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坟墓前面的嘉飞尔满身疮痍。
全身被血染红,肩膀因急促呼吸上下起伏。脸和身体有被殴打的痕迹,连锻炼有素的肉体都只剩下腰带,几乎快要裸体。
连鞋子都没了,光著脚站立的样子,让昴放下举起的手。
「……还真原始的造型。你战士妆会不会画得太起劲啦?」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不过就是在那边稍微跌了一跤而已。」
面对讲风凉话的昴,嘉飞尔不爽地鼻子喷气。
虽是玩笑话,但昴是真的被嘉飞尔受伤一事吓到。早就料想到他会出现在坟墓,但完全没想到他会浑身是伤。这种状况的原因是──
「奥托那个笨蛋,果然太乱来了……!」
「太小看他了。没想到他是那么能干的家伙。附带一提他还说服了拉姆……拜此之赐,俺才变成这副德性。」
「拉姆跟奥托联手?」
憎恨地扭曲面颊,嘉飞尔肯定昴的猜想,还多做补充。
要是相信他说的,那他身上的伤就是奥托跟拉姆的功劳。那两个非战斗人员到底是有多奋战啊?恐怕是为了争取时间。
为了让昴和爱蜜莉雅有时间说话,所以他们奋战到底。
「可是,要是你们死了就没有意义啦……」
想到最糟糕的可能性,冷汗顺著昴的脸颊滑落。
嘉飞尔的状态述说了三人曾经有过激战,因此就算他们两人奋战后的结果是被嘉飞尔的爪子给超渡也不奇怪。那样就太可怕了。
「──昴。」
银铃嗓音呼唤紧握拳头狠咬嘴唇的昴。看过去,身旁的爱蜜莉雅触碰他的肩膀,用充满担忧的眼神看进他的黑瞳。
那双眼还没法和自己心中的感情妥协。对爱蜜莉雅来说,这状况应该只是令她疑惑,困惑之情强烈也是理所当然的。
即便如此她却表露忧虑而非困惑,这代表她先采取的行动是关心昴。
「……抱歉让你看到丢人现眼的一面。想到谁在身旁,就有干劲了。」
「嗯,知道了。不可以勉强喔。」
点头回应温言软语,昴重新看向站在坟墓前的草原上的嘉飞尔。双方隔著石阶梯,被昴俯视的嘉飞尔皱起鼻梁。
「嘉飞尔,拉姆和奥托怎么样了?」
「本大爷站在这……你不觉得这就是答案吗?」
「很遗憾,我的洞察力之差可是有目共睹。我要你亲口说清楚讲明白。」
嘉飞尔敲响利牙,狰狞回应。昴扭曲面颊。双方的锐利视线交错,最后嘉飞尔低著嗓音道:
「你们有何企图跟俺无关。俺要在这里,根绝无聊的愿望。」
那不是问题的答案,却表示他不打算明讲。那样反倒更如实述说嘉飞尔的牙齿将他们怎么样了。
假如嘉飞尔这号人物,是琉兹和席玛口中那样的人的话──
「你没杀他们吧?」
「跟这没关系吧!是生是死……他们是生是死跟这没有关系。只要本大爷在这里打烂坟墓的入口,一切就结束了。」
手支额头、焦躁不耐的嘉飞尔说。他这粗暴又极端的结论,可说是击溃「试炼」的最佳解答。然而在昴听来却像是在找藉口。
嘉飞尔不用杀害拉姆、奥托和昴的藉口。
「那样的话,『圣域』就成了永远封闭的庭园造景了。那样好吗?」
「──那样就好。除此以外的都不好!」
驳斥昴的话后,嘉飞尔踩上坟墓的阶梯。挥别迷惘的前行,感觉让人窥见顽固的他的决心和心急。
浑身是伤和血的他在只求结论下,决定破坏坟墓。
可是──
「……你想怎样,啊~?」
阶梯爬到一半就被挡住的嘉飞尔瞳孔变细。令人联想到猫科猛兽的目光射向挡在前面阻碍他的爱蜜莉雅。对嘉飞尔来说,爱蜜莉雅的战斗能力还是未知数,因此自然升高了警戒心,敲响牙齿进行威吓。
「让开。你担心的事,将由本大爷亲手消除。这样一来……」
「嘉飞尔。──你究竟在怕什么呢?」
听到爱蜜莉雅的针砭,嘉飞尔倒抽一口气。先是整个人愣住,但马上就气到脸红脖子粗,牙齿还打颤。
「你说本大爷害怕……?」
「不就是因为害怕吗,所以才喊得这么大声,伸长手用力踩踏地面,你在勉强自己吧?」
