来拔草吧。」
身穿裤装的朝阳静静接过棉布手套,静静点头。
朝阳没有半句怨言,就这样走进草丛中开始拔草。
令我意外的是纱英也静静走入草丛。
我身上穿着连身洋装和高级短靴,不是能拔草的状态。
不过村山一副理所当然地对我递出棉布手套:「哪!」我心想,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一咬牙,戴上了手套。上一次拔草应该是小学的打扫时间吧。
不过雪乃并没有伸手接过棉布手套,只是呆站在一旁。
看不下去的富治说道:「雪乃小姐的和服会弄脏,我来吧。」
他抓起棉布手套。
比起那种羊毛料和服,我这双靴子可贵多了。本来想这样说的,但这种事说出口也只是让自己更不堪而已,我再次咬牙忍下。
我们在可能有界标的地方附近拔草,一一确认。
这期间雪乃始终站在稍远处旁观,偶尔说声:「找得到吗?」
一旦找到界标她也只是:「喔,好厉害啊!」彷佛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纱英一边以猛烈的气势拔草,一边发着牢骚。
「雪乃只是表现出柔弱的样子,其实根本任性自私极了。」
朝阳看着纱英,既没否定也没肯定,表情暧昧地回答:
「谁叫她是雪乃呢。」
纱英看着我开始说,彷佛在告状。
「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在荣治表哥得忧郁症之后,很快就抛弃了荣治表哥,找上拓未哥,应该说她很会看风向吗?简直就像我家的寄生虫。」
据纱英说,雪乃是森川家一直有往来的和服批发商家千金,但是后来家道中落,一家四散。金治很同情当时还是学生的雪乃,让她担任自己的私人秘书。但是雪乃实在不擅长庶务行政工作,最后只能帮忙买买东西、办杂务,领些打工费用而已。
渐渐地,她开始跟荣治交往,就在大家都猜测他们可能就此要步入结婚礼堂时,荣治罹患忧郁症。于是雪乃迅速跟荣治分手,开始跟之前就猛烈追求她的拓未交往、结婚。实际上荣治和拓未在工作上也算竞争对手,雪乃可以说押对了宝吧。
对我说明这些事时,纱英也没有停下拔草的动作。
纱英好像在森川制药的子公司担任庶务工作。也就是靠裙带关系进公司,但是看她拔草时俐落的动作,说不定是个能干的女人。
「谁叫雪乃小姐长得漂亮呢。」
朝阳似乎也看开了。
「你看,找到界标了!」
朝阳三两下迅速拔掉杂草、拍掉多余的泥土,一个一个找出界标。
每找到一个界标,她就会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那笑容看起来真的就像太阳、像向日葵一样。看到她的笑容,我好像可以了解为什么病床上的荣治会迷上朝阳。
每当朝阳对于自己女性化的一面感到自卑,说出「谁叫雪乃小姐长得漂亮」这种话,我就很想对她说:「你也很有魅力啊!」但是由我来说这些话也很奇怪,也就决定不说了。
堂上和小亮还有巴克斯散步回来了。巴克斯开始奋力对着蹲在入口附近拔草的我们吠叫。
「它从来不会对我跟朝阳小姐叫,所以现在应该是对丽子小姐叫。」
纱英很快插嘴说道。
村山看到堂上,叫住了他。
「堂上医生,关于荣治的遗书,有些事想跟您谈谈。」
他们两人走进宅邸。
我看着纱英,问她:
「遗书上好像写着,堂上医生跟小亮是照顾巴克斯有功的人对吧?」
由于遗书内容实在太荒唐,我并不记得所有细节。不过我记得上面确实写了协助照顾他爱犬的人。
「没错,他们也得办交接手续。村山先生真是忙昏头了。」
纱英叹了口气。
「虽然说森川家的人也会出席,但是大家都各自有事要忙,几乎大部分事项都得由年轻一辈的我或者是富治表哥来见证,真是累死我了。富治表哥一定也很累吧?」
富治安静点点头。
我想他那看来不太健康的脸色并不是出自与生俱来的宿疾,而是因为最近太忙的关系。
「你哥哥拓未呢?」
为了尽量多问出点森川家的内情,我忍不住打了岔问道,纱英笑了笑,似乎觉得我调查得挺仔细。
「拜托,拓未哥可是森川制药经营企划部里新事业课的课长呢!他平常已经很忙了,现在为了准备新药上市就更不用说了。」
她说起来显得相当得意。
