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无法认知意识回归的瞬间。
豪雨在耳畔持续作响,视野忽红忽白闪烁不停,世界扭曲歪斜。
四肢没有感觉,五臓六腑被拧榨的痛苦让喉咙扯开嗓门大声吶喊。
扭动、弹跳身体,全身能动的部位全都在释放不明所以的激情。
——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脚被砍断的痛楚,铁炼像要切割焚烧身躯所留下的伤痕,都已经消失无踪。
血液流失,生命流失,自己即将死去。
不想死,难过、痛苦、难受、悲伤、恐惧,全都好讨厌。
想远离一切,看得见的、碰得到的、感受到的,全部都想远离。
「——!」
好像听到什么,听见了谁的声音。
混杂宛如野兽的吶喊,听到了拼命倚靠的某人的声音。
听不懂,搞不懂意思,不想去了解在讲什么。
听了也没用,就算听了也只会受伤,纵使听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明明如此拒绝一切,但世界却还是逐渐成色、成音、成形。
血液通过手脚,全身乱动挣扎的感觉正确无误地传到脑海。
挥舞的手臂打到了坚硬的东西,指甲断裂、手背裂伤出血,锐利的痛楚直冲脑门,尖叫的气势稍微缓和下来。
然后他注意到,发疼的手臂被某人用像覆盖的方式给搂住。
脚上也有类似的触感,从正上方覆盖著双腿,封住了脚的行动。
慢慢恢复的视野,正上方是看过好几次的白色天花板。
察觉到自己是仰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睡觉。
吐气像是虚脱,僵硬的身体逐渐松弛,结果……
「客人、客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吗?」
「客人、客人,胡乱挣扎结束了吗?」
两道耳熟声音敲击耳膜的瞬间,昴忘记吶喊的喉咙再度尖叫。
2
对昴来说,在罗兹瓦尔宅邸第四次的第一天,以前所未有的最恶劣形式拉开序幕。
总计六次,昴在这世界须命后又活著受辱。
每次的死法都不轻松,每次的死亡都带来了相同的莫名丧失感。
每次时光重来所掀起的痛楚和苦痛都无法习惯,无人能理解剩下的寂寥和失望所带来的苦恼。
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紧牙根,拼命地勇敢活下去。
还下定决心不论面对怎样的困境也绝不屈服,内心也绝不认输。
然而,连这样的决心都在前一次的「死亡回归」粉碎殆尽。
丧失、失望、寂寥,全都在淘挖著依靠之前羁绊活下去的昴。
站不起来,连试图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想不到必须站起来的理由,这就是现实。
「——好,结束了。我想伤口愈合得很漂亮,不过还是不行乱来哟。」
抚摸昴负伤的右手,坐在床边的爱蜜莉雅笑道。
清醒后因大吵大闹而受伤的昴,被赶过来的爱蜜莉雅治疗。
——房间里,目前就只有昴和爱蜜莉雅两人。
醒过来时正好在场的两姊妹,看到了昴清醒后的丑态,之后就将现场交给爱蜜莉雅离开了房间。
「拉姆和雷姆她们非常担心你哟。」
出现不想听到的名字,昴反射性地抬起头。
看他这样爱蜜莉雅有点吃惊,但马上轻轻摇头。
「难得你这么消沉,是不是她们做了什么失礼的事?等一下见到面,我帮你念念她们。」
「失礼的事啊,不,完全没有……我跟那两人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满不在乎的声音沙哑无比,爱蜜莉雅漂亮的眉毛轻轻靠拢。
尽管斜眼看到爱蜜莉雅的反应,昴的嘴巴却吐不出道歉或藉口。
取而代之脱口而出的,是不像讽剌的发问。
「我问你,爱蜜莉雅……你不觉得我很碍事吗?」
「怎么可能会那样想呢?昴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没报恩恩人就擅自不见的话,那我该怎么办?所以要是你不在了我会很伤脑筋的。」
爱蜜莉雅立起手指,讲得滔滔不绝像在挽留昴。昴静静听著,同时发现自己在仔细观察爱蜜莉雅的表情和动作。
「喂喂喂,真的假的……」
这是怀疑的眼神。不是看其他人,用这种眼神看爱蜜莉雅的自己叫人灰心沮丧。
刚刚,爱蜜莉雅不是说了出乎意料的话吗?
要是不把恩人当恩人看待,那是最差劲的行为。
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爱蜜莉雅对昴来说是唯一的绿洲。
可以寄托心灵的人,对失去这点的昴来说,爱蜜莉雅是独一无二的。
「——」
突然,有个想法掠过脑海。
何不把「死亡回归」的事实向爱蜜莉雅坦白呢?
「对呀……」
回想起来,昴至今都是亲手试图改变此路不通的现实命运。
但是,一个人挣扎努力的结果,却是掉入前后都无路可走的死胡同。
为了打破这种状况,就要有前所未有的变化。
例如仰赖第三者——与信得过的人之间的羁绊,这不就是答案吗?
「——爱蜜莉雅,我有事想请你听我说。」
彷佛浓雾散尽,昴心中的迷惘与不安都消失无踪。
降低音调的昴所散发的氛围,令坐在椅子上的爱蜜莉雅端正姿势,担忧的脸蛋在透露出紧张的同时看著昴。
看到蓝紫色瞳孔映照出自己,昴思索第一句话该如何开口。
关于「死亡回归」,该从哪里开始讲呢?还是应该从昴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开始阃明?
可能会被一笑置之,被认为是玩笑话的可能性也很高。
即使如此,爱蜜莉雅对昴的诉说应该不会冷淡以对。
那样的期待,就是现在支撑昴的全部。
——从「死亡回归」开始讲起吧。然后,可以的话请帮我一把。
竟然请求曾救过自己的人再拯救自己一次,察觉自身的悲惨,昴开口诉说。
为了改变混乱至极的状况,为了战胜命运,需要两个人的力量。
——没错,就是这样。
「爱蜜莉雅,我会『死亡——』」
开始坦白。这么想的瞬间,「那个」来了。
「——」
异样感,「那个」马上捆住了昴的意识。
感觉到哪里怪怪的,他马上就注意到这么想的原因。
声音,声音消失了,声音自这个世界消失。
自己的心跳,爱蜜莉雅的呼吸,从窗户钻进来的早晨凉风。
这些全都从世界消失了。
而那只不过是异常的开始。
——声音消失后,接下来是所有存在的动作消失。
时间被拉长,剎那成为永恒,一秒后的世界消失到久远时间的彼方。
眼前,爱蜜莉雅维持著认真表情没有动弹。
爱蜜莉雅凛然的姿态依旧,但却永远不会有下一个举动。
昴也一样无法动弹,怎样都动不了,无论是嘴巴、眼睛,还是其他部位,都将永远停止。
声音消失,时间停止,昴的心愿远走到手碰不到的地方。
在超越理解的现象里,不知为何只有昴的意识还在静止的世界中持续吶喊。
——然后,「那个」突然出现。
黑色的雾霭,在连眨眼都办不到的视野中,「那个」忽然飘了出来。
在一切都停滞的世界里,唯有雾霭的行动不受限制。蠢动,改变形状,质量大约是两只手掌可以捧起来的程度。雾霭逐渐有了轮廓形体,没多久就结束变化。
——在昴看来,很像是黑色的手掌。
具备五指,长度只有到手肘,不过「那个」确实是手。
黑色手指颤抖,有著清晰手肘形状的「那个」,以缓慢的动作在空中泅游。看到它抵达的终点,昴只有意识紧张起来。
黑色手指钻进昴的胸膛,彷佛昴的肉身根本不存在。
手指触碰内臓、抚摸肋骨的感觉,只有这感觉直接传达给昴。
不适和焦躁感支配昴,雾霭的动作没有停下。
【插画239】
简直就像目的地在昴的胸膛更深处。
——喂,慢著。
声音出不来,身体连抵抗都没办法,昴的意识在恐惧下惨叫。
——这真的一点都不……
内心话还没说完,冲击就先从根本摇动昴的存在。
内臓受伤为何会痛呢?有人可以说明吗?答案很简单,用「没必要去想那种事」一句话就能解决。
在那瞬间,袭击昴的剧烈疼痛根本没必要附加理由。
就只有心臓快被毫不留情捏爆的痛楚,单纯到灵魂都快磨碎。
无法发出声音,连痛到身体发抖的动作都被禁止。
仅有苦痛,然后又带来不只是苦痛的东西,最后留下让昴感激涕零的警告。
痛楚撕裂昴的存在,意识被搅成一团扭曲变形,
思考被切割成想不起原形的地步——
「——昂。」
「——?」
「昴,你怎么了?突然安静会让我担心呀。」
手放在昴的膝盖上,银色的美貌忧心忡忡地窥望他的瞳孔。
像脱离控制似地呼出气息,确认手指能遵从自己的意思,接著战战兢兢地摸自己的胸口,从外部确认心臓正在平静地跳动。
身体可以动,声音出得来,心臓也不觉得痛。
——可是,恐怖却清楚地铭刻于心。
只留下活下来的希望,「那个」带来的事实让昴绝望。
再挑战一次,「那个」。光是这么想,就看到黑色雾霭在摇曳的幻觉。
然后,昴终于不得不认同。
「怎、怎么了?你从刚刚就怪怪的喔?如果有什么事……」
无法承受涌上来的感情,昴双手掩面。爱蜜莉雅感到不知所措,同时向他发问。
「——我想拜托你。」
打断爱蜜莉雅担忧的声音,昴依旧低头背过脸。
没有抬头,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在目前的心灵状态下,看到爱蜜莉雅自己有可能会说漏嘴,他无法信任自己。
自制心全数出动,昴只掰出一句话。
想要传达的话,求她听自己诉说的心情,全都舍弃。
「不要管我了。」
无力地说了这句话后,没有去看爱蜜莉雅倒吞一口气的反应,昴直接倒在床上。
手掌下意识地触摸胸膛,昴清楚自觉到这是个逼人接受的现实。
——不可以坦白。
不管到哪,昴都只能一个人挣扎。
3
连爱蜜莉雅都拒绝,昴开始了惨澹的第四轮。
用无心的一句话伤害爱蜜莉雅后,换罗兹瓦尔来到客房。
他说了什么,昴几乎没有印象。
