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新回想记忆中的第四天,昴下结论。
「第一次的死因,可能是睡著的期间衰弱而死……」
袭击等待朝阳的昴的,是突如其来、难以忍受的睡意和寒意。那种从全身剥夺体力与精力的感觉,发挥了十足的力量,能在短时间内让昴衰弱而亡。
要是睡著就等于陷入毫无防备的状态,所以根本不可能自那永远的睡眠中醒过来。
「只不过……铁炼的声音啊。」
尽管可以成立关于衰弱的推测,但对铁炼的声音却只能举双手投降。
那是长长铁炼互相交叠而成的特殊金属声响,恐怕那就是挖去昴左半身的凶器。光是回想伤口,曾经失去的半个身子就像麻痹一样抽痛。肉体应该不记得那体验才对,可是灵魂却拒绝那个记忆。
「有人攻击我……应该错不了。不过让我衰弱的人和铁炼的主人,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
说到这次的收获,就只有凶手确有其人而已。
在第四天的晚上,罗兹瓦尔宅邸遇袭。在可怜的犠牲者清单中,昴的名字也被添加在内,屋里其他人的名字有无在榜上就不得而知。
「如果有我的话,应该就包括所有人了吧。八成跟赃物库一样,与爱蜜莉雅是国王候补有关,可是……」
昴想到这里便抱住头。有人袭击,目标是爱蜜莉雅他们这点还看得出来,到这边的推论还堪称顺利。
「可是,就算知道了,我手中不但没有可以说明的证据,也没有能够防范于未然的手段。」
「死亡回归」的麻烦之处,在于无法说明死前世界的情报。
更何况这次是预见凶手入屋袭击。虽然可以叫罗兹瓦尔拟定对策,但要是犯人改变策略,就无法应付之后的变化。
虽然有击退犯人这一手,但昴的战斗力低落而且敌方战力不明,因此被排除在选项之外。
边吐边流泪然后被击杀,就是上一轮的简单概要。
「就连我都觉得太惨烈了,而且连对方的脸和武器都没看到,根本就是死得毫无价值……」
因为没能瞧见对方的底细,所以也无法拟定退敌计划。
双手抱胸、歪著脖子,昴绕著房间打转。结果,有人对这样的他说道:
「——既然郁闷消沉得要死,看是要快点放弃或是被打飞出去,选一个吧。」
处在房间中央,被昴当成绕圈运动中心的碧翠丝,打心底不开心地这么说。
昴回头看表情尖酸刻薄的她,然后用不带恶意的神情吐舌头。
「抱歉抱歉,不过像这样让脑袋以外的地方转一转,很不可思议的脑袋也会跟著运作哟。所以看在我跟你交情的份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咩。」
「贝蒂跟你哪有关系,不过才见过两次面而已。」
「嘴巴这么说,内心却很老实呢,明明就很爽快地让我进房间。」
「那是你擅自打破『机遇门』才会这样,真是不敢置信。」
碧翠丝还是一样,毫不掩饰对昴的敌意。怀著还会被少女敌视态度拯救的心情,昴在醒过来的早晨踏入禁书库。
即使试图切割,但被拉姆与雷姆两人当成陌生人对待,果然很难过。
跟上次不一样,先知会她们后昴才离开房间,不过能够倚靠的地方除了这里不作他想。
「唉哟,又不会给你添麻烦,至少端杯茶出来让我悠哉一下。」
「哪可能端出那种东西。啊啊,讨厌,郁闷死了。」
摸著自己的卷发,碧翠丝嘴角扭曲像是感到著急。
看著碧翠丝那样,昴突然想到一件事。
「话说回来,你虽然长这样但好歹是个魔法使者吧?」
「真叫人不愉快的说法,要是被拿来跟哪里的二流人士相提并论,贝蒂可就困扰了。」
「……你的朋友很少吧?」
「为什么会从刚刚说的跳到这种话题!」
「没啦,因为我的朋友也很少所以知道,不过你那样不好喔。要是在这个年纪就扮演盛气凌人的角色,之后就有得受了,趁可以矫正的时候快点改过吧。」
边煽动红著脸的碧翠丝,昴边用咳嗽转换现场气氛。他恳切地想要请教一脸不能理解的魔法使者碧翠丝,就是……
「有没有哪种魔法……可以让人衰弱而死,死得就像睡著一样?」
昴想让她确认自己的衰弱状态——是中毒或疾病造成,亦或是魔法使然。
那一晚,侵袭全身的恐惧和倦怠感的真面目,在现阶段怀疑是魔法所为。
猜想不到感染突发性传染病的契机,还得要是发作后几小时内就能让患者衰弱致死的疾病。虽说这里是异世界,但昴不认为有这么刚好。
另外也有考虑过使用毒物暗杀的可能性,不过那太欠缺可行性。将昴是被人用凶器打死这一点算在内,毒杀和直接攻击重叠在一起,很明显不自然。
这个问题令碧翠丝皱眉,不过看在昴的态度上,她轻轻耸肩回答。
「单论有没有的话,是有的喔。」
「真的有啊?」
「比起魔法更接近诅咒吧,咒术师擅长的法术里头,有很多那种玩意,毕竟那就是阴险咒术师的做法嘛。」
咒术师,这个新职业让昴困惑,碧翠丝竖起一根手指开始上课。
「巫师——也就是咒术师,发源自北方国家古斯提克的魔法和精灵术的亚种职业,只不过全都是半吊子废柴,所以没人当他们是回事。」
「可是,他们是真的有能力咒杀人类吧?哪里半吊子了?」
「就是那里半吊子啊——用途就局限在杀害他人而已。身为和玛那面对面的人,那种叫人火大的术师根本就是邪魔歪道。」
这个世界对咒术的忌讳似乎是根深蒂固,碧翠丝毫不掩饰嫌恶,昴也没有理由替诅咒说话。现在要先得到更多情报,于是他探出身子催促她继续说。
「所以,如果用那种咒术,也能做出我刚刚说的那种情况啰?」
「贝蒂认为可以,不过比起下咒,还有更简单的方法。」
「更简单?」
「你应该已经亲身体会过啰。」
看到昴歪头思索,碧翠丝将手掌朝向他,夸耀又冷酷地笑。不适合她的不祥笑容和话中本意,让昴找到了答案。
「该不会,你是指……那个强制抽取玛那的招式,有可能致人于死!?」
「玛那就是所谓的生命力,若是持续强行吸出,就能让人衰弱而死。比起仰赖咒术师那种玩意,这样还比较轻松确实。」
「一开始……不,在第一天和刚刚!要是一个弄不好,我刚刚就会被你杀了耶!」
「要是让你死在这里还得收拾你的尸骸,所以贝蒂下手有分寸啦。」
「不要说尸骸啦,听起来就像在讲虫子一样!」
你本来就跟虫没两样。被她用那种眼神注视,昴开始问自己为何会认为这里是安适之所。
「该不会,杀了我的人就是你吧……」
「要是你死了就不会有这些啰哩叭唆的对话,贝蒂也乐得轻松。很遗憾,贝蒂现在很忙,连杀了你都嫌浪费功夫。」
双手放到身后,碧翠丝通过昴的身旁站到书架前。晃著哥德萝莉装的裙襬,伸懒腰的少女指向比自己稍微高的地方。
「这本吗?」
「……旁边那本啦,快点拿过来。」
「好啦好啦。」
将意外厚重的书本抽离书架,交给鼓著腮帮子的碧翠丝。碧翠丝收下后还是一脸不满,连道谢都没有就坐到房间深处的梯凳上。
那比椅子更好用吧?每次都在禁书库看到她坐在上面。
「你在看什么书?」
「描写如何驱赶跑进房间虫子的书。」
「有虫跑进书库啦……这真是太糟糕了,是怎样的虫?」
「又黑又大眼神和嘴巴都很坏的虫。还有,态度也很傲慢。」
「特徵很醒目呢,那种虫……」
环顾周围,可以的话想叫她快点把虫赶走。
看到昴转动脖子,视线钉在书上的碧翠丝叹了口气。
「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麻烦你出去。」
「喔,这个嘛……对了,刚刚提到把玛那咻咻吸走的那招,每个人都办得到吗?」
「那种描述叫人意外至极……在这屋子里,办得到的只有贝蒂和葛格吧,罗兹瓦尔是办不到的。」
「嘿,他本人讲得自己无所不能呢。」
罗兹瓦尔也是虚荣心旺盛啊,还是说,与效果的朴实性相反,其实他会使用令人意外的稀有技能呢?像是玛那抽吸术。
「总而言之,不要一直咻咻吸个不停啦。特别是我,现在是真的血液不够,一吸走就会痛快地衰弱而死的。」
「哼,你的东西全都还回去了,不过血就没办法了。算了,反正贝蒂也没有做到那种地步的义务。」
对于贝蒂耸肩说的话,昴「嗯?」了一声歪头不解。
照刚刚的文法,耐人寻味的事实正浮出台面。
「你刚刚
的讲法听起来,堵住我伤口的人好像是你似的。你性格恶劣到抢爱蜜莉雅的功劳啊?」
「那个没用的小姑娘,还没有治愈致命伤的能力,是葛格和小姑娘将伤口恢复到平稳状态,再由贝蒂治疗……怎样啦。」
「没有,真的超复杂。」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阃明昴生还的内幕。
就跟在小巷里头治愈伤口时一样,昴一直深信治好自己致命伤的人一定是爱蜜莉雅。
怀疑地眯起眼睛,但表情复杂的碧翠丝没有动摇。除非她胆大包天到撒这种谎,不然就当她说的是事实好了。
也就是说,碧翠丝是……
「好大的狗胆,竟敢撒漫天大谎,性格真的恶劣到极点了你!」
「无法老实接受他人好意的你,也好不到哪去啦!」
昴失礼的言论让碧翠丝气得怒吼,离扭打成一团只欠临门一脚。
不过,最后是以被魔力弹飞的昴头下脚上撞击墙壁作结。
站在靠著墙壁倒反过来的昴面前,碧翠丝抚摸著长卷发。
「差不多好滚了吧,手不抖了,可怕的东西也能打混过去了吧。」
「……曝光啦?」
「你有在隐瞒吗?贝蒂那么好找真遗憾喔。」
倍感无聊的碧翠丝用鼻音冷哼一声,朝昴挥手像在赶虫。
听了少女的话,昴把手举到面前——手指忘记颤抖了。
死亡次数总计五次,但根本无法习惯。不如说随著次数增加累积死亡经验后,光是想像又要再度尝到死亡的恐怖,双腿就会战栗。
更何况这次的死法是惨死,回来之后昴的心被绝望挤压,勇气无法通到手指和双脚,谁又忍心责备他呢?