「你说什么!你又懂!本大爷的什么了……!」
「我懂。──因为,我也是一直畏惧许多事而活到现在。」
因为自己弱小,因为害怕,所以懂。
爱蜜莉雅手贴胸膛,确认裂开的结晶石的触感。蓝紫色瞳孔毫不掩饰悲哀,朝著目瞪口呆的嘉飞尔倾诉。
「直到今天,我都还是怯生生地过活。讨厌的事都丢给原本跟我在一起的帕克,依赖他,然后忘记……我终于能想起这些,所以稍微能够理解。」
「吵死了。」
「只是刚想起来,还不清楚必须做什么。不过,有个『东西』在里头。我非得找到那个『东西』不可。那对我而言,肯定就在这个坟墓中……所以说我不会让开。可是,」
「闭嘴。消失吧。俺……本大爷什么都不听。」
「可是,你其实已经找到你的『东西』了吧?」
这问题让嘉飞尔的耐心突破极限。双眼充满超越愤怒的情感,嘉飞尔准备朝爱蜜莉雅挥爪。但是──
「──你做什么都半途而废呢,嘉飞尔。」
被爱蜜莉雅的指责刺穿,于是只能诉诸暴力。这样的冲动行为有够不成熟,让昴忍不住缓缓摇头。
让嘉飞尔的愤怒矛头指向自己。──不,没必要那样。
自己不是基于任何打算或计画,而是单纯想讲、非得讲出来不可。
「因为自己办不到,所以别人也办不到。因为我这样想,所以那家伙一定是这样的人。──自命不凡得想让事情恶化到什么地步呀你。」
「────」
「确实如你所说,爱蜜莉雅不管挑战『试炼』几次都会失败。被迫看到不想看的过去而哭哭啼啼这点我不会否定。帕克不在后就狼狈到丢人现眼的状况也是,现在也还不能说是重新振作。」
用下巴比向站在身旁的爱蜜莉雅,昴毫不留情地披露她的丑态。
突然讲这话让嘉飞尔一脸诧异,但爱蜜莉雅严肃接受:正大光明地接受听起来并不悦耳的评价。
面对自己的耻辱,堂堂正正地接受再站起,让昴觉得很自豪──
「现在就算挑战『试炼』,结果可能也不会改变。或许今天也会输,然后哭著回来。」
「早知结果,为何要重复那么多遍……」
「可是,爱蜜莉雅肯挑战,不管几次。──跟输了就逃的你不一样。」
因过去受挫,畏惧「试炼」,纵使双脚发抖,却不对自己的心撒谎。
昴相信,没有什么愿望传不到祈愿想成就些什么的爱蜜莉雅身上。
「你就是这样,用期待这种好听话套在她身上,让喜欢的女人去见地狱无数次……!」
面对昴的断言,嘉飞尔用力咬牙,结果牙齿崩裂。但他不在意,大声吠叫。
「面对自己的后悔,又有谁得利了!?那个,『试炼』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点,所以由恶劣魔女准备了无法跨越的墙壁!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懂──!」
「……后悔是很难过又痛苦的东西,丢人现眼让人无法直视,这我也认同。」
「啊~!?」
「看到过去而痛,是真正的痛。可是,我认为要将过去全部包容接纳。就如同你说的,魔女很恶劣,我绝对不会忘记相信她却又被背叛的这股恨意。」
就算是临时的世界,虚拟的双亲,不过就仅是再现记忆的伪造诀别。
但昴与心中最大的后悔面对面,并在那里获得了一个答案和别离。
──昴恨给予这一切的魔女,那股恨意没有消失。可是,另一份心情也不是骗人的。
「我感谢魔女。我很庆幸有面对过去。我逃跑,逃避,一直逃……幸好,没有逃到最后。」
昴对魔女的感谢,不管是爱蜜莉雅还是嘉飞尔都无法理解。昴不曾对他们说过自己挑战过坟墓,所以有可能被他们认为是胡言乱语。但那样也没关系。
因为至少在昴心中,「过去」已经有了定位。
而且──
「嘉飞尔。──你恨离你而去的母亲吗?」
「啥……!?」
昴的问话,让嘉飞尔的脸色骤变。
因愤怒而染红,因惊愕而
苍白,而且最后失去颜色,瞠目结舌。
「是老太婆吗……?你这家伙,随便探问别人的过去……!」
「抱歉啦。进屋子时会脱鞋,但穿著鞋子毫不客气地踏进人心是菜月家的家风。」