我想起森下制药的新药「强肌精Z」。那是由定之常董主导的案子,儿子拓未积极参与也并不奇怪。
我们说着说着,小亮已经很熟练地将巴克斯绑回小屋。
「小亮真能干。」
看到朝阳对自己笑,小亮表情很开心。
「因为我已经五岁,是个大男人了。」
他挺起胸继续说。
「我要跟爸爸一样,当动物的医生。」
刚刚明明哭哭啼啼地对我说:「请不要告我」,现在真是判若两人啊。
小亮找了个离我最远、离朝阳最近的地方,开始用木棒在地上画画。他木棒本来拿在左手上,画着拙劣的图案,看不出究竟是人脸还是狗脸。
「啊!不应该用左手的。」
说着,他将木棒换到右手,又画起比刚刚更糟糕的图案。
「不能用左手吗?」
朝阳温柔地问他,小亮面色凝重地回答:
「爸爸叫我要用右手。」
只是要把左撇子矫正成右撇子,他说起来像肩负什么重大任务一样。
「所以虽然痛苦,我还是得跟左手说再见。」
他悲伤地垂下眉角,左手不断开开合合。
「因为我已经是个五岁的大男人了,这也没办法……」
看到他这个样子,纱英跟我同时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站在后面看的雪乃也嗤嗤地笑着。
「荣治也说过一样的话。看来男孩子真的都不会变呢。」
雪乃开了口。
「荣治也一样是左撇子,却被勉强改为右撇子,让他心里留下很大的阴影。」
荣治好像确实说过这种话。
「我记得他说过,至少在自己家里希望能自由地用左手,对吧?」
听我这么说朝阳也微微一笑点点头。
不过雪乃听到我这些话,也不知道为什么,面露惊讶整个人僵住了。大概是因为荣治也对其他前女友说过一样的话感到震惊吧。本来以为雪乃跟纱英不同,应该不会在乎跟其他女人的胜负,所以我也有点惊讶。
「荣治当时可是用揭露重大秘密的语气在说这件事呢。」
朝阳笑着说。
真是的,男人为什么老是爱夸张地吹嘘自己过去的历史,说得好像自己心里有多少阴霾、受过多严重的伤。而且荣治还对不同女人使出同一套伎俩。
「啊?荣治表哥是左撇子?」纱英讶异地高声说。「他来我家时都用右手啊。」
富治打断了纱英。
「去别人家拜访时,即使是去亲戚家他也会用右手。因为我父母亲对这方面非常严格。」
其他女人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荣治,比起愤怒,纱英似乎更觉得震惊,她沮丧地噘起嘴,盯着草地。那张侧脸一点也不可爱,却有点令人同情。虽然很想安慰她,但是由我来安慰也很奇怪,还是罢了。
这期间巴克斯都一直叫个不停,大概是对于院子里出现我
们这样一群可疑人物觉得很不满。
「这栋房子现在没有人住吧?为什么狗还养在这里呢?」
巴克斯的叫声让我觉得很烦,忍不住问了,富治告诉我原委。
「因为它不肯离开这里。」
巴克斯本来被带到住在附近的拓未和雪乃家,但每次都会逃走、再跑回来。幸好隔壁住着兽医堂上一家,所以就乾脆支付堂上家微薄谢礼,请他们帮忙喂食和带巴克斯去散步。
说着说着村山跟堂上也回来了,村山似是接到了电话,掏着自己口袋。
「抱歉,失陪一下。」
他单手拿着行动电话走远,像是要避开巴克斯的叫声,从玄关进了屋内,过了几分钟后又回来。
「丽子小姐,待会方便跟我去一趟公司吗?事情变得有点棘手。」
「怎么了?」
「金治先生和他的法律顾问为了找出遗书的原本,已经出发前往我公司。说是要讨论荣治先生遗书的效力。根据那条有名的法理──」
村山和我互看了一眼。
「因违反公序良俗而无效。」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法律人脑中想的总是大同小异。
「而且金治先生还请了那间山田川村&津津井法律事务所的律师。你听过吗?就是那间办公室在丸之内、日本首屈一指的法律事务所。」
老东家的名字突然出现,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3
堂上一家回去后,我们又继续拔了三十分钟左右的草,等所有文件资料都处理得差不多便解散。此时太阳西斜,天空已经染成一片红。
「真没想到丽子小姐待过山田川村&津津井法律事务所呢。」
开着小型汽车的村山语气有些亢奋。