「那藉口TIME也结束啦,有够不温柔,真是的。」
最后叹个气,站起来的昴手碰禁书库的门。
回过头,他朝没在看自己的碧翠丝苦笑。
「抱歉,不过得救了,下次再麻烦啰。」
「下次会把玛那抽得一乾二净,所以别再来了。」
碧翠丝的视线依旧在书上,口气冷淡地扔了这句话过来。感觉她那姿势推了自己的背一把,昴扭转门把准备穿过「机遇门」,然后——
「在那之前,你刚刚说的虫子该不会是我吧!?」
「够了,快点滚,还是你想用飞的!?」
最后是被击飞出「机遇门」。
2
「那个,你没事吧?」
「这份温柔正是我的痊愈之源。这是真的,毫无虚假。」
在庭园被银发少女俯视,昴说完后垂下肩膀。
被碧翠丝的魔力弹飞,因为「机遇门」被强制转移的昴,从庭园二楼露台窗户喷射出来掉进花圃,差点就变成死因为口角的结局。
「杀了我的人是那家伙的说法变得越来越有力了……」
「那个花圃,昨天雷姆才用动物粪便施肥过喔……」
「呜喔喔喔哇啊啊,三秒法则——!!」
哪来的三秒钟,根本是颓然丧志三十秒后才跳出原本插进去的花圃。站在保持微妙距离的爱蜜莉雅面前,昴拚命拍打被泥土和泥土以外的东西弄脏的衣服。
「不算,不算啦!施肥是昨天的事,肥料正在被净化哟!!」
「我说,你可以说是『走狗屎运』,这样不论是讲法还是想法都比较好听。」
「爱蜜莉雅酱切换到安慰模式了!」
是觉得昴快哭出来挥动袖子的样子很可怜吧,爱蜜莉雅标致的脸蛋上刻划出苦笑,接著轻轻用手指触碰胸前的坠子。
「——帕克,起来啰。」
绿色结晶在爱蜜莉雅的呼唤下,绽放出淡淡的光辉。光芒逐渐化为小小的轮廓,没多久就变成小猫的样貌,出现在爱蜜莉雅的手掌上。
小猫用力伸展小小的身体,做出像是在伸懒腰的动作。
「嗯——早安,莉雅。喔,昴也起来啦。」
「早安,帕克。虽然你才刚起来又很突然,不过可以洗一下昴的身体吗?」
眨眼央求的爱蜜莉雅让昴忍不住看傻了。在女儿的请求下帕克回过头,看到昴浑身泥土的样子后点头表示理解。
「那就来洗吧——接招!」
「就来洗吧——就算你讲得那么轻松……呜耶咦!?」
以帕克伸出的两只手为起点,绽放出银白色光辉——接著,光芒化为大量的水,以迅猛之势直击昴的半边身体,一口气冲去这世间的不净。
「这是洪水吧——!」
「唉哟哟,都没冲到另一边。」
动了多余念头的帕克调整水柱角度,结果原本只被水冲到一边而不断旋转的身子朝反方向旋转,昂无法抵抗只能任其一下往右转一下又往左转。
「好啦,变乾净了,太好了呢。」
「我、我这颗被玩弄的……心灵……湿答答、湿淋淋、湿漉漉了啦。」
眼睛转圈圈,站在泡水草皮上摇摆的昴,边用湿透的袖子擦脸,边在疲累的状态下勉强站起。
「力道大到快把手臂给扯下来了……喂,老实说该不会你们才是犯人吧?」
「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很遗憾不是,真遗憾啊。哼哼……呜喵!」
在空中漂浮的小猫做出愤怒之举,弹了他狭窄的额头让他惨叫后,昴重新面向爱蜜莉雅。
总觉得成了至今以来感谢心情最薄弱的再会。原本应该是从惨死状态复活的昴,获得爱蜜莉雅含泪迎接的感动场面才对。
为了打破这种状况,一开始要先说什么好咧——
「噗!」
「呼耶?」
「啊哈哈!讨厌,对不起,不行。啊哈,呼呼呼呼!讨厌,你们两人在干嘛……啊啊,肚子好痛,讨厌,要笑死了啦!」
面前的爱蜜莉雅突然忍不住大笑,吹跑了不安。
指著变成落汤鸡的昴,爱蜜莉雅美丽的脸蛋上刻划出满满喜色,笑得合不拢嘴。预料之外的反应,令昴和飘在脑袋旁边的帕克面面相觑。
「总而言之,为一开始的坏印象扳回一成了!感激您的助攻,岳父大人!」
「谁是岳父大人,才不那么简单就把女儿交给你咧!」
昴厚颜无耻的发言,让挺起胸膛的帕克傲慢地这么宣布。
听到这对话,爱蜜莉雅的大笑声又炸裂在庭园里头。
3
「我听拉姆她们说你要来庭园,不过怎么那么慢。」
笑完之后,爱蜜莉雅在庭园一端凝视著昴这么说道。
她的瞳孔还留有笑意的残渣,她边拭泪边与之对话。让人爆笑的昴,则是灵巧地玩弄手中的帕克说:
「嘿——觉得我很慢到啊,那我可以想成你是在等我吗?」
「这个嘛,不对哟?我确实认为有必要道谢,也想过我要是来了却没见到人会很讨厌,不过我会留在这里只是偶然。」
「没错,是偶然喔,昴。找各种理由拖延我的舔毛时间,和微精灵讲相同的话好几次让他们筋疲力尽……这些全部都只是偶然。」
还是一样不擅长骗人的爱蜜莉雅先是自爆,接著由帕克引爆更多内幕。
「讨厌!帕克?」
「老实说出来不就得了,不过这正是莉雅的可爱之处……昴也这么认为吧?」
「超级这么认为的!爱蜜莉雅酱的所有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闪亮的一等星!」
「连昴都戏弄我……还有,那个『酱』是什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在之前的轮回,这话题都是放著等爱蜜莉雅一点一点地接受,不过这次昴手贴下颚做出恶人笑容,决定先笼络她的心。
「这就是所谓的绰号啦,跟帕克用莉雅称呼爱蜜莉雅酱一样,是一种表示两人亲密关系的爱情表现。」
「……我不记得跟昴的交情有那么好喔。」
「真是质朴伤人的发言,但我不灰心。这是预支两人的关系,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可以亲近到用绰号称呼你,OK?」
至少,缩短距离到在前些天的晚上容许这个绰号的地步。
昴的强硬发言让爱蜜莉雅面露惊讶,然后脸颊微微泛红。
「嗯……知道了,那样我能接受。讨厌,不要看这边。」
「唉呀?我以为会被厌烦以对,没想到却得到好感?你怎么看,解说员帕克先生。」
「我的女儿朋友很少,她对绰号这种东西可是饥渴若狂,简单啦。」
「我的女主角很简单攻略呀!」
待在背过脸的爱蜜莉雅肩膀上,打理自己胡须的帕克,它的回答让昴惊讶无比。本以为攀登的是险峻峭壁,但意外发现可以著手的地方有很多。
「不过,身分差异还是存在……得详细调查贵族制度了。」
「哼……该不会是在谈我非常不情愿的事吧?」
「只是达成E·M·P(爱蜜莉雅酱·真的·PRETTY)的协议而已啦。喔?」
用戏言带过爱蜜莉雅的追问,突然看向豪宅的昴眯起眼睛。
「是拉姆和雷姆啊,早餐时间应该还要再一下子才到不是吗…
…」
追著昴的视线,看到走出豪宅的双胞胎后,爱蜜莉雅斜倾著脑袋。将银发承接阳光的一幕烙印在眼底,昴同时确认著事件的进行。
是罗兹瓦尔回来的时间点,来到他们面前的双胞胎同时低下头。
「——当家,罗兹瓦尔大人回来了,请诸位回屋里。」
不管听几次都会心醉神迷的双声道。
看著爱蜜莉雅对两人点头,昴当场伸展身体,然后重新面向双胞胎。拉姆和雷姆从头到脚看过昴现在的模样后,将脸凑在一起。
「姊姊、姊姊,才一下子没见,客人就成了满身泥巴的落汤鸡。」
「雷姆、雷姆,才一下子没见,客人就成了满身秽物的骯脏破抹布。」
「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自己成了阴沟老鼠啦,我的运动服在哪?」
