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觉得,有很多事还没解决就扔下了。
「————」
轻踢地面,纵身跃出崩毁的建筑。
从狭小的空间中获得解放,吸了一大口没有灰尘味的空气。头顶上,天空蔚蓝得令人憎恨,对地表的荒废根本不屑一顾。
「哦~回来了回来了!真厉害啊,小哥!」
刚在满是裂纹的街道上落地,周围就有听到了声音的人们欢呼起来。
他们是在建筑外从事瓦砾撤除作业的人们。所有人都满头大汗、脸上沾满泥土和灰尘,即便如此,也还是在拼命专心于工作中。
「小哥,里面情况怎样?」
「抱歉,没什么收获。姑且,是没人被留在里面的样子」
「是么。……那这栋建筑就过会儿再说吧。帮大忙了哦。毕竟里面的楼梯塌了,我们就算想贸然调查,也进不去啊」
听了这边的回答,长着一副好人脸的男性的表情瞬间阴沉了一下。尽管有察觉到他郁闷的缘由,但嘴里却还是说出了安慰之外的话。
「……那么危险的事,谁看得下去啊。虽然身上绑着绳子爬墙的气魄是不错,但那也要等到瘦一点再说啊」
「说的也是!哇哈哈,真是捡回了一条命啊!」
他笑着拍了拍这边的肩膀,又说了句「多谢喽」。然后正打算和同伴一起去下一栋建筑,
「哦……」
「不是说了看不下去了嘛。让本大爷也来帮你们吧」
走到客气的他的背后这么一说,对方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但他马上就动起略厚的嘴唇,再次摆出笑容说,
「啊啊,真是帮大忙了啊,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加菲尔」
这么回答着,挠了挠金色的短发后——加菲尔盯着正前方仍留有骚乱余韵的街道、以及俯瞰着它的可憎的大晴天。
眯起了翠绿色的眼睛。
2
自水门都市普利斯特拉的一连串骚动决出胜负以来,已经五天过去了。
说是魔女教的总攻击也不为过的激战,在都市里留下了巨大的伤痕。
它不仅是物理上对都市的破坏,还有给居民身心造成了影响的大罪司教的恶意等,不胜枚举。
至少,那些创伤的深度绝不是五天之内就能愈合的。
——现在,这座都市里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受伤。
就连不是都市居民的加菲尔也不例外。
「大将的话,怕是早就听说本大爷的烦恼了吧」
不禁想起了两天前,为了寻找治愈都市伤痕的手段而启程前往了东方的昴等人。
位于奥古利亚沙丘的【普雷阿迪斯监视塔】,是过去被称为【三英杰】之一的传说中的【贤者】的居住地。如果能借到那名【贤者】的智慧,或许就能找出打破这个束手无策的状况的方法了。这,就是昴等人旅行的目的。
但它却是一场危险重重的旅途。本来的话,作为护卫的加菲尔也该同行的。
然而——,
『给我看好奥托那家伙,不要让他乱来。还有,撤退了的魔女教也未必不会卷土重来。到时候,就都靠你了』
这就是,昴在出发之际任命给加菲尔的任务。
确实是合情合理的忧虑。毕竟奥托是艾米莉娅阵营里最不爱惜自己的男人,对嘲弄人心的魔女教的暴行的警戒也不能少。
所幸的是,与昴同行的全是些气宇轩昂的人员——经历了那么糟糕的变故,却不知为何反而比平时还要精神的艾米莉娅的体力着实让加菲尔佩服。那名没见过的骑士尤里乌斯也有着相当非凡的身手,担任向导的安娜斯塔西娅也是名不好惹的女性。担心,是没必要的。
但加菲尔也明白,这些想法全都是对自己说的借口。
——昴是个会为了向命运抗争而最大限度全力以赴的男人。
如果他判断为必要,那即使是伤痕累累的状态,也应该会带上加菲尔才对。加菲尔也是,只要被昴断定为需要,那就算是濒死的状态也会随行。但是——,
「现在的本大爷就是派不上用。——大将,真的很严厉啊」
拥有对人类心理千锤百炼过的眼力的昴,就是已经把一切都看穿了。
加菲尔那肤浅的虚张声势的背后的软弱被看透,因此被留下也能理解了。
「……但是,那又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原地踏步。对原地踏步的原因也心中有数。
但却不知道迈出一步的方法,也不知道是否可以迈出。
「……到底哪儿干得漂亮了啊」
这句有气无力的嘟哝中所包含的,是对英雄在最后时刻给予自己的称赞的深深的困惑。(注:指20卷【八臂】一战的最后,【八臂】对加菲尔打倒了自己的称赞)
就是在这种不想正视没出息的自己、想要逃离般的心情的驱使下,加菲尔协助起了都市的复兴。尽管战斗中所受的伤还没有痊愈,但即便如此也能比常人多干十倍以上的活了。
撤除瓦砾,探索有坍塌危险的建筑的内部,为救援和复兴竭尽全力。
活动身体、为他人劳动,在这过程中就能忘却烦恼。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原地踏步,也不会被周围人察觉到自己的软弱了。
加菲尔也明白这是消极的行为、不是什么值得褒奖的行动。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人被这些行动救赎,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敬慕加菲尔。
于是,尽管加菲尔自己没有察觉——,
「哦~,加菲在这儿!看起来精神超不错嘛!怎么总是待在高高的地方呀~,加菲!」
但他并不孤独,也没有不被人爱到,能抱着那些烦恼、让人丢下他不管的地步。
3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你精神可真好啊」
看到走在一旁心情愉快地哼着歌的蜜蜜的样子,加菲尔耸了耸肩。
中断了复兴作业,两人正为了吃午饭而转移阵地。
本来,加菲尔是想要继续工作、远离挥之不去的烦恼的。但蜜蜜的态度很强硬,在她的强拉硬拽下,加菲尔只能被迫像这样一起前行了。
「哦~、很好!因为你看,黑塔罗和提比都嚷嚷着要安分,很烦对不对?团长也失去了一条手臂,很忙~,所以身为副团长必须稳重起来才行呢~」
