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谈谈,维鲁海鲁姆·特利亚斯这个人吧。
维鲁海鲁姆出身于鲁古尼卡王国的地方贵族——特利亚斯家族。
特利亚斯家族的领地位于王国最北端,是古斯提科圣王国国境边缘的老牌贵族。话虽如此,作为尚武门第为人所知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在维鲁海鲁姆出生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仅拥有少量领民与领土的弱小男爵家族。
说得具体点,就只是没落贵族罢了。
与兄长们年岁相去甚远的维鲁海鲁姆,从小就与家业继承的竞争基本无缘。同时也缺乏文职才能的他,在与一把剑邂逅的时候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装饰在公馆大厅里的剑,是过去特利亚斯家名列王国武学世家时的遗物,对于现在的特利亚斯家族而言,则成了仅供观赏的宝剑。
契机,就连维鲁海鲁姆也不记得了。
只清楚地记得,当他从剑鞘中拔出就连保养都不怎么上心的宝剑的时候,为那钢铁的美丽所着迷的瞬间。
回过神来已经擅自带出了那把宝剑,每天在后山从早挥舞到晚。
最初接触剑是在八岁的时候,而在习惯了剑的重量与长度,手脚成长摆脱稚气的十四岁那年,维鲁海鲁姆已经是领地里最高超的剑士了。
【前往王都,加入王国军。然后,成为骑士】
像这样怀着男孩子都会有的理想,留下这么一句脑子有坑的话离开家的时候,也是十四岁。
起因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与长兄的言语冲突。维鲁海鲁姆一天到晚沉迷剑术,和领地的坏小孩们混在一起冒充无赖,兄长对此开始就【将来该做什么】进行说教。
挥舞着剑,感受着自己在变强,仅仅如此就是喜悦。
对于目光短浅的弟弟来说,兄长的言论过于严厉了。面对这些无可置疑的话语,词穷的维鲁海鲁姆所吐出的就是之前那句话。
之后就是以口还口,一如既往地说着【大哥怎么可能懂我的心情!】,最终演变成了维鲁海鲁姆只带着少许金钱与剑就离家出走的结果。
虽说是预料之外的离家,但维鲁海鲁姆还是安全抵达了目的地。
意气风发地到达了王都的维鲁海鲁姆,迅速前往王城,为了成为王国军的一介士卒名留青史而叩响了大门。
换作今时今日,想就那样通过城门的家伙只会被当成无礼之徒,理所当然地吃闭门羹吧。
然而当时,王国正与亚人族的联盟,以国土的东部为中心展开内战——正是“亚人战争”的双方相持不下,志愿兵格外抢手的紧急时期。
在此时,自夸着多少会用点剑的少年出现了。维鲁海鲁姆得到了热烈欢迎,轻而易举地加入了王国军。
像这样,毫无挫折与辛苦,维鲁海鲁姆就踏上了初阵的土地。
在那里,少年会初次知晓名为现实的屏障。在故乡无人能敌的剑术,对战场上有实力的人并不管用,自己的莽撞与自大被彻底粉碎。
这是每一个士兵都体会过的,年轻气盛所导致的挫折与初阵的洗礼。
——对。本来的话,每一个士兵都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维鲁海鲁姆的精湛剑术,在那个时候早已轻易凌驾于十五岁的年轻人。
【什么嘛。真让人意外,没什么大不了嘛】
少年兵在初阵就制造出了亚人的尸山,他伫立其上,剑插山顶。
面对那副姿态,不管是谁都感觉到了他那充满血腥、令人恐惧的未来。
维鲁海鲁姆那并不寻常的剑术,是在故乡日夜挥剑练习的结晶。
每天,维鲁海鲁姆都过着从早到晚都倾尽全力挥剑的生活。从八岁到十四岁,六年间从不间断。