听了两人辛辣的评论后回以苦笑,昴仰望整间豪宅。
决定先换个衣服整理仪容后,再去和罗兹瓦尔打照面。
——因为这次,他决定走跟之前不一样的路线。
4
——实质上,这是第三次在罗兹瓦尔宅邸度过一个礼拜。
在第三轮的这一次,昴重视的是收集情报这一点。
「关键字是魔法和铁炼……只有这些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唯一知道的,就只有第四天深夜会有某人闯入袭击。
现阶段就算将这情报公开给罗兹瓦尔他们,也不会被当成一回事吧?而且昴无法说明情报出处,要是一个弄不好,昴也会被怀疑是敌对阵营派来的刺客。要是至少知道入侵者的个头身高,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彻底收集情报。假如『死亡回归』的条件和上次一样的话……」
在王都的轮回死了三次,第四次才得以突破死亡结局。如果条件相同,应该还有一次回来的机会,所以要活用这次的情报,在第四次破解死亡结局。
「老实说,这是我打一开始就想放弃又不想选的作战……」
可是,能够打出的手牌有限,要付出犠牲的觉悟是必要的。再加上原本就没有舍弃小事件的打算,重来一遍的觉悟和从一开始就放弃后来又决定挑战是不一样的。可能的话,这次也有脱离回圈的念头。
「为此,要婉转地告诉帕克,请他好好保护爱蜜莉雅。」
在庭园嬉戏的期间,昴曾悄悄对帕克耳语,说担心爱蜜莉雅的周遭。能够读取感情的小猫,似乎认为昴的认真并非虚假。
「虽然讲得很含糊,不过为莉雅著想这点似乎是千真万确。」
它以宽容的态度承受了昴强硬的话语。
这样一来,可以想成爱蜜莉雅在某种程度是安全的吧。
没被深入追问,以及卸下重担叫人松了一口气。
「再来要委婉地跟罗兹瓦尔以及那个萝莉……说是委婉,要怎么做啊。」
粗暴地搔头,昴把羽毛笔夹在人中,伸展背脊。
等著处理的难题多到令人头痛,尽管如此还是要竭尽所能用尽手段。可以的话,希望拉姆和雷姆,当然还有罗兹瓦尔跟碧翠丝,都能一同平安无事地度过第四天。毕竟山顶的高度,并不构成不挑战的理由。
「集中力不够啊,该怎么办呢……喔。」
「打扰了,客人。」
将体重都靠在椅背,让椅子发出吱嘎声的时候,外头传来呼唤。
对方在昴回答之前就先开门,门一打开,看到的是粉红色头发的女仆——拉姆。
拉姆捧著摆放冒热气茶杯的托盘,看到面向写字桌的昴后抬起眉毛。
「唉呀,您真的在念书呢,客人。」
「你超级失礼的耶,虽说是暂时,但我现在好歹是宅邸的客人哟。」
「是名为食客的寄生虫。我是这么认为的,客人。」
大胆说出内心话,闻进房间后,拉姆开始为昴张罗热茶。
从旁望著她工作的样子,昴没有隐藏拉姆的话所带来的苦笑。
名为食客的寄生虫——这个说法再正确不过。
「请喝茶,客人。」
「喔,谢谢,好烫好烫好烫。」
俯瞰接过来的茶杯里头,琥珀色的液体冒著热烟,水面泛起波纹。这世界的茶,不论外观还是味道都跟红茶类似,连享受茶香这点也一样。
拉姆态度虽然冷淡,但在泡茶的程序上倒是挺有模有样。
看过她洗炼的动作,昴慢慢品尝刚泡好的茶,然后点头。
「嗯……果然很难喝。」
「这可是罗兹瓦尔宅邸里能拿出来的最高级茶叶,客人却说出会有报应的感想。」
「苦的东西再贵喝起来还是苦。不行,我果然只把红茶当成叶子,这是植物的味道。」
昴被苦到连脸都皱起来。翻白眼看他的拉姆,像是理所当然似地拿起自己带过来的茶杯,毫不客气就坐在床上伸直双脚。
「堂堂正正在客人面前打混,你的大胆叫我无话可说。」
「『更放松一点。』一开始这么说的是客人吧?拉姆也是为了回应这要求才刻意这么做,至少应该要感谢拉姆。」
「神清气爽地推销观点到这种地步,反而很新鲜呢。」
互不相让到最后,昴双手高举表示投降,同时让椅背发出更大的声响。边听这声音边用红茶湿润嘴唇的拉姆,突然斜眼看昴。
「那么,两天后要外出的客人,习字稍微有进展了吗?」
问得这么直接,昴忍不住微露苦笑。
——第三次的轮回开始后,目前已到第二天的晚上。
在这一次的轮回中,昴在豪宅里的立场与之前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成了客人。这当然是在最初的早餐场合,由昴主动提出。
要求获得客人待遇的昴,这次住在客房,由雷姆和拉姆照料生活,还得以继续上次学习文字的课程。
——这一切,都是为了制作不落口实就能离开宅邸的理由。
在内心演练未来的构想,手指同时在别的意识下继续模仿书写I文字。机械式的动作写到让人厌烦,而且根本没进到脑子里。
「那脸呆样是在专心吗?还是平常就这样?」
「看到现在正朝文艺青年突飞猛进的我还敢这样说,望著专心一志面对书桌的背影,都不会枰然心动吗?」
「真是欠缺格调的发言,还有这些潦草的字——文艺青年听到会厌恶的,客人。」
「我至今还没看过像你这种除了客人两个字以外,其他话都带著不屑的女仆呢。」
昴含恨的话被爽快无视,拉姆一脸索然无味,翻阅被文字埋没的书页。瞪著表情没有变化的拉姆侧脸,同时为像这样缩短距离的态度感到纳闷。
和之前身为佣人所得到的待遇不同,这次跟拉姆她们的接触点很少。正因如此,除了追著爱蜜莉雅跑的时间之外,全都像这样窝在房间里头写字认字,不过偶尔会跑去戏弄碧翠丝。
所以跟拉姆与雷姆两人,只能以佣人与客人的距离感对待彼此。尽管如此,拉姆还是会像这样找到空档就来昴的房间,像朋友一样跟昴说些不拘小节的话一同度过时光,这实在叫人不得不觉得奇怪。
「麻烦请停止视奸拉姆,拉姆会赏你耳光喔,客人。」
「我会在脑中做粉红色妄想的人就只有爱蜜莉雅而已啦。啊,对了。」
为了掩饰尴尬而别过眼,结果视线尽头摆著一本红褐色书皮的书。被挑出来看的这本书,是用来当参考书的童话集,现在终于也能稍微理解部分文字了。
「也就是,时间够了,该是享受一下苦读的成果了。」
「尽是些不知道会很丢脸的常识性话题。如果想装文艺青年,至少要先认得这部分的I文字。」
「我装成文青让你这么火大?」
拉姆没有回应昴的这个问题,而是拿起留在桌上的杯子把茶喝下肚,那原本是昴的饮料。
「喂——我没听过有服务生把送来的茶全部喝掉的喔。」
「反正会用难喝的表情来喝,乾脆就不要喝了吧。对茶来说,给有饕客之舌的人喝掉还比较高兴。」
「都说感想是有叶子的味道了……啊啊,算了,我要专心看书,看你是要回去还是杀时间,随便你了。」
粗鲁地挥挥手后,昴就靠著椅子翻开童话集。一开始是作者的序文和目录页,进入本文之前的顺序都是熟悉的书本格式。
「我看看,是从这边开始吧……很久很久以前——」
果然不管是那个世界,童话故事的开始都一模一样。莫名接受的同时又继续看下去,因为是童话,所以故事的起承转合十分明快简洁,以让小孩子看得懂为优先,想像空间很多也是童话的要素。
「带有教训意味的剧情很多,这点也一样呢。也有哭泣的红鬼这类的故事。」
顺带一提,在日本的童话故事当中,昴最喜欢的是《哭泣的红鬼》。不过被问到最讨厌的童话,他也会回答是《哭泣的红鬼》。
最喜欢也最讨厌的故事,就是《哭泣的红鬼》。