「所以说,别像这样立马就得意忘形啊」
蜜蜜说着手舞足蹈起来。别看她这样,直到几天前都还是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状态。伤口裂开可就不得了了,想到这里,加菲尔一把揪起了她的衣襟。这让蜜蜜「呜哇~」地大吼起来。
「啊哈哈哈!」
然而,被轻轻提起的蜜蜜却与加菲尔四目相对的瞬间就笑了起来。看到她无忧无虑的样子,加菲尔不禁觉得反倒是烦恼中的自己像个笨蛋。
「你明明也受了各种罪才对,却怎么一点烦恼的样子也看不出啊」
「看不出!蜜蜜可是超强的女性!迷上了吗!迷上了吗!」
「才不会迷上呢」
「是吗」
连遗憾的反应都没,蜜蜜灵巧地转了个身,爬到了加菲尔的肩上。虽然令人郁闷,但把她放下、任她乱来也不是很妥,索性还是先随她喜欢好了。
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一点也安静不下来的就是这名会令治愈术师都感到头疼的少女了。
「也难怪弟弟俩会担心个没完了啊」
「啊~,是在说提比和黑塔罗吗。蜜蜜,都已经这么有精神了!那两人却还很够呛的感觉?蜜蜜的伤,有一大部分都被分担过去了,也真拿他们没办法呀~」
蜜蜜骑在加菲尔的脖子上,抱着胳膊神气十足地点了点头。
她所说的,是用【三分的加护】承受了伤害的弟弟俩的事。作为三胞胎的蜜蜜她们,似乎可以三人一起互相分摊疲劳与伤害。
就是依靠那个加护的力量,把蜜蜜所受的濒死的伤分摊到了弟弟俩的身上。受其影响,提比和黑塔罗的状态现在也还没恢复。
「被你那样说,弟弟俩也真是不得回报啊。你还是该多感谢他们才行啊」
「感谢吗。加菲想说的蜜蜜也懂。但蜜蜜果然还是当姐姐的啊。不训斥黑塔罗和提比不行~」
「啊?」
「很高兴加菲能有这样的心意,但他们要是因为蜜蜜的连累而死了,蜜蜜也会很头疼的!生命很宝贵!那两人的生命尤其珍贵!所以,果然还是不行呀~?」
身体大幅前倾、窥视加菲尔表情的蜜蜜的发言让前者瞪大了眼睛。
还以为,肯定又要蹦出莫名其妙的蜜蜜流的理论了呢,却没想到。
「真意外,原来你还是有认真思考过的啊」
「当然啦!Gorgeous·蜜蜜可聪明了!是优良地产!迷上了吗?迷上了吗?」(注:优良地产,指适合交往、结婚的对象)
「才不会迷上呢」
「是吗,真遗憾」
听到加菲尔无情的回答,蜜蜜不仅没气馁,反而笑了。
加菲尔则从那直爽的笑容上移开视线,叹了口气。
「但是啊,恐怕弟弟俩也会有同样想法吧」
「嗯~?」
「姐姐要死了,是不能什么都不做的吧。不管什么都会去做的」
「嗯嗯~」
蜜蜜的理论,加菲尔当然也能理解。
有重要的人能为了自己而拼命是很令人高兴的。但同时也让人害怕。
加菲尔可没法对心爱的人断言,希望她能与自己一起死。这对他来说,总觉得是一生也无法说出口的台词。
拉姆的话又会如何呢?突然这么想到。
拉姆的话,总感觉无论和心爱的人一起死、还是一同失去对方都能接受。
但那种情况下她会看着的对象只有一人,所以也真的是很令人恼火的结局。
「嗯嗯嗯~!果然不行!果然,蜜蜜超~生气!决定了!」
无视加菲尔的思考,仍在烦恼中的蜜蜜用力拍了拍手。
「先去说声谢谢,然后碰碰头!蜜蜜的回答,黑塔罗和提比应该也都知道的。如果就算那样也还是要替蜜蜜分担,那也没办法。被爱得太深也很伤脑筋呀!」
「————」
「毕竟,可能会一起死,也就是想要一起活下去的意思?那样的话,蜜蜜已经在当姐姐了,黑塔罗和提比也只要做好黑塔罗和提比就行了!」
这名少女真的就好像烦恼什么的根本不存在似地把答案提交了出来。
虽然这话取决于听的方式,是可能会让人觉得很无情的发言。但它却狠狠地刺中加菲尔,告诉他,那是成立在绝对的信赖与疼爱之上的。
「那么……当时你又是为什么要庇护本大爷?」
面对直抒己见的蜜蜜,加菲尔勉强挤出声音地问。
被蜜蜜那般庇护、害她受了差点丧命的伤,加菲尔的心真的被搅得天翻地覆。为什么,能做到那种事。为什么,做了那种事。
明明被弟弟两人拼命保护会生气,为什么还要为了相逢才没几天的加菲尔。
明明对那时的道谢也好,对她救了自己的感谢也罢,自己都还什么也没说。
「那当然是因为,蜜蜜迷上加菲了嘛,所以没办法呀~。好害羞,真伤脑筋~」
「——!这才认识几天啊」
蜜蜜难为情似的发言,让加菲尔咬响了牙齿。
没错,就是才只过了数天。对于强化、加深感情来说实在是过于短暂的时间了。
加菲尔对拉姆可是恋慕了约十年——爱慕了人生一半以上的时间了。
就是花了那么多的岁月,去不断思恋一名少女。
即使那些岁月总是被甩,也一次都没有过放弃的念头。就是那么地喜欢她、想要和她在一起,为此费尽了口舌和行动。
正因如此,加菲尔才搞不懂,被弟弟爱到会拼上性命去守护的少女,会凭这仅仅数天的相识就把命用在自己身上吗?
「以前,罗西说过的!结对的条件!」(注:罗西在短篇集中有出场)
「……啊、啊?」
听到了不熟悉的词语,下一个瞬间,蜜蜜就从加菲尔的肩膀上华丽地跳了下来。她在正面转过身,伸出双手指向加菲尔。
「男女结对在一起后,不管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都会一直在一起的对不对?」
「能到几百年的可不多啊……」
「感情要是永恒的话,几百年也没多久没多久!然后,虽然一直在一起,但也会经常吵架和抢东西吃的对不对?」
「————」
「吵架也好抢东西吃也好,都会想要选能过得开心的对象?还有,说是超~般配的对象基本上一眼就会哔哩哔哩嘭~的!」
「一眼就会哔哩哔哩嘭……」
「蜜蜜,一眼见到加菲就感觉很般配!哔哩哔哩嘭~了!那么,接下去就只是几天还是几百年的误差了!是未来的预支!就是向大小姐学的那个!高利贷!」
蜜蜜诶嘿一声挺起胸脯,她的态度让加菲尔「哈……」地叹了口气。
哑口无言、无言以对。预支也好高利贷也好,都莫名其妙。换句话说,也就是预先借用一部分和结对的对象在之后数百年里的牵绊的意思吗?
