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五章『奥托?思文』

1

──对小时候的奥托?思文来说,世界是地狱的摇篮。

「×××××××」「●■●■●■●■」「***!****──!!」

不绝于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听得见听不懂的声音。

有时像哭喊,有时像怒吼,有时像歌唱,有时像临死哀嚎,各种声音都强迫奥托收听。

不管去到世界的哪个地方,声音都不肯放过奥托。

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与生俱来的恩宠「言灵加持」的效果。

──为什么大家在这么吵的世界里还能正常地活下去呢?

置身于连近在身旁的人的声音都听不清楚的地狱中,奥托产生这个疑问。

即使双亲抱起自己,笑著跟自己说话,自己也听不见。不管那是多么深情的话,声音都被为数众多的杂音给淹没,因此奥托根本听不到。

不会笑,不会生气,不会哭,没有培育出任何一种可被称为情感的情绪,是因为外界的所有活动对奥托来说全都是噪音。

面对儿子异于常人的状况,双亲努力地想要了解个中源由。也看过很多治疗师,拼命地想要找出并根绝原因。然而,奥托的异常源自于能听见的声音太多,导致听力异常──这种加持恩宠唯有持有者才能理解。

因此,双亲的爱很自然地转移给了奥托的哥哥和弟弟。跟奥托不同,两个兄弟都很正常成长,接收三人份的爱长大。

对此,奥托并不恨父母和兄弟。其实说起来也就只是他并没能拥有强烈到足以去憎恨什么人的关心,但家人为了他非常拼命这点他还是能理解的。

虽然无法用语言沟通,可是还是很感谢他们。这股感激之情对哥哥又格外强烈。

──就算听不到声音,但还是可以用文字沟通啊。

察觉到这点的,是念书给奥托听的哥哥。在哥哥的教导下,奥托开始学习文字。只不过学起来可说是困难至极。

毕竟无法用声音去理解文字的意思。为了理解单字代表的意思,奥托花了比普通小孩还要多十倍的时间,每天坐在书桌上认字。

所幸那不是什么苦差事。很讽刺的,奥托也不具有会让他觉得努力很辛苦的感受性。对于没法过正常生活的年幼的他来说,念书可以打发时间。

『──谢谢爸爸妈妈。』

奥托还记得,自己用拙劣的字迹所写下的感谢文字,让父母泪流满面。

虽然没法用感情去了解感谢为何,但却自觉自己受到了应该感谢的照顾,因此年幼的他基于义务感用白纸黑字写下感谢。父母因此流下的眼泪,使得他大受刺激。

这是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哭?是什么涌出来了?

──那恐怕是自己出生之后头一次放声大哭。

所以说,那是奥托第二次的呱呱落地声。

「背噜哭逼机漏都妹撒欸塞勒」「NRTMKMEEIAI」「咪~咪~姆~美~咪~」

在那之后没多久,奥托就从原本无法理解的地狱合唱里找出了规则。

不绝于耳的无数杂音,终于可以凭自己的意识去筛选。到了能够完全区别人声和杂音的时候,刚好是奥托的八岁生日。

跟同龄孩童相比较晚认识世界的奥托,在驾驭了加持之后便开始迅速成长,彷佛乾沙吸水般贪婪地吸收一切事物。很快地他就追上了同龄──不,是发挥了超越同龄少年的才干。

──然后,因为人际关系搞砸,因此被同龄的人排挤。

「为什么大家能够在这么困难的世界中正常地活下去呢?」

学习方面已经完全补救回来,可是问题出在人际关系──太慢社会化的奥托,只能不断累积本该发生在幼年期的失败。

而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奥托与生俱来就无法与之分离的加持。

「大大的,光芒,走了。」「来了,看到了,过去了。」「喂,怪物要来了。」

十岁的奥托,发现可以下意识不去理会的声音产生了变化。过去听起来毫无意义的声音,如今变成有意义的字句。就这样,反覆验证声音的变化后,奥托终于知道原来自己有加持,也知道了儿时地狱的真面目。

