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西亚湿地地带的大规模战斗结束后,过了一个多月。
这段期间,国内没有发生什么大战役,表面维持稳定。
但是,一旦观察过王国的内情,要是听到有人标榜这一个月很平稳,那可不是被嘲笑就能了事的。
加上爱西亚的损害,王国军伤亡人员超过四成以上,军队难以再做大规模编组,还要为战力大幅下降而烦恼。
而这类煽动的风声也并非与卓格夫队无缘。毕竟,以副官皮波特为首,包含元老队员在内,共近九成队员死亡,要重现濒临崩毁状态的队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以强焊闻名的卓格夫队,能够称为平安无事的生还者仅有威尔海姆和波尔德两人。但肉体姑且不论,两人的精神都受创了。
在那次战役所受的伤完全没有愈合,直到现在都还在溃烂生疼——
「总觉得,你咄咄逼人的感觉比之前更严重。」
看著默默埋头练剑的威尔海姆,少女突然这么说。
——地点在王都贫民窟一角,黄色花海旁边的大广场。
部队正在重组,威尔海姆现在尚未被发派,新的战场也尚未底定。每天活著就是在累积郁闷,因此在这边专注练剑成了他最近的例行公事。
如此一来,遇见在这里打发时间的少女的机会也增加了。在锻炼中被她说三道四早已习惯了。不过——
「——啧!」
「啊!你刚刚咂嘴了!」
虽然习惯,但不代表不会不耐烦。没有遮掩之意的咂嘴惹来少女不快。
「像这样明目张胆地咂嘴,感觉很讨厌。麻烦可以不要这样吗?」
「我要在哪练剑,在哪咂嘴,都是我的自由。就像你在这里无所事事浪费时间一样。」
「不要那样讲嘛。看花可以让心灵丰富……应该这样说吧?」
「真感谢你为浪费人生做了良好解释。」
彼此互呛后背过脸,已经成了默契。
休息时间到这里,结果还要被烦。虽然很愚蠢,但要是换地方感觉就像认输了,这又让人火大。结果,就是两人的邂逅次数持续累积。
「要我说的话,浪费时间的人是你吧。士兵真是闲差呢。我看你这阵子一直来这边玩。」
「……军队正在重组,暂时没地方去。做这种事也不是我的本意,反正我没有理由被你说是来玩的。」
「不是很开心地在那边咻咻挥剑吗?……只不过最近都不开心了。」
「——你懂什么!」
感觉被说中,为了帮自己找台阶下,所以口出恶言。
自己不是来玩的,但享受练剑的时光是事实。——不对,对自己来说,这段时间正是自己生命的充实之处。
而现在没法专注练剑也是被少女说中的事实。
『过来吧,小宝宝。人家教你——怎么发出呱呱落地声。』
——在爱西亚湿地地带,利布雷说过的话和双方的交手掠过脑海。
自己被逼到了几乎要被夺走性命的死路。
要是没有人来打岔的话,死的应该是威尔海姆。可是,战斗却被中断,那一天的对决就这样永远停留在那里。
「你~眉头又皱起来了!还这么年轻,等到皱纹不会消失,你就丢脸了。」
少女不知何时站在沈默的威尔海姆面前。威尔海姆对自己竟然一无所察感到吃惊,少女则是朝著他用手指拉高自己的眼角。
「眉头皱起来的话,眼神会像这~样变得很凶,还会让人觉得你浑身带刺……大家会怕你怕到不敢接近喔。」
「吵死了,跟你没关系吧。而且说我年轻,我已经……」
「十八岁。看起来跟我同年纪。对吧?」
少女指著他还眨眼,威尔海姆没法回嘴。她说对了。而自己脸皮又没厚到拘泥于无聊的小事,想将之蒙混过去的地步。
「喏,你看嘛。这点岁数眉心就有皱纹可是很丢脸的。反正都会生皱纹,不如用看花来做出笑纹吧?」
见他别过目光,给出最后解答的少女嫣然一笑。