「……但是,死了的话,预支不也没意义了吗。明明是这样」
「所以说啊,加菲,脑袋没问题吗」
面对仍不肯罢休的加菲尔,蜜蜜用手指敲着自己的头纳闷地问。
然后,
「可能会一起死,不就是想要一起活下去的意思吗?然后,明明蜜蜜也好加菲也好都还活着,为什么还要啰啰嗦嗦地说这些呢?头发会掉哦?」
「——噗哈」
「哦?加菲,笑了?呐~,笑了?」
蜜蜜窥视过来的圆溜溜的眼睛,让加菲尔转过了脸庞。触摸自己的嘴角,用手掌确认出现在那里的笑意。
尽管只有少许,但那里确实存在笑出来的冲动。
「明白了,大小姐也经常说,和蜜蜜在一起时总是忍不住笑呢。蜜蜜是福神!」
蜜蜜摆出了一脸不明白的表情——不,不明白的并不是蜜蜜。蜜蜜大概,只是不会用话语表达,但最重要的事还是明白得一清二楚的。
她清楚地明白,加菲尔没有说出来的、未得到满足的事。
所以刚才,加菲尔才懊恼得不得了,只能露出后悔至极的笑容。
「嗯~,加菲,久违地笑了!迷上让你笑出来的蜜蜜了吗?迷上了吗?」
「才不会迷上呢」
「是吗。但是,蜜蜜有迷上!所以请放心!」
「……啊,那谢谢你啊」
蜜蜜以像要扑过来的气势跑到了身边,加菲尔一边摸着那处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的头,一边和她一起向前走。
蜜蜜刚才的发言,并没有一口气消除加菲尔所抱有的烦恼。混沌还是一如既往地翻卷在加菲尔的心头。
水门都市的、如摇曳的波纹般的牵挂仍没有作出任何了断。
但是,终于有一线光明了。——终于有了,为了找出不得不得出的答案的、路标。
「看!到食堂了!加菲!蜜蜜,肚子都饿扁了!」
「都说了会影响伤口的,别乱蹦跶啊」
见蜜蜜气势汹汹地冲进食堂,加菲尔也紧随其后、慌慌张张地钻过了门帘。
说是食堂,却并非普通营业的饭店。在人手和物资不足的普利斯特拉,食物是在以奇力塔卡为首的临时十人会的斡旋下,以配给的形式提供的。
这间食堂也是其中的一户,店里挤满了大群参与复兴的人们。再加上恰逢午饭时间,寻找空位似乎要颇费一些时间。
于是,正当加菲尔和蜜蜜环视店内时——,
「——加菲尔阁下,蜜蜜阁下,来这里如何」
「哦……」
一名坐在店里深处、举手打着招呼的人物引起了注意。一见到对方的面孔,加菲尔就惊讶地抬起了眉头。
因为坐在食堂里、四人座的桌子旁推荐拼桌的,是一位青眼白发的老剑士。
——威尔海姆·范·阿斯特雷亚,正堂堂正正地坐在那里。
4
与都市全体的状况相反,食堂的供应丰富得令人惊讶。
医院的伙食也是如此,让人都不禁想要纳闷城市里究竟哪儿还有这样的富余了。
「并不是富余,可能只是特意选择了需要花力气的场所吧。生活质量要是下降,复兴还没开始人心就会涣散的。……奇力塔卡阁下事先所想的真是比预想中还要周到」
「嘿,那个头脑简单幼稚的小子吗……」
加菲尔把手伸向配给的食物,对威尔海姆的说法咬响牙齿。
经过和魔女教的战斗,奇力塔卡在加菲尔心里的评价有了剧烈变动。他毫无疑问也是为了守护这座都市而竭尽了全力的一人。
虽然平时看上去不太可靠的样子,出事时能力却是常人的两倍。在这一点上,奇力塔卡或许也有和昴共通的地方。——这让加菲尔的胸口微微犯疼。
「嗯~好吃好吃!能吃到好吃的饭就是幸福呀~!蜜蜜,很感动!」
「哈哈,有精神就好。这下加菲尔阁下也能放心了吧」
「啊,那是自然」
蜜蜜精神抖擞地吃饭的样子,让威尔海姆高兴得眉开眼笑。加菲尔则在回应老剑士的同时眯起了翠绿色的眼睛。
加菲尔和威尔海姆,是共同夺回了【色欲】所占据的控制塔的关系。
但途中没有进行过深入的交谈,战斗中遭遇了失散,等到再次会合时已是各自的战斗结束后了——,
「——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突然被看穿了心思,令加菲尔一时语塞。
威尔海姆看着他眼神游移的样子,微微点点头说,
「当然,也有些事不能说,但你把和我妻子交战的机会让给了我,于我有恩。凡是这把老骨头答得上来的,都会回答你」
与妻子交战,威尔海姆是这样断言的。
战斗之前,加菲尔也从他口中听到过同样的说法。而在战斗结束后的现在也还是这样称呼就意味着,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威尔海姆的战斗对象,正是特蕾西娅·范·阿斯特雷亚。
那样的话,加菲尔的对手就是——,
「本大爷战斗的,真的是【八臂】库尔刚啊」
「————」
「……本大爷,想要成为最强。这是和大将的约定,是情义,对本大爷来说也是必要。但是,才不是这种。本大爷的、本大爷所追求的巅峰是」
加菲尔在静静眯起蓝色眼睛的威尔海姆的面前捏紧了拳头。
神圣波拉奇亚帝国最强的武人、斗神,【八臂】库尔刚。——在和他的战斗中,加菲尔曾好几次做好了败北的、死的觉悟。觉得自己赢不了。
然而现在,加菲尔却在这里。战胜了那名斗神、活了下来。
加菲尔认为,这件事本身确实是值得骄傲的战果。周围人也是这么评价的。
但事实和周围人的评价,与加菲尔是否认同却又完全是两码事。
「勉强胜出反而在你心中留下了疙瘩吗」
「他确实,是个厉害的敌人。但他,那个家伙……」
传说中的存在,真的是加菲尔所能触及的对手吗?