魔女的话,亲姊姊的话,一名奶奶,还有另一名奶奶。
昨晚,昴从担心嘉飞尔的席玛口中确认了「阿尔玛」的推测是正确的。嘉飞尔所看到的过去──就是与母亲分开时的事。
为了了解嘉飞尔的心,所以主动告知自己已经不客气地践踏了他的心。
「你所看到的过去,我只知道片段。你跟法兰黛莉卡的母亲,留下你们离开了『圣域』。你看到这个,然后呢,怎么样了?」
述说席玛道出的内容,可是只有结论是空白的,于是他丢出疑问。
面对昴的发问,嘉飞尔厌恶摇头。卡叮卡叮的声音源自于他的牙齿。两排牙齿失去霸气,只因恐惧而颤抖。
昴紧盯著他,为了不让他逃跑,主动跨出一步重复问题。
「法兰黛莉卡离开了『圣域』。因为她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解放『圣域』,所以她先到外头,为这里的人们打造居所。而你呢,在里头做了什么?」
拒绝姊姊伸出的温暖援手,嘉飞尔一直窝在「圣域」里头。
昴的心头萌生揭人疮疤的罪恶感,但还是压抑住那股感觉,把手指伸进嘉飞尔的伤口挖到流血,逼他吐露真实。
「被母亲拋弃,所以怨恨母亲,憎恨抢走母亲的外头世界,因此你想要永远封闭『圣域』吗?因为不想要在这里受伤!」
「不是……!你懂什么……少自以为了解就啰哩叭唆!」
「没错!我说的都是自己擅自想像的,讲的都是自以为了解的。你的真心话就只有你知道。我又不是你那不用说他们就会懂的家人!」
昴的严厉斥责,痛殴反射性回嘴的嘉飞尔。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不讲出来就没法告诉大家你在想什么!」
「──!」
「假如你恨拋弃你们的母亲,那就现在给我冲到外头去报仇或做些什么啊!少迁怒到进来的我们的头上!我没说错吧?你是在迁怒吧!?」
嘉飞尔表情扭曲,踩在石阶上的脚放下,准备离开。
不能让他逃走。抓住他的手,昴把脸凑近到像要咬他一样。
在呼吸互触的距离下,瞪著血染的悲怆容颜逼问。不断逼问。
「你讨厌你的家人。要不是这样的话……」
「才不是!本大爷……本大爷……!」
琉兹的话,席玛的真实,艾姬多娜的建议,罗兹瓦尔和法兰黛莉卡的态度,拉姆投向嘉飞尔的温和视线──昴从中找到不同答案。
嘉飞尔的行动准则,源自于对母亲的憎恨,以及对外面世界的恐惧。
他要对这个结论叫停,对这个结论高呼异议。
就像现在,他不是要来杀昴和爱蜜莉雅,而是想用破坏坟墓的方式来妨碍「圣域」被解放。不让爱蜜莉雅接受「试炼」,除了畏惧「圣域」被解放外,也是看不下去爱蜜莉雅被过去给折磨。
嘉飞尔的行动准则,其实并不是他憎恨一切。
──嘉飞尔并不憎恨、排斥过去。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啊!!」
「本大爷……俺、俺……希望……!」
吸一口气,仰望天空,嘉飞尔抖著牙齿,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
「──希望妈妈幸福……!」
2
「因为很碍事吧!?俺和姊姊妨碍了她幸福吧!?」
嘉飞尔累积了十年的心情,逐渐溢出。
「俺当然知道!俺跟姊姊被拋弃了。没错吧!?既是不想要的小孩,还是『混种』。要在外头活下去的话,这种小孩当然会碍事!放著不管置之不理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又没做错……!」
并未隐藏颤抖的声音,但用手掌掩面,试图隐藏眼神的颤抖。
「会被拋弃是很正常的。所以说俺不恨丢下俺们的妈妈。……这很正常啊。俺和姊姊是障碍物,妈妈要出去获得幸福!」
年幼的嘉飞尔,目送拋弃儿女的母亲离开「圣域」。
后来,挑战「试炼」的嘉飞尔,再度看到母亲拋弃两人。