「听说那间事务所只会录用名校毕业、在学成绩优异,当然也必须一次就通过司法考试的人,是吗?」
「这种人确实不少,但也不是全部。」
我随口回答。像村山这种主要面对个人客户的律师里,有不少人都把我这种涉外律师视为眼中钉,觉得我们「嗜钱如命」。
我也曾好几次听大叔律师说教:「光有聪明脑袋是不够的,还得有心才行啊。」每次都觉得很烦。
「大事务所一定很忙很辛苦吧。再加上又是女人,面对企业的案子可能安全一些吧。」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有点惊讶,前座的我瞥了村山一眼。车子刚好开过平地,正要进入葱郁的森林里。车内顿时变得阴暗,我看不太清楚村山的表情。
「我认识的律师里,也有人因此结仇送了命的。」
「送命?」我忍不住反问。
「对,是位女律师。她是我大学同学。聪明又漂亮,整个人气质凛然。对我来说就像是女神般的存在。她成绩非常优秀,念大学时就通过了司法考试、当上律师。我当时只是个不起眼的学生,总是抬头仰望,觉得她真厉害。当然啦,我们也没有发展出什么超过友谊的关系。」
村山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有些羞涩地搔搔头。
「二字头的尾巴,大概就是丽子小姐现在这个年纪吧。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她的讣闻。真是难以置信。那么伶俐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走了。」
村山仔细地用字遣词,一点一滴,宛如水滴落地一样,缓缓说起事情的始末。
当时她在某个离婚案件中,担任一位逃离丈夫家暴女性的代理人。后来离婚顺利成立,委托人也即将在新家展开新生活。
没想到动手家暴的前夫却对律师怀恨在心。
在前夫的认知中,自己跟妻子明明处得很好,都是律师煽动妻子,才破坏了两人的夫妻关系。
前夫闯进律师事务所,拿出利器要求律师告诉他前妻栖身之所。
「但是她没说。假如把新家住址告诉对方,就会再次毁掉委托人的生活。尽管被威胁,她还是坚决不开口,就这样被对方刺杀致死。」
村山轻轻吸了吸鼻子。
「她虽然聪明,但总是为人冷酷,看起来不像会为了别人热血奔走,所以我知道后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想或许律师这份工作,让她宁愿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完成吧。于是我也受到刺激,开始下定决心发愤用功,最后总算是当上了律师。但是前后花了整整五年才通过司法考试。」
我一直觉得以律师的年资来说他年纪有点大,原来背后有这一段故事,这样一切就合理了。
但话说回来,律师这份工作真有那么好吗?值得赌上自己性命去完成?我觉得自己在工作上已经很拼命了,可是如果有刀枪对着我,我实在没有把握在那种状况下还能善尽职守。
「所以呢?当了律师之后觉得如何?」我试着问村山。
「直到现在我也还不太清楚,光是做好眼前的工作就已经够我累的了。总觉得,我还没看到她眼前看过的风景。」
二字头的尾巴,跟现在的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律师。她一定还有很多想做的事、能做的事。心里一定很不甘吧。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一定会化为恶鬼,不断怨恨这个世界。
「所以当荣治告诉我你的事,我马上就想起了过世的她。」
车子穿过山路,开进宽阔的街道。
「荣治跟您提过我吗?」
「那时候他身体状况相当糟糕,荣治和我两个人正在拟这次赠送宅邸的前女友名单。当时他话很多,一边咳嗽,一边一一告诉我这个女孩子如何如何,那个女孩子又是什么个性。」
村山和我都轻声笑了起来。
听说男人喜欢美化前女友,永久保存,看来一点也没错。而他大部分的前女友现在都联络不上,是不是因为女人早就让过去的过去,忘得一乾二凈了呢?
