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三章『始自四百年前的吶喊』

1

进入宅邸大门,穿过前庭的昴仰望头上的太阳。

位置稍稍偏西,现在应该是刚过中午的时候吧。

从「圣域」出发后大约半天,终于抵达罗兹瓦尔宅邸。面对豪宅的威容,首先仍为平安无事归来而感到放心,昴轻声叹气。

「就说了,不要一脸傻住的样子啦。」

「……人家才没傻住呢。只是因为您回来得很快,所以惊讶而已。」

这么说的人,是瞪大翠绿双眸的金发高个子女性──法兰黛莉卡。出来迎接客人的她看到站在玄关的是昴,愣了好半晌。毕竟对她来说,对方是只花一天到了目的地就折返的人,所以当然会很惊讶。

──不过对昴来说,这一天内一直在累积激动的时光。

「我折返是有理由的。……原因也跟你有关。」

「……所以就一个人回来了?甚至没带爱蜜莉雅大人。」

「爱蜜莉雅不能离开『圣域』的理由,你早就知道了吧?用不著演戏了。我可是带著比你想像得还多的东西回来的。」

法兰黛莉卡紧张起来,昴举起双手示意她放轻松。他不想做无谓的争论。在以前的轮回中,法兰黛莉卡的嫌疑已经洗清。

她跟宅邸遇袭以及在「圣域」发生的异状全都不相干。

不过要爱蜜莉雅带著辉石,以及隐瞒关于结界的几项情报,还有是被谁命令这么做的,她死都不肯说出口。

──她藏在心头的秘密,自己一定要揭穿。

「……这么讲,根本是发誓要一口气揭露你们姊弟的秘密呢。真是讨人厌啊我。」

「您在自言自语?还一直盯著人家的胸部看……不、不可以哟……?」

「我不会说没兴趣,但不是喔?总而言之,事情……」

「──唉呀!?是昴!?」

因为昴的视线位置而遮住胸部的法兰黛莉卡扭捏地说。昴主张那是误会,跟雀跃的声音响起是同时发生。发出朝气十足的脚步声跑到两人面前的是娇小可爱、穿著女仆装的少女──佩特拉。

「哇啊!您回来得可真早!」

站在法兰黛莉卡身旁仰望昴的佩特拉眼神散发光彩,为他的归来开心不已。对此昴双手环胸,看向法兰黛莉卡。

「吶,你看。这才是女仆该有的态度吧。」

「佩特拉是特别的。这种讨喜我是做不来的。……啊~真可爱。」

「──?昴……大人,法兰黛莉卡姊姊,请问怎么了吗?」

听著两人的对话,被撇在一旁的佩特拉好奇地歪头发问。那模样让法兰黛莉卡愉悦,斜眼看著她们的昴则是安心地抚摸胸膛。

能够像这样和平安无事的佩特拉与法兰黛莉卡重逢,真的太好了。

特别是见到佩特拉,眼睛都觉得酸了。──因为对昴来说,与佩特拉的最后回忆,是在宅邸惨案中为了只剩下手的少女而痛哭。

「……昴大人?」

「没事,看到佩特拉我就被治愈了。老实说,看到你的脸我就真的放心了。回想起来,这次我能毫无顾忌说话的对象就只有你了。」

昴朝著仰望他的佩特拉笑著说,同时伸出手彷佛梳理般抚摸略带红色的咖啡色头发,佩特拉开心地接受了。

「昴大人,真羡慕……微笑对谈请留待后头。请问您回来是有什么要事呢?」

「前面掺了一些真心话呢,不过话题进展得快对我也有好处。……可以到休息室说嘛?」

「马上端茶过去。佩特拉,带路。」

「是,法兰黛莉卡姊姊。昴大人,请往这边。」

两人俐落分工。法兰黛莉卡去厨房,佩特拉牵著昴的手带路。

「────」

一踏入宅邸,昴就产生想去雷姆房间的念头。

可是他用使命感作为理由,硬是压抑住。现在要是以见雷姆的欲望为优先的话,感觉重要的事物都会因此夭折。

所以说,只有现在,先把雷姆的事藏在意识深处。珍而重之地收好──

「……对了,有件事得跟佩特拉你说呢。」

「──?请问是什么事呢?」

「谢谢你的护身符。它救了我。虽然方式可能跟你所想的不太一样就是了。」

昴将绑在右手腕的手帕现给不是走在前头,而是普通地走在自己身旁的佩特拉看,表达感激。这条手帕真的在意外之处帮了昴一把。

在魔女的茶会中变成代价,与「嫉妒魔女」对峙的时候成了武器──

「真的吗?我有帮上昴的忙吗?」

「嗯,帮忙捡回一命……这样讲有点不对,但就是这种感觉。」

「──?──?不过太好了!我好高兴!」

爽快地接受昴不明不白的回答,佩特拉开朗的脸蛋边笑边散发安稳,滋润了昴的心。

──这张笑脸也是自己要守护的东西之一。昴朝内心牢牢发誓。

2

回到正面玄关后,凝视昴的佩特拉不开心地鼓起脸颊。

快一个小时前,昴发誓要守护的笑容已经不见踪影。红通通的脸颊和水汪汪的眼睛都在全力诉说不满,让昴觉得无地自容。

「佩特拉,嘴巴要嘟到什么时候。昴大人会觉得很伤脑筋的。」

「可是,可是……法兰黛莉卡姊姊……」

「没有可是。昴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但你却闹脾气,这不是女仆应有……不,这已经称不上是女仆了。懂吗?」

「呜呜~」

被法兰黛莉卡责备而感到委屈的佩特拉低下头。被正确的道理驳斥到说不出话来的佩特拉很可怜,但这边昴插嘴的话只会火上加油。内心觉得过意不去的同时,也只能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毕竟这是不能退让的事。

在休息室里,昴根据过去的轮回而向两人提出某个提议。

提议的内容正是让佩特拉不开心的原因。这个提议是──

「──让宅邸净空,暂时躲在村子里。这样就行了吗?」

「是的,拜托了。抱歉做了这么没道理的要求。」

「毕竟前阵子才刚发生魔女教的事。以此为理由的话,我也没法反驳。」

昴的提议是以魔女教为根据,使得法兰黛莉卡忧心忡忡。

贝特鲁吉乌斯率领魔女教徒袭击宅邸和村庄,是仅约一个礼拜前发生的事。记忆犹新的伤害,用在说服佩特拉和法兰黛莉卡上极具效果。

──要求两人离开宅邸,好避开艾尔莎等人的攻击。

那是在这一轮以最快速度回到宅邸的昴所采取的策略。为了增加说服力,说明的时候不说敌人是杀手,而讲成是魔女教的残党。为了隐瞒两人是宅邸的工作人员,昴要求她们打扮成村姑模样再逃回村庄。

老实说,佩特拉姑且不论,法兰黛莉卡遵不遵从其实没什么把握,但──

「──我会好好遵守的。毕竟昴大人将爱龙和重要女性都托付给我。」

「……会托付给你不是要用来说服你,而是因为信任你才会交给你。」

「唉呀,是泡妞妙句。昴大人很擅长挑逗女仆心呢。」

「赞成!我也这么觉得!」

佩特拉边蹦蹦跳边举起手主张自己的意见。昴苦笑,然后视线慢慢移到手上──被抱著的心爱少女的睡脸。

抱起睡在个人房间内的她,昴就这样把她带到外头。然而──

「雷姆和佩特拉,以及帕特拉修都拜托你了,法兰黛莉卡。我也会尽快去跟你们会合……」

「满心期盼您能说服碧翠丝大人,然后跟我们会合。──我是真心盼望。」

「……嗯,知道了。」

法兰黛莉卡脱口而出的希望,昴点头加以回应,用臼齿咬脸颊肉。

真正达成那个誓言会是在何时呢?这次吗?还是在之后的某一个轮回?这个连昴都不知道。但是他一定会实现这誓言。他赌上性命这样发誓。

所以,他现在只能在要留给尚不确定的未来的东西中,选择自己所能办到的最妥善选项。

「为什么佩特拉心情还是不好呢?要是被讨厌了我会很难过。」

「哼~这样的话……昴你刚刚说过,多亏了我才得救对吧?」

见昴高举白旗投降,原本不开心的佩特拉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而提起方才的感谢。昴一点头,她就竖起手指说:

「那我要谢礼!跟我约会一次!这样我就原谅你!」

「你是从哪学到约会这个词……是爱蜜莉雅那次吗。你记忆力真的很好呢。」

这个可爱的提案,让昴想起之前做为解决魔兽骚动的奖励而和爱蜜莉雅第一次约会的事。那时因为走

遍阿拉姆村周围全部的景点,所以全被村民和小孩子们看在眼里。佩特拉好像还记得的样子。

「知道了。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消气,就让我当护花使者吧。能够成为佩特拉第一次的约会对象是我的光荣,我会鼓起干劲的。」