即便在加入了王国军以后,只要时间允许就挥剑的生活也未曾改变。
对于这样的维鲁海鲁姆,也曾有一两位身处同一部队的人去关心过,但少年拒绝了他们的关切,在长成青年的这段岁月里,只是一心一意地沉湎于剑术。
既没有遭受现实的挫折,也没有自大到不知天高地厚,维鲁海鲁姆就这样怀着难以释怀的犹豫感情,不停在战场上挥着剑。
用剑斩碎他人的肉体,沐浴鲜血,通过夺走对方的生命来证明自己是强者——只有在那个瞬间,才能感受到淡淡的喜悦。
精湛的剑技被人传开,甚至没有受封成为骑士的民间剑士的名字,也在不知何时于王国军与亚人联盟之间,伴随着【剑鬼】的外号为人所知。
穿梭战场,仅在斩人之时方会展颜的剑术之鬼。
——这个名字成为了畏惧与憎恶的代名词,无论敌军还是友军都忌讳着其存在。
建立的战功数不胜数,即便如此,维鲁海鲁姆还是没有受封为骑士。
不与任何人建立良好关系,严于律己,潜修剑术,在战场上甚至无视友军的存在暴走,冲入敌阵掀起腥风血雨之后凯旋。
——这样的存在,与骑士这种高贵的头衔格格不入。
即使是在这个奉行古老的骑士道精神,重视对国家之贡献的王国,维鲁海鲁姆也被当做异样的存在而疏远着。
然而,维鲁海鲁姆并没想过要改变这样的处境。
也没想过要像骑士那样注重荣誉,将他人的生命与自己灵魂的高洁放在天平上比较。
只要战斗就会有人死,就会流血,就会有生命逝去。
比任何事情都要喜欢这种感觉的自己,并不适合当骑士,也没想成为骑士到不惜放弃这份愉悦的地步。
对战斗的扭曲渴望,不断地侵蚀这位名为维鲁海鲁姆的少年的内心。
这样的他心中出现裂痕的时候是在十八岁——入伍王国军三年之后,【剑鬼】的名号在军中无人不晓的时候。
2
——那是一位披散着漂亮的赤红长发,侧脸美丽到令人颤抖的少女。
随着战线的扩张,军方开始无视维鲁海鲁姆的拒绝,让他离开前线回到王都,强迫其进行休假。
离开了弥漫着血腥,火药和死亡气味的战场,闲得发慌的维鲁海鲁姆提着爱剑跑出城门,来到了王都的城区。
从老家跑出来的时候,代替盘缠拿出来的特利亚斯家的宝剑已经残破不堪,但这把相伴十余年的爱剑仍旧最为顺手。虽说不是没别的剑可用,但想要充分享受夺取生命的战斗,果然还是这把剑最好。
维鲁海鲁姆独自步行着,来到城墙边人烟稀少的大道。
目的地是王都的尽头,开发到一半就被弃置了的荒废区域。
王都是由贵族街,商业街,以及平民街构成的,而那开发途中的区域则似乎是对这些的扩张,但工程早在许久之前就中断了。“再次开始作业日期至今没能确定,在内战结束之前大概会一直那样放着了吧”,据说是这样。
【————】
开发区里人迹罕至,即便有人,也都是将此处当成据点的不法之徒。是只要稍稍加点剑气,就会作鸟兽散的宵小之辈。
这些不法之徒,如今也对每次休假就回到开发区专心挥剑的【剑鬼】感到恐惧,而刻意不再接近了。
【嘛,倒是省我的事了】
维鲁海鲁姆选择不在王城的练兵场,而是在城墙边挥剑,是为了防止那些烦人的声音传入耳中,也是为了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寂静世界里。
维鲁海鲁姆的练习,早已不再需要与他人对剑。
与脑海中刻画出来的剑士面对面,拔出铁剑予以迎击。这幼时开始的修炼方式,就是时常与维鲁海鲁姆迄今遇到过的最强的敌人交锋。
而且,那位最强大的敌人始终都是——,
【眼神杀气还真是重呐】
充斥杀意的眼神,因疯狂而扭曲的嘴角。
带着空洞的眼神与自己交锋着的剑士,正是每天早晨,在镜子里所见到的自己的模样。
——对于维鲁海鲁姆,最大的敌人一直都是自己。
这并非精神论,而是从实力这种现实性的角度得出的结论。