「BAD
END和BITTER END全都去吃屎吧,结局全都幸福快乐不是很好吗?」
「在你述说深度感想的时候打扰很抱歉,你看完了吗?」
「看完啦,享受微妙的常识感落差意外的有趣,这样简直就像是异文化交流的感觉。我也来进口几个我家乡的童话故事吧?像是《哭泣的红鬼》。」
「哭泣的红鬼……?」
对于昴思考异世界著作权问题的低语,拉姆眼帘轻颜。看到她难得有反应,昴挑起眉毛。
「那是我家乡的童话故事名称啦,不然我说给你听看看吧?」
昴立起手指提议,但拉姆没有回应。只不过,从她依旧坐在床上,手放大腿眼神看向昴的举动,可以得知她在催促昴说下去。
「那么,就仔细听好啰,《哭泣的红鬼》。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地方……」
从陈腔滥调句子开始的童话——《哭泣的红鬼》,是想和人类做朋友的红鬼及其友人蓝鬼所编织出来的友谊故事——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故事。
山上住著两只鬼,红鬼为了与村民打好关系而不断释出善意却失败,最后藉由惩罚在村里作乱的蓝鬼,弭平与村民之间的鸿沟并成为朋友作为结束。故事到最后蓝鬼会离开,红鬼对蓝鬼不惜远走来表达友情的方式感到难过,颓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那就是这样的故事。
「红鬼反覆看著留在蓝鬼家前面的信,流下眼泪……结束。」
虽然简略,不过还是对拉姆讲完这个童话。这是昴看过好几次的故事,他尽可能留意用字遣词,避免掺入个人意见。
听完故事后拉姆垂下目光,昴维持讲完故事的姿势等她开口。没多久,拉姆小声吐气。
「……好悲伤的故事。」
听拉姆小声地这么说,昴点头认同。
「对啊,不过,我认为这也是个温柔的故事。」
「拉姆觉得登场人物不就只有笨蛋而已吗?不管是红鬼、蓝鬼,甚至是村民都一样。」
「那可真是……嗯,很辛辣的感想,不过我也无法否定就是了。」
三方思虑都欠周详这点是事实,只有被骗的村民一无所知,两只鬼若是能再多讨论商量,应该就能达到更好的妥协点。至少,未来这两人一定不需要永远分离。
「所以说,我最喜欢也最讨厌这个故事了。蓝鬼犠牲自己真的很酷,但不求回报到跟个傻子一样,我是那种希望认真就会有回报的类型。」
「客人是这么想蓝鬼的吗……不过拉姆却觉得红鬼才是无可救药的那位。」
拉姆的回答让昴抬起头,但她没有看昴,而是咬唇继续说下去。
「把自己的愿望牵扯到蓝鬼身上,结果自己什么都没失去,就只是让蓝鬼犠牲,导致了悲惨的结果,至少拉姆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你认为他们该怎么做才好?」
「……红鬼要是真心想跟人类交朋友的话,只要折断头上的角到人类村庄就好啦。应该要在蓝鬼离开之前,先对自己千刀万剐才对。」
「又提出很极端的意见了,喂!」
「有吗?」说出的夸张意见让昴提高音量,不过拉姆却无动于衷地轻轻摸自己的短发,边玩弄发饰边继续说道。
「为了得到什么就该付出的代价,它让蓝鬼承担这才叫过分。既然想要友情的是红鬼,那受伤的也应该是红鬼才对,剥夺这机会的蓝鬼也有问题。」
「别用那么严厉的审视法咩,你是对鬼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客人,您会想和哪一只鬼当朋友?」
「哪一只鬼?」
面对拉姆的提问,昴眨了眨眼,这问题他从未想过。
拉姆点头,双手伸向昴,然后各竖起一根手指。
「是只会拜托人还要别人擦屁股的红鬼,还是沉浸在自我犠牲中的笨蛋蓝鬼,哪一个?」
「感觉是看说法的二选一……而且我个人的话,会设定崭新的村民吧。」
在《哭泣的红鬼》中从未被讨论过,但站在村民的立场思考是很稀奇的事。不管怎样,昴凝视拉姆伸出的双手,稍微犹豫后这么回答。
「……无聊的答案。」
「别这么说嘛,看过《哭泣的红鬼》后,我会想要鱼与熊掌兼得也是人之常情吧?」
昴伸手轻轻按住拉姆的双手。他的回答让拉姆吐出叹息,瞪著碰到自己手的昴。
「一个利己,一个利他,过头的话两方都是让人不想待在身边的类型。」
「过头吗?那就由近在身旁的家伙告知不就好啦?想要交朋友的红鬼也好,还有想帮红鬼交朋友的蓝鬼也罢,都不是坏蛋吧?比起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干掉窝在岛上的鬼的正义代表,我更喜欢这种鬼呢。」
朝灿笑的昴叹气,拉姆松开被抓的手指,看著自己的双手。手被挥开的昴耸声肩,重新坐回椅子,再次面向拉姆。
「是说,《哭泣的红鬼》蛮受拉姆小姐喜爱呢。」
「两边都想友好,客人根本是花心又优柔寡断,总有一天会后悔。」
「我记得的不是那种故事吧!?鬼的故事怎么突然变啦?」
拉姆对昴的大叫转头不理,轻轻拍手结束这个话题。那性急的态度叫人挂心,不过在说出口之前拉姆指著桌上的书说:
「客人故乡的童话先不提……对这边的故事有什么印象吗?」
「这个嘛……在意的果然是中间的龙的故事,还有最后的魔女故事吧。怎么想就这两个特别不一样。」
翻阅童话集的昴回答。在这本书中,让昴最印象深刻的就这两篇,其中一篇根本是特殊待遇,而另一篇简直是……
「魔女的故事嘛——因为不能记载所以就只写能记载的部分,这份草率执行得有够彻底,起承转合什么的ALL无视,就只有概要而已。」
「……魔女的故事会这么写是没办法的。龙的故事会有特殊待遇,是因为这里是露格尼卡啰。」
「喔,是说『亲龙王国露格尼卡』吧?这名字的由来我总算知道了。」
把童话集放在桌上,昴一边点头一边将手放在封面。
现在,昴所身处的大国被称为「亲龙王国露格尼卡」。
以世界地图来看,这个位在世界最东方的国家会被叫做「亲龙王国」是有理由的。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国家在很久以前就跟龙缔结盟约,由龙守护。
「饥馑、疾病,与别国战争——每当露格尼卡陷入各种窘境,龙就会出借力量保护这个国家。」
「所以才会在国名前面加上『亲龙王国』。根据童话内容,是由王族和龙订下盟约,这个与其说是童话,更像在讲古。」
「没错,因为是事实。就连现在,尊贵的龙依旧在遥远的彼方——大瀑布那里看守这个国家的安宁,直到完成与王室的约定。」
拉姆严肃地告知,昴吞咽口水专心聆听。
在久远过去与龙的约定——虽然童话里没有描述这个内容,但却是拯救王国度过无数次危机的约定。
想到这,昴突然发觉一件事,龙缔结盟约的对象若是露格尼卡王族……
「唉呀,可是和龙签约的一族……不是在前阵子灭亡了吗?」
「是的,在很短的时间内。」
「这样不是很糟糕吗?不对,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怎样个糟糕法。」
龙为了守约而尽心尽力,那约定的代价应该也不轻吧?然而应该支付代价的王族却擅自全灭,那截至目前为止的负债要向谁去讨呢?