「好!那说好了哟!」

脸蛋笑逐颜开,佩特拉像是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昴被那笑容拯救。被少女以约会就能一笔勾销的贴心给拯救。

「那我去叫帕特拉修酱过来!」

佩特拉挺直脊梁,朝气十足地冲向宅邸后头。虽然看起来欢欣鼓舞,但她之所以这么做,更大的理由恐怕是顾虑到他们吧。

昴还有话要跟法兰黛莉卡说。佩特拉敏感地察觉到这点,才让他们独处。

「……之后,我一定会实现这个约定的,佩特拉。」

昴朝著远去的背影呢喃,但只留在口中,没有传出去。

这个世界一定会消失。刚刚的约定将不会留在她心里。但是只有昴不会忘记两人曾经说好的约定。

──为了能在往后选对正确的未来时,再次做出同样的约定。

「她是个好孩子呢。」

「是啊,总有一天会让我自豪,那孩子第一个约会的对象是我。」

目送佩特拉后,现场只留下三人,除去在怀中沉眠的雷姆的话就是独处──是两人对话的绝佳机会。

领悟到这股气息,法兰黛莉卡身子微微僵硬。昴重新面向她,然后──

「在送你们离开前,我有件事……不,可以问你三件事吗?」

「多么突然又极度厚颜无耻呀。要听过内容才知道啰?」

昴重新抱好雷姆后这么说,令法兰黛莉卡皱眉。翠绿的瞳孔透露出不安,昴斟酌了片刻,思考该朝她的不安倒入什么。

「我想问嘉飞尔的事。那家伙曾经进过坟墓,你知道吧?」

「──。您跟嘉飞尔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一直叨念要我们警戒他的可是你喔。再者,我也知道嘉飞尔跟你是什么关系了。所以说,你用不著粉饰了。」

「仅仅一天……实质上只花了半天。您相当受老爷的信赖呢。」

昴知晓的事情之多让法兰黛莉卡瞠目结舌,自言自语地做出结论。她似乎以为昴是从罗兹瓦尔那儿得知这些情报,但昴刻意不订正。

不可能在一天之内知道的情报量──正是昴才有的武器。

而昴要用这武器,探究嘉飞尔的真正想法,以及攻略「圣域」不可或缺的事。

拥有使徒资格,对「试炼」的偏见,以及对挑战坟墓的爱蜜莉雅展露的些微同情。嘉飞尔一定对那个坟墓抱持著某种特殊情感。

假如那就是每次轮回让他采取不同行动的根源的话,便将成为线索。

「您从舍弟那儿听说了我的事?」

「……不是很想讲,基本上都是坏话。法兰黛莉卡拋弃故乡,出去了就没回来。嘉飞尔是这么说的。」

「────」

「啊,不过,那家伙有可能只是随便谩骂……」

「不会,没关系。谢谢您的体贴。不过,我没事。」

看她坚强地摇头,昴反而口浊没法再说什么。这段期间,法兰黛莉卡眯起眼睛,宛如眺望远方般别过视线。

「我离开『圣域』,已经超过十年之久。离开后就跟舍弟……跟嘉飞再也没有说过话。所以彼此之间一直有著无法弥补的鸿沟。」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离开『圣域』吗?」

已经知道她不会被包围「圣域」的结界囚禁的原因。结界只会对人类与亚人的混血儿产生效果,但只要其中一边的血统薄弱就不会被影响。

亚人的血统不是二分之一而是四分之一,那就是法兰黛莉卡能离开「圣域」的原因。

「不过,出得来和出去是两回事。我问过嘉飞尔,结界解除后他想做什么……但他没有答案。」

「也是啦……我呢,恐怕是想要打造那个。」

打造那个?这么抽象的说法让昴觉得奇怪。丝毫不觉他的反应,法兰黛莉卡回顾自己内心深处那个不具形体的答案。

「总有一天,结界会解开。我是这么相信的。或许那是我的心愿也说不定。结界解开,『圣域』被解放……不久,里头的居民就会到外头。但他们就会像现在的嘉飞,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那么你所说的打造那个,到底是什么呢?」

「和那个相近的东西。和那个同等的东西。相当于肯让一直居住在『圣域』的居民们来到外头的『契机』,或是『勇气』的东西。──也许能说,是『居所』吧。」

在了然于心的气氛下,法兰黛莉卡手贴胸膛。至今没有形体的心愿,正缓缓发芽,准备开花。

「圣域」是遭受不讲理歧视和排斥而失去居所的人们的避风港。当结界解除,连「圣域」都不再是居所时,他们能上哪去呢?

──法兰黛莉卡的目标,就是建造一个让他们安居乐业的新居所。

她相信可以办到,翠绿色瞳孔绽放著真挚的光芒。「关于坟墓那件事,」接著,她用这句话作为回应昴的开场白。

「就我所知,嘉飞只进过坟墓一次,接受『试炼』也只在那时候。……但之后有没有再度挑战,就不清楚了。」

「那次的结果如何?可以想像是失败啦……」

法兰黛莉卡摇头,一脸严肃。

「我那时候没法进去坟墓,就只能通知婆婆嘉飞没回来,然后由能够进坟墓的婆婆带嘉飞回来……」

「是琉兹小姐带嘉飞尔回来的吗。」

「圣域」的居民无法解除结界,因为被契约束缚。这是琉兹以前讲过的。然而她却进入坟墓,这根本是违背魔女的指令。

一想到琉兹是复制人,就觉得她那作为等同于反抗造物主。

不惜抗命也要救出嘉飞尔,也难怪嘉飞尔会追随琉兹,把「圣域」看得很重要了。

但是,「试炼」的结果却是嘉飞尔变成了强欲使徒,这代表他应该有所期望。

「回来的婆婆要我对她入坟墓一事保密。而后来嘉飞再也没说过要进坟墓这种话了。那孩子以前都说要亲手解放『圣域』,好让婆婆他们看看外头的世界的。」

法兰黛莉卡备感寂寞的话语,让昴理解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真意。

为了那迟早会到来的解放之日做准备,法兰黛莉卡为了打造出居所而离开了「圣域」。她一直在等──等嘉飞尔解放「圣域」的时刻到来。

为了帮助过去弟弟所怀抱的希望,法兰黛莉卡才到外头的世界──

然而,那个希望却夭折了,嘉飞尔现在对守护「圣域」一事可是死心塌地。

是这样吗?那就是嘉飞尔行动的真正源头吗?担忧看不见的未来,守著现状。这个行动的结果,就是至今跟他对立的真相吗?

「──昴大人,人家的不肖弟弟,还请您多多关照了。」

「……跟我讲这话,我是有什么办法吗?」

法兰黛莉卡深深一鞠躬,朝著深思的昴这么说。被这样拜托的昴感到困惑。但是,法兰黛莉卡却缓缓摇头,微微一笑。

她没有遮住嘴巴,露出尖锐牙齿微笑,却美得让人出神──

「我认为现在正适合拜托昴大人。我可是很有看人的眼光喔?」

这番带著戏谑的话,让昴撇开视线。很想回应她的期待。只是,自己在这一轮是否已经做好万全准备,足堪回应她的期待?

因为没有信心,所以昴不敢跟她对上眼,也犹豫该怎么回答。

「人家的不肖弟弟,还请您多多关照了。」

面对犹豫不决的昴,法兰黛莉卡依旧微笑,重复说出同样的愿望。

「昴大人,也该把雷姆交给人家了。手也快没力了吧?」

「……是呢。其实是在逞强。因为怕她掉下去,所以我死命在撑。」

以此终结这段对话,法兰黛莉卡伸出手。蒙受她的贴心,昴转换话题,然后轻轻地把雷姆交给她。

有听说过睡著的人身体会比醒著的人还要重。但是,昴一点都不觉得沉眠的雷姆很重。简直就像这个世界要将名字和回忆都被剥夺的她变得更加稀薄,好抹消她最后一丁点的存在似的。