「啊对了,丽子小姐,你知道怎么用影印机的扫描功能吗?」
村山唐突地问,我反问他:
「会是会,怎么了吗?」
「其实我是个机器白痴,而且手很拙。等一下回事务所想麻烦你帮忙扫描遗书。刊登在网站上的部分我是请纱英小姐帮忙扫描的,不过如果要争执遗书本身的效力,那么最好连包含封缄等等信封的外观都留作证据。」
「说得没错。」
我也轻轻点了头。
要否定遗书的效力,除了争论内容是否违反公序良俗之外,还可以主张遗书是否经过捏造,或者是否曾经被开封、抽换过内容。
我对继承案件并不熟悉,所以没有想到这一点,不愧是乡下开业律师,村山似乎对这类纠纷驾轻就熟。
我们没有再继续交谈。
沉默了几分钟后,当车子开进旧轻井泽地区,村山悄悄吐出一句话:
「我说丽子小姐啊,努力工作固然是好事,但是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喔。最好能替死去的她也好好活下去──我这样说你可能会觉得太沉重吧。」
好像是远房叔伯在跟我讲话一样。
「俗话说祸害遗千年,我不会有事的啦。」
我回完这句话后,村山认真地回答:
「俗话也说红颜薄命啊。」
到达位于旧轻井泽的「舒活法律事务所」前,时间是下午五点,但是太阳已经完全西沉。高原的冬天夜幕降临得很早。
村山开车有点猛,再加上开的是无法吸收震动的便宜小型汽车,让我有点晕车,快快下了车深呼吸一口气。
紧接着也下了车的村山走近事务所这栋楼后仰头看着二楼,狐疑地出声。
「咦?」
接着他大叫一声。
「靠巷子那边的窗户破了!」
正面看起来没有异样。
这栋建筑跟右邻的建筑物相隔两公尺左右,中间是一条狭窄的小巷。我走近村山,抬头看向建筑物的石墙面,发现二楼窗户破了一块。
建筑物很老旧,天花板挑高不高。架上一般大卖场卖的梯子应该就能构到窗户。
「被闯空门了吗?」说着,我拿出行动电话,做好随时都能拨电话给警察的准备。
「先确认一下室内的状况吧。」
村山掏出钥匙,打开建筑物正面左边刚好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铁卷门,爬上里面的阶梯。
我跟在村山身后。
前年追捕闯进我家的内衣小偷时,也经历过类似的光景。我一边回想着当时的经验,心情竟出奇地冷静。
事务所的面积比刚刚别墅的客厅还小。格局细长、约莫五坪大小的房间,靠近入口处放了简单的待客沙发组,后方放着一张办公桌。
一看就知道村山没有请秘书或职员,靠自己一个人在经营这间事务所。跟拥有专属秘书和律师助理的我天差地别。
「东西被翻过了。」
说着,村山走向房间深处。我也跟着他的脚步。
房间两边有固定的书架,书和旧杂志从地板一直紧密排列到天花板。书架上某一部分档案夹被取出,乱丢在地上。走近一看,是保管案件纪录的档案夹。
办公桌呈现抽屉被打开的状态。
村山蹲下来,随手翻着收纳案件纪
录等资料的档案。
「有遗失什么东西吗?」
村山摇摇头。
「虽然被翻过,但纪录都还在。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村山站起来,手扠着腰,环视了房间一圈。
我的视线停留在办公桌上。
三个各自装了半杯黑色液体的马克杯;塞满烟蒂的烟灰缸;旁边的香烟纸盒里有一根烟外突出了几公分;大概是某个活动纪念品的高尔夫球形状文镇两颗;两个月前就没再翻动的桌历。
文件散落在这些小东西之间,上面还叠了好几层档案夹,维持一个要倒不倒的平衡。
「桌子也被翻得很乱呢。」
我看着桌面这么说,村山双手张开挡在我面前,说道:
「桌子本来就是这样。」
他难为情地别开眼。
真不敢相信,要怎么在这么脏乱的桌面上工作。我不是个神经质的人,但是我讨厌无谓的浪费。我向来深信,把桌面整理乾净一定可以提升工作效率,但──
「啊!对了,差点忘了最该确认的地方。」
村山走到办公桌后,低头看了看桌子底下。
「保险箱不见了。」
这间事务所看起来不像有值得放进保险箱保管的贵重物品,于是我追问:
「里面放了什么?」
村山转头看着我。
「所有跟荣治遗书相关的东西。另外还有一些重要文件。我设定了两组五位数密码,可能是当场打不开,所以整个带走了吧。」