知道加持存在的他,立刻找哥哥商量这件事。教导他识字的哥哥,是遇到事情时最可靠的明灯。

「嗯,这样啊。嗯……这个,怎么说呢。奥托,你的能力,嗯,很厉害。我知道很厉害……但是,怎么说呢。以后不要在有人的地方跟恶烂虫说话。」

听了奥托的自白,哥哥面色铁青,但还是给予真挚的建议。

原来如此!奥托内心极为感动。加持是世界给予的祝福,但这世上有人把加持用在坏的地方,也有坏人想要利用有加持的人。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坏人给盯上,因此要隐瞒自己有加持。不愧是哥哥,给的建议非常对。

──奥托的加持能力只隐瞒了三天,就被同年纪的人们得知且被唾弃。

契机在于奥托偷偷跟家里的地龙说话时,被弟弟看到了。莫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跟弟弟坦白加持的事,没想到弟弟又偷偷告诉朋友。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少年少女纷纷跑来确认。为了证明弟弟没有说谎,奥托只好使用加持之力,结果把整个镇上的恶烂虫全都叫来了。

──不懂看人脸色的恶烂虫白痴跟他的名字,转眼间就传播开来。

在那之后,奥托决定再也不使用加持的能力。隔了几年后终于不再有人提起当时的事。当他迎接多愁善感的十四岁时,讨人厌的黑历史终于销声匿迹。

──然后十五岁那年的冰季,奥托得罪了镇上有权有势者的女儿,于是被赶出故乡。

总之事情始末大幅省略,讲得直截了当就是被卷入了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戏码。

就在那个女生的生日派对当晚,她的男朋友咒骂自己的女友竟然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还连带牵拖把奥托家也骂了一遍。在他的鬼吼鬼叫中,掺杂了一句:「混帐恶烂虫白痴!」

家庭平白无故被骂,又被挖出黑历史,使得奥托忘了保持平常心。

因此奥托重新使用能力,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而拜托城镇的生物。结果得知有问题的那一晚,那个女生其实周旋在七个男人之间,于是奥托痛快地对那个可怜的男人说:「你是她的第八个男人!」

结果不但被对方痛扁,异性关系被曝光的女生还雇用杀手解决他。奥托只能离开家乡,靠著父亲的人脉进入熟人的商会。

在那儿累积从商经验,以旅行商人踏上旅程是在十六岁──奥托?思文成了一个独立的男子汉。

在那之后的旅程,简直是由苦难交织而成。

奥托的星座八成会招惹不幸和灾难:运送会破损的商品时就会遇到坏天气,想要缩短行程而走山路结果被山贼攻击,和其他旅行商人一同露宿就只有他全身被虫咬,真是苦不堪言。

尽管遭遇了诸多不幸,奥托之所以能苟延残喘地活下来,都多亏了他那能够抵销掉不走运的商业才能。没有大赚也没有大亏,以商人而言有种颓废的平衡感,眨眼间就过了四年。

『少爷,请睡一觉吧。』

那天晚上这么说的,是奥托的唯一旅伴,爱龙忽尔芙。

被赶出故乡已五年,奥托没有心灵受挫回归老家,都要感谢忽尔芙。其实它就是害得奥托加持能力在弟弟面前曝光的契机,所以算上来,彼此的相处时间长达十年。

『明天有笔大生意吧?会影响到喔?』

忽尔芙的关心惹来奥托的笑意以及点头。明天有一笔大生意,奥托相信那是他身为旅行商人的转机。

然后转机到来。──生意崩盘,反而欠下钜额债务。

买来囤积的油没法卖出去,相反的自己脱手的铁制品市场需求量激增。奥托领悟到:判读时势失误,导致自己的旅行商人性命陷入危机。

假如没法一次逆转财务状况,那自己就不得不卖掉忽尔芙。不仅如此,还有可能要哭著回老家。

对奥托来说,那是绝对不可以跨越的领域。

奥托深爱家人,也自觉被他们所爱。而且也知道小时候的自己一直给家人添麻烦。

小时候的那十年,就已经把这辈子麻烦家人的份给用光了。之后的人生,必须要回报那十年的恩情。

有借有还是人间真理。因为奥托?思文是商人之子。

──熟人带来可以大赚一票的生意上门时,奥托马上冲到金主那。

对方的委托不是商品,而是要租借龙车当代步工具。奥托跑得比谁都还要快,即使忽尔芙说:「这笔生意最好别接喔,少爷。」依旧充耳不闻,使用加持能力一直线地冲向目的地,然后──

