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阵子,卓格夫队出现一个火热话题。
是跟队伍主干有关的大事,每名队员都能切身感受到极大变化——甚至可以说是骤变。
「——拉兹洛,退下。」
用剑接住斧击的威尔海姆命令队员。刚好是被叫到名字的队员被敌人猛攻逼到紧要关头的时候,察觉到队员有难的威尔海姆如风一般奔回来,边为他承担敌人攻势,边发出刚刚的话。
挡在上气不接下气的队员面前,顷刻之间便将敌人顶回去。手持斧头的兽人被剑鬼的气魄给压过,身体被横劈之后惨嚎倒地。当然,接下来就是追击对手给予致命一击的场面——
「我拉你。快点退到后方,傻子。」
但威尔海姆在把敌人顶回去后就没再穷追猛打,反而还搀扶受伤队员。难以想象细瘦的他竟然一拉就把身形比他壮硕的队员拉起来。被救的队员提心吊胆地道谢。
「对、对不起,副队长!」
「有空道歉的话,平常就多锻炼好让自己变得有用点。要是那么喜欢后头,那不管过多久,前线都会有个洞。」
嘴巴说著惹人嫌的话,但脚步又看得出运送伤者的贴心。其他队员也帮忙掩护后送行为。等伤者平安撤退,剑鬼又回到战场。
然后持剑一举扫除挡路的敌兵,开出一条路同时大喊。
「别像小鬼头打架,卓格夫队!看著前方,战斗!!」
不只对自己,还鼓舞周围的同伴,然后奔跑。
每当银色闪光乱舞都会有敌兵倒地,战场的士气以剑鬼为中心在提升。
「剑鬼」威尔海姆·托利亚斯的名字,如今雄赳赳气昂昂威震八方,甚至传出——他是王国军的希望、亚人联军的绝望。
「那个男人怎么会变这样……真恶心。」
「不要这么说嘛,卡萝姑娘。威尔海姆也有自己的想法呀。不过说真的,长年看著他的我也觉得他的变化有点恶心!」
以斧枪击溃面前的队伍、粉碎亚人的波尔德以豪迈大笑响应卡萝的意见。斜瞄他一眼,卡萝以长剑牵制攻过来的敌兵,同时继续动嘴巴。
「我可是知道他以前是怎样的人,那不是用心寒就能形容的。他一定是在策划什么才这样做……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的。」
卡萝的眼神像在看可怕的东西,身旁的格林则是敲盾牌表达意见。平常温和的表情,现在却露出谴责。卡萝见了,缩了一下肩膀。
「对不起,格林。可是,我实在是不习惯……」
「如何看待那家伙现在的作为,队伍里头的意见也很分歧。不过,我跟格林还有其他队员的结论一样。虽然变动剧烈……但这变化不会不好。」
「……这我也知道啦。」
「唉哟,正所谓『钢铁会因为热度和槌子改变锋利度』,因为他是别扭的家伙嘛。搞不好有契机的话,他意外地会是变化得很快的那类型。假如那个契机是女人的话,就更有意思了。」
「呜……」
「怎么著,你那反应。是想到什么了吗?」
卡萝对自己的话有反应,使得波尔德好奇地盯著她看。对此卡萝不悦地撇过脸,端正的脸庞面露难色。
「就我来说……跟我本来的职务有关,顶多只能这样讲。请体谅。」
「所以说不是没关系啰。唉呀,知道了。我不会再多问了。」
「感激不尽。不过我真的还是不习惯……」
卡萝的视线尽头,威尔海姆再度保护同伴然后横扫敌人。在战斗时帮助队友还给予确实的建议,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要是因此精神不集中导致战斗力低下的话,就能说他是多管闲事;可是威尔海姆的剑并没有因此变钝——不,剑气甚至比以前还强烈。
「————」
「好啦,我知道了,格林!不要大意,排除敌人吧!」
无言的格林表示不能输给威尔海姆,卡萝也赞同并加以配合。看著两人并肩加入前线作战,波尔德双肩扛著斧枪说:
「假如是态度上的变化,跟格林开始交往的卡萝姑娘也变了很多……只是她没自觉吧。真是的,大家都还是年轻人啊!」
大笑后往旁边看以征求同意,但习惯性看过去的位置却没有熟悉的面容。波尔德用手指搔了搔脸上的伤,然后扭动脖子,接著大喊:
「我说啊,你们!留些猎物给我!我要把蛮族一个一个消灭!」
经过王城一役,波尔德·卓格夫的内心疙瘩消失,斧枪术也益发精进。
为了发挥个中价值,他这个指挥官也亲自冲进战线正中央。
这就是掺杂了卓格夫队有所变化与不变之处的战场。
2
防卫战的派遣时间结束,卓格夫队回到睽违两个礼拜的王都。
昨天很晚才回到王都的队员,绝大部分都用睡觉度过第一天假期。但是,在这些人当中最骁勇奋战的威尔海姆,却大清早就起来离开营房。
在冷冽清澈的空气中,卫兵挺直脊梁朝腰挂爱剑的威尔海姆敬礼。威尔海姆举个手回应,就前往城邑区。
每次去贫民窟广场都没有特别指名日期或时间。因为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当日的安排,而且威尔海姆的假期也是不固定的。
因此抵达目的地时,对方是否会在端看运气。而今天——
「唉呀,威尔海姆。你今天有来呢。」
先抵达广场的特蕾希雅注意到威尔海姆而转身。红色长发迎风摇曳,威尔海姆看著微笑的她并皱眉。
原因在于她站著的位置。不知何故,她站在花海里头。
「在干什么呀,这女人……你一脸想这么说的样子呢。」
「谢谢你帮我说出我的想法。你在干什么呀,那边的女人。」
「唉呀呀,还重说一遍。那么,问题来了。我在做什么呢~?」
耍赖地说完,特蕾希雅在花海中抬起脚。光著脚的她拎起裙摆,露出白皙双腿。威尔海姆立刻别过眼。
「唉呀呀呀?对纯情青少年来说刺激太强烈了?」
「你这个野丫头也差不多一点,白痴。之前就说过这边的治安不好吧。那样浑身给人可趁之机,早晚会倒大楣。」