这份疑虑和不相信的感觉,始终盘踞在加菲尔的牙齿和拳头、以及心底里。
「由实际交过手的你获得的感受,想必是会引导出这样的答案吧。但无法就这么认同的心情也可以理解。所以,若允许我发表归根到底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的话——我们所交战过的二人,既是那两个人,又不是」
「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亡骸受到侮辱,那两人沦为了魔女教的傀儡的事实是毫无疑问的。但我认为,他们在最后的瞬间与我们的对话却不是虚言」
说起最后的瞬间,库尔刚所留下的话在加菲尔的脑海里闪过。
斗神对拼尽了全力的加菲尔仅仅留下了一句话。
「那家伙,确实有在最后留下一句……」
「那句话最好放在心里。——那是【八臂】库尔刚向打倒了自己的战士献上的称赞。不适合讲给外人听」
「——但是,到底怎样?那真的、真的是库尔刚本人的真心话吗?被人操纵,就算死了也还是那样,这样的话,最后的话语不也……」
就连那也是假的,对话也好什么也罢全都是胡说八道,加菲尔和库尔刚之间连认真战斗过的事实也没有留下,一切都是虚假的不是吗?
这样的不安和恐惧让加菲尔呼吸混乱,
「加菲,这样可不好」
「……啊?」
「老爷爷,现在,好像有些寂寞?所以,蜜蜜觉得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不太好?还有,加菲的眼神也超~凶。这样不好!」
坐在一旁的蜜蜜说着用手戳了戳加菲尔的侧腹。手指的触感让加菲尔皱起眉头,晚了一步才注意到威尔海姆的表情。
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不自觉地、毫不客气地挖开威尔海姆的伤口。
「……对不起,我完全没顾及周围人的感受」
加菲尔刚才正要抹黑【剑鬼】的、仅限于那个月夜的与妻子的相会,为此感到了抱歉。
威尔海姆被迫与亡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再会,后又用自己的剑将其终结。加菲尔却质疑在那里交换的离别的话语是不是谎言,践踏了那场再会。
就算当场被斩于剑下也发不出任何怨言。但威尔海姆却对这样的加菲尔摇摇头,
「不必介意。在你这样的年纪会渴求答案是理所当然的。不如说,光是能像这样道歉,就已经比当初的我更老成了」
「……老爷爷居然也有那样的时候,可真是难以置信呀」
「哪里的话。过去的我实属愚笨之人。当时是……或许,现在也还是」
不禁垂下目光的威尔海姆,让加菲尔感到了难为情。
虽说【剑鬼】的外号是很有名,但关于他的人品却从未听说。老实说,他刚才的话恐怕也是来自年长者的慈悲的安慰吧。在这座都市里要反省的事实在是有够多的。
不管怎样——,
「如果不用拐弯抹角的说法,那我们所战斗过的二人就是只在临死之际才恢复了自我的存在。那之前的高超的剑术……倘若不是冒牌货,那凭现在的我与全盛期的妻子战斗,是不可能还能活着回来的。这话在库尔刚的身上也同样适用」
「和全盛期的他们战斗,就赢不了?」
「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会化作尸体,你也会被切成碎片。这就是答案」
「话、话是这么说,但本大爷也……」
「——别骄傲自大了,年轻人」
——下一个瞬间,加菲尔就被满溢而出的剑气所压迫,条件反射地向后跳了出去。
「————」
跳到了食堂的入口,四肢伏地,气喘吁吁。加菲尔这突如其来的奇异行为把周围人吓了一跳,只有蜜蜜仍在一脸淡定地用着餐,拆解鱼骨和鱼肉。
「刚、刚才的是……」
「尽管加菲尔阁下让人感觉也有成为大器的潜质,但目前这器物却还在烧制中。我虽已步入古董的领域……却还是知晓何为真货的。刚才的,就是其中的一角」
「————」
「你所追求的巅峰,并不是容易到达得凭现在的你就能触及的」
说着,威尔海姆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那态度意在表明用餐已结束、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在此基础上,威尔海姆不是看着加菲尔,而是把视线转向了蜜蜜。
「承受了那股剑气,能在一瞬间就看穿了没有敌意真是出色」
「嗯~?毕竟,老爷爷没理由对蜜蜜我们做坏事呀?」
「真是慧眼如炬。——有你在身边的话,也不用担心他会误入歧途了」
威尔海姆对泰然回答的蜜蜜点点头,朝食堂入口走去。自然而然地,会与站在门口的加菲尔擦肩而过,离去之前,
「要好好珍惜。像她这样的异性,定会成为你人生中的瑰宝」
「——!谁会、和她!本大爷,可是还有别的看上的女人」
「不管怎样,还望努力不要失去。——千万别像某个老鬼一样重蹈覆辙了」
说完,威尔海姆就离开了食堂。
加菲尔默默目送他的背影,略感焦躁地咬响了牙齿。然后粗暴地回到座位上,把剩下的饭菜一口气塞进嘴里。
「啊~加菲,吃相好难看」
「本大爷才不想被从别人盘里抢东西吃的家伙说呢。啊,可恶!这不是比问话前还火大了吗」
把吃好的餐具归还后,加菲尔粗暴地挠了挠头。
别说消除困扰了,心情反而比之前更烦。蜜蜜,和威尔海姆。比加菲尔先行解除了他所怀烦恼的二人,他们的对话听起来格外沉重。
对强大的认可也好,在这里应做的事也好,离答案都只有一步之遥实在让人急不可耐。
「好了,那么,加菲我们走吧~!」
「……你这家伙,还真是精神啊。那么,该去哪儿呢?」
刚走出食堂,蜜蜜就举手伸向蓝天,脸上挂着笑容说。加菲尔对她的样子发出苦笑,走到身边后,蜜蜜「嗯嗯~」地歪起头,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加菲的弟弟妹妹还有母亲家啦!」
加菲尔刚想跟上踏出轻快步伐的蜜蜜的背后,就停了下来。
瞳孔收缩,咬响牙齿。努力保持平静地回过头。
「你说什么?」
「接下来,要去见加菲的家人!对加菲来说,那就是现在头等重要的事!」
蜜蜜毫无根据地说着,挺起小小的胸脯,竖起了尾
巴。
然后,指着一时语塞的加菲尔,说。
「和家人就要好好谈谈!这是罗西教的!」
5
「啊!Gorgeous·Tiger!」
「哦……喂,很危险啊!」
看到来访自己家的加菲尔,表情一下子明快起来的少年一头扑了上来。
加菲尔连忙接住他的身体,感到危险和安心之余长出了一口气。