「────」

雷姆被法兰黛莉卡抱在怀里,昴摸摸她的浏海,仔细盯著她的睡脸。为了把希望之后能再相聚的誓言传达给在作梦的她。

「──找到碧翠丝大人的方法,已经有谱了吗?」

要是有时间的话,要他这样轻抚著雷姆度过多久都行。像是要斩断他的依恋般,法兰黛莉卡询问接下来要留在

宅邸的昴之后的动向。

找到碧翠丝,找出现在应该还窝在禁书库的少女,然后带她离开。

「假若那家伙真有心要躲,那不管我想再多方法都没用。这我敢保证。」

「那么您要怎么做?因为昴大人必须见到碧翠丝大人吧。」

「我说过了吧,假如那家伙有心要躲的话。」

昴重复刚刚的话,法兰黛莉卡狐疑地垂下眉尾。面对她的疑问视线,昴的手总算离开雷姆,然后回头看向宅邸。

偌大而宽阔过了头的宅邸。有几扇门,就代表碧翠丝有几个藏身之处。但是──

「玩捉迷藏的人都希望被发现啦。我每次都能找到她,是因为躲著的她其实希望被人找到。」

而且,那八成正是昴与碧翠丝相连的唯一活路。

「雷姆和佩特拉,还有帕特拉修跟你自己,都万事拜托了。」

最后,他重新对法兰黛莉卡这么说。对此,抱著雷姆的法兰黛莉卡以恭敬行礼作为回答。

3

碰触到门把的瞬间,就有找到「正确答案」的感觉。昴苦笑。

毕竟在送法兰黛莉卡离开,回到宅邸伸个懒腰后,为了找碧翠丝而迈开步伐所选的第一扇门就是「大奖」。

假如在玄关跟法兰黛莉卡说的话是真的,那这个捉迷藏根本就称不上比赛。

不过,捉迷藏开始的时间点要算作「何时」,则会大幅改变解读这个事实的方向。

因此,为了确认这点,昴深吸一口气,转动门把──

「──你终于来了。」

迎接昴的招呼语,伴随著旧书味一同传向昴。

声音不亲切,语气不开心──然而昴的肩膀还是自然而然松弛下来。延续到方才的不安,和来到这里的辛劳,全都在这瞬间忘得一乾二净。昴举起手打招呼。

「哟,碧翠子。好久没见到你的脸,你还是小不隆咚的呀。」

「三天不见就叫好久不见,你的嘴皮子也还是一样让人厌烦呢。」

回应他的,是房内排满书架的禁书库主人。在四周都是旧书环绕的房间正中央,坐在木制梯凳上拄著脸颊的少女──碧翠丝。

昴看著她,突然想到:她老是坐在梯凳上。书库里头明明有桌椅,然而迎接访客的她老是坐在同个地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之后不管昴来这里几次都一样──

「……收起你那令人不快的眼神。贝蒂没理由被你那样子盯著看。」

「眼神的问题是与生俱来的。我承认我眼神很差,但不打算换掉。先不说眼神了……这次我来这里的理由跟之前不一样。」

昴将在其他轮回中所得知的碧翠丝情报放在言外之意中。虽然获得情报的地方不同,但是说「去了『圣域』就能知道想知道的事」的人,可是她本人。

事实上,碧翠丝一直执著于禁书库的理由,以及她拥有魔书这件事,昴都知道了。这些不能说是她的一切,但至少是线索。

面对昴充满决心的眼神,碧翠丝的脸微微僵硬。

「……你在『圣域』知道了?」

「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不是我知道了多少,总之我知道了一些。话虽如此,但并不是全部,不够的部分就由我的想像力补足啰。」

「随你高兴啦。……不管是哪种,都是讽刺。」

叹气后,碧翠丝僵硬的脸颊突然放松。

原本涂上顽固的面具剥落,露出底下的安稳微笑和虚弱的蓝瞳光彩──昴不禁为那表情而喉头一哽。

不是因为虚幻又脆弱的美感而让他屏息。而是那微笑有太多的寂寞──

「绵长悠久的契约终点。──抵达终点、结束契约后,贝蒂这次终于可以从停滞当中受到解放了。只不过──」

说到这儿,碧翠丝停了下来,调皮地眯起眼睛,才说:

「对象是你,对贝蒂来说是再讽刺不过的收尾了。」

4

心灵被她的话语和微笑给捆绑,昴一度用力闭上眼睛,好整顿心情。

「讽刺……讽刺是吗。讲得全部都知道的样子,是照著你重要的书讲出来的?」

碧翠丝的微笑让昴焦躁,于是语气变得带有一点攻击性。

瞥了她一眼,只见碧翠丝叹气,同时将手伸向梯凳后方,拿出一本书──书皮是黑色的「睿智之书」,然后抱在胸前。

记载持有者的未来,藉由预言引导持有者走向更美好未来的魔书──但眼前的书被罗兹瓦尔说称不上完成品。总之,就像抓著希望般,碧翠丝的手指紧紧抓著书。

事实上,她曾说过自己一直以来都是照著这本书的记载去行动的。

不管是救昴一命,在宅邸互相笑闹,顽固地坚持这里才是自己的居所,一切都是按照书里的指示。不过──

「一切都是从书中现学现卖,不掺入你个人的意见。你是要这么说吗?」

「……问题真多。既然你知道这本书是什么,那应该用不著说明了。」

「我说过了吧,不够的部分我是靠想像力补足的。你和罗兹瓦尔都隐瞒太多事了。所以说,要带你出去才会费那么多心力。」

「带贝蒂出去……?」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碧翠丝反问。「对啦。」昴回嘴,接著说:

「我是来把你带离禁书库的。可以说是暂时避难……不过说真的,我不希望你回来这里。这样太不健康了。」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带贝蒂离开……竟然擅自……!」

「你的表情写著你猜错了呢。我的所作所为,不是应该全都写在那本书里头吗?」

昴指著书,朝震惊的碧翠丝这么说。被提醒的少女恍然大悟,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书翻页。

像是紧攫,又像是追忆未来,忧愁盈满水汪汪的大眼睛,手拼命翻书。

「为什么……」

昴开口讽刺,结果碧翠丝竟然照做,这样的态度让他大为光火。可能很不讲理,但是满腔怒火像岩浆一样涌上心头。

愤怒一瞬间取代了方才与碧翠丝重逢时产生的安心感。

「不要抓著那本书了。你不应该这样子。」

「────」

羸弱的举动让昴压抑怒气,轻声说。这段期间,碧翠丝仍旧拼命翻书,双目扫视内页寻求救赎。

多么弱小的少女。那个总是自信满满,傲慢地坐在梯凳上,一脸厌烦地迎接昴,然后不情不愿地帮助他的女孩──

那才是菜月•昴信任的禁书库管理员吧。

「我不就在你眼前吗。──跟我说话的时候,不要看著书,看著我的眼睛讲话!」

「──啊。」

昴往前踏了一步,站在碧翠丝面前。影子投射在打开的书本上,碧翠丝这时才首度露出一脸现在才察觉到昴站在身旁的样子,抬起头来。

看到她眼中的自己,让昴更为光火。那表情彷佛被亲人拋弃的孩子。而让她那样的人是昴,还有勒令少女行动的那本书。

不管是看开的表情、嘟嘴的脸蛋、灿笑的容颜还是脆弱虚幻的样貌,假如全都是按照书本记载的去做,那昴至今认识的少女上哪去了?

──真正叫碧翠丝的少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给我──!」

「呀……!」

昴伸出手,用力抢走碧翠丝抱著的魔书。少女抵抗了一下,但颤抖的手指根本没有力气阻止,书本被轻而易举地抢走。

意外地还真轻。就连重量都叫人火大。这么轻的一本书,却让碧翠丝的生活方式充满阴影。里头的记载到底具有怎样的力量?

碧翠丝过去的行为、话语、感情,有多少是按照这本书──

「──咦?」

抓著抢来的书,粗鲁地翻阅。双眼扫视字句,大脑读取内容。本来是打算在看了之后质问碧翠丝的真正想法。

然而,跃进眼中的内容,却让昴震惊得瞠目结舌。

打开的书页上头一个字都没有。翻页。后头也没有文字。再翻页,继续翻页,一直翻一直翻,不管怎么翻都是空白的。

每一页都没有文章,连一个字都没有──

「──已经很久了。」

面对因惊讶和困惑瞪大了双眼的昴,碧翠丝有如自言自语似地低喃。书被抢走的少女用双手掩面,不让昴看到自己的表情。

就只是用沙哑的声音,把乾枯的感情放在舌尖上吐露。

「那本书不再显示贝蒂的未来,已经这样很多年了……」

碧翠丝抱著膝盖,蜷缩身子蹲在梯凳上。看到她顽固地拒绝他人干涉自己的态度,昴压抑不耐,等她接著说

下去。

在断断续续的沉默中,碧翠丝开始告解,阐述禁书库管理员的由来。

在怎样的经纬下有了这间禁书库,全听她娓娓道来。

「贝蒂被给予的职责,是维持和管理知识的书库。直到有朝一日再会的时刻到来为止,都必须一直守护这里……」

「知识的书库……」

昴站起来,环视塞满房间的书架。不管走到哪,放眼望去全是书籍。从昴在学习文字的简单书籍,到被归类在禁书的书本全都应有尽有。

简直就是塞满了庞大的量、贪婪不经筛选的各种书籍。

「她是个喜欢累积知识胜过一切的人。」

像是缅怀,又像是怜爱,又像是心焦的低喃。

碧翠丝的话,让昴联想到某个人。

「……我有隐隐察觉到。知道罗兹瓦尔跟魔女有关的时候。」

由罗兹瓦尔家每一代当家继承管理「圣域」,是被魔女托付的任务。罗兹瓦尔这么说过。而且从他至今的行为举止就多少可以察觉,他对魔女有著异常执著。

罗兹瓦尔住的宅邸里头,有著自古以来就定居于此的精灵。而他与精灵之间并无契约,这点也得到他本人的亲口保证。

既然如此,精灵是跟谁订契约才待在这宅邸里,一直守护禁书库的呢?

