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坚硬冰冷的地面触感,仍旧以不变的乾枯迎接昴的意识。
「────」
维持趴地的姿势,睁开眼皮,吐出嘴巴里的泥土。泥臭味让脸皱起,看看四周,这里是昏暗的石室──坟墓的「试炼」之房。
在才刚迎向轮回终点的地方,就只有时间回溯,世界再度重新运转。
眼球回到左眼窝的空洞,视力早已恢复。对此感到安心,但另一方面又有害怕这只左眼将再度看到地狱的恐惧,总感觉在这份难以避免的闭塞感中,理应不存在的伤口正隐隐作疼。
预期又是死胡同的失望感,被倒在身旁的少女给截断。
美丽的银发在地板散开,痛苦呻吟的,是大概跟自己一同迎接了结局的爱蜜莉雅──她因坟墓的「试炼」而梦呓,做著醒不过来的恶梦。
「────」
昴静静地用手指碰触自己乾透的嘴唇。
脑子浮现「死亡回归」之前──让慢慢死去的昴躺在大腿上,丝毫没察觉正在失去他,还和他接吻的爱蜜莉雅。
和浑身是血的自己接吻,昴无法想像她那时的心境。这一点,曾位在死亡深渊的昴也一样,死亡不会让人把临终感受和想法给带走。
对昴而言,人生第一次和爱蜜莉雅接吻,全部都被「死亡」给阻挡。
「────」
只是,要说摸著嘴唇的昴心中是否感到悔恨,答案是NO。
回想最后的接吻,是为了再度确认自己面对当时崩溃的爱蜜莉雅所接受到的危机感,确认她依赖昴、逃避现实的模样。
没法仰赖帕克,承受不了其他人给予的压力,又失去只会口头安慰的昴的支撑,爱蜜莉雅的心灵最后踏过极限。
倘若以为是至今最好的轮回开始,这种骄傲的结果是让爱蜜莉雅崩溃的话。
「我不在旁边的话,就会变那样。说什么不想让她悲伤难过啊……」
在坟墓暂时重新振作,夜晚的对话,包括信,全都起了反作用。
被豪雪吞没,在大兔来袭下,大家变成牺牲品,拉姆和嘉飞尔被罗兹瓦尔的疯狂所杀,亲吻死去的昴的爱蜜莉雅最后也──
「我懂。我应该懂的。」
世界会备好对昴而言最残酷又最不讲理的命运。
既然如此,爱蜜莉雅、碧翠丝、艾尔莎和罗兹瓦尔当然也会用对昴而言最难对付的方式联手打击他。
「要救爱蜜莉雅,救『圣域』,救宅邸的人……要救他们。要救,得救他们……」
──办得到吗,就凭你?
──不是办得到办不到的问题。是只能去做,我要去做。
至今不知道听过几次的内在心声,昴牙尖嘴利地加以反驳,不容许自己有藉口或张设预防线。这是誓言。绝对不可以违背的誓言。
找出问题、障碍、难题和障壁,拟定确切的破解条件,组合轮回里头的时序,只要时间和心灵许可,反覆不断测试、重复挑战即可。
纵使每次失败会耗损自己的心,只要可以到达光明的未来,便心满意足。
就算会看到再多之前不想去看的事也一样。
所以──
「──爱蜜莉雅,你没事吧?」
伸手摇晃心爱少女的肩膀,温柔地将她拉回现实。
看著长睫毛颤抖,蓝紫色双眼逐渐张开,昴下定决心。
必须坚固强壮、绝不断折,昴重新在自己心中立誓。
──要彻底保护爱蜜莉雅,也要解救其他人。赌上我这条命。
2
整理在上一次的轮回因最后的极端混乱与逼近的死亡而没能归纳统整的情报。
最重要的是,罗兹瓦尔•L•梅札斯──知道昴的「死亡回归」能力的人的立场,以及昴该如何面对他的企图。
他不知道发动能力的条件是「死亡」,但知道昴可以轮回重来。他知情是在来到「圣域」之后,还是更早之前,这点尚不清楚,但恐怕知道的方式来自于「睿智之书」──他持有的魔书吧。
跟碧翠丝所拥有的空白之书有著相同源头,举世仅存两本的魔书。
据说会记述持有者的未来,而现在不知道他持有的书上写了什么。但如果全盘接纳罗兹瓦尔的话,那他应该是遵从魔书的记述在行动。
在「圣域」的言行,甚至连最后投身于大兔,全都是遵守魔书内容的结果──那是以贝特鲁吉乌斯为首,近似魔女教徒所作所为的行动理念。
可是这两者有明显的不同,遵照魔书的态度有著完全矛盾的差距。
自行解读不完整的预知,以临机应变的态度遵照书中记述的贝特鲁吉乌斯。
不允许和记述相违背的言行,不厌其烦「重来」也要遵从书的罗兹瓦尔。
遵照书中内容的态度一样,但两者在做法和动机上都天差地远。
然后,为此不惜利用「死亡回归」的罗兹瓦尔,其生存方式跟贝特鲁吉乌斯他们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昴来说都属于恶质。
──归根究底,罗兹瓦尔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罗兹瓦尔的魔书若是有记载这次「圣域」与宅邸遇袭的事件始末,那在如他所愿之前,这场悲剧在每次的轮回都会发生。
既然如此,乾脆跪地请求他告诉自己魔书上头写什么好了。只要照著内容走,跟他约法三章,为实现他的愿望尽心尽力不就好了。
然而,遵照魔书的记述,最后却是罗兹瓦尔在「圣域」降下大雪。雪景让人们怀疑爱蜜莉雅,最后她被孤立到精神崩溃。
如果那是罗兹瓦尔或是魔书的期望,那昴绝对不会遵从。
昴跟罗兹瓦尔的心愿互相矛盾。
因为罗兹瓦尔曾对豁出性命也想捡起所有的昴说过。
──除了对你而言真正重要的事物,其余一切都可撇除。
这样一来,昴就能变得像他一样。但自己压根儿不想变成那样,而且他真的是照书行事,从他扔弃性命就看得出来。
遵守记述,孤立爱蜜莉雅,迎接魔书期望的结果,罗兹瓦尔深信这样就能守护真正重要的事物。
罗兹瓦尔的一切行动都是为此。即便如此,昴的答案只有一个。
「谁会放手啊。我绝对敬谢不敏。」
不想让爱蜜莉雅受伤害。想保护雷姆、拉姆、佩特拉、奥托、法兰黛莉卡、阿拉姆村的村民、「圣域」的居民、琉兹,甚至嘉飞尔。
只要缺少其中一个,昴的狭小世界就会失色。贪婪又自私的昴是怎样都无法忍受事情变成那样的。
