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 『期望的早晨』

1

「——!!」

无法认知意识回归的瞬间。

豪雨在耳畔持续作响,视野忽红忽白闪烁不停,世界扭曲歪斜。

四肢没有感觉,五臓六腑被拧榨的痛苦让喉咙扯开嗓门大声吶喊。

扭动、弹跳身体,全身能动的部位全都在释放不明所以的激情。

——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脚被砍断的痛楚,铁炼像要切割焚烧身躯所留下的伤痕,都已经消失无踪。

血液流失,生命流失,自己即将死去。

不想死,难过、痛苦、难受、悲伤、恐惧,全都好讨厌。

想远离一切,看得见的、碰得到的、感受到的,全部都想远离。

「——!」

好像听到什么,听见了谁的声音。

混杂宛如野兽的吶喊,听到了拼命倚靠的某人的声音。

听不懂,搞不懂意思,不想去了解在讲什么。

听了也没用,就算听了也只会受伤,纵使听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明明如此拒绝一切,但世界却还是逐渐成色、成音、成形。

血液通过手脚,全身乱动挣扎的感觉正确无误地传到脑海。

挥舞的手臂打到了坚硬的东西,指甲断裂、手背裂伤出血,锐利的痛楚直冲脑门,尖叫的气势稍微缓和下来。

然后他注意到,发疼的手臂被某人用像覆盖的方式给搂住。

脚上也有类似的触感,从正上方覆盖著双腿,封住了脚的行动。

慢慢恢复的视野,正上方是看过好几次的白色天花板。

察觉到自己是仰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睡觉。

吐气像是虚脱,僵硬的身体逐渐松弛,结果……

「客人、客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吗?」

「客人、客人,胡乱挣扎结束了吗?」

两道耳熟声音敲击耳膜的瞬间,昴忘记吶喊的喉咙再度尖叫。

2

对昴来说,在罗兹瓦尔宅邸第四次的第一天,以前所未有的最恶劣形式拉开序幕。

总计六次,昴在这世界须命后又活著受辱。

每次的死法都不轻松,每次的死亡都带来了相同的莫名丧失感。

每次时光重来所掀起的痛楚和苦痛都无法习惯,无人能理解剩下的寂寥和失望所带来的苦恼。

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紧牙根,拼命地勇敢活下去。

还下定决心不论面对怎样的困境也绝不屈服,内心也绝不认输。

然而,连这样的决心都在前一次的「死亡回归」粉碎殆尽。

丧失、失望、寂寥,全都在淘挖著依靠之前羁绊活下去的昴。

站不起来,连试图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想不到必须站起来的理由,这就是现实。

「——好,结束了。我想伤口愈合得很漂亮,不过还是不行乱来哟。」

抚摸昴负伤的右手,坐在床边的爱蜜莉雅笑道。

清醒后因大吵大闹而受伤的昴,被赶过来的爱蜜莉雅治疗。

——房间里,目前就只有昴和爱蜜莉雅两人。

醒过来时正好在场的两姊妹,看到了昴清醒后的丑态,之后就将现场交给爱蜜莉雅离开了房间。

「拉姆和雷姆她们非常担心你哟。」

出现不想听到的名字,昴反射性地抬起头。

看他这样爱蜜莉雅有点吃惊,但马上轻轻摇头。

「难得你这么消沉,是不是她们做了什么失礼的事?等一下见到面,我帮你念念她们。」

「失礼的事啊,不,完全没有……我跟那两人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满不在乎的声音沙哑无比,爱蜜莉雅漂亮的眉毛轻轻靠拢。

尽管斜眼看到爱蜜莉雅的反应,昴的嘴巴却吐不出道歉或藉口。

取而代之脱口而出的,是不像讽剌的发问。

「我问你,爱蜜莉雅……你不觉得我很碍事吗?」

「怎么可能会那样想呢?昴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没报恩恩人就擅自不见的话,那我该怎么办?所以要是你不在了我会很伤脑筋的。」

爱蜜莉雅立起手指,讲得滔滔不绝像在挽留昴。昴静静听著,同时发现自己在仔细观察爱蜜莉雅的表情和动作。

「喂喂喂,真的假的……」

这是怀疑的眼神。不是看其他人,用这种眼神看爱蜜莉雅的自己叫人灰心沮丧。

刚刚,爱蜜莉雅不是说了出乎意料的话吗?

要是不把恩人当恩人看待,那是最差劲的行为。

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爱蜜莉雅对昴来说是唯一的绿洲。

可以寄托心灵的人,对失去这点的昴来说,爱蜜莉雅是独一无二的。

「——」

突然,有个想法掠过脑海。

何不把「死亡回归」的事实向爱蜜莉雅坦白呢?

「对呀……」

回想起来,昴至今都是亲手试图改变此路不通的现实命运。

但是,一个人挣扎努力的结果,却是掉入前后都无路可走的死胡同。

为了打破这种状况,就要有前所未有的变化。

例如仰赖第三者——与信得过的人之间的羁绊,这不就是答案吗?

「——爱蜜莉雅,我有事想请你听我说。」

彷佛浓雾散尽,昴心中的迷惘与不安都消失无踪。

降低音调的昴所散发的氛围,令坐在椅子上的爱蜜莉雅端正姿势,担忧的脸蛋在透露出紧张的同时看著昴。

看到蓝紫色瞳孔映照出自己,昴思索第一句话该如何开口。

关于「死亡回归」,该从哪里开始讲呢?还是应该从昴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开始阃明?

可能会被一笑置之,被认为是玩笑话的可能性也很高。

即使如此,爱蜜莉雅对昴的诉说应该不会冷淡以对。

那样的期待,就是现在支撑昴的全部。

——从「死亡回归」开始讲起吧。然后,可以的话请帮我一把。

竟然请求曾救过自己的人再拯救自己一次,察觉自身的悲惨,昴开口诉说。

为了改变混乱至极的状况,为了战胜命运,需要两个人的力量。

——没错,就是这样。

「爱蜜莉雅,我会『死亡——』」

开始坦白。这么想的瞬间,「那个」来了。

「——」

异样感,「那个」马上捆住了昴的意识。

感觉到哪里怪怪的,他马上就注意到这么想的原因。

声音,声音消失了,声音自这个世界消失。

自己的心跳,爱蜜莉雅的呼吸,从窗户钻进来的早晨凉风。

这些全都从世界消失了。

而那只不过是异常的开始。

——声音消失后,接下来是所有存在的动作消失。

时间被拉长,剎那成为永恒,一秒后的世界消失到久远时间的彼方。

眼前,爱蜜莉雅维持著认真表情没有动弹。

爱蜜莉雅凛然的姿态依旧,但却永远不会有下一个举动。

昴也一样无法动弹,怎样都动不了,无论是嘴巴、眼睛,还是其他部位,都将永远停止。

声音消失,时间停止,昴的心愿远走到手碰不到的地方。

在超越理解的现象里,不知为何只有昴的意识还在静止的世界中持续吶喊。

——然后,「那个」突然出现。

黑色的雾霭,在连眨眼都办不到的视野中,「那个」忽然飘了出来。

在一切都停滞的世界里,唯有雾霭的行动不受限制。蠢动,改变形状,质量大约是两只手掌可以捧起来的程度。雾霭逐渐有了轮廓形体,没多久就结束变化。

——在昴看来,很像是黑色的手掌。

具备五指,长度只有到手肘,不过「那个」确实是手。

黑色手指颤抖,有著清晰手肘形状的「那个」,以缓慢的动作在空中泅游。看到它抵达的终点,昴只有意识紧张起来。

黑色手指钻进昴的胸膛,彷佛昴的肉身根本不存在。

手指触碰内臓、抚摸肋骨的感觉,只有这感觉直接传达给昴。

不适和焦躁感支配昴,雾霭的动作没有停下。

【插画239】

简直就像目的地在昴的胸膛更深处。

——喂,慢著。

声音出不来,身体连抵抗都没办法,昴的意识在恐惧下惨叫。

——这真的一点都不……

内心话还没说完,冲击就先从根本摇动昴的存在。

内臓受伤为何会痛呢?有人可以说明吗?答案很简单,用「没必要去想那种事」一句话就能解决。

在那瞬间,袭击昴的剧烈疼痛根本没必要附加理由。

就只有心臓快被毫不留情捏爆的痛楚,单纯到灵魂都快磨碎。

无法发出声音,连痛到身体发抖的动作都被禁止。

仅有苦痛,然后又带来不只是苦痛的东西,最后留下让昴感激涕零的警告。

痛楚撕裂昴的存在,意识被搅成一团扭曲变形,

思考被切割成想不起原形的地步——

「——昂。」

「——?」

「昴,你怎么了?突然安静会让我担心呀。」

手放在昴的膝盖上,银色的美貌忧心忡忡地窥望他的瞳孔。

像脱离控制似地呼出气息,确认手指能遵从自己的意思,接著战战兢兢地摸自己的胸口,从外部确认心臓正在平静地跳动。

身体可以动,声音出得来,心臓也不觉得痛。

——可是,恐怖却清楚地铭刻于心。

只留下活下来的希望,「那个」带来的事实让昴绝望。

再挑战一次,「那个」。光是这么想,就看到黑色雾霭在摇曳的幻觉。

然后,昴终于不得不认同。

「怎、怎么了?你从刚刚就怪怪的喔?如果有什么事……」

无法承受涌上来的感情,昴双手掩面。爱蜜莉雅感到不知所措,同时向他发问。

「——我想拜托你。」

打断爱蜜莉雅担忧的声音,昴依旧低头背过脸。

没有抬头,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在目前的心灵状态下,看到爱蜜莉雅自己有可能会说漏嘴,他无法信任自己。