「碧翠丝,你是──跟艾姬多娜订契约的精灵吧。」

「────」

她的叹气就够当作回答了。光这样就足以充分了解少女的内心。

碧翠丝是和魔女艾姬多娜订契约的精灵。魔女自称是知识欲化身、想了解这世间所有。为她看守她所收集的知识精华,就是碧翠丝的任务。

而「睿智之书」可能就是作为任务的报酬,或是必要的道具,交给了少女。不管实情如何,反正已经失效了──

「……你刚刚说,那本书已经整本空白很多年了。」

「这是真的。」

「我没怀疑你。不,果然还是要怀疑。不然要怎么解释?你明明……那本书上什么都没写不是吗。」

──因为她曾数度凭自己的意志帮助过昴。

「────」

她无法出声的默认,带给昴在这一轮回里最大的希望。

以前,在得知碧翠丝是魔书持有者的那个轮回里,因为她坚持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是按照书中内容,使得昴大受打击。

跟碧翠丝往来才两个月──但是这两个月里,昴跟她是无话不谈。不但一起处理事情,还经常打打闹闹。

而那些过往被她断定全是虚伪,原本闷闷不乐、不愿相信的时光,全在亲眼看到空白魔书后感觉获得肯定。

治疗在王都被开膛剖肚的昴,贴近因宅邸发生的惨剧而心灵受挫的昴,帮忙查清昴中的诅咒,她救过昴很多很多次。

那些全都跟书的内容无关,之后渡过的快乐时光也都是──

「你不是因为那本书才帮我的……」

「──她最后对我说。」

彷佛想掌握希望的昴平稳的声音,被碧翠丝打断。

碧翠丝的声音没有颤抖,就在话被打断而屏息的昴面前,慢慢放下盖住脸的手──是宛如能乐面具、失去表情的面孔。

面无表情,宛如人造物的容颜让昴一惊,被奇特的感觉俘虏。她现在给人的印象就像琉兹的复制人──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她像皮可。

昴怕到唇角扭曲,但碧翠丝依旧面无表情,继续说。

「总有一天,『那个人』会出现在书库。等待他,是贝蒂的任务。」

「……啥?你说『那个人』?」

突然闯进耳膜的字汇,让昴凝然睁大眼睛。「那个人」,在之前的轮回也听过好几次──罗兹瓦尔曾要昴对碧翠丝说:自己就是「那个人」。

之前一直错过传达的机会,却在阴错阳差下听到碧翠丝本人亲口说出,昴再次为这个字词感到困惑。

碧翠丝似乎只当他的困惑是因为毫无头绪。

「她说了,在『那个人』到来之前,我要一直守护禁书库。那是这间禁书库和贝蒂的任务。贝蒂是要被交付给『那个人』的知识守卫。」

将「那个人」这个字眼挂在嘴边的碧翠丝,话中的复杂情感刺激昴的胸膛。那是宛如怜爱、憎恨、心焦难耐、恨到疲惫的复杂声响。

在听到这么复杂的声音后,却要昴轻率地自称是「那个人」,昴忍不住在心中咒骂罗兹瓦尔。

尤其现在又觉得碧翠丝的态度不安定到极点。

「要完成等待某个人在某一天来到禁书库的约定。贝蒂一直在等,等待书上记载那一天是什么时候,还有等待『那个人』。」

「等一下,碧翠丝。你冷静点。我跟你都太急躁了。先冷静下来……」

「可是,『那个人』没有来。书也没提到『那个人』。就这样,时间一直过去,一直过去,所以说……」

不能让她继续讲下去。虽然确定这点,却说不出话。

要说什么才能阻止她讲下去?要是讲错的话没法阻止,可是却又不知道要讲什么才是对的。所以说,昴只能一直喘气。

「就算你不是『那个人』也无所谓了。──只要能了结贝蒂,能够让契约结束,就算夺走贝蒂这条命的人是你,贝蒂也能妥协。」

那是碧翠丝的心愿,为了结束看不见终点的契约所做的恳求。

「────」

昴的目光离不开难过到湿透的双眼。

她的恳求滑进耳膜,脑袋却没法理解内容。──不,不是没法理解,只是在拼命防范意思渗透罢了。

其实他了解。意思有传达过来。眼前的少女,她的眼神、声音、想法都在吶喊。

──祈求自己让冗长的契约结束,了结这段没有尽头的等待。

「所、所以说……你、你是想死吗?」

「严格来说,跟想死不一样。贝蒂希望结束契约。只是想从一直束缚此身的永远契约中获得解放。」

「假如方法就是要了你的命,那跟想死有什么区别!!」

昴朝著不懂事的她声嘶力竭、破口大喊,还把抓著的魔书用力摔在地上。旧书承受不了这样的冲击,书页散落开来,白纸飞扬在书库里。

白色书页在昴和碧翠丝之间飞舞,昴用手挥开白纸,大骂:

「什么想死,不要开玩笑了!竟然敢说想死……就算别人准你在他们面前这么说,但就只有我……就只有在我面前,你不准这么说!」

一旦死了,命就回不来了。这是必然的道理。只有这点是无法动摇的真理。

但只有菜月•昴不同。所以说,只有自己可以拋弃性命,因为那样做有价值。能让死亡带有意义,自己能提出这种根据。

碧翠丝不同。其他人也一样。所以说,他绝不容许。

「这什么不讲理的要求。──你又了解贝蒂什么了。」

可是面对气势汹汹的昴,碧翠丝的回覆却极其冰冷、宛如刀刃般锐利。

少女拍拍裙子,在梯凳上站起,翩然落地。然后用手比向书库。

「贝蒂长年在这边……遵从契约,过了四百年喔。」

「四百年……」

又是这个字眼。超想咂嘴的昴皱起整张脸。

四百年,这个世界的历史大多都集中在这段时间。魔女时代,崩坏的结束以及繁荣的开始,王国受庇护,歧视半魔──所有因果的源头,真是不吉利的时代。

碧翠丝也是生在那个时代,然后活到今天。

「遵从契约,依附在立场相同的梅札斯家,按照魔书记载过生活。一开始的几十年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她的声音,话中内容的庞大,让昴感到一阵寒颤。

「不过,这段期间世界仍在运转。认识贝蒂的第一个罗兹瓦尔死了,由下一个人接替。贝蒂一路见证了这样的轮替。」

少女淡淡陈述。那样反而如实反应出碧翠丝在度过无机质的时间中,逐渐耗损心神的样子。

「每天就是等待总有一天会来的『那个人』……可是,贝蒂不会不安。毕竟,贝蒂的手中有书。只要相信并继续等待,只要页面继续誊写内容,就不会不安。」

「可是,那本书……」

魔书的残骸散落一地。昴知道只有白纸的页面对碧翠丝而言有多残酷。书中的雪白,对她来说就是绝望。

「睿智之书」本来应该要是她的希望象徵,却在不知不觉间──

「每天都确认好几次书中内容有没有改变……这段时间很难熬。」

「────」

「不知梦过几次最后一页有新的内容。只能一直希

望那个不知道长相,也不认识的『那个人』会推开门,让贝蒂接受完成任务的祝福。」

「……碧翠丝。」

「每当有人推开门,贝蒂的心情都遭到背叛。」

因为开门进入禁书库的人,都不是「那个人」。

而在背叛她期待的「某些人」当中,一定也有昴。碧翠丝不断失望。她所受的伤里头,也有昴添加的伤口。

──不客气又唐突、满不在乎地一直挖开伤口到流血,伤口始终无法痊愈。

「在度过这样的时光期间,贝蒂察觉了。……不对,是早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

知道少女受伤,自己还参与其中的昴声音颤抖。

而面对良心不安的昴,碧翠丝突然微笑。

那是跟方才说希望结束契约时一样虚幻脆弱的微笑。

「──书本之所以没有记载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因为持有者的未来在那就结束了。」

「才不……!」

反射性的否定,却被碧翠丝强大的心灰意冷给弹开,没能传达给她。

毫无根据的感情理论,并不是她追求的。她不需要安慰和粉饰。在她心中早已有答案。她早就做出答案了。

「为什么……要这样子……!」

尽管如此,感情不允许她这样。感情否定碧翠丝的灰心和对死亡的渴望。

「不要一个人做出结论!!谁都一样!要是心怀不安一个人烦恼,最后就会朝不好的方向去想!想说就只有这条路好走,然后烦恼痛苦……最后就会相信自己眼前只有这条最坏的路!」