「罗兹瓦尔,我──不会变成像你那样。」
为了让这个宣告变成事实,昴就必须找出和魔书不一样的答案。
无人可依靠。昴烦恼,一个人挣扎抵抗。
只是,要说这样的昴也有可以仰赖的对象的话──
「还是只能拜托你了吗……」
──那就只有昴举世唯一可以坦白烦恼的魔女了。
3
──难以忍受的焦躁,加快昴的脚步。
带著结束坟墓「试炼」的爱蜜莉雅回去,照惯例在琉兹家开反省会解散后,昴一个人拼命跑在沉浸于夜色的「圣域」里。
说老实话,反省会的对话内容他几乎都不记得。不过即使不去记,也能完全掌握住内容。
这次的爱蜜莉雅是被「过去」扰乱心神的她。因此她说明拙劣,应该是用让人一眼就看出她在勉强自己的态度,泪眼婆娑地发誓明天之后要继续挑战。
那样的姿态和使命感既清高又尊贵。──可是昴知道之后都会失败。
因此他安慰受伤的爱蜜莉雅,温柔勉励,送她回寝室。接著拒绝前来提醒自己跟罗兹瓦尔有约的拉姆,冲出屋子。
大口喘气,满头大汗,笔直跑向被月光照耀的魔女坟墓──里头有收拾事态的关键,或就算无法收拾也能一同烦恼怎么解决问题的同伴。
唯一的不安就只有被人阻止进入坟墓,但这毫不迷惘的选项很幸运,不管是嘉飞尔、琉兹还是罗兹瓦尔,都没有阻止昴。
──当天晚上,第二次进坟墓,算上白天的话就是第三次了。
「────」
抵达入口,昴在通道冰凉清澈的空气中调整呼吸。夜晚的坟墓本来会亮出欢迎之光迎接有资格者来挑战,但今晚已结束一次「试炼」后就不再亮起。尽管如此,昴还是走向通道尽头,寻求通往梦之城堡的入口,凝神细看。
视野里找不到通往那里的门。但是魔女确实曾说过。
「我想知道,只要这样想的话……」
艾姬多娜说了,要再次被邀请
至魔女的茶会,会有以下的条件。
要超越第二次获得邀请的条件:也就是发出不输被魔兽吃光全身时的声音吧。
有可能吗?有可以战胜令人疼痛、恐惧到足以发狂的吶喊吗?
──有。如今希望走出这死胡同的声音,正是足以与之匹敌的吶喊。
「────」
想知道的事,想确认的事,想要一同烦恼的事,就像繁星一样多不胜数。
如此渴望求知的菜月•昴,不叫强欲使徒的话要叫什么呢。
平静地在眼中点燃深不见底的感情,昴步行在通道内。浑身浸泡在冷冽空气中,十几秒后就抵达了被蓝白光芒包围的石室。
带著爱蜜莉雅离开这里是快一个小时前──昴在这里死掉,以「死亡回归」让世界重新开始,也是快一个小时前的事。
在苦恼、死亡与再生几度重叠的此处,昴祈愿谒见魔女。
「呼唤我吧,艾姬多娜……!」
要舍弃性命几次都行。尊严要是交出去就能了事的话,那多少都愿意奉献。
因为凄惨落魄、无知无能的菜月•昴竭尽所能,就只有这点成果。
「────」
跪在石室中心,希望能与魔女重逢的昴拼命祈祷。
在脑内描绘出白发魔女,为了呼唤她而将自己的感情全都罗列出来。拉近无计可施的未来,不顾一切地追求最好的可能。
拼命地追求。
全心去渴望。
就像这样,一个劲地祈愿,额头滴落汗珠。──紧接著。
「──呜。」
突然,昴紧闭的眼睛里头看到白光。是错觉──不对,不是错觉。
回过神时,原本跪著的身体已经倒在地面。手脚使不上力,连要喘气问怎么了的嘴唇都无法活动。意识正被剥离现实。
这是期望的状况。被邀请至梦之城堡──昴对这预兆抱以喜出望外的感谢。
在朦胧的意识中,昴为能够碰触被封闭的未来而感到安心──
『──看看不该存在的当下吧。』
意识消失的瞬间,好像听到这样的低语。
4
宛如酩酊的感觉用力摇晃昴的感情。
发生什么事?不知道。意识的中断和清醒都来得太突然。
类似「死亡回归」时,前后时间轴急遽连接在一起的混乱。方才置身的世界,和于这瞬间现身的世界,两者之间的差异造成大脑混乱。
如果注意到是已经习惯的混乱,那要回神就只是小事一桩。
先长长地深呼吸,让思考和心脏镇定下来。──可是要深呼吸的嘴巴、喉咙和肺部都没有感觉。
『──?』
想用手去确认没感觉的部位,却碰不到。为什么呢?因为手也一样没感觉。──不,不只是手。头和身体也是。现在的昴根本就不存在。
──有的只有意识,只有意识这个存在。
昴只有意识在空中,成为一个像视角的存在俯瞰世界。
不自然的、缺乏肉体的感觉产生了新的混乱。不过还是藉由去意识不存在的器官,回想深呼吸的概念来督促内心冷静。
驱赶混乱和酩酊,努力掌握现状。──在这思维下,昴试图看出自己在哪、在做什么。
「──子。」
突然有声音。那是很小的沙哑声。
是在说什么呢?声音微弱到很难听清楚。
然而,昴凭直觉领悟到。
──那是不可以去听、不可以察觉、应该要忽视的声音。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身体的昴,连要改变头的方向,甚至闭上眼睛都没办法。
就只能将近距离的光景烙在意识上,看著一切发生。
愚蠢。该感谢混乱的。那股酩酊的感觉是神的慈悲──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重复的话语,原本听不清楚的字眼变得明确,取而代之的是声音变成哭声。
沉痛的光景。声音里头有著不忍听闻的悲伤。看到和听到的,是这世上的苦难中最叫人害怕的事。
为什么会在这里?察觉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失败了。犯错了。处置失当。判断失误。不应该注意到,不应该知道。不应该被迫体会到的。因为──
──若是不认定「不可能会这样」的话,我……
「骗子、骗子!昴是……大骗子!大骗子──!!」
蓝紫瞳孔滂沱泪流,崩溃的爱蜜莉雅尖著嗓子叫喊。
像是谴责背叛,又像拒绝眼前的恶梦,像个孩子一样甩动长发,爱蜜莉雅发了疯似地哭喊。