自制心全数出动,昴只掰出一句话。

想要传达的话,求她听自己诉说的心情,全都舍弃。

「不要管我了。」

无力地说了这句话后,没有去看爱蜜莉雅倒吞一口气的反应,昴直接倒在床上。

手掌下意识地触摸胸膛,昴清楚自觉到这是个逼人接受的现实。

——不可以坦白。

不管到哪,昴都只能一个人挣扎。

3

连爱蜜莉雅都拒绝,昴开始了惨澹的第四轮。

用无心的一句话伤害爱蜜莉雅后,换罗兹瓦尔来到客房。

他说了什么,昴几乎没有印象。

只觉得被他用像是估价的眼神看了一遍。是只有这一轮才这样,还是每轮都有只是自己没注意到,如今已不得而知。

「身为贵客的你,可以尽情住到高兴为止——哟。」

感觉他说了对自己很方便的话。

但那对昴来说,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

现在若是悄然离开宅邸,毫无疑问会被封口吧。可是继续当屋子里的累赘,也无法回避不久后被做成绞肉的命运。

简直就是在确定BAD END的情况下记录存档,虽说是自动存档,可这根本是不讲理到极点。

「——」

明明躺在床上没做什么动作,但用嘴巴呼吸的昴气息却紊乱快速。

害怕睡觉,昴一直用手中的羽毛笔剌著自己的手背。每当眼皮快要下坠,就用痛楚强迫意识清醒。要是睡著,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已经死了三次。

在王都的轮回只死过三次,因为在第四轮突破无限轮回的那一天,对昴来说第四次的死亡是未知领域。

找不到回避死亡的方法,即使如此,还是不想死。

怀疑一切,抗拒所有,只是一味地执著存活。

忘却了时间流逝,也忘记饥渴,昴一味地关注自己的存在。

发现伤口的疼痛可以肯定自己的存在后,挖手背的时间间隔就变短。

痛楚、喜悦、痛楚、喜悦、痛楚、痛楚、痛楚——

「——还真是有够没出息的嘴脸呢。」

突然听到有人这么说,昴像弹起来似地抬起脸。

昴的眼睛宛如野兽一样闪耀光芒,视线前方是一名背靠入口的少女。

在这次轮回中,还没见过面的碧翠丝亲自来访。

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这样的变化使昴的警戒心瞬间飙高。

「……这次是你啊。」

低沉、嘶哑的声音竟然是自己发出来的,察觉到时内心著实吃了一惊。

诅咒这世界的心情跑到声音里了吗?语气灌入了超乎想像的敌意。

「才不过一、两天就沉闷到这种地步,真是蠢到没药救了。」

「我没心情陪你高谈阔论啦——你来干嘛?」

被她趾高气昂地耻笑丑态,昴不高兴地回嘴,碧翠丝微眯起眼睛。

「……是葛格和那个小姑娘,叫贝蒂来见你一面的。」

「帕克和……爱蜜莉雅?」

「说你醒了之后样子就怪怪的,所以怀疑是不是贝蒂在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做了什么,真是失礼。」

明明是事实碧翠丝却不承认,但昴可管不了那些。

应该有被昴无心的话语伤害,但爱蜜莉雅却还是在担忧昴的心灵。虽说搞错方向,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找碧翠丝谈判。

不知何故,碧翠丝无法对帕克摆出强硬姿态,而被女儿撒娇的帕克似乎就顺著爱蜜莉雅的意,要求碧翠丝去探望昴。

爱蜜莉雅的关怀稍微为暴躁的昴带来温暖。

即使那对改变情况一点意义都没有。

「知道了,我已经没事了,你有特地来道歉,这样就够了。」

「为什么贝蒂非得道歉不可?不先从订正这点开始的话,本来要回去都不能回去了。」

面对粗鲁赶自己走的昴,碧翠丝扭曲嘴唇。别说是离开了,她大步走向床铺,打算朝昴说出更过分的话时……

「——呜?」

昴看到安静下来就很可爱的脸蛋,皱起鼻尖歪著头。

碧翠丝一脸不高兴,东张西望后瞪向昴。

「看来你不只脸臭而已,味道变得这么浓啦。」

「——啥?」

「在跟你说剌鼻臭味的话呢,暂时不跟那对双胞胎碰面是明智的。」

碧翠丝捏住鼻子,挥手做出掮风的动作。

「——」

但是,那个关键的「臭味」二字紧抓著昴的心不放。

臭味,确实有人在第三轮快结束的时候提起——

「你说我身上哪里发臭?」

抬起头,声音首度灌注了拒绝之外的情感,昴对她提问。

「——魔女的臭味啦,臭到贝蒂的鼻子都快歪了。」

——「魔女」这个关键字,让昴感觉脑子抽痛。

大脑记得这个单字,应该是在最近看过这个单字,那是在——

「嫉妒魔女。」

「在现今这个世界,讲到魔女除了那个还会有谁。」

把昴当成傻瓜的措辞,令昴探出身子继续追问。

「为什么会从我身上闻到那股臭味?」

「谁知道?要不就是魔女对你一见钟情,不然就是你被当成眼中钉。不管哪一个,被魔女另眼相看的你都是个麻烦人物啦。」

「被连脸和名字都没看过、听过的人另眼相看,很毛骨悚然耶。」

碧翠丝耸肩,暗中用态度表示继续这个话题只会叫人不悦。

魔女,「嫉妒魔女」在童话故事里头只留下名字,是被整个世界避讳的存在。

但魔女和昴的交集毫无故事性可言,昴就只接触过概要的故事而已。

当然,也不记得有遇过魔女,更不记得有任何足以留下余味的肢体接触。

——雷姆确实也曾说过,昴的身上有魔女的臭味。

雷姆过头的杀意,和魔女的臭味有关。如果因为不记得的事实而被怨恨,根本是在不白之冤上强加莫须有罪名,只能百口莫辩地闭上嘴巴。

知道自己拿无可奈何的事实没辄,昴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如果没事的话贝蒂要走了,要去跟葛格说贝蒂有好好跟你说过话了。」

「等一下。」

拋下陷入沉默的昴,手握门把准备用「机遇门」离开的碧翠丝被叫住,她露出嫌恶的表情,只转动脖子回过头。

「你认为有亏欠我吧?」

昴用坏心的想法扔出这么一句话。

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不过有赌赌看的价值。

朝著满脸厌恶的碧翠丝,昴边拍床边说。

「你、认为、有亏欠我,老实回答YES吧。」

「不觉得。」

「我要跟帕克告状喔。」

「唔……可能有一点点会那么想。」

这次连身体都面向昴,碧翠丝双手抱胸,一副很伟大的样子似地仰望他。

由上往下看著碧翠丝的娇小身躯,接著想起至今与少女一同度过的时光——昂烦恼到最后,下定了决心。

「既然觉得亏欠我,那就实现我一个愿望,这样就原谅你。」

「……说来听听。」

「第五天的早上……就是大后天早上,在那之前可以保护我吗?」

恳求看起来比自己年少的少女,而且还是请求保护这么丢脸的内容。

听了昴的愿望,碧翠丝沉思半晌。

「真是含糊的说法,你有被人盯上的理由吗?」

碧翠丝回以理所当然的质问。

翻白眼看昴的她,开始在房间内绕圈踱步。

「说起来,把纠纷带到这间屋子里很不应该。对贝蒂来说,这间房子是不能失去的地方。」

「……我本人没打算做什么,

只是想拍掉身上的火星而已。」

「连这种事都丢给别人的习惯,你的心意可真是了不起啊。」

「就只有这次,我无话可说。」

低头的昴令碧翠丝叹气。

就这样,无言的时间在室内流逝好一阵子。

低著头,昴想这段期间应该会响起关门的声音吧。

那是拒绝昴的恳求,碧翠丝回到禁书库的声音。

听到那声音的时候,也是昴一丝希望溃散的时候。

「手,伸出来。」

走到床边的碧翠丝,朝看破局势发展的昴伸出她的小手。

目瞪口呆的昴叫人烦躁,碧翠丝不耐地抓起他的手,结果看到满是伤痕的手让她皱起眉头。

「恶心,没想到你还有自残的癖好,真是无药可救的变态。」

「那是罗兹瓦尔的专利吧,我只不过是剌青失败而已。」

「不但没有感性和技术,连说谎的才能都没有……真的是没救了。」

叹了口气,像是要隐藏昴右手的伤口,碧翠丝的小手掌覆盖在上头。

手指滑动,双方的手指像被邀请似的靠在一起互相交握。

「——应允汝之愿望,以碧翠丝之名,在此缔结契约。」

如此告知的碧翠丝,她庄严的姿态令昴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眼前的少女看起来跟之前判若两人。

在交握的手指传来的热度中,碧翠丝浑身缠绕了一股神秘感。

「虽然只是暂时,但契约就是契约——就接受你那莫名其妙的要求吧。」

面前的碧翠丝松开手指,再度抱胸而立。昴低下头,试图压抑情感的浪潮。

没有化作语言的感情,从胸口深处无止尽地溢出。

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伸出的救援之手,使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搞什么……差点被幼女给弄哭了。」

「别再讲什么幼女了,还有,敢跟葛格告状的话可不饶你。」

「那么在乎啊,让你拼命到鬼上身了。」

碧翠丝认真又饱含敌意的视线,让昴苦笑著这么回应。

从绝望开始的第四轮,在这一轮之中,第一次出现微弱但确实的笑容。

4

和碧翠丝暂时缔结契约后,尽管只有些许,但昴得到了确切的安心。

不过,昴被逼到绝境的状况,在本质上没有任何改善。

他还是一样,继续龟缩在罗兹瓦尔提供的客房里头生活,碧翠丝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黏著昴不放。

会出事的第四天深夜到第五天清晨——为了腾出护卫昴的心力给那段时间,缔结契约后,碧翠丝说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都不会露脸,然后便离开房间。

取而代之不断拜访昴的是……

「这样啊,太好了。碧翠丝有好好来道歉,太感动了。」

坐在床边面露微笑点头的爱蜜莉雅。

即使被残忍对待依旧亲切和蔼,爱蜜莉雅成了苛责昴良心的存在,另一方面,说是为黑暗世界照进一线光明的女神也不为过。

就连昴向再度造访的爱蜜莉雅为一开始的没神经发言道歉……

「你那时一定很焦躁吧?谁都会有那样的时候,没办法呀。如果你也能对拉姆和雷姆道歉,她们会很高兴的。」

她就这样柔和地带过昴之前的伤人发言。

但后面的小小愿望,昴无法回以明确答覆。

在没有获得信任的状况下,若被她们判断只是个知道危险事实的人就会被杀害灭口,即使亲身品味过那过头的忠诚心,他无法彻底憎恨她们也是事实。

闭上眼睛,回顾在宅邸里的过往。在那段时光、回忆中,昴和双胞胎的心情从未有过片刻交集吗?