「跑的时候要好好注意脚下啊。要是摔倒、弄疼了,不就跟个傻瓜似了吗」
「哦~摔倒很疼吗?蜜蜜小时候,也经常摔跟头!然后呢,每当那时黑塔罗都会露出很痛的表情。但蜜蜜倒不怎么觉得疼。真是不可思议!」
「那可不是什么可不可思议的问题啊。是弟弟太娇惯你了」
结果,就导致了一名长大后也容易摔跤的粗心大意的姐姐的完成。
不过现在先把这蜜蜜的自由自在的成长谭放一边,
「那之后,家里有稍微安定些吗?」
「嗯,没事了。妈妈和姐姐也都冷静下来了哦?」
「……这样啊」
加菲尔把少年——推定为弟弟的男孩放下到地面上,抬起头仰望面前的宅邸。
作为汤普森府的当家、同时也是少年父亲的伽雷克还没有回来。由于忙着在市政厅上班而连回家的空都没,如果是这样反倒要好得多。
但现实却不是如此。——伽雷克现在也还处于被变成黑龙的状态。
这一事实是由加菲尔亲自确认过的。和其他的牺牲者——被变成苍蝇的人们不同,由于伽雷克还能与人沟通,所以不会错。
尽管如此,加菲尔也不想全盘接受这一点还算幸运的看法。
「我说,Gorgeous·Tiger。爸爸,会平安回来的吧?」
「————」
面对略感不安的弟弟的疑问,加菲尔只能伸手摸摸他的头。
刚才,说几句没有依据的安慰话是办得到的。但加菲尔却无法在话里加入干劲。孩子虽然无知,却也不是笨蛋。如果加菲尔说些拙劣的谎言,一定立马就会被看穿。
所以,加菲尔不想用些肤浅的话语不小心伤害自己的弟弟。
「弗雷德?还要让客人在外面等多……啊」
「……哟」
正当两人就那样光顾着说话的时候,一名少女——推定为妹妹的女孩从家里探出了身来。
她一注意到加菲尔,一度明快的表情就尴尬起来。尽管她表情突变的样子也十分可爱,但现在那复杂的内心却只让人心痛。
「还、还要特意来咱们家吗?Gorgeous·Tiger也真是个大闲人呢」
「啊,因为想看看你们的样子啊。但如果不受欢迎的话就算了,这就走人……好痛」
「加菲,说话时要好好看着对方的脸才行!」
被蜜蜜从背后掐了一把腰,让加菲尔不禁扭曲了嘴角。但立马就明白了蜜蜜的意思。因为少女,妹妹的表情正看上去有几分痛苦的样子。
「既要支撑母亲,又要照顾弟弟……当姐姐的还真是不容易啊」
「——!就、就是啊。所以说,那个,要咱来稍微陪你说说话也不是不行。事到如今再多一人也没差啦」
「不是一人,而是有两个!」
「事到如今再多两人也没差啦!」
面对红着脸大叫起来的少女,少年和蜜蜜都往加菲尔身上投去了期待的目光。而加菲尔也不会无情到会辜负这幼小的期待的地步。
「那,本大爷就进门了。如果给妈妈……你们的母亲添麻烦了,到时候再灰溜溜地离开好了」
「那种事……」
「至少咱们的妈妈是绝没可能的啦」
姐弟俩面面相觑地说着,充满自信地笑了起来。
而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6
「真是不好意思,难得你过来一趟,这边却没做任何招待的准备。我这就去沏茶」
说着,让加菲尔和蜜蜜两人坐到沙发上的女性——莉亚拉·汤普森就去烧水和准备起了茶杯。
加菲尔看着她的背影,挠了挠自己的头说,
「啊,抱歉,突然就不请自来。本来也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麻烦什么的,还请不要露出那么不安的表情。能像这样挤出时间来看我们,就已经很让人心安了」
「————」
微笑着做着招待准备的莉亚拉的回答让加菲尔一时说不出话来。
隐藏的内心被那么轻易就看透,只是因为加菲尔就是那么简单易懂的人呢,还是因为有特别的——母子间的血缘关系的缘故呢?
不管怎样,母亲没有要骗加菲尔的意思。她本来就是个不论对谁都与恶意无缘的女性。这一点在失忆后的现在,也完全没变。
正因如此,加菲尔才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是为了做什么才来这里的?
「咦?怎么感觉,家里比之前来的时候大了?有干干净净地收拾过吗?」
在不知所措的加菲尔的身旁,强行把他带来这里的蜜蜜却整个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她坐在沙发上上弹下陷,张望着家里的环境喃喃自语,让加菲尔纳闷地歪起了头。
「这么一说还真是,相比之前有整理过……不,是东西变少了吗?」
「真亏你们能注意到呢。我倒是看不出和平时有多大差别……」
莉亚拉把茶水端到加菲尔和蜜蜜面前,温文尔雅地回答说。
然而少女却对此激烈反驳,
「才没那种可能的吧。咱可是觉得超不正常的,妈妈才是个怪人!」
「姐姐,你怎么老说这话」
「你说什么!?」
听到弟弟噘嘴抱怨的发言,姐姐以怒发冲冠的气势与他一追一逃地打闹了起来。
加菲尔侧眼看着姐弟俩的样子,向莉亚拉询问刚才对话里的真意。
「那两个小家伙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用那么惊讶。仅仅是因为,现在应该是都市里的大家互相支持的时候。……所以就捐出了一部分家里的财产,稍微发放了一点积蓄,做了诸如此类的事」
「——。所以才少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吗」
「原本东西就有些太多。我是舍不得扔东西的性格,所以帮大忙了」
尽管莉亚拉是这么说,还吐了吐舌,但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
都市是需要互帮互助的状况,这是事实。但汤普森家现在也处于失去了顶梁柱的艰难时期,要说相助的话,明明他们也该是被帮助的一方才对。
「但你们也没那余力啊。因为……」
「丈夫他……伽雷克一定马上就会回来的。我是这样相信的。所以,不这么替我们担心也没关系哦」
面对不肯罢休的加菲尔,莉亚拉缓缓摇了摇头。
「我从以前开始就这么想了。越是不安,所谓的幸福就越会从手中滑落。说是以前,其实也就是十年前多一点而已。我没有了那之前的记忆……啊,有不小心吓到你吗?」
「……这个梗拿来吓人可能是很好用,但不好意思,本大爷已听你先生说过了」
「啊,这样啊。……那个人,也真是的」
莉亚拉嘟哝一声,略显遗憾地微微笑了笑。
听她的意思,似乎用失忆来吓人已是惯例了,但对加菲尔来说,要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听说,却会成为一件大惨事。