──躺在床上的雷姆身旁,用短刀刺穿咽喉的昴已经气绝。
5
──这个当下,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
啼哭的爱蜜莉雅不断叫喊昴的名字。
她的哀怨只是徒然,靠著床、流血的昴一动也不动。
这是当然。因为那个昴已是一具死尸。
死掉的昴变成幽灵,俯瞰除了死尸以外啥都不是的自己。这实在是极为惊悚,没有比这更恐怖的光景了。
已经死亡超过十次的昴,从未俯瞰过自己的死亡。
而现在他正在体验前所未有的经验:俯瞰死去的自己和悲叹的爱蜜莉雅。
『──』
屋内的装潢和在场的面孔,还有自己难看的死状以及死因。
将这些快速连结起来,昴灵光一闪,理解到这幅光景是发生在「何时」。
这是在讨伐完大罪司教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将爱蜜莉雅救出魔女教的魔爪之后,头一次知道自己失去雷姆的昴在冲动下的末路。
赶往王都,知道被魔女教攻击的雷姆被世界的记忆给遗漏之后,昴没多想就用刀刺穿了自己的喉咙。因为当时一心只想带回雷姆。
──但这轻率的愿望没有实现,昴只是回溯到自杀前几秒,品尝到绝望。
「死亡回归」的开始地点更新了,昴因此失去拯救雷姆的方法。尽管如此还是向自己的心和爱蜜莉雅的勉励发下毒誓:绝不放弃雷姆。但是──
『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我不可能会知道的!』
没见过的光景。毕竟,这个世界的昴早已死去。
即便是被给予「死亡回归」权能的昴,也无法得知自己死后的世界会变怎样。──不,是他一直没想过会有。
对于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世界的重置,藉此抹消恶劣结局的昴来说,自己死后的世界就只是想抵达的未来途中的通过点。
毕竟要是不这样想,要是这样的认知被颠覆的话,昴会──
──菜月•昴的世界会瓦解。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啊──!』
无法接受眼前的光景,昴发出不成声的吶喊。
可是,没有喉咙的身体无法发出声音,没有眼睛的话连要闭上都没办法,没有耳朵所以无法摀住,世界将结果刻在只有意识的昴身上。
──刻上昴犯下轻率之举的刑罚。
「爱蜜莉雅大人!这是──」
听到爱蜜莉雅的哭喊,有人出声冲进房间。
一头白发,身穿黑色管家服。这里是王都的库珥修宅邸。而理所当然在此的人物「剑鬼」威尔海姆目睹惨状后,惊讶得瞪大眼睛。
老剑士整个傻住的样子,让只有意识的昴又被吓到。因为在尸体面前的威尔海姆狼狈得太过夸张。
「昴……昴……骗子、骗子……明明说好、要在一起、的……」
「究竟发生……不对,爱蜜莉雅大人,万分抱歉!」
爱蜜莉雅像诅咒一样继续谴责昴的背叛。她啜泣的声音让威尔海姆回神,轻轻将抓著昴的爱蜜莉雅分开。爱蜜莉雅就这样倒在地上,但威尔海姆没时间在意,而是优先要让昴复活。
「菲莉丝!菲利克斯!快点过来!事态紧急!!快点!!」
脱去上衣按住伤口,神色险峻的威尔海姆怒吼。接著按压胸膛希望停止的心脏继续跳动,溅血因此在他的脸上染上血斑。
流出的血量过多,昴的灵魂早已不在,身经百战、看过许多死人的「剑鬼」不会不知道。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停止急救。
「威廉爷,大声嚷……咦!?」
「菲利克斯,快点!是刀器刺穿喉咙!分秒必争啊!」
被叫声唤来的菲莉丝立刻察觉状况,手掌马上发出蓝色
磷光,大量玛那化为治愈之力,倾注在倒地的昴的伤口上。
治疗昴的菲莉丝,眼中有著前所未有的集中与拼命。俯看他拼命让已成空壳的自己复活,昴的意识痛哭。
『够了,住手吧……没用的。没用的啦。那家伙早就死了……』
看得出的结局。昴早就死了。
不管他们俩多拼命,爱蜜莉雅哭得多凶,昴就是死了。
不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事,拋弃一切,自私地寻死了。
「别让他死!绝不能……让恩人用这种形式死去,怎么可以!」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发生……别开玩笑,不要开玩笑了……!」
按住伤口的威尔海姆喊出执著,菲莉丝即便气得声音颤抖,依旧使出这世界上最优秀的魔法。
这个光景,两人的情感波纹,持续拍打昴的心。
可是,两人这么拼命的努力──
「菲利克斯!为什么!为什么停止治疗!这样下去……」
「他已经完蛋了啦,威廉爷。──灵魂已经不在了。」
威尔海姆逼问,菲莉丝摇头,用手帕轻轻擦拭用上衣按住的伤口。伤口已经完美愈合,擦过之后连伤痕在哪都找不到。
只是,曾流淌出的大量血液以及脱离的灵魂不在里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轻易……昴殿下,您……!」
俯视昴的遗容,威尔海姆在拳头里灌注遗憾,敲击地板。
地板碎裂,破片上头有血是因为威尔海姆的拳头也跟著破皮了。拳头流满血的他仰天长叹。
和表露激动的威尔海姆不同,菲莉丝则是轻声吐气。
「……孬种,胆小鬼。撇下重要的人,丢下大家。……把难过的事痛苦的事,全都推给大家……这样你满意了?」
要说是讽刺太苛刻,要说是谴责却又太慈悲。
他们复杂的心境,放弃去理解的昴无法解读。只是从威尔海姆和菲莉丝的态度来看,可以清楚了解到。
──昴在他们心中刻画下无法挽回的创伤。
『──』