——或许他只是希望能这么想。

「果然,饭都没吃呢。」

「……抱歉。」

看到床边托盘上冷掉而且没被碰过的食物,爱蜜莉雅用担忧的声音低语。

不分青红皂白地破口大骂,之后一直态度恶劣地窝在房间里。即使面对这样的客人,雷姆和拉姆依旧尽心尽力从事佣人的工作。

即使知道每次的餐点都不会被碰触,也明瞭自己不受欢迎。

一个没在跟人客气,一个表面恭顺实则无礼,但却都是坚守本分的人。

昴很清楚,虽然清楚,却一样无法接受。

——搞不好有掺毒。

每次看到她们端来的食物,脑内就会闪过这样的不安。

讨厌这么怀疑两人的自己,可是昴知道双胞胎挥舞凶器追杀自己的未来确实存在。

有许多优点的人,想要杀了自己的现实。

从认知到那一刻开始,昴的绝望便于焉展开。

「不吃一点的话对身体不好哟?虽然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的胃无法接受……如果爱蜜莉雅酱肯喂我的话,我可能就吃得下。」

朝担心自己的爱蜜莉雅耍嘴皮子后,昴诅咒自己的无可救药。

诅咒佯装轻薄、想从打心底担忧自己的人那里博取同情的自己。

可是……

「好啊。来,啊~~」

「——咦?」

「好啦,啊~~」

把放了餐点的托盘放在大腿上,手拿汤匙的爱蜜莉雅盯著昴看。

舀了一匙还勉强带有余温的汤,朝昴的嘴巴慢慢接近。

不明白爱蜜莉雅的意图,昴忍不住撇过头。

「不、不对不对不对,先等一下喔。爱蜜莉雅酱,你在干嘛?」

「什么干嘛,你不是说喂你的话你就吃吗?来,吃吧,我来喂你。」

「呃——这是扭扭捏捏结果还是办不到的做做样子,还是真的喂了女孩子却满脸通红,所以只喂一次就是极限的约定俗成?」

「喂你这种讲孩子气话的小孩吃饭有什么好害羞的。好啦,不要再说些有的没的了。」

面对胡言乱语的昴,爱蜜莉雅强行喂食。

结果,被她的气势压倒,感觉脸红到耳根子的昴张开嘴巴。

「啊、啊——」

「好,吞下去。一口一口来喔,来、来、来、来、来。」

「太快了啦!?明明是初次喂食却连一点韵味都没有呀!?」

是有参加快食比赛的经验吗?爱蜜莉雅移动汤匙的机械式行为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努力吃下接连不断送过来的食物,昴在中途慌张地挥手。

「暂、暂停!暂停!我要求暂停!食、食物跑到气管了……!」

「讨厌,刚刚感觉正好……昂?」

「咳咳,咳咳!不是,是真的,跑到,气管了……就是,感觉怪怪的……」

视线从面露不满的爱蜜莉雅脸上转开,昴假装咳嗽的同时尽可能自然地别过脸。他现在,不想给爱蜜莉雅看到自己的表情。

滚烫的东西从眼睛深处不住地涌出,一边瞪大眼睛制作眼泪的逃跑路线,一边拼命忍耐要它们不准流下。

因为在看不见任何希望的世界,自已被人持续地温柔对待。

自己有什么价值能蒙受这样的对待?昴这么想著。

正因为被否定了价值,菜月·昴才会陷入绝望。

「我说,昴。」

「……嗯,啊——啊——好,嗯,好像好了,没问题,我没事了。」

听到关怀的呼唤,昴轻轻清嗓,演出恢复正常的小短剧,然后回过头,朝爱蜜莉雅做出吊儿郎当的表情。

——用极为温柔的眼神,和看著自己的爱蜜莉雅四目相接。

「继续,来吧。」

「……那种说法,好像是要开始做些很不应该的事呢。」

「——?」

爱蜜莉雅歪著头,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发言具有危险的魅力。

或许联想到那种事的自己,才是脱线傻气的?

「啊~~」朝爱蜜莉雅伸过来的汤匙张开嘴,在羞耻心和复杂感伤下红著脸吃完食物。吃光后,爱蜜莉雅满意地拍手。

「很好。来,吃饱以后要说什么?」

【插画255】

「偶——粗——饱——了。」

「没礼貌,再说一遍。」

「谢谢招待。」

「很好,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看昴深深低头,爱蜜莉雅礼貌地点头致意。

面对笑意加深的爱蜜莉雅,昴抚摸莫名饱胀的肚子。

肚子空了两天突然被塞满,竟然不会有反胃的感觉。

「因为拉姆说你有好些天没有进食,所以雷姆就做了吃了以后不会让你肚子太胀的料理,她们都是好女孩呢。」

昴的疑问,被爱蜜莉雅以双胞胎姊妹为傲的话语给戳穿。

原本,这份关怀应该会让自己开心到继续流泪,然而那对现在的昴来说,只觉得错乱、痛心疾首到要哭出来。

如果这份温柔和亲切的对待,背地里都是有理由的话。

「好啦,昴吃过饭了,我待这么久也累了,先回去啰。」

「既然如此,一起睡不就好了?」

「很好很好,好像

已经恢复精神了呢。我也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是翘掉那些跑来看你的,你可要替我保密哟?」

爱蜜莉雅边眨眼边将手指贴在嘴唇上。

一想起爱蜜莉雅原本在这个时间都在做什么,昴就觉得无地自容。

为了在未来背负起国家,她每一天应该都过著兢兢业业、拼命努力的日子,却将其实连一分一秒都很珍贵的重要时间浪费在昴身上。

「——爱蜜莉雅酱,晚上的时候房门要上锁,不可以让任何人进去喔。」

会脱口说出这番话,有可能是接触到爱蜜莉雅的关怀后,稍微唤起了抵抗命运的力气也说不定。

听到昴唐突的忠告,爱蜜莉雅摇曳银色头发歪著头说:

「因为昴会跑进来吗?」

「没错没错……不是啦!!那句话不是爱蜜莉雅酱,是帕克说的吧!?」

「哇喔,你竟然知道。」

从银发内探出头的帕克,贼笑著看昴和爱蜜莉雅。似乎是一开始就躲著听两人对话,它挥动尾巴像在嘲笑瞪视自己的昴。

「想说我的可爱不适合这种场合所以就保持沉默,但没想到有人突然就认真地表露感情了,所以让我有点在意啦。」

「……只是讨厌的预感啦。你也注意点,爱蜜莉雅酱就拜托你了。」

因为有黑色雾霭,所以昴避免诉说清晰的未来,但即便如此,可以读取感情的帕克没有特别追问就直接接受。

「总觉得,只有我被撇在一边搞不清楚状况呢。」

「因为爱蜜莉雅酱太口爱了,所以要时时注意被夜袭的危险性。要当心车子和男人喔,对吧,父亲大人。」

「对呀,莉雅,特别是眼神凶恶的黑发男生,父亲大人我绝不轻饶。」

「布鲁图斯!!」

呼唤背叛者代名词的昴逗得帕克爆笑,爱蜜莉雅抓起大笑的帕克,塞回自己的头发里,然后站起来。

目送两人离去,房内剩下自己的时候昴倒向床。

虽然只有宽心的程度,但成功督促两人留意安全了。原本这次的危机就跟爱蜜莉雅他们没什么关系,这样一来他们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吧。

「啊啊,糟糕……」

就在内心忽然感到安心的当下,昴的意识顿时被睡意蹂躏。

因痛觉而远离的睡魔,掌握到绝佳时机大举入侵,昴的精力全给掠夺一空。

空荡荡的肠胃被填满,意识无法抵抗,像坠入瞌睡虫之海似地殡落。

5

处在梦与现实的夹缝中,昴的意识像云朵一样飘浮。

梦是大脑整理情报时的副产物,以前不知在哪听过这种说法。

既然如此,像这样睡著却还是持续看到妨碍安眠的光景,是脑子为了尽可能整理鲜明的记忆,这么说也是合情合理。

深刻强烈的「死亡」记忆,重复不断地切割昴。

呻吟,挣扎,浑身被汗水浸湿,眼角流淌泪水,烦闷痛苦。

泪水和软弱不断地涌出,灵魂被削减,不断地削切,直到最后被耗用殆尽,届时一定会什么都不留。

心灵和身体都彻底樵悴到这么想的地步。

「——」

突然,痛苦不堪的昴,身上的僵硬消失。

彷佛让身体从内部战栗的寒气和害怕,突然都被驱逐赶走。

——原因是手。

有人,握著昴的手。

躺在床上,精神处在无意识中的昴,因为有人碰触而被拉回现实。

温暖的触感,温柔的感觉,在在都诉说著自己正被疼惜。

宛如被拯救,和煦的风吹进被摧残殆尽的心中。

安适在令人窒息的时间造访,鼻息忘却辛苦回到平静。

有人,有东西存在。

是现实吗?还是这也是方便的梦境?