只觉得被他用像是估价的眼神看了一遍。是只有这一轮才这样,还是每轮都有只是自己没注意到,如今已不得而知。
「身为贵客的你,可以尽情住到高兴为止——哟。」
感觉他说了对自己很方便的话。
但那对昴来说,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
现在若是悄然离开宅邸,毫无疑问会被封口吧。可是继续当屋子里的累赘,也无法回避不久后被做成绞肉的命运。
简直就是在确定BAD END的情况下记录存档,虽说是自动存档,可这根本是不讲理到极点。
「——」
明明躺在床上没做什么动作,但用嘴巴呼吸的昴气息却紊乱快速。
害怕睡觉,昴一直用手中的羽毛笔剌著自己的手背。每当眼皮快要下坠,就用痛楚强迫意识清醒。要是睡著,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已经死了三次。
在王都的轮回只死过三次,因为在第四轮突破无限轮回的那一天,对昴来说第四次的死亡是未知领域。
找不到回避死亡的方法,即使如此,还是不想死。
怀疑一切,抗拒所有,只是一味地执著存活。
忘却了时间流逝,也忘记饥渴,昴一味地关注自己的存在。
发现伤口的疼痛可以肯定自己的存在后,挖手背的时间间隔就变短。
痛楚、喜悦、痛楚、喜悦、痛楚、痛楚、痛楚——
「——还真是有够没出息的嘴脸呢。」
突然听到有人这么说,昴像弹起来似地抬起脸。
昴的眼睛宛如野兽一样闪耀光芒,视线前方是一名背靠入口的少女。
在这次轮回中,还没见过面的碧翠丝亲自来访。
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这样的变化使昴的警戒心瞬间飙高。
「……这次是你啊。」
低沉、嘶哑的声音竟然是自己发出来的,察觉到时内心著实吃了一惊。
诅咒这世界的心情跑到声音里了吗?语气灌入了超乎想像的敌意。
「才不过一、两天就沉闷到这种地步,真是蠢到没药救了。」
「我没心情陪你高谈阔论啦——你来干嘛?」
被她趾高气昂地耻笑丑态,昴不高兴地回嘴,碧翠丝微眯起眼睛。
「……是葛格和那个小姑娘,叫贝蒂来见你一面的。」
「帕克和……爱蜜莉雅?」
「说你醒了之后样子就怪怪的,所以怀疑是不是贝蒂在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做了什么,真是失礼。」
明明是事实碧翠丝却不承认,但昴可管不了那些。
应该有被昴无心的话语伤害,但爱蜜莉雅却还是在担忧昴的心灵。虽说搞错方向,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找碧翠丝谈判。
不知何故,碧翠丝无法对帕克摆出强硬姿态,而被女儿撒娇的帕克似乎就顺著爱蜜莉雅的意,要求碧翠丝去探望昴。
爱蜜莉雅的关怀稍微为暴躁的昴带来温暖。
即使那对改变情况一点意义都没有。
「知道了,我已经没事了,你有特地来道歉,这样就够了。」
「为什么贝蒂非得道歉不可?不先从订正这点开始的话,本来要回去都不能回去了。」
面对粗鲁赶自己走的昴,碧翠丝扭曲嘴唇。别说是离开了,她大步走向床铺,打算朝昴说出更过分的话时……
「——呜?」
昴看到安静下来就很可爱的脸蛋,皱起鼻尖歪著头。
碧翠丝一脸不高兴,东张西望后瞪向昴。
「看来你不只脸臭而已,味道变得这么浓啦。」
「——啥?」
「在跟你说剌鼻臭味的话呢,暂时不跟那对双胞胎碰面是明智的。」
碧翠丝捏住鼻子,挥手做出掮风的动作。
「——」
但是,那个关键的「臭味」二字紧抓著昴的心不放。
臭味,确实有人在第三轮快结束的时候提起——
「你说我身上哪里发臭?」
抬起头,声音首度灌注了拒绝之外的情感,昴对她提问。
「——魔女的臭味啦,臭到贝蒂的鼻子都快歪了。」
——「魔女」这个关键字,让昴感觉脑子抽痛。
大脑记得这个单字,应该是在最近看过这个单字,那是在——
「嫉妒魔女。」
「在现今这个世界,讲到魔女除了那个还会有谁。」
把昴当成傻瓜的措辞,令昴探出身子继续追问。
「为什么会从我身上闻到那股臭味?」
「谁知道?要不就是魔女对你一见钟情,不然就是你被当成眼中钉。不管哪一个,被魔女另眼相看的你都是个麻烦人物啦。」
「被连脸和名字都没看过、听过的人另眼相看,很毛骨悚然耶。」
碧翠丝耸肩,暗中用态度表示继续这个话题只会叫人不悦。
魔女,「嫉妒魔女」在童话故事里头只留下名字,是被整个世界避讳的存在。
但魔女和昴的交集毫无故事性可言,昴就只接触过概要的故事而已。
当然,也不记得有遇过魔女,更不记得有任何足以留下余味的肢体接触。
——雷姆确实也曾说过,昴的身上有魔女的臭味。
雷姆过头的杀意,和魔女的臭味有关。如果因为不记得的事实而被怨恨,根本是在不白之冤上强加莫须有罪名,只能百口莫辩地闭上嘴巴。
知道自己拿无可奈何的事实没辄,昴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如果没事的话贝蒂要走了,要去跟葛格说贝蒂有好好跟你说过话了。」
「等一下。」
拋下陷入沉默的昴,手握门把准备用「机遇门」离开的碧翠丝被叫住,她露出嫌恶的表情,只转动脖子回过头。
「你认为有亏欠我吧?」
昴用坏心的想法扔出这么一句话。
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不过有赌赌看的价值。
朝著满脸厌恶的碧翠丝,昴边拍床边说。
「你、认为、有亏欠我,老实回答YES吧。」
「不觉得。」
「我要跟帕克告状喔。」
「唔……可能有一点点会那么想。」
这次连身体都面向昴,碧翠丝双手抱胸,一副很伟大的样子似地仰望他。
由上往下看著碧翠丝的娇小身躯,接著想起至今与少女一同度过的时光——昂烦恼到最后,下定了决心。
「既然觉得亏欠我,那就实现我一个愿望,这样就原谅你。」
「……说来听听。」
「第五天的早上……就是大后天早上,在那之前可以保护我吗?」
恳求看起来比自己年少的少女,而且还是请求保护这么丢脸的内容。
听了昴的愿望,碧翠丝沉思半晌。
「真是含糊的说法,你有被人盯上的理由吗?」
碧翠丝回以理所当然的质问。
翻白眼看昴的她,开始在房间内绕圈踱步。
「说起来,把纠纷带到这间屋子里很不应该。对贝蒂来说,这间房子是不能失去的地方。」
「……我本人没打算做什么,
只是想拍掉身上的火星而已。」
「连这种事都丢给别人的习惯,你的心意可真是了不起啊。」
「就只有这次,我无话可说。」
低头的昴令碧翠丝叹气。
就这样,无言的时间在室内流逝好一阵子。
低著头,昴想这段期间应该会响起关门的声音吧。
那是拒绝昴的恳求,碧翠丝回到禁书库的声音。
听到那声音的时候,也是昴一丝希望溃散的时候。
「手,伸出来。」
走到床边的碧翠丝,朝看破局势发展的昴伸出她的小手。
目瞪口呆的昴叫人烦躁,碧翠丝不耐地抓起他的手,结果看到满是伤痕的手让她皱起眉头。
「恶心,没想到你还有自残的癖好,真是无药可救的变态。」
「那是罗兹瓦尔的专利吧,我只不过是剌青失败而已。」
「不但没有感性和技术,连说谎的才能都没有……真的是没救了。」
叹了口气,像是要隐藏昴右手的伤口,碧翠丝的小手掌覆盖在上头。
手指滑动,双方的手指像被邀请似的靠在一起互相交握。
「——应允汝之愿望,以碧翠丝之名,在此缔结契约。」
如此告知的碧翠丝,她庄严的姿态令昴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眼前的少女看起来跟之前判若两人。
在交握的手指传来的热度中,碧翠丝浑身缠绕了一股神秘感。
「虽然只是暂时,但契约就是契约——就接受你那莫名其妙的要求吧。」
面前的碧翠丝松开手指,再度抱胸而立。昴低下头,试图压抑情感的浪潮。
没有化作语言的感情,从胸口深处无止尽地溢出。
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伸出的救援之手,使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搞什么……差点被幼女给弄哭了。」
「别再讲什么幼女了,还有,敢跟葛格告状的话可不饶你。」
「那么在乎啊,让你拼命到鬼上身了。」
碧翠丝认真又饱含敌意的视线,让昴苦笑著这么回应。
从绝望开始的第四轮,在这一轮之中,第一次出现微弱但确实的笑容。
4
和碧翠丝暂时缔结契约后,尽管只有些许,但昴得到了确切的安心。
不过,昴被逼到绝境的状况,在本质上没有任何改善。
他还是一样,继续龟缩在罗兹瓦尔提供的客房里头生活,碧翠丝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黏著昴不放。
会出事的第四天深夜到第五天清晨——为了腾出护卫昴的心力给那段时间,缔结契约后,碧翠丝说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都不会露脸,然后便离开房间。
取而代之不断拜访昴的是……
「这样啊,太好了。碧翠丝有好好来道歉,太感动了。」
坐在床边面露微笑点头的爱蜜莉雅。
即使被残忍对待依旧亲切和蔼,爱蜜莉雅成了苛责昴良心的存在,另一方面,说是为黑暗世界照进一线光明的女神也不为过。
就连昴向再度造访的爱蜜莉雅为一开始的没神经发言道歉……
「你那时一定很焦躁吧?谁都会有那样的时候,没办法呀。如果你也能对拉姆和雷姆道歉,她们会很高兴的。」
她就这样柔和地带过昴之前的伤人发言。
但后面的小小愿望,昴无法回以明确答覆。
在没有获得信任的状况下,若被她们判断只是个知道危险事实的人就会被杀害灭口,即使亲身品味过那过头的忠诚心,他无法彻底憎恨她们也是事实。
闭上眼睛,回顾在宅邸里的过往。在那段时光、回忆中,昴和双胞胎的心情从未有过片刻交集吗?