只有意识的存在,与忘我和茫然无缘──就只是一个劲地被迫面对。
展现给自己看的,昴所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自己的罪孽。
「──明明说了。」
被击垮的两人安静下来,剩细微的低泣声在寂静中空洞回响。
臣服于放弃的威尔海姆和菲莉丝的身后,抱著膝盖的爱蜜莉雅继续流泪。泪水爬过脸颊,留下痕迹,但她丝毫不在意,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明明说、喜欢我的……!」
说过。没错,确实说过。才刚把一直想说的话传达给她。
而昴却丢下听了那句话后泛泪微笑的爱蜜莉雅。
──噗滋一声,像电灯泡烧坏一样,世界的存在殒落。
6
「──噗。」
脸撞击地面的痛楚,让昴的意识通往清醒。
下巴撞到冰冷地板,昴边呻吟边摇头。这时他察觉自己撞上地板的下巴和摸著下巴的手有感觉,便进一步确认自己的身体。──没有异常。
「我、我在坟墓里……」
以颤抖的声音呢喃,游移视线,确认自己的所在位置。是没有突然穿越时间和距离、失去意识前所在的「试炼」之房。
爱蜜莉雅不在,所以不是「死亡回归」。这里和前来许愿以后的状态一样。
「可是,那个是……不是白日梦……」
手摀著嘴,烙印在意识底部的光景让昴的内脏同时痉挛。
预料之外的光景,不可能有的世界,拋去之后理应不存在的一幕──首先,那毫无疑问是「昴死后的光景」。
「呜、噗──」
理解重叠的瞬间,发抖的脏腑到达极限,昴散播胃部内容物。
是几时摄取的?胃液和遥远记忆中的晚餐一同被吐在地上。量不大,但只是拼命挤出胃液,就感觉呕吐感稍微缓和了。
「呼哈、呼哈……这、这是……」
重复呕吐后,胃液烧灼喉咙的痛楚让昴呻吟,同时思考。
发生什么事了?祈求被邀至梦之城堡的昴,身上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了?在这里发生异变,如果真有什么头绪或可能性,那就是──
「刚刚、莫非是、『试炼』……?不是过去,所以是第二个……!?」
这里是魔女的坟墓,试炼之房──那么,过了第一关后,当然就会进入第二关。虽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这理所当然对昴而言太过出乎预料了。
「试炼」开始一事自然也是,但最该畏惧的是「试炼」的内容。
──假如方才的光景是第二「试炼」的话,那对昴而言就是最糟的发展。
那光景对昴来说,是地狱前方的光景。
假如是地狱,昴看过许多次。他对此有自觉。
也做好觉悟:如果要走向最完美的未来,那不管要见证地狱几次都无所谓。
──但,倘若是「地狱的前方,是比地狱还恐怖的世界」的觉悟呢?
『──看看不该存在的当下吧。』
「什──!?」
全身彷佛血液冻结而颤抖的昴,耳膜突然掠过某人的呢喃。
为此惨叫、浑身僵硬──接著再度丧失意识。
即使在手上抓出伤口也没法阻止。身体从肩膀倒地,眼皮怎么也撑不开。意识就这样急速被拉进深渊,然后消失。
──因为「试炼」、地狱前方的世界要谴责菜月•昴。
7
轻巧锐利的剑刃断绝性命,优雅得令人看到入迷。
出血量少,却是致命伤,足兹证明他这一击精巧高明。只是微量溅血在他的白斗蓬上留下斑点,看起来就像是那名骑士的罪业之证。
俯视昴仰躺倒地的尸骸的,是有著紫色头发的骑士。旁边是跪坐在地的菲莉丝,一眼就能看出他面容憔悴。
『──』
这幅光景──昴边俯瞰地狱前方,边耗损意识。
只剩意识的他,没法用手遮挡或是别开目光让自己不要看。犯下的罪没有消失,被拋弃的世界正用怨叹锉碎他的灵魂。
然后这片光景也──不,是对昴施加更严重的追击。
「……昴?」
草地被踏过的声音响起,有人闯进骑士们围成的圈。那个人脚步颤巍巍的,走近倒在圆圈中央的少年。
爱蜜莉雅呆站在死去的昴旁边。她身旁的骑士──由里乌斯也是。
「爱蜜莉雅大人,请帮他……请擦擦昴的脸。」
「────」
「不是由我,而是由您这么做,也是他的期望吧。至少,由您亲手。」
由里乌斯递出白色手帕,朝著茫然若失的爱蜜莉雅这么说。
可是爱蜜莉雅没有回应,只有惊愕的感情充满圆睁的眼睛。
她颤抖的手指慢慢地摸上昴的脸颊,也不在意会弄脏,用自己的手掌亲手擦去乾掉的汗渍和弄脏嘴巴的血。
然后朝著稍微变乾净的遗容,轻声说道:
「为什么……?昴,你为什么回来,还变这样……」
疑问──爱蜜莉雅朝著永远不会回答的人,悄声问出毫无意义的问题。
然而尸体用来听取的耳朵和回应的嘴巴都已失去机能。
被谴责问罪的昴,意识却不能对他们的世界做任何干涉。
『──』
崭新的地狱前方的世界──昴知道这回上演的是哪一次的「死亡」。
这里是与贝特鲁吉乌斯战斗而「寻死」后的光景。
打倒白鲸,带著讨伐队挑战贝特鲁吉乌斯的首战──没看穿他的「附身」,导致昴的肉体被狂人抢夺。为了打破甚至连「死亡回归」的手段都可能被封锁的最坏局面,昴藉助了由里乌斯和菲莉丝的力量,选择自杀。
菲莉丝用魔法扰乱昴体内的循环,因此遗容十分凄惨。尽管如此,多亏了由里乌斯给予致命一击,才得以避免变成让人不想看第二眼的死状。
只是,那能否抚慰被留下来的人的心灵,又是另一回事。
「昴殿下……真的非常对不起……!」
膝盖著地、朝著死去的昴垂首悲叹的,是满身疮痍的威尔海姆。
按著受伤的身躯,大声惋惜昴的死亡。表情遗憾低头的他,周围站著一群同样面容沉痛的老骑士。
每一个都是一同挑战白鲸的同伴。约好打倒魔女教后要凯旋回归王都,却没能实现,因此大家都痛心疾首,当中还有人激动落泪。
他们竟然如此惋惜死去的自己,昴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或者是那份眼泪本身,带给昴超越看见死后世界的冲击。
