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走到地平线附近,难以分辨昼夜的交界,摇摆不定的时刻少女睁开湛蓝的眼眸。
唔喵
她发出语意不明的声音。
不祥低血压的哥哥跟姊姊,少女一到早上就会自然醒。一方面是因为晚上总是很早睡,但一方面也是她那跟纤细身形不相称的过剩精力,老是想找事情做吧。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尽管她食量惊人,身形依旧苗条,个子也很娇小。胸部跟腰嘛嗯~~未来还有发展的空间吧。
话虽如此若非有什么要事,这个时间起床也未免太早了点。
但少女象要甩掉瞌睡虫般地弹身而起,跃下床铺,笔直走向从姊姊过继来的小梳妆台,啪嗒一声坐下。
镜子里映出一张可爱的少女脸蛋。
年纪约莫十四、五岁,五官可爱中带着高贵。倘若静静地站在人们面前,不论男女都会涌起一股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宛如小猫般的可爱少女。
但是再仔细观察,会在表情姿态中发现一种与容貌完全相反的印象潜伏着野猫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边缘性格。
或许哪种都不是她的本性。基本上,每个人都有正反两面,只是在这少女身上分外明显。
唔咿
少女呵欠连连地轻轻梳好头,开始编起长长的金发。
看到她那熟练细腻的动作,任何人都会发出会心一笑,暗忖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啊,可是,褪下睡衣后,她却换上一套毫不性感的咖啡色工作服。
尽管如此,她本人倒是对这身打扮相当满意,对着镜子点点头,站起身。
搞定啦。
她象个欧吉桑般地咕哝完,不知是否为了振奋精神,用双手啪的一声拍打脸颊。接着又象是想起什么,砰咚一声坐到地板上,突然开始做起柔软操。
不过动作缺乏熟稔者的顺畅,有一种象在模仿他人的生硬。
伸展手臂,伸展双脚,扭转躯干,大大地舒缓筋骨
啊!痛痛痛痛
她按着玉腿呻吟。
似乎是抽筋了。
尽管不常做伸展运动,但持续半晌后,身体也开始暖和,双颊红扑扑的少女停止动作。
嘻。
嘴角痉挛般地微微扬起。
她本人似乎是打算苦笑。
沙漠之鹰你今天最好有所觉悟!
说完,少女卡苏鲁家族的幺女帕希菲卡卡苏鲁,便走出房间。
达斯特宾大陆西方的君主国家莱邦王国的西方边境上,有一个叫做麻努林的地方都市。
这里建有城墙,并以领主官邸为中心进行行政厅区划,因此挂上都市之名但老实说,这儿只能算是个乡下村庄。
麻努林的周遍地图之所以记载得乱七八糟,有人批评是领主佛郎基伯爵并未如实进行测量工程但其实也是因为这里深山、森林之类的土地过于宽广。
每个地方都有的东西这里一定有,而其他都市没有的东西,你在这里也找不到。假使你问麻努林的居民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能对方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硬要说的话,由于领主佛郎基伯爵多行德政,因此这里虽然地处边境,生活水准仍然很高。另外,自称冒险者,在附近荒野寻宝的各种团体(总之就是投机分子)经常在此出没,也算是当地的特点吧。
言归正传。
在那个麻努林的商店街一隅,有一间挂着专精各种武器卡苏鲁商店招牌的店家。招牌上的潦草文字并非楔刻,而是用其他刀械短剑之类的随手削成的吧。这看来似乎不是店主的正职。
倘使一家店的招牌都长成这样了,店主的性格可想而知。
两层楼的砖造建筑有一种朴实刚毅的形象,房舍亦是单调乏味但在大多是平房、木造房屋的麻努林,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因为在这种地价低廉的乡下地方,很少人会兴建双层楼房。