当然,现在也没忘记当时的心痛。但都能忍下来了。而且,对母亲明明没有了记忆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想法也感到吃惊。
——因为,明天或许就会有好事发生了,这正是母亲过去行动的出发点。
「是伽雷克给了一无所有空无一物的我这十年的时光。甚至还生下了这么可爱的女儿和儿子……这样的我,要是不能相信伽雷克,又该怎么办呢?」
「————」
「只要伽雷克愿意,就那样回来也挺好的」
「不,那样再怎么说周围人也会阻止的」
「是吗?我倒是觉得那样也挺帅气……」
对于变成了黑龙样貌的丈夫,莉亚拉用加菲尔完全始料未及的发言进行了拥护。
话虽如此,连容貌变成那样了的丈夫都还能一如既往地接受的莉亚拉的存在,对险些迷失自我的伽雷克来说一定也是救赎才对。
——伽雷克也和其他的受害者一样,接受了经由艾米莉娅之手冰封、陷入假死状态等待救援的选择。
那是他和莉亚拉夫妻两人共同作出的决定。——谁也不能干涉
。
「……你真坚强啊」
「是啊,当然了。因为我可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呀」
莉亚拉诶嘿一声挺起了胸膛。尽管事实上并不是两人而是四人的母亲,但是,原来如此,确实很坚强。坚强过头了。那是和互殴处在另一个次元的、与昴和奥托共通的强大,它在失忆的母亲心中也一息尚存。
而这一定就是加菲尔所还没有锻炼出来的强大了。
「对了对了。其实我也有事想要问Gorgeous·Tiger先生」
莉亚拉在眼神眺望远方的加菲尔的面前拍了拍手。
看到她若无其事的态度,加菲尔「啊」地点点头,
「有什么尽管问吧。话虽这么说,但本大爷也不觉得自己的话能有多大价值就是」
「不,并不是什么难事,就是Gorgeous·Tiger先生你的事」
「本大爷的?」
「没错。——Gorgeous·Tiger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牵挂我们呢?我很好奇」
「————」
正当加菲尔放松警惕时,莉亚拉放出了这预想外的一击,令他动摇了。
眼前是莉亚拉,身边是蜜蜜,还有不远处的姐弟俩,全都在等加菲尔的反应。承受着他们的视线,加菲尔左思右想起来。
——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是想把莉亚拉失去的过去的记忆告知给她吗?
——还是想至少告诉弟妹两人,自己是他们的哥哥?
——还是说,只打算借伽雷克的事传达下安慰、然后就速速离去?
从一开始就模糊不清的觉悟化解开来,使加菲尔无力地打颤起了牙齿,
「不清楚,就、就只是觉得,视线不能离开你们……毕竟都脱落这么多了不是吗」
「啊,真过分。但你说得没错所以也没法反驳呢」
「哦~,脱落?脱落什么?啊,难道是毛?那个啊,蜜蜜也一到火季就会掉落超~多的毛的!但到了冰季又会重新变得毛茸茸!这是豆知识!」
听了加菲尔结结巴巴的掩饰,莉亚拉和蜜蜜都作出了颇有各自风格的反应。
顿时,露骨的安心支配了加菲尔的心头。从两人的性格来看,应该不会再作进一步的追问了。这下,姑且是能摆脱当前的状况了。
是啊,没错。这个问题就应该花上更多、更多的时间去考虑——,
「——啊」
「没事吧?Gorgeous·Tiger先生」
但就在这时,莉亚拉轻轻将手放在了加菲尔的头上,使他发出了愕然的气息。
莉亚拉探出身子,摸起了加菲尔的头。她的动作又轻又温柔,仿佛把加菲尔当成了自己怜爱的孩子,充满了慈爱。
为什么,现在,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呢。总感觉,你刚才就像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似的」
面对加菲尔视线里的疑问,莉亚拉有几分困惑的同时,微笑着回答说。
应该已经不记得了的莉亚拉,和早已忘却得差不多了的加菲尔的记忆重合了。
曾几何时,加菲尔也有像这样,被莉亚拉——被莉西娅·汀泽尔的手掌摸过头。
那时的肉体上的记忆,在这一瞬间,把加菲尔的心紧紧束缚住了。
于是,感情连忍耐的时间都没有,就决堤了。
「……妈妈」
「————」
「妈妈……妈妈、妈妈……!」
感受着摸头的手指的感触,加菲尔对眼前的莉亚拉如此呼唤。
热泪盈眶,声音颤抖,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小,加菲尔无力地喘起气来。
再也无法忍住任何脆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管是谁,无论怎么逞强,无论有多挣扎,在母亲面前都始终是个孩子。
再怎么虚张声势,在母亲面前也终究只是孩子的倔强而已。
「本大爷……我、对妈妈……!」
想说的话,可是有山一样多。想说的事,可是像星星般数不胜数。
一直以来都认为不能传达而放弃了的诸多念头,现在也还在加菲尔的心里灿然生辉、为早已期盼多时了的机会而欢喜。
想要被母亲抱在怀里,想要获得她的原谅,想要在安宁中被她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叫、加菲尔哦」
加菲尔潸然泪下,目光低垂,勉强挤出声音。
一旁,蜜蜜突然道出了加菲尔的名字。那是对谁而说的,加菲尔并不清楚。
只不过,感受到了眼前之人倒吸了一口气的气息,一直抚摸着的手指也离开了自己的头——,
「——加菲尔,过来」
加菲尔抬起头。眼前,莉亚拉正微笑着张开手臂。
那动作和话语,让加菲尔顿时停止了思考。
但大脑虽停止了,身体和灵魂却理解了该做的事。
「妈、妈妈……妈妈……!」
加菲尔仿佛孩子一般,正如孩子一样地抽泣着,一头扑向了莉亚拉——扑进了莉西娅的怀里,在她胸前埋着头,对母亲紧紧依赖般地呼唤了起来。
又轻又温柔的手掌,再次搭在哭泣着的加菲尔的头上抚摸了起来。
「乖、乖……加菲,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呢。一直以来都很努力呢」
「——!是啊!我,一直都很发奋,一直都很努力!但却做错了许多,可就算那样,就算那样大家也还是……!」
说不下去了。加菲尔说着支离破碎的话语,紧紧抱住莉西娅。
满溢而出的,是加菲尔度过的十五年时光。
失去母亲、与姐姐别离,因不想再失去更多的家人而一意孤行,之后的十年岁月被昴等人所击碎——加菲尔究竟有过多少次消沉和叹息呢?