在战场上相遇,即为相互夺取生命的战斗。既然从赌上生死的战场上存活了下来,那就证明至今为止在战场上,没有出现过哪怕一位超越维鲁海鲁姆的强者。
那么能作为与自己匹敌的对手的,也就只有怎样都杀不死的自己了。
所以维鲁海鲁姆在休假的时候,都会找一个能孤身一人的场所,与想象出来的自己比剑。
想象着并不奢求能化为现实的拼杀,只有在这一刻,才会觉得自己真正活着——,
【阿拉,对不起】
那一天,闯入了【剑鬼】的世界的异样存在,长着一副美少女的模样。
挥舞剑,与自己搏杀——为此而移步开发区的维鲁海鲁姆,注意到已经有人先到了那里,因此停下了脚步。
平时,维鲁海鲁姆使用的是开发区最深处的空地。地面相对平整,宽阔程度也无可挑剔——然而,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个异样的存在,向着这边歪着脑袋。
【居然有人一大早的来这里呢。来这种地方——】
【————】
面露微笑,少女对维鲁海鲁姆搭话道。
但是,维鲁海鲁姆的回答,只是单纯地用剑气压制与驱赶。
这是与平日里,驱逐其他碍事蚊虫相同的方式。若是一般人的话,光是处在剑气之中就会慌张地逃走了,即便是高手,察觉到维鲁海鲁姆的水平想必也会匆忙离开的吧。
但是,这位少女居然,
【……怎么了?一脸凶相】
若无其事地,面对着维鲁海鲁姆的剑气继续说道。
感觉到一丝焦躁,维鲁海鲁姆咋了咋舌。
剑气无法赶走的对手——那也就是说,与武术完全无关系的家伙。
只要是能用暴力赶走的对手,都会对维鲁海鲁姆的剑气做出某种反应。
但是,对于与此无缘的人来说,这只是单纯的威吓罢了。视对手而定可能连威吓也算不上,只会被认为是单纯的被瞪了。
眼前这个人的话,完完全全是后一种情况。
【一个女人,一大清早地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面对视线依然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的女子,维鲁海鲁姆态度恶劣地说。
少女听到维鲁海鲁姆的话,发出了小声的【唔——】,
【完全,反问了相同的话呢,这样也欺负人了吧。而且,还长着一副开不起玩笑的脸】
【这附近危险的家伙有很多。女人孤身一人来这里可不好】
【阿拉,是在担心我么?】
【我也可能就是所谓的危险家伙呐】
对少女的玩笑出言讽刺着,维鲁海鲁姆弹响了剑柄,强调着武器的存在。
但是,少女完全无视了维鲁海鲁姆的动作,说着【那——个】指着他身后。
坐在台阶上的少女手指所指的是,附近建筑物的对面。那是维鲁海鲁姆的位置看不到的地方,因此他皱起了眉头,结果被招手要求靠过去一点。
【也不是那么想看……】
【好了啦好了啦。过来过来】
维鲁海鲁姆听到这哄孩子似的口吻,表情抽搐了一下,然后让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少女面前。他来到坐在台阶上的少女身旁,探出身子望向同一个方向。
【————】
那边,在朝阳的照射下有一块的金灿灿的花田。
【这块区域的清扫,很久之前就已经停止了吧?想着谁也不会来才洒下种子的。为了看一下结果,所以才过来的】
在哑口无言的维鲁海鲁姆面前,少女就像是在说着机密事项一般压低声音说。
维鲁海鲁姆虽然经常来这里,但一次也没有注意到过这块花田。完全没有注意到过,这一块只要稍微踮起脚尖、扩展一下视野就能看到的花田。
【喜欢,花吗?】
看着一言不发的维鲁海鲁姆的侧脸,少女如是发问。
望向她那边,维鲁海鲁姆紧盯着少女的微笑。然后——,
【不,很讨厌】
歪着嘴低声地,回答道。
3
——在那之后,少女与维鲁海鲁姆一次又一次地碰着面。