——或许他只是希望能这么想。
「果然,饭都没吃呢。」
「……抱歉。」
看到床边托盘上冷掉而且没被碰过的食物,爱蜜莉雅用担忧的声音低语。
不分青红皂白地破口大骂,之后一直态度恶劣地窝在房间里。即使面对这样的客人,雷姆和拉姆依旧尽心尽力从事佣人的工作。
即使知道每次的餐点都不会被碰触,也明瞭自己不受欢迎。
一个没在跟人客气,一个表面恭顺实则无礼,但却都是坚守本分的人。
昴很清楚,虽然清楚,却一样无法接受。
——搞不好有掺毒。
每次看到她们端来的食物,脑内就会闪过这样的不安。
讨厌这么怀疑两人的自己,可是昴知道双胞胎挥舞凶器追杀自己的未来确实存在。
有许多优点的人,想要杀了自己的现实。
从认知到那一刻开始,昴的绝望便于焉展开。
「不吃一点的话对身体不好哟?虽然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的胃无法接受……如果爱蜜莉雅酱肯喂我的话,我可能就吃得下。」
朝担心自己的爱蜜莉雅耍嘴皮子后,昴诅咒自己的无可救药。
诅咒佯装轻薄、想从打心底担忧自己的人那里博取同情的自己。
可是……
「好啊。来,啊~~」
「——咦?」
「好啦,啊~~」
把放了餐点的托盘放在大腿上,手拿汤匙的爱蜜莉雅盯著昴看。
舀了一匙还勉强带有余温的汤,朝昴的嘴巴慢慢接近。
不明白爱蜜莉雅的意图,昴忍不住撇过头。
「不、不对不对不对,先等一下喔。爱蜜莉雅酱,你在干嘛?」
「什么干嘛,你不是说喂你的话你就吃吗?来,吃吧,我来喂你。」
「呃——这是扭扭捏捏结果还是办不到的做做样子,还是真的喂了女孩子却满脸通红,所以只喂一次就是极限的约定俗成?」
「喂你这种讲孩子气话的小孩吃饭有什么好害羞的。好啦,不要再说些有的没的了。」
面对胡言乱语的昴,爱蜜莉雅强行喂食。
结果,被她的气势压倒,感觉脸红到耳根子的昴张开嘴巴。
「啊、啊——」
「好,吞下去。一口一口来喔,来、来、来、来、来。」
「太快了啦!?明明是初次喂食却连一点韵味都没有呀!?」
是有参加快食比赛的经验吗?爱蜜莉雅移动汤匙的机械式行为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努力吃下接连不断送过来的食物,昴在中途慌张地挥手。
「暂、暂停!暂停!我要求暂停!食、食物跑到气管了……!」
「讨厌,刚刚感觉正好……昂?」
「咳咳,咳咳!不是,是真的,跑到,气管了……就是,感觉怪怪的……」
视线从面露不满的爱蜜莉雅脸上转开,昴假装咳嗽的同时尽可能自然地别过脸。他现在,不想给爱蜜莉雅看到自己的表情。
滚烫的东西从眼睛深处不住地涌出,一边瞪大眼睛制作眼泪的逃跑路线,一边拼命忍耐要它们不准流下。
因为在看不见任何希望的世界,自已被人持续地温柔对待。
自己有什么价值能蒙受这样的对待?昴这么想著。
正因为被否定了价值,菜月·昴才会陷入绝望。
「我说,昴。」
「……嗯,啊——啊——好,嗯,好像好了,没问题,我没事了。」
听到关怀的呼唤,昴轻轻清嗓,演出恢复正常的小短剧,然后回过头,朝爱蜜莉雅做出吊儿郎当的表情。
——用极为温柔的眼神,和看著自己的爱蜜莉雅四目相接。
「继续,来吧。」
「……那种说法,好像是要开始做些很不应该的事呢。」
「——?」
爱蜜莉雅歪著头,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发言具有危险的魅力。
或许联想到那种事的自己,才是脱线傻气的?
「啊~~」朝爱蜜莉雅伸过来的汤匙张开嘴,在羞耻心和复杂感伤下红著脸吃完食物。吃光后,爱蜜莉雅满意地拍手。
「很好。来,吃饱以后要说什么?」
【插画255】
「偶——粗——饱——了。」
「没礼貌,再说一遍。」
「谢谢招待。」
「很好,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看昴深深低头,爱蜜莉雅礼貌地点头致意。
面对笑意加深的爱蜜莉雅,昴抚摸莫名饱胀的肚子。
肚子空了两天突然被塞满,竟然不会有反胃的感觉。
「因为拉姆说你有好些天没有进食,所以雷姆就做了吃了以后不会让你肚子太胀的料理,她们都是好女孩呢。」
昴的疑问,被爱蜜莉雅以双胞胎姊妹为傲的话语给戳穿。
原本,这份关怀应该会让自己开心到继续流泪,然而那对现在的昴来说,只觉得错乱、痛心疾首到要哭出来。
如果这份温柔和亲切的对待,背地里都是有理由的话。
「好啦,昴吃过饭了,我待这么久也累了,先回去啰。」
「既然如此,一起睡不就好了?」
「很好很好,好像
已经恢复精神了呢。我也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是翘掉那些跑来看你的,你可要替我保密哟?」
爱蜜莉雅边眨眼边将手指贴在嘴唇上。
一想起爱蜜莉雅原本在这个时间都在做什么,昴就觉得无地自容。
为了在未来背负起国家,她每一天应该都过著兢兢业业、拼命努力的日子,却将其实连一分一秒都很珍贵的重要时间浪费在昴身上。
「——爱蜜莉雅酱,晚上的时候房门要上锁,不可以让任何人进去喔。」
会脱口说出这番话,有可能是接触到爱蜜莉雅的关怀后,稍微唤起了抵抗命运的力气也说不定。
听到昴唐突的忠告,爱蜜莉雅摇曳银色头发歪著头说:
「因为昴会跑进来吗?」
「没错没错……不是啦!!那句话不是爱蜜莉雅酱,是帕克说的吧!?」
「哇喔,你竟然知道。」
从银发内探出头的帕克,贼笑著看昴和爱蜜莉雅。似乎是一开始就躲著听两人对话,它挥动尾巴像在嘲笑瞪视自己的昴。
「想说我的可爱不适合这种场合所以就保持沉默,但没想到有人突然就认真地表露感情了,所以让我有点在意啦。」
「……只是讨厌的预感啦。你也注意点,爱蜜莉雅酱就拜托你了。」
因为有黑色雾霭,所以昴避免诉说清晰的未来,但即便如此,可以读取感情的帕克没有特别追问就直接接受。
「总觉得,只有我被撇在一边搞不清楚状况呢。」
「因为爱蜜莉雅酱太口爱了,所以要时时注意被夜袭的危险性。要当心车子和男人喔,对吧,父亲大人。」
「对呀,莉雅,特别是眼神凶恶的黑发男生,父亲大人我绝不轻饶。」
「布鲁图斯!!」
呼唤背叛者代名词的昴逗得帕克爆笑,爱蜜莉雅抓起大笑的帕克,塞回自己的头发里,然后站起来。
目送两人离去,房内剩下自己的时候昴倒向床。
虽然只有宽心的程度,但成功督促两人留意安全了。原本这次的危机就跟爱蜜莉雅他们没什么关系,这样一来他们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吧。
「啊啊,糟糕……」
就在内心忽然感到安心的当下,昴的意识顿时被睡意蹂躏。
因痛觉而远离的睡魔,掌握到绝佳时机大举入侵,昴的精力全给掠夺一空。
空荡荡的肠胃被填满,意识无法抵抗,像坠入瞌睡虫之海似地殡落。
5
处在梦与现实的夹缝中,昴的意识像云朵一样飘浮。
梦是大脑整理情报时的副产物,以前不知在哪听过这种说法。
既然如此,像这样睡著却还是持续看到妨碍安眠的光景,是脑子为了尽可能整理鲜明的记忆,这么说也是合情合理。
深刻强烈的「死亡」记忆,重复不断地切割昴。
呻吟,挣扎,浑身被汗水浸湿,眼角流淌泪水,烦闷痛苦。
泪水和软弱不断地涌出,灵魂被削减,不断地削切,直到最后被耗用殆尽,届时一定会什么都不留。
心灵和身体都彻底樵悴到这么想的地步。
「——」
突然,痛苦不堪的昴,身上的僵硬消失。
彷佛让身体从内部战栗的寒气和害怕,突然都被驱逐赶走。
——原因是手。
有人,握著昴的手。
躺在床上,精神处在无意识中的昴,因为有人碰触而被拉回现实。
温暖的触感,温柔的感觉,在在都诉说著自己正被疼惜。
宛如被拯救,和煦的风吹进被摧残殆尽的心中。
安适在令人窒息的时间造访,鼻息忘却辛苦回到平静。
有人,有东西存在。
是现实吗?还是这也是方便的梦境?