接著像跳舞一样旋转,威尔海姆被她随风摇曳的美丽红发给吸引目光。然后,当红发消失在视野角落,取而代之的是黄色花海闯入眼帘。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只要和少女邂逅就会被迫欣赏的花海。
所以,也已经习惯少女接下来露出的自豪面孔以及提问。
「——你喜欢花吗?」
到底是想要什么答案啊?而威尔海姆的答案也始终没变。
「不,我讨厌。」
他摇头这么回答。
2
「你又去城邑区啦。」
从贫民窟要回营房,就遇到用庞大身躯堵住入口的波尔德。
他抱著粗壮的手臂,用严厉的视线俯瞰自己。威尔海姆咂嘴。
「怎样,有什么好抱怨的?」
「当然,虽说军队正在重组,但亚人的野蛮行径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发生。连军中的文职、杂勤人员,就算休假也要随时待命以备不时之需。这就是老子……」
难得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在中途中断,波尔德闭上眼睛后重新称呼自己。
「这是『我』跟你被要求要有的举止。」
「————」
他一个劲地主张正确的言论,让威尔海姆背脊发寒。
本来这番话不应该是由波尔德,而是由他的副官皮波特讲述才对。而被这么叮咛的波尔德就会拍著皮波特的肩膀反驳。
——波尔德·卓格夫在经历爱西亚湿地地带战役后,整个人变了。
外表没受什么醒目的伤,但他的内在产生变化,并强烈表现在态度上。
就像刚刚他停顿后的稳重表达,以及改用「我」而不是以「老子」称呼自己,处处都显示他发言时比以前更加注意自己的立场。简直就像死去的皮波特的幻影——灵魂在他耳边叮咛。
但是,最大的变化不是这个。只要跟他有点交情的人都知道。——当然,同队超过三年的威尔海姆也知道他有什么变化。
「你的剑术对现在的王国是不可或缺的。爱锻炼随你高兴,但至少要待在传唤下来便能立刻动身的地方。别忘了这点。我的要求就只有这个。」
说完,波尔德的脸上就只有带著严厉的苦闷情绪。从中看不出有转为笑容的征兆,而这正是他最大的变化——
「反正不管怎样,砍杀蛮族的事用不著我下指令,你也会做吧。」
对亚人深不见底的愤怒与憎恨——过去的波尔德绝对不会有的阴沈情感,迫使威尔海姆察觉到胸口有奇妙的隔阂。厌恶品尝到这股作恶的感受,威尔海姆相较以前变得更常避开波尔德。
「不久又会有大型战役。这是梅札斯女史说的。要做好觉悟。」
威尔海姆沈默,波尔德拍拍他的肩膀就离开营房门前。
不派使者而是亲自传达事情,这点总让人感觉还留有波尔德的直率,但威尔海姆立刻舍弃这份感伤。
在城邑遇到少女,在营房前又遇到波尔德,让威尔海姆心情很不爽。
进了建筑物,在回到自己房间的路上跟营房长擦肩而过。对方好像想说什么,但威尔海姆用视线让他闭上嘴巴,接著就快步回房间。
王国军的营房散布在王都各区块,威尔海姆被分配到的营房是供作上级士兵使用。对尚未成为骑士的士兵来说是最顶级待遇,而且能减少与他人接触的个人房生活也不赖。也因为这样,不请自来的客人让威尔海姆动怒。
「你一大早就出门啊。」
「……你为什么在这?」
「我表明身份,营房长就帮我开门了。我本来跟他说在楼下等就好。」
「多管闲事。」
想起在走廊错身而过的营房长可怜兮兮的表情,威尔海姆就忍不住咂嘴。
在房间等他回来的人是卡萝。脱去骑士装扮,穿上女性打扮的卡萝不像平常那样带刺。终究是庸浅的女人,威尔海姆心想。
当然,他不会犯下脱口而出惹人生气的愚昧之举。毕竟认识也很久了。
「仔细想想跟你认识超过三年了,但像这样好好说话还是头一次呢。」
「我可没打算好好说话。快点出去。」