每当休息日的清晨,维鲁海鲁姆来到开发区的时候,都会发现她早已在那里,正一个人静静地伫立风中,观赏花田。
然后,在终于注意到维鲁海鲁姆的到来以后。
【变得,喜欢花了吗?】
便会开口,如是发问。
维鲁海鲁姆摇摇头以示否定,然后就像忘记了她的存在一般埋头挥剑。
滴着汗,结束了与自己的厮杀之后抬头望去,她的身影仍旧停留在那儿,
【你,还真是闲呐】
然后,一如既往地出声讽刺。
渐渐地,对话的时间似乎增多了。
只会在练剑结束之后才有的对话,开始会在练剑之前出现了,只在练剑结束之后才会有的对话的时间,也渐渐延长了。
接着,去那个地方的时间也越来越早,有时甚至比少女还要早地来到花田之前,
然后少女说着【啊,今天还真早】,露出不服输的笑容。
——直到相互告知名字为止,像这样度过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
“特蕾西亚”,报上这个名字的少女吐着舌说【现在才问呢】。
回答了名字的维鲁海鲁姆则是鼓着嘴说【之前都是在心里叫“花女”的】。
相互知道了名字,两人也开始了解彼此的事情。在此之前,都是些算不上深入的话题,渐渐地其内容也开始变化了。
某日,特蕾西亚问,“为什么,要挥剑呢”。
维鲁海鲁姆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回归军旅生活之后,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充满血腥味的每一天。
与亚人的内战愈加激烈,不断重复着避开魔法突入到对方身前,从裆部到下颚一刀两断的工作。
驰骋大地,破风而行,突入敌阵,斩下大将的首级。然后将首级刺穿在单手剑上回到自营,面对混杂着称赞与畏惧的视线,叹着气。
突然,注意到在战场的角落,染着血的花儿在随风飘摇。
也不知何时注意到了,自己会留心不去踩到那些花。
【变得,喜欢花了吗】
【不,讨厌】
【为什么,要挥剑呢?】
【因为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与特蕾西亚的日常对话——在谈论花的时候,维鲁海鲁姆甚至会在回答的时候露出笑容。然而,当谈论到剑的时候,不知何时就连说出日常的抱怨都开始痛苦。
为什么,要挥剑呢。
“除此以外什么没有”,回想着带着这种想法、停止思考的每一天。
维鲁海鲁姆开始认真地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甚至回溯到了初次握剑的那一日。
那一刻,维鲁海鲁姆握着的那柄长剑,还对自己浴血沙场的未来一无所知。
望着那样纯洁无瑕、倒映着澄澈的钢铁光辉的剑身时,维鲁海鲁姆想到了什么呢。
某日,深陷找不到答案的思考迷宫的他,来到了老地方。
脚步沉重,与先行等在那里的少女的碰面让他感觉更加抑郁。
会像这样烦恼,说不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难道不是为了什么都不去考虑,才一路挥着剑过来的吗。
在得出这简短的答案的同时,
【——维鲁海鲁姆】
已经早一步到达的少女转向这边,微笑着喊出了他的名字。
——突然,灵魂被触动了。
停下脚步,涌上来的感情变得难以抑制。
突如其来的自觉袭向维鲁海鲁姆,仿佛就要压垮他的身体。
“无心地挥着剑”,当这个结论被彻底否决的时候,因为停止思考而搁置的各种东西喷发了出来。
不知道原因。也没有特别的契机。只是,一直以来坚不可摧的防线出现了缺失,突然在那个瞬间迎来了极限。
为什么,要挥剑呢?
为什么,开始挥剑了呢?