几经磨难且屡次悲叹自己弱小的昴非常清楚。

不讲理的命运,会将孤独强加在人身上。然后强迫人只身不断面对困境,却又用漆黑手指缠绕孤军奋战者的心。

但是,用不著遵从这样的规则。昴想把这点传达给她。

想把当初昴听了而滋长出力量的话也对她说,给她力量──

「假如想要人帮忙,既然这么想就说出来呀!一句话也好,不说出来谁知道。帮帮我,我很难过。这样说的话……我就会!」

这样说的话,理应就会察觉了。──察觉自己用不著放弃。

「我被你救了好几次……所以说,这次轮到我帮你……!」

「……贝蒂想要人帮忙。」

「没错……就是这样,说出来。」

「帮帮贝蒂……」

「就是这样!继续,继续说下去!只要这么说,伸出手的话──」

「好难过,好痛苦……希望有人把贝蒂救出这片黑暗……」

「好,交给我吧。我──」

细小颤抖的手指伸向昴。昴也朝她伸手。

心情很急躁,但是现在很想抱紧眼前的少女,温柔对待她。

如今昴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不过,这样很好。多亏这样,才会知道少女被孤独折磨。就是胸膛的这股火热使命感,在推动现在的昴。

若是牵起她的手,昴又要背负新的重担。没关系。碧翠丝打一开始就是不能放掉的人。现在只是再次确定而已。

灵魂在呼喊,一个劲地吶喊。所以说,昴只是加以遵从。

帮助她,救救她。因为她对你而言是「────」。

「所以说……」

昴的手确实碰到伸过来的手指。

抓到微微颤抖的手指,为了不让它逃离而牢牢握住。接著,犹豫该笑还是该点头,同时看向碧翠丝的眼睛。

少女的蓝色双目,盈满豆大泪珠──

「──希望你杀了贝蒂。」

──昴的手被甩开。她不渴求随便马虎的救赎。

「──啊。」

被甩开的手,没抓到东西的手指,被拒绝的心灵,都在诉说麻木。

为什么?昴发不出声音。因为碧翠丝的眼神让人说不出话。

「────」

充满绝望的眼神──诉说著太迟了,一切已无法挽回。

「四百年……一直都一个人过。」

「碧、碧翠丝……」

「应该要来的『那个人』都不来,只能一直孤独地守护这里。」

目光离不开碧翠丝的双眼。

呼唤她的名字。但现在的昴就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犹豫不决。

「不知想过几次乾脆放弃吧。不知祈愿几次希望能够忘记这一切。不管几百次、几千次、几万次、几亿次,都还是不够……」

在这个昏暗的地方,碧翠丝度过了冗长的孤独时光。

抱著膝盖坐在那张梯凳上,对那个不知名的某人一直抱著希望和绝望。

而那份孤独,不知扼杀了少女的心灵多少次。

「帮帮贝蒂……?贝蒂想要人帮忙……?」

「──啊。」

「贝蒂…到底要…期望这种事多久?你以为……贝蒂从来不曾这么想,只知道放弃吗?」

结结巴巴的话逐渐带有热度,眼中泛著强烈光芒。

愤怒、失望、悲伤、灰心──都不是,就只是眼泪在闪烁。

「只要伸出手,你就会把贝蒂从这个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拉出来吗?可以告诉贝蒂这条没有终点的单行道该怎么走吗?」

「────」

「假如你…办得到的话……为什么……为、什么……」

低头的碧翠丝深呼吸,空出一段沉默。

这是最后了。现在是开口的唯一机会。就只有现在!

但是,因害怕而犹豫。害怕伤害她而说不出话。

碧翠丝抬起头,瞪著昴。少女张开嘴巴,龇牙咧嘴──

「──放著贝蒂一个人四百年!?」

「──!」

「一个人!一直!贝蒂在这里、一直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好寂寞!好可怕!以为被拋弃,以为没法遵守被赋予的任务……以为自己、自己会永远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

泪水从碧翠丝的大眼睛中倾泄而下。

斗大泪珠爬过脸颊,从下巴滴到地板。每当热泪敲击地板,昴的心就被巨大冲击给痛殴,被打到龟裂,慢慢变成碎片。

「帮帮贝蒂!?救出贝蒂!?为什么不更早一点做!?为什么要放著贝蒂不管!?事到如今才拋来温柔的话语,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拥抱贝蒂!?为什么!让贝蒂孤孤单单一个人!?」

她的话化为刀刃,转为烈焰,化做钢铁,接二连三地伤害昴的心。用所有形式,以一切意义,变成百般苦痛责备、折磨昴。

然而在这四百年里,碧翠丝一直站在受伤的那一端。

区区菜月•昴的话,能为碧翠丝四百年的孤独点破什么呢?

「求救的话也好,希冀救赎也罢……!在这四百年来老早成了枯朽的愿望了……」

「────」

「四百年,不是没人来过这里。期间也有人想要带走贝蒂。因为贝蒂是高等精灵,所以想要贝蒂的力量……」

「别、别把我跟那些家伙相提并论!我只是不能看著你……」

「跟贝蒂的力量无关,就只是想救眼前的人。……不是你这种天真乐观的人还真说不出口呢。」

「啊、呜……」

「不过,他们没能带走贝蒂。这是当然。毕竟──」

碧翠丝停下,再度露出虚幻的微笑。

「束缚贝蒂的契约,用半吊子的觉悟是无法抵销的。人类绝对做不到。」

「那不然,该怎么做……」

「──把贝蒂放在第一顺位。」

扔过来的话语极为平静,却又锋利无比。

昴像被人用细针贯穿耳膜的冲击给洞穿。

「把贝蒂放在心中的第一顺位。第一个想到贝蒂,第一个选贝蒂。要覆盖契约,盖过契约,涂销契约。带贝蒂离开,拉著贝蒂,抱紧贝蒂。」

「────」

「这种事,你是绝对做不来的。」

碧翠丝殷切又拼命的恳求,勒住昴的心。

这就是存在于沉重得不允许人轻率点头的心愿尽头的东西。

「在你心中,第一名的位置早就决定给谁了。所以说,你救不了贝蒂。」

有爱蜜莉雅,还有雷姆。有两个人。碧翠丝直指这点。

想念她们时,昴的心就会雀跃变热。那是刻画在灵魂上的答案。

碧翠丝的话非常真实。碧翠丝不可能成为昴的第一顺位。

「所以说,帮贝蒂打破契约……为这个除了等待以外什么也不能做的四百年划下句点,消灭掉违背精灵本

分的废物吧。」

「契约……有那么沉重吗?既然你讨厌、不想干的话就别做了。那种东西,凭自己的意思就……」

「──那对贝蒂来说,是唯一的生存意义。」

不但找不到答案,昴还犯下质问问题所在的可耻错误。

剎那间,碧翠丝眼中流露失望,用乾渴的声音这么告知。

「贝蒂是为了这个契约而活的精灵,出生以后被赋予这个契约作为第一个任务。随便扔弃任务然后活下去……你是要贝蒂这么做?」

「才不是随便好吗!你已经努力了四百年不是吗!这段时间都只守著一个约定,谁能责备你!谁有资格责备你!你已经做得很……」

「没人可以责备?没那回事……贝蒂就会责备自己!贝蒂绝对不会原谅自己!那种敷衍苟且的生存方式,精灵碧翠丝不会允许!」

昴踏出发抖的双腿,抓住娇小少女的肩膀倾诉,但碧翠丝却怒气熊熊地驳斥他,还推开他的身体拉开距离。

踉跄后退,咳嗽。身体使不上力。传达不出去的声音有什么意义。

「────」

碧翠丝瞪人的眼眸里还有著泪珠。她咬著嘴唇,用力抓著裙子。

不就是个小不隆咚的女孩子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放著这么小的女孩不管?