「龙在索求什么,没有写在童话里所以无人知晓。就现今的状况来看,龙会有什么动作,只有神知道……」
说到此,拉姆停顿换了口气继续说:
「不对——是只有龙知道喔,客人。」
昴倒抽一口气,明明不热,却感觉额头冒汗。
咀嚼方才拉姆说的话,吞入,在胃中搅拌吸收后吐气。能与拥有强大力量的龙交涉的人,唯有站在王国顶点的人。亦即,是昴也认识的少女。
「爱蜜莉雅身上的压力非比寻常啊。」
「是的,背负一个国家,肩扛国家的命运,面对保护或毁灭仅凭一念的龙——光是想像,又能写一篇童话。」
爱蜜莉雅翻阅这本童话集露出的复杂表情,是在上一次轮回的最后一晚。翻页的手会停下的理由,如今昴总算是领悟了。
爱蜜莉雅怀抱之物的庞大与重量,远远超越昴的想像。那纤细的双肩背负了多沉重的责任,光想就足以让内心哀嚎。
「这是无可奈何。」
「——啊?」
「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资质,资质伴随著责任。爱蜜莉雅大人生来就有他人所没有的资质,因此不管那条路有多艰险,都必须走上去。」
「让一个女孩子,背负所有重担?」
「要是有可以一起提行李的人就好了。不过,在总有一天会攀上的顶峰,必定只有爱蜜莉雅大人一人。」
不清楚来源的怒意使昴的声音颜抖,对此,拉姆的声音冰冷又理性。注意到那是为了不剌激自己的
怒意而有的顾虑,昴垂下肩膀。
朝拉姆大发雷霆根本是不讲理,爱蜜莉雅背负的重责大任并不是拉姆的责任,昴原本就没有发火的资格。会生气,是因为非常懊恼。
「对了,拉姆。还有一个故事……」
道歉好像怪怪的,于是昴指著童话集想要改变话题。
与书本中间明显受到特别对待的龙的故事成反比,书末有个只用几页就打发的故事。
标题是『嫉妒魔女』。
「这个魔女的故事……」
「拉姆不想讲。」
一口回决。明明龙的故事就说那么多,现在却讲得像要断绝关系。
在不禁瞪大眼睛的昴面前,拉姆迅速收拾茶杯和托盘,然后起身。
「待太久了,不能给雷姆添太多麻烦,拉姆差不多该回去了。客人,晚餐时间会再上来叫您。」
「喔、喔……」
以不容分说的态度背过身子,拉姆迅速走向门口。不过,却在碰到门之前停下脚步,回过头对被抛下的昴说:
「方才的故事……就是红鬼和蓝鬼那个。」
「喔,嗯。《哭泣的红鬼》怎么了吗?」
「请不要讲给雷姆听,那孩子一定会讨厌那个故事。」
是要怎么说,跟雷姆之间的话题从未跳到童话上头。尽管如此,昴从拉姆像是叮嘱的话语里头感受到压迫感,因此只能轻轻点头。
看昴首肯,拉姆这才真的离开房间,昴则浑身虚脱地倒在床上。
拉姆最后的态度,是禁止对雷姆讲童话故事,但根本没必要这么严肃。
「搞什么嘛,那个态度……」
对著天花板抱怨后,昴拾起童话集翻动书页。
最后一篇,『嫉妒魔女』是仅有四页的超短故事。
「可怕的魔女,恐怖的魔女,连叫她名字都会畏惧,每个人都这么叫她:『嫉妒魔女』……」
毫无起承转合,内容只是一个劲地在传达魔女有多恐怖。用小孩子也看得懂的文字来描述,光是这点就觉得十分乏味又直接到叫人毛骨悚然。
「明明是我用功学习后终于看得懂的书……」
感觉达成感和满足感,甚至连最后的爽快读后心得都一同被糟蹋了。
昴在床上打滚,将童话内容赶出脑子。接著思考的,是只剩下两天时间的本次轮回测试。
花上明天一整天来做足准备后,两天后的早上就要付诸行动。
一一击溃无止尽的不安,不知不觉间昴的意识落入睡眠中。
5
「那个——虽然时间很短,但感谢各位的照顾。」
住在豪宅里头的人们(只有四人,碧翠丝没来)站在玄关大厅目送,昴顺畅地说完离别的招呼语。
因为昴要求逗留罗兹瓦尔家三天,约定的期限已到,踏上旅程的早晨来临。
穿著运动服,提著塑胶袋的昴虽然还是初期装备,但背上背著装有罗兹瓦尔好心给予的道具袋。沉重的道具袋里头似乎装了为数不少的金钱,据罗兹瓦尔的说法,这是「爱蜜莉雅大人那件事的谢礼」。
「真的不要紧吗?可以帮你叫龙车,让你坐到王都的……」
在送行的人当中,直到最后都在对昴说话的爱蜜莉雅,表情里的担心色彩十分浓厚。她关心自己的态度让人开心,不过昴用力拍胸膛。
「不要紧,我就是想悠悠哉哉地慢慢走。总有一天,当我成为配得上爱蜜莉雅,又强又聪明又有钱的男人时,我会骑著白马来掳走你的。」
「有没有带手帕?饮水跟拉格麦特矿石,还有那个还有那个……」
「你是老妈子啊?」
爱蜜莉雅担心东担心西的,最后还说:「一个人会不会怕寂寞睡不著?」自己到底是被认为有多黏人啊?还是说她凭直觉感受到昴一直在压抑胸口不安的真心?
「那——么,昴,要保重喔。虽然时间很——短,但很愉快。伴手礼可别弄丢了,因为我稍——微加码了和你这三天份的回忆。」
罗兹瓦尔眨眼要求握手,察觉到他意图的昴回握他的手,同时晃动背著的道具袋发出声音。
「封口费嘛,我知道。我不会多嘴的,我对龙发誓。」
「和你接触似乎会遗落诡计的价值呢。还有在这个国家,对龙起誓可是最高级的誓言,我不是怀疑你,不过还请千万不要忘——记。」
昴举手回应罗兹瓦尔的叮咛,接著将举起的手朝站在小丑身后的双胞胎伸去,拍打默默伫立不动的两人肩膀。
「也承蒙两位的超级照顾了。特别是雷姆,谢谢你总是做出美味可口的饭菜。拉姆的话……嗯,有什么咧……你打扫厕所很灵巧?」
「姊姊、姊姊,客人的恭维话拙劣到叫人绝望呢。」
「雷姆、雷姆,客人的恭维话没格调得要命呢。」
「吵死了,我是真的想不到啦。不过,多谢啦。」
朝所有人道别后,在依依不舍前推开玄关的门。
走过宅邸入口,穿过前庭跨过铁门,就是一条笔直通往阿拉姆村的森林道路。基本上是沿路走到城镇,途中再叫龙车前往王都——这是昴的假计划。
「昴,真的很谢谢你,要是有什么事,你随时都可以来。」
直到最后的最后,向一直说著温柔话语的爱蜜莉雅告别,被众人送行的昴踏上前往阿拉姆村的道路。银发少女在宅邸不断挥手,直到看不见昴为止,那动作处处透露出可爱,因不安而变小的使命感再度燃烧起来。
——走在森林道路一阵子后,停下脚步的昴警戒地看向周围,确认没有别人的气息和视线后,就离开道路走进森林。尽管拉姆她们曾叮咛野生动物很多所以进入森林会很危险,但昴依旧不为所动。
无视忠告,分开草木往森林深处迈进。爬了好几个斜坡,不时被树枝或粗糙的树叶给划伤,但他的速度都没有慢下来。
就这样在山中挺进了十五分钟左右吧。
「好,就是这里。」
视野脱离一片绿意,高耸的天空迎接昴。在越过数个森林斜坡后,昴抵达了位在山间地势偏高的小丘陵,可以从面前的悬崖俯瞰眼前的房屋。
这里是可以从山中眺望眼熟的豪宅——整间罗兹瓦尔宅邸的位置。
绕过林道,经过森林和山丘后才能抵达的绝佳观测点。
「特别是爱蜜莉雅的房间看得一清二楚,要是发生什么异状,马上就能知道吧?」
远远的可以看见爱蜜莉雅的房间窗户,虽然看不见里头,但确实是发生骚动或异状就能目视到徵兆的位置。第四天的晚上,异状必定会在这个时间点到来。
「也就是今天晚上。再来,就只要等事情发生。」
现在是早上,离昴被杀害的时间还有十六个钟头——必须保持集中力。
这次不当佣人所以不用工作,彻底休养的结果,精神和体力都充实饱满。
事前察知罗兹瓦尔家的异状,创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立刻冲进屋子里的条件,那是昴在这一轮所准备的以奇袭为前提的作战。
留在屋子里,袭击者诅咒的对象就会包括昴。
缺乏迎击手段、战斗力又低的昴,根本无法和袭击者抗衡。在对剌客的情报极为渴求的现在,那正是致命伤。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昂所导出的答案,极为简单。
「这次要和死亡做切割,认清来袭者以及掌握遇袭状况……而且要做到彻底。」
从之前的两次经验,昴判断这次的袭击是与王选有关的暗杀行动。不知道目标是否有包含关键的爱蜜莉雅,还是只是杀害她身边的人以兹警告。不过,由于两次昴都有被杀,因此所有人都被杀害的可能性很高。
「对策是否有效姑且不论,罗兹瓦尔也有在警戒的样子呢……」
脑中浮现身著小丑装扮的贵族——罗兹瓦尔,昴假设他没有蠢到会让未来的女王爱蜜莉雅陷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布署在屋内的拉姆和雷姆,这两名佣人的存在强化了这个假设。
「老实说一开始,只靠两名佣人维护这种规模的豪宅,还以为他脑子有问题呢……」
两名女仆的忠诚心毋庸置疑,主从三人用长期相伴所构筑的信赖关系结合。拉姆过头的真诚之爱和雷姆的敬意,只要看过就能了解。
罗兹瓦尔恐怕是只配置了不用担心会背叛的人物,固守爱蜜莉雅的周围。
若假设为真,几个月前有一名女仆辞职的事实,拉姆对不增加佣人人数的提问含糊其词的真意,都能得到解释。
「问题在于这样的警戒是否有发挥作用。剌客来袭的时候因为我死了所以不知道,只有我死的话倒还好……不,一点都不好。」
罗兹瓦尔的对策,无法连不算在策略内的昴都保护到是没关系,不过怕就怕,策略中的主要人物爱蜜莉雅也被波及到。
而且昴从在王都三次、宅邸两次的死亡经验中,体会到现实中不管再怎么严加戒备,敌人都
是从容不迫地伸出魔爪破解。
状况当然要预想到糟糕、甚至最恶劣
的情况。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罗兹瓦尔毫无警戒导致爱蜜莉雅被暗杀。当然,罗兹瓦尔、拉姆和雷姆,甚至连碧翠丝也都会被杀……唔,可恶。」
光是想像厌恶感就插入胸口,那是最糟的戏码。
虽说是为了避免那种状况发生,可是决心脱离战场从外侧俯瞰事态的自己,理由正当合理到叫昴想吐。