右手和左手,两只手掌都感受到微弱的残温——

6

「——你是要呼呼大睡到几时!」

「痛死人了啊!」

被粗鲁地踹飞,再加上掉在硬梆梆地板上的冲击,让昴发出哀嚎。

甩甩头撑起身体,看到踹人的那只脚还举著的碧翠丝,昴露出苦瓜脸。碧翠丝也没有隐藏自己的不爽,用鼻子哼气。

「约定时间到了我才勉为其难来的,但你还真是从容不迫啊。」

「不用讲得那么难听也知道你的嘴巴很贱啦,现在更是深有所感。」

昴边回嘴边为自己不自觉睡著一事吓出一身冷汗,明明是不惜自残来保持清醒持续警戒的。

「竟然在关键的第四天打瞌睡,真的不要命了吗?我这白痴。」

「在那边嘟囔什么,很吵耶。够了,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俯视轻轻戳自己的昴,碧翠丝貌似无聊地这么说,然后坐到梯凳上。看著回到既定位置的少女,昴察觉到异状而环顾四周。

——醒过来的地方,竟然是在禁书库里。

「吓死人,我睡著的时候,是你把我背过来的?」

「要在充满你的臭味的房间度过,贝蒂可敬谢不敏。贝蒂会待的地方就只有禁书库,在这里你也给我礼貌一点。」

虽然没意料到碧翠丝会有这种举动,不过昴判断这种状况很棒。

碧翠丝的「机遇门」具有让袭击者无法锁定昴所在位置的效果,雷姆应该是没有破解「机遇门」的有效方法。

「你考虑得蛮多的呢,真意外。」

「少在地上嘀嘀咕咕烦人,贝蒂只是想实践驱虫的方法。」

她正在看的就是在讲驱虫的书吗?碧翠丝拿起封面给昴看,但昴朝她吐舌头。

以为她关心自己根本是多虑了。从地板上站起来,昴突然盯著自己的双手看。

有什么奇怪的感觉残留,睡著的期间,有人碰到这双手——

「碧翠丝,我想是不可能,不过你有跟睡著的我握手吗?」

「当然是不可能啊,就算是葛格拜托,贝蒂也不会握你的手的。」

「一语道破啊……不过,你要跟这样的我死在同年同月同日喔!」

「绝对不要。」

碧翠丝无情地嘟起嘴巴,昴接著重新环顾房间。

在还是一样只有书本的书库里头,叫人坐下但根本没地方可以坐,实在伤脑筋。

「就算叫我杀时间……」

越接近时限,不安和紧张越强烈,现在的平静能保持多久都还是未知数。

如果有可以让自己专心到忘记时间的东西——

「对了,有没有只用『I文字』写的书?」

「……你该不会不识字吧?进了梅札斯家禁书库的人是个文盲,会有多少人为此哭泣抱屈啊。」

「对那些人很过意不去啦……你一直待在这个房间?」

除了在餐厅那次,昴从未看过碧翠丝离开禁书库。除却前些天她造访客房的破格之举,碧翠丝都一定是待在书库的梯凳上。

面对昴的疑问,碧翠丝微微低头。

「因为契约就是那样啊。」

「又是契约啊。虽然被那救了的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不过你都不觉得累吗?」

「这完全是贝蒂自己希望的契约。」

闭上眼睛说完,碧翠丝摆出拒绝被追问的态度。

契约,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听过好几次的肃穆单字。

就像爱蜜莉雅与帕克、微精灵们缔结契约那样,碧翠丝也对那词汇抱持强烈的感情。就算是暂时,但因为跟碧翠丝缔结了契约,所以昴也知道。

年幼的碧翠丝,那样的少女承担和遵守著契约——为何昴看到她那个样子,就无法忍受心头深处像是剌痛的感觉。

「我说,你是因——哇噗!」

「一直发问烦死了。拿那本去看,稍微安静一点。」

还想问问题的时候却被扔了一本书,立刻接住的昴注意到一件事。

手上的书,从标题到内容全都使用「I文字」。

昂抬起头,面前的碧翠丝已经对他失去兴趣,视线落在手中的书本上拒绝对话。

想问的话被迫中断,被强行要求默不作声。

不过连道谢的话都不给说的态度,让昴既感激又开心。

7

——在禁书库的时间,平静又缓慢地度过。

彼此不发一语,只有慢慢翻页的声音在书库中此起彼落。

话虽如此,现在的昴根本没有专心看书的从容,从刚刚就一直在翻同一页,持续发出胡乱翻页的声音。

——在封闭的禁书库里,无法窥探外头的样子。

在房间特质上,连扇窗户都没有的禁书库完全与外界隔绝,是个隔离空间。

感觉不到日照,无法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外头现在几点了呢?

打瞌睡时就被带入禁书库,使得昂无法推测正确的时间。

想得单纯点,只要在这房间待个半天就能度过那个问题之夜。

但是,置身在停滞的禁书库里,那半天的感觉就溶于暧昧含糊之中。

自己的时间感无法信任,但要问碧翠丝又很犹豫。

不是不想妨碍

专心念书的碧翠丝那种值得称赞的理由,昴是在害怕自己的行为会引发变化。

翻阅书本的手指麻痹,舌头诉说乾渴,心臓跳得像警钟,呼吸急促。

被强迫保持这样的紧张感多久了呢?

如果开头就不讲理,那结尾也一样是毫无预兆。

「——在呼唤。」

突然,这样的呢喃在书库内平静响起。

昴像反弹一样抬起头,叠起书本的碧翠丝正要下梯凳。

「有人呼唤贝蒂。」

与其说是对昴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呢喃。

说完,碧翠丝动动手指,顿时昴全身感受到空间扭曲的异样感。

接近浮游的感觉摇晃全身,眼珠子打转的昴小声呻吟。听到这声音,碧翠丝才像是想起昴的存在看向他。

「喔,你在呢,都给忘了。」

「明明在你眼前还忘记,就算是玩笑话也太低级了。」

「这是优先事项的问题——葛格在呼唤我。」

对他这么告知后,碧翠丝就通过昴的身旁将手伸向门,像是天经地义似地要到外头。焦急地挽留少女,昴的声音抖颤。

「喂、喂,等一下啦!现在出去的话……」

「你要窝在这里也没差,只要待在这里就很安全。」

留下像是嘲讽的话,碧翠丝穿门而出。少女的态度令血液直冲脑门,昴像踢椅子似地站起,手握门把。犹豫个几秒,然后……

「啊啊,混帐,到底是怎样啦,这种程度的小事!」

口吐脏话鼓舞自己,粗暴地打开门后踏到外头。

接著——

「啊——」

昴忍不住发出愚蠢的声音。

用手挡住穿过眼皮的眩目光芒,为朝阳的欢迎吐出动摇的声音。

像要确认似的,手在空中挥舞,昴的身体踉跄往前。通道的正面是可以看见前庭的窗户,外头——是刚刚才升向高空的太阳。

渴望已久、挑战数次却始终到不了的第五天朝阳。

「不会吧……过了吗?第四天的晚上过了吗……!?」

无法相信眼前的结果,用力推开窗户,被流泄进来的凉风抚摸浏海,昴嗅到强烈的早晨气息。

脚往下滑背靠著墙壁,他失去站立的力气瘫坐在地。

只能发呆。

原本已经放弃,早已绝望,消磨殆尽。

可是,昴还是跨越了第四天夜晚,来到了第五天。

「哈、哈哈……」

不知不觉发出乾笑声。

一度发出声音,就找不到停止的方法。

「嘻嘻,哈哈哈,什么嘛,喂,什么嘛,竟然这样……喂……哈哈……」

想不到完整表现现在心情的方法。

抱著膝盖,昴蹲在通道,像疯了似的持续发笑。

原本深信那是遥不可及、不可能、绝对碰不到的地方,一旦打开盖子,朝阳却又这么直接地照耀昴。

无法说话,说不出话,昴终于——

「——昴?」

突然,宛如银铃的声音介入昴空虚的欢喜。

连抬头都懒,他只抬起视线,通道尽头站著银发少女。

是爱蜜莉雅。在第五天的早晨,发现了平安无事迎接这一天的爱蜜莉雅。

两人一同越过第四天的晚上,这事实几乎让昴浑身颜抖。

这是盼望已久的机会,如果能和爱蜜莉雅一同迎来第五天的早晨,就能再度约定并实现约会的光景。

向村里的孩子们介绍爱蜜莉雅,然后两人并肩漫步在花团锦簇的花田,一同拥有同样的回忆,但是……

「爱蜜莉雅……?」

对比开始为真实感薄弱的成就感上色的昴,爱蜜莉雅就只是凝望昴,然后像是想起什么而跑向他。

「昴,你跑到哪里去了?」

「没有啊,我……」

「因为……不,算了,没关系……跟我来。」

爱蜜莉雅用叫人吃惊的强硬态度把昴拉起来,然后直接迈开大步。

连回应都不听的态度著实叫人惊慌,但昴还是挤出僵硬的笑容。

「要去哪里啊……那个,我在问你耶,爱蜜莉雅酱。我啊,在刚刚,完成了一件事,我很努力喔……」

盯著爱蜜莉雅的侧脸,昴结结巴巴地告知自己的成就感。

「为什么是那种表情咧?一切不是……都很顺利……对吧?我像这样平安无事,爱蜜莉雅也是……对了,我们……一道去……村子吧,在那里……」

「——」

「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和想说的话,有好多好多哟,我希望也能让爱蜜莉雅酱知道……」