「哦,那不用担心。毕竟,这里老是会有个很强的剑士先生来巡逻,对吧?」
说完还眨眼,搞得威尔海姆吭不出声。感觉被玩弄在股掌间,青年边抓自己的咖啡色头发边走向少女。
「好啦,结果你到底在干嘛?你已经过了童心未泯光脚玩泥巴的年纪了吧。」
「很、很失礼耶你!而且童心未泯好歹是我这个年纪的特权。还有,我不是在玩泥巴!你全部都猜错啦!瞎眼了你!神经大条!」
「为什么我非得被你讲成这样不可啊。」
真的是感情很丰沛旺盛的女生。很爱笑,也很爱生气。
兴奋的声音,激动的声音,灿笑和生气的脸,真的是怎么看都看不腻。威尔海姆打从心底这么想。
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药救了。
「正确答案是……我在洒新的花种子!」
「新的种子?」
看著她的侧脸看到入神时,性急的特蕾希雅主动公布答案。听了她的话,威尔海姆歪头表达不解,于是她伸手比向花海。
「没错,新的种子。季节也要变了,花海也到了准备换衣服的时候啦。虽然花枯了会很寂寞,但为了下一季,所以要培育新的花。」
「什么培育,我从来没看过你浇水还啥的。」
「是、是花儿们自己长得很快,但播种的人是我!而且这次我打算好好照料。可用不著给我浇冷水喔?」
那句吐槽,她不加倍奉还似乎就不甘愿。威尔海姆任她说教,不过她话锋一转,突然看著花海说:
「而且,要是这里没开花,就没借口过来了。」
「——!」
听到借口这两个字,威尔海姆忍不住屏息。
对持续在这幽会的两人来说,是深入这层默契的态度。
「————」
特蕾希雅会来这里,是为了欣赏花海。威尔海姆则是来这边练剑。只不过,如今这些目的已经丧失一半的机能。
特蕾希雅还好,但威尔海姆已经完全忘记当初来这的目的。当然,并不是练剑这件事变得不再重要,只是来这的理由变成了特蕾希雅。
而这件事,对两人来说理应都是心知肚明。但是彼此都没说出口,继续维持这种形式的幽会,一定是因为害怕这段关系产生变化吧。
即便到了假装自己没发现,但内心早已被千锤百炼到有所变化的如今也是。
「……对了,有件事我想向你报告。」
「报告?」
耐不住被凝视而背过脸的威尔海姆这么说。特蕾希雅歪起小脑袋好奇反问。脸颊感受著她的视线,威尔海姆点头。
「嗯。我的战功获得认可。——上头提到授勋的事,我成为骑士了。」
「————」
感觉得到特蕾希雅倒抽一口气。威尔海姆握拳,装作没看到她的反应。
得以被授勋为骑士的决定性功绩,在于成功阻止亚人攻下王城。再加上之后威尔海姆的处世态度有所变化,搭配波尔德等人的推荐,于是就出现授勋这话题。
以前的自己应该会拒绝,但现在威尔海姆却感激地接受。
自己的功劳被他人认可,还有接受这证明的自豪。要是糟蹋波尔德他们的贴心,自己会觉得愧对他们。
而且,有了骑士的身份,内心也开始有荣誉感。
「是吗?恭喜。离梦想更近一步了呢。」
「梦想?」
正因为内心产生这样的想法,所以听到特蕾希雅的回答感到意外又惊讶。
见威尔海姆目瞪口呆,她似乎觉得很好笑,手掩著嘴巴说:
「你是为了守护才握剑的吧?骑士都是为了守护某个人而生的。」
讲得一脸蛮不在乎的样子,却不知为何又笑得洋洋得意。
原来如此。威尔海姆接受了。同时把她的笑容烙印在眼底。
——为了让她的存在,也确实留在要守护的东西里头。
3
结束与特蕾希雅的约会后,中午时分威尔海姆前往商人街。
即使王国因长久内战而雕零,但不妨碍进出王国的商人的野心。王都里头就只剩下商人街还留有平常的活力,熟悉的餐馆也一样。
「老样子。」
在入口跟服务生点完单,威尔海姆就走向店内最里头的座位。结果发现自己要等的对象已经坐在那里喝酒了。
「大白天就喝酒啊。虽说没值班,还真有品味啊。」
一屁股坐在饮酒客人对面,劈头就说惹人厌的话。但是,对方只是以无声笑容响应,然后也打算帮他倒酒。
摇头拒绝后,服务生过来倒水。举杯要喝水时,面前的人举起酒杯要求击杯,威尔海姆皱眉,但还是照做了。
『想都没想到竟然会有跟你一道喝酒的一天。』
用第一口润喉后,流畅的文字便递到眼前。最近已经习惯了,不过不方便之处还是没变。威尔海姆用手指轻弹一下纸。
「我也是。不过,我不喝酒。谁会爱喝那种东西呀。」
『你这点还是没变耶。』
含笑的格林以简短句子回应,威尔海姆反省自己的心直口快。马上就讲惹人厌的难听话、摆出攻击性的姿态是自己的坏习惯。虽然想要改变,但长年培养出的个性不是说改就能轻易改掉的。
「————」
结果只好沈默,仰赖继续喝酒的格林的度量。一这么想,就察觉自己一直以来都被宠坏了。
下意识地触碰腰际的爱剑,熟悉的触感唤醒安全感。突然,格林把酒杯一放,用空著的手指向威尔海姆的胸口。
「——?哦,徽章啊。毕竟好歹也成了骑士嘛。」
格林的视线尽头,是别在威尔海姆左胸、以龙为意象的王国骑士徽章。受封为骑士后便会被给予嵌有龙珠的身份证明徽章。
「平民可以从一介士兵被授勋为骑士,似乎是史无前例……嘛,结果我的出身一曝光,这种评价也就跟著消失了啦。」
一时之间,威尔海姆成了平民模范和期待之星,但在知道他出身于露格尼卡贵族后,接受「剑鬼」这个称号的人就比感到惊讶的人还多了。明明家世出身对剑术的影响不多,但人类就是比较相信名声是靠趋炎附势得来的。
「虽说被封为骑士,但也没什么夸张的改变。你才是咧,如果跟卡萝共结连理的话就等于入了名门。那条路还比较快吧?」
被连连逼问会居于劣势,于是反过来攻对方痛处。结果,即使无法出声,格林整张脸照样红透了,似乎决定不答腔,所以嘴巴沾著酒杯不放。