嘉飞尔被母亲拋弃了两次。幼小的心灵破碎,谁能责备他。
但是,真正把嘉飞尔逼到绝境的,不是拋弃自己的母亲。
「可是,俺看到了。俺瞒著奶奶进去坟墓,在里头看到了……丢下俺们出去的妈妈……出去没多久就遇上崖崩,然后就……!」
「──!」
「姊姊她不知道……她还以为妈妈活在遥远的某个地方。……可是,才不是那样!妈妈一丢下俺们,就马上死了!」
嘉飞尔用哭喊的方式坦承自己目睹的真实片段。
这残酷的事实,让知情的昴和不知情的爱蜜莉雅震惊不已。
「妈妈死掉了……没能幸福就死了……」
用手掌摀著脸的嘉飞尔难过啜泣。
「为什么?她不就是为了幸福才要到外头世界的吗?」
昴无法回答。
「因为想要幸福,所以才扔下俺们不是吗?」
爱蜜莉雅无法回答。
「明明都丢下俺们了,却还没幸福就马上死了。这样的话……」
嘉飞尔继续朝无法回答的两人拋出没有答案的问题。
那一定是他一直在心底重复无数次的疑问──
「俺们的寂寞思念,被拋弃的悲伤心情,该怎么办才好?」
──这十年来他一直在找答案,却遍寻不著。
「俺希望妈妈幸福……!」
哭声开始用力。放下掩面的手掌,嘉飞尔咬牙切齿。
牙齿紧咬到快要碎裂,破皮的嘴唇开始滴血,他吠叫道。
「悲伤的心情!被拋弃的寂寞!为了她的幸福那都有意义,俺希望她可以让俺这么想!俺希望妈妈能让俺恨她……!」
对母亲的心情失去去处,嘉飞尔的心被封闭在「圣域」里头。
失去投射之处的激情,只好以灵魂为粮食,燃起不灭之火。
在熏黑的心灵和火焰中,嘉飞尔对自己发誓。
「──俺绝对不让人到外面的世界。」
声音在颤抖。
有愤怒,有悲伤,有激情的残渣,还有现在仍在炽燃的火焰。
「改变称不上幸福。无能为力的家伙多的是!他们要怎么办!要他们为了幸福而牺牲,留下悲伤的回忆吗!要让他们变成俺和姊姊这样吗!」
背负著与外界隔离的「圣域」,嘉飞尔摊开双手。
「俺,本大爷──要保护他们。」
他用力踏地,不再吠叫,而是平静以告。
「本大爷要保护他们。只要是手碰得到的范围,全都要保护。俺会保护的,保护给你们看……不会让他们失去什么……不会让他们像妈妈那样……」
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某个「东西」震荡嘉飞尔的心。
是十年份的决心,十年份的觉悟,十年份的愿望。把这包罗起来,嘉飞尔大叫:
「本大爷要变成结界!!真正隔绝出内外的结界!」
「嘉飞尔!!」
「所以说!本大爷!会保护『圣域』,保护大家!保护奶奶!只有本大爷办得到!只有本大爷知道!不知道就算了──!!」
发出彷佛要吐血的吶喊,嘉飞尔朝后飞跃。他放弃登上石阶,四肢著地趴在草原中央。
全身寒毛直竖。他想做什么,想也知道。
「──昴。」
「没事,爱蜜莉雅。」
点头回应她的呼唤,昴主动步下石阶,走向草原。
在被夕阳染色的草原中,昴和逐渐改变形体的嘉飞尔对峙。
「你这不懂人情世故的顽固笨蛋。」
用言语已经无法阻止嘉飞尔了。既然如此,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我就彻底驯服你告诉你。──你是个温柔的超级大白痴──!!」
「──哦哦哦哦哦!!」
咆哮的同时,大地凹陷,四肢跪地的嘉飞尔开始变身。肉体发出骨头倾轧的声响并肥大化,裸露的肌肉开始覆盖金色兽毛。
为了杀掉菜月?昴,嘉飞尔化为不具理性的凶兽,大声咆哮。
「嘎吼吼吼吼吼──!!」
那是为了杀人而下的决心。嘉飞尔非得杀了昴。不杀了他就停不下来。这十年的时光,无法拖住嘉飞尔的利牙。
所以说,嘉飞尔的最后手段就是
兽化。为了夺取性命。
──为了自决定性的瞬间背过眼,化身为失去理性的野兽。
「不过,你搞错啰,嘉飞尔。」
不想杀对方而不张牙舞爪,是一种温柔。