当然,并非整栋建筑都是商铺,它也兼作仓库以及店主玉马卡苏鲁与三个孩子的家。店铺后方有一个相当宽敞的庭院,内有私人田地与小池塘。自给自足是玉马卡苏鲁的理念,田里种着蔬菜,池塘养着食用鱼,院子里还有十来只放养鸡。
这个暂且不提。
唔
清晨。
太阳从地平线微微探头,不过从那流出的阳光依旧淡薄,仿佛尚未睡饱。
一个青年搔着头,环顾店内。
他似乎刚起床不久,黑眸因瞌睡而无法对焦,象女生般用细绳束起的黑长发,也显得有些凌乱。
仔细打量之下,青年鼻梁挺拔,长相到也俊俏然而,不仅是刚睡醒的时候,黑眸平时总是不耐烦地眯起,再加上少年老成的态度,看起来格外疲惫。他上个月刚满二十,但相较于精悍爽朗,他这个青年反倒更适合饱经风霜的氛围。
或许他的确是历尽沧桑吧。
青年慢条斯理地整理蓝色睡衣的衣领,行走在昏暗的店内。
帕希菲卡喂
招牌上写着各种武器,店内却放着狩猎工具、木工工具、杂货,甚至还有放置蔬菜的柜子,到头来全都是些自给自足的杂物。
此外,还有一个象是冒险者交换情报用的留言板:急募!征求同伴、巴鲁美遗址最新情报、出售藏宝图等等,贴满了现实乃至超现实的各种纸条。
不知该说它经营广泛,还是没有节操总之,店内景象如实表现出店主不拘泥于招牌,万事皆可包的经营态度。
话虽如此,柜子上的蔬菜均已枯黄,留言板上最新的纸条也是十天以前了。最重要的是,店里沉滞的空气诉说着卡苏鲁商店已经好几天没有营业。
如今也不是做生意的时候吧。
帕希菲卡
青年卡苏鲁家族的长男夏侬卡苏鲁,用极为不耐的语气呼唤妹妹的名字。
然而,依旧没有回应。
夏侬在寂静无声的店内独自叹了口气,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始探头寻找架子阴暗处和收银台下方,接着一一开启店角的箱子、袋子,检查里头的东西。
嗯
与其说在寻找妹妹,不如说象是在寻找逃出栅栏的珍禽异兽。
不在啊。
夏侬随意拉开抽屉,一面碎碎念着。
再怎么说,应该都不可能在抽屉里哟。
夏侬随着声音转头望去,一名身穿淡红色睡衣的女子,正从店后方的楼梯走下。
会不会在院子里呢?
与夏侬非常相似的外貌,但具有截然不同的气质,那是夏侬的双胞胎姊姊拉寇儿。
用大女孩这个词来形容她可能最贴切了吧。
姑且不论男女在外貌和身材上的差异,她和夏侬很神似但尽管神似,看着拉寇儿时,却会让人感染到她那种没来由的幸福感。
不论是睡衣胸前的猫咪图案,或是上头系着松软白毛球的睡帽,都叫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二十岁了不过,这身打扮竟然完全没有不协调的感觉,也很不可思议。这是因为她的打扮正好符合她的心智年龄吧夏侬如是说。
秀丽的脸庞也象在向阳处贪睡的猫儿般温吞懒洋,但这并非刚起床之故,她一天到晚都是这副模样。
院子?这么早啊?
最近好象常常吃败仗呢
啊,那丫头又跟沙漠之鹰杠上了?
他们俩一边打呵欠,一边交谈。同样都是早上爬不起来的体质,真不愧是双胞胎。
那丫头还真是学不乖呀唉,我去叫她。
慢走哟
拉寇儿象海草般挥手目送夏侬走进院子。
为了生存,必须战斗。
任何生命皆可成为他人之粮,供他人享其生命,没有例外。此乃生存者必须背负的原罪,没有逃避的方法。差别仅在于你是认命接受,或者向它挑战。
追求必要以上的特权,这种战斗的确空虚;可是,只有光看事物一面的愚者才会盲目地避讳战争。非战者无权饮食,因为生存本身即是一场战斗。
就这样,完成了承袭自父亲的理论武装,此刻的帕希菲卡正全神贯注地在后院一隅与敌人对峙。
双脚自然打开以保持平衡,娇躯微微弓起,将重心置于下半身。双手摆放胸前,保持进可攻退可守的姿势。那模样就象正要向猎物飞扑的野猫。
身体准备万无一失。
然后
我等胸中再无犹疑!