能够从表情和动作大致了解格林的想法,也是其中一种变化。
比以前更留意周遭后,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除了语言,人类的想法还会透过其他方式表露在外。至今只用在战场和战斗上的观察力,现在也派上了用场。
『有跟老家的人说你成了骑士吗?』
「跟老家联络?不,没有。事到如今哪有那个脸……一方面是这样,再来就是授勋后马上联络很奇怪吧。至少等内战结束再说。」
因为授勋一事,因此上层有跟威尔海姆的原生家庭联络并确认关系。当然,留在老家的家人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了,但正因如此才有必要划清界线。
受封为骑士,又不是什么可以夸耀的成果。要归乡的话就要有更确切的理由。
『例如,结婚后带老婆回乡探亲?』
「噗——!」
瞥到的文字内容让威尔海姆把喝的水喷了出来。突然讲什么奇怪的话啊!虽然这样瞪著他,但格林的脸上却掩不住笑意。
刚刚的回敬被原封不动地奉还了。忍不住有反应的自己实在很白痴。
『这阵子,你给人的感觉变了很多。是受了某人的影响吧,现在队上都在讨论这个。』
「……真要聊的话,也找点更有意义的话题吧。」
『虽然直接跟当事人说似乎也不太妥,但大家觉得很讶异。到底是怎样的女生呢?』
格林已经坚信威尔海姆改变的原因是女人。虽然不算错,但这边要是能肯定的话,也就不算对特蕾希雅本人有所蒙混了。
「白痴什么。那种蠢事……」
『如果接受骑士授勋是为了那女生,那最有可能的……不会是梅札斯女史吧?』
「别开玩笑了!就算朴利斯提拉沈进水里,我也不会跟那女的在一起!」
『用不著否认到这种地步吧。』
格林苦笑,不过威尔海姆是真的起了鸡皮疙瘩,希望他别再开玩笑。
顺带一提,朴利斯提拉是露格尼卡西部的大都市,紧邻一条大河,但得利于几百年前的水利设施,因此不曾闹过水灾,是个水路发达的城市。
「说起来,她最近都不上战场了。偶尔才会见到她。」
『搞不好那个偶尔是刻意来见你,很可爱不是吗。』
成功消灭「魔女」史芬克丝后,亚人联军与魔法相关的攻势就大幅弱化。因此,魔法顾问罗兹瓦尔上战场的机会也就随之骤减。
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来露脸给威尔海姆看,虽是偶尔,但却是不辞辛劳。
『卡萝小姐都跟女史在一起,因此她们上战场的机会减少,我很安心。即使知道她比我还强,但还是不希望她到现在的战场上。』
「是啊。」
点头同意格林的意见,心烦意乱的威尔海姆用力靠在椅背上。
——亚人联军的攻势在失去支柱巴尔加等人后也没有停歇。不仅如此,行为还比以前更激烈,朝向不顾一切的方向发展。
「少了作战参谋这个煞车,所以没人压得住他们。抱著牺牲的觉悟冲锋陷阵实在很愚蠢,但也因此死伤变得极为严重。」
『因为没有退路了吧。明明战况早就那么惨烈了。』
在王城的血战,可说是亚人联军主力竭尽全力的结果吧。
跨越那场赌局后,战火别说收敛,反而火力更甚。这实在是超乎预料——不,恐怕巴尔加早就预期到会有这种结果。应该说,那是他的期望。
「用自己的死,点燃亚人的怒火……想让战争变成两败俱伤吧。」
『就算如此,以数量来看还是对亚人不利。这种事巴尔加应该也知道。』
令人纳闷。格林不解,但威尔海姆能懂。
因为巴尔加·克罗姆威尔想要毁灭世界。他强迫推销自己的理论,想用不讲理劈开世界,留下会让局势大幅倾斜的伤痕。
假如巴尔加的目的是如此,那现下这状况正如他所愿。
『亚人族的怒火不会消失。不知道有没有方法可以停止战争。』
「我会杀到敌人灭亡。就算这样讲……但太不切实际。假如有可能的话,应该会是更极端的答案吧。」
『极端?』
「足以熄灭憎恨之炎、浇熄怒火的可能性。」
真是不著边际的话。假如有那种可能性,这场「亚人战争」就会成了大闹剧。
不过,真的需要那股力量。
——要打碎巴尔加留下的遗念以及亚人族的憎恨,就必须有个凌驾其上的压倒性存在。
「要是有的话……我想想,该叫什么好呢。」
「————」
威尔海姆喃喃自语,格林也沈默思索。接著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缓缓地在纸上写字,然后给威尔海姆看。
『英雄。』
格林只写了一个单字,威尔海姆看了点头。
——英雄。没错,就是英雄。
不是文字游戏,而是会被后世传颂的真正英雄。
被称为「剑鬼」的威尔海姆,和被盛赞为战鬼团体的卓格夫队,还有以勇猛无比为人所知的近卫骑士团。要有一个力量甚至超越他们的英雄。
就像过去曾让笼罩全世界的恐惧落幕的「剑圣」——
假如这场战争要迎向终点,恐怕只能巴望这种可能了吧。
4
「嗨——
哟。回来得真~晚。」
「————」
返回兵营,一进自己房间,姿态优雅坐在床上的女人——罗兹瓦尔就出声迎接。
默默地瞪向那张毫无恶意的脸孔,反而使她更加愉悦地微笑。
「在练兵场挥汗,对异性发泄昂扬的火热……感觉怎样?」
「几乎都要习惯自己的房间被人闯空门了,感觉很讨厌。营房长在干什么,怎么那么没有管理员的自觉啊?」
「以前是提心吊胆地顾虑,现在则像亲人一样照料……不——是这样的感觉吗?」
「多管闲事……」
想起在营房入口擦身而过时,身材微胖的营房长对自己敬礼。自己和卓格夫队的人、其他卫兵以及营房长的关系都急遽改善,却也因此有不好的影响。
像是来访的客人直接进他寝室,害得他都没有休息时间。
「所以?刻意跑来有什么事?」