为了保护身边的人们的心灵,所以决定守护「圣域」,也是一种温柔。
但是,为了杀害下不了手的对象,拿纯净无污点的想法做藉口,闭眼不见自己的作为,甚至停止思考,都跟温柔无关。那是软弱。
而菜月?昴对抓人弱点可是毫不犹豫。
「拜托了,我的身体。现在可是关键时刻,不要给我瘫掉啊!」
兽化的嘉飞尔弯曲四肢,亮出利齿想要撕裂昴。
顿时,昴去想像位在自己身体的正中央、连接到丹田的门,然后咏唱。
「──纱──幕!!」
在大虎跳过来之前,世界回应灌注全部精神的吶喊。
爆发性喷出的黑暗,将伸出利爪的凶兽整个吞噬,强制他留在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空间里。能取人性命的爪子还没碰到对手,凶兽的杀意就消失在深渊彼方。紧接著──
「──啊。」
昴自觉到致命性的冲击,破坏了体内最深处。
不准用魔法,被这样叮咛却还是使用了门,硬是使出了被禁止使用的魔法。
打破了王国顶尖治愈术师的叮咛所受的报应,可能是再也不能使用魔法。背叛了他的再三告诫而有的报应。
位于昴中心的门瓦解,内心被丧失感给粗鲁狂暴地打乱。
「谢谢啦。」
至今仰赖过多次的线绷断了。
对这股无法挽回的失去感,昴语道别离。
终究被仰赖多次的魔法给厌烦了。没办法,不过很感谢。
怀著这份感谢,朝前用力踏步。
「────」
目的是一招决胜负。魔法发动后出现的黑暗,无法覆盖整只野兽。因为自己没有魔法才能。人生最后一次用的魔法才这种程度而已。但也多亏如此,才能直直地朝猛兽毫无防备的右肩──
「──下到我的场子吧,嘉飞尔。」
昴将握于手中的蓝色辉石,用力敲在有树干粗的右肩上。
光芒四射。
「──唔呃!」
惊人光芒炫目不已,昴感觉像有风压而往后倒,屁股跌坐在地往后退。眼前是被黑烟吞噬,所以还不了解发生什么事的凶兽。
但是,释放光芒的辉石吃光周围的玛那,连包围凶兽,迫使它分不清状况的黑暗都被吃掉。而且连被辉石按住的嘉飞尔也不例外。
「啥、啊──?」
终于从无从理解的状况中被释放,但紧接著袭来的是强烈的虚脱感。
黑烟散去,光芒逐渐转弱时,在那儿的已不是凶猛大虎。──兽化解除,体内的骨骼逐渐恢复成人类大小的嘉飞尔。
恢复人形的嘉飞尔惊愕不已,表情看来比任何人都不相信眼前的状况。他举起双手,翠绿的双眼茫然确认兽毛脱落后出现的白色手指。
「怎、么会……为什么、本大爷、会恢复原状……啊~?」
到处摸自己的身体想要查明原因,后来发现了肩膀的辉石。那是嘉飞尔也很熟悉的使徒之证。
法兰黛莉卡转交,后来由昴持有的蓝色辉石,就像黏著一样不肯脱离嘉飞尔的身体。
「这是……姊姊的石头……可是,怎么会这样……吸走本大爷的力量……?是有什么机关在里头……!」
「谁知道。说不定里头有只饿到前胸贴后背的猫喔?」
兽化大概很耗体力,喘气的嘉飞尔用力抓肩膀。但是辉石却不甩他的手指,依旧陷在他的身体里不肯脱落。
『──我就只帮到这啰。』
光芒闪烁的辉石──蓝色结晶石像是笑著这样说。
保持沉默、沟通不全,害人一直烦恼的精灵──
「既然不能说话就别说话,少在那边闪耀吵人……」
藉由这句无力的评语,昴确认结晶石的助攻──王牌发动了。
「──看著吧,爱蜜莉雅。」
慢慢站起来深呼吸的昴,对著身后的气息这么说。
背后的石阶上是俯视两人战斗的爱蜜莉雅。这一定是看起来昴毫无胜算的战斗。她一定担心到很想阻止。
然而她却没这么做。过去昴为了主张丑陋的坚持而战斗时,那么生气地想阻止昴的爱蜜莉雅没这么做。
昴也知道,这当中有著不能完全称之为信赖的某种感觉。没必要为这感觉命名。至少,现在这瞬间不需要。
「看著我,嘉飞尔。」
「啊、啊……?」
「想阻止我的话,就用你的手阻止。不要怕到推给自己的血统解决,你这个胆小鬼。你啊,太瞧不起人了。」
往前踏出一步,站到杵著不动的嘉飞尔前面。