我马上打电话报了警。
刚好市内发生严重连环车祸,许多警察都前往支援走不开。警方表示得花一点时间才能调派人员过来,要我们稍等一下。
我转向村山问道:
「你心里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村山摇摇头。
「荣治的遗书内容都公布在网上,其他文件也只对少数人有意义。」
「保险箱有多大?」
「大概三十公分见方吧,虽然很重,但也不至于搬不动。」
我马上望向自己脚边,铺满整个房间的地毯上并没有留下疑似拖拉保险箱的痕迹。可能是因为地毯的毛本来就不长,再加上已经被人踩实,即使拖过重物也不容易留下痕迹。
我回到房间入口,仔细看着玄关下方门框,大约有一道三十公分左右的金属摩擦痕迹。
「有摩擦的痕迹。」
我就这样面对着楼梯倒退走下楼,确认贴在角落的止滑橡胶和楼梯本身都有零星的刮痕。可能是保险箱从二楼滚落一楼时造成的痕迹。
我倒退往后下楼,就在单脚正要落地到一楼时,背后好像撞到了什么。
「哎呀,抱歉。」
熟悉的声音让我一阵心慌。
我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转过头,看到一双男人的皮鞋。一看就是品质很好的高级皮鞋,但有一点脏,好像已经很久没擦了。
抬起视线,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装、体型丰润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天已经暗下来,我看不清那男人的长相。不过从那宛如狸猫般的轮廓,我马上知道这男人是谁。
「津津井律师……」我嘴里喃喃叫道。
金治总经理粗声从津津井身后问:「津津井律师,怎么了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了个答案再清楚也不过的问题。
津津井打量着我的脸,那鸡蛋般的脸上挤满了皱纹,开心微笑着。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别来无恙啊,剑持律师。」
津津井和金治一进事务所,本来就狭小的事务所显得更狭小。
「抱歉,还没机会自我介绍,我是森川金治先生的代理律师,敝姓津津井。」
津津井口吻殷勤地招呼。从鳄鱼皮制高级名片夹中取出名片、递给村山。
村山也恭恭谨谨地双手接过。
「不好意思啊,名片刚好用完了……不,皮夹里还有一张!」
说着,他拿出一张在皮夹里被压得边缘反翘的名片递出。
我站在村山和津津井之间旁观着一切。
现在这个房间里有三个律师,不过每个人的目标都有些许不同。
村山是荣治的代理人,他的工作是执行荣治留下的遗书内容。
我是筱田的代理人,必须设法根据荣治留下的遗言,让自称是杀人犯的筱田获得荣治的遗产。
也就是说,在主张荣治遗书具备效力这一点上,村山跟我站在同一边。
津津井是金治的代理人。一旦执行荣治的遗言,荣治持有的财产将会从金治眼前掠过,跑到杀人犯手中,因此津津井的任务就是否定遗书的效力。
根据津津井简要的交代,金治虽然参加了犯人选拔会,但其实他最希望的还是能否定遗书的效力。
遗书效力一旦遭到否定,就等于荣治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荣治所有遗产都将归法定继承人所有。没有伴侣也没有孩子的荣治,法定继承人就是父母亲金治和惠子。
而金治之所以参加犯人选拔会,是担心万一遗言有效,至少要选出一个对森川制药不会带来不良影响的「犯人」作为新股东。
果然是向来行事慎重的金治会探取的行动。
「金治先生对于剑持律师在犯人选拔会上的表现印象相当深刻呢。」
津津井挖苦地说。
「继续这样下去可能会在剑持律师的推动之下让遗书成立,于是他解雇了之前聘请的法律顾问,到我们这里来咨商。我可以说是多亏了剑持律师才有机会服务这么重要的新客户。也不枉我过去悉心指导剑持律师啊。」
津津井脸上依然挂着笑,不时瞥向金治。