帕希菲卡在心中握拳默念,用她的蓝眸盯着敌人。敌人实力与她不相上下,只要稍一迟疑,失败便是理所当然。
敌人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灼热气势,丝毫不敢大意。然而,乍看下宛如发呆的眼神里,暗藏着名为杀气的宁静决心,睨视着帕希菲卡。
战斗即将不!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呈现胶着状态。
胜负就在一线之间。
帕希菲卡想到。到目前为止都是如此。
先行动的一方会输。
寒风刺骨也不在乎,帕希菲卡一边意识到自脸颊滑落的汗珠,一边想着。
目前为止,多半是沉不住气的帕希菲卡先出手,结果被对方后发制人,迎头痛击。敌人对她的招数了然于心,因此仓促的攻击行为再愚蠢
不过了,尝到七连败的苦头后,帕希菲卡终于学会了等待的战术。
然而
在野外日日锻炼的敌人,以及在被窝里夜夜酣睡的帕希菲卡持久战对谁不利自不待言。
好冷
她哼道。纵然只是微风,但拂拭双颊的冬风不断掠夺体温。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可以制造一个攻击机会
就在此时。
喂!帕希菲卡!
夏侬睡眠不足的声音响起。
敲碎了冰冻般的紧张情势。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裂帛嘶吼与刺耳怪声交错。
她以秘密拳法灭绝飓风超级第二式,迎向敌人锐不可挡的飞踢(究竟是怎么样的灭绝+飓风+超级+第二式?连拳法创始者本人都无法说明),双方都为了一击制胜而使出看家绝技。
结果
帕希菲卡与敌人相互调换位置,双方保持最后的出招姿势背对着背。
连时间都为之屏气凝神的一瞬间。
哎哟
最后
砰!
应声倒地的人是帕希菲卡。
她心有不甘地掐住手边野草,扭动身子,敌人的一击在脸颊清楚烙下一个败北者的红印。
输、输了
辛苦了。
夏侬不知何时走近身旁,双手抱胸不耐地道。帕希菲卡抬起头,用锐利的视线盯着他。
你已经尽力了。
夏侬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相对的,帕希菲卡则尖声叫道:
人家才不用你来安慰呢!
我不过是钦佩罢了。
夏侬评估着趴在地上的帕希菲卡和打败她的敌人。
也只有你才会这样吧?为了吃一客蛋包饭,竟然不停地跟大母鸡进行死斗。
帕希菲卡的敌手放养在卡苏鲁自宅后院的沙漠之鹰,嘲笑搬地喔喔大叫。为何母鸡会有那种名字?只要看过那双凶恶的眼神,以及全身散发出让狩猎鸟相形见拙的气势,任谁都会赞同的吧。
不过,倘若每天生的可爱鸡蛋都遭人无情攫取,即使是鸡也不免抓狂吧。
顺便一提,这只沙漠之鹰连因饥饿而偷袭的野猫、野狗都会反击,不但将对方弄得半死不活,甚至再也无法行走,是附近恶名昭彰的魔鸟。
如果那么想吃蛋包饭,用其他鸡的蛋来做就好了啊。
这家伙的蛋特别好吃嘛!只要吃上一颗啊,就好象幸福得飞上了天呢!
帕希菲卡眼泛懊丧的泪珠大喊。
嗯,这家伙的蛋确实很好吃。
看着散发王者气息的沙漠之鹰重新开始孵蛋,夏侬也不禁叹息。
明天绝对要赢!
帕希菲卡拳头高举,对着冬季的天空立誓。
好好好,明天再来,今天你就先乖乖帮我的忙吧。夏侬拉起蜷曲在地的妹妹,懒洋洋地说道。很花时间的哪丧礼准备那套。
丧礼如期举行。
真是奇特的丧礼啊。
观礼者的耳语乘着微风飘来。
木材搭成的高台在观礼者面前熊熊燃烧,但仅只于此。就仪式而言过于简单,甚至感受不到一丝宗教色彩。没有神职人员祈祷,也没有人致哀辞,只有窜向天际的熊熊烈火,以及荧火般落向四周的红色微光。
又热又红,又热又红,烧尽一切触及之物,卷起狂风,强烈主张其存在但火焰终要熄灭。那过程正如虚幻的人生旅程般令人感伤夏侬一边思忖,一边无言眺望亡父燃烧的遗骸。
这是父亲生前的期望。
丧礼通常是依据莱邦王国国教玛乌杰鲁教的仪式进行,但父亲不希望如此。无人知悉个中缘由,也没有必要探究,夏侬他们只需尽最后一份孝道。
帕希菲卡。
嗯什么?