为了抓住、不再放开已一度失去过的爱而奋起,却又践踏掉了多少爱呢?
而且,那还都是——,
「……妈、妈」
「没事了,加菲。妈妈,就在你身边」
温柔的话语、慈爱、求之不得的母亲的爱,安慰着加菲尔。
加菲尔记得,一直以来都被家人爱着。
加菲尔知道,自己一直都被姐姐和祖母爱着。
也早就知道,母亲曾爱过自己。
然而,实际像这样伴随着温暖感受母亲的爱,却还是第一次。
泪流不止。使自己如此泣不成声的感情的名字,加菲尔还不知道。
那份无论是谁都必定早在孩童时期就会知道的感情的名字,还未知晓。
——但是,却只要这份温暖而热切的心情如实地作为答案就可以了。
7
「哦~加菲,哭完了?已经哭够了?哈~,加菲真是个爱哭鬼呀~」
开门回到房间里的蜜蜜指着一脸尴尬的加菲尔大笑说。
尽管这态度够露骨的,但她好像带走了弟妹俩、这才让加菲尔和莉亚拉两人得以独处了的样子。有这份关照在前,加菲尔也不好说什么坏话。
「Gorgeous·Tiger,没事了?」
「一个大男人却哭哭啼啼的,真是难以置信。这不就跟咱家的弗雷德一样了嘛」
和蜜蜜一起回来的弟妹俩,也各自用符合自己风格的态度担心了加菲尔。
毕竟加菲尔刚才就是用响彻整个家的声音大哭大喊了一通。无论是担心自己的弟弟也好,还是打算装出和平时一样态度的妹妹也好,当自己的弟妹都实在是太浪费了。
「……让你们担心真是抱歉啊」
「嗯~,什么抱歉?比起这个,蜜蜜感觉更在意加菲有没有满足。还有就是,有没有甜点吃!」
「啊,这样啊。真是的」
被一脸仿佛什么都没在想的表情的蜜蜜咯咯笑地一说,加菲尔顿时放松了肩上的力气。单纯感谢蜜蜜的存在,从而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那么,加菲,怎么样了?」
「这个嘛,还是请问问看他本人好了。我是觉得肯定已经没问题了……已经是Gorgeous·蜜蜜小姐最喜欢的、Gorgeous·Tiger先生了哦」
「算了,也许吧?毕竟,加菲是该干的时候就会干的嘛~」
加菲尔没能听见两人意气相投的谈话的内容,插不进话。只好摸摸弟妹俩的头,集中注意力转换心情。
结果,在无意中接触的弟妹身上,感到了比之前更多的怜爱。
是因为之前没有实感、感情还无法接受的部分,终于在此刻添上了确实的现实色彩的缘故吗?
「————」
自我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又萌生了新的不安。
「喂,为什么突然愣住了啊?没染上什么奇怪的病吧?」
萌发的不安急剧成长完毕、停下了手中动作的加菲尔让弟妹俩感到了担心。听着妹妹的发言,加菲尔拼命烦恼起来。
那份不安和烦恼的真面目很简单,就是自己这个大哥能否被两人承认。
自报家门这件事本身在现在这个瞬间也是可行的。但可以实行,与实际付诸行动之间却又有着天壤之别。
「加菲,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吗?」
「当、当然没事了。嗷呜」
「还是头一次听到加菲嗷呜!!」
虽然加菲尔被蜜蜜指出了正陷于无尽的混乱,却也没法找回反驳的余力。
他就这样被周围人的担心所包围着,头脑里乱成一团——,
「不是已经不再像那样一个人烦恼了吗,加菲尔」
「啊、妈妈……」
莉亚拉盘问着晕头转向的加菲尔,如此劝说道。加菲尔对此连忙作声,令弟妹俩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诶,为什么Gorgeous·Tiger要喊妈妈?」
「不、不可以哦!这可是咱和弗雷德的妈妈,才不是你的……」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听话?」
莉亚拉说着,温柔地抱住了吃惊的弟弟和顶嘴的妹妹。
两人在这温和的制止声中勉强陷入了沉默,莉亚拉悄悄注视着加菲尔,对两人劝说般地说。
「加菲尔啊,好像和他的妈妈分开了。而我又很像那个妈妈。所以才寂寞得哭了」
「——啊?」
「妈妈,和妈妈很像?」
「那、那算啥啊……哼,真丢人」
听了莉亚拉的说明,她的三名孩子分别作出了不同的反应。
目瞪口呆的加菲尔的面前,莉亚拉堂堂正正地说出了错误的事实。
那也就是说——,
「加菲,说的还是超~不够的感觉?」
正如直截了当的蜜蜜所说。
明明加菲尔都那么没出息地、难看地大哭大喊过了,结果莉亚拉却还是一点都没注意到真相的部分。
「要说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吗。……噗哈,什么嘛,这算」
加菲尔顿感脱力。不管是牙齿,还是身体。
脱口而出的到底是安心还是失望,究竟是哪一个呢?