右手和左手,两只手掌都感受到微弱的残温——
6
「——你是要呼呼大睡到几时!」
「痛死人了啊!」
被粗鲁地踹飞,再加上掉在硬梆梆地板上的冲击,让昴发出哀嚎。
甩甩头撑起身体,看到踹人的那只脚还举著的碧翠丝,昴露出苦瓜脸。碧翠丝也没有隐藏自己的不爽,用鼻子哼气。
「约定时间到了我才勉为其难来的,但你还真是从容不迫啊。」
「不用讲得那么难听也知道你的嘴巴很贱啦,现在更是深有所感。」
昴边回嘴边为自己不自觉睡著一事吓出一身冷汗,明明是不惜自残来保持清醒持续警戒的。
「竟然在关键的第四天打瞌睡,真的不要命了吗?我这白痴。」
「在那边嘟囔什么,很吵耶。够了,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俯视轻轻戳自己的昴,碧翠丝貌似无聊地这么说,然后坐到梯凳上。看著回到既定位置的少女,昴察觉到异状而环顾四周。
——醒过来的地方,竟然是在禁书库里。
「吓死人,我睡著的时候,是你把我背过来的?」
「要在充满你的臭味的房间度过,贝蒂可敬谢不敏。贝蒂会待的地方就只有禁书库,在这里你也给我礼貌一点。」
虽然没意料到碧翠丝会有这种举动,不过昴判断这种状况很棒。
碧翠丝的「机遇门」具有让袭击者无法锁定昴所在位置的效果,雷姆应该是没有破解「机遇门」的有效方法。
「你考虑得蛮多的呢,真意外。」
「少在地上嘀嘀咕咕烦人,贝蒂只是想实践驱虫的方法。」
她正在看的就是在讲驱虫的书吗?碧翠丝拿起封面给昴看,但昴朝她吐舌头。
以为她关心自己根本是多虑了。从地板上站起来,昴突然盯著自己的双手看。
有什么奇怪的感觉残留,睡著的期间,有人碰到这双手——
「碧翠丝,我想是不可能,不过你有跟睡著的我握手吗?」
「当然是不可能啊,就算是葛格拜托,贝蒂也不会握你的手的。」
「一语道破啊……不过,你要跟这样的我死在同年同月同日喔!」
「绝对不要。」
碧翠丝无情地嘟起嘴巴,昴接著重新环顾房间。
在还是一样只有书本的书库里头,叫人坐下但根本没地方可以坐,实在伤脑筋。
「就算叫我杀时间……」
越接近时限,不安和紧张越强烈,现在的平静能保持多久都还是未知数。
如果有可以让自己专心到忘记时间的东西——
「对了,有没有只用『I文字』写的书?」
「……你该不会不识字吧?进了梅札斯家禁书库的人是个文盲,会有多少人为此哭泣抱屈啊。」
「对那些人很过意不去啦……你一直待在这个房间?」
除了在餐厅那次,昴从未看过碧翠丝离开禁书库。除却前些天她造访客房的破格之举,碧翠丝都一定是待在书库的梯凳上。
面对昴的疑问,碧翠丝微微低头。
「因为契约就是那样啊。」
「又是契约啊。虽然被那救了的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不过你都不觉得累吗?」
「这完全是贝蒂自己希望的契约。」
闭上眼睛说完,碧翠丝摆出拒绝被追问的态度。
契约,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听过好几次的肃穆单字。
就像爱蜜莉雅与帕克、微精灵们缔结契约那样,碧翠丝也对那词汇抱持强烈的感情。就算是暂时,但因为跟碧翠丝缔结了契约,所以昴也知道。
年幼的碧翠丝,那样的少女承担和遵守著契约——为何昴看到她那个样子,就无法忍受心头深处像是剌痛的感觉。
「我说,你是因——哇噗!」
「一直发问烦死了。拿那本去看,稍微安静一点。」
还想问问题的时候却被扔了一本书,立刻接住的昴注意到一件事。
手上的书,从标题到内容全都使用「I文字」。
昂抬起头,面前的碧翠丝已经对他失去兴趣,视线落在手中的书本上拒绝对话。
想问的话被迫中断,被强行要求默不作声。
不过连道谢的话都不给说的态度,让昴既感激又开心。
7
——在禁书库的时间,平静又缓慢地度过。
彼此不发一语,只有慢慢翻页的声音在书库中此起彼落。
话虽如此,现在的昴根本没有专心看书的从容,从刚刚就一直在翻同一页,持续发出胡乱翻页的声音。
——在封闭的禁书库里,无法窥探外头的样子。
在房间特质上,连扇窗户都没有的禁书库完全与外界隔绝,是个隔离空间。
感觉不到日照,无法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外头现在几点了呢?
打瞌睡时就被带入禁书库,使得昂无法推测正确的时间。
想得单纯点,只要在这房间待个半天就能度过那个问题之夜。
但是,置身在停滞的禁书库里,那半天的感觉就溶于暧昧含糊之中。
自己的时间感无法信任,但要问碧翠丝又很犹豫。
不是不想妨碍
专心念书的碧翠丝那种值得称赞的理由,昴是在害怕自己的行为会引发变化。
翻阅书本的手指麻痹,舌头诉说乾渴,心臓跳得像警钟,呼吸急促。
被强迫保持这样的紧张感多久了呢?
如果开头就不讲理,那结尾也一样是毫无预兆。
「——在呼唤。」
突然,这样的呢喃在书库内平静响起。
昴像反弹一样抬起头,叠起书本的碧翠丝正要下梯凳。
「有人呼唤贝蒂。」
与其说是对昴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呢喃。
说完,碧翠丝动动手指,顿时昴全身感受到空间扭曲的异样感。
接近浮游的感觉摇晃全身,眼珠子打转的昴小声呻吟。听到这声音,碧翠丝才像是想起昴的存在看向他。
「喔,你在呢,都给忘了。」
「明明在你眼前还忘记,就算是玩笑话也太低级了。」
「这是优先事项的问题——葛格在呼唤我。」
对他这么告知后,碧翠丝就通过昴的身旁将手伸向门,像是天经地义似地要到外头。焦急地挽留少女,昴的声音抖颤。
「喂、喂,等一下啦!现在出去的话……」
「你要窝在这里也没差,只要待在这里就很安全。」
留下像是嘲讽的话,碧翠丝穿门而出。少女的态度令血液直冲脑门,昴像踢椅子似地站起,手握门把。犹豫个几秒,然后……
「啊啊,混帐,到底是怎样啦,这种程度的小事!」
口吐脏话鼓舞自己,粗暴地打开门后踏到外头。
接著——
「啊——」
昴忍不住发出愚蠢的声音。
用手挡住穿过眼皮的眩目光芒,为朝阳的欢迎吐出动摇的声音。
像要确认似的,手在空中挥舞,昴的身体踉跄往前。通道的正面是可以看见前庭的窗户,外头——是刚刚才升向高空的太阳。
渴望已久、挑战数次却始终到不了的第五天朝阳。
「不会吧……过了吗?第四天的晚上过了吗……!?」
无法相信眼前的结果,用力推开窗户,被流泄进来的凉风抚摸浏海,昴嗅到强烈的早晨气息。
脚往下滑背靠著墙壁,他失去站立的力气瘫坐在地。
只能发呆。
原本已经放弃,早已绝望,消磨殆尽。
可是,昴还是跨越了第四天夜晚,来到了第五天。
「哈、哈哈……」
不知不觉发出乾笑声。
一度发出声音,就找不到停止的方法。
「嘻嘻,哈哈哈,什么嘛,喂,什么嘛,竟然这样……喂……哈哈……」
想不到完整表现现在心情的方法。
抱著膝盖,昴蹲在通道,像疯了似的持续发笑。
原本深信那是遥不可及、不可能、绝对碰不到的地方,一旦打开盖子,朝阳却又这么直接地照耀昴。
无法说话,说不出话,昴终于——
「——昴?」
突然,宛如银铃的声音介入昴空虚的欢喜。
连抬头都懒,他只抬起视线,通道尽头站著银发少女。
是爱蜜莉雅。在第五天的早晨,发现了平安无事迎接这一天的爱蜜莉雅。
两人一同越过第四天的晚上,这事实几乎让昴浑身颜抖。
这是盼望已久的机会,如果能和爱蜜莉雅一同迎来第五天的早晨,就能再度约定并实现约会的光景。
向村里的孩子们介绍爱蜜莉雅,然后两人并肩漫步在花团锦簇的花田,一同拥有同样的回忆,但是……
「爱蜜莉雅……?」
对比开始为真实感薄弱的成就感上色的昴,爱蜜莉雅就只是凝望昴,然后像是想起什么而跑向他。
「昴,你跑到哪里去了?」
「没有啊,我……」
「因为……不,算了,没关系……跟我来。」
爱蜜莉雅用叫人吃惊的强硬态度把昴拉起来,然后直接迈开大步。
连回应都不听的态度著实叫人惊慌,但昴还是挤出僵硬的笑容。
「要去哪里啊……那个,我在问你耶,爱蜜莉雅酱。我啊,在刚刚,完成了一件事,我很努力喔……」
盯著爱蜜莉雅的侧脸,昴结结巴巴地告知自己的成就感。
「为什么是那种表情咧?一切不是……都很顺利……对吧?我像这样平安无事,爱蜜莉雅也是……对了,我们……一道去……村子吧,在那里……」
「——」
「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和想说的话,有好多好多哟,我希望也能让爱蜜莉雅酱知道……」
「——昴!」
昴被呼唤名字的简短话语打断,然后注意到一件事。
一瞬间,爱蜜莉雅看著昴的瞳孔里,充满藏不住的动摇和焦躁感。
简直就像重现在赃物库豁出性命的那一幕。
「到底怎——」
怎么了?想问却没能问成。
因为在说完之前,别的声音先敲击昴的鼓膜。
——那是尖叫,或者该说是悲鸣。
高亢拉长尾音、满盈悲伤的叫声,是会在听者心头留下悲痛爪痕的灵魂吶喊。
彷佛撕裂半个身体,叫喊绵延持续,惨痛地贯穿宅邸的早晨空气。
穿过通道往楼上走,东侧二楼是有佣人个人房的楼层,昴在以前轮回中所用过的房间也在这。被爱蜜莉雅拉著手,前往走廊尽头,在那里……
「罗兹瓦尔和……」
蓝色长发男子站在走廊,看到赶过来的两人后眯起眼睛。他的旁边是靠著墙壁的碧翠丝,灰色猫咪站在少女肩膀上弯著身子。
「进去。」
到了三人面前,罗兹瓦尔朝想要发问的昴简短告知。
罗兹瓦尔指著的,是旁边打开门的一间个人房。
回头看向爱蜜莉雅,她也朝昴点头。爱蜜莉雅的蓝紫色双眸湿润,不容分说地强迫昴下定决心。
昴屏息,朝房内踏出一步。
连在这段期间,尖叫都还在持续,不间断地从房间里头冒出。
进到里头,用力睁开因为紧张而僵硬的眼皮——昴看到了。
整齐乾净的房间,反映出使用者一丝不苟的性格,将不多的家具配置得很感性,是充满女孩子味道的陈设。
房间设计跟昴的个人房一样,只是因为使用者不同就有这样的变化。
因为冒出这样的感想,让昴在一瞬间忘记眼前的光景。
但是,逃避现实也没多久,就被残酷的现实给追上而告终。
位在房间正中央,平整的床铺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泪水滂沱的拉姆声嘶力竭地吶喊,几乎要被深沉的悲伤给撕裂喉咙。
——被姊姊紧紧搂著,咽气的雷姆躺在床上。
8
像这样,被空白支配意识的情况已经体验过好几次了。
被击溃在地爬不起来,至今目睹过好多次悲剧。
不是应该得救了吗?