「一点都没变耶你。还是有点变了……只是又变回原本的样子?以前你的眼神跟野狗和疯狗没什么两样。」
「你是特地跑来吵架的吗?放假还这样真辛苦。我奉陪。」
威尔海姆轻轻发出剑气,卡萝眉头一动,但马上叹气。
「我也知道你不欢迎我。事情结束了我马上就回去。」
「你除了来吵架还有其他事?」
「当然,是格林的事。我跟你之间没有其他共同话题了吧。」
听到格林这名字,威尔海姆一脸嫌恶。自从受伤之后,格林就被扔在治疗院。当然,威尔海姆从未去探望过。
这很正常。探病又没意义,而且自己跟他关系也没多好。
但是,卡萝却亲自到威尔海姆的房间——
「格林想见
你。我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果然如威尔海姆所料。
格林和卡萝不知不觉间感情升温,后来成了情侣,这件事威尔海姆也有察觉。两个人要喜欢彼此是他们的事,但要来强迫推销温情,自己可敬谢不敏。
「当传令兵辛苦了。但是,我不打算照做。那叫白费力气。」
「你这人……」
「话又说回来,帮没法讲话的人传达意见,你还真灵巧啊。那家伙好歹会用笔写字吧……」
「——不要越说越过份,威尔海姆·托利亚斯!」
像是回敬他刚刚的行为,卡萝身上迸发出剑气。对此威尔海姆眯起眼睛,接著卡萝用力握紧手无寸铁的拳头。
「或许格林容许被你这样侮辱,但是,我不许你侮辱他!」
「感情很好嘛。但不要扯到我身上。」
彼此的危险视线交错,最后是卡萝先移开视线。威尔海姆才一哼,卡萝就缓缓摇头走向出口,然后说:
「或许白跑一趟,但我确实告诉你了。你好歹也回报一次战友吧。」
「我什么时候跟那家伙是朋友了……」
「格林认为你是他的战友。我以前也曾这么认为。」
撇下心虚的威尔海姆,卡萝迅速离开房间。门被用力关上后,威尔海姆不耐烦地躺在床上。
几度朝瞪视的天花板发出剑气,最后只有空虚盈满他胸膛。
3
那个地方充满腐臭和血腥味。
刺鼻的恶臭,让踏入小屋的巴尔加皱起脸。不过即使看起来老成的脸孔不悦地皱眉,他也绝对不会别过视线。
因为在这里的一切惨状,全都是自己的决定所造成的结果。所以他没想到要别开眼。
「……史芬克丝,进度怎么样了?」
没打招呼,就直接朝窝在屋子深处弓著背的小人影出声。长袍人影听到后站起来,用被血脏成黑褐色的袍子擦脸,然后回过头。
「过程要,仔·细·观·察……但不顺利。果然要重现缺损的关键部分术式,对只是母亲瑕疵品的我来说无法胜任。」
「明明是魔女却这么软弱……不,老朽只是在迁怒而已。」
看到巴尔加深深叹气,女孩——史芬克丝看向背后。
站在那儿的是浑身布满绿色鳞片的蛇人——曾经是利布雷·菲尔密的亚人。
「不忍卒睹啊。……太可怜了,利布雷。」
亚人族最强战士已经咽气,双眼失去生气。即便如此却还是站得直挺挺的,遵从魔女的命令挥剑。这是因为尸体受到能让死者活动的术式影响。
但只是单纯执行命令的尸兵,是无法完成利布雷的任务的。
「爱西亚的胜利使同胞热血沸腾,给予人类的损害也很大。明明这无疑是自这场战争开打以来,趁胜反击的绝佳机会……!」
「有你在就够了吧?还是说只要外貌还在,他的尸兵也能完成鼓舞我方士气的使命?」
「——不够。要站在同胞的前头,老朽的器量还不够。而且利布雷的领导者气势,内部空空如也的尸首根本不可能重现!」
瞪著变成尸兵的利布雷后,巴尔加用厚重手掌掩面。
爱西亚湿地地带作战战术进行得很顺利,给予王国莫大打击。本来应该乘著这股气势一口气压制敌人,却没想到利布雷会战死。虽然不甘心,但他的存在给亚人联军的影响远大过自己。
还好史芬克丝回收遗体,成功让他以尸兵的模式复活。但不管使用任何旁门左道的法术,都不可能让他恢复成原本的利布雷。