——大概,对半开吧,只有加菲尔自己察觉到了这一点。
8
虽然尝到了各种空欢喜的滋味、连是否有收获都说不清,但还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作出这样的判断后,加菲尔和蜜蜜两人便离开了汤普森府。
「真是不好意思,又什么也没能招待你们」
「没关系!这边才是,加菲嚎啕大哭了一场真是对不起!」
「好烦啊,这事就别再提了啊」
听到蜜蜜对出来送行的莉亚拉的回答,加菲尔一把揪起前者的衣襟拎到了空中。然后在叹了口气的同时,就那样看着莉亚拉和抱住她的弟妹俩说。
「你们也是,就算不那么担心,本大爷也不会抢走你们的妈妈的」
「虽然我也是这么觉得……」
「哼!就算爸爸不在,咱也不会交出满是破绽的妈妈的」
「满是破绽这一点倒是本大爷也同意啊……」
加强了警戒的弟妹两人让加菲尔不禁苦笑。
似乎由于莉亚拉的奇怪的说明,导致他们都误以为加菲尔是来抢母亲的了。——虽然加菲尔并没有那样的打算,但被那么想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是你自己让自己变得讨人厌的啊。……知道了啦!坏人还是赶紧退散吧」(注:这句是加菲尔说的,前半句是自嘲)
「下次也请随时过来玩哦。想哭的时候,尽管借用我的胸口好了」
「那种事,还是尽量不会让它发生的啦」
带着被戳到痛处的心情,加菲尔转身背对了莉亚拉等人。手里仍拎着蜜蜜,对尚未能申明是自己家人的家人,背过了身。
就在加菲尔准备就这样离去时,莉亚拉拍了拍手。
「好啦,你们俩也还不好好说再见」
「Gorgeous·Tiger,再见」
「姆~」
听了莉亚拉的话,弟弟倒是很乖地顺从了,妹妹却噘起嘴保持了沉默。
那么顽固的妹妹,让莉亚拉露出了一脸难办的表情。
「好啦,姐姐也快说一声。真是的,拉菲!——拉菲尔!」
「————」
一脸焦急的莉亚拉呼喊了妹妹的名字。
听到那个发音的瞬间,加菲尔就感到了一股晴天霹雳般的冲击。
「la、feier?」
「是啊,拉菲尔……哎呀,一次也没跟你介绍过吗?那是这孩子的名字。我的两个孩子,拉菲尔·汤普森、和弗雷德·汤普森」
拉菲尔和弗雷德。
弟弟的名字,至今为止也已听过好几次了。之所以没留意,是因为加菲尔一直害怕去注意它,或许是这样。
拉菲尔,和加菲尔。弗雷德,和芙蕾德莉卡。
莉亚拉的两个孩子,和莉西娅的两个孩子。——两者之间,如此相似的发音、和其中的用意。
「是不是感觉不像个女孩子的名字?这点程度的心思咱也是能明白的」
妹妹——拉菲尔曲解了加菲尔沉默的原因,气鼓鼓地说。
对此,加菲尔摇摇头,
「不,是个好名字哦。——是真的这么觉得」
「——」
「对吧!」
加菲尔直截了当、发自真心的传达,让拉菲尔的脸变红了。就在此时,莉亚拉也拍了拍手,现出笑容地插话说,
「两人的名字是我取的。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这名字不错……所以」
「两个人,都是你?」
「是。——一想到要起个可爱的孩子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
——这正是至上的、爱的证明。
即使失去了记忆,即便以前的事什么也都不记得了,也还是依然没有失去温柔和宽容,这样的母亲把对自己的理应已经忘记了的孩子的爱,授予了新出生的孩子们。
「————」
本来,加菲尔一定是可以生气的。
愤慨和厌恶,是加菲尔的权利。自己有这样的自由。
但是,这种事却压根没有想过。
自己的母亲,莉西娅·汀泽尔的爱,已被证明了。
妹妹和弟弟的母亲,莉亚拉·汤普森的爱,已被证明了。
——所以,已经足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禁,笑了出来。
直到刚才都还留在心里的最后的芥蒂消失了。
没能说出该说的话、没能告诉该告诉的关系的自己的窝囊不见了。
现在,这样就好。
因为,和母亲一直都联系着的事实,已像这样确实地感受到了。
「再见啦,拉菲尔、弗雷德。以后还会再来的」
「——!嗯,Gorgeous·Tiger!」
「下、下次可别再哭啦」
加菲尔粗鲁地摸了摸弟妹俩的头。这次的手掌里,应该有好好地注入爱了。
然后,加菲尔对莉亚拉,对母亲最后一次挥了挥手。
「谢谢啦,妈妈。有空,还会来打扰的」
——即使离开了普利斯特拉、回到罗兹瓦尔府后,也还想再来。
届时,一定会把姐姐和祖母二人也带上、一起来吧。
在那之前,这样就好。——这次就带着积极的心情,把话藏在心里吧。
毕竟,家人的事就要和家人一起聊嘛。
「在那之前,要保重身体啊!」
加菲尔握紧拳头,强有力地说。
9
「妈妈,Gorgeous·Tiger能打起精神真是太好了」
「嗯,是啊。真的……太好了」
「……妈妈,怎么好像有些寂寞?就那么喜欢那家伙吗?」
「谁知道呢。也不是不想分别啊。……离别,虽让人寂寞,却也说不定是件高兴的事」
「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不知道。但是,一定会回来的」
「……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也许,是
找到忘记的东西了吧」
「对不起啊,但是谢谢。——我爱你哦,加菲」
10
加菲尔单手拎着蜜蜜,走进了医院的一间病房。
在数张并排着的病床里,靠近最里面的窗户旁——奥托正在那里休养。
「哟,奥托哥」
「哦呀,加菲尔。不去帮外面的忙不要紧吗?」
奥托正坐起上半身、在床上看书,见到加菲尔的来访便予以了欢迎。这句以大哥身份的发言,让加菲尔望向了窗外。
「不要紧,暂时先休息一下。毕竟要是没有本大爷在,不知何时奥托哥就要乱来了啊」
「我才没那么鲁莽呢。……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也不知究竟在加菲尔细微的表情差异中见到了什么,只听奥托眼光敏锐地询问道。
对此,加菲尔略作思考。
「好事……吗?被你那么一说,没法立即回答啊……」
「但是,确实是件高兴的事不是吗?」
见加菲尔语塞,仍处在悬挂状态的蜜蜜睁大了注视的眼睛。
她满意地笑笑,看上去很高兴似地微笑着说,
「加菲,脸色好起来了!这就是遇到了高兴的事,有那种感觉的事的证明!那不就好了吗,蜜蜜是这样想的!想了!」
说着,总是一副无忧无虑样子的蜜蜜就又傻笑了起来。
那笑声之大,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了过来,却谁也没在意。
那一定,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有时,一个发自真心地快乐地高兴地、像那样笑着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成为某人的救赎,也会有这样的事。
「真是的,真拿你没办法啊」
「哦~,加菲也笑啦。迷上了吗?迷上了吗?」
「才不会迷上呢」
「是吗~」
「才不会迷上。……不过啊」
这是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回的对话了。
但这次,加菲尔却在最后新加了一语。
在睁大眼睛的蜜蜜、和一旁欣慰地注视着两人的奥托面前。
加菲尔对母亲、对弟妹、对不在这里的昴等人,
「——谢谢了哦」
因为终于有些前进的感觉了,
所以加菲尔露出牙齿,笑着这么说道。
Re_Zero_Light_Novel_21_13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