「——」
【插画271】
横躺在床上的蓝发少女,失去生气的脸蛋惨白,紧闭的双眼不会再睁开,用作睡衣的睡袍给人甜美的印象,十分适合她的气质。
昴突然想到,自己从未看过雷姆穿女仆装以外的服装。
「为什么……雷姆会……」
低喃,手插进自己的短发,昴差点就跪在地上。
睡眠不足的疲劳感引发头痛,大脑想要拒绝眼前光景的提案想来格外有魅力。
在宅邸里的轮回,这次已经是第四次。对前三次都被杀害回到原点的昴来说,雷姆是最该警戒的凶手。
「可是……为什么……雷姆被杀了呢……?」
杀害昴的人应该是雷姆,怎么会反过来换她被杀呢?
突然,脑内的恶魔私语——她真的死了吗?
搞不好是要眶骗自己,诱使自己疏忽大意。这种可说是恶劣玩笑话的说法,远比肯定宛如恶梦的现在还要动听。
他接近雷姆,想要确认她的生死,但是……
「——不要碰!」
忍不住伸向雷姆的手,被用力挥过来的手臂弹开。
呻吟著抬起头的拉姆,用愤怒的面容瞪视昴,只不过那份盛怒带著滚落的泪珠,轻易地夺去昴想要反驳的话。
「别碰雷姆……别碰拉姆的妹妹。」
毫无他人介入的余地,完全的拒绝。
用哭声说完,拉姆再度搂住雷姆的身体,静静地流泪接著那么说。
即使姊姊痛彻心扉豁出一切,妹妹也丝毫没有醒过来训斥她的迹象。
从这事实来看,可以清楚理解到。
——雷姆是真的死了。
「死因是衰弱而死——呢。在睡著的期间被夺走生气,心跳越——来越慢,让生命之火像沉眠一样消逝。这手法与其说是魔法,更偏向是咒术。」
站在门边的罗兹瓦尔,对踉跄步出房间的昴说出自己的推测。
咒术
。听到这个单字昴瞪大眼睛,小丑说的死因不禁让他嘴巴大开。
中了咒术因衰弱而亡——那是在第一轮和第二轮的世界中,袭击昴身体的异常状态及直接死因,亦即雷姆跟昴都是被相同的咒术所杀害。
「那个诅咒怎么会施在雷姆身上……」
因诅咒而衰弱,再被铁球砸碎脑袋是第二轮的死因。
从那一晚的状况来说,昴把咒术和铁球用等号相连,判断是雷姆的犯行。但是,雷姆被咒杀的现在,可说是颠覆了那个前提。
「咒术师和雷姆是不同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出现了新犯人——咒术师的身影,昴陷入混乱。
雷姆会杀了昴,是依据对罗兹瓦尔的过度忠诚心。至少,若在第三轮世界中雷姆的发言为真,答案就很明显。
直接对昴下手的雷姆,跟咒术师是合作关系吗?可若是如此,就不能说明这次雷姆被杀的状况。站在咒术师的立场,不会希望存在曝光。
雷姆与咒术师要是毫无关连,那要怎么说?
第一次昴是被咒术师的咒术所杀;第二次是中了咒术师的术法而衰弱,再被雷姆基于某种理由杀害;而第三次,跟咒术师无关,是直接被雷姆杀死。
「是因为在第四轮……我什么都没做,所以雷姆成了咒术师的目标吗……?」
虽然是毫无根据的推论,但整理事实之间的关系,只能做出这种结论。
昴被咒术师盯上的理由若跟王选之争有关,那就有可能是对相关人士的无差别攻击,藉此牵制爱蜜莉雅的阵营。昴和雷姆,都只是随机挑选的犠牲者。
「你好像,烦恼得很认真——呢?」
蓝色与黄色的异色瞳,像俯瞰一样映照出近在眼前的昴。罗兹瓦尔那像是在评鉴的目光,让人感觉内心都被看透,昴为此皱眉。
「问这种事有点不应该……不过客人,你——心里有没有谱——呢?」
「为、为什么……问我这种事?」
「没——有啦,失礼了。我似乎也有点生气,毕竟可爱的随从遭遇这种不幸——嘛。」
罗兹瓦尔的视线突然离开昴,沉痛地凝视著房内。
看著他的侧面,昴自觉到自己置身的状况有多险恶。
昴是清白的,但没有可以证明的手段,因为在这一回的路线里头,昴丝毫没有被身边的人信任的要素。
「……昴。」
发出不安的声音,爱蜜莉雅拉了拉昴的袖子。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湿润的蓝紫色瞳孔在诉说什么。
如果知道什么就说出来,那双眼睛这么说。
只消呼唤名字,就能传达出她的意思。
想要回应爱蜜莉雅的恳求,但另一方面,想拍开她手指的冲动袭向昴。
如果知道什么,所有人都轻松地这么说。
——那种事,能讲我也想大声讲出来呀。
看昴陷入沉默,爱蜜莉雅抓著袖子的手指微微颤抖。
重复轮回,每次都在挣扎著让未来变得更好,然而结果全都背离期待,还带了超乎想像的恶劣事迹回到原点。
「昴。」
整颗脑袋被混乱搅拌,乾脆全部开诚布公还比较轻松。
不,是可以变轻松的。
——就在想要豁出去的时候。
「——」
黑色雾霭和停滞的世界,凌驾想像的痛苦瞬间掠过脑海。
倒抽一口气,意识到袖子被爱蜜莉雅抓著的触感,昴感到胃部一阵绞痛。
继续这样沐浴在爱蜜莉雅的恳求眼神下,自己迟早会投降。就算没有,只要能读取情感的帕克有那个意思,自己在隐瞒什么的事情就会败露。一旦演变成那样,就无法在不触及「死亡回归」的情况下说明。
而那意味著,要品尝永无止尽的苛责之苦。
感觉嘴唇急速乾裂,恐惧奔窜令昴难以承受,他稍微朝后退了一步。
「——如果知道什么,就不要逃。」
昴这轻微的举动,于房内崩溃哭泣的少女眼中,根本就是为了隐瞒对自身不利的事态而想逃跑。
剎那间,阵风用力摇晃门扉,余波拍打著昴的浏海。因突如其来的暴风闭上眼睛,但紧接而来的锐利痛楚纵向撕裂脸颊。
「好痛……呃!」
忍不住伸手摸脸,手掌上都是血。是风,脸被风割伤了。
待在房间里头,手掌朝向这边的拉姆,用充满憎恶的眼神射穿昴。
「如果知道什么,就全部说出来。」
「等等,拉姆!我……」
办不到。说出来的瞬间就会破坏一切的预感,令昴中断话语。
但是,即使延后铁定会发生的决裂时间点,也想不出可以打破现状的良策。
看昴闭口不语,拉姆再度送出灌满警告意味的风。
如果可以用陈腐的表现,拉姆的招式是被称为「风刃」的现象。
风之魔法——引发类似真空气旋现象的魔法。斩击的锋利纵向切割昴与拉姆之间的地板和门,超越撕裂脸颊的威力直逼昴而来。
要被砍了——眼前的现象让昴甚至忘了呼吸,但是……
「——贝蒂是严守约定主义者。」
风刃被站在昴前面的奶油色头发少女翻掌抵销。
碧翠丝轻甩举起的手掌,望著不以方才的技艺为傲的拉姆。
「在宅邸的期间,保护这家伙的人身安全是贝蒂要遵守的契约。」
「碧翠丝大人……!」
面对严肃告知的碧翠丝,拉姆气愤咬唇。
斜视拉姆的愤怒,碧翠丝仰望站在旁边的罗兹瓦尔。
「罗兹瓦尔,你的佣人对你的客人做出无理之举哟。」
「确实,实在是遗憾之至——呢,可以的话,我也想马——上将他视为上宾款待。在他吐出藏在心中的一切,变得轻松之后。」
「这家伙昨晚待在禁书库耶,所以跟这件事应该没有关系啦。」
「事态的重要性已经不在那了,你应该也知道——吧?」
交涉决裂,罗兹瓦尔耸肩,接著双手手掌朝上。连昴都看得到,他的手掌突然浮现许多颜色缤纷的光辉。
红、蓝、黄、绿——即使是没有魔法知识的昴,也知道那四种颜色的光芒是凝缩的魔力。在美丽的色调中,灌注了超乎想像的能量。
「还是没变呢,有点小聪明的年轻人。稍微有点才能,比他人稍稍努力,蒙受一点家世和师长的恩惠……这样的黄口小儿还真自以为了不起呀。」