体力消耗光的嘉飞尔,和状态万全的昴,两人处在手可以碰到彼此的距离下。说来惭愧,但如果是这当下的话。如果是站在同一个场子的,这个当下的话──
「就算你说破了嘴,我们还是要去外面的世界。你想要阻止我们,而我会阻止你。爱蜜莉雅会挑战坟墓,『圣域』会被解放,就算你不希望。」
「少讲得自以为是!谁拜托你们了!谁允许你们了!?这里,就维持现状,不要改变就行了!」
「最好是永远不会变,永远停滞不动,永远维持现状啦。世间万物都会变化,这种理所当然的道理,早在几百年前变成这样之前,就有人说过了吧。」
「会有人!希望事情不变!会有人这样希望吧!」
「你要是能够永远守护这里,或许那样也很好啦。」
时间和时代,总有一天会拋下嘉飞尔。
不变的「圣域」,终有一天必定会迎来不改变就会失去一切的时候。
「就像被我们所有人追击一样,迟早会有你一个人无法处理的时候。搞不好明天就会发生──或者现在。」
说完,昴举起手摆出拳击的姿势。
争论没有进展,而且本来就没有把辉石按上去后的计画。既然双方都知道讲不出个结果,那剩下的方法就只有一个。
意见相左的男人们,除了战斗到精力耗尽为止,别无他法。
「我要打倒你,嘉飞尔。──让你知道人数的力量。」
「就没有其他讲法了吗!」
昴的声明惹来嘉飞尔的吠叫,于此同时,双方的拳头砸在对方的脸上。
痛得呻吟,两人都大幅后退。昴的拳头姑且不论,嘉飞尔的一击被弱化到悲剧的地步。这都多亏了现在仍陷在他肩膀里的辉石,继续从他的身体里吸取玛那,才能让互殴成立。
奥托,拉姆,辉石──帕克,要是没有他们,自己就上不了这个舞台。
「嘿嘿,多亏他们让我可以跟你打一场……噗啊!」
空荡荡的侧脸被一个振臂挥拳给直接打中。视野摇晃,昴硬生生站稳,然后踢对方的肚子当反击。接著用头锤撞他垂下的脸,结果被迎击。在坚硬的冲击下眼花撩乱,鼻血直流。昴和嘉飞尔都是。
脸被血弄脏,却还是继续进行旁人看来等级低劣的互殴。每一击都穷酸却又响彻芯蕊,因为他们把想法灌注在拳头里。
昴消耗肉体,嘉飞尔消耗肉体和精神,两人的损伤逐渐扩大。
「差不多、一点……够了吧!」
既然战力的消耗相同,那可以决定战况的,就在于过去培养的技能。
嘉飞尔避开昴的攻击,旋转身子用手肘敲击他的心窝。当昴因痛苦呻吟而停止动作时,手刀劈中延髓,跪下后则用膝头招呼昴的脸。
视野剧烈摇晃。就这样往后──没有倒下。
「王八蛋,还没……快点躺下!要是乖乖放弃,本大爷就了结一切!」
「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怎能做那么逊的事呢……比起放弃,当然是不放弃比较帅吧。你要是个男人的话也该耍帅,混帐东西。」
嘉飞尔不曾在心仪的拉姆面前耍帅过吧。
擤出卡在鼻子里的血,昴宛如凶神恶煞的脸浮现笑容。那表情让嘉飞尔屏息,领悟到要发生不好的事。
「────」
亏你能到这里。昴很想称赞嘉飞尔的强大。于此同时,不知为何,也对他强大到这种地步感到悲伤。
因为有个未来,是坚持己见的嘉飞尔不管再怎么奋战都无力改变的。
要是告诉他即将侵袭「圣域」的未来,或许有可能说服他离开这里。但是那样无助于解决他的问题。
就算身体暂时离开,心还是留在这里
。他不会察觉自己被守护,对伸过来的援手也会视而不见,继续蹲在这里假装哀悼母亲的死。
「仔细看著,嘉飞尔。你所害怕的那道墙壁,根本不存在。」
「有!本大爷就是!本大爷就是隔绝内外的墙壁!本大爷、奶奶和其他人也是!我们停著!就这样!到老到死!」
「什么到老到死……不要擅自决定!」
断定放弃的尽头有著终结,封闭了自身未来的嘉飞尔让昴生气。
胸膛深处好热。开始分不清是在互殴还是吵架了。
肚子的正中央有什么在蠢动。门已经死了。魔法已经不能用了。
既然如此,现在在身体深处开始彰显存在的这个是什么?