「贝蒂知道……你不是约定中的『那个人』。……」

「────」

「不过,你要成为『那个人』吗?你愿意把贝蒂摆在第一顺位吗?」

讲不出话。

没法轻易点头,也没办法冲动否定。

自己无法治愈碧翠丝的孤独。四百年,这份相思太漫长。要真正了解她的心,除非跟她度过相同的孤独,否则绝对没法了解──

「反正是不可能,贝蒂自己最清楚。」

「碧翠丝……」

「所以说,用你的手杀死贝蒂吧。自杀一样是违反契约,所以是精灵绝对做不出来的事。要死的话,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为什么是我……?」

碧翠丝伸长双手朝他恳求。

犹豫到无法直视少女伸过来的手,昴用双手掩面。

「为什么把你的最后一程……四百年的终点托付给我呢……」

「为什么……呢?」

这只是牢骚,只是藉口。只是逃避,还对讨厌的事充耳不闻罢了。

碧翠丝没有责骂昴胆小,仅是叹气。

接著隔了一下子,慢慢点头道:

「──啊,我知道了。贝蒂会把临终托付给你,一定是……」

听到答案的话就回不去了。──内心产生这种确信。

然而决心来得太慢,察觉得太慢。已经无力可回天了。

碧翠丝的嘴唇即将说出答案。就在这时──

「──抱歉打扰你们谈话。」

这不应该听见的声音,让昴被寒颤逼得回过头。

然后他看到了。

「──我可以变成你的『那个人』吗?」

一手拿著黑色弯刀──库克力弯刀的黑衣杀手就站在书库入口。

5

从背后传来的女子声音,是昴第一次「死亡」时的背景音。

自从被召唤到异世界后,就体验过许多绝境,还不时丢了性命。但就连对这样的昴而言,那名黑衣女子仍始终是「死亡」的象徵。

身披黑袍,毫不吝惜暴露丰满肢体的装扮,跟昴一样罕见的黑发绑成辫子,浑身上下散发异于常人的情色魅力,而且长相美艳。

──「掏肠者」艾尔莎•葛兰希尔特就站在那里。

「──唉呀,你也在这里呀。在那之后身体状况如何?有没有好好爱惜肚子里头的东西呀?」

艾尔莎微微睁大眼,亲昵地询问吓到浑身僵硬的昴。

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期望问话能衍生成对话。常人无法理解的话却讲得天经地义的女人毫无疑问是疯子。

「──你是得到谁的许可进到这间书库的?」

声音突然通过浑身颤栗的昴旁边,质问艾尔莎。

朝无礼之徒投以冷酷敌意的是碧翠丝。少女维持方才与昴对峙的姿势,脸上已失去方才哭泣的表情,现在正恶狠狠地瞪著入侵者。

听了少女的问话,艾尔莎用手慢慢地抚摸自己的长发。

「又没上锁,门开著,所以就进来啦?假如在讨论重要的大事,下次最好别忘记上锁哟。」

「装傻……这里可是贝蒂的禁书库,没得到许可的人是进不来的。」

「哦,是这个意思呀。那就简单啦。」

碧翠丝重复发问,艾尔莎终于了解问题的意思而点头。接著她的手指向现在还敞开著的门,说:

「你的空间隔离魔法……是以门做为媒介吧?将门扉之间相连起来,是如今已经失传的阴魔法,对吧?」

「……没错。不过知道又怎样?」

「唉呀,知道就能简单破解啦。既然关上的门是魔法的施法对象……那只要打开所有的门,选项就自动消失啰?」

「──!?」

艾尔莎直接公开简单破解碧翠丝「机遇门」的方法。听到的碧翠丝目瞪口呆,证明了那的确是正确答案。

于此同时,昴的脑内回想起至今的轮回──只要回到宅邸,就一定会看到宅邸里的门全被打开。那个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光景如今得到了解答。

那是在翻箱倒柜──并不是为了把宅邸内的人全都找出来所做的野蛮巡视,而完全是针对碧翠丝个人而留下的搜索痕迹。

「怎样?很简单吧?虽然会花点时间,但找到后让我松了一口气。──在梅莉从村庄回来之前就找到,真的太好了。」

「──村庄?你刚刚说村庄?」

安心抚摸胸膛的艾尔莎说出了不能听漏的字眼。

村庄,还有人名。梅莉──昴记得那个名字。以前在宅邸遇到艾尔莎的时候,她就曾说了同样的名字。

依状况来判断,那是当时跟她一起攻击宅邸的「魔兽使者」──

「那个『魔兽使者』为什么会去村庄……!?」

「因为目标逃进村庄啦。既然被委托了案子,就该努力做到最好,对吧?所以说,就分工合作啰。」

「分工合作……?」

「论数量是那边多,但论质量,这边可是在那之上。终于有机会可以剖开精灵的肚子了。我一直满心期盼呢。」

艾尔莎说完还舔了舔嘴唇。了解她话中的意思后,昴这才惊觉自己所下的判断根本是大错特错。

失算了,竟然让雷姆、佩特拉和法兰黛莉卡逃到村庄。

就算目标不在宅邸,艾尔莎她们也会继续追杀。不管昴多快采取行动,都必定会把血腥味带进禁书库──

「──你在保护那女孩呢。」

「那当然。」

昴改变所站的位置,像保护一样让碧翠丝站在后头。艾尔莎的目标是碧翠丝,不能让凶刃碰到她。

还有,村子的事也不能放著不管。「魔兽使者」在村子做什么?现在赶快赶过去,白痴,现在要对付眼前的敌人,可是雷姆在那,村子,「死亡」──

「……满脑子杂念,你的保护根本是碍事。既然你下不了手,那其他人帮贝蒂一把也无所谓。」

「吵死了,闭嘴啦。我早说过我的答案了。我会把你拉出去。」

「与其那样,不如融洽地一道在我面前裸露肠子,一同度过最后的时光如何?」

面对心灰意冷地低下头的碧翠丝,昴焦虑地诉说。尽管艾尔莎不识相地插话,但是两人没有心思去理她。

昴不住后退,退到碧翠丝前面。于此同时,艾尔莎也步步进逼。

脸颊像针刺一样烫,心脏跳得快如警铃──

「感情真好。好嫉妒喔。──我会让你们一齐见天使的。」

微笑被浅浅拉长扩大,下一秒,姿势压低的艾尔莎宛如离弓箭矢。在速度加成下,她一步就欺身到两人前面,第二步是在转眼间接近,第三步──

「──!」

肉眼追不上速度。思考比剎那还快,让昴直接将决心化为行动。碰到艾尔莎就只能用那招了。他再度做了这个选择──

「纱──「──纱幕!」」

──咏唱的同时,黑暗一鼓作气充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

源源不绝溢出的黑暗席卷整个书库,迫使人无从认知判断的领域全面展开。不管是书架还是梯凳都被吞噬,连冲过来的杀手也不例外。

要说例外的话,就只有──

「──!过来

,碧翠丝。」

只有被当成例外的昴在瞬间咬紧牙根,抓住咏唱魔法的少女──碧翠丝的手,强行抱起她轻盈的身躯往前跑。眼前是用魔法编织出的黑暗,但左前方刻意做出了空隙,他往那儿冲过去──通过杀手的身旁。

纱幕对艾尔莎有效是经过实际认证的。扔下被囚禁在无从辨识之海的艾尔莎,一口气加速逃离她的杀戮范围。

「……放开。」

「够了,闭嘴!假如你真的想死,就不要使用魔法呀!」

被抱在怀里的碧翠丝发出拒绝之语,却被昴从上击溃。

逼使尚未康复的门发动魔法,试图击退艾尔莎。但打断咏唱使出规模让昴完全没得比的魔法的,是碧翠丝。

她用说著「想死」的嘴唇做出了幸存的结果。她到底是为了让「谁」幸存而咏唱的呢──

「────」

被奔驰的昴抱住的碧翠丝,不放心地抓紧他胸前的衣服。目睹这点的昴没说什么,刻意不去提起。

因为他觉得,这个当下,只要这样就好。

「碧翠丝!纱幕可以维持多久?」

「不长。本来就不是多有效的魔法……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想也知道该怎么办!」

简直像打滚般冲出书库后,两人位在宅邸本栋一楼走廊。很幸运的,离大门玄关最近。只要从那跑到外头,就能去阿拉姆村──

「刚刚的黑女人怎么办?」

「没时间理她!那家伙要脱离纱幕需要一点时间。现在──」

碧翠丝的话被搁置一旁。昴重新抱好少女,全力奔驰。

总而言之,现在必须去阿拉姆村。

被这份焦躁感驱使的昴,喘著气拼死拼活地奔跑。

同时看到窗户外头的景色──远方正黑烟冉冉。

6

通过正门,跑过街道,任呼吸紊乱无比,昴的脚始终没有停。

「呼哈!呼哈、呼哈──!」

感觉不到怀中的碧翠丝的重量。不是因为少女身体娇小,也不是因为她是精灵,而是昴跟字面意思一样跑到了忘我的境界。

因为被推动肉体的冲动给烧到忘记自己的状况。

从宅邸到阿拉姆村,用走的话通常要花十五分钟──用跑的话就能更快到,全力奔驰的话就更快了。

然而,好慢,太慢了。身体的速度完全追不上焦急的心。明明已经太迟了。打一开始就太迟了。但是──

「……事到如今再过去,也没用了。」

「别说蠢话!那家伙……有可能只是那家伙瞎说……!」

「你那连希望都称不上,就只是不死心和逃避现实。」

在听得见呼吸的距离下,碧翠丝低喃的无情话语──不,是现实,贯穿昴的脑海。

瞪大的眼睛映照著冉冉上升的黑烟。讽刺的是,因为在这个世界回溯时间好多次,所以那个光景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