「——昴!」

昴被呼唤名字的简短话语打断,然后注意到一件事。

一瞬间,爱蜜莉雅看著昴的瞳孔里,充满藏不住的动摇和焦躁感。

简直就像重现在赃物库豁出性命的那一幕。

「到底怎——」

怎么了?想问却没能问成。

因为在说完之前,别的声音先敲击昴的鼓膜。

——那是尖叫,或者该说是悲鸣。

高亢拉长尾音、满盈悲伤的叫声,是会在听者心头留下悲痛爪痕的灵魂吶喊。

彷佛撕裂半个身体,叫喊绵延持续,惨痛地贯穿宅邸的早晨空气。

穿过通道往楼上走,东侧二楼是有佣人个人房的楼层,昴在以前轮回中所用过的房间也在这。被爱蜜莉雅拉著手,前往走廊尽头,在那里……

「罗兹瓦尔和……」

蓝色长发男子站在走廊,看到赶过来的两人后眯起眼睛。他的旁边是靠著墙壁的碧翠丝,灰色猫咪站在少女肩膀上弯著身子。

「进去。」

到了三人面前,罗兹瓦尔朝想要发问的昴简短告知。

罗兹瓦尔指著的,是旁边打开门的一间个人房。

回头看向爱蜜莉雅,她也朝昴点头。爱蜜莉雅的蓝紫色双眸湿润,不容分说地强迫昴下定决心。

昴屏息,朝房内踏出一步。

连在这段期间,尖叫都还在持续,不间断地从房间里头冒出。

进到里头,用力睁开因为紧张而僵硬的眼皮——昴看到了。

整齐乾净的房间,反映出使用者一丝不苟的性格,将不多的家具配置得很感性,是充满女孩子味道的陈设。

房间设计跟昴的个人房一样,只是因为使用者不同就有这样的变化。

因为冒出这样的感想,让昴在一瞬间忘记眼前的光景。

但是,逃避现实也没多久,就被残酷的现实给追上而告终。

位在房间正中央,平整的床铺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泪水滂沱的拉姆声嘶力竭地吶喊,几乎要被深沉的悲伤给撕裂喉咙。

——被姊姊紧紧搂著,咽气的雷姆躺在床上。

8

像这样,被空白支配意识的情况已经体验过好几次了。

被击溃在地爬不起来,至今目睹过好多次悲剧。

不是应该得救了吗?

「——」

【插画271】

横躺在床上的蓝发少女,失去生气的脸蛋惨白,紧闭的双眼不会再睁开,用作睡衣的睡袍给人甜美的印象,十分适合她的气质。

昴突然想到,自己从未看过雷姆穿女仆装以外的服装。

「为什么……雷姆会……」

低喃,手插进自己的短发,昴差点就跪在地上。

睡眠不足的疲劳感引发头痛,大脑想要拒绝眼前光景的提案想来格外有魅力。

在宅邸里的轮回,这次已经是第四次。对前三次都被杀害回到原点的昴来说,雷姆是最该警戒的凶手。

「可是……为什么……雷姆被杀了呢……?」

杀害昴的人应该是雷姆,怎么会反过来换她被杀呢?

突然,脑内的恶魔私语——她真的死了吗?

搞不好是要眶骗自己,诱使自己疏忽大意。这种可说是恶劣玩笑话的说法,远比肯定宛如恶梦的现在还要动听。

他接近雷姆,想要确认她的生死,但是……

「——不要碰!」

忍不住伸向雷姆的手,被用力挥过来的手臂弹开。

呻吟著抬起头的拉姆,用愤怒的面容瞪视昴,只不过那份盛怒带著滚落的泪珠,轻易地夺去昴想要反驳的话。

「别碰雷姆……别碰拉姆的妹妹。」

毫无他人介入的余地,完全的拒绝。

用哭声说完,拉姆再度搂住雷姆的身体,静静地流泪接著那么说。

即使姊姊痛彻心扉豁出一切,妹妹也丝毫没有醒过来训斥她的迹象。

从这事实来看,可以清楚理解到。

——雷姆是真的死了。

「死因是衰弱而死——呢。在睡著的期间被夺走生气,心跳越——来越慢,让生命之火像沉眠一样消逝。这手法与其说是魔法,更偏向是咒术。」

站在门边的罗兹瓦尔,对踉跄步出房间的昴说出自己的推测。

咒术

。听到这个单字昴瞪大眼睛,小丑说的死因不禁让他嘴巴大开。

中了咒术因衰弱而亡——那是在第一轮和第二轮的世界中,袭击昴身体的异常状态及直接死因,亦即雷姆跟昴都是被相同的咒术所杀害。

「那个诅咒怎么会施在雷姆身上……」

因诅咒而衰弱,再被铁球砸碎脑袋是第二轮的死因。

从那一晚的状况来说,昴把咒术和铁球用等号相连,判断是雷姆的犯行。但是,雷姆被咒杀的现在,可说是颠覆了那个前提。

「咒术师和雷姆是不同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出现了新犯人——咒术师的身影,昴陷入混乱。

雷姆会杀了昴,是依据对罗兹瓦尔的过度忠诚心。至少,若在第三轮世界中雷姆的发言为真,答案就很明显。

直接对昴下手的雷姆,跟咒术师是合作关系吗?可若是如此,就不能说明这次雷姆被杀的状况。站在咒术师的立场,不会希望存在曝光。

雷姆与咒术师要是毫无关连,那要怎么说?

第一次昴是被咒术师的咒术所杀;第二次是中了咒术师的术法而衰弱,再被雷姆基于某种理由杀害;而第三次,跟咒术师无关,是直接被雷姆杀死。

「是因为在第四轮……我什么都没做,所以雷姆成了咒术师的目标吗……?」

虽然是毫无根据的推论,但整理事实之间的关系,只能做出这种结论。

昴被咒术师盯上的理由若跟王选之争有关,那就有可能是对相关人士的无差别攻击,藉此牵制爱蜜莉雅的阵营。昴和雷姆,都只是随机挑选的犠牲者。

「你好像,烦恼得很认真——呢?」

蓝色与黄色的异色瞳,像俯瞰一样映照出近在眼前的昴。罗兹瓦尔那像是在评鉴的目光,让人感觉内心都被看透,昴为此皱眉。

「问这种事有点不应该……不过客人,你——心里有没有谱——呢?」

「为、为什么……问我这种事?」

「没——有啦,失礼了。我似乎也有点生气,毕竟可爱的随从遭遇这种不幸——嘛。」

罗兹瓦尔的视线突然离开昴,沉痛地凝视著房内。

看著他的侧面,昴自觉到自己置身的状况有多险恶。

昴是清白的,但没有可以证明的手段,因为在这一回的路线里头,昴丝毫没有被身边的人信任的要素。

「……昴。」

发出不安的声音,爱蜜莉雅拉了拉昴的袖子。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湿润的蓝紫色瞳孔在诉说什么。

如果知道什么就说出来,那双眼睛这么说。

只消呼唤名字,就能传达出她的意思。

想要回应爱蜜莉雅的恳求,但另一方面,想拍开她手指的冲动袭向昴。

如果知道什么,所有人都轻松地这么说。

——那种事,能讲我也想大声讲出来呀。

看昴陷入沉默,爱蜜莉雅抓著袖子的手指微微颤抖。

重复轮回,每次都在挣扎著让未来变得更好,然而结果全都背离期待,还带了超乎想像的恶劣事迹回到原点。

「昴。」

整颗脑袋被混乱搅拌,乾脆全部开诚布公还比较轻松。

不,是可以变轻松的。

——就在想要豁出去的时候。

「——」

黑色雾霭和停滞的世界,凌驾想像的痛苦瞬间掠过脑海。

倒抽一口气,意识到袖子被爱蜜莉雅抓著的触感,昴感到胃部一阵绞痛。

继续这样沐浴在爱蜜莉雅的恳求眼神下,自己迟早会投降。就算没有,只要能读取情感的帕克有那个意思,自己在隐瞒什么的事情就会败露。一旦演变成那样,就无法在不触及「死亡回归」的情况下说明。