帕希菲卡身穿不习惯的丧服,回头看着依然注视火焰的夏侬。
想哭就哭吧。
爸爸不是最讨厌别人哭哭啼啼的吗?我不要紧。
因为泪水早已流干。
帕希菲卡没有说出最后那句话。即使不说,夏侬哥和拉寇儿姊也定然懂得。
但总觉得帕希菲卡轻声低语。很不可思议。
应是凶猛无比的红焰,如今却仿佛温柔地摇曳。包裹着死者,焚成灰烬,化为烟雾,在大地与大气间飞散。昔日积累的快乐、悲伤和愤怒尽数消散,人类回归大地。
就这样结束。
据说这是父亲家乡的习俗,若要说朴素,没有比这更朴素的丧礼了。
然而如果可以由观礼者的人数判断死者生前受人尊敬的程度,象他们的父亲玉马卡苏鲁这般广受他人爱戴的人也不多吧。尽管没有特别寄发讣闻,城市的公共广场却聚集了许多人。
包括附近邻居、偶尔路经的熟识冒险者和巡回商人,人数多到连夏侬他们都略感惊讶。
但最意外的是
那不是领主大人吗?
夏侬他们随着观礼者的话语转头。
广场角落站着某位人物,身旁带着一名身穿随从黑服的女子。
中年应该是年近五十的男性。
外貌相当严峻,让人轻易想象出他生气的表情,却难以想象微笑的模样就是那种气氛,也有人称之为威严吧。如果这是他故意装腔作势,那么贵族也真是个劳神费力的行业呢夏侬蓦地在内心傲慢忖量。这种忍不住要鄙视权贵的态度,乃是遗传自父亲的习惯。
中等身材的男子跟随从一样身穿黑色丧服,但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份不俗。华贵和优雅并非朝夕可得,不过一旦沾染上身,纵使换了衣服也无法将之拭除。
夏侬等人也曾在城里的官方仪式上见过本人几次,他是麻努林的领主佛朗基伯爵。
夏侬和拉寇儿不经意地对眼相望。
与外貌不符虽然不知是否该如此形容,但即使是佛朗基伯爵这种重视人民的名君,也不会一一出席庶民的丧礼,至少夏侬他们未曾听闻。
那位中年贵族缓缓走向困惑的他们,看似随从的女性也不发一语地陪侍在侧。
夏侬眯起双眼。
如果是贵族出巡,正常都会带着数名身兼护卫的壮丁但是跟伯爵一同前来的女性,不仅个头娇小,身材也很纤弱,乍看下实在不象担任护卫的料。
不知道她的实际年龄,但应该约莫二十五、六。稍卷的亚麻色头发剪得跟少年一样短,予人知性美女的印象,不过表情带着一种褪色的冷硬宛如善于隐藏内心之术者的那种面具气氛。
当然,她并非仅止于此的女子。
夏侬发现她走路时肩膀几乎没有晃动,上半身有如滑行般稳定,这是学过步法的人特有的走法。至少可以肯定,这位女子懂得某种武术。
请问是玉马卡苏鲁的遗族吗?
女子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问道。虽然不至令人反感,但也不会萌生亲切之意的笑脸,或许是因为灰色的眼睛没有笑吧。
我想您也知道,这位就是麻努林的领主路易基斯佛朗基伯爵。
啊啊,起来、起来,今天是微服出巡,官僚那套就免了。
佛朗基伯爵一见夏侬等人正要下跪行贵族见面礼,便轻轻挥手阻止,暧昧地笑了。
默然伫立时非常严峻,但一笑起来就变得和蔼可亲,这也是受人民爱戴的名君才有的特点吧。
我和令尊有点私交,所以才前来致意。我今天不是领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叔。
非常感谢您,家父也一定很高兴。
夏侬说着客套的谢词,内心狐疑满腹,就连帕希菲卡也为之傻眼。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介武器商人的父亲跟领主有私交。
拉寇儿依旧一脸惺忪不过呢,即使有人跟她说其实月亮是起司作的喔,她也是哎哟,是吗一句带过的个性,因此无论别人说了什么,她也不会特别惊讶。
那么你们今后有何打算?