「女人半夜三更强忍害羞跑进心上人的房间,只会有一——个理由吧。请不要太粗鲁……好啦好啦,别生气别生气。」
瞪过来的视线开始带著剑气,罗兹瓦尔立刻消除营造的情色气息,接著不开心地吐气,用异色瞳凝视威尔海姆。
「人家都这样表达好意了,你还守得这——么紧。人家都丧失女人的自信了。」
「假如你的好意是真的,那我也会正经回应……不过不是的话就用不著客气。」
「——嗯。」
对此闭上一只眼睛的罗兹瓦尔陷入思索。斜瞄她一眼,威尔海姆开始准备擦汗。跟格林分开后,又到练兵场练剑流了满身汗。但他好歹有女性在场不方便更衣的顾虑。
「那么,就谈谈真正的好意吧。——可惜的是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作为一介友人的好意就是了。」
声音的气氛突然改变,威尔海姆回头。罗兹瓦尔姿势不变仰视著他,但态度却已丕变。那是在战地上勘查与史芬克丝相关的魔法阵时所表现出的真切态度。
——亦即,罗兹瓦尔是表明自己内心的状态。
「多亏你和你的朋友们,我才能达成我的目的。因此你可以把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当作是由衷感激。」
「……继续。」
「——内战的战火即将延烧到你的老家托利亚斯领。」
「什……!?」
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空降的字眼,让威尔海姆目瞪口呆。罗兹瓦尔就在惊愕不已的他面前交叠修长双腿,满脸认真地点头。
「我在各处都有认识的人,所以这方面的消息很灵通,又都是第一手。我想等消息传到你这儿的时候可能已经太迟,所以便亲自跑这一——趟了。」
「你为什么那么……而且,那边是……」
「当然,攻击托利亚斯领毫无战略价值。不论是对领主还是对王国军来说,听到这消息都是晴天霹雳。可——是,那种理论不适用于现在的亚人族。你懂吧?」
巴尔加留下的恨意,被那仇恨之火焚烧的亚人族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也不知停损点。就算这样的行径毫无意义,也阻止不了内战之火的延烧。
「也有可能是为了报复杀了亚人族主将的你。——威尔海姆·托利亚斯。」
「——!」
只要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就会诞生报复的理由。内战的开头以及续战的理由都是如此,而且威尔海姆无从否认。
「有可能的话,找上头商量看看吧。波尔德殿下应该不会那么——坏心。虽说可能会花上一些时间。」
觉得事情办完的罗兹瓦尔站起来,穿过呆若木鸡的威尔海姆身旁,走向房间出口。
「……结果,你有何打算,是基于什么样的立场?」
威尔海姆立刻朝她的背影这么问。罗兹瓦尔停下脚步。
「不值一提。能让我有好感的人很稀少。正因如此,那些少数让我有好感的人要是能幸福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头也不回,没让人看到表情的罗兹瓦尔这么断言。了解到这段话的重量,威尔海姆屏息。而她突然耸肩然后转过头,微微一笑。
「要怎么做,由你判断。不要让自己后悔喔。」
仅留下这句话,罗兹瓦尔·J·梅札斯就离开了房间。
呆立原地目送她,好半晌后威尔海姆才回过神来。然后急匆匆地抓起刚脱掉的上衣,冲出房间去找波尔德。
——廊上已经看不见罗兹瓦尔的身影。
5
『我先去确认事实关连。视状况而定,会召集队伍出动,先惦记这点。——不要太性急喔,威尔海姆。』
罗兹瓦尔亲自告知逼近托利亚斯领的动乱——听了威尔海姆的陈述,波尔德以异常认真的态度点头,说完这句话后就前往大本营。
目送背影离去,自己能做的只剩下等待报告。尽管痛恨自己的窝囊,但现在却有自制力可以忍受这份无可奈何的煎熬。
别在左胸上象征骑士身份的徽章,不容许自己像以前那样自作主张。这是自觉的证明。
『我重复一遍,不要性急。好不容易才被授勋,不要做出会被剥夺身份的举动,你已经是有地位的人,不再是无牵无挂的一介剑士。』
夕阳西沈,夜幕笼罩王都。站在大马路上,不断回想波尔德的话。
没法乖乖地等在自己房间,在这段只能等待的时间里,威尔海姆的双脚就像被邀请一样慢慢地走向贫民窟广场。
和特蕾希雅交谈,像平常一样分开后过了数小时。威尔海姆也是首度在一天之内前往那个地方两次。
「——威尔海姆?」
在已经变暗的广场里看到红发少女仍旧待在那儿,不禁惊讶。
跟大马路不同,要走小巷才能到的广场并没有人工照明。偏偏今天晚上又有云朵遮蔽,因此昏暗到连手边都看不清楚。
在这种地方,特蕾希雅应该也看不见花海了,但她却独自留在这里。
「……怎么了吗?好恐怖的脸。」
凝视愕然失声的威尔海姆,特蕾希雅眨眨蓝色双眸。
「都这么晚了,一个女人家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这种说话方式简直……啊!」
口气不好地回应迟钝的特蕾希雅,结果她像是想到什么而击掌。
「嗯嗯……。——是很想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不过那样讲有点太坏心了。毕竟你生著一张不喜欢人开玩笑的脸。」
「————」
不知她在演哪出,觉得奇怪的威尔海姆在探索原因的时候想到了答案,当然也知道了她的想法。
这段对话就跟两人第一次邂逅时一样。