「唉呀唉呀唉呀……那么勤勉是要上哪去呀!」

──然后,事情就变大条了。

被一票眼神诡异的人给抓起来,奥托这才确信自己倒霉到了极点。跟忽尔芙被拆散,还被捆起来扔进冰冷的洞窟中,奥托在万籁俱寂中绝望。

绝望。没错,绝望了。奥托有生以来头一次绝望。

为什么呢?因为此时此刻的奥托将加持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为了找出逃跑的方法,使用加持想向森林和洞窟的生物求助,好在熟悉的地狱中找出一条活路。

──然而以前吵得要命的地狱合唱,在这儿却啥都听不见。

不曾体验过这种压倒性的寂静。以为自己已经走过地狱的奥托,这才知道这片寂静方是真正的地狱。直到那一刻才初次了解到:「死亡」接近的脚步声就是静谧。

结束了,完蛋了。手脚放弃挣扎,双眼的光彩消失。什么都没做好,最后凄惨地死在冷冰冰的洞窟里。──但这股绝望却突然告终。

「好咧,把魔女教的白痴同伙一个不留全干掉!偶不是在开玩笑的啦~!」

洞窟响起大嗓门,把已经放弃的奥托给拉回现实。

他抬起头,用沙哑的声音求救。听到他的声音而现身的,是口操卡拉拉基腔的大块头犬人族。

「小哥,运气很好咧~!要是偶们没来,你铁定会被那些家伙杀掉!可得好好感谢少年仔首领啦──!」

「少、少年仔首领……?」

「偶们的指挥官,既是首领又是少年仔所以就叫少年仔首领啦!他可是小哥你的救命恩人捏!」

「哦、哦……知、知道了。谢谢。既然如此,也得对那一位……」

道谢不可。抬起头还没讲完这句话,奥托突然发现。

面前的犬人一脸惊讶地看著自己。不明白他为何有此反应,不过对方从口袋掏出白色毛巾扔给奥托。

「干啥咧,要哭也要躲起来哭呗。男人在人前掉泪成何体统。」

「咦,我……哭、哭了?」

「泪水呀~是心滴汗啦!卡拉拉基是这样说滴。嘎哈哈哈哈!」

说完,犬人就背对奥托,留颜面给他。觉得莫名其妙的奥托拿起毛巾擦脸──这才发觉自己哭了。

泪水扑簌簌滚落。而且一自觉到在哭,溃堤的泪水就更加泛滥。

「啊,可恶……什、什么啊,怎么会……怎么会……!」

奥托用毛巾按住脸,拼命挡住不肯停歇的泪水洪流。

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流泪。──不,骗人的。其实早就知道了。

「我、我没有死……太好、太好了……!」

一事无成,甚至还没报答蒙受过的任何恩惠。

要是在这边死去,奥托会在连活著的意义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消逝。

如今苟活于世,终于让他了解到这点。

──每当人生中出现流泪桥段,就代表奥托脱胎换骨。

来到这个世间后的第一次呱呱坠地声。

知道家人的爱,知道自己的心灵之所而有了第二次的呱呱坠地声。

然后,与「死亡」的绝望擦肩而过,理解到活著的目的与意义,第三次哭泣的这一天。

──奥托?思文于这一天再度发出呱呱坠地声。

2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拜托我争取时间。」

踢著地面奔跑,从事不适合自己的肉体劳动,奥托苦笑。

很想忘记自己丢人现眼哭喊的时光,但讽刺的是,每段哭泣的记忆都很重要,想忘也忘不了。

那时候,救了自己、名叫里卡德的兽人,没有将奥托大哭一事告诉任何人。这份人情,有朝一日必定要回报。

还有──

「借了欠了就一定要还。──谁叫我是商人呢。」

──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首领。

奥托?思文非得要报答菜月?昴。

拯救自己性命的恩情,要赌上性命来回报。

有借有还可是商人天经地义的座右铭。而且最重要的──

「──这是为了朋友啊!!」

身为商人,身为一个人类,奥托于现在此地赋予自己坚持到底的课题。──还想在里头多加一个「身为男子汉」的标签。

因此,奥托?思文主动挑战胜算薄弱的战场。

上了赌桌,不但置胜算于度外,还把自己的存在全都拿来压注,赌菜月?昴会胜利。

这就是奥托的商人魂,友情的证明。

「──吼吼!!」

──从远方的陷阱方位传来震天巨响的野兽怒吼。

以此为信号,奥托解放自己的加持──委身于怀念的地狱之中,使尽吃奶的力量继续奔跑。

3

『好可怕的声音。』

──知道啦。嗯,我早就知道了。

『后面,可怕,冲过来,正在过来。』

──我就说我知道了。那也在我的计算之内。

『会死。会死喔。好可怜。』

──算我求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悲观!?