伯爵的口吻象在随意聊天。
总之,先三个人讨论今后的安身之计,我应该会接手家父的生意。
是吗是这样子啊。
佛朗基伯爵沉思般地轻轻颔首猛然抬头环顾三人。
没有任何遗言吗?
啊?家父是死于意外
夏侬他们并非亲眼目睹父亲死亡,是城市警备队告诉他们的。
嗯不过,令尊是相当谨慎的男人嘛,令堂又过世的早,万一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总是会担心孩子的生活,所以我才想他可能会留下什么书信。啊,或许这不是我该担心的事,我只是想万一有给我的留言,希望你们能告诉我
伯爵看到夏侬他们一脸讶异,便一个劲儿地解释。这时,随从女子仿佛要阻止他继续发言,用身子挡在他的前方。
大人时间到了,请您回官邸处理政务。
已经这么晚啦?说得也是,嗯,那我就此告辞。
留下一脸错愕的夏侬等人,佛朗基伯爵和随从转身快步离去。
原本打算出声叫唤但夏侬又打消了念头。对方毕竟是领主,他没有权利亦没有立场,去质问那种莫名其妙的行径。
然而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帕希菲卡的呢喃也道出夏侬的心情。
人混入人群。
树木若想躲藏就到森林里,人类若想躲藏就到人群中。单纯、老套,但却极为有效的想法,反而是那些稀奇古怪没效果的念头,在变成老套前就消失。
因此
咦那不是领主大人吗?
观礼者之一的木匠威森,转头望向询问的人。
一个高大而且主要朝横向发展的中年男人,正用细长的黑色鱼眼眺望领主的背影。
毫无光泽的红色长发用发油梳向后脑。或许本人认为那是时髦的象征,但脏污的墨绿服装、不时象要滋润嘴唇般的舌头动作、脂肪囤积的双颊,反而让他的发型显得更加不干净。
他是个即使在隆冬,看上一眼就令人闷热难耐的男人。
尽管是陌生脸孔,不过在麻努林这种冒险者的中继基地,异乡客倒也没什么稀奇。再加上原本粗枝大叶的个性,威森毫不在意地答道:
好象是。领主亲自来送卡苏鲁老爹,还真了不起呢。
往生的卡苏鲁先生是很有身份的人吗?
不会吧,我想应该只是武器行的老爹,不过到是挺受冒险者的敬仰。嗯不知道他到咱们这儿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这个人也不太谈自己的事哪。威森侧头回想。虽然人有点怪,但要说怪人,咱们的领主大人也是个奇男子,或许两人真有什么缘分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胖胖男频频点头,那种样子不祥在纯聊天,倒象在进行某种调查。
你跟卡苏鲁先生是?
也没什么,以前在工作上有些来往,所以才想问问。
男人向威森道谢,然后便离开现场。等他脱离观礼人群一会儿,嘴角才浮现冷笑。
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层关系,领主那里也应该去探一探。
人混入人群。
因此想要欺瞒他人眼睛之人,反而潜伏于人群中。那些人们背负着不想被人挖掘的过去,或是不能被人察觉的现在。
收拾那位小姐并不难,可是我们已经损失七个人了如果报酬不能再多一点,实在划不来啊。
例如,职业杀手。
黑暗世界的居民们出人意料之外,总是若无其事地现身在你我平凡生活中。大部分人们对此皆一无所知,纵使知道,也没有真实的感觉。
好啦,罪人的情况不知如何呢?