「就算复活,也没有灵魂。要重现『不死王的圣礼』真的好难。」
「少了利布雷继续打内战吗——没多少手段可以选了。」
「……但不是完全没得挑吧?」
史芬克丝眼睛微眯,巴尔加沈重点头。
当然,巴尔加有考虑到在战乱途中失去自己或利布雷的可能性。可以的话他希望是自己先走一步,但偏偏却反过来,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用要是利布雷还活著,就绝对没法用的方法来打倒王国军。
「那家伙没法眼睁睁看著这世界化为地狱。……假如这个世界会变得比地狱还要悲惨,那家伙会用蛮力阻止老朽吧。」
「那么,在那个地狱里,你想要我做什么?」
「掀开地狱的盖子,用人类的惨叫和临终痛苦来慰祭同胞的灵魂。我命令你成为这条路的引路人。——用我憎恨的火焰,将整个王国化为灰烬吧!」
在内心深处猛烈燃烧、永远不会消失的愤怒之炎,将所有激情当作柴薪焚烧,最终将会烧尽一切吧。
这场憎恨大火绝不会熄灭。接下来要将这股确信化为真实。
「利布雷死了,老朽活著。既然如此,那就是这么回事了……!」
以无止尽的恨意为燃料,巴尔加的脑内开始建构可怕的盘算。这是在「亚人战争」当中,就真正的意义上成为「契机」之役的揭幕——
「——要·仔·细·观·察。」
也是决定「魔女」史芬克丝和众多人的因缘,并终结这一切的开端。
4
——亚人对王都进行恐怖攻击的情况,不断地零星发生。
「什么。你该不会是剑鬼……!」
「喝啊啊啊——!」
在王都外墙,威尔海姆朝著对包围王都的高耸城墙做些小手脚的团体吶喊。
少数的冲动犯行,单纯是凭著亚人优势而亢奋到控制不了自己而做的。
由于军队的编组迟迟没有进展,威尔海姆加入了王都警备队,之后就像这样多次斩杀这类不法之辈。
「我、我们的奋斗竟然以这种形式……我诅咒你,野兽……!」
受了致命伤,腹部被贯穿的最后一人吐出鲜血和仇恨。可是这类恨意威尔海姆早就听腻了。他转动剑锋,确实地送他赴黄泉。
「少吱吱叫了,白痴。既然怕死,好歹象样地挥剑啊。」
「……那么,就努力、用你自豪的剑……再过不久火舌会在国内……王都也没法躲过灭亡……」
「——?」
以诅咒而言,这段奇妙的发言未免有点太具体,总之对方还没说完就死了。
把死掉的亚人踹到一边后,其他卫兵终于跟收拾完亚人团体的威尔海姆会合。他们立刻就被眼前的惨状震撼。
「你、你、你是那个『剑鬼』威尔海姆……?」
卫兵是己方,但在道出那个别名后,连声音都变了。
不只敌人,也被己方的人畏惧。——这点威尔海姆也早就习惯了。
剑鬼的别名和威尔海姆的名字,现在都只是染血的恶名。
所以——
「我是特蕾希雅。听到了吗?要这样叫我喔。你是……」
「————」
「你是……」
「——?」
「够了!你真的不懂吗?我当然是在问你的名字啦!」
鼓著腮帮子跺地的少女——特蕾希雅发起脾气。
地点是老地方的广场,时间是威尔海姆练完剑后。不甘不愿配合招手的她眺望花海的时候,突然出现这个话题。
「不要老是叫『你』或『女人』,要叫我名字啦。」
面对这么表达不满的特蕾希雅,威尔海姆的答复是自己又不知道她名字。听到这话她瞪大眼珠。确实,都认识三个月了,却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特蕾希雅接著轻咳一声,莫名正式地报上姓名,也就是一开头那句话。
「特蕾希雅……」
不自觉念念看,感觉很有她的风格。仿佛给人置身在向阳处的微笑,虽然很多话却也有可爱之处。情绪起伏剧烈这部分有点难搞,但特蕾希雅——确实比花女这个称呼还要好听。
「慢著!干嘛不说话?有没有在听人讲话啊?」
「……嗯啊,不错的名字呀?」