应该是想告诉对方,这孩子是我教出来的,她不可能比我行,请尽管放心。
我正面看着津津井,他也面无表情地回望我。
村山开了口打破这片沉默。
「两位特地来这里确认遗书原本,但是真的很不巧,就在刚刚我发现整个保险箱被偷走了。」
「被偷了?」金治追问。
「是的,整个保险箱都被拿走了。」
村山说得一派轻松,好像不关他的事一样。
「怎么可能这么刚好!一定是有什么怕被我们看到的东西,所以你们把遗书藏起来了吧。」
金治步步逼近,眼看就要扑上前来揪住村山跟我。
「刚好相反吧。」我打了岔。
「如果遗失遗书的原本,最麻烦的应该是我跟村山律师。假如没有了原本,根本不用谈什么遗书效力。反过来说,遗书原本遗失,最有利的应该是金治先生你吧?」
本来应该最竭力反驳的村山转而安抚我:「好了好了。」
津津井乾咳了一声,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他的重量压得沙发吱嘎作响。
「剑持律师,你主张那份遗书有效,有胜算吗?」
看来是想试探我的底牌。
「在我看来,实在不觉得那份遗书具备效力。我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出于长辈的疼惜。牵扯进胜算这么低的案件,要是在剑持律师辉煌的经历里添上败绩,那就太可惜了啊。」
我嘴角一弯,忍不住笑了。
换成一般律师,面对这种程度的试探说不定会因此动摇。
然而我就像强风吹拂下愈吹愈炽烈的火焰,听到津津井这番话反而让我全身燃起斗志。
「哎呀,谢谢您这么为我着想。」
我开朗地回答。
「不过我反而比较担心津津井律师呢。假如输给自己带出来的律师,那么日本第一法律事务所的管理合伙人,岂不是很没面子。」
我拿起放在地上的皮包。
「毕竟违反公序良俗而无效是个很有趣的论点,很多民法学者都相当感兴趣。」
我从包里拿出一叠厚厚文件高举在手中。
津津井脸色大变。
「这……这该不会是……」
「没有错,是意见书。」
法庭上当法律解释问题成为争点时,有时会以学者提交的意见书作为区分胜败的依据。
其实所谓的法律解释,并非全都可以靠讲道理而简单导出答案,很多时候尽管耗费漫长时间讨论,还是无法找出答案。诉讼也是一样。有时候双方律师各自提出彼此的意见,却依然难分高下。这么一来法官也不知该如何判断。
遇到这种时候,学者的意见书就能派上用场了。假如是权威学者,可能很多法官求学时代都读过学者写的教科书。
既然写教科书的老师说这是对的──要诱导法官的判断,意见书可以说是绝佳材料。
「我从北到南向全国民法学者都打过招呼。不管是知名权威或者新锐青年学者,赞成我立场的学者数量可不少呢。」
津津井有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但马上又恢复平静的表情。
「你就别虚张声势了。学者向来作风保守,怎么可能有人会对这种耸动的事件提交意见书呢。」
我慢慢把大叠文件放回包里。
「如
果您以为我在虚张声势,那也无所谓。」
「钱呢?那些学者可是不好打发呢。」
这倒没错。请学者写意见书得花不少钱。对收入微薄的学者来说,撰写意见书作为副收入,是门根深蒂固的买卖。
「钱我当然花了。您发给我的那一丁点奖金,也多多少少派上了用场。」
我巴不得趁现在好好发泄一下奖金无缘无故被降低的旧恨。但是光这样当然还无法平息我的恨意。
津津井哼了一声,交抱起双臂。
「那很好啊。我这边也会去找愿意写意见书的学者。毕竟我在业界待得久,也有些交情不错的学者。」
我看着津津井的脚。
「对了,津津井律师,与其担心这种案子,您是不是该担心担心夫人?」
津津井狐疑不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我看您身上明明穿了这么体面的西装,却只有鞋是脏的。难道是夫人不愿意帮您擦鞋吗?该不会是家里不太和睦?」
津津井倏地起身。
「不用你操心!」
声音比刚刚更大。
他整张脸红得像烫熟的章鱼,狠狠瞪着我。