男人一边叨念,一边晃动墨绿色外套下的肥胖身躯,自丧礼现场离去。
最后玉马卡苏鲁的遗体大约费时半天完成火葬,火焰迸发与夕阳不遑多让的艳红,然后熄灭。
观礼者向三人表达哀悼之意后纷纷离去,之后是遗族的时间。谈论对亡者的回忆、相互安慰,乃是遗族的特权。
然而
指间轻轻拨弦。
声音滴落在寂寞满溢的房间然后,宛如扩散的水滴般,缓缓消失。
房间不酸宽敞,跟拉蔻儿不同,夏侬房间的装饰品跟家具都不多,显得很杀风景,甚至连主人自己有时也觉得有些凄凉。
相较之下,拉寇儿的房间堆满了物品,其中大部分是生活杂货和书籍。虽然她有分门别类,但倘若半夜发生大地震,她肯定会被那些大型书柜和架子压死吧。
这些暂且不提。
这个已经不行啦。
因为没有特别调音,音准偏得很严重。夏侬从箱子里取出调音用的音叉,锵锵锵地敲打着确认音准。虽然他不懂正统的维修,但早逝的母亲曾较过他简单的调音方法。
他很久没有弹琴了。
夏侬因为向母亲学琴,有一阵子很热衷于唱歌和玩乐器,甚至考虑以此为业夏侬一边回想,一边为自己老气横秋的思维而苦笑。
这几年父亲要求他修习剑术,因此没有什么时间玩乐器。虽然父亲并未明确告诉他修炼的目的,夏侬对那种过于严苛的修炼也持疑,不过,一来因为他也希望能够变得更强,二来也不讨厌剑术,所以并未与父亲发生争执。
就是因为再也没机会询问,才更令人介意啊。
他一面咕哝,一面重新试拨琴弦。
老实说,现在也不是把玩老旧鲁特琴的时候。虽然丧礼结束后的确可以稍微喘口气,但拉寇儿和帕希菲卡早就开始分头整理父亲的遗物。
可是
叫最不擅长整理的夏侬帮忙,无疑是越帮越忙不过他之所以没有帮忙两姊妹,其实还有另一个更感伤的理由。
因为夏侬觉得一旦开始整理遗物,将残留家中的气息都封入回忆的棺木,就等若把父亲赶出这个家。
女人还真现实啊。
敲门声抗议似的响起。
我要进去啰。拉寇儿开门进入。她为了方便整理,将衣袖卷起,黑长发束起垂在左肩。我找到这个
拉寇儿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用纸张折起,黏上浆糊的简单物品。
不过,夏侬脑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遗书?
嗯
拉寇儿点点头,将信封递给他。她似乎看过了,信封一角已经撕开。夏侬皱眉取出里头的信纸。
遗书。正值壮年的普通人会预先撰写这种东西吗?它的存在似乎暗示父亲对于自己的死期已有某种觉悟,何时死亡都不意外。
还真的有啊?夏侬想起伯爵的奇异举止,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拉寇儿你看到老爸的背了吗?
嗯。拉寇儿轻轻颔首。有刀伤。
不仔细看就会忽略的伤痕,但他背脊右侧腹的地方,确实有一道小小的刀械伤。
父亲一方面传授夏侬正宗战斗剑术,一方面教导拉寇儿护身用的短剑术。他们学武过程中也学习治疗刀伤的知识,因此只要一看伤口,便可分辨那是单纯的裂伤或是刀剑造成的伤痕。
什么意外嘛!佛朗基伯爵那家伙究竟想隐瞒什么?
发现玉马的尸体倒卧城外的是城市警备队。许多城市是由民间自治团体管理治安,但因为麻努林的民众人数本来就不多,所以向来是由佛朗基伯爵所组织的专门护卫队,来巡逻城市与城墙周边地区。
换句话说纵使发现任何与玉马死亡有关的线索,佛朗基伯爵也可以一手遮天。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侬说着打开纸条。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父亲熟悉的字迹。
信的开头如下:
拉寇儿啊!夏侬啊!在我临死之际,有一个使命要交托给你们,一个重大的使命。
使命?
夏侬蹙眉。
你们姊弟俩为了这一天,是我跟你们妈妈亲爱的,那个、就那个不行!忍着点,凯洛儿!羞死人家了,啊~~可是、可是,这是什么感觉啊?啊~~人家今晚要大胆哟如此这般孕育而生的,嘻嘻嘻嘻。
夏侬不禁瘫软在餐桌上。
爸爸总是这么开朗呢。
拉寇儿用白手帕轻拭湿润的眼角说。
不是这种问题吧?