因为憧憬着剑的光辉,剑的力量,以及剑与生俱来的那份高洁。
也有那些原因。虽然也有那些原因,但开端应该并非如此。
【兄长们做不到的事情,必须由我去做】
因为兄长们,离挥剑这件事越来越远。
即便如此,兄长们也在以兄长们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所以为了能帮上兄长们的忙,他才寻找其他能够守护这个家的方式。
难道不是因此,才会迷上剑的光辉与力量的吗。
【变得,喜欢花了吗?】
【……不,讨厌】
【为什么,要挥剑呢?】
【因为我除此之外……想不到守护别人的其它方法了】
在那之后,这样的日常对话便再也没有过了。
相对地,这边提出话题的情况变多了。回过神来,与挥剑相比,他已经把和特蕾西亚见面这件事看得更重要了。
本应一心挥剑的场所,变成了转动不够灵敏的头脑,寻找并非剑的话题的场所。
战场上【剑鬼】的行为开始产生变化,也正是在这个时候。
一直以来,孤身突入敌阵,为尽可能多地取下首级而奋战的战斗方式,不知何时变成了带着“如何才能减少友军的损伤”的念头而奔走的战斗方式。
见到他比起杀敌,更优先援助友军的身影,周围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变化了。
但从维鲁海鲁姆态度恶劣的时代就认识了他的战友们,对维鲁海鲁姆的变化在感到高兴的同时,又觉得内心五谷杂陈。
——无论是对方过来搭话,还是这边过去搭话的情况都变多了。
就连至今无缘的骑士册封,也都有了争取的机会。
而一旦有了相应的荣誉,内心也会体会到荣耀。
【接受了册封,成为骑士了】
【是吗,恭喜。距离梦想,又近了一步不是吗】
【梦想?】
【为了保护他人而握剑的吧?骑士,就是为了保护谁而存在的】
然后他察觉到,在所谓的
“想要保护的事物”里,那份笑容已经深深的铭刻其中。
4
光阴荏苒。
成为骑士后,与军队里接触的人增多了,自然进入耳中的情报也就增加了。
严峻的内战持续着胶着态势,各地的战线都陷入拉锯战。维鲁海鲁姆也并非百战百胜,吃了好几次败仗。
每当这时,都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拼命去守护一切,但即便如此,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维鲁海鲁姆也因此心怀悔恨过着每一天。
——“特利亚斯家的领地被卷入战火”,听到这个事情纯属偶然。
从军中新结交的朋友口中,维鲁海鲁姆意外地听到了这个事实。
原本开始于国土东部的内战扩大,战火烧到了北方的特利亚斯领。
——然而没有命令。
作为被赐予骑士头衔的立场,只要还没有忘却对王国的忠节,便不允许擅自行动。
但是,对于回想起了握剑初衷的维鲁海鲁姆,那些阻碍毫无意义。
赶回怀念的故乡,那里早已在敌军的进攻下化为了火海。
在这暌违五年以上的地方,面对熟悉的景色与褪色的现实,维鲁海鲁姆拔出剑来,怒吼着冲入血雾之中。
斩敌脚下,踏过尸山,喉咙吼到嘶哑,浑身鲜血淋漓。
与战友们共同踏足过的战场不同,这是维鲁海鲁姆一个人的战场,没有退路。
理解了事到如今,自己又只能孤身战斗的事实,他身上的伤口一个接一个地增加着——最后终于动弹不得。
再次倒在堆积成山的死尸上,维鲁海鲁姆终于认识到,在仿佛无穷无尽的敌军面前,自己只能等待死亡的到来。
陪伴自己多年的爱剑落在身旁,但他就连抬起指尖去触碰的力气都没有了。
闭上眼睛回想度过的半生,自己尽是在挥着剑。
什么也没有的,寂寞的人生。
就在快要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眼前,人们的面容一个接一个地浮现。
双亲,两位兄长,在领地一同恶作剧的损友,王国军的战友和上司,一个接一个地浮现——最后浮现出来的是,背对着花田的特蕾西亚。
【不想,死……】
明明一直认为为剑而生,为剑而死才是夙愿。
然而实际上,像这样为剑付出一切的生存方式,在原本期望的终结来临时袭向维鲁海鲁姆的,却是无法承受的寂寥。
这句嘶哑的遗言,被斩杀了众多同伴的敌军可不会听。
异于人类的巨大身躯,将大剑毫不留情地向着维鲁海鲁姆挥下——,
【————】