「咦,喔……是、是吗?算了,被你这样讲感觉也不赖……」
「我之前都在心里叫你花女咧。」
「咦咦咦咦咦……」
只是多补充一句,特蕾希雅的表情就整个大变。一下害羞一下愤怒、脸蛋红通通的她想要踩威尔海姆的脚,但都被闪过。
「够了!你这人真的很讨厌!还有,你到底有没有要回答?」
「——?」
「你那什么我在讲啥的表情!?我不是问了好多次你叫什么名字吗!」
特蕾希雅再度跺地,威尔海姆还想说她为何这么生气——他对这么思考的自己存疑。本来这话题只要回报自己的姓名就好,这样的响应才正确,而且也没有惹人嫌的道理。
——就算她对这个名字感到畏惧或嫌恶,那也没差。
「威尔海姆·托利亚斯。」
威尔海姆报出姓名,特蕾希雅楞了一下。
只要知道「剑鬼」这个别称在王国军中是怎么被传播的,那爱花的她也会感到排斥吧。一这么想,胸口就莫名喧嚣。但是——
「威尔海姆。嗯,威尔海姆。威尔海姆。威尔
海姆。」
「……不要念那么多次。」
「呼嗯~是个好名字不是吗?你这个人的形象就很符合这名字。」
是要报刚刚的一箭之仇吗,特蕾希雅这么说的时候眼中带著淘气。对此威尔海姆沈默,不知该怎么处理内心的情绪。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好笑。」
「啊~?」
「因为,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都三个月了……现在才知道名字,很奇怪呀。」
特蕾希雅吐舌,害臊地笑。光是她这样的举动,威尔海姆就觉得刚刚的情绪烟消雾散。很不可思议的,感觉身体变轻盈了。
「不知道名字很正常吧。我跟你对彼此又没有兴趣,就只是各凭高兴跑来这儿,照自己的意思度过而已。」
「是吗?可是,我对你不是没有兴趣喔,也不是不了解你。像是威尔海姆,你讨厌花吧?」
「……嗯,对啊。而特蕾希雅,你喜欢花。」
「没错!你看,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但并不是不想去了解啊。」
特蕾希雅「哼哼~」骄傲地挺起胸膛,威尔海姆忍不住嘴角上扬。以他而言,这笑容难得纯粹,不是讽刺也不是挖苦。
「对了,威尔海姆。——你喜欢上花了吗?」
立刻摩擦脸颊好掩饰脸上的笑容时,突然被这样问。
每次都有的问答题。——只不过,今天的问题意图略有不同。
「不,我讨厌。」
即便如此,威尔海姆的答案还是没变。看花又没什么好处。
对他来说,重要的事绝对无法靠赏花得到。
「是喔。既然如此……」
不过,平常在这儿就理应结束的问答,今天却还没结束。特蕾希雅摇晃裙摆转向后方,不让威尔海姆看见自己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挥剑?」
「————」
这是她从未问过的问题。
从初相遇后的这三个月,两人之间必定有著剑舞和花海。可是至今特蕾希雅从未触及威尔海姆挥剑的理由。
交换名字后,她进一步地踏进威尔海姆的内在。
要是平常的威尔海姆,若对象不是特蕾希雅,这会是被他回避的问题——
「……因为我只有这个。」
但是,威尔海姆却在心境十分沈著的情况下,回答了她的问题。
关于剑的问答。为什么要挥剑?——答案在心中是再单纯不过。
只有这个。没错,威尔海姆比任何人都相信这点。
「————」
特蕾希雅只是沈默,没有任何只字片语。
就跟听了威尔海姆对花的问答后一样。
话多又心浮气躁的她总是重复提出的,答案不变的问答题——光凭如此,总觉得原本跟她之间的不确定关系就转趋稳定。
「————」
威尔海姆也没有不识趣地继续开口。