「好严厉——喔,说起来,窝在时间停止的房间的你,和经常走动的我辈有多么不同,要不要来试试看,啊?」
两人之间生出魔力热潮,足以让昴产生空气扭曲的错觉。
撇开当事人昴,两人互相提高战意。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挺身保护他呢,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玩笑话用在你的化妆和癖好就够啦,罗兹瓦尔。贝蒂的理想对象是葛格那种人,那个家伙不管是可爱度还是体毛量都不够格啦。」
相较于让四色光辉浮空的罗兹瓦尔,碧翠丝看起来根本毫无防备。可是,在站著对峙的少女周围,出现空间歪斜这种压倒性现象,看不见的东西反而凸显了可怕。
「怎样都好,那些事怎样都没差!」
战况一触即发,介入拥有超凡力量之人互瞪较劲场合的,是尖著嗓子、用力跺脚的拉姆。她承受全员的视线,同时使力握著裙襬。
「不要妨碍,让拉姆过去,拉姆要帮雷姆报仇……你如果知道什么,就全部说出来,帮帮拉姆……救救雷姆。」
那是悲痛的倾诉,让人紧握胸口的话。好想回应,昴是真心这么想。
可是,却又无话可回。
对缄默的昴感到沮丧和失望的拉姆,射出充斥负面情感的视线。
「对不起,拉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相信昴。」
像要保护昴免受敌意视线所伤,爱蜜莉雅站到碧翠丝身旁。
她举起手掌朝向拉姆,边牵制战局边转过半边脸面向后方被庇护的昴。瞳孔像在探索只字片语般犹疑不定,然后低垂视线说:
「昴,拜托你,如果你能拯救拉姆和雷姆的话……求求你。」
慈悲的感情,让昴为自己的卑微到羞耻。
事以至此,爱蜜莉雅还是站在昴这一边。
站在一开始对自己说出过分的话,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又闭嘴不语的昴这边。
「对不起——」
践踏爱蜜莉雅这样的关怀,昴的双脚不是朝前,而是朝后退。
在这瞬间,沉痛的感情窜过爱蜜莉雅的眼睛。那是失望、是悲叹,最甚的就是对寄予信赖被背叛的预兆无从忍受的心灰意冷。
昴真正对自己绝望,是在看到爱蜜莉雅那个眼神的时候。自觉以自己的行为为开端,推开了无可挽回的恶梦门扉。
不想去看那些,昴于是背对爱蜜莉雅。
一瞬间,爱蜜莉雅的手伸向远去的背影,但是在碰到昴之前,她先迎击了风刃。风
和纯粹的魔力撞击后玛那弹开,这段期间昴拔腿狂奔。
「昴——!」
挥别叫住自己的声音,昴忘我地冲过走廊。感觉身后的魔力碰撞变得更激烈,但昴却没有回头的勇气。
太弱了,脆弱得万劫不复。
所以才会蔑视想要相信自己的爱蜜莉雅,和试图救自己一命的碧翠丝的所有好意和善意,自私地逃跑。
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唯有——
「——绝对要杀了你!!」
身后传来拉姆宛如泣血的尖叫。
失去另一半的少女,用足以撕开身子的复仇吶喊追在后头。
塞住耳朵,摇头,发出不成声的声音,昴逃跑,不断地逃。
不断地逃下去。
9
一个劲地埋头狂冲,不知道过了多久。
上气不接下气,膝盖发软,流淌的汗水划过下巴。持续奔跑,若不持续奔跑,就会被后方追过来的不知所以感情给追上。
然后被抓到的时候,这次就真的全都完了。
拉姆悲痛的吶喊,怨恨的怒吼,到现在都还没离开耳内。
逃跑,因为逃跑,因为自己逃出来了。
如今,昴已经回不去那里了。
拉姆和罗兹瓦尔不会原谅逃跑的昴,爱蜜莉雅和帕克也无法完全信任顽固不肯开口的昴吧。不仅是他们,还拋下遵守契约的碧翠丝,那名少女也不会再当昴是同伴了。
「这不是彻底完蛋了吗……!我能做什么……我还能干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不对?这些全都搞不清楚。
要怎么做,世界才会容许昴的存在呢?
「明明……之前那么……快乐。」
被唐突地召唤至异世界,只能在一无所知的世界中苟活。在只有不安扎根的世界,只有那间宅邸是愿意接受昴的安宁之所。
那些日子,那些时光,那段只度过为期一周的时间,对现在的昴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又令人怜爱。
重新来过,回到原点,再次挑战,每一次的世界都向昴张牙舞爪。
——我不行了。
这样的呢喃忽然闪过脑海。
——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拼命努力?
催促自己放弃的声音,是甜美的诱惑,昴好想将一切都交给它。
如果按照那声音去做,一定可以变得轻松吧。
原本,昴就是容易选择轻松状况的那种个性。
不是只有昴,只要是人类都会这样吧。
为眼前的选项烦恼时,第三个选项出现的话会怎么样呢?
会感觉那个选项宛如天启,被人责备伸手选取的冲动。
血气急速脱离头部,高分贝喊叫的心跳感觉离得好远。手脚变沉重,像被驱赶而跑的双腿不知何时拖著脚跟走。
「——」
几乎站立不动的时候,昴才初次察觉到自己置身在被树木包围的森林里。似乎是奔出宅邸偏离林道后,在山路里迷失了方向。
被郁郁苍苍的茂盛绿意笼罩,连天空都被遮住而显得昏暗,昴觉得这里跟第三次死亡的地方好像。
想到死亡的瞬间,第三个选项顿时带有明确的影像。
「只要死了……」
——就能得救了吧?可以脱离这个状况。
「啊啊,对啊,只要死了就行。」
清楚地说出口后,觉得这真是绝妙方案,嘴角不禁泛起笑容。
死了三次,丢掉一切,然后重头来过的第四次世界。
这一次得到的只有小命一条,除了性命以外什么也不剩。
拼死拼活地持续挣扎,结果却是这样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想做就去做啊,反正我这个人死了也没差……」
咬著嘴唇,对将自己卷入这个状况的存在吐露憎恨。
黑色情感炖煮五脏六腑的同时,走在森林里的昴视野突然变开阔。
在眼前展开的,是与昴心境完全相反,湛蓝到可恨的天空,还有……
「……悬崖。」
多么恰到好处的神机妙算啊。
到了这种时候,才终于倾听自己的愿望。昴朝上天的存在吐以感谢的咒骂。
——然后,给予愚蠢可悲的菜月·昴安详。
踩著摇晃的脚步,像被邀请似地走向悬崖。
风很强,正面吹来的风掀起衣襬,昴站在可以仰望蓝天的悬崖边。
底下,仔细看是锐利岩肌并排的峭壁,往下十几公尺就是宽敞的裸岩区,要是从这高度坠落到那里,绝对免不了一死。
「哈……哈……哈……」
目击到底下的裸岩,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惨死的幻觉。
忘记的心跳声再度大声歌唱,肺臓挛缩,呼吸断断续续。大量汗水浸湿全身,感觉格外的冷,昴闭上眼睛。
——就这样,闭上眼睛往前踏出一步,就结束了。
这次死了,昴会变成怎样呢?