「为什么,昴你都变这样子了,还要帮我……吶,为什么呀?」
手贴在不会说话的脸颊上,爱蜜莉雅持续呼唤听不见的昴。
悲痛欲绝的样子,让昴理解到她的想法。这个世界的昴并未回答爱蜜莉雅的问题。因为死亡让昴的答案永远离开了她。
──因此,爱蜜莉雅未来也永远不会知道,昴为何要如此舍身帮她。
「长期蹂躏世界的魔女教,其精锐『怠惰』大罪司教被击败了。这件事,对整个世界来说是非常大的功绩。──但是,」
由里乌斯朝著昴的尸首这么说。他以指头敲击配在腰际的骑士剑剑柄。不断重复的举动,间隔时间越来越短。
「为此而有的牺牲,并非全都能够容许。──我还想再多跟你聊聊的,菜月•昴。」
痛苦地喃喃自语完,由里乌斯背过脸,不再去看昴的遗容。
仰望染上夕色的天空,骑士的眼中泛起忧愁的色彩。
「──本想叫你一声朋友的。」
由里乌斯无力似蚊鸣的声音,为暮色将临的森林划下句点。
8
世界变暗,意识回归。在地面反弹的感觉促使他清醒。
「──呃、哈!咿、啊、啊啊、啊啊!?」
昴痛到扭动身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倒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
置身的房间充满会让鼻腔生疼的冷冽空气,昴忘我地在地板上打滚。这不是有意义的行为,只是想藉由这行为来抗拒思考。
现在不想去思考刚刚看到的东西。也不想去理解。
打滚,滚动,弄痛三半规管,用头摩擦地板,试图逃离发生在自己体内的风暴。希望尽量减少让意识去思考的可能性。
「嘎……呃!」
可是,逃避现实的行为碰壁,被墙壁反弹后结束。
背部用力撞上墙导致骨头发痛,和地板摩擦的额头冒血。但是趴在地上的昴会流泪绝不是因为痛。
──让昴流泪的原因,是觉得不争气的自己很可悲。
到底菜月•昴要被软弱给击垮几次呢?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获得不论身在何种苦难、面临任何困难,都绝不会动摇的铁石心肠呢?
自己是这么软弱、这样脆弱,所以之前才会──
「装作没看见,老是背过脸……结果,就是这样……?」
并不是没有想过。
在意识的角落,昴曾想过许多次这种可能性。
尽管如此却还是没有认真理会,单纯是因为下意识地对去验证、去考察那个可能性感到畏惧,进而产生抗拒,仅此而已。
「死亡回归」后的昴,死后的世界是否存在──要是去注意到这个可能性,怀疑那是否存在,昴的战斗方式就会从根本开始瓦解。
希望拯救的一切,全都拋下菜月•昴。
──不对,站在拋弃那一方的人是昴。自私又不像样地选择「死亡」,昴就能拋弃世界,仅有自己一人逃往全新的世界。
这个不负责任的结果,就是诞生了比地狱还要悲惨的地狱,也就是那光景的真正面目。
『──看看不该存在的当下吧。』
在耳边低喃的声音,向昴宣告他是逃不掉的。
与睡意不同,意识被强制脱离,昴又坠向发白的世界。
昏厥时都会听到,已然重复三次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而昴发现了答案。
──那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声音。
9
头盖骨碎裂的尸体面前,有一名蹲下来的少女。
无法承受从高处落下的撞击,尸体在地面开出盛大血花。凄惨飞散的肉片,勉强能判断出是一名黑发少年。
『──』
只有意识清醒,昴已经不会为此惊讶了。
强制意识切换,昴又再度被迫观看其他死后的世界。
无从预料的,只有昴的意识会被呼唤至哪一个「死亡」之后──
「直到最后,都在讲些莫名其妙的话……」
蹲在摔死的昴面前这么说的人,是粉红色头发的少女──拉姆。
服装仪容杂乱,制服上处处都是刮伤。平常致力保持冷静的拉姆,现在的表情有著无法压抑的复杂以及愤怒之色。
那与其说是惋惜昴的死──应该说是对他的死有著难以忍受的愤怒。
拉姆就著这个表情用力咂嘴,转过身去。
「这一切也全都是按照您的预定走吗,碧翠丝大人?用这种方式来阻挡拉姆是您的……!」
拉姆快嘴道出不像她会有的责难,话却说到一半就中断。
她浅红色的双眼映照著昴的尸体和站在尸体旁边的碧翠丝。少女丝毫不介意裙襬脏掉,一直盯著碎烂的昴看。
「──为什么?」
郁闷的声音洒落。
碧翠丝根本不管身旁的拉姆,视线只投射在死掉的昴身上。
看得到有透明水珠从她蓝色的眼睛一隅滑下脸颊。
──碧翠丝在哭。
这件事,在昴的罪恶感里注入彷佛吞下铅液的痛苦。
心被挖开的痛,让不存在的眼睛深处发热。现在好想冲到那名年幼少女旁边,跟她说些什么。想要止住她的泪水。
即使想要这么做,但昴却没有手脚和嘴巴,什么都没有──
「明知道,你不是『那个人』……可是……」
表情消失的碧翠丝彷佛呓语似地这么说,还边说边哭。
似乎是那沉痛的模样让拉姆放弃了追问。她静静吐一口气,轻蔑地看向死状凄惨的昴,说:
「什么最喜欢我们了。──真的是没救了。」
10
『──看看不该存在的当下吧。』
11
彷佛连夜空都结冻,将空气染白的冷气支配了世界。
结冻的树木每当被风吹拂就逐渐碎裂,玛那被吸走的森林无法维持原形,只能回归尘土。
树木、建筑物、生物、世界,全都在白色终焉中缓慢消失。
『──』
昴下一个目睹的,是世界结束的光景。
在冰冷又慈悲的毁灭拥抱下,世界像沉眠般逐渐沉入终焉。
但是──
「──果然是你吗。」
震动大气的低沉声音中透著理解,轰然作响。
接著响起撼动大地的地鸣,在巨躯趴卧的冲击下,景色丕变。树木被暴风横扫,倒地的树木宛如霜柱瓦解,森林一瞬间化成白色平原。