解放「言灵加持」后,跑在森林里的奥托听到无数声音。

那是森林里的虫鱼鸟兽、所有有意识的生物的声音。从里头筛选出跟自己有关的声音并详加解读,可说是削减灵魂的胡来之举。

在奥托与加持相伴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未做过这么乱来的事。

置身在广大森林内,奥托的耳膜听取的声音数量十分庞大。

天空、树木、泥土、石头,都存在无数生物。这些声音他全都听在耳里。

问题不单单是听取大量的声音。

「言灵加持」会强迫奥托理解话语内容。也就是说奥托的大脑被迫理解闯进耳内的声音,而一旦超越极限──

「噗……!」

头痛如刀割,奥托立刻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想要擦掉额头上的汗,却看见袖子上有血。是鼻血。从鼻腔流淌血液是大脑负荷过量的副作用吗?这么说来从刚刚就一直严重耳鸣。

「啊~我都不知道,我的加持持续使用会变成这样子啊。该说很难仔细使用吗……总之不方便这一点很伤脑筋啦。」

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使用加持,几乎没有停顿。与森林里的生物对话,拜托它们协助自己设陷阱,拼命地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到要吐血的地步。

粗鲁地擦去鼻血,奥托边抱怨边再度奔驰。

脚步踉跄,但是加持不能中断。要是没有透过加持执行人海──是「生物海战术」的话,自己的逃跑戏码就演不下去了。

以森林中的生物为耳目,仰赖它们的声音,只能用这种方式争取时间。

「菜月先生她……有和爱蜜莉雅大人说到话吗……」

要争取让昴跟行踪不明的爱蜜莉雅对话的时间。

忍耐头像要裂开来的疼痛,都流鼻血了仍旧拼死拼活,全都是为了这件事。因为那个行为与胜利攸关──不,胜利其实不算是太大的动机。

就只是想让昴有时间面对爱蜜莉雅而已。这个动机才强烈。

用不著担心昴找不到爱蜜莉雅。他会找到的。找到之后会怎样,就看他们自己了。自己顶多只能帮到这里。

──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地挺昴呢?

可能是为了混淆头痛和耳鸣,这个疑问介入了奥托的思考。

因为昴是自己的救命而人,为了偿还恩情而协助他是事实。

而为了昴这个朋友两肋插刀,也不是骗人的。

可是自己是只为了这些理由,就会做得比对方要求的更多,不计较利害得失,变得拼命到这种程度的人吗?

「……啊,是这样啊。」

苦思烦恼后,奥托突然觉得茅塞顿开,笑了。

因为察觉到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拼命地挺昴。

「不被了解的痛苦……我不是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吗。」

可以听见他人听不见的声音的能力「言灵加持」,逼使奥托活得孤独。

让他暂时远离了家人的爱,又跟许多朋友有鸿沟。加持带给奥托无法被他人理解的痛苦,无法将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传达给他人的痛苦。那种感觉变成心灰意冷,慢慢又转变为对自己的失望。

──这一点,昴在向奥托坦白苦恼之前也是一样。

所以奥托信任昴,把他视为过去的自己而努力奔走。

现在明白了。终于知道了。

根本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奥托想救的不只是菜月?昴,还想藉由帮助他,好救赎过去的自己,过去的奥托?思文。

「找、到……了──!!」

「──!?」

察觉到自己心中的另一个想法时,奥托被突如其来的冲撞给撞飞。头痛扰乱了集中力,因此直接吃了这一击,整个人从脸倒在柔软的泥土上。

「噗!呸!都已经、到这里了……呜恶!」

「不会让你得逞!不会再让你趁心如意了!」

奥托吐出落叶想要起身,腹部却被脚掌踩著。没法呼吸,肺部的空气被挤出来,令他出声哀嚎。接著整个身子被翻转,仰躺向上。

呈大字形仰望天空。从树枝的缝隙间看到的天空有日光──奥托气喘吁吁之际,视野里头出现一脸不开心的嘉飞尔。

他撩起被泥土弄脏的浏海,手指搓自己的鼻子,说:

「……还真会弄些小手脚呢。鼻子不灵,视野又被虫遮住,连耳朵都被虫叫声吵到不灵光。不过,就到此为止了。」

「说、说什么呢……胜负还没呕噗呼!」

「俺说过了,不会让你得逞。──因为小看你,害得本大爷落得这下场。」

倒地的奥托只是嘴硬,腹部就被嘉飞尔踩住。嘉飞尔的脚一施力,奥托全身上下就发出悲痛声。

骨头吱嘎作响,奥托边呻吟边挥舞四肢。

「呃、噫、咕呜……!」

「俺不想太粗鲁,而且也没时间了。快点把石头还来。这样就够你受的了。」

嘉飞尔一点一点施压,想从奥托那儿要回石头。口吐白沫的奥托痛苦地翻找口袋,抓紧偷来的辉石。

力量差距鲜明到让人想笑,同为生物,却完全是不同级别。自己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就算在这边认输也没什么错。而且以争取时间来说已经做得非常出色。只要归还这颗石头──

「呼哈!」

「……你笑什么?」

脸上被鼻血弄脏的奥托,明明被用力踩却还发笑,惹得嘉飞尔面露不快。那是心生畏惧的反应,奥托小时候就看过,也觉得他那像在看异类的眼神是正确的。

现在的自己肯定有毛病。因为,之前才在冰冷的洞窟中,怀著「不想死」的念头绝望到了那种地步;在那之后不过短短几天,却自发性地让自己面临了性命危机──这也未免太夸张了。

「在这放弃的话,就太浪费了。……难得演这么痛快的角色。」

嘉飞尔立刻察觉奥托会这样讲,源自于两人在实验室里的对话。「你不够格接这戏。」轻视奥托的话如今就像一记回马枪。

「王八蛋……!」

就像昴说的,去做被人以为办不到的事情,真的很有意思。虽然这样显得性格恶劣,但这股快感真的会叫人难以自拔。

感觉被坏朋友传染了,奥托为之一笑,结果促使嘉飞尔改变态度。

原本的疯狂怒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敏锐澄澈的战意。这证明了嘉飞尔视奥托为敌人。