又会回到在宅邸的第一天重新开始吧?就算会那样也不在意了。
假如回到第一天,那里有爱蜜莉雅、拉姆、雷姆和大家。昴会当宅邸的佣人,若无其事地和大家接触,然后在第四天的夜晚睡著死去吧。
重复这过程,昴至少可以沉浸在安稳的日子中。
真是好主意,没有比这更好的救赎了。既然如此,死了也不坏。
「——」
可是,悬崖上昴的身体却文风不动,只有膝盖像耍人一样在颤抖。
伸手试图停止颜抖,膝盖却在弯腰的时候虚脱,整个人失去重心,姿势变得像是朝天空磕头,昴为自己的悲惨咬破嘴唇。
「只要再一步而已……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
——勇气不足所以办不到。
尽管被逼到绝境输给冲动,却还是无法执行软弱的决定。
决心和觉悟都脆弱得好笑,蹲著流泪就是昴现在的样子。
明明不知道活著的意义,却又害怕死亡而不敢自杀。
自己有多悲惨、多难看,昴边抓地面边发出呻吟。
直到体力耗尽,昴都在为自己的凄惨流泪,不断懊悔。
10
看到在无意识中浮现的光景,昴以为自己做了恶梦。
在明亮的房间里,坐在餐桌旁的有昴和爱蜜莉雅,罗兹瓦尔坐在主位,碧翠丝正在喝红茶,旁边是把头塞进盘里食物的帕克。
爱蜜莉雅告诫在餐桌吵闹的帕克,雷姆配合中间的空隙俐落地执行职务,拉姆则是专门侍奉罗兹瓦尔完全无视其他人。
不自觉的,昂笑了,大家也笑了。
——做了一个如此幸福温暖的恶梦。
伴随苦痛的梦,呼唤悲伤的梦,带来丧失感的梦。
品尝心灵被刮削的痛楚,喘不过气的昴丢失了呼吸。
「——」
突然,表情和缓下来。
感觉有人握著自己的手。
手掌所感受到的温暖,让紧缠不放的负面情感逐渐远离。
然后,看到光芒。
白色的光芒,耀眼的光辉,意识被导向那里——
11
「——终于醒啦。」
睁开眼睛,昴的正面映照著被夕阳彩绘的橘色天空。
注意到自己仰躺在地面还有失去意识。之前在思考著什么,思考的期间像被吞没一样失去意识。
——自杀失败,丢人现眼地哭喊,最后累了就睡著了。
超越滑稽,令人觉得怜悯的丑态。像婴儿一样的行为,不对,没有犯错能力的婴儿比现在的昴有用多了。
「说些什么来听听啊。」
「……要说什么?」
「不仅无趣还很迂腐,一脸不爽又难搞的家伙。」
吐出辛辣评语后,碧翠丝随便地甩开一直摸著的昴的手。
碧翠丝身上的洋装跟峭立的悬崖根本不搭,甚至可以用荒唐来形容,简直就像是把少女的照片贴在风景画那样不协调。
「……穿成这样跑到外头来,很不寻常呢。」
「贝蒂也不想走在这种土臭味很重的山里,要不是因为你逃进这种地方哭著闹脾气,贝蒂才不会来呢。」
碧翠丝拍拍洋装裙襬,厌烦地告知,昴这才注意到一件事。
她是为了什么出现在宅邸外头,甚至到这种荒郊野外呢?
「为什么……」
「怎样啦?」
「你为什么要来?我……」
——即使是遵守契约保护自己的碧翠丝,昴也无法向她坦承以对。
昴欲言又止的态度,令碧翠丝一脸厌恶以鼻子嗤笑。
「保护你的人身安全,是贝蒂跟你缔结的契约。要是你暴露丑态后又跳崖自杀的话,可是会损及贝蒂的威信的。」
「贴身随扈啊……我们的约定是到今天早上而已吧!?」
「——贝蒂可不记得有讲到期限哟,是你误会了吧。」
昴搜寻记忆,闭上一只眼的碧翠丝撇离视线一口断定。契约内容出现「误会」这样的差错后,碧翠丝还想继续执行跟昴的
契约。
嘴巴坏又不对盘的少女——这种印象强烈到无以复加的碧翠丝,她所展露的慈悲之深,令昴忽然得到胸部被槌打的错觉。
碧翠丝没有遗弃昴,既然如此,说不定还可以——
「抱著淡淡的期待,也想得太美好了。」
「——呃。」
没必要放弃。又朝轻松想法靠拢的昴被碧翠丝制止,她摇头说:
「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回来的,贝蒂能做的事已经所剩无几,向双胞胎姊姊辩解的机会也没了,因为你已经扔掉那个机会了。」
「我……!」
如果能说我早就说了!真想这样吶喊。
要是没有心臓会被捏烂的制约,昴早就全盘托出然后请求谅解。
明知那根本成不了拉姆的救赎,但至少为了自己的内心安宁。
「都到这种地步还在妄想,我是白痴吗……不,我真的是白痴。」
拟定方针,找藉口,辩解,明哲保身。重复这些过程,昴来到了这里。
不论是物理还是精神层面,崖上的昴都被逼到无处可逃。
逃了又逃,逃了又逃,持续逃跑,昴才会在这里。
「既然知道回不去了……那你打算拿我怎样……」
「至少,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然会做恶梦的。所以说,如果你想逃跑,那贝蒂会帮你逃到领地外头。」
裹上「严厉」这层糖衣,碧翠丝的温柔叫人心如刀割。
她的表情冷淡,视线冷漠到像在看无趣的事物,然而少女话里的真正意图,以温柔打垮制服了昂。
碧翠丝说的,绝对不是谎言。
如果昴希望逃跑,少女一定会接受并且出手相助吧。
逃跑之后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自己,但是不会发生比这里更恶劣的事了。
不会比因为自己的愚蠢而瓦解安居之所,然后扔下一切逃跑更糟糕了。
「——」
被风刃割伤的脸颊,现在也还在不断诉说著冒血的痛楚。
碰过伤口后,昴迟至现在才发现自己曾受过类似的伤,昴的灵魂还记得这股锐利。
昴被雷姆追杀在山中逃窜时,砍掉他右膝以下部位的就是风刃,这跟那个用的是同样的魔法,碰触伤口的昴凭直觉领悟到这件事。
「最后挖掉脖子的魔法也是吧……原来是两人合力……」
死后才知道,迟来的理解和绝望会合,增加了内心的沉痛。
就连现在,拉姆怨恨的怒吼,和失去雷姆的悲切恸哭都还烙印在脑子里。
那瞬间,那个地方,就是昴的分水岭。
昴不应该逃出宅邸,纵使忍耐痛楚的觉悟不够,也应该要和拉姆面对面交谈。
错过时机就永远失去了接触内心的机会。
一度离掌而去的机会,不会再回到昴的手中。
——至少,在这个世界是如此。
「双胞胎的姊姊为了妹妹而忍耐,然后双胞胎的妹妹为了那样的姊姊而活。不管少了哪一个,那对姊妹都不圆满了。」
彷佛划破寂静的思考,碧翠丝发出抑郁之声。
手指穿过自己华丽的头发,碧翠丝没有看昴继续说下去。
「不管缺哪一个,都无法恢复以往,罗兹瓦尔也一定不能容忍。」
「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总觉得,她在讲很重要的事。
昴逼近碧翠丝质问话中的真意,但是伸出的手指却被少女轻易躲开。接著少女反过来抓住昴的袖子绊倒他,温和地将他拉倒在地。
顺著力道躺在地面,昴感到惊愕,碧翠丝的头发碰到他的脸颊。
「你竟然这么在意,不过才四天,而且你几乎都窝在房里也不太有机会跟对方打照面。如果要强迫推销你的自以为是,那个双胞胎姊姊现在可无法从容地听你说,因为你已经不是不相干的人类了。」
「我什么也……!」
不知道。本想这么说,却又说不出口。
重复过了十几天的时光,就在昴的心中。其实昴大可以反驳,在那段期间有现在的碧翠丝不知道的时间、回忆和羁绊。
然而,让昴不能大放厥词的,是突如其来的理解。
昴所知道的跟碧翠丝高声告知的,就是从拉姆和雷姆表情窥探出的真心话、感情和羁绊有可能都不存在。
在这十几天的时间,昴有多了解那对双胞胎呢?
若真的彼此了解,那袭击昴的绝望感和丧失感又是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恶梦吗?
现在,被碧翠丝以严厉视线俯视的昴,有办法从拉姆和雷姆两人身上拿出什么来反驳吗?
对那两人,昂真的一无所知吗?