当然,无法做到如此绝情的昴张开了好几道防线,也有意在发生事故时就立刻冲进屋子到处通报有敌人来袭。
「要是对方是那种会因为我叫喊就吓跑的慎重派,那就谢天谢地了。」
边道出期望的发展预测,边从道具袋里头拿出绳索。这是从宅邸仓库借来、长度很长的绳子,昴将绳子牢牢绑在身旁的树干和自己腰上。
要是直接拿来当逃生绳索会因为重力加速度而死,因此在长绳中间打了好几个结。
「再来就是切断绳索用的刀子……拿来用在这种地方,会被骂吧。」
边说边拿出的刀子,是已经熟悉操作手感的爱刀「流星」。
本次的轮回昴是彻底的食客,因此今天是第一次拿起,不过……
「其实,重来的四天和再之前的四天,已经用过无数次了。」
在当忙于杂务的佣人期间,昴在厨房的主要工作就是削蔬果皮和清洗餐具。爱刀「流星」就是负责削下像马铃薯的蔬菜和凛果的皮,还有不时切割昴的手的水果刀。这次,因为计划里需要刀子,因此就自然地拿走了这把刀。
「只是切断绳子还好,最糟糕的情况……啊。」
刀子不只是用来帮助自己逃脱,也要在有什么万一的时候负责伤害自己。
昴想到对抗诅咒的手段,就是以自残来剌激痛觉,驱散难以抗拒的睡意。
在更糟的情况下,这把刀有可能会刺向敌人。而在真正糟糕的情况下——
「用来自杀啊。唉……我办得到吗?那么可怕的事……」
不觉得怯懦胆小的自己,能够这么轻易了断生命。
刀刃映照出自己的脸,昴喉咙抽动,露出自嘲的笑容。
看著手中的小刀,掠过脑海的是与拉姆和雷姆之间的记忆。
斥责昴用刀方法烂到极点的拉姆,以及用不耐烦表情斜眼看昴被刀子切到手的雷姆,每次都会被骂不要拿刀来切奇怪的东西。
「……会被骂吧,因为又把刀子拿来用在错误的地方。」
被拉姆瞧不起、被雷姆嫌弃、被痛骂的自己,昴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幻觉。
啊啊,那样的光景实在——
「会被骂吧……那就骂吧。」
愿望脱口而出,期望能平安无事,再度被那样的日子给埋没。
「我不想死——也不想让大家死。」
像是说给自己听,昴回想起才刚分别的人们。
为了在下一轮突破轮回,昴决定将爱蜜莉雅他们当成弃子。这次跟上一轮一样,昴跟他们缔结了确切的羁姅,然而这次却要犠牲他们。
按住发疼的胸口,这是惩戒,当然的报应,天经地义要承受的惩罚。
昴以失去为前提来拟定策略,所以这是绝对、必须接受的罪过。
带著沉痛的心情接受,心里怀著怜惜承受。
彷佛用手指扩张创造出来的伤口,挖肉割骨。昴就是忍著这份苦痛,度过这失落的四天,为了不要忘记一切。
「应该说过了吧,菜月·昴。轮回发生的时候,即使大家都忘了……你也要记住。」
所以说这次轮回发生的事,不可以当作忘了也没关系。
直到最后一分一秒,昴都必须不断去追求想要的HAPPY END,没人有权利去认定爱蜜莉雅他们的存在是要消失在时间夹缝中的泡沫。
安静地趴在地上,从树丛缝隙间监视罗兹瓦尔宅邸。昴压抑呼吸声,镇定原本很紧张的身体脉搏,将觉悟沁透全身。
前所未有,自己的身体遵从自己意思的感觉。
将身体交给这难能可贵的感觉,昴静静地等待时间到来。
6
时间已到傍晚,夕阳的耀眼橘光照耀在昴所在的丘陵。
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昴活动紧张的身体,松弛僵硬的手脚。
开始监视宅邸后,已经过了八个小时。这段期间,屋子里头没有任何异状,极其安稳。没错,本来入夜之前屋子里头都很和平的。
「这么说来,这次雷姆没有外出采买呢……」
在第四天的傍晚以前,本来会发生与雷姆购物的事件,但这次没有。单纯是多出了昴一人份的食材,所以没有必要采买吧,真是微妙的事件差异。
想到就想笑,昴察觉到自身的紧张感松弛于是拍了拍脸颊,现在可不是中断集中力的时候。
「还要再等个八小时,哪是回忆傻笑的时候啊。专心点,专心——」
话才说到一半就中断。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那个」就是瞄准了昴改变心情的瞬间。
「——唔!」
耳膜捕捉到些微奇特声响的瞬间,昴的身体毫不犹豫地退向旁边。
除了投入所有感官外,这也是事前就决定的闪避行动。
紧接著,听到超重物体拦腰压断树木的破碎声。被砍倒的树波及周围,树叶和树枝折断散落的声音交杂狂舞。
昴冲出那里,一口气纵身跃下悬崖。
「——呃啊!」
即使咬紧牙根依旧无法压抑部分惨叫,内臓品味坠落时翻腾的浮游感。不过,坠势才两秒就因逃生绳索而中断,被勒紧的痛苦叫人哀嚎。
「紧急……逃脱了……!」
用刀子切断绳索,再度坠落的期间,鞋底拼命抓住倾斜的岩壁。打滑,撞到肩膀,但还是设法粗暴地降落地面。昴连松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开始奔跑。
为了让身子变轻,连道具袋都扔了,毫不顾虑仪容,边喘气边说:
「看到了!呼哈……嗯,看到了!」
奇袭昴、撞倒群树的物体——那是约有人类头部大小、带剌的铁球。可说是让保龄球具有杀伤力的物体,是个以连接绵长「铁炼」为特徵的武器「流星锤」。
趴著不动的昴所听到的金属声来自铁炼,音色简直就跟那凶器没什么两样。
目击到威力和凶恶度后,直到现在昴才开始牙齿打颤。
那样的质量伴随准确度飞过来的话,承受直击的身体会四分五裂也不奇怪,昴的半边身体会被打飞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竟然是攻我这边!」
踩踏树枝,越过山沟,跑遍立足处恶劣的山路,昴边跑边吐口水。
袭击昴,是预料之举。
就跟袭击宅邸一样,敌人也有可能会攻击离开宅邸的昴。如果目的是杀光相关人士,那昴当然也会是目标。
「可是那是以知道我在那屋子里待了好几天为前提!」
袭击者从几天前就在监视豪宅,拟定绵密的计划。
因此,才会将离开屋子的昴视为目标之一,朝著警戒来袭的他攻过来。
「——呜!」
喘不过气,肺臓好痛,脚像要打滑,刚刚也差点跌倒。
太过拼命结果迷失了方向,以不跌倒为优先狂奔在兽径上,对持久力没有自信的昴,在紊乱的呼吸中为眼前的光景咂嘴。
「我根本没逃出敌人的手掌心啊。」
停下双脚的前方,耸立著大片悬崖,彷佛要将人监禁起来,昴悔恨地呻吟。
可以窥见坚硬锐利碎片的石壁,是抗拒让人攀爬和踏脚的自然要害。当然,现在的昴没有可以穿越这里的手段。
回过头,深呼吸调整乱掉的呼吸,摆开架势。
正前方,森林里头的黑暗不知不觉变得深沉,被林木遮住夕阳的这个空间里,充满了与世隔绝的寂寥感。
「要来的话就来呀……!」
用坚决驱赶泄气,昴拉开运动服拉炼脱下上衣。双手拿著摊开的上衣严阵以待,静静等待袭击者的到来。
被追赶、被逼到绝境,昴如今不过是陷入捕食者陷阱的无力猎物。但是,昴可没可爱到被乖乖吃掉。
他要收取与犠牲相对应的代价。
——剎那间,暴力自黑暗彼方带来了铁炼音色,高速飞过来。
「我可是……毅力满满啊!!」
致死一击逼至眼前,昴的身体展露出超越常识的反射性。
举起双手架著的上衣,从正下方套住飞过来的铁球,让飞行路线偏离,成功地以毫米之差避开了直朝身体而来的撞击。不过,上衣被硬生生拧下,昴的身子也跟著无法止住的冲击被撞到岩壁上。
但是,抬头看到偏离目标的铁球陷进山壁的瞬间,心想计划成功的昴跳了起来,牢牢抓住伸直的铁炼。
然后他瞪向铁炼的另一头——也就是握著武器的来袭者方向。
「喂,现身啊,王八龟孙子!为了见你一面,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耶!」
昴用怒吼谩骂来振奋自己。
一手握著铁炼,另一手重新握住用
来切断绳索的刀子,情况恶劣的话,他已有朝袭击者挥刀的觉悟。如果有那必要,昴是不会犹豫的。
他凝神盯著黒暗看,有自信不管出现什么样的对手都绝不会看漏。
虽然方才陷入穷途末路的绝境,但还是捡回了小命,搞不好这次不需要犠牲任何人,就能击退来袭者。
在一度放弃的状况中,昴拼死伸向那乐观的光明。
光明里头有爱蜜莉雅、女仆姊妹、傲慢少女和罗兹瓦尔。昴不禁忘记现状,聚拢收集在这世界早已不存在的与他们之间的回忆。
有好几个约定想要完成、想要缔结,如今却没能传达出去。
接著……
「——没办法了。」
铁炼发出声响,感觉伸直的炼条因主人接近而垂落。
但是,撇开那细微的感觉不谈,昴为眼前的人物瞪大双眼。
嘴唇颤抖,不成声的声音化做呻吟溜出喉咙。手指不知不觉放掉握住的铁炼,脖子像抗拒现实一样无力地轻轻左右摇晃。
踩著草,踏过树枝,少女从黑暗中缓缓现身。
身穿以黒色为基底的短围裙洋装,头上戴著白色发饰,手上紧握铁制握柄,上头用铁炼连接著与娇小身颗完全不搭的铁球。
「要是在什么都没察觉的情况下被雷姆了结,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摇曳著蓝色头发,眼熟的扑克脸歪著头说。
「……骗人的吧,雷姆。」
一心想要保护的少女,竟在昴的面前挥舞凶恶铁球。
7
瞬间,支配昴大脑的只有完全的空白。
甚至连否定眼前光景这类想倚靠的恳求念头都没有。
只有无止尽的纯白,昴的思考就这样被白色景致给完全覆盖。
呼吸停止,停滞到连心臓都忘记跳动,而将昴从那里解放的,是一滴沿著额头流下的汗水,抚摸肌肤的感觉显得格外冰冷。
但是,回到现实后迎接昴的,却是想要否定现实的光景。
——不妙,不妙不妙不妙不妙不妙不妙。
接续空白埋没思考的,是在焦躁感和混乱下变得乱七八糟的牢騒抱怨,完全无法好好思考,眼前的人真的是雷姆吗?