那道黑烟底下现在正发生无可挽回的惨剧。黑烟就是证据。

「反正不管做什么,贝蒂都已经……」

有预感她要说出负面词汇,昴的脑袋被愤怒与悲伤给搞得一团乱。

昴分不出是在气轻视性命的碧翠丝,还是为有这么多机会却仍失败的愚蠢自己而伤心。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的?现在知道昴是错的了。既然如此,那怎样做才是对的?他想要这个答案。

去确认那道黑烟下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事情已经──

「──唉呀~?大哥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呀?」

「────」

低著头,憋住涌到眼睛深处的冲动一直奔跑,所以晚了一些才发现。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通往村庄的街道上站著一名小巧人影。

手在身后交握、慢慢走在街道上的年幼少女。

深蓝色头发绑成辫子,以黑色为基调的服装包住全身,是跟佩特拉年纪相仿的少女。五官端正,跟黄绿色的瞳孔一样给人神秘的感觉。

总有一天会拥有让众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魔性──虽然给人这种印象,但昴却觉得不对劲。

当然也包含了这个场合不应该有稚气少女在的狐疑。可是这份异样感却是以另一种感觉为起头──

「艾尔莎竟然让你们逃掉,真丢脸。反正又是像平常那样信心满满,结果轻忽大意才会这样吧?」

「你……不对,你是……」

「──?啊,你可能认不出来了。毕竟之前我有染头发。」

在困惑中停下脚步后,先前忘记的耗损一口气蜂拥而上。可是昴用深呼吸硬是压抑住,将意识集中在眼前少女身上。

少女玩弄著自己的辫子,转了一圈让黑色斗蓬飞扬。

「那天一起玩得很开心耶。今天再一起玩吧?」

「魔、『魔兽使者』……!」

「是梅莉•波特鲁特。别用那么没情调的名字叫人家。」

少女,「魔兽使者」──梅莉自己报上姓名,嘟起嘴唇像在闹别扭。这样的举动天真无邪又孩子气,但正因如此才叫人颤栗。

因为做出可爱之举的少女身后,正冒著象徵惨剧的黑烟。而造成黑烟的原因,毫无疑问来自于眼前的少女。

「你……跟艾尔莎一样是怪物!你把村庄……把雷姆她们怎么了!?」

「这个嘛,那个叫雷姆的人我不认识,不过我很热衷于工作,所以被委托的事都会好好完成。宅邸的大女仆和小女仆──小的那个是佩特拉酱我很遗憾。」

「遗憾?遗憾什么鬼?还敢讲,讲什么遗憾……你、你做了什么……」

「别担心,因为我们曾是朋友,所以怕她会痛,就用一口结束掉啰。」

双手合十微笑,自以为这样才叫慈悲的梅莉点头道。

「──啊。」

听到她这么说,知道与自己说好要约会的少女的下场,昴双腿发软。

回过神时,昴已经瘫在地上,精疲力尽呆坐原地。

「────」

早就知道了。

逃离艾尔莎,看向窗外的时候,昴就知道自己错了。

连碧翠丝都说自己在逃避现实,即便如此还是坚持要去村庄,其实就只是想晚一点直视残酷的现实罢了。

装作看到希望,其实是肤浅的防卫本能让自己拼死命跑过来。

「……意外地不争气呢。既然最后会放弃,那一开始就不该挣扎。」

「────」

「自以为伟大,对贝蒂口沫横飞,结果却是这样。有镜子的话,真想让你看看你现在的凄惨表情。」

骂人的话来自于身旁,在昴跪地时被扔到旁边的少女。注意到时双手已经放下,原本抱在手上的少女现在站在地面,一脸失望。

讲得头头是道、大话说尽,最后却谁也救不了。简直就如她所说的──

「──贝蒂改变心意了。贝蒂的命给你这种人太可惜了。」

「咦……?」

站在旁边的身影发出脚步声,上前一步。碧翠丝背对著昴,跟梅莉正面对峙。

「唉呀呀?」梅莉对她的态度感到惊讶。

「要干架?我有听说,你应该不会战斗才对。」

「不知道你听谁讲的,但对方看错人了。贝蒂是禁书库的守门人……不会原谅扰乱书库安宁的人,就只是这样。」

「……是喔。」

碧翠丝以冷硬的声音再度报上一度要舍弃的头衔。对此梅莉回应得像是懒得搭理。不过,她眯起的双眼却透露出不愉快的光芒。

「我啊,很讨厌预定被打乱。本来带来的孩子们就被大女仆减少得超乎预期,实在不想再减少了~」

「那真遗憾。就顺便让你省去数数的功夫……」

「──所以说,你的对手就按照分工,交给她啰。」

歪著脑袋、眼中仍旧亮著残酷的梅莉如此告知。碧翠丝对此微微挑眉,跟风吹声是同时发生。

风声──不,那不是风。是招来杀戮的「死亡」在接近。

「碧翠──」

察觉到的昴出声,想尽快告诉她。

但是太迟了。黑影像滑行一样一直线穿过街道,越过跪著的昴的头顶,跳向背对她的碧翠丝。

「人家刻意来见你──竟然逃跑,太冷淡了吧。」

黑刃亮晃一闪,跟告知杀意的瞬间分秒不差──正当以为无计可施,突刺像被吸进少女体内的时候。

「──哼!」

脱离无法进行辨识的空间,紧追而来的杀手奇袭,毫不留情的刀刃直击后发出高亢声响

。但那声响要说是钢铁断肉切骨的声音却又不像。

「──要是以为阴魔法没有攻击手段就小看贝蒂,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挥舞刀刃的手被冲击弹开,碧翠丝对身体整个失去平衡的艾尔莎这么说。像在证明她所言不虚,光芒接二连三朝著艾尔莎迸射。艾尔莎迅速往后移动,以近乎杂技的动作接连闪躲光芒。

「真惊人。可以做到这样。很棒喔。」

「密雅──时间静止的玛那箭矢,你就好好品尝吧。」

艾尔莎目光炯炯有神,碧翠丝则是集中魔力,继续摆出傲慢之姿。

飘在少女头上旋转的,是闪耀著紫光的水晶箭矢。数量用双手手指也数不完,每一支都像有自我意识一样锁定艾尔莎。

「在禁书库外头,这就是贝蒂的极限了……不过够用来解决你了!」

话语方歇,接著紫箭就一齐射出。不需要弓弩的魔力箭矢破风射向宛如蜘蛛爬地般压低身子的杀手。

「第一次见到确实很惊讶,但这种程度,只要看过一遍──」

然而射出的无数箭矢,在艾尔莎用黑刃挥舞迎击下,纷纷发出水晶碎裂声。脆弱又梦幻的光芒散落,没有一支有碰到艾尔莎──

「说过了吧。不要小看贝蒂,还有,够用来解决你了。」

「──是我失态了。」

舔唇的艾尔莎在兴奋下脸颊通红,这么回应。

握著武器的右手手腕破裂,前端掉落地面。伤害还延展到肩膀、脚和右半身。艾尔莎的身体就像玻璃艺术品一样产生皲裂。

阴魔法密雅,时间停止的箭矢──发挥真本领,决定了胜负。

「────」

碧翠丝没有展现听取遗言这种无谓慈悲,而是将手伸向艾尔莎,然后用力握紧张开的手掌。

只是这样子,停在空中的无数箭矢就集中朝艾尔莎射入,贯穿她全身。

连续不断的破坏力,让街道扬起烟尘。等到烟雾散去,留下的只有残酷和无慈悲,却又美妙至极的死亡艺术品。

全身被水晶穿刺,半个身体像无机物一样碎裂,名为「艾尔莎的死亡」。

「啊~啊。艾尔莎实在是喔,真的很白痴耶。」

威胁被排除,却无法轻易接受眼前的状况,昴哑口无言。代替昴做出反应的,是旁观战斗的梅莉。

她丝毫没有哀悼死去的同伴,还一脸厌烦、轻蔑地为战斗结果下结论。而且完全按照字面意思,除了对艾尔莎失望以外没有其他感情。

太扭曲了。太奇怪了。这里充满了「死亡」。为什么她这么轻视生命──

「好啦,同伴都这样了,接下来轮到你了。就算对手是小孩,贝蒂也不会宽容。」

「唉呀,讨厌。我跟你外表没差那么多吧。本来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少骗人了。像你们这种人,哪有可能交什么朋友。」

面对梅莉的挑衅,碧翠丝沉著应对。头上的紫箭,还有刺杀过艾尔莎的箭矢转而瞄准梅莉。

想想同伴的下场,梅莉应该有察觉自己陷入了穷途末路的境地。然而为什么她却表现得如此淡然?

不怕「死亡」。真的没在在意「死亡」。这是梅莉和艾尔莎能够玩弄他人性命的原因吗?