而那意味著,要品尝永无止尽的苛责之苦。

感觉嘴唇急速乾裂,恐惧奔窜令昴难以承受,他稍微朝后退了一步。

「——如果知道什么,就不要逃。」

昴这轻微的举动,于房内崩溃哭泣的少女眼中,根本就是为了隐瞒对自身不利的事态而想逃跑。

剎那间,阵风用力摇晃门扉,余波拍打著昴的浏海。因突如其来的暴风闭上眼睛,但紧接而来的锐利痛楚纵向撕裂脸颊。

「好痛……呃!」

忍不住伸手摸脸,手掌上都是血。是风,脸被风割伤了。

待在房间里头,手掌朝向这边的拉姆,用充满憎恶的眼神射穿昴。

「如果知道什么,就全部说出来。」

「等等,拉姆!我……」

办不到。说出来的瞬间就会破坏一切的预感,令昴中断话语。

但是,即使延后铁定会发生的决裂时间点,也想不出可以打破现状的良策。

看昴闭口不语,拉姆再度送出灌满警告意味的风。

如果可以用陈腐的表现,拉姆的招式是被称为「风刃」的现象。

风之魔法——引发类似真空气旋现象的魔法。斩击的锋利纵向切割昴与拉姆之间的地板和门,超越撕裂脸颊的威力直逼昴而来。

要被砍了——眼前的现象让昴甚至忘了呼吸,但是……

「——贝蒂是严守约定主义者。」

风刃被站在昴前面的奶油色头发少女翻掌抵销。

碧翠丝轻甩举起的手掌,望著不以方才的技艺为傲的拉姆。

「在宅邸的期间,保护这家伙的人身安全是贝蒂要遵守的契约。」

「碧翠丝大人……!」

面对严肃告知的碧翠丝,拉姆气愤咬唇。

斜视拉姆的愤怒,碧翠丝仰望站在旁边的罗兹瓦尔。

「罗兹瓦尔,你的佣人对你的客人做出无理之举哟。」

「确实,实在是遗憾之至——呢,可以的话,我也想马——上将他视为上宾款待。在他吐出藏在心中的一切,变得轻松之后。」

「这家伙昨晚待在禁书库耶,所以跟这件事应该没有关系啦。」

「事态的重要性已经不在那了,你应该也知道——吧?」

交涉决裂,罗兹瓦尔耸肩,接著双手手掌朝上。连昴都看得到,他的手掌突然浮现许多颜色缤纷的光辉。

红、蓝、黄、绿——即使是没有魔法知识的昴,也知道那四种颜色的光芒是凝缩的魔力。在美丽的色调中,灌注了超乎想像的能量。

「还是没变呢,有点小聪明的年轻人。稍微有点才能,比他人稍稍努力,蒙受一点家世和师长的恩惠……这样的黄口小儿还真自以为了不起呀。」

「好严厉——喔,说起来,窝在时间停止的房间的你,和经常走动的我辈有多么不同,要不要来试试看,啊?」

两人之间生出魔力热潮,足以让昴产生空气扭曲的错觉。

撇开当事人昴,两人互相提高战意。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挺身保护他呢,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玩笑话用在你的化妆和癖好就够啦,罗兹瓦尔。贝蒂的理想对象是葛格那种人,那个家伙不管是可爱度还是体毛量都不够格啦。」

相较于让四色光辉浮空的罗兹瓦尔,碧翠丝看起来根本毫无防备。可是,在站著对峙的少女周围,出现空间歪斜这种压倒性现象,看不见的东西反而凸显了可怕。

「怎样都好,那些事怎样都没差!」

战况一触即发,介入拥有超凡力量之人互瞪较劲场合的,是尖著嗓子、用力跺脚的拉姆。她承受全员的视线,同时使力握著裙襬。

「不要妨碍,让拉姆过去,拉姆要帮雷姆报仇……你如果知道什么,就全部说出来,帮帮拉姆……救救雷姆。」

那是悲痛的倾诉,让人紧握胸口的话。好想回应,昴是真心这么想。

可是,却又无话可回。

对缄默的昴感到沮丧和失望的拉姆,射出充斥负面情感的视线。

「对不起,拉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相信昴。」

像要保护昴免受敌意视线所伤,爱蜜莉雅站到碧翠丝身旁。

她举起手掌朝向拉姆,边牵制战局边转过半边脸面向后方被庇护的昴。瞳孔像在探索只字片语般犹疑不定,然后低垂视线说:

「昴,拜托你,如果你能拯救拉姆和雷姆的话……求求你。」

慈悲的感情,让昴为自己的卑微到羞耻。

事以至此,爱蜜莉雅还是站在昴这一边。

站在一开始对自己说出过分的话,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又闭嘴不语的昴这边。

「对不起——」

践踏爱蜜莉雅这样的关怀,昴的双脚不是朝前,而是朝后退。

在这瞬间,沉痛的感情窜过爱蜜莉雅的眼睛。那是失望、是悲叹,最甚的就是对寄予信赖被背叛的预兆无从忍受的心灰意冷。

昴真正对自己绝望,是在看到爱蜜莉雅那个眼神的时候。自觉以自己的行为为开端,推开了无可挽回的恶梦门扉。

不想去看那些,昴于是背对爱蜜莉雅。

一瞬间,爱蜜莉雅的手伸向远去的背影,但是在碰到昴之前,她先迎击了风刃。风

和纯粹的魔力撞击后玛那弹开,这段期间昴拔腿狂奔。

「昴——!」

挥别叫住自己的声音,昴忘我地冲过走廊。感觉身后的魔力碰撞变得更激烈,但昴却没有回头的勇气。

太弱了,脆弱得万劫不复。

所以才会蔑视想要相信自己的爱蜜莉雅,和试图救自己一命的碧翠丝的所有好意和善意,自私地逃跑。

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唯有——

「——绝对要杀了你!!」

身后传来拉姆宛如泣血的尖叫。

失去另一半的少女,用足以撕开身子的复仇吶喊追在后头。

塞住耳朵,摇头,发出不成声的声音,昴逃跑,不断地逃。

不断地逃下去。

9

一个劲地埋头狂冲,不知道过了多久。

上气不接下气,膝盖发软,流淌的汗水划过下巴。持续奔跑,若不持续奔跑,就会被后方追过来的不知所以感情给追上。

然后被抓到的时候,这次就真的全都完了。

拉姆悲痛的吶喊,怨恨的怒吼,到现在都还没离开耳内。

逃跑,因为逃跑,因为自己逃出来了。

如今,昴已经回不去那里了。

拉姆和罗兹瓦尔不会原谅逃跑的昴,爱蜜莉雅和帕克也无法完全信任顽固不肯开口的昴吧。不仅是他们,还拋下遵守契约的碧翠丝,那名少女也不会再当昴是同伴了。

「这不是彻底完蛋了吗……!我能做什么……我还能干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不对?这些全都搞不清楚。

要怎么做,世界才会容许昴的存在呢?

「明明……之前那么……快乐。」

被唐突地召唤至异世界,只能在一无所知的世界中苟活。在只有不安扎根的世界,只有那间宅邸是愿意接受昴的安宁之所。

那些日子,那些时光,那段只度过为期一周的时间,对现在的昴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又令人怜爱。

重新来过,回到原点,再次挑战,每一次的世界都向昴张牙舞爪。

——我不行了。

这样的呢喃忽然闪过脑海。

——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拼命努力?

催促自己放弃的声音,是甜美的诱惑,昴好想将一切都交给它。

如果按照那声音去做,一定可以变得轻松吧。

原本,昴就是容易选择轻松状况的那种个性。

不是只有昴,只要是人类都会这样吧。

为眼前的选项烦恼时,第三个选项出现的话会怎么样呢?

会感觉那个选项宛如天启,被人责备伸手选取的冲动。

血气急速脱离头部,高分贝喊叫的心跳感觉离得好远。手脚变沉重,像被驱赶而跑的双腿不知何时拖著脚跟走。

「——」

几乎站立不动的时候,昴才初次察觉到自己置身在被树木包围的森林里。似乎是奔出宅邸偏离林道后,在山路里迷失了方向。

被郁郁苍苍的茂盛绿意笼罩,连天空都被遮住而显得昏暗,昴觉得这里跟第三次死亡的地方好像。

想到死亡的瞬间,第三个选项顿时带有明确的影像。

「只要死了……」

——就能得救了吧?可以脱离这个状况。

「啊啊,对啊,只要死了就行。」

清楚地说出口后,觉得这真是绝妙方案,嘴角不禁泛起笑容。

死了三次,丢掉一切,然后重头来过的第四次世界。

这一次得到的只有小命一条,除了性命以外什么也不剩。

拼死拼活地持续挣扎,结果却是这样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想做就去做啊,反正我这个人死了也没差……」

咬著嘴唇,对将自己卷入这个状况的存在吐露憎恨。

黑色情感炖煮五脏六腑的同时,走在森林里的昴视野突然变开阔。

在眼前展开的,是与昴心境完全相反,湛蓝到可恨的天空,还有……

「……悬崖。」

多么恰到好处的神机妙算啊。

到了这种时候,才终于倾听自己的愿望。昴朝上天的存在吐以感谢的咒骂。

——然后,给予愚蠢可悲的菜月·昴安详。

踩著摇晃的脚步,像被邀请似地走向悬崖。

风很强,正面吹来的风掀起衣襬,昴站在可以仰望蓝天的悬崖边。

底下,仔细看是锐利岩肌并排的峭壁,往下十几公尺就是宽敞的裸岩区,要是从这高度坠落到那里,绝对免不了一死。

「哈……哈……哈……」

目击到底下的裸岩,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惨死的幻觉。

忘记的心跳声再度大声歌唱,肺臓挛缩,呼吸断断续续。大量汗水浸湿全身,感觉格外的冷,昴闭上眼睛。

——就这样,闭上眼睛往前踏出一步,就结束了。

这次死了,昴会变成怎样呢?