5
『没想到你会来。』
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格林,睁大眼睛在纸上写字,拿给他看。
地点在王立治疗院格林的病房。不过,他的病房是同时容纳许多伤者的大房间。从床位的多寡就能窥见治疗院的繁忙。
「办完事后一时兴起。」
简短回应后,威尔海姆双手抱胸站在格林的病床旁。
跟特蕾希雅分开,双腿就奇迹似地跑来探望格林。跟字面意思一样,就只是一时兴起。没有排班,回去营房除了睡觉没事可干。就这样而已。
「还有啊,如果不过来,你的女人会很吵。」
『请不要那样说卡萝小姐。』
「……麻烦耶。不说总行了吧。」
自己讲一句,格林就要花时间用笔响应。他不挑纸也不润饰字句。直到一张纸被写满之前,两人就这样一应一答。
「————」
看威尔海姆焦急的样子,格林过意不去地笑,指指自己的喉咙。
喉咙上有白色伤疤,象征格林的发声器官严重受损。即使能发出类似呼吸的气声,却再也没办法发出能充作语言的声音。
『捡回一条命,运气很好呢。』
「……被那个利布雷砍到还活著,确实很幸运。」
『卡萝小姐呢?』
「你觉得我们的关系有好到会一块来吗?别开玩笑了。」
这次会一时兴起来探病,发生的机率足以与天崩地裂匹敌。而且要是关系形同水火的卡萝和他一块来,光想就让人倒抽一口气。只有那种情况绝对要避免。
「我没打算再来第二次。你可要跟她讲我有来喔。」
『知道了。我会说的。』
得到首肯后可以暂时安心。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卡萝会紧迫盯人碎碎念。要不是如此,威尔海姆也不会刻意来探病。
『队长怎么样了?』
「简直就像皮波特附身,恶心死了。好好干呀。多杀一点亚人。最近专门讲这些。话是没以前多啦……但却觉得比以前吵。」
据说波尔德也有来探病过一次,但忙到马上就离开,王国军现在混乱到极点,连士官都被迫要应付各式杂事。波尔德也不例外。
「————」
格林突然停下手,看著远方。曾看过他这种表情。那是在王国军公墓里,目送战友时所流露的表情。
所以自然就知道他是在悼念在爱西亚丧命的卓格夫队同伴。
倚著窗边双手抱胸的威尔海姆也回想起在爱西亚的激战。之前就反刍过那场战役好多次,可是都忘不了没能决战到最后的利布雷以及中断决战的史芬克丝,每次想到都一肚子火。
不过,这次不一样。刚刚掠过威尔海姆脑内的,是那时候——
「……他们为什么要保护我?」
皮波特帮威尔海姆挨了一剑,因此殡命。而其他队员都遵从皮波特倒地时的吶喊,挺身对抗利布雷而被接连砍死。
格林也是。他也代替威尔海姆和利布雷战斗,最后留下永远都不会消失的伤痕,以及失去声音的永久后遗症。
——搞不懂。他们没一个有胜算。假如魔法阵的效果一直持续,威尔海姆也会命丧当场吧。所以实在搞不懂他们那样做有什么意义。
「挑战赢不了的对手,你也变成了这副德性。皮波特和其他人都死了,我也……」
要是没有史芬克丝插手的话,自己也会死。而威尔海姆一死,卓格夫队挺身而出的行为就全都会变成白白送死。要是变成那样的话——
「————」
「……你在笑吗?」
在低垂眼帘的威尔海姆面前,格林的反应有所变化。他抖著肩膀,震响沙哑的喉咙发出像咳嗽的声音,看起来是在笑。
出乎预料的意外反应让威尔海姆说不出话。于是格林拉近纸笔动手写字。
『抱歉笑了。我没想到你会有这种反应。』
「……那是我要说的话。我没想到你是会嘲笑他人生死的家伙。」
『我也是。没想到你会在意皮波特先生和队员们的生死。还有,居然会因为没被责备而不安。』
「——!?」