夏侬叹了一口气,继续开始读信。不过,他的表情没一会儿就僵住了。
夏侬他们的父亲玉马南布卡苏鲁与母亲凯洛儿卡苏鲁,受某位友人的托付,在十四年前收养了一个婴儿。
那个婴儿就是帕希菲卡的这件事,夏侬姊弟与帕希菲卡本人都知道。
尽管夏侬和拉寇儿当时年纪尚幼,但他们都记得父母带着白布包裹的小婴儿回来的那天父母微笑着说从今天起,她就是你们的妹妹,跟眼睛都尚未睁开的小婴儿相会的那一天。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所谓的某位友人竟然是莱邦王国的爱尔梅雅王妃。
换句话说,帕希菲卡就是
废弃公主!
看来就是这样呢。
那是莱邦王国的最大禁忌。
那个谣言众所周知,但绝对无人敢在公开场合提及。
十五年前的恶梦。
经过十五年的岁月,口耳相传的谣言可信度已然风化。可是,废除皇位,甚至连骸骨都未经慿吊的公主传说废弃公主,这个词变成一种禁忌,残留在人们记忆一隅。
拉寇儿、夏侬,如果我遭遇不测,你们一定要保护帕希菲卡,至少到命运之日她的十六岁生日以前。我知道这对你们不公平,我跟你们死去的母亲也都算不上好父母,但请你们就把这当成对我们最初和最后的孝道,拜托了!
老爸
因为这句最初和最后的孝道,夏侬骤然想起半夜被父亲拖起来陪酒的回忆,以及用最初和最后的孝道为由,要他代为完成许多诡异的冒险呃,那些先暂时抛到脑后吧。好不容易有一点感动,没理由自己泼自己冷水。
附注:王室目前并不知道帕希菲卡尚在人间,假使他们发现,一定会派遣刺客过来,而且一定会派遣一大堆的刺客喔,玛乌杰鲁教的那些家伙也会派遣刺客吧。未来或许很艰辛,你们好好努力啊,我也会跟你们妈妈在天国好好努力的,哇哈哈哈哈哈,拜拜。
那个死老头夏侬紧握纸张,再度爬倒餐桌。真真是太没责任感了!
啊啊,父亲大人
夏侬冷眼觑着双胞胎姊姊似乎理所当然地淌下感动的泪水霎时他甚至怀疑无法感动的自己在感性上有所偏差他呻吟似的继续说道:
虽然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老爸既然自己答应别人,就应该负责到底嘛。现在这样根本就是债留子孙,烦都烦死了
出其不意的声响打断夏侬的话语。
他和拉寇儿一齐转向餐厅入口。
一个娇小人影扶墙伫立。
夏侬有辩识空气动静的能力,隔着墙壁也能察觉他人接近的气息,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发现帕希菲卡,或许他的内心终究有些动摇吧?
帕希菲卡的右手握着一张小纸条。
妹妹俏脸上的复杂神情或许最接近困惑已然告诉他们一切,父亲写了另一封遗书给她。
帕希菲卡的确知道自己是养女,她知道自己跟夏侬他们并无血缘关系,原本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然而
帕希菲卡
尽管夏侬告诉自己要镇定,但声音依旧沙哑。
仿佛被他的呼唤吸引,帕希菲卡摇摇欲坠地向前跨出一步。
夏侬脑中闪过许多应对的话语,但一个也没停留就消失了。任何言语都无法消弭现实,不负责任的言辞反而更伤人。
帕希菲卡
他只能呼唤她的名字。
然后,少女宛若回应般地说:
叫我公主殿下!