又会回到在宅邸的第一天重新开始吧?就算会那样也不在意了。

假如回到第一天,那里有爱蜜莉雅、拉姆、雷姆和大家。昴会当宅邸的佣人,若无其事地和大家接触,然后在第四天的夜晚睡著死去吧。

重复这过程,昴至少可以沉浸在安稳的日子中。

真是好主意,没有比这更好的救赎了。既然如此,死了也不坏。

「——」

可是,悬崖上昴的身体却文风不动,只有膝盖像耍人一样在颤抖。

伸手试图停止颜抖,膝盖却在弯腰的时候虚脱,整个人失去重心,姿势变得像是朝天空磕头,昴为自己的悲惨咬破嘴唇。

「只要再一步而已……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

——勇气不足所以办不到。

尽管被逼到绝境输给冲动,却还是无法执行软弱的决定。

决心和觉悟都脆弱得好笑,蹲著流泪就是昴现在的样子。

明明不知道活著的意义,却又害怕死亡而不敢自杀。

自己有多悲惨、多难看,昴边抓地面边发出呻吟。

直到体力耗尽,昴都在为自己的凄惨流泪,不断懊悔。

10

看到在无意识中浮现的光景,昴以为自己做了恶梦。

在明亮的房间里,坐在餐桌旁的有昴和爱蜜莉雅,罗兹瓦尔坐在主位,碧翠丝正在喝红茶,旁边是把头塞进盘里食物的帕克。

爱蜜莉雅告诫在餐桌吵闹的帕克,雷姆配合中间的空隙俐落地执行职务,拉姆则是专门侍奉罗兹瓦尔完全无视其他人。

不自觉的,昂笑了,大家也笑了。

——做了一个如此幸福温暖的恶梦。

伴随苦痛的梦,呼唤悲伤的梦,带来丧失感的梦。

品尝心灵被刮削的痛楚,喘不过气的昴丢失了呼吸。

「——」

突然,表情和缓下来。

感觉有人握著自己的手。

手掌所感受到的温暖,让紧缠不放的负面情感逐渐远离。

然后,看到光芒。

白色的光芒,耀眼的光辉,意识被导向那里——

11

「——终于醒啦。」

睁开眼睛,昴的正面映照著被夕阳彩绘的橘色天空。

注意到自己仰躺在地面还有失去意识。之前在思考著什么,思考的期间像被吞没一样失去意识。

——自杀失败,丢人现眼地哭喊,最后累了就睡著了。

超越滑稽,令人觉得怜悯的丑态。像婴儿一样的行为,不对,没有犯错能力的婴儿比现在的昴有用多了。

「说些什么来听听啊。」

「……要说什么?」

「不仅无趣还很迂腐,一脸不爽又难搞的家伙。」

吐出辛辣评语后,碧翠丝随便地甩开一直摸著的昴的手。

碧翠丝身上的洋装跟峭立的悬崖根本不搭,甚至可以用荒唐来形容,简直就像是把少女的照片贴在风景画那样不协调。

「……穿成这样跑到外头来,很不寻常呢。」

「贝蒂也不想走在这种土臭味很重的山里,要不是因为你逃进这种地方哭著闹脾气,贝蒂才不会来呢。」

碧翠丝拍拍洋装裙襬,厌烦地告知,昴这才注意到一件事。

她是为了什么出现在宅邸外头,甚至到这种荒郊野外呢?

「为什么……」

「怎样啦?」

「你为什么要来?我……」

——即使是遵守契约保护自己的碧翠丝,昴也无法向她坦承以对。

昴欲言又止的态度,令碧翠丝一脸厌恶以鼻子嗤笑。

「保护你的人身安全,是贝蒂跟你缔结的契约。要是你暴露丑态后又跳崖自杀的话,可是会损及贝蒂的威信的。」

「贴身随扈啊……我们的约定是到今天早上而已吧!?」

「——贝蒂可不记得有讲到期限哟,是你误会了吧。」

昴搜寻记忆,闭上一只眼的碧翠丝撇离视线一口断定。契约内容出现「误会」这样的差错后,碧翠丝还想继续执行跟昴的

契约。

嘴巴坏又不对盘的少女——这种印象强烈到无以复加的碧翠丝,她所展露的慈悲之深,令昴忽然得到胸部被槌打的错觉。

碧翠丝没有遗弃昴,既然如此,说不定还可以——

「抱著淡淡的期待,也想得太美好了。」

「——呃。」

没必要放弃。又朝轻松想法靠拢的昴被碧翠丝制止,她摇头说:

「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回来的,贝蒂能做的事已经所剩无几,向双胞胎姊姊辩解的机会也没了,因为你已经扔掉那个机会了。」

「我……!」

如果能说我早就说了!真想这样吶喊。

要是没有心臓会被捏烂的制约,昴早就全盘托出然后请求谅解。

明知那根本成不了拉姆的救赎,但至少为了自己的内心安宁。

「都到这种地步还在妄想,我是白痴吗……不,我真的是白痴。」

拟定方针,找藉口,辩解,明哲保身。重复这些过程,昴来到了这里。

不论是物理还是精神层面,崖上的昴都被逼到无处可逃。

逃了又逃,逃了又逃,持续逃跑,昴才会在这里。

「既然知道回不去了……那你打算拿我怎样……」

「至少,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然会做恶梦的。所以说,如果你想逃跑,那贝蒂会帮你逃到领地外头。」

裹上「严厉」这层糖衣,碧翠丝的温柔叫人心如刀割。

她的表情冷淡,视线冷漠到像在看无趣的事物,然而少女话里的真正意图,以温柔打垮制服了昂。

碧翠丝说的,绝对不是谎言。

如果昴希望逃跑,少女一定会接受并且出手相助吧。

逃跑之后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自己,但是不会发生比这里更恶劣的事了。

不会比因为自己的愚蠢而瓦解安居之所,然后扔下一切逃跑更糟糕了。

「——」

被风刃割伤的脸颊,现在也还在不断诉说著冒血的痛楚。

碰过伤口后,昴迟至现在才发现自己曾受过类似的伤,昴的灵魂还记得这股锐利。

昴被雷姆追杀在山中逃窜时,砍掉他右膝以下部位的就是风刃,这跟那个用的是同样的魔法,碰触伤口的昴凭直觉领悟到这件事。

「最后挖掉脖子的魔法也是吧……原来是两人合力……」

死后才知道,迟来的理解和绝望会合,增加了内心的沉痛。

就连现在,拉姆怨恨的怒吼,和失去雷姆的悲切恸哭都还烙印在脑子里。

那瞬间,那个地方,就是昴的分水岭。

昴不应该逃出宅邸,纵使忍耐痛楚的觉悟不够,也应该要和拉姆面对面交谈。

错过时机就永远失去了接触内心的机会。

一度离掌而去的机会,不会再回到昴的手中。

——至少,在这个世界是如此。

「双胞胎的姊姊为了妹妹而忍耐,然后双胞胎的妹妹为了那样的姊姊而活。不管少了哪一个,那对姊妹都不圆满了。」

彷佛划破寂静的思考,碧翠丝发出抑郁之声。

手指穿过自己华丽的头发,碧翠丝没有看昴继续说下去。

「不管缺哪一个,都无法恢复以往,罗兹瓦尔也一定不能容忍。」

「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总觉得,她在讲很重要的事。

昴逼近碧翠丝质问话中的真意,但是伸出的手指却被少女轻易躲开。接著少女反过来抓住昴的袖子绊倒他,温和地将他拉倒在地。

顺著力道躺在地面,昴感到惊愕,碧翠丝的头发碰到他的脸颊。

「你竟然这么在意,不过才四天,而且你几乎都窝在房里也不太有机会跟对方打照面。如果要强迫推销你的自以为是,那个双胞胎姊姊现在可无法从容地听你说,因为你已经不是不相干的人类了。」

「我什么也……!」

不知道。本想这么说,却又说不出口。

重复过了十几天的时光,就在昴的心中。其实昴大可以反驳,在那段期间有现在的碧翠丝不知道的时间、回忆和羁绊。

然而,让昴不能大放厥词的,是突如其来的理解。

昴所知道的跟碧翠丝高声告知的,就是从拉姆和雷姆表情窥探出的真心话、感情和羁绊有可能都不存在。

在这十几天的时间,昴有多了解那对双胞胎呢?

若真的彼此了解,那袭击昴的绝望感和丧失感又是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恶梦吗?

现在,被碧翠丝以严厉视线俯视的昴,有办法从拉姆和雷姆两人身上拿出什么来反驳吗?

对那两人,昂真的一无所知吗?

觉得重要,想要守护,原本是这么想的——

「结果,我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随便对你大吼大叫,真是丢人现眼……」

——你已经不是不相干的人类了。

昴什么都不知道,葬送所有机会,孑然一身随波逐流到这里。

在黑暗的视野里头,想起的是在宅邸度过的每一天——

那些日子都粉碎散落,连昴的心也发出清脆声响破裂四散。

背贴著地面,昴用手掌掩盖面容,悲叹自己的无力。

结果,打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无法触及的理想乡吗?昴所看到的光景全都是梦境或幻觉,真正的时间根本不存在。