「————」
老实说,现在的威尔海姆没有心情陪特蕾希雅玩这种小游戏。可是看到她等待自己有所反应的纯真目光,就让人冷静了下来。
自然而然地去回想邂逅当初,自己的恶行恶样。
「这一带很多不法份子,一个女人家闲逛很危险。」
「唉呀,你在担心我吗?」
「我也有可能是那些不法之徒喔。」
「用不著担心啦。因为你是王城的骑士先生,所以不是坏人,对吧?」
特蕾希雅指著他胸前的徽章,只修改当初对话最后的部分,然后微笑。对此苦笑的威尔海姆走到她身旁。
她的服装跟白天一模一样,坐著的位置也是。这样看来——
「你一直待在这?」
「……嗯。待得有点久了。」
说了很少见的话的她吐吐舌头,不过她讲的八成是谎言。
是不知道她跟自己分开后都在做什么,不过之前一定也是待在这里直到天黑。
「我不想重复一遍,但……都这么晚了,一个女人家闲逛很危险。」
「谢谢你担心我。不过,现在才讲太慢啦。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所以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接我的。」
「————」
「对方是女生,有松了一口气吗?」
「……我又没在怀疑那个。」
什么松一口气,想太多了。而且,来接人的是女性这点,并没有减少晚上走在路上的危险。
「放心啦。她是很强的女剑士,比我还强喔。」
「跟你比的话,绝大部分的剑士都很强吧。」
毕竟她是跟武力无缘的少女,怎能跟那些人比。话虽如此,威尔海姆和特蕾希雅相遇已经将近一年,这段期间若有人担任她的护卫,应该是身手了得吧。
护卫——既然身旁会有这种人,那特蕾希雅的身份也不难想象。
「你不回去,是因为不想待在家里吗?」
「怎、怎么突然就问了这么难以启齿的问题,你是这样的人吗?」
「工作习惯,所以讲话都一针见血。所以,答案呢?」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对不起,我很难回答。」
道歉的特蕾希雅目光凝视远方,掠过眼眸深处的感情脆弱无比,威尔海姆责备自己神经大条。
哪有女孩子毫无理由会晚上不回家在外头走动的。
「威尔海姆呢?」
因此,慢了半拍才察觉到她这么问的意图。
坐在花海前面的废建材上,抱著膝盖的特蕾希雅仰望威尔海姆。
「我可以问……关于你原生家庭和家人的事吗?」
「我家的事……」
「对。嗯——因为,不是没有关系……吧?」
看特蕾希雅笑得害臊,若是平常的话,自己可能会说些什么,但现在提到家人却让威尔海姆犹豫该说什么。
毕竟,自己的老家托利亚斯家可能遭遇危险。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
看到威尔海姆欲言又止,特蕾希雅的表情顿时转为发愁。
太不成熟了,忍不住在心中这么咒骂自己。就算让特蕾希雅知道自己的现状,也只是给她增添不必要的负担。为什么自己不能维持平常的扑克脸呢?
威尔海姆懊恼地垂下脸。结果,面前的特蕾希雅站起来,然后双手伸向表情无精打采的威尔海姆。
「振作起来,你是男人吧!」
「——!?」
脸颊被她的手用力拍打,这招出其不意令威尔海姆目瞪口呆。才因干巴巴的冲击而瞪大眼睛,特蕾希雅便双手插腰挺起胸膛。
「我知道事情很复杂,但这样就垂头丧气的话太不像你了。你要像平常那样……毫无理由地威风凛凛才好。像个小孩子一样挥剑,毫无根据自信满满……这样才好。」
「————」
好过份的评价!没想到自己是被这样看待。威尔海姆先是傻眼,然后不高兴起来。
看到他不高兴,特蕾希雅这才觉得自己的发言不妥当。连忙说:「啊,不是啦,怎么说呢。」这样的变化让威尔海姆垂下肩膀。
然后叹气,紧接著露出笑容。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果然是个奇怪的女生。」
「什、什么?为什么这样讲?虽然感觉似乎前后不一,但我自认为说了很棒的话喔。」
「少自夸了。——不过,我不否认。」
回答完不服气的特蕾希雅后,威尔海姆再度深深吐气。
不是因为忧虑,而是吐出郁积在胸口中的所有感情。
「像个小孩子一样挥剑……是吗。」
拿著剑挥来挥去的小孩子,光想就觉得危险得不得了。这种表达方式很好笑。
但是,却没有错。威尔海姆就是挥剑的小孩子。内心还是小孩,就只有身体随著时间过去而长大,不知不觉便忘了那时候的事。
可是现在,他想起了还是个幼童的自己开始挥剑时,当时的志气。
「我送你到贫民窟的出口。在明亮的大马路上等人来接你吧。」
「……平常不这样今天却这样,可能反而会害她找不到我喔?」
「那不然,要留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吗。我可不会这么做。」
「这倒是啦。那没办法,就当个能让男人表现的女生吧。喏。」
自信满满地说完,特蕾希雅伸出手。牵起她的手让她站起来后,两人不知为何就这样牵著手走向贫民窟出口。
威尔海姆感觉到对方的手指所传来的热度,让自己的心跳加速。
「我在这边等。在这的话,应该就不会找不到我了。」
走过好几条窄巷,到了大马路附近的街灯下后,特蕾希雅停下脚步。说老实话很想把她带到大马路上,但她可能不想让自己跟接送的人相遇吧。
「一个女人家站在晚上的巷子里,不要被误会是卖花女喔。」
「我看起来才不像咧。……而且一开始叫我花女的可是你。」
「意思就是脑袋只有花,又不是卖花女的意思。」