冰冻森林被整地成平原,造成这股破坏的原因是需要抬头仰望的巨大四足兽,灰色体毛很长,让人觉得是猫科生物。
可是巨兽那口没法被嘴巴容纳的利牙遭折断,重复的沉重呼吸也显得很疲惫。只有炯炯有神的金色瞳孔还带著霸气瞪向前方。
「真气人……明知会变这样,却还是改变不了吗。」
「──发生什么事,我大致掌握了。正因如此,我很遗憾。」
回应巨兽的怨叹之声的,是在暴风雪中毫无犹豫依旧清亮的美声。
位在终焉世界的一角,声音里头的生命力却毫无缺损。声音的主人挺起修长的身子,原来是一头烈焰红发在白风中摇曳的青年。
青年用显现湛蓝天空的双眼凝视巨兽,眼神带有些许悲伤。
「爱蜜莉雅大人和昴,都已经不在了。」
「莉雅睡了,永远睡了。我不想活在没有那孩子的世界。因此遵照契约,我将让世界化为冻土。此身,与那个男人,都同罪──」
「那就是你想要毁灭世界的理由吗。」
「我知道会被阻挠。但是,不这样的话,那孩子不会得救。」
听了激烈地低吟的巨兽给出的答案,青年微微颔首,握住腰际的剑柄。刻在白色剑鞘上的爪痕据传是过去龙所留下的,象徵传说之剑──龙剑的证明。
龙剑绚烂无比。能够使用的,能够拔剑出鞘的,举世只有一人。
「剑圣」莱因哈鲁特•范•阿斯特雷亚,堂堂正正地举起龙剑指向巨兽。
「我明白你的遗憾,因为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样。但是,我不允许你胡乱散播遗憾。你的誓言会让世界受伤。──我绝不容许你这么做。」
「因为不正确?」
「是的,因为不正确。──我是正确的典范,矫正过错之剑。为此,请让我
在此砍杀您,大精灵大人。」
压倒性的质量差距,巨兽与青年──帕克与莱因哈鲁特之间的差距。
然而在战力方面谁占优势,连昴都能一眼看出。
即使面对解放真正力量的帕克,莱因哈鲁特依旧不改清爽的表情。龙剑只要闪动一下,「剑圣」就能将精灵给一刀两断。
迸射的剑气有多锋利,清楚地传达给周围。
「只要您不动,我可以担保您不会受苦。」
「这可不成。为了誓言,我会挣扎到性命结束……只要我还活著。」
龙剑轰鸣,结冻空气被这可怕力量的气息给吓到发出皲裂哀嚎。面对这股压倒性的力量,倒地巨兽立起前脚,强行撑起身体,龇牙咧嘴。
双方都呈现要出招的姿势,演变成看得出最后结果的单挑──
「容我必须预防损害扩大。要恨的话,请恨我。」
「我不会恨你的,莱因哈鲁特。你……你是英雄。英雄有唯有英雄方能完成的使命和行动。对此以身相殉的你,我不会憎恨,也不会谴责。」
「────」
「你是英雄啊,莱因哈鲁特。──只能当英雄。」
最后的最后,那句话跟愤怒和遗憾无关,单纯是恶意。
下一秒,莱因哈鲁特朝头上高举龙剑,光芒闪耀──劈开天空,大气皲裂,大地崩坏,玛那翻腾回旋,世界在斩击的轨道下错位。
「────」
被白色冷气覆盖的世界,在斩击奔流收敛后再度重生。
世界的错位已然修复,翻腾的玛那化为光芒,还原到世界之中。灭亡的大地再度萌芽开花,皲裂的空气晴朗无比,炫目的阳光自天空降下。
世界的结束与再生同时进行,这就是「剑圣」的斩击──
然后,承受斩击的巨大野兽已经不留痕迹地消失在这世界上。现场没有遗留任何破坏的痕迹,连方才的战斗都宛如一场梦。
──铿然一声,莱因哈鲁特将龙剑收回白色剑鞘。
吹过的风摇晃他的红色浏海,仰望天空的莱因哈鲁特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嘴唇微微僵硬,吐气的同时道出无人听得见的细语──
「──菲鲁特大人会很伤心吧。」
「剑圣」闭上眼睛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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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不该存在的当下吧。』
20
──不停地见证著不该存在的当下。
被迫接二连三地收看结束的世界,昴最后横躺在地。
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了。
是在现实,还是梦境?是只有意识,还是拥有肉体?反覆重复的恶梦,可以称那个为恶梦吗?还是要认为那是罪业、是现实吗?
单纯是对可能性的妄想吗?抑或那真的是地狱前方的地狱?
不会又是用昴的记忆做出方便的世界吧。既然如此,那些昴明显不知道的死后情报源源不绝出现又要怎么说?
是妄想衍生的虚假世界吗?还是现实去侵蚀不一样的现实?
不管答案是哪一个,昴的心所承受的伤都很严重。
非常直接,站不起来,连要抬头都没办法。
所以──
「──已经站不起来了吗,昴?」
听到站在身旁的某人,温柔地想要捞起满是伤痕的心。
那是惹人怜爱、某个重要的人的声音。
「──啊。」
不应该流淌的热泪,滑过昴的脸颊。
──有多久没听到那声音了呢。
以现实世界来说,她睡著之后才过没多久。
顶多一个礼拜,连跟熟人和家人都有可能隔上这么一段时间没有碰面。
──明明如此,然而昴无法这么想。他们分开已经很久、很久了。
对于用自己的性命不断换取时间回溯的昴来说,现实的时间不具意义。重要的是灵魂度过的时间。
而灵魂再度听到她的声音,真的是在流失大量时间后了。
「昴,没事吧?」
声音轻柔。宛如怜爱,像是安慰,彷佛怜惜。
呼唤里头的亲昵和热情,都急速盈满昴乾渴的心。
理应空荡荡、沉在虚无内的心灵容器,逐渐被热度充满。
只是一句话,就这样而已──她到底给了自己多少力量呢?