我第一次看到津津井这样表露他的情绪。跟平时稳重的形象落差实在太大,一时间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这可是他自己讨架吵。这时候可不能输,我也回瞪着津津井。
津津井又乾咳了一声,企图找回自己的步调。
「金治先生,今天算是白跑一趟了。我们也不是闲人,今天就先告辞吧。」
金治不作声,点点头,跟在津津井身后离开了事务所。
村山错愕地看着我。
「你可真敢说。」
村山不断搔着头。
「伤了男人自尊可是会被诅咒八辈子的啊。」
「啊?」我不太清楚村山这句话的意思。
「我只是很同情津津井律师。假如是我一定无法忍受吧。说起来可能没什么大不了,但任何男人都有他怀抱在心里非常非常重要的自尊心,这可比金钱或者生命都来得更重要。自尊心一旦受伤就会活不下去。看是自己死,或者毁了对方,总之都得落入单枪匹马的对决。」
我还摸不清头绪,脑里一片混乱。
「什么意思?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村山抖了抖。
「家庭不和,尤其是妻子劈腿。这种事男人绝对不希望被外人知道。如果是在喝酒的地方对小姐发两句牢骚那也就罢了。可是绝对不会希望被工作场合上会见面的其他男人知道。因为这会毁了本大爷心中的大爷形象。」
我抱着头。
本大爷心中的大爷形象?什么鬼?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我完全没听懂。不喜欢私生活被揭露这个我懂,但是哪有严重到讲什么死啊杀的?」
村山缓缓摇头。
「不,这对男人来说是很严重的问题。我这种看起来就很颓废的男人倒还好,反正本来也就没脸可丢。但津津井律师那种高尚优雅的人,自尊一定也很高。毁了『本大爷心中的大爷形象』这种恨,而且还是在自己客户前丢脸这种恨,那可是非同小可。」
我刚刚当然是怀着恶意,故意要让他难看才那么说,可是我没想过事情会这么严重。
「总之,接下来津津井律师一定会发了疯似地打击你,想尽办法去收集学者意见书。」
我噗嗤笑了出来,摆了摆手否定村山这些话。
「这个你不用担心啦。才不会有学者愿意为这种荒唐的案子写意见书呢。」
村山惊讶地看着我。
「那刚刚的文件呢?」
「当然是虚张声势吓唬他的啊。看来津津井律师即将会为了寻求没人要写的意见书而四处奔走、浪费时间吧。我们可得把握这段时间好好准备。」
村山看着我的脸,咧嘴一笑。
「丽子小姐,你这么擅长乱来,比起循规蹈矩的涉外律师,说不定更适合当开业律师呢。」
说着,村山拿起桌上烟盒里突出的那一根烟,点上火。
我「呼~」地长叹一声,深深坐进沙发里,把手肘靠在沙发扶手上。
「警察怎么还不来呢?想想今天一天发生了好多事啊。」
村山也呼出一口烟,附和着我。
「就是啊……」
但话还没说完,就忽然猛烈地咳了起来。
我连忙站起来,问他「要喝水吗?」。但这时村山抓着自己脖子,蹲了下来。
我慌张地跑到村山身边替他拍背。村山嘴上叼的香烟掉到地下。我担心火星,下意识地立刻把烟踩熄。
「你还好吗?」
村山的脸渐渐泛紫,很明显并不太好。
「丽子、小、姐……」
村山痛苦地挤出话。
「这、这间、事务、所,送、送给你。」
村山的脸痛苦扭曲。他眼睛半睁,唾液从嘴角垂下。
「啊?什么?你没事吧?」
我脑子一团乱。
「我才不要这种破烂事务所!」
我大叫着,一边胡乱拍打着村山的背。
「喂!村山先生,你振作一点。」
村山又想开口。
这时我才忽然想到该叫救护车。
手伸进口袋想掏出行动电话,但是一直抖个不停,没能拿出来。
「我、和她……律师……好……!呜咳咳!咳!」
他好像想说什么,用力咳了起来。
「替她……好、好好活下去……」
挤出这最后一句话后,村山一动也不动。
他就像只午睡中的猫一样,蜷着身体,一边肩膀靠向地板躺着。尺寸不合的西装外套背后满是皱褶。
我的手放在他背后,僵住不动。
总觉得我要是稍有动静,就会毁了一切。
「不好意思!请问报案遭小偷的是府上吗?」
楼下传来的叫声听起来像耳鸣一样遥远。
「我是警察,现在要上楼了。里面还好吗?」
伴随着宏亮的招呼,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