对于有一点点替她担心的自己,夏侬涌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感。
轻轻走进房间。
一个失去主人的房间。分别在十年前与五天前。
可是,房间除了累积的每一天里无法避免的些许变化外,基本上仍然维持母亲生前的状态。
象是怀念故人,又象是加深依恋,室内停留在生前的时空。夏侬明白那不过是被遗留者的自我满足,然而,他也知道无法轻易割舍乃是人之常情。
即使是他自己也不例外。
就当作接收你的遗产不,就当作替你饯别吧,老爸。
夏侬低语完,打开房间角落的一个柜子,里头放着数只藤箱。
从颜色和上头薄薄的一层尘埃,可以看出藤箱已许久未曾开启,就连拉寇儿整理遗物时也略过这只藤箱。
他打开藤箱,里面放着暗沉沉的武器与防具。
经过细心、慎密包装的物品,显示主人的决心。
这些当然不是商品,这些是过去父母辞去工作时封存的往昔片断,为了与昨日的自己诀别而封装的事物,之所以保存至今,想来是因为对其相当喜爱吧。不过,如今自己也没有立场取笑他们对过去这么依恋。
箱内装着硬革铠与周边装备:数把短刀、纲线、附有寸铁的格斗专用手套、靴子、可以吊挂小物品与短刀的多功能腰带等等。
然而,他却找不到应该与铠甲并列主角的武器剑、枪、战斧一类的。是丢弃了?或是存放他处?就连夏侬也不清楚。
没办法,只有从店里的库存找一把好的咦?
将铠甲零件全部排放在地,夏侬终于看出硬革铠的来历。
零式多功能型硬革铠(Brigadier)。
因为帮忙父亲工作,夏侬对武器防具也略有所知,但他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莱邦王国军于大陆丽五一一O年采用,仅提供部分精锐人士的珍贵铠甲。从外观上无法想象,这种铠甲的制工非常精细,所需制程与费用是一般士兵用铠甲的十倍以上,据说没多久便取消采用。
就算是中古品,也可以拿来换十套全新的铠甲哪。
不自觉显露出武器商儿子的一面夏侬忽然注意到刻在硬革铠肩头的纹章。
飞天战女
那是古老传说里的战神以美丽勇猛的女神为主题的图案,乃是莱邦王国前第二佣兵部队的纹章。
据说这支部队甚至超越王国最强的近卫骑士团琥珀骑士,其英勇传说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致命突击队就跟它的名称一样厉害哪。
夏侬口里逸出一声叹息。
关于异邦人父亲的过去,由于父亲并不喜欢他人过问,因此他也不太清楚。
我只知道妈妈是翡翠法阵的成员。
夏侬早已发现有人走进房间,他头也不回地应道:我连那件事也是初次耳闻,咱们老爸老妈还真劲爆哪。
而且两人都一样轻率呢。
拉寇儿带着一抹悠然苦笑走进房间,打开另一只箱子。里面放着一件绿色长袍、一些装饰品和护身短剑等。长袍上用白线锈着复杂的纹路,胸部附近有翡翠法阵的白色字样。
夏侬也知道那是莱邦王国宫廷魔导士团的名称。
他和拉寇儿都曾向母亲学习基础魔法,不过夏侬天生缺乏魔导士的关键才能,一个魔法都没学完就被判出局。
好象是排名第九。
在王国魔导士的顶端翡翠法阵一百多名成员中排名第九,这就是超一流魔导士的证据。
总觉得光凭遗书还真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帕希菲卡竟然是众人捉拿的废弃公主,这是真的吗?
你以为是假的?
拉寇儿诧异地反问,看来她打从一开始便深信不移。尽管是双胞胎,也不代表可以完全猜透对方的内心想法。毕竟在某种意义上,对方跟自己都是不同的人类。
你以为我被那臭老头的烂笑话骗过几次了?我跟你不同,没有亲眼证实是不会相信的。
我知道。
突然跟我说你妹妹是死了很久的公主,现在有生命危险,请你保护她?鬼才相信!
到数天前为止,一直过着平凡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卷入麻烦事),倘若突然就这么结束,任谁都会感到疑惑。
不过佛朗基伯爵知道这件事吗?
我也不知道,可是就象夏侬你说的,或许知道一些内幕吧。
我们去问他吧?
拉寇儿摇头反对。
就算是佛朗基伯爵,贸贸然地前去造访,人家也不会轻易让我们进去。更何况,假使他愿意告诉我们,一开始就不会隐瞒了。
谁说要光明正大地去找他了?夏侬不怀好意地笑了。当然是偷偷摸摸地进去啦。
凝视着大放厥词的弟弟拉寇儿温柔地微笑。
你那种表情跟爸爸真象。
你饶了我吧。
夏侬长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