貌似恭敬实则轻蔑,爱挖苦人却又离不开姊姊,一板一眼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所有技能都赢过傲慢自大姊姊的好人——她真的是昴所认识的雷姆吗?
望著战意烟消云散的昴,雷姆用空著的手抚摸自己的蓝发。
「如果不抵抗,也是可以给你个痛快哟?」
「——你以为我会说『请务必那样』吗?去吃屎啦!」
「失礼了。说得也是,客人确实不是那种人。」
弯腰鞠躬的姿态太过背离现场的氛围,雷姆的举止就跟平常一样,令人错以为自己还置身在宅邸。
光是这样,无法拭去雷姆手中粗暴家伙带来的异样感。
「女孩子用粗壮武器,确实是浪漫的一种……」
连接铁炼的带剌铁球,是足以将命中的对手化为肉酱的致死性打击武器。让雷姆选择这武器的,毫无疑问是兴趣癖好恶劣之人。昴曾亲身品味过那威力后壮烈成仁,雷姆可以自由操纵铁球,可是通过实验认证的。
一点一点地咬碎现实接纳的同时,昴挤出话语以寻求突破。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可以问这种很俗套的问题吗?」
「一点都不难,可疑即是罪,这是身为女仆的守则之一。」
「没有『要爱邻舍如同自己』的格言吗?」
【插画219】
「雷姆的双手已经满了。」
想争取时间但对方没打算配合,跟昴一问一答的雷姆,视线片刻不离地看著他。现在只要一动,毫无疑问就会被杀掉。
尽管勉强活下来,但死过五次的昴,本能在尖叫的同时也敲响警钟。
说是胶著状态,但其实是单方面被逼迫。昴拼命地运转大脑,想稍微挤出一点情报,还得小心注意力不能分散。
「——拉姆知道这件事吗?」
蓦地说出口的,是长相与雷姆一模一样的姊姊的名字。
冷淡、嘴坏、态度差的三冠王,身为女仆的技能全都劣于妹妹的拉姆,对昴来说是在罗兹瓦尔家相处时间最久的人。如果连拉姆也跑到敌人那边的话——那昴度过的那些日子算什么。
「在被姊姊看到之前,雷姆会了结一切。」
所以雷姆道出的答案,出乎意料的可以说是昴渴求的回答。
在吐出一口长气后,昴回瞪正面的雷姆。用舌头湿润嘴唇,眼神还透露著生机的昴令雷姆皱起眉头。
「所以说,你是擅自作主啰?明明没有接获罗兹瓦尔的指示。」
「雷姆会排除实现罗兹瓦尔大人悲愿的障碍,你也是其中之一。」
「养了狗却没有好好教呢,被咬的路人A可没办法忍受——噗啊!」
「不准侮辱罗兹瓦尔大人。」
为了探查雷姆的本意,轻率挑衅的昴的侧脸被铁炼打中,视野因打击的力道而摇晃,发出锐利痛楚的左脸颊出现纵向的大片撕裂伤。
铁球依旧插在崖壁里,雷姆用弯曲的铁炼当成鞭子抽打昴。
因挑爨的发言而受伤,但这么做是有价值的。
至少,雷姆对罗兹瓦尔的忠义是真的,而且深信把昴封口对罗兹瓦尔有益恐怕也是事实。因为她判断昴离开罗兹瓦尔宅邸到外头,会对支援爱蜜莉雅参与王选之争的罗兹瓦尔造成不利。
也就是说——
「喔,原来如此——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是的。」
看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昴感受到彷佛被人拿利刃剌入胸口深处的痛楚。
这答案对昴来说不但掀起了讨厌的预感,那股预感肯定还会让在宅邸里头生活的所有场面换了色彩。
所以昂无法将那萌生的讨厌预感说出口,只能堵在心里。
只有嘲笑自己滑稽愚蠢的笑声无法遏止。
「太难看了,我还误以为自己干得很棒。」
「姊姊她……」
「我不想听!——吃我这招!」
放声吶喊,在雷姆稍微犹豫的瞬间,昴从口袋掏出手机往前伸。
——接著,白光划破沉入黑暗的森林,让雷姆的动作在剎那间停滞下来。
「——喝啊!」
昴往前冲,鼓起浑身力气用肩膀朝娇小的身躯撞过去。
虽然雷姆能用不可理喻的臂力挥舞那暴力装置,但单纯相撞的话,论体格和体重是昴比较有利。在毫不留情的突击下,瘦小的身体朝后方飞出,失去平衡地倒在地面。但昴连看都不看,一口气冲过她身旁。
边喘气边把空气压进肺臓,昴拼命思考并驱使双腿。
如果这是雷姆的个人行为,那昴又可以勉强捡回一命。只要回到宅邸,跟雇主本人直接谈判就有可能保住小命。可是,要是罗兹瓦尔的意见和雷姆相同,那就是逃离狮子的牢笼后又刻意冲进饿狼的牢笼的愚蠢行为。
「就算那样……还有爱蜜莉雅……!」
在记忆中比任何人都闪耀生辉的银发少女,一定会相信昴说的话。
——身为王选竞争的当事人,她搞不好会觉得昴的存在很碍事,真的会相信昴说的话吗?
「——!?」
一瞬间,自己的声音掠过脑海,昴承受到彷佛被雷劈中的冲击。
毫无疑问,自己用自身的声音去怀疑爱蜜莉雅。
如今的昴,在怀疑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直肠子拼命三郎,为了他人毫不犹豫让自己吃亏的少女。
「我……是为了什么……唔!」
立场改变,想法也跟著改变。纵使如此,自己怀疑了爱蜜莉雅。
连想要保护和作为决心依据的人都怀疑,昴还能相信什么呢?