「随时都行!任何时候都可以!想做!想要改变!当这么想的时候就是站到了起跑线上的时候啊!!」
受挫,失去一切,浸淫在放弃中停下脚步,抱著膝盖蹲下来。
对自己灰心,对他人失望,被重要之人拋弃的孤独感造成绝望。
「明明还是可以昂首阔步的,为什么能说出『放弃吧』这种话啊。」
放弃吧,住手吧,蹲下来。──无聊。这一切都是没价值的戏言。
有人抱著膝盖不动,要是有勇气出声的话,那至少吆喝声援一下吧。
加油!放手一搏啊!虽然完全不知道会怎样,但只要站起来奔跑,就会抵达某个地方。
──胸口深处,好烫。
「对吧,嘉飞尔……!」
呼唤眼前看起来渺小的男子,眼神虚弱、飘忽不定的男子。
──腹部里头在燃烧。
「对吧,爱蜜莉雅……!」
呼唤在身后看著他们俩,正处在软弱和某个状态的夹缝间的她。
──眼睛深处,有东西涌出来。
「吶──对吧,雷姆!!」
抬头、张嘴、瞪大眼睛,呼唤让自己振作起来的人的名字。
放弃一切而驻足不前时,是她教会自己这样不代表结束。
那时候收到的力量,应该要传给更多人。菜月?昴这么希望。
「────」
非昴的力量,在身体里头蠢动,发出呱呱落地声。
彷佛祝福它被生下来,为它诞生而欢喜。
「可恶、啊……!俺、俺──!」
嘉飞尔吶喊,扬起尖爪。
已经不是用言语,而是用所有行动来否定昴的主张。
无话可说、想法不被认同的嘉飞尔,就只有这个方法。
因为他大多闭著眼睛、不看未来、不面对昴,所以他没发现。
──自己冲过去的地方,有「不可视之手」在等著。
「这新招术给人的印象有多恶劣啊。」
世界彷佛放慢速度,让昴可以把冲过来的嘉飞尔看得一清二楚。
释放所有敌意,然而脸却像发脾气的小孩一样皱成一团。
瞄准他的下巴。这样就行了,不是用言语,而是用心灵理解了这点。
──因此,全力朝那攻过去。
「──!?」
被解放的能力高呼快哉,从正下方把毫无防备的嘉飞尔打飞出去。
不可视的一击呈拳头形状,命中嘉飞尔的脸,把他揍飞到空中。
「咕、哦……!」
看到这边,昴也当场跪地。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脱落,灵魂被削减的痛苦让人剧烈作呕。
连一滴唾液和血液都出不来。那一击用尽了所有力气。
这次,就算嘉飞尔再怎么健壮──
「喂喂,骗人的吧……」
明明看到被打到空中的他毫无防备地摔到地面了。而且在遇到昴之前他就已经浑身是伤,还没休息就继续战斗。再加上右肩还有个会无止尽吸取玛那的精灵,为什么他还站得起来?