——在那一刻,出现在眼前的斩击令他永生难忘。
剑风咆哮,掠过那名亚人族的手脚,脑袋和身体,将之斩断。
骚乱在敌军中如怒涛般扩散,然而袭来的剑芒更快一筹,行云流水地制造着“死亡”。
出现在眼前的光景,恍若噩梦。
血肉横飞,亚人连惨叫也来不及,便被夺去了性命。
被这华丽的斩击所命中的对象甚至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被无情地吹灭了生命之火。
这是残忍,抑或是慈悲,谁都无从知晓。
若说知道了什么,那就只有一件事。
——那把剑所在的领域,自己毕生、甚至永远都无法抵达。
为剑而生的自己,将自己短短十数年人生的大半部分都奉献给了剑。
正是这样的维鲁海鲁姆,才能清楚地明白,在眼前舞动的剑技究竟有多高超。
也清楚地明白,这是没有才能的自己,绝对无法触及的领域。
若说维鲁海鲁姆在自己故乡制造的是血雾的话,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正可谓是血海。就连堆积起来的尸山高度,也完全无法相比。
银色剑光的舞动,直到将入侵特利亚斯领地的亚人彻底消灭为止,都没有停止。
维鲁海鲁姆见证了这一边倒的杀戮,然后被迟到的王国军战友们抬了起来。他们一边叫喊着什么,一边治疗着自己,然而维鲁海鲁姆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
不久之后,那位剑士甩了甩细长的剑身,悠然离去。
注意到那个身影滴血未沾的时候,战栗感传遍了维鲁海鲁姆的全身。
伸出的手,无法追上那远去的背影。
想必,维鲁海鲁姆所无法追上的,并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
听到【剑圣】的异名,以及其真名已经是在回到王都之后了。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剑圣的名字开始传遍四方,取代了剑鬼维鲁海鲁姆的名号。
【剑圣】——那是在过去,击败了给世界带来灾厄的【魔女】的传说中的存在。
为剑神所爱的那名男子的加护,如今也蕴藏在某族的血统之中,而那一族将这血脉代代相传,不断地孕育着下一个时代的强者。
当代剑圣的名字一次都未曾公之于众——直到此时。
5
等到战斗中负的伤痊愈,再次踏足老地方,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了。
维鲁海鲁姆握着爱剑,平静的迈着脚步,走向花田。
——相信着,她一定会在。
然后不出所料地,特蕾西亚依旧坐在那个地方。
【————】
在她转过头来之前,维鲁海鲁姆拔出剑扑了上去。
画出半圆轨迹的剑刃在砍中她的脑袋之前——剑尖,被两根手指夹住,挡了下来。
把惊叹咽回肚里,维鲁海鲁姆的嘴角浮现出凶恶的笑容。
【真是屈辱】
【……是吗】
【你在,嘲笑我吗】
【————】
【回答我,特蕾西亚……不对,【剑圣】特蕾西亚·梵·阿斯特雷亚!!】
全力抽回剑,再次斩去,却再次被一丝不乱的动作避开了。
跃动的赤红头发夺去他的目光,然后双脚被绊倒,连受身都来不及便重重倒在地上。
面对手中无剑的剑圣,剑鬼的攻击甚至无法成形。
无能为力的屏障,无可奈何的差距,清晰地存在于两人之间。
【不会,再来这里了】
维鲁海鲁姆无数次地斩过去,无数次地遭到反击,然后被打倒在地。
爱剑不知何时被夺到了她的手中,被那剑柄随心所欲地殴打,不知何时已动弹不得。
好遥远。太弱了。无法触及。差距太大了。
【别,带着这样的表情……给我,握剑啊】
【因为,我是剑圣。虽然过去不清楚理由,但现在终于明白了】
【理由……?】
【为了某人而挥剑。我觉得是很好的理由】
——让爱着花朵,不想握剑的特蕾西亚找到理由的,是维鲁海鲁姆。
正因为她能把剑用得比谁都强,到达比谁都遥远的境界,理由才更加重要。
【给我,等着,特蕾西亚……】
【————】
【我,要把剑从你手中夺走。不管是被赋予的加护还是任务,鬼才管它啊。别给我小看剑……小看剑刃的,钢铁的美丽啊,剑圣……!】
远去的背影,远去的女性没有停下脚步。
留下的,只有向着为剑所爱的剑圣诉说着剑意的愚昧剑鬼。
自那之后,两人再没在那个地方见过面。