「────」

彷佛不打算再深究梅莉的态度,碧翠丝眯起眼睛。紫箭前端微微摇晃,摆开蓄势待发的态势。

只要释放出去,梅莉就会死。跟艾尔莎一样。她是敌人。虽然这么做是对的──

「对方是……小孩子耶。」

「──就算是小孩,一样是敌人。放她活著不会有好处的。」

「那是,可是……她、她说是被人指派……」

「你说今天的事?这样会害我被骂,所以不行。我不会说的。」

良知到了这个地步还让昴说出冠冕堂皇的理想话。但是不只碧翠丝,连梅莉都视之为愚蠢。

这是当然。就连昴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能就只是看不过去。不想看到小孩子死。或者是──

「你竟然会杀小孩子……」

「──!你又说那种话──」

沙哑的声音、懦弱的想法招惹厌恶。他的低语让碧翠丝扭曲唇角回过头,然后朝著昴伸出她的小手掌。

「──咦?」

肩膀被轻推,昴横躺在地。预料之外的事让跪地的脚承受不住,不知发生何事的昴瞪大眼睛,仰视推开自己的碧翠丝。

刚刚的举动如果是对自己的蠢话感到愤怒就太老掉牙了,而且她表情怪怪的。

在安心的剎那下垂下眼角,碧翠丝吐出一口气,然后浅浅一笑。

──她的胸口长出黑色尖锐物。

「──唉呀,好怪的手感。精灵的肚子,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样呢。」

从背部入侵的刀刃从胸口刺出,慢慢往下滑,拓展伤口。碧翠丝的身体剧烈颤抖,昴却只是傻傻看著。

「……这样子…」

碧翠丝的嘴唇突然蠕动。

那表情,那眼神,诉说了碧翠丝在这瞬间掠过的思念的尺幅。

「终于……」

「等……!」

想说什么?不知道。期待对方说什么?不知道。

但昴和碧翠丝一定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了。

碧翠丝失去力气,身子前倾滑落。刀刃顺著这动作拔出。伤口没有流血,少女肉体反而像挥洒一样溢出光点。昴知道她正从脚底化为粒子,逐渐溶进世界里。

「等、等一下……」

不知道自己在恳求谁。就只是一味恳求,手伸向散开来的光点。

不要把她带走。拜托不要带走她。求求你不要离开。

光点逐渐散去。昴拼命地想要抓住它们,但光粒却没有留在掌上,眨眼之间就消失了。每过一秒,碧翠丝就变得稀薄。

到不了。救不了。为什么会这样?是谁?为什么,把这孩子──

「──艾尔莎──!!」

「用不著叫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狂喊嘶吼的脸,被库克力弯刀刀背从侧面用力殴打。

坚硬的冲击晃动大脑,昴在地面激烈滚动。眼花缭乱,思考空转,灵魂追不上视野旋转的速度。

「黏起来的速度好慢,害我担心了一下。还以为会被杀掉呢。」

「人家来救你还一副很伟大的样子。被人随便讲成是『黏起来』也叫人意外。」

昴仰躺倒地,两道人影闯进映照天空的视野中。那光景令人不寒而栗。因为站在梅莉身旁跟她一搭一唱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艾尔莎•葛兰希尔特。

明明被紫箭贯穿全身、半个身子粉碎的女人,现在却好端端地站在旁边。她的身上没有伤口,但破坏的余韵毁去了衣服,使得她半裸身子。

那场战斗确实有发生,也确实给予她一定会死的伤害。然而──

「你该不会……是不死身吧……」

「没有呀?不是哟?只是活著的方式比别人脏一点。是某个坏心的人的『祝福』啦。不过被破坏到这种地步,就我来说也是屈指可数的经验,所以很新鲜呢。」

言外之意里头掺杂了疯狂记忆,艾尔莎露出魅力十足的狞笑。接著,她看向旁边的梅莉,问:

「精灵女孩,还有两名女仆……梅莉,村子那边收拾完了?」

「虽然人家可爱的影狮子酱输给大女仆和黑色地龙了呢。」

待在宅邸的三人才是目标──村民是被昴的浅薄想法给卷进来的牺牲品。昴又再一次害死了他们。还有雷姆、佩特拉、法兰黛莉卡──以及碧翠丝。

──这次就到此为止了吗?

「真讨人厌的眼神呢。」

「嘎!呀啊啊啊啊──!?」

意识到「死亡」迫在眉睫的瞬间,左眼突然一阵火烫。

在被滚烫烧灼之前,左边的视野最后映照出黑色黯光──所以直觉是眼球被艾尔莎手中的库克力弯刀给挖出来了。失去肉体的一部分,这种不适感让大脑恸哭,昴在剧痛和失血下拼命打滚。

视神经被扯断,右眼看见牵丝眼球。右眼看著左眼死去。脸部存在一个荒谬的凹陷、不可理喻的空白、毫无意义的空间。就这样永远失去左眼。

「讨厌,艾尔莎你有够残忍的。这样很可怜耶。」

「活著就要挣扎到最后一刻。不然的话,活著的意义是为了什么。」

艾尔莎回覆梅莉的声音非常冷淡。那是昴跟艾尔莎少得可怜的接触中,女杀手头一次展露出的轻蔑情感。

「可怜的是精灵女孩,居然为了这种人而牺牲。」

就算是讽刺,最赞同艾尔莎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菜月•昴。

碧翠丝是笨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明明嘴巴说很想死、要自己杀了她的。──为什么!

「────」

想知道答案的昴按住淌血的左眼窝,活动剩下的眼球看向碧翠丝。倒地冒出光粒的她正逐渐消失。娇小的身体只剩下腰部以上的部分。

──快要消失的手朝向昴,张开手掌。

「骗人…的吧…碧翠──」

昴的眼神变化,让艾尔莎和梅莉察觉到有异状。可是她们赶不上。赶不上禁书库管理员、大精灵碧翠丝豁出性命使出的最后魔法──

收在昴怀中的蓝色辉石开始闪烁。

──转移发动了。

7

醒过来后,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确认自己死过没。

「────」

左眼的空洞告知自己小命尚存。非常好懂的印记。艾尔莎偶尔也会做出通情达理的处置:用一只眼睛做出记号,完美地让人了解到对方是有缺陷的人类。

用破掉的外套袖子卷在头上,稍微处理失去左眼的伤口。

很随便的包扎。虽然可以止血,却毫不考虑卫生和感染等今后的状况。这样就好。只要现在这一刻不死,之后的事怎样都没差。

──昴已经决定用「死亡」来偿还在这个轮回所犯的罪孽。

失去的东西太多了。这个轮回的世界已经崩毁,活下去只有痛苦可言。跟之前一样──不,昴失去、丧失比以往更多的东西,还犯了罪。

假如支付自己的性命就能挽回一切,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这个世界,是即将结束的世界。

雷姆死了,佩特拉死了,法兰黛莉卡死了,碧翠丝死了。但一切都可以重来。

害雷姆死在自己碰不到的地方的遗憾,和佩特拉讲好的约会,对法兰黛莉卡发过的誓言,对悲叹的碧翠丝的回答,全都可以传承到下一个世界。

只要在那里找到答案,一切就能一笔勾销吗?

「不会变成那样……不能让她们得逞……我要、我自己、会记住……」

喃喃道出自觉。重复自我警惕。不能放过罪人。──不能放过菜月•昴。

自己的无力害死好多人,自己的无能让好多人叹气,自己的有勇无谋蔑视了好多人,自己有欠思考的作为践踏了许多世界,自己正是那样的罪恶之徒。

「────」

在充满恶臭的空间里,昴手贴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失去左眼后,只能靠一边的视野努力去掌握远近距离。本来就没打算和这份不方便长久共处,但又不允许自己立刻断头死得轻松。

犯了多少罪,就要带等值的东西回去,这样才能允许自己拥抱「死亡」。

「这里、是……」

环绕所在地,昴在狭隘的视野中看到白色地板和墙壁。不自然的白色空间,飘荡的恶臭,对这些都还有印象,在确认前就已经猜想得到。

──这里是「圣域」。隐藏在迷路之森深处的复制琉兹•梅耶尔实验室。

「哈。」

吐气。说不出是乾还是湿,总之就是吐出沙哑的气。

转移发动,结果又回到这里。跟这里也未免太有缘了。简直就像在被测试似的。实验,实验,实验室,笑死人了。

──这是石头的力量?还是碧翠丝最后的生命烛火?

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但不能就这样维持现状。

好后悔。无限的后悔感。不能被后悔的炼条给绊住脚步而停止前进。

「现在、要……」

把丧失感和绝望感全都沉到内心深处,慢慢踏出脚步。

目前的「圣域」、少了昴的「圣域」发生什么事,要带著这份情报回去。至少要做到这样──

「────」

是发誓,还是祈愿,连这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移动到实验室外。走出房间,通过走廊,吐著白雾,靠著墙壁,拖著脚走。

就这样花时间移动,终于抵达通往外头的入口。昴看到了。

──外头的「圣域」是一片银白、被雪包覆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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