「你、到底是有多坚韧……」
「少瞧、不起人、了……俺、俺、本大爷、还没倒……还可以……」
已经意识不清的脑袋摇摇晃晃的,但嘉飞尔还是用两只脚站起来。
视线无法对焦。只靠著执著站立,抗拒著最后一击。
「哈。服了你了。……都这样了还站著,只能认了。」
昴用尽所有方案,丢出第一张王牌,连情急之下诞生的绝招都用上了。奥托和拉姆奋战,帕克助攻,都这样子了却还没法让他倒下。
嘉飞尔很强。虽然软弱,却很强。真的打从心底这样认同。
因此──
「已经、没人可以……!」
脚步摇摇摆摆,嘉飞尔走向跪地的昴。
嘉飞尔到了极限,但昴也是。现在连疲软无力的一击都能击沉自己的意识。因此,嘉飞尔全副心神放在爪子上,朝昴挥过去。
所以他没察觉:发出声音迫近他的地鸣。
──将嘉飞尔逼到败北的最后一击。
「这样、就、结束……了、啊呃!?」
「──吼吼!!」
准备要使出致命一击时,声音却被地龙细长高亢的叫声盖过。
引发地鸣冲过来的漆黑地龙,使劲地朝嘉飞尔撞过去。
「──咳耶!?」
在贯穿全身的冲击力下翻白眼的嘉飞尔,像颗被踢飞的小石子般飞得又高又远,在地面弹跳了两、三次后,成大字形倒下。
这次他是真的一动也不动了。
看到这一幕,使出最后一击的大功臣仰天吶喊。
「怎么样,嘉飞尔……」
站在高声夸耀胜利的帕特拉修旁,昴朝著趴在地面的嘉飞尔说,不过声音沙哑到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彼此都用尽全力,使出所有招式,最后分出胜负的一击。要怎么解释这场战斗好呢?
很简单。──强大的嘉飞尔一个人战斗,而弱小的昴不是一个人。
「也就是说,这是──人数的力量。」
「就没有……其他、讲法了吗……」
动弹不得的嘉飞尔愤恨地对昴的话做出反应。
听到他的声音,昴微微一笑。
「那就说,这是集结大家想法的羁绊式胜利!」
「哈、啊……这就是『奎恩之石一个人爬不上去』吗……唔。」
说完,嘉飞尔终于沉默。
看著他,等了几秒钟后,终于确定了这次的胜利。昴仰望天空。
「终于、听到像样的格言了……」
心满意足地说完,昴就将意识连同上半身拋向地面。
3
高亢的地龙叫声响彻「圣域」天空,宣告战斗的结果。
给予嘉飞尔最后一击的帕特拉修,高贵的侧面难得可以窥见昂扬,还因为成功洗刷屈辱,所以呼吸起来格外用力。
──对帕特拉修而言,嘉飞尔是让她品尝到屈辱败北的仇敌。
造访「圣域」的头一天,拉龙车的帕特拉修为了保护昴,而和前来捕捉入侵者的嘉飞尔奋战,但却彻底输掉了。
之后就一直对能够雪耻的机会虎视眈眈,最后终于得偿所愿。
「──吼吼!」
看著挽回名誉的帕特拉修开心的样子,爱蜜莉雅深深吐气。
那是一场激烈到让人忘了呼吸的战斗。
被昴叮咛要好好看著,于是爱蜜莉雅把这场壮烈的战斗看到最后,即便内心非常想冲过去阻止激烈冲突的两人。
可是每次想阻止,昴的声音和视线就阻止爱蜜莉雅软弱的心。
那是不容许他人出手、出口的场面。
心急如焚,难以忍受,却又不能别过视线的场面。
只是这副光景,两人的争执和肉体冲突,让某个东西热了胸膛。
昴那么的坚持己见,嘉飞尔大声哭喊,两个男人浑身泥臭味互殴争胜负──但他们这么做的原因,爱蜜莉雅却只知道得很片面。
尽管如此,胸口产生的火烫「东西」,就能直接作为答案了吧。
「唉呀,不妙!得赶快治疗!不然昴会死的!」
回过神的爱蜜莉雅跳下石阶,像滑行一样冲到昴身旁。而待在昴身边的帕特拉修警戒地瞪著爱蜜莉雅。
「啊,用不著那么担心,不会怎样的。虽然没有帕克会有点担心力量的拿捏,但简单治疗的话只要借用微精灵的力量就行了。」
爱蜜莉雅边讲边朝周围的微精灵说话,向淡淡的光晕借用力量。柔和的光芒包围住昴和嘉飞尔,使他们的伤口开始愈合。
昴原本表情痛苦,在治疗下开始慢慢放松。
见状,爱蜜莉雅浅浅一笑,
轻轻地把他的头放到自己大腿上。
像这样出借大腿给昴,总觉得是很熟悉的戏码。明明可以的话,让负伤的昴睡大腿的机会是越少越好才对。
「等你醒来,我有好──多好多事想问你。」
可是比起到时候的问题,当前想和他说的话说不定更多。
爱蜜莉雅喃喃道,手指轻轻插进昴的浏海里。
睡得像孩子一样的昴皱眉,然后嘴唇和缓一笑。
──在那之后没多久,奥托和他背著的拉姆就前来会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