看著格林写到最后几个字,威尔海姆屏息。目睹令人难以置信的那段话,怒意立刻涌上心头,可是格林却摇头。
『没有人怪你,威尔海姆。我的伤,皮波特先生的死,我们都不怪你。队长应该也不认为你要为皮波特先生的死负责。』
这是事实。每次和波尔德打照面,都要听性情大变的他灌输思想。不过,他从未对自己抱怨或埋怨,也不曾追究过皮波特的死。
格林也不打算把失去声音的原因怪罪在威尔海姆身上。
当然,就算被人这样讲,自己也没理由自找罪受。没这必要才对。
『威尔海姆,你是我们卓格夫队的剑。只要你没输,我们就不算输。大家都这么相信,所以才会豁出性命。』
「——。少擅自认定。我的剑是我自己的,我不属于任何人。」
『是啊。这样就好。你那强悍激烈的生存方式只属于你自己。虽然是这样,但现在你已经不能只看自己了。』
「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你的生存方式是种理想,讲白点就是廉价肤浅。不过能这么活著的人就只有决定去实践、做出觉悟的人。我们办不到。』
格林写的字掺入感情,变得潦草:即使读得懂,但威尔海姆却不懂其中含义。
办不到,做不到。这些话是自己平常最讨厌的话。
而自己最讨厌的,就是讲出这些话的人的眼神。把放弃挂在嘴边、陈述怠惰的借口,却耍些小聪明的态度最叫人作恶。
「————」
然而,看著威尔海姆的格林,表情却跟那些人不同。
明明是用办不到、做不到当借口好放弃的家伙,可是看著自己的目光却不是死心与悔恨。
被他的目光直视,整个人就没法镇静下来。
『威尔海姆,我呢,非常憧憬你的强大。在卡斯泽尔平原遇见托尔塔的尸兵时,我深刻感受到跟你的差距,觉得你很厉害。
队上的人也都是这样。远一点的人不知道,但只要靠近就知道你很厉害。』
「……不要擅自论断我。」
『对不起。可是,你也很自我。所以要论自我程度,我们是彼此彼此。我很期待。期待你能走得多远。』
——走得多远?挥舞剑、化成剑,这么一来究竟会抵达何处?
他终于知道格林眼中那叫人无法理解的感情是什么。那是期待与希望。
放弃,认同自己办不到,但对可以抵达高处的人投以欣羡。
『其实在没声音之前,我应该先跟你说的。结果现在才讲。』
「————」
『那时候多谢了。多亏了你,我现在才会在这儿。』
无声道谢的格林朝著威尔海姆一笑,然后鞠躬。
脸上浮现的表情,是只有亲密才办得到的,货真价实的笑容。
——那让威尔海姆感到十分难受。
6
「你喜欢上花了吗?」
「不,我讨厌。」
「你为什么要挥剑?」
「因为我只有这个。」
在互诉姓名和钦羡的表白后,接下来就是过著与之前无异的日子。
王国军还是一样没什么大动作。于是只能在没有编队的情况下担任王都的周边警卫,放假的时候就到广场跟特蕾希雅进行没意义的对话。
花的话题和挥剑的理由,不知何时,这些问答成了既定仪式。
威尔海姆的答案,还有特蕾希雅对此的反应,每次都没有改变。
本来是这样的——可是威尔海姆察觉,自己对这问答感到痛苦。
花的问答还没怎么样。自己对花朵的感情没有变。
但是被问到关于挥剑的事,心头就觉得紧缩。——每次都还会涌现焦躁。
在爱西亚皮波特的一呼,在治疗院格林说的话,他们投向自己的感情让胸口深处发疼。
「威尔海姆……干嘛一直盯著我看?」
「……没有,没事。」
「是吗?是说最好不要紧盯著女生的脸瞧,这样很失礼。」
「你看起来又不像被盯到不舒服。」
「咦?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
「为什么一脸不懂的样子!?刚刚的发展不应该是这样吧!」
在广场和特蕾希雅聊天的时候,发现自己就跟在练剑时一样沈著。