觉得重要,想要守护,原本是这么想的——
「结果,我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随便对你大吼大叫,真是丢人现眼……」
——你已经不是不相干的人类了。
昴什么都不知道,葬送所有机会,孑然一身随波逐流到这里。
在黑暗的视野里头,想起的是在宅邸度过的每一天——
那些日子都粉碎散落,连昴的心也发出清脆声响破裂四散。
背贴著地面,昴用手掌掩盖面容,悲叹自己的无力。
结果,打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无法触及的理想乡吗?昴所看到的光景全都是梦境或幻觉,真正的时间根本不存在。
「……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在被发现前先起来啦。」
碧翠丝朝快要输给落泪冲动的昴叮咛,但昴一动也不动。对此感到不耐的碧翠丝,粗鲁地抓住遮住脸部的手掌。
视野被拓宽,轻盈的少女用全身的体重拉扯手腕,试图让昴站起来。
「——」
这时,透过手掌传来的触感夺去了昴的注意力。
无视拼命想拉昴起来的碧翠丝,昴先确认手掌的触感。
「干、干嘛?你怎么突然……为什么要搓贝蒂的手掌啦。」
「手握在一起就会像这样……你刚刚也有握我的手?」
「……那是贝蒂这辈子最大的过错,因为睡著的你实在是太过凄惨可悲啦。」
碧翠丝把脸用力撇向旁边,昴重复开阖被甩开的手掌,反刍松手后的温度,回忆睡著期间得到的安心感触。
——睡著的时候,昴做了恶梦。
在梦中,不断被迫品尝呼吸困难、绝望和丧失感的极限。
方才温度介入苦楚的状况,以前也曾有过。那是在——
「有人握著……我的双手。」
碧翠丝惊讶地蹙眉,不只右手,昴也把左手伸到面前。
一个人要分别握住睡著的人的两只手,是很困难的。必须面朝下,和睡著的人采取同样的姿势,但是否能成功还很难说。
「——」
既然如此,双手会有被握住的触感,原因就很简单。
「拉姆和雷姆。」
双胞胎分别握住睡著的昴的手,就能办到。
第四次的轮回,在什么都还没发生的罗兹瓦尔宅邸里,如果她们觉得可怜而稍微疼惜连睡著都还痛苦不已的昴的话。
「——」
听见充满憎恨的声音,被「杀了你」这涂满诅咒的怒吼撞击。
无数把心切割得支离破碎、残酷无比的话语,但是,有比那更沉痛的音色。
「——那个哭声,没有消失。」
妹妹死亡,另一半被扯离身边,拉姆悲痛绝望的叫喊声没有离开耳朵。
昴那原本应该碎落一地的心,残缺的碎片如今也在呼喊著什么。
——原本,昴就是容易选择轻松状况的那种个性。
不想疼痛、不想受苦、不想难过,要抱著这么惨澹郁闷的心情而活,光想就让人想逃。
「喂,我在想什么蠢事啊……」
想逃得不得了,无论如何都想逃,内心是这么想的。
「好不容易捡回了一命……」
忍辱拜托碧翠丝,丢人现眼地迎接第五天的时光。
因为只想著逃避才能抵达今天,昴想要做出决断。
「对啊,捡回的是我的命,所以——」
朝轻松的方向、容易生存的方向走,有什么不对。
「——使用的方式,由我来决定。」
说出口的瞬间,昴已经在自己心中划掉回不去的路线。
碧翠丝听了他的话后皱起眉头,不过在质问少女眉间出现皱纹的理由之前,她先露出警戒的目光朝森林的方向看去。
「——都怪你拖拖拉拉的。」
碧翠丝掺杂悔恨的话,和风让森林树木喧哗的声音重叠。接著混入摇晃树叶互相摩擦的音色,踩在土上的脚步声也来到昴的面前。
回过头,正前方站著粉红色头发的少女。
12
「终于找到了——你已经逃不掉了。」
背对森林而立的拉姆,瞪著昴平静地宣告。
看到拉姆表情留有浓厚的憎恶,痛心席卷昴的胸膛。
站著不动的拉姆,看不出平常的光鲜亮丽,裙子点缀著被
树枝扯破的洞,戴在头上的发饰应该是掉到哪里去了,原本整齐的粉红色头发,被风弄乱得失去了优美。
——穿制服和打理头发,姊妹俩都是互相帮对方做的。
这点昴也知道。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曾听人这么说过。
还有好几个关于双胞胎的秘密,昴都知道。
「退下吧,只要契约存在,就算对手是你贝蒂也不会放水喔。」
「碧翠丝大人才是,请让开,拉姆也是即使对手是碧翠丝大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有意思的笑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对上贝蒂还能手下留情。」
「碧翠丝大人才是,您忘了这里已经不是宅邸了吗?离开禁书库到森林里——在这样的条件下,您有自信能从拉姆手中保护那个男人吗?」
在默不作声的昴面前,两名少女持续激烈的牵制。
碧翠丝感到可惜的反应,证明了拉姆所言不是故弄玄虚。
碧翠丝的强大是有条件的,而现在的状况让她无法活用力量。
即使如此,她还是顽固地遵守契约,不打算离开昴的面前。
昴从后方朝碧翠丝伸手,然后……
「我拉——」
双手抓住少女两道华丽的卷发,然后用力拉长。
接著放手,发量大所以反弹的力道也大,弹啊、弹啊。
「嗯,真是不错的快感。」
「你、你、你、你……」
瞪大眼睛,嘴唇颤抖,碧翠丝打著哆嗦回过头。
看到她那样,昴歪头问:
「干嘛?」
「你在干什么啦!?都这种状况了,你、你是想死吗!?」
「别说蠢话了,我根本没有想死的念头。死亡真的是在人生的最后来一次就行了,我是认真这么想。」
边说边拍碧翠丝的肩膀,然后昴站到愤然的少女面前。
直挺挺地用怒不可遏的表情瞪昴的拉姆,对主动靠近的昴加强警戒,从紧咬的嘴唇吐出呼吸。
「胆子很大嘛,终于想通了?」
「跟想通不太一样哟,要说的话……是做好觉悟了才对。」
「——你说什么?」
不懂昴的意圆,拉姆的脸皱成一团。
昴朝那样的拉姆双手合十,然后深深低头。
「对不起,都怪我胆小懦弱,才会让你们这么悲伤。」
「——哼!你果然知道雷姆是怎么……」
「不,很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老实说,有一堆我不知道的事,但是——」
对话中断,昴先深呼吸,然后再继续说。
「我现在知道,这次的事件我全都不知道了。」
「——事到如今!你说那什么话!!」
昴表白决心的话,在拉姆听来只是胡言乱语。
拉姆像在跺脚似的狠踹地面。
「雷姆已经死了!已经救不回来了!到了这种地步,知道些什么是你唯一能做的事了吧!?」
「我不会说我能做什么这种帅气的话,因为什么都不做的结果就是这样。这种话说服力是零啦,我个人最了解。」
不是突然正经起来,即使是现在,昴的内心依然被后悔所剌穿。
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厌恶,如果丢脸可以致死的话那自己可能早就死了。
即使如此,却还是丢人现眼地活著,难看至极地挣扎苟活,展示无可救药的丑态后,抵达的地方就是这里。
然后得到的,就是这个结论。
「你懂拉姆和雷姆什么了!?」
「——是啊,就如你所说的,我对关键的事一无所知,不过……」
这十天,昴都和她们走在一起。
她们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彼此曾说过话。
但是,昴清楚记得那段日子。
就算她们忘了,和她们一同看过、一起笑闹、一块度过的事,昴的灵魂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昴就是认识她们。
昴所知道的拉姆和雷姆,确实存在昴所走过的世界。
然后,对那样的她们——
「你们才是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
「我啊!喜欢你们!我最喜欢你们了!」
态度虽然冷淡傲慢,却很照顾人的姊姊。
佯装有礼其实瞧不起人,说话带剌的妹妹。
与她们一同度过的日子,是昴倍感疼惜的时光。
纵使身体记得被她们杀害,但却忘不掉重要的回忆。
如果能再一次共同分享那段时光,一定会觉得「那样」选择也无所谓。
昴的叫喊,令拉姆愕然地瞪大眼睛浑身僵硬。
这是当然的。
站在拉姆的立场,昴的发言根本是意义不明的胡言乱语。
因此,她在瞬间做出「砍死他」的判断。
拂去思考所造成的剎那停滞,身体的僵硬解除后,拉姆采取动作。
但是,即使只有一剎那,停滞就是停滞。
「——唔!」
尽管只有一剎那,昴全力冲剌的动作,就是比拉姆的怒意转换成攻击的瞬间还早。
背对拉姆,跑过碧翠丝身旁,昴的身体披上风的速度——朝悬崖笔直前进。
【插画301】
「等一下——!」
身后传来少女高亢像哀嚎的声音。
那是哪一位少女的声音,奔跑的昴没有去想。
即使下定决心,思考就跟被搅拌一样乱糟糟。
心臓的跳动彷佛背叛内心,全身嗔吱作响,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明明全力奔驰,世界却不知何时变成慢动作,就连一秒都能延宕结果,根本是在催促昴改变心意。
——蠢毙了,都这节骨眼了还犹豫什么。
仔细想就知道,那应该就是对「生」的难看执著。
即使再怎么想死,输给胆小后结果就只能卑躬屈膝。
然而,昴现在却战胜了软弱。
「还没跟碧翠丝道谢……」
将最后的忧虑化为语言,昴拋下一切远走高飞。
悬崖逼近,害怕去数还要几步。真不正经,太不正常了,想要大笑的冲动上涌,可是却完全笑不出来,不可能笑得出来的。
就这样苟活下来的话,就只能活得像死人一样。
如果在这里放弃未来,那对昴来说就跟死没什么两样。
如果要让捡回来的小命活得像死掉一样,那还不如用这条命来还原「什么」。
而且这份决心,才是可以让一事无成的昴去做到某件事的必要条件。
「——只有我能办到的事。」
双脚离地,在空中飞舞。什么也碰不到,构不著。
好快,风好大,眼睛好痛,头好痛,耳鸣好远,感觉好像丢下心臓跑掉了。听不见心跳声,不祥的警钟在头盖骨里震天价响。
如果死亡就结束,那就到此为止。
但是,如果可以,假如可以回去的话。
因为她大喊的是「绝对要杀了你」。
既然如此,那昴——
「——我一定会救你。」
道出决心后,从头部开始猛烈撞击坚固的地面。
碎裂的声音壮烈响起,除此之外听不见其他声响。
连怨恨的声音也追不上,什么都追不上——
13
——那里有的就只有「无」。
意识模糊地在「无」之中环视周围。
环视,这种表现法不适合这种情况。
意识没有眼睛,也没有手、脚和其他身体部位,有的,就只有没有实体的意识,这不确切的东西正处于漂浮的状态。
什么都不知道,无法传达、审视周围。
好暗,什么都没有的房间。
不知道天花板和墙壁的距离,被无法想像房间宽敞程度的漆黑所覆盖的世界。
突然,在这永远黑暗的世界中,诞生了意义。
对意识来说,意义的位置就在正前方,那里突然生出了人影。
细小,而且还是被漆黑笼罩的不明确轮廓。特别是上半身被覆上一层雾霭,强烈地阻碍意识的认知。
人影的出现,让意识初次得到强烈的欲求。
在那感觉尚未冷却的期间,影子缓缓活动,朝意识做出像要传达什么的动作。
不懂,什么也没传过来。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注意力就是无法离开人影——
「——还不能见面。」
留下这声细微的私语,黑色世界倏地消失。
连同影子和意识一同吞没,消失无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