同时也是嘉飞尔认定必须在这收拾掉奥托的证据。

「……最后我可以讲一件事吗?」

嘉飞尔移开放在腹部的脚,像在表达敬意般端正姿势时,奥托朝他出声。对此嘉飞尔点头道:「嗯。」

又不是遗言,但嘉飞尔还是大发慈悲愿意听。假如他只是个野蛮人,早就给奥托致命一击了。

嘉飞尔是战士。──所以,才会上最后这个陷阱的当。

「虽说是我起头的……不过你到这之前都在搞破坏呢,嘉飞尔。」

「──怎样~?」

「那些住家被你破坏的居民在抱怨啰。──说要惩罚你。」

手贴肚子撑起上半身的奥托,周围开始发光。

那是累积到可以目视的庞大玛那量。森林里的协助者分给奥托的魔力元素──为了仅限一发的大招。

嘉飞尔察觉到异状,龇牙咧嘴有所行动。但已经太迟了。

「──亚尔?多纳。」

充斥整座森林的玛那透过奥托的门,回应咏唱干涉世界。

爆发性膨胀的魔力潜入大地,凶猛诞生的土石流粉碎森林树木,扑向路上的嘉飞尔,质量形成的暴力一口气砸过去。

「嘎啊啊啊啊啊──!!」

连震耳欲聋的咆哮都被土石大浪吞没、咬碎。

使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办法操控的魔法后,奥托上气不接下气地看著结果。

这真的是最后的陷阱了,是奥托手中的王牌。

这一天里,他拼命地接触森林里的生物,在找出席玛的躲藏处的同时也设置了许多陷阱──并预先做好使出王牌的准备。

「言灵加持」不是用来逃跑的「道具」,也不是要在亮牌后趁对方浑身空隙时迎头痛击的「陷阱」,而是把「道具」和「陷阱」结合起来组成的「武器」。

嘉飞尔接连中了奥托的计策:先是低估而轻敌,中了陷阱后改变认知,最后认同奥托是战士时又洞门大开。

一切都按照奥托的计画走。也就是说,这次确实──

「──你这家伙,机关算尽了吧。」

「请饶了我吧……」

土石流平息,烟雾弥漫。分开朦胧烟尘,踩著乱成一团的地面现身的,是衣物破破烂烂却还健在的嘉飞尔。

嘉飞尔的状况,让奥托忍不住带著尊敬叹气。

「老实说,吓到俺了。」

「因为我不择手段挣扎得很夸张?」

「才不是咧。是没想到你真的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不仅如此,以为你死心放弃是太瞧不起你了。──原谅本大爷,竟然对一个男子汉不敬。」

嘉飞尔面露佩服,奥托则是摇头表达他不需要道歉。

他想要的是「败给你了」这句话。可是,即便奥托使出浑身解数,完美地达成所有任务,也无法耗尽嘉飞尔的力量。

无计可施。奥托的抵抗到此结束。

「能做的,我都做了……」

喃喃自语。有种确实豁出一切的满足感。

都这样了还没办法撂倒他,也是莫可奈何。

所以说──

「再见啦。──等你起来~一切都收拾乾净了。」

「我的个人战,就到这里吧……」

像是吐气的低语,让嘉飞尔瞪大双眼。

因为他的口气和败北感无缘,一点都不像是舍弃胜负的人会有的──

「不会吧……」

还有什么吗?嘉飞尔战栗,同时搜寻周围的气息。全身寒毛直竖,警戒地望向周遭,但四周完全没有任何气息。

自己杞人忧天。嘉飞尔并没有做出这么松懈的结论,而是往上看。

朝空中──

「──!!」

嘉飞尔龇牙咧嘴,试图朝著逼迫的影子吠叫。但是反应太慢,喉咙因惊愕而卡住,阻碍了他之后的一连串动作。

他吶喊。那并未形成杀意或敌意,而是成了一个名字。

「为什么!是你!拉姆──!!」

「──埃尔?芙拉!」

嘉飞尔的嚎叫,和从树上跳下来的少女──拉姆的咏唱重叠。

下一秒,炸开来的风刃毫不留情地劈向嘉飞尔。

4

世界被道出口的咏唱改写,风化为刀刃,朝著猎物劈砍切割。

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可视之刃疯狂肆虐,用力划开森林、泥土和血肉。

这是要做出了结的一击,要是硬生生吃下这招的话,一定会受到致命伤。可是──

「神──气──个──屁────!!」

大吼的嘉飞尔用力跺地,用后脚跟刮起一片四角形的地面,将之作为墙壁阻碍攻击自己的风刃。当然,这种程度不可能完全防御住这个等级的魔法,可是够制造出闪避的机会了。

朝后大幅飞跃,嘉飞尔脱离风暴中心。见状,站在土堆上的少女──拉姆鼻子轻声喷气,瞥向旁边。

看向奋战到最后被逼到穷途末路的瘫软奥托。

「虽然早就知道下场,不过还真是惨不忍睹呢。」

「可以不要对竭尽全力战斗的人,讲得这么过份吗……」

「竭尽全力?嘉飞有『地灵加持』,你王牌却选一样是地属性的多纳魔法?……这可不行喔。」

「我头一次看到这么没有治愈要素的女仆小姐!」

无视大叫的奥托,拉姆晃著杖尖望向前方。

那儿是正瞪著两人互动,鼻子皱起来的嘉飞尔。摆开架式的他用力咬牙,愤恨地看著拉姆,说:

「我只问一遍,拉姆。你为什么站在他那一边,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不懂吗?要是站在他那边,就是违背罗兹瓦尔那家伙的意思。那家伙……根本就没心让公主殿下接受『试炼』。」

「在拉姆面前代替罗兹瓦尔大人出嘴,真是好大的口气。认识这么久了,嘉飞应该知道吧?拉姆是绝对不会被说服的。」

拉姆挺起胸膛,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脾气有多硬俺早就知道啦。就是那点好才会迷上你。所以说,我不懂。你是罗兹瓦尔的女仆吧?」