也注意到自己在练剑的时候,没法埋首专心。
原本只要挥剑就能满足,但现在和剑面对面时却觉得窒息。
自己简直就像——
「——总觉得,剑像在哭泣。」
「——!」
想不透,凭著习惯挥剑时,被特蕾希雅这么说。
一瞬间,感情像是沸腾了。威尔海姆转过头瞪向她。
「……怎、怎么了?」
「你!你懂我什么了!你哪懂我的剑……!」
心灵被逼至死路,威尔海姆忍不住迁怒,但马上就后悔这么说。可是话语一旦出口就覆水难收。特蕾希雅皱起眉,然后——
「威尔海姆……你说的对,我没资格论断你的剑。可是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挥剑挥得很痛苦。」
「不要讲得很懂的样子。我哪有痛苦……」
「既然那么痛苦又厌恶,不如别做了?」
「别做了……?」
从未想过的事让威尔海姆皱起脸。特蕾希雅点头道:
「对。既然厌恶,那继续也没意义。或许这样很没责任感,可是没有必要扼杀心灵勉强继续下去。还是说……」
说到这儿,特蕾希雅停顿了会,转身面向呆若木鸡的威尔海姆,歪著脑袋说:
「——你背负著必须挥剑挥到这种地步的意义?」
——不是问挥剑的理由,而是意义。
那是每次都会有的问答,只不过问题稍有更改。
挥剑的理由,是因为威尔海姆只有这个。
但是,挥剑的意义,指的是威尔海姆·托利亚斯这么做的意义。
「那种事,我不知道啦。」
「既然如此……」
「可是,我不允许自己拋下剑。」
威尔海姆说得强而有力,这次换特蕾希雅沈默了。
不允许自己拋下剑。没错,这无关威尔海姆这个人的意志,就是不允许而已。
「既然不允许……那就算会痛苦难过,你之后还是会继续挥剑啰?」
「对。——就算不知道,我还是会继续挥剑。我非得那样。」
就只有剑。除此之外,威尔海姆没有其他方法找得到答案。
威尔海姆像倚靠般紧握剑柄,对此特蕾希雅叹气。
「是吗。你有啊。——被迫活著的意义。」
「……被迫活著的意义?」
想都没想过的字眼,让威尔海姆受到冲击。
她知道皮波特和卓格夫队的牺牲,还有自己是被迫活著?
可是,她的双眼没有那种神色。清澈的蓝色双眼就只是凝视著威尔海姆。
「对。一定就是那个折磨著你,却又不让你放下剑。——我呢……」
「————」
特蕾希雅低垂眼帘,表情透著寂寞。
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可是却没法立刻接著开口。
耳内深处,如今还持续回荡特蕾希雅的话。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找到你的理由。」
「……我的理由?」
根本不知道这番话是否与解决问题有关,毕竟这问题已在威尔海姆心中扎根。
你以为问题那么简单吗,少讲些无聊愚蠢的话。自己也是可以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是,威尔海姆却没这么做。
「这样啊。——既然我有的话,希望能找到呢。」
说完,他朝特蕾希雅点头。
被迫活著的意义,皮波特他们牺牲的理由,格林钦羡自己的答案——
或许,那会成为重新将威尔海姆打造为「钢铁」的契机也说不定。
「没问题。可以找到的。——假如是你的话。」
毫无根据,但特蕾希雅就是微笑著这么断言。
而威尔海姆不知为什么,也没心情去反驳。
仿佛被特蕾希雅的话所吸引,得到答案的机会降临。
对威尔海姆·托利亚斯而言,对剑鬼来说,无可避免的决战时刻。
——「亚人战争」的重头戏,露格尼卡王城血战的幕帘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