「那样子也很过份啦!」
被红著脸的特蕾希雅猛拍肩膀,威尔海姆松开握著的手拉开距离。手指还有点留恋温度,他凝视著拋去女人味的她。
然后,触碰左胸的徽章,向她道别。
「可要小心夜路喔,花女。」
「你才是,跷班也该适可而止,不良士兵。」
互相说对方坏话,却又马上笑出来。然后——
「拜啦,特蕾希雅。」
「下次见,威尔海姆。」
就这样,像平常那样告别后,威尔海姆背对特蕾希雅。
边感受被她目送边走向大马路,几度确认她远离之后,就拔下别在左胸的徽章。
身为骑士的证明,现在的自己被认可的证据,让自己可以抬头挺胸见特蕾希雅的功绩。
拥有这一切意义的物品,在威尔海姆的掌中闪动黯淡光芒。
——但却根本比不上幼时反射日光的宝剑光芒。
「那个大笨蛋——!!」
隔天,来到威尔海姆个人房的波尔德放声怒吼。
被他的拳头用力敲击的桌子碎裂开来,原本随意装饰著的勋章散落一地。这已经算是充分的问题行为了,但光这么做还没法平息波尔德的愤怒。
「————」
站在气到发狂的波尔德身旁、默不作声的格林伸向被破坏的桌子残骸,然后从里头捡起以龙为意象的徽章——骑士的证明。
放在桌上的徽章,还有跟徽章一起被留下的纸条,上头只有一句话。
『抱歉。』
简单又没有修饰,很像剑鬼会留下的、脑袋不好的内容。
脱去骑士证明,只带著爱剑的威尔海姆·托利亚斯离开王都。
那是脑袋不好的他——剑鬼的答案。
6
放弃骑士证明,对威尔海姆来说需要很大的决心。
徽章是自己这个人被王国这泱泱大国所认可的证据。原本被骂是个坏小孩的自己,终于获得毋庸置疑的肯定的证据。
敲开王国军的门户,一个劲地挥剑到今天。
在深信只要有剑就好的那些日子里,有很多人给了自己许多东西。
有些是敌人,有些是同伴。朋友,好对手,队员,上司,仇敌,还有——
「——特蕾希雅。」
能自觉到这些想法,都多亏了她。念著她的名字,威尔海姆触碰爱剑。
留下徽章,意味著远离至今在王都得到的一切。
并不是因为那些东西毫无价值。而是因为深信有价值,却因为背负著徽章而无法有所行动,所以才会在知道那是无可替换的情况下放手的。
依恋,愧疚,后悔,愤怒。感情就像浑浊的泥沼一样。
根本不可能维持单一又纯粹的生活方式。一心期望能够成为剑的日子简直就像骗人的。
只不过现在,并不觉得那是坏事。
「————」
等一切都解决完,也没法一脸若无其事地回归到原本的日常生活了吧。自己已经安于现状很久,到了会有美好梦想的程度。
不要犯什么大过然后消灭包围故乡的战火,卸除骑士名誉之事不被追究,牵起特蕾希雅的手向托利亚斯家族的人介绍她。真的是想得太美好的未来。
——这个对现实视而不见的梦想,在故乡被暴动给燃烧的光景下粉碎。
「哦!哦哦哦哦哦哦——!!」
回到面目全非的故乡,剑鬼挥舞爱剑,开始孤军奋战。
7
『哥哥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
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这种常见戏码就发生在五年前的托利亚斯家。
托利亚斯家是拥有露格尼卡王国北部一块小领地的没落贵族,过去贵为武士名门的荣耀变得稀薄,威尔海姆就是这个家庭中的三男。
上面的两个哥哥都具备了充分的继承人素质,因此威尔海姆跟继承家业无缘,度过了十分自由的幼年期。而在奔放的日子里,与领主工作无缘的少年被装饰在大厅的一把宝剑给吸引。
那是标榜托利亚斯家曾以武术之家享受荣誉的仅存物品。
回过神时,威尔海姆已经为剑著迷,每天从早到晚埋头锻炼。一开始微笑看著他这么做的家人,在他持续六年还如此之后已笑不出来。长兄对仿佛被附身般醉心练剑的幺弟说教的光景,成了司空见惯的事。
而反驳成了顶撞,演变成争吵,最后冲出口的就是开头那句话。
结果,离家出走到了王都的威尔海姆,成了王国军的「剑鬼」。
那是没法对特蕾希雅和其他人说出口、威尔海姆丢人现眼的人生起头。
——怀念的托利亚斯领,已经在亚人族的猛攻下被大火吞噬。
熟悉的景色一片火红,住了十几年的宅邸早已被烧毁。不知是否对来犯的敌人无法作出任何抵抗,处处徒留被蹂躏的痕迹。
这是当然。两个哥哥都是温厚老实人,作梦也没想过要战斗。他们是用战斗以外的方法来拼命守护家园。
正因如此,为了弥补哥哥不足的部分,自己才会埋首练剑。
明明现在的自己,应该有这样的力量。
「唔唔唔哦哦哦——!!」
剑风狂扫,亚人的血雾将托利亚斯领染得更加殷红。
践踏完人族微弱抵抗的亚人族,被一名剑鬼咬破
侧腹,割掉仰首的脖子,斩断意图抵抗的手脚,贯穿发出憎恨声的喉咙。
身上溅满血花,扯破喉咙吶喊,不断挥舞挥过几亿遍的宝剑。
「是剑鬼——!是杀了巴尔加和利布雷的剑鬼!」
威尔海姆尽情施暴。察觉到他的身份后,亚人族一窝蜂拥上来。视野左右全都是亚人,宛如巨浪的恨意从正面袭来。
一开始的优势持续不了多久。原本因剑鬼出现而动摇的亚人联军,在发现敌人只有威尔海姆一人之后,就利用人海战术企图击溃他。
敌众我寡、势单力薄下,伤口不断增加。纵使十剑夺取十条性命,敌人也用百条性命来换取对他的一次伤害。自然而然的,孤立无援的威尔海姆陷入劣势。
「————」
四周被敌人包围,前后左右的杀意全都冲著自己来。
具有突破力的大块头不在,默默守护背后的盾兵也不在,更没有可以构筑战线的同伴。
一个人。过去战斗时曾以为自己一个人就够,但其实自己从未落单。直到现在他才痛切了解到这点。
「呃啊——!」