「那当然。所以愿意为主人的悲愿奉献身心。──只是会以拉姆的做法。」

面对嘉飞尔的疑问,拉姆可没打算亲切仔细回答。

她叹气,视线瞥向靠著树木站起来的奥托。

「已经站不稳啦。打算只让女人战斗?」

「很、很会使唤人耶!好可怕!……这种人的妹妹,那个睡著的女生真的很温柔吗?感觉菜月先生在说谎。」

「嘀嘀咕咕地烦死了。」

身体颤巍巍,鼻血总算停了。虽然站得起来,但当然称不上是战力。尽管如此奥托还是站了起来,拉姆也视之为理所当然。

他们的态度让嘉飞尔不耐烦咂嘴。

「给俺差不多一点!为什么要拼命阻止俺?在这边绊住本大爷的脚步,你们以为事情就会有变化吗!那家伙……有让你们这么相信的价值吗!?」

「相信菜月先生的价值?不,要说有没有价值,一开始就没有啊。」

「……啊~?」

意想不到的答案让嘉飞尔愣住。接著帽子不知飞哪去的奥托抓抓头,拨开黏著额头的头发后,痛快地笑著说:

「就现状而言,菜月先生没有让我做到这种程度的价值。但是我是商人,所以可以把这想做是一种投资。为了不让投资的未来凋零,又很期待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所以当然要除虫修剪……现在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

还真是让人花心血的人呢,奥托以一种打从心底感到疲惫的样子垂下肩膀。听了他的话,拉姆不屑地说:

「哼!老实说,拉姆不明白你在期待毛的哪里。毛很弱,又没用,是个连茶都泡不好的废物。这点拉姆的意见跟嘉飞一样。」

「讲得太过份了……不过,搞不好就是这样。」

「只不过,毛是个关键时刻运气莫名地好的男人。」

无视提心吊胆拥护昴的奥托,拉姆淡然陈述,但口气不容分说。

这话让奥托瞪大眼珠,嘉飞尔皱起眉头。

「运气。就只有运气好的男人,这就是毛。」

平常派不上用场,也不知道有什么优点的人。但菜月?昴这个人不可思议地,就是会在希望他出现的时间点、希望他出现的场合现身的男人。

他身上没有任何吸引人的要素,也欠缺男性魅力。拉姆不知道他哪里好,偶尔还觉得他令人心烦。──什么时候?就是现在。

不管怎样,菜月?昴就是这样的人。

正因如此,拉姆这次才会插手。──昨晚奥托跑来跟她坦白昴的计画时,她便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

「毛只有运气好这点可以信赖。──若是毛觉得看到时机并付诸行动,那就是得到胜算的唯一机会。」

「……讲这么多,其实拉姆小姐也信任菜月先生嘛。」

「要叫拉姆大人。」

「这个隐藏害臊的方式颇具攻击性耶!?」

不爽奥托嘻皮笑脸地站到自己身旁,拉姆用严厉的视线让他闭嘴。

但是,两人意见一致。认同昴的目标,于是决定合作。这个争取时间的战术奥托没有对昴提起,也是他们彼此都接受的意见。

感觉应该是争取到了充裕的时间才对──

「──不打算让路是吧。」

「────」

嘉飞尔的问题,拉姆和奥托用沉默当作回答。

奥托拍拍膝盖,拉姆握好手上的法杖。

面对并未解除战斗架势的两人,嘉飞尔摇摇头,接著敲响坚硬的牙齿。然后皱起整张脸,说:

「──够了。」

声音细微又沙哑。奥托和拉姆同时皱眉。

嘉飞尔在他们面前像抱住肩膀一样蜷缩身子,然后咆哮。

「吼──!!」

凶兽的嚎叫剧烈震动大气,宛若震响整个「圣域」。

森林颤抖。让人想要低头求饶的压迫感──大虎现身。

「────」

凶兽全身覆盖金色兽毛。奥托错觉自己好像正在被风吹拂,可是身体没在发抖,自己也没在怕。可能是克制自己的某种东西松脱了。

而且还看到身旁个头比自己小的拉姆漾著微笑。

「嘉飞犯了浅显易懂的错误。──这场仗,是我们两人赢了。」

请问是真的吗?奥托连在内心都不忘用敬语这样吐嘈。

他身旁的拉姆重复好几次轻轻踮起脚尖的动作,作为暖身。接著用像是去散步的步伐,朝著面前的巨兽走过去。

「慢著!拉姆小姐!?」

奥托被这么豪气干云的举动给吓到目瞪口呆。可是拉姆没停下脚步,走到猛虎面前。

化为凶兽的嘉飞尔双眼里头已无理性光芒。站在眼前、原本迷恋的少女,对野兽来说不过就是柔软的肉块和脆弱的存在。

因此,野兽毫不留情地举起爪子,就要朝可怜的矮个头拍下去。

顿时──

「太温和了,嘉飞。──你以为你的对手是谁?」

弯腰躲过兽爪的拉姆怜悯地说完,拳头就陷进猛兽毫无防备的下颚。

少女的瘦膀子挥出的拳头──以宛如炮弹的威力将凶兽击飞至高空。

「──唔!?」

「每次互殴,嘉飞曾赢过拉姆吗!?」

猛兽在空中翻转,灵巧地降落在地面。它理解到少女不是可怜的猎物,于是用力弯曲四肢,然后飞扑过去。结果脸像吸到拳头一样,再度被击沉。

「骗、骗人。」

目睹冲击性的光景,奥托不禁目瞪口呆。

战斗方面连门外汉都看得出是拉姆占优势:她活用体格差距绕到死角,而凶兽只是前脚乱挥一通,结果都挥空,反而单方面被揍。

「可以……赢得了!就这样把嘉飞尔……!」

别说争取时间了,根本就看到了胜利的光芒。

像要为那一线光明背书似的,拉姆的拳头不断打在猛虎的脸上。被威力和气魄给打到翻转,野兽扬起烟尘夸张地飞出去。

然后──

「──唔。」

伴随著抑制不住的呻吟,拉姆的额头喷出鲜血,洒落空中。

──身体太快就到极限。拉姆咬紧牙根,站稳脚步。

角被折断的自己,要是使用鬼之力的话,肉身立刻就会濒临极限。即便知道这点,如果调整好条件打起短期决战,应该就不会输的。

「──你变强了呢,嘉飞。」

拉姆低语的声音中充满了平常不会展露的感情。

脸上还是挂著柔和微笑,用膝盖把扑过来的猛虎顶上天空。坚硬的触感反弹回来,膝盖骨受了严重的伤。用来活性化肉体的玛那枯竭,如今身体的强度就如外观一样,只是个纤细少女。

爪子不断抓过来,拉姆靠著直觉和才能闪避,朝后飞退。

「──呜、噗。」

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接著血块发出声音落地。这样的举动似乎用尽了残存的体力,拉姆整个人失去平衡,跪在地上。

猛虎当然不会看漏这大好时机。它张开血盆大口,尖牙朝著拉姆刺过去。

就在这时──

「哦哦──!!」

把辉石握在拳头里的奥托,发出难以联想是从他细瘦的喉咙所挤出的狰狞咆哮。那跟凶兽咬住猎物前所发出的嚎叫是同样的音调。

如同事前所听说的,奥托的加持是能跟所有生物对话的能力。所以奥托能用野兽的语言,和失去理性的野兽说话。

那声咆哮是什么意思,拉姆并不知道。

但喊出的那瞬间,猛虎的动作犹豫了一下,给予拉姆避开吶喊的空隙。光是这样就是个大功劳,奥托对这个成果露出会心一笑。

「我说,哦哇啊啊啊──!?」

站出来咆哮的奥托因为站在凶兽的行进路线上,结果被猛烈撞飞出去。在空中旋转的他就这样栽进树丛里,不见人影。

是生还是死,端看奥托的身体耐力。

拉姆没有费心思去确认他所做的判断与行动结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判断那是回报奥托这行动的最妥善方案。

于是,在奥托光荣牺牲所制造的时间中,拉姆再度拔杖。

杖尖带著磷光,因为即便在互殴期间也有在注入玛那。

「──

吼!」

猛虎慢了一拍才察觉到威胁,转而攻击拉姆。但已经太迟。

「──亚尔?芙拉。」

惊人光芒膨胀,沐浴在风中的凶兽张开大嘴,咆哮惊天动地。

──然后,「克雷马尔堤迷路之森」攻防战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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