6
剑鬼从王国军消失了,相对的,剑圣却在军中声名大噪。
一骑当千——特蕾西亚那能用这个词来表述的战斗方式,让战争的天平在转眼间倾斜了。明明只是一个人,其勇猛却早已超脱了个人的境界,【剑圣】那响亮的外号对于知晓过去传说的亚人来说是绝望性的。
内战的终结,是在【剑圣】踏入战场的大约两年后。
亚人联盟的主要首脑遭到剿灭,和平在现任领导人的会谈中得以实现——至少是宣告了使用武器的战争的终结。
为祝贺长久的内战结束,王国开办了小规模的豪华宴会。
在这场宴会上,将会向美丽而强大的剑圣授予勋章。
为了一睹赤发的【剑圣】特蕾西亚的芳容,国民们蜂拥前往王都,聚集到那位身为少女,却终结了漫长战争的英雄身边。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仿佛为了斩断这份狂热一般,剑鬼突然从天而降。
面对着这个手握着出鞘的剑,释放着惊人剑压的人,警备兵们紧张起来。
但是,阻止他们上前的不是他人,正是身为宴会中心人物的剑圣。
两人如同早有约定一般走上舞台,相互用剑指着对方。
长长的赤发随风飘舞,面对着不速之客的少女,姿态美得令人窒息。
那仿佛为美所淬炼,又仿佛与剑合为一体的站姿笔墨难书。
而与之形成反差,同剑圣对峙的那位人物的剑气却是如此的不详。
无论是披着的褐色上衣或是身上的肌肤,都饱受风霜干燥皲裂。手中的剑,比起剑圣握着的礼仪用圣剑也是如此的寒碜。只有剑柄保持着原型,剑身扭曲,通体粘着红褐
色的铁锈。
与两人同样坐在台上远处的国王,阻止了尝试为剑圣助攻的骑士们。剑圣神情一动,迈开步子,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其手中闪烁着的剑芒。
决斗的开始突如其来,在大多数人眼里,两人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挥出的剑刃相交,尖锐的声响传入每个观众的耳中。
剑影缭乱,钢铁碰撞的声音接连不断,卷起旋风,两道影子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舞台上飞舞。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从失去语言能力的众人心中所涌现的,是仿佛要将自己压垮般的巨大感动。
攻守以惊人的速度切换,两人站立的位置与剑击重合的地点,从地面到空中,再到墙壁。在那副光景面前,甚至有人不知不觉地流下了泪水。
只是听着这金属碰撞的合奏,感受着这份撼动灵魂的壮烈,便令人痴迷其中。
人啊,竟能抵达如此境界。
所谓的剑,竟能让他人发出“如此美丽”的感叹。
终于,
【————】
锈红的剑刃从中折断,剑尖旋转着飞上空中。
随后,剑圣手中的礼仪用剑——,
【是我】
【————】
【是我,赢了】
圣剑落地发出清响,而绣剑那歪斜的断口正抵在剑圣的喉头。
时间在这一幕静止了,所有人都明白了。
——剑圣,败北。
【比我还要弱的你,已经没有持剑的理由】
【如果,我不持剑的话……谁来】
【你挥剑的理由我来继承。你,只要成为我挥剑的理由就好】
上衣的风帽被拨下。
在沾染红褐色污渍的风帽下,维鲁海鲁姆板着脸瞪着特蕾西亚。
特蕾西亚,对着维鲁海鲁姆的表态微微摇头。
【真是过分的人。把别人的觉悟、决心,所有的所有,都浪费了】
【这些浪费了的,全部都由我来继承。你只要忘记握剑这回事安心地……是啊。一边养花,一边在我身后安稳地生活就可以了】
【在你的剑的,保护下?】
【是的】
【能保护我吗?】
【是的】
把手放到抵着自己的剑身上,特蕾西亚向前踏出一步。
两人在气息可及的距离,面对着面。
转动在湿润眼眶中的眼泪,在特蕾西亚的微笑中落下,
【喜欢,花吗?】
【开始不讨厌了】
【为什么,要挥剑?】
【为了守护你】
脸颊相互靠近,距离缩短,最终为零。
分开接触着的嘴唇,特蕾西亚红着脸,羞涩地盯着维鲁海鲁姆。
【爱我,吗?】
【——不知道】
转过脸去,生硬地回答道。
这是,被剑舞所感染的众人终于回归自我,卫兵们一口气围拢上来。
看着逼近的卫兵中那些熟知的面孔,维鲁海鲁姆耸了耸肩。
特蕾西亚对他这冷淡的态度鼓起了脸。