背后吃了一记。转身用突刺破坏掉偷袭的人的心脏。一停下脚步,针对自己的攻击就逼近,想要躲开,脚却扭到了。以不自然的姿势防御住攻击,导致全身骨头都在吱嘎作响。咬牙忍住,银色闪光狂舞,一群亚人被弹飞。
但是,难看不像样的破敌行进也就到此为止。身上除了惊人的溅血,还有自己的伤口流出的血,失血量即将超出极限。膝盖一软,当场倒卧在地。
「呼!呼!呼——唔——!」
呼吸急促,战意勃发,可是手脚却没法响应斗志。
被淹没在亲手杀死的敌人尸堆里,终于连爱剑都滑离威尔海姆的手中。在战场上松开剑, 是绝对不能犯的丑态。
剑鬼一旦放掉剑,就不再是鬼,只是个人——不,是连人都称不上的残骸。
最初的愿望让自己沈浸在剑中,甚至被称之为剑鬼,但连初心都忘记,什么也没想、就只是一路奔驰的男人,会有这样的末路或许也是理所当然。
结果,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握剑,又留下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就只是空无一物的空虚肉块。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剑鬼,可怕的高手……但你的命运在此结束了!」
大个子亚人站到旁边,准备朝半死不活的人类的脖子砍下去。
真正的「死亡」就在眼前,威尔海姆的心在感情下沸腾。
「————」
浮现脑海的无数影像,是与威尔海姆的人生交错的众人。
双亲,两名哥哥,领民,王国军战友,格林,波尔德,罗兹瓦尔,卡萝,最后是背对花海朝自己微笑的特蕾希雅。
下次见。道别时,她的脸和声音都烙印在眼皮、甚至灵魂上,没有离开。
——理应什么都没有的日子里萌生了光芒,和幼时所见的宝剑光芒相重叠。
祈愿成为剑,被众多邂逅给烧热,被堆叠的羁绊给锤打,最终成为了人。
不管是身为钢铁还是身为人的日子,都还有许多留恋以及遗恨。
「我……不想死……」
因此,当死亡真正降临,威尔海姆道出的是对活下去的执著。
夺去那么多的人命,原先是那样吶喊著自己临终时要利落干脆,但死亡真正降临的这瞬间,威尔海姆的心因畏惧死亡而战栗。
因为找到了活著的乐趣,如今,迎向终末的恐怖让他的心产生了裂痕。
「————」
但他那沙哑的最后遗言,被他砍死许多同伴的敌兵可不允许。
毫不留情挥下的大剑确实斩断剑鬼的性命——
——这时,迸发的斩击之美让自己这辈子永生不忘。
原本要给威尔海姆最后一击的大个子亚人,脖子被明快地割断。
伤口的断面太锐利平整,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被砍。滚落的亚人头颅,表情也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死了。
将死之际的威尔海姆,被头上发生的现象给夺去目光。
正因为目光整个被吸引,所以对之后发生的事也毫无反应,完全停止思考。
——剑风呼啸,无数银色闪光狂舞,亚人的性命被接连葬送。
有新的「人物」参战,错愕传遍亚人联军。但这不构成任何问题。为什么呢?因为知道「人物」的存在,跟剑光抵达几乎是同时发生。
亦即,亚人是透过死亡来得知有某个「人物」的存在。
「————」
剑舞,真的就像在跳舞,「人物」重复斩击,量产死亡。
淋漓尽致的剑击让威尔海姆以为是死神出现了。是准确收割对手性命,让当事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死,美丽优雅的死神。
——死神绑在后脑勺的红发跃动,白色长剑就像手脚一样灵活。
「红发……?」
仿佛在保护跪趴在地的威尔海姆,死神将他周围的亚人砍光,了结性命。
每一道斩击,每当那身影掠过视野,就搅乱威尔海姆的心。
014
因为,现在在那边的人是——
「——威尔海姆!你这个大白痴!找到你了!」
听到粗野声音的同时,肩膀被粗暴地抓住,然后整个人被拉起。惊愕的视野里闯进波尔德和格林的脸孔。他们的身后还跟著卓格夫队,所有人都溅满血、样子惨不忍睹。
「本来想说就算是你也难逃一死!有没有学乖!你这个大白痴!笨蛋!」
「——!」
波尔德扯开嗓门痛骂,格林也嘴角扭曲像是想说什么。但是他们都没有追击满身疮痍的威尔海姆。找到重伤的威尔海姆后,他们立刻为了撤退做出确保退路的指示。不过——
「住、住手……现在哪能离开!我!不是躺著的时候!」
挥开抓住自己的手,想要踏进拓展开来的剑戟之宴。可是脚却在踏进之前停下来了,然后痛苦地咬牙切齿。
自己有自觉。身为剑士最基本的骄傲止住了他的脚步。
「————」
奔驰的银闪,美丽的剑闪,完成度超越所有人的一闪,那就是死神的剑技。
可以断言。为剑道而活、奉献许多时间给剑的威尔海姆可以断言。
——那样的剑之领域,自己这辈子永远都到不了。那是具备资格的人方能抵达的境界。
唯有真正为剑所爱之人,才能抵达以剑为名的钢铁顶峰。
「——!」
这次,身体确实被格林粗鲁地扛起。威尔海姆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体力也耗尽,连意识都快要消失。
即使如此,只要是容许的情况下,只要心灵还能够承受,他想看那剑舞看到最后。
「——大人……!」
仔细一看,竟然连卡萝也在现场。仿佛像在看守死神的战场,她手贴胸膛,表露出担心强悍死神的态度。
傻住,愕然。卡萝的双眼到底在看什么?那个死神哪里看起来要人担心了?
——同为剑士的你,会不知道那剑技有多骇人吗?