质疑想保护的人的心思,被想要保护的人追杀,在山中逃窜却一筹莫展没有任何解决状况的方法。
——什么嘛,这次本来还打算彻底收集情报的。
结果,一旦威胁以预料之外的形式逼近面前,还不就只能边喷洒生命边紧抓活下去的希望不放。自己太骄傲,想法太天真,思考太浅薄了。
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滚著跑过坡道,昴只能任后悔流淌而下。
洒落泣诉,泪水模糊视野。他的脚步慌乱,突然跑到没有树木的开放空间,昴看到夜色正逼近天空尽头,然后——
「——啊?」
来自超高高度的风刃一闪,切断昴右脚膝盖以下的部位。
看到右脚下半部顺势弹跳出去,失去平衡的昴剧烈撞击地面。脸颊的伤口在冲击下再度出血,撞击岩面的肩膀骨头发出爆裂声。彷佛直接电击大脑的痛楚劈剌全身,昴发出惨叫。
「啊啊啊啊啊嘎!我、我的脚!?」
没有痛觉,反而让人觉得恐怖。
右脚膝盖以下的部位消失,被切开的断肢飞进树丛后面。迟一步喷出的鲜血染红大地,现在才来访的痛楚蹂躏神经。
「唔——!!」
抓著地面,不成声的痛苦大大提高。
按住伤口,身体胡乱舞动,空著的右手拍打地面、殴打树木,指甲断裂剥离,热度让意识沸腾。好痛苦、好痛苦,痛苦到要死了。
痛楚用锉刀锉削神经,感觉就像是体内的肌肉内臓都裸露在外,然后用刨刀刨成片。每一秒血液都以迅猛的速度流出体外,分分秒秒都在提醒自己正在死去。
「水之玛那啊,请治愈他。」
突然,柔软的手掌从上方按住昴疯狂挣扎的身体。动作被封住后,用充血的双眼巡视,昴才注意到穿著女仆装的少女已经在自己身边。
蓝色头发的雷姆,原本要杀了昴的她,手掌凝聚青白色光芒,朝失去右脚的地方灌注温暖的魔力。近似剌痒的感觉,来自于治疗魔法。
痛楚并非完全消失,但在远去的现实中,震惊支配了昴。
都到了这个地步,实在不知道雷姆治疗昴的理由。承受昴的视线,雷姆的面容浮现淡淡微笑,就在从那里看出微弱的希望时……
「要是让你这么简单就死去,就问不到情报了。」
雷姆接著说出的话,让昴深切明瞭那不过是虚幻愚蠢的乐观。
结束应急治疗后雷姆站起来,边演奏铁炼的音色边拉近铁球。
仰躺在地面的昴,身旁就是在地面挖出一个洞的铁球。近距离观看更觉外观粗俗草率,完全是只强化威胁性命功能的暴力装置。
雷姆刻意把铁球运到看得见的位置,她这么做的意义充分地传达了出来。
你的命现在在我的掌握中,这是为了让昴容易理解而有的示威行为。
「——这个,先没收了。」
说完,她便掰开弯起身躯的昴紧握的手掌。他手中握的,是与雷姆邂逅之后便彷佛僵硬得无法放手的刀子。
粗暴地掰开僵化的手指,雷姆拿起刀子后在手中旋转。
「方才拿这个刺雷姆的话,应该就能逃得更远。」
雷姆皱起眉头,像是在说无法理解昴的不合理行为。
但是,在开始变弱的痛苦中,昴边压抑喘气边摇头。
——要我拿那把刀子刺向雷姆,我做不到。
待在雷姆身后,按照拉姆的教导学习削蔬果皮的刀子,是一同度过吵杂却温柔时光的道具,怎么能拿它剌进雷姆的身体呢?
——我没有那样的觉悟。
看昴默默无语只是一直摇头,雷姆叹气,将刀子丢向森林的树丛,然后敲响铁炼似在重振精神,接著用冷淡的目光俯看昴。
「雷姆问你,你是爱蜜莉雅大人敌对候补者阵营的人吗?」
「……我的心一直都是爱蜜莉雅的。」
才说完,弯曲的铁炼就用力痛打昴的上半身。
逃跑时被树枝等物划破的衣服轻易地破裂,底下的肌肤也留下相同的撕裂伤,昴的惨叫响彻森林。
「你是被谁,用什么样的条件雇用的?」
「爱、爱蜜莉雅酱的笑容,无价。」
反手一挥,又是同样的殴打,位置就跟方才一模一样,丝毫不差。边亲身感受那卓越的技术,边用痛苦的吶喊夸赞她的本事。
之后,又重复相似的问题和相似的答案。
问答几次,铁炼的音色就奏响几次,接著就是惨叫和哀嚎的大合唱。
每当意识快要飞到远方,雷姆就会伸手用回复魔法治愈昴。往返于治愈与暴力的连环地狱中,昴的精神耗损殆尽,意识几度中断。
即使如此,唯有心灵不愿屈服在雷姆的殴打下。
对昴顽固的态度感到疲累了吧,擦拭溅到脸上的血液,雷姆突然仰望天空。
「差不多该回去了,都来不及准备晚餐了。」
「……晚餐吗?今天的菜色是什么呢……」
「这个嘛,绞肉馅饼如何?」
「被、被当成晚餐我可敬谢不敏……」
面对直到最后都还在耍嘴皮的昴,雷姆终于用叹气来表现情感。然后一阵静默,雷姆用比平常还要无情的双眸俯视昴。
「——你,是魔女教的相关人士吗?」
出现没听过的单字,昴困惑地皱眉。
那是根据现场什么状况出现的单字?因为不明白雷姆在问什么,昴闭口无语。
「请回答,你是『被魔女附身之人』吧?」
「……被魔女附身?」
「请不要装傻!」
雷姆激动不已,浅蓝色的瞳孔充斥怒气射向昴。从初次见面到现在这一瞬间,昴从未见过她这样,这真的是雷姆头一次展露出情感的样貌。
雪白面颊涂上愤怒的朱红,雷姆甚至露出杀意俯视昴。
「我、我不知道啦……原本我家世世代代……都没信任何教派……」
「又在装傻了——你浑身飘散浓厚的魔女臭味,还敢说没有关系,装蒜也该有个限度。」
憎恶。在雷姆瞪著昴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黑色混浊的憎恶。在彷佛背叛至今所有行动意图的感情漩涡中,昴感觉自己看见了雷姆一部分的本质,因此瞠目结舌。
「就算姊姊和其他人没有察觉,但雷姆还是发现那臭味了!那股恶臭,罪人留下的气味,叫人恶心和唾弃。」
在沉默不语的昴面前,雷姆用力咬唇彷佛在磨牙。
「看到姊姊和你说话,雷姆总是会不安愤怒得不得了。让姊姊遭遇那种事的元凶,跟相关的人……竟然大摇大摆地闯进雷姆和姊姊的重要居所……!」
昴被不得要领的怨言撞击,还被怨恨的吐气毫不留情地笼罩。
「是因为罗兹瓦尔大人说要好好款待你,雷姆才做个样子……可是连监视的时间都好痛苦,雷姆已经忍不下去了。」
然后雷姆揭露昴说不出口的决定性话语。
「纵使知道姊姊是装作在照顾你,假装跟你很亲密!」
「——」
彷佛一口气吐出累积已久的憎恶,恍若取回至今少有的情感,雷姆的激情拍打著昴。雷姆说完后肩膀起伏,用寄宿愤怒的双眼瞪昴。然而,怒意却突然为惊讶所动摇,因为……
「——为什么啊?」
因为在口吐憎恶的雷姆面前,昴平静地流泪。
「我知、知道啦……我有想过……」
喉咙抽噎,上涌的热泪接二连三地通过眼睑滑落脸颊。任滂沱止不住的泪水流淌,昴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
「所以才会遇到这种事。虽然被温柔对待,但我知道背地里是有原因的,可是……我不敢问。」
什么都不会的昴,以及将工作的基本功夫扎实教给他的两人。
嘲笑昴连管家服都不会穿的拉姆,修改尺寸不合的外套,还教导穿法的雷姆。拉姆很有耐心地陪绞尽脑汁学习文字的昴,雷姆自约好剪头发以来很常盯著昴看,这种像被催促又像被在意的感觉叫昴觉得开心。
全都是忘不掉的温柔回忆。
「我削蔬菜皮的时候终于不会切到手了哟,洗衣服的时候也知道清洗方法要根据衣服材质变换,打扫的话还在学习……」
四天之后又四天,虽然不期望技术会更上一层楼,可是一直想著跨越几个四天之后,未来的日子里还是有可以学习的事。
「念书写字……虽然很简单,但我终于会了。我有遵守约定好好用功,我可以看懂童话故事了,这都是托你们的福……」
「你……在说什么?」
听到昴像胡说八道的话,雷姆似乎觉得恶心,回问时降低了音调。昴从正下方仰望雷姆的眼睛。
「在说你们教会我的事啊……」
「雷姆不记得有那种事。」
「——为什么不记得啊!!」
突然喷发的激情,令雷姆的脚不自觉往后踩一步。
强行撑起躺著的身体,昴边瞪著雷姆边龇牙咧嘴地狂吼。
「为什么大家都联合起来丢下我……!我做了什么……!你要我做什么……你说啊!」
无法控制感情,明知迁怒很要不得,但昴的内心、灵魂却无法停下吶喊。
被召唤到异世界,被不讲理的事逼迫,即使如此还是咬牙撑过来了。
可是,已经到极限了。
「是哪里不行啊,是哪里不对了,你们为什么那么讨厌我……?那个约定……我一直都……」
「雷姆——」
「你们……我……一直很、很喜……」
——冲击让他后面的话接不下去。
在突如其来的威力下,昴的身体倾斜,缓缓地撞在背后的树干上。
嘶哑的呼吸和水溢出来的声音近在耳边,昴的视线游移。
马上就找到了原因。
「——」
是喉咙。
昴的喉咙被挖掉将近一半,空气和血沫从气管的断面喷出来。
眼前,是愕然凝视伤口的雷姆。
只看到这,昴的双眼就失去光彩,眼珠上翻裸露眼白。
声音停顿,意识也像断电一样坠落。
意识远离,没有痛楚,愤怒、悲伤,所有的感情都扔下离开。
只在最后……
「——姊姊太温柔了。」
好像听到谁悲伤地这么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