「……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在被发现前先起来啦。」

碧翠丝朝快要输给落泪冲动的昴叮咛,但昴一动也不动。对此感到不耐的碧翠丝,粗鲁地抓住遮住脸部的手掌。

视野被拓宽,轻盈的少女用全身的体重拉扯手腕,试图让昴站起来。

「——」

这时,透过手掌传来的触感夺去了昴的注意力。

无视拼命想拉昴起来的碧翠丝,昴先确认手掌的触感。

「干、干嘛?你怎么突然……为什么要搓贝蒂的手掌啦。」

「手握在一起就会像这样……你刚刚也有握我的手?」

「……那是贝蒂这辈子最大的过错,因为睡著的你实在是太过凄惨可悲啦。」

碧翠丝把脸用力撇向旁边,昴重复开阖被甩开的手掌,反刍松手后的温度,回忆睡著期间得到的安心感触。

——睡著的时候,昴做了恶梦。

在梦中,不断被迫品尝呼吸困难、绝望和丧失感的极限。

方才温度介入苦楚的状况,以前也曾有过。那是在——

「有人握著……我的双手。」

碧翠丝惊讶地蹙眉,不只右手,昴也把左手伸到面前。

一个人要分别握住睡著的人的两只手,是很困难的。必须面朝下,和睡著的人采取同样的姿势,但是否能成功还很难说。

「——」

既然如此,双手会有被握住的触感,原因就很简单。

「拉姆和雷姆。」

双胞胎分别握住睡著的昴的手,就能办到。

第四次的轮回,在什么都还没发生的罗兹瓦尔宅邸里,如果她们觉得可怜而稍微疼惜连睡著都还痛苦不已的昴的话。

「——」

听见充满憎恨的声音,被「杀了你」这涂满诅咒的怒吼撞击。

无数把心切割得支离破碎、残酷无比的话语,但是,有比那更沉痛的音色。

「——那个哭声,没有消失。」

妹妹死亡,另一半被扯离身边,拉姆悲痛绝望的叫喊声没有离开耳朵。

昴那原本应该碎落一地的心,残缺的碎片如今也在呼喊著什么。

——原本,昴就是容易选择轻松状况的那种个性。

不想疼痛、不想受苦、不想难过,要抱著这么惨澹郁闷的心情而活,光想就让人想逃。

「喂,我在想什么蠢事啊……」

想逃得不得了,无论如何都想逃,内心是这么想的。

「好不容易捡回了一命……」

忍辱拜托碧翠丝,丢人现眼地迎接第五天的时光。

因为只想著逃避才能抵达今天,昴想要做出决断。

「对啊,捡回的是我的命,所以——」

朝轻松的方向、容易生存的方向走,有什么不对。

「——使用的方式,由我来决定。」

说出口的瞬间,昴已经在自己心中划掉回不去的路线。

碧翠丝听了他的话后皱起眉头,不过在质问少女眉间出现皱纹的理由之前,她先露出警戒的目光朝森林的方向看去。

「——都怪你拖拖拉拉的。」

碧翠丝掺杂悔恨的话,和风让森林树木喧哗的声音重叠。接著混入摇晃树叶互相摩擦的音色,踩在土上的脚步声也来到昴的面前。

回过头,正前方站著粉红色头发的少女。

12

「终于找到了——你已经逃不掉了。」

背对森林而立的拉姆,瞪著昴平静地宣告。

看到拉姆表情留有浓厚的憎恶,痛心席卷昴的胸膛。

站著不动的拉姆,看不出平常的光鲜亮丽,裙子点缀著被

树枝扯破的洞,戴在头上的发饰应该是掉到哪里去了,原本整齐的粉红色头发,被风弄乱得失去了优美。

——穿制服和打理头发,姊妹俩都是互相帮对方做的。

这点昴也知道。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曾听人这么说过。

还有好几个关于双胞胎的秘密,昴都知道。

「退下吧,只要契约存在,就算对手是你贝蒂也不会放水喔。」

「碧翠丝大人才是,请让开,拉姆也是即使对手是碧翠丝大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有意思的笑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对上贝蒂还能手下留情。」

「碧翠丝大人才是,您忘了这里已经不是宅邸了吗?离开禁书库到森林里——在这样的条件下,您有自信能从拉姆手中保护那个男人吗?」

在默不作声的昴面前,两名少女持续激烈的牵制。

碧翠丝感到可惜的反应,证明了拉姆所言不是故弄玄虚。

碧翠丝的强大是有条件的,而现在的状况让她无法活用力量。

即使如此,她还是顽固地遵守契约,不打算离开昴的面前。

昴从后方朝碧翠丝伸手,然后……

「我拉——」

双手抓住少女两道华丽的卷发,然后用力拉长。

接著放手,发量大所以反弹的力道也大,弹啊、弹啊。

「嗯,真是不错的快感。」

「你、你、你、你……」

瞪大眼睛,嘴唇颤抖,碧翠丝打著哆嗦回过头。

看到她那样,昴歪头问:

「干嘛?」

「你在干什么啦!?都这种状况了,你、你是想死吗!?」

「别说蠢话了,我根本没有想死的念头。死亡真的是在人生的最后来一次就行了,我是认真这么想。」

边说边拍碧翠丝的肩膀,然后昴站到愤然的少女面前。

直挺挺地用怒不可遏的表情瞪昴的拉姆,对主动靠近的昴加强警戒,从紧咬的嘴唇吐出呼吸。

「胆子很大嘛,终于想通了?」

「跟想通不太一样哟,要说的话……是做好觉悟了才对。」

「——你说什么?」

不懂昴的意圆,拉姆的脸皱成一团。

昴朝那样的拉姆双手合十,然后深深低头。

「对不起,都怪我胆小懦弱,才会让你们这么悲伤。」

「——哼!你果然知道雷姆是怎么……」

「不,很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老实说,有一堆我不知道的事,但是——」

对话中断,昴先深呼吸,然后再继续说。

「我现在知道,这次的事件我全都不知道了。」

「——事到如今!你说那什么话!!」

昴表白决心的话,在拉姆听来只是胡言乱语。

拉姆像在跺脚似的狠踹地面。

「雷姆已经死了!已经救不回来了!到了这种地步,知道些什么是你唯一能做的事了吧!?」

「我不会说我能做什么这种帅气的话,因为什么都不做的结果就是这样。这种话说服力是零啦,我个人最了解。」

不是突然正经起来,即使是现在,昴的内心依然被后悔所剌穿。

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厌恶,如果丢脸可以致死的话那自己可能早就死了。

即使如此,却还是丢人现眼地活著,难看至极地挣扎苟活,展示无可救药的丑态后,抵达的地方就是这里。

然后得到的,就是这个结论。

「你懂拉姆和雷姆什么了!?」

「——是啊,就如你所说的,我对关键的事一无所知,不过……」

这十天,昴都和她们走在一起。

她们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彼此曾说过话。

但是,昴清楚记得那段日子。

就算她们忘了,和她们一同看过、一起笑闹、一块度过的事,昴的灵魂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昴就是认识她们。

昴所知道的拉姆和雷姆,确实存在昴所走过的世界。

然后,对那样的她们——

「你们才是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

「我啊!喜欢你们!我最喜欢你们了!」

态度虽然冷淡傲慢,却很照顾人的姊姊。

佯装有礼其实瞧不起人,说话带剌的妹妹。

与她们一同度过的日子,是昴倍感疼惜的时光。

纵使身体记得被她们杀害,但却忘不掉重要的回忆。

如果能再一次共同分享那段时光,一定会觉得「那样」选择也无所谓。

昴的叫喊,令拉姆愕然地瞪大眼睛浑身僵硬。

这是当然的。

站在拉姆的立场,昴的发言根本是意义不明的胡言乱语。

因此,她在瞬间做出「砍死他」的判断。

拂去思考所造成的剎那停滞,身体的僵硬解除后,拉姆采取动作。

但是,即使只有一剎那,停滞就是停滞。

「——唔!」

尽管只有一剎那,昴全力冲剌的动作,就是比拉姆的怒意转换成攻击的瞬间还早。

背对拉姆,跑过碧翠丝身旁,昴的身体披上风的速度——朝悬崖笔直前进。

【插画301】

「等一下——!」

身后传来少女高亢像哀嚎的声音。

那是哪一位少女的声音,奔跑的昴没有去想。

即使下定决心,思考就跟被搅拌一样乱糟糟。

心臓的跳动彷佛背叛内心,全身嗔吱作响,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明明全力奔驰,世界却不知何时变成慢动作,就连一秒都能延宕结果,根本是在催促昴改变心意。

——蠢毙了,都这节骨眼了还犹豫什么。

仔细想就知道,那应该就是对「生」的难看执著。

即使再怎么想死,输给胆小后结果就只能卑躬屈膝。

然而,昴现在却战胜了软弱。

「还没跟碧翠丝道谢……」

将最后的忧虑化为语言,昴拋下一切远走高飞。

悬崖逼近,害怕去数还要几步。真不正经,太不正常了,想要大笑的冲动上涌,可是却完全笑不出来,不可能笑得出来的。

就这样苟活下来的话,就只能活得像死人一样。

如果在这里放弃未来,那对昴来说就跟死没什么两样。

如果要让捡回来的小命活得像死掉一样,那还不如用这条命来还原「什么」。

而且这份决心,才是可以让一事无成的昴去做到某件事的必要条件。

「——只有我能办到的事。」

双脚离地,在空中飞舞。什么也碰不到,构不著。

好快,风好大,眼睛好痛,头好痛,耳鸣好远,感觉好像丢下心臓跑掉了。听不见心跳声,不祥的警钟在头盖骨里震天价响。

如果死亡就结束,那就到此为止。

但是,如果可以,假如可以回去的话。

因为她大喊的是「绝对要杀了你」。

既然如此,那昴——

「——我一定会救你。」

道出决心后,从头部开始猛烈撞击坚固的地面。

碎裂的声音壮烈响起,除此之外听不见其他声响。

连怨恨的声音也追不上,什么都追不上——

13

——那里有的就只有「无」。

意识模糊地在「无」之中环视周围。

环视,这种表现法不适合这种情况。

意识没有眼睛,也没有手、脚和其他身体部位,有的,就只有没有实体的意识,这不确切的东西正处于漂浮的状态。

什么都不知道,无法传达、审视周围。

好暗,什么都没有的房间。

不知道天花板和墙壁的距离,被无法想像房间宽敞程度的漆黑所覆盖的世界。

突然,在这永远黑暗的世界中,诞生了意义。

对意识来说,意义的位置就在正前方,那里突然生出了人影。

细小,而且还是被漆黑笼罩的不明确轮廓。特别是上半身被覆上一层雾霭,强烈地阻碍意识的认知。

人影的出现,让意识初次得到强烈的欲求。

在那感觉尚未冷却的期间,影子缓缓活动,朝意识做出像要传达什么的动作。

不懂,什么也没传过来。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注意力就是无法离开人影——

「——还不能见面。」

留下这声细微的私语,黑色世界倏地消失。

连同影子和意识一同吞没,消失无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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