就仿佛回到了那一天,两人在那个地方,一同眺望花田谈笑的那段时光。
【有些事情,还是希望别人说出口的哦】
【啊——】
挠着头,尴尬地抽搐脸颊,维鲁海鲁姆无可奈何地转向特蕾西亚,靠近她的耳边,
【总有一天,想说出口的时候会说的】
这么说着,把害羞用话语掩饰了过去。
7
——熠熠生辉的宝剑裹挟疾风,轻而易举的撕碎磐石般的表皮。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鲜血,仿佛在追逐着一边飞驰一边怒吼的老剑士一般,刀刃留下的伤痕喷出鲜血,将天空染成猩红。
那身影已伤痕累累。
就算是现在,左肩以下的手臂也只是勉强相连,溅满全身的魔兽血液与自己的血液混合交融,变得漆黑。
极短时间的治愈魔法,除了止血以及回复少许体力之外没什么可期待的。那被嘱咐需要绝对静养的重伤状态,依然没有改变。
然而,看着现在的维鲁海鲁姆,又有谁能够笑他是个濒死的老人呢。
看着那闪光的双眸,看着那飞驰着的坚定脚步,看着那手中利刃的华丽斩击,听着那殊死一搏的气势,看着那令人痴迷的灵魂光辉,又有谁能够嘲笑这位老人的人生是愚蠢的呢。
利刃游走,哀嚎声此起彼伏,白鲸扭动巨大的身体,在疼痛的刺激下剧烈颤抖。
垫在大树下动弹不得的魔兽,剑鬼之刃在其背上毫无迷惘地划过。从头部顶端切入的斩击撕裂背脊,拉到尾部,落到地面后,再从下腹向着头部回切。
一剑——漫长无尽,深入锐利地银光一闪,转过一周将白鲸一刀两断。
剑鬼跳起来,再次落到停止了动作的白鲸鼻子上。
甩了甩染血的剑,剑鬼的眼神与白鲸的独眼相会——两份宿命交错着。
【我不打算指责你为恶。因为就算对野兽诉说善恶也没用。你和我之间有的只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
【————】
【沉眠吧。——永远地】
最后留下一声微弱的嘶吼,白鲸的双眼失去了光辉。
那巨大的身躯失去力气,瘫倒下来,伴随着大地的震颤流出朱红色的浊流。
感受着脚下传来的血的触感,所有人都不发一言。
利法乌斯街道充满了寂静,然后——,
【结束了啊,特蕾西亚。终于……!】
维鲁海鲁姆站在已经没有动静的白鲸头上,仰天叫道。
宝剑从他手中落下,空出的双手捂住面孔,失去剑的剑鬼嗓音颤抖着,
【特蕾西亚,我】
声音嘶哑,其中却蕴含着的浓浓爱恋。
【我,爱你——!!】
只有维鲁海鲁姆知道的,没能对她说出口的爱语。
直到失去最爱之人的那一天,都没能传达出去的感情。
这本来在过去被她问起时,就该说出口的话语,维鲁海鲁姆在数十年之后终于说了出来。
在白鲸的尸体上,丢下了剑的剑鬼流着泪,诉说着对亡妻的爱。
8
【——在此,白鲸倒下了】
凛然的声音,孤独地鸣响在平原的夜。
这个声音,让无言的男人们抬起了头。
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乘坐着白色地龙,悠然走上前来的少女的身上。
长长的绿发凌乱着,因为战斗中受到的伤害,身上的装饰品变得惨不忍睹,那张脸也沾上了自己的血污,那模样几乎不堪入目。
然而这位少女的身姿,此刻在他们眼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闪耀。
倘若灵魂的光辉能决定人的价值,那么这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
凛然的少女在骑士们的视线下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因为把剑借给了维鲁海鲁姆,现在克鲁修并没有佩剑。
因此她将拳头举向空中,仿佛要把握紧的拳头展示给所有人一般,
【活了四百年的岁月,威胁世界的雾之魔兽——由维鲁海鲁姆·梵·阿斯特雷亚讨伐了!!】
【——哦哦!!】
【这场战斗,是我们的胜利——!!】
嘹亮的胜利宣言从主君的口中发出,存活下来的骑士们齐声欢呼。
雾气散去的平原,出现了回归夜晚的征兆。
月光普照大地,照亮人们,夜晚恢复了它应有的模样。
——就这样,跨越了数百年的白鲸战争,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