「……骗人。」
「不是,不是骗人喔。」
「你不可能在。」
「只要昴希望,一直都在你身旁的。」
「就只有在我最渴求帮助的时候……你有可能每次都在我身旁吗……哪有可能那么好……!」
「因为人家总是希望,能成为对昴而言最方便的女人。」
抽抽搭搭的哭声,淌出丢人现眼的软弱心声。
然而那股将虚张声势剥去的声音,绝对不会轻蔑、瞧不起昴。
因为她知道。
昴很弱小,很无可救药,脆弱到必须依附什么才能活下去,总是没有自信,又一直都很迷惘犹豫。
因为她是个纵使昴一点也不强大,却还是说自己喜欢他的女生。
「──雷姆。」
「是。是昴的雷姆。」
抬起头,在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有一片蓝。用脏掉的袖子粗鲁地揉眼睛,让泪水蒸发,昴清楚地看见她。
站在眼前的少女。──是心心念念盼望的雷姆。
「雷姆……」
「是,雷姆在这。是昴专属的万能女仆喔。」
「你、你……」
雷姆歪著头,以口吻轻松的态度翻弄著昴。
她这样的态度,让昴在说话之前,先感受到压在胸口的重物掉落。呼吸变得轻松,内在的消极声音也消失了。
自己就这样乾脆地,乾脆得太乾脆地被拯救了。昴整个人傻住。
原本以为已经无计可施,才刚觉得走投无路,只因为被一名女孩微笑,心结就这样被轻易化解开来。
「雷姆你好厉害……」
「谢谢。昴也很棒喔。」
微笑的回答,就跟每次对话一样文不对题。
这怀念的互动,让一直忍耐的昴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
他瘫坐在地上,脸颊抽搐。雷姆他面前屈下膝。
「没事吧?累了吗?」
「谁知道呢……我累了吗……明明就什么都没达成……」
没有达成,什么都没办到。这样哪有资格喊累。
大家更痛苦,更难过了。为什么大家非得受这种折磨?──那还用说吗。
「因为我太弱了。」
「────」
「因为我的力量不够。」
「────」
「要是我更强、更聪明,是个更能干的人的话……大家就用不著这么痛苦、悲伤、难过了……」
昴如果强大到能够一个人完成所有的事就好了。
这样的话,爱蜜莉雅的悲伤,碧翠丝的孤独,降临在佩特拉和法兰黛莉卡身上的灾难,大兔的威胁,拼命保护某物的嘉飞尔,就全都可以完美处理。
这一切全都要怪昴不好。
所以说,这笔弱小的帐,昴只能靠消磨性命来支付。
──本来是这么想的。
「我……谁都救不了吗?」
「昴。」
「假如我死后的世界还在持续运转,那我究竟对大家见死不救了几次?」
「昴。」
「我让你……死了几次?我要杀了你几次才行?」
身体深处涌上来的恐惧,让昴快嘴告解自己的罪。
好想把一切都吐出来,然后立刻接受处置。在把自己的心消磨殆尽之前,好希望身边有个人、有资格的人来为自己定罪。
明明内心已经决定不会再犯错了,但是最初的第一步就踩在错误的道路上。好希望有人把这做出这件事的白痴、把这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给用力揍飞出去。
「──昴。」
「──啊。
」
──然而,祈求惩罚的昴,被给予的却是温柔原谅的拥抱。
「雷、姆。」
「没事的。没事了喔,昴。」
「哪有……哪里、没事了……才没、呢……!」
每一件事,所有的事,昴都没完成。
昴不做的话,又会有许多人无法得救。会有很多人死得凄惨。就像雷姆,也是昴必须救的人。
她正有资格责备做不好、老是搞砸、弱小愚蠢的菜月•昴。
「你……给予我……!」
「──我爱你。」
额头互触,只是诉说爱语。
「────」
话被封住。什么都说不出口。
近距离的浅蓝色双眸,充满慈爱的双眼,温柔地要让昴沉沦。
「我爱你,昴。──所以说,全都没关系喔。」
「这、不算……答案啦……」
「算喔。为什么雷姆会在这里。为什么雷姆会原谅昴。为什么雷姆会抱紧昴。──这全都是答案。」
呼吸相触,雷姆微笑,用力抱紧昴。
没法动。连微微动一下都没办法。雷姆的拥抱用力到像要让两人合而为一。
「你很辛苦呢,昴。」
「────」
「一个人伤成这样……很难受吧,昴。」
「────」
「已经用不著那么伤心难过,没事啰。」
光是忍耐就已倾尽全力,昴没法回答,雷姆用甜蜜的声音继续对他说下去。
为了把昴的心锁松开,融化他顽固的感情。
「昴的想法,全都由雷姆承担。」
「────」
「昴用不著背负一切。──全都交给雷姆,现在先好好休息,睡一觉吧。然后……」
「……我、我……」
「请再让雷姆看到最喜欢的昴。」
手贴著昴的脸颊,近在眼前的雷姆凝视昴的双眼。
犹豫了剎那,结果雷姆的脸慢慢靠近。
她打算做什么,用昴缓慢的意识也能理解。于是,接受。
重叠,交缠,沉溺,然后被融化,逐渐沉沦就好了吗。
──不管好坏,雷姆都能容忍和原谅不是吗。
现在,暴躁的心情,希望伸手求救的混乱灵魂,全都经由了解昴一切的雷姆,再度获得救赎。
雷姆出借力量给无力的昴、脆弱的昴、愚蠢的昴。
假如甘于如此,依附仰赖就能抵达正确答案的话。
身心俱疲到连自己走在什么路上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往哪走才好,所以说,可以的话,把一切都交出去,放弃──
『放弃是很简单。』
『可是,』
『──不适合昴。』
他听见了。
「──昴?」
雷姆诧异的声音,从正面传来。
这也难怪,因为她的脸在彼此的嘴唇互相接触前,就被昴的手阻挡。
要甜蜜交叠的唇瓣被推开,雷姆的眼神看起来很受伤。
从指缝间看著动摇的浅蓝光芒,昴说:
「──你是谁?」
「……咦?」
「你是谁?没错,我在问,你是谁。」
「昴、昴?你说什么……怎么问我是谁……」
昴的低沉问话,让雷姆面露胆怯,厌恶地摇头。
眼中浮现的伤心变深,悲痛的表情翻搅昴的心头。
为了击退痛楚,昴手贴胸膛,龇牙咧嘴。
用菜月•昴的所有精神,去抗拒这场不该有的邂逅、不应被给予的救赎。
「当我身在万念俱灰的死路尽头,希望有人帮帮我,真的想要放弃的时候……我打从心底在想,如果你在该有多好。」
「────」
「是你的话,一定会在我走投无路、抱著膝盖、对过去的事犹疑不定、烦恼不已的时候,像这样贴近我,温柔对待我。我是这么想的。」
「────」