只是一挥就让人看到同为剑士的等级落差,那个人物的存在高到让人绝望。
「那个、死神是……」
「死神?别说笑了,那是王国的王牌。是让我们望尘莫及,真正的王国之剑。——『剑圣』。」
远离战场,连意识都模糊不清,在昏厥前最后听到的单字。
「剑圣」。这本身就是赋予露格尼卡王国历史上的活传说的称号。
但是,那个称号根本就不适合她——
「————」
现在的威尔海姆不但无法传达这点,连要叫喊都没办法。
8
——托利亚斯领的战役在后来的露格尼卡史记上被大书一笔。
这场战役的舞台托利亚斯领本身并没有价值。其惨状仅被当作「亚人战争」中常见的悲剧之一。
这场战役跟其他悲剧只有一点不同。
它是当代「剑圣」华丽的初征战场。
当代「剑圣」在这场战役之前,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因此有人质疑其存在,更有人怀疑「剑圣加持」是否光华不再。
可是,被世人担忧的「剑圣」实力,在这场战争中获得证明。
初征,仅仅一人,结束上千的亚人性命。这除了剑圣以外无人能办到。
「亚人战争」陷入泥沼迷雾状态,而能够将之结束的救世主终于登场。每个人都相信这种论调,每个人都高声赞美新的「剑圣」之名。
为了守护托利亚斯领,舍弃骑士身份回归一介剑士,孤军奋战打倒三百名亚人的「剑鬼」,他的名字和功绩都被悄悄埋没。
但是,「剑鬼」本人根本不在意那种事。
他不拘泥纪录和勋章。曾让他拘泥的理由他早已放手。
所以对威尔海姆·托利亚斯来说,重要的是——那个广场的花海。
战伤痊愈,终于可以到广场了。但那已是几个礼拜后的事。
一手拿著屡次在激战中被过度使用而残破变形的爱剑,走在习惯的路线上。漫步在这条路上时,威尔海姆的心头总是被各种情感给充塞。
有喜悦,有期待,有忧郁,有不安,有著急,有羡慕。
——而现在,充斥威尔海姆心中的感情跟以往的任何情绪都不同——
她应该在。直觉这样告知。威尔海姆相信自己的直觉。每次去广场幽会,她是否等在那里,自己都有信心能猜中。
但这股直觉是以何为要因而运作,现在去追究已毫无意义。
抵达广场,屏气凝神。用不著探寻,她的存在感就很强烈。
就在广场的既定位置,坐在每次坐著的废建材上,视线望著季节已过的花海。
不是用走近这种窝囊的方式,而是急驰且中途不出声地拔剑。剑在速度感中往下劈,迅雷不及掩耳的斩击会将她的头剖成两半,但是——
「真屈辱。」
「……是吗。」
真心话脱口而出,简短又有力。
威尔海姆的全力一击,被两根手指给夹住。
对方连头都没回。耗费在剑上的所有岁月,都被压倒性的剑术才能给否定。
「你一直在笑我吧?」
「————」
没有回答。明明沈默才最伤威尔海姆的心。
明明就连现在,都没法从那纤细柔弱的身体感受到一丝习武之人的气息。
「回答我啊,特蕾希雅……不对,『剑圣』特蕾希雅·范·阿斯特雷亚!!」
用力夺回剑,狂吼的威尔海姆再度砍过去。但是却被她以轻盈到连头发都没乱的动作避开。目光追随舞动的红发,紧接著脚被一绊,整个人随之倒地。
为人所惧的剑鬼威尔海姆连受身都来不及,实在凄惨无比。
被重复幽会,互相调侃对方,不为人知地加深羁绊的那名少女给绊倒在地。
俯视倒地的威尔海姆,特蕾希雅的蓝色双眸逐渐变得透彻。映照澄澈天空的蓝,慢慢转为不允许云朵存在的孤独蔚蓝。
「哦、哦哦哦哦哦——!」
像是要紧追远去的背影似的,威尔海姆跳起来再度开始攻击。
热心追击的剑击,精湛到让人忘了他曾满身是伤被逼到绝境。打倒巴尔加,与利布雷对峙,让剑鬼之名广为人知的无数战斗。现在的剑气却更胜上述过往。
被洗炼和研磨的剑技,连过往的自己都给爽快割舍。
在没有别人、仅有彼此的秘密之地,「剑鬼」倾吐自身所有的剑力。毫无疑问的,这是威尔海姆的人生中所展露的最顶级剑术。
但每一招,都被连剑都没拿的特蕾希雅像玩游戏一样轻易躲过。像在儿戏又像在跳舞,事实上,就是有这等差距横亘在两人之间。
无可奈何的墙壁,无计可施的差距,无法跨越的距离。足以被称之为隔阂。
彼此的隔阂清晰地挡在中间。
「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俯视被自己打倒的威尔海姆,特蕾希雅平静地宣告别离。
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已握著威尔海姆的爱剑。剑鬼被剑圣夺去爱剑,还被剑柄而非剑刃难看地殴打,到了连一步都动不了的地步。
好远。还有好弱。碰不到。远远不够。
——所以才会让特蕾希雅有那种表情。
「露出那种表情……别给我用那种脸握剑啊……」
恬不知耻也该有个限度。也不想想是因为谁的无力,才让她露出那种表情的。
要是自己更强,更有剑术天分的话,就可以不让她有那种表情了。
「因为我是剑圣。我本来不了解握剑的理由,但后来了解了。」
那是特蕾希雅难解的、向威尔海姆寻求的「某种东西」的暗号。因为她想问却又无法老实问出口,心里有著这幽微的一部分。
「什么理由……!」
「为了守护某个人而挥剑。我认为那很不错。」
约定俗成的对话,不知不觉间已经没有必要确认的问答题。
——喜欢看花,找不到挥剑意义的「剑圣」。
给予特蕾希雅·范·阿斯特雷亚挥剑的理由,是威尔海姆的原罪。
正因为是比任何人都强大,剑技无人能及的她,故益发如此。
「你,给我等著。特蕾希雅……」
特蕾希雅说完要说的话就径自离去,威尔海姆只能朝她大喊。
手脚不能动,连脸都抬不起来。但是,以对特蕾希雅的心情和对自己的愤怒为原动力抬起下巴,拼命地用和她一样湛蓝的双眼盯著头也不回的背影看。
脚步没有停留,特蕾希雅的背影远去。声音将无法传达。在那之前——
「我会从你那抢走剑的。谁管你被给予的加持还职责。不要瞧不起挥剑——不准看轻剑刃、钢铁之美,剑圣……!」
背影远离,不久就看不到了。最后的痛骂有传到她那儿吗?
应该有。应该有传给她。
阐述钢铁如何为剑的剑鬼,对为剑所爱的剑圣作出的,悲哀凄惨的宣战布告。
——在那之后,两人再也没在那儿相遇。
「剑鬼」威尔海姆·托利亚斯在那之后就从王国军销声匿迹。
取代他的,是在王国军中以「剑圣」名闻遐迩的特蕾希雅·范·阿斯特雷亚。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仿佛体现这句话的她大为活跃,让原本以为没有终点的「亚人战争」形势逐渐一面倒。
用压倒性的力量,让巴尔加·克罗姆威尔所留下的憎恨火焰以及绝不会消失的战争循环臣服——就是这种英雄故事的其中一个答案。
「剑圣」的威名分别成了人族的希望、亚人族的绝望。
而时间流逝,战火被一扫而空的时候,这个故事也终于迎向结局。
「亚人战争」的终结,和剑鬼与剑圣的最后幽会——「剑鬼恋歌」将被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