「就像这样,听我说丧气话,让我哭诉,在泪水和其他东西乾涸之前都让我流得一乾二净……」
「────」
「──然后对我说:『来,请站起来吧。』」
在那片晴朗蓝天下,她对著被绝望击溃的菜月•昴这么说过。
碰著自己的手指有多纤细,贴著自己的肌肤温度,被给予的爱有多大,菜月•昴的整个身心都还记得。
所以,才能这么肯定地对眼前的雷姆──她的冒牌货这么说。
「她不会对我说尽管休息,不要再想了。」
「────」
「不会说放弃吧,把一切都交给她。」
「────」
「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她温柔待我,深爱我──因为她是这世界上对我最严格、不准我天真的女人!雷姆!!」
猛然站起、大吼的昴和面前的雷姆拉开距离。
维持跪姿、仰望昴的雷姆没有说话。不过,她的表情现在仍因被昴拒绝而悲伤得像要破裂。
「不是的。请听我说,昴!雷姆、雷姆不是那样的意思。只是昴真的太痛苦,雷姆看不下去,才想要帮忙……就只是这样而已!」
「可以表现软弱的地方,也可以表现脆弱的地方。可以给她看到我心胸狭隘的一面。──可是,唯有放弃是绝对不能让她看到的!」
因为昴是英雄。过去雷姆这么说过。
要当雷姆的英雄。菜月•昴这么决定。
从互许约定的那一刻开始,菜月•昴就决定了。
──在这个世界,能看到菜月•昴弱小一面的人,就只有雷姆。
只有在明知昴很弱小,却还是坚信他怀著弱小的一面也能变得强大的雷姆面前,可以不用隐藏自己的软弱。
无论是对爱蜜莉雅,对碧翠丝,或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表露。
必须变强的昴,弱点就只有雷姆可以看到。
「所以说,我的软弱是雷姆的。因为雷姆会彻底包容、隐藏我的软弱,相对的,我绝对不能轻言放弃。」
「────」
「滚出去,冒牌货。──不要用我的雷姆的脸和声音放任我!!」
说完,昴朝雷姆──的冒牌货亮出拳头。
听到昴的宣言,对方说不出话。她低下头,安静又慢慢地站起来──
「跟、跟我听说的……不、不一样……耶?」
歪头摇晃蓝发的少女,说话断断续续。
是没听过的声音。昴倒抽一口气。
「啊……?」
眼前瞬间发生像是电视画面出现杂讯的状况。杂讯后方的雷姆样子变得模糊,然后又恢复清晰。
──一名没见过的少女站在那儿。
21
只有外表酷似的雷姆消失,取而代之出现的是没见过的人。
长长的浅粉红色头发,感觉很懦弱的少女。五官端正,但并非美艳绝伦,就只是普通可爱而已。
绕在脖子上的围巾长到两端快要碰地,搭配袖子也长到足以遮住手腕的白色服装,就能明白她极端避免暴露肌肤。
事实上,少女确实像是怕昴、怕男人的目光,畏畏缩缩地低著头。
「你……是谁?」
「卡、卡蜜拉。你好……?就、就是『色欲魔女』……幸、幸会……嗯。」
回应问题的少女──卡蜜拉的回答,让昴忍不住屏息。
对这不合常理的现象,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这个莫名其妙的空间……是艾姬多娜的梦吗?」
「是,可是也……不是。因为艾姬多娜、在看、『试炼』……『试炼』总是、像梦、一样,嗯……的感觉。」
「────」
虽然卡蜜拉亲切为昴的推测补充说明,但昴看她的视线却很严厉。
这是当然。因为她做了不该做的事。而那凶狠的视线让卡蜜拉胆怯。
「不、不要……不要打、我……」
「我不会啦。虽然不会……你刚刚那是打算怎样?」
「刚刚……怎样?」
「伪装成雷姆站在我面前这件事啦!那是你的能力吧!」
邂逅冠有大罪之名的魔女,卡蜜拉已是第五人。魔女们都拥有不寻常的权能,可以想像方才的变身是其中一种。但是──
「伪装成他人,跟其他魔女相比,是蛮单纯的能
力呢。」
「我、我没有、变、变身……哟?如、如果、把我看做是、某人的话……那、是因为……你、你想看到、吧?」
「什么?」
「我、我明明……很、很讨厌这样,可是艾姬多娜酱……骗、骗我……」
卡蜜拉结结巴巴,昴发现自己对她那样感到很不耐烦。
讲话的方式,看人的方式,被人回看就立刻垂下眼睛的软弱样,在在都惹人火大。拙劣的表达法和闹别扭的态度,到底是打算怎样?
她根本不知道她做的事,等同于践踏昴重要的人。
「你……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明明艾姬多娜酱、说……让、让你撒娇就好……讨、讨厌……」
「──喂!我在问你!!」
「大、大家都……联合起来、欺、欺负、我……都、都这样子。艾姬多娜酱也、也一样。都这样子,很过分……很过、分。」
「你是没听到我在问你吗──!!」
昴气到视野一片红。他超想让眼前的女人认知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焚烧身子的愤怒让胸膛紧绷。怒吼声嘶哑,肺部滚烫,整个人一肚子火。
好想立刻粗鲁地塞住她那畏畏缩缩、犹豫不决、一直抱怨的嘴巴,告知自己的愤怒与痛苦,让她了解自己做了什么──
「──再下去会出人命喔。」
「────」
突然在昴耳边低语的声音,瞬间让他恢复神智。
「嘎、啊……?」
顿时,袭击而来的是持续无氧状态导致的缺氧痛苦,以及想起要工作的心脏再度跳动造成的脉搏剧痛。
「呃呼!咳咳!……咳、哈啊……!」
「虽是粗暴疗法,但能回来最重要。──卡蜜拉的『百变新娘』会让与她对峙的人忘记呼吸,最后甚至连心脏都会忘记跳动。」
喘不过气地咳著,最后昴蹲下,思考一下白一下红地闪烁。
神经被震动耳膜的冷静嗓音给安慰,呼吸和心跳都慢慢回归平稳。
被声音救了?可是,这样老实接受好吗?
因此,昴四肢跪地抬起头,瞪著站在对面、恐怕安排了这个状况的人物。
「你在、策划什么?──艾姬多娜。」
昴的视线甚至带了憎恨,白发魔女悠哉地抚摸自己的头发。
草原,白色餐桌和白色椅子,她拄著脸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还用说吗?──我是魔女。当然会玩鬼把戏啰。」
说完,艾姬多娜闭上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