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都七零八落。
跟字面意思一样,支离破碎。一切都残破不完整。
被人发现自己蹲在楼梯中间,被带到楼下,被质问发生什么事,理解到状况随着时间过去变得更糟。
自暴自弃的心情满出来,把自己失忆和害怕旁人才逃跑的事,一股脑地说出来。──唯一没说的只有「自己死过」这件事。
「所以说,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啰……?」
爱蜜莉雅眼泛忧虑。其他人对这冲击性告白也是一片动摇。
这是第三次了。昴已经让他们失望三次。再者这次还逃窜,最后失禁,一个人嚎啕大哭,可说是最糟糕的状况。
虽然除了昴以外,无人知晓这次的状况最糟。
「嘿。」
好好笑。
自己重复同样的状况──不对,是度过了相同的时间三遍。重复三次同样的时间,昴终于正确掌握自己置身的状况。
──自己死了两次。
死因都是摔死,被人推下螺旋楼梯,凄惨地粉身碎骨。第一次的时候在坠落途中失去意识,所以才会没有自觉。
第二次就是痛到惨烈至极之后才死,现在终于察觉这个事实。──然后,他回来了。
死掉的瞬间,回到那个绿色房间,时间重新开始。
死掉,回来。──「死亡回归」。
这就是这个异世界的神赐予菜月?昴的祝福。
「嘿。」
笑了第二次。说实话,泪已流干,只能笑了。
爱蜜莉雅他们不知如何处理只是一下没看着就遍体鳞伤的昴。不只没有记忆,连元气都没有的昴,成了让人连碰触都要犹豫的肮脏玻璃制品。很容易坏,连让人看了都不舒服的废弃物。
「……雷姆太可怜了。」
被带回绿色房间,呆呆地看着大家忙来忙去。双胞胎姐姐不想把重要的妹妹放在昴身边,所以把人带了出去。
拉姆离去之际所说的那句话,昴也同意。
「昴,乖乖待在这里喔。贝蒂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
「不会让昴一个人蹲着的。」
尽管不知所措,稚嫩的嗓音仍充满使命感。但是碧翠丝这样的呼唤,依然无法得到昴的丝毫回应。
不仅如此,昴还拒绝女童伸出的手。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连脸都不给人看。
「──」
陌生人。他们自始至终,都是陌生人。
可是,这不是他们的错。陌生的不是他们,是昴。
他们投予的亲昵、关怀,甚至接近信任、喜爱的感情,都是给原本的「菜月?昴」的,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接受。
昴没有接受她们的亲昵之情的资格。
但是,同样的──
「……要我就这样被杀,我才不干。」
一个人被留在房间后,昴咬牙切齿地这么说。
失去毫无印象的信赖、亲密、重复积累的岁月与羁绊,但被人投以让人感到不好意思的好意,这还像样多了。反正总有办法去修补关系。
但是,说什么都要为「菜月?昴」堆积出的杀意擦屁股。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那都不是自己做的。但为什么,自己非得在这种地方,像溺水一样拚死挣扎?
「我可敬谢不敏……」
冗长的自问自答得出结果。昴慢慢站起身来。
太过用力咬牙导致流血,昴吐掉掺着血的口水。然后准备走到「绿色房间」外头──突然,上衣衣?被拉扯。
「──呃。」
这么做的,是唯一同在室内的黑色蜥蜴。
蜥蜴发出不像凶猛外观会有的高声鸣叫,像是为了挽留昴而这么做。黄色的双眼看起来十分寂寞。
「笨死了。……想要饲料的话,去找其他人吧。」
把被含在嘴里的衣?拉出来后这么说,昴挣脱蜥蜴的眼神。就这样到了「绿色房间」外,确认没人后才开始移动。
「放水和食物的地方在……」
昴知道。因为去打过水,也被带着绕过塔。知道水和食物放哪儿,再来就是拿取了──昴要离开这座塔,到外头去。
这种判断很正常吧。毕竟,昴会被某人推下楼梯杀害。
「──」
老实说,昴根本看不出谁是嫌疑犯,但绝对是在塔里一同行动的某人。因为菜月?昴被某人的明确杀意给杀害了。
嫌疑犯有爱蜜莉雅、碧翠丝、拉姆、艾姬多娜、由里乌斯、梅莉、夏乌拉这七人──可是昴根本无从判断谁是敌是友。
说起来,连他们是不是真的跟昴认识都不确定。甚至有可能所有人都是为了杀昴,而集合于此的刺客。
──爱蜜莉雅与碧翠丝的眼神是骗人的,只要能如此断言的话。
「可恶、可恶、我这个半吊子……!」
扼杀在心中互相倾轧的感情,昴偷偷拿走水跟食物。既然认真地只为自己打算,就该全部都拿走才对吧。
但是昴却只拿了大约三天份的量。行李过多会不利于逃跑,他对自己这样说。
「既然外头是沙漠的话……」
披上跟食物放在同一个房间的外套,装上可以遮到嘴巴的防沙布。像这样备好水、食物和沙漠用的装备的话,就万事具全了。
「可以跨越死两次的时间轴了吗……」
丢人现眼地逃跑,结结巴巴地讲述事情后蹲在「绿色房间」里。考量时间方面,这次的生存时间应该更新不少。
「死亡回归」的效果是即时发动的。只要像这样接连跨越降临在身上的死亡枷锁,持续走赌命的钢索就行了。
「那种事就免了。」
既然会被暗杀,那还留在这里干嘛。
「菜月?昴」会怎样,谁管他啊。自己根本没有道理明知会死还想硬赖在这里。
目标是塔外,昴跑起来,来到通往楼下的螺旋楼梯。看到自己死了两次的地方,全身的细胞都在尖叫。
「──唔。」
停止呼吸,仔细确认背后。确认有无刺客靠近,或是为了推昴下楼而伸出的手。
没有。没人。现在这时候,爱蜜莉雅他们应该是在塞满「死者之书」的书库,或是有凶恶试验官在等着的楼上。
所以,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舍弃一切逃出去的大好机会。
因为温柔对待自己的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可能是骗人的,所以要舍弃逃离。
就只是这样而已。
「谁管他们啊!跟我没关系!」
扼杀难以忍受的烦躁,昴宛如扼杀心理阴影似地挑战阶梯。
冲下螺旋楼梯,朝向深不见底的楼下跑去。一下上楼、一下下楼,想活下去却被杀死,滑稽矛盾的自己像个白痴。
尽管如此,还是不想死。就是不想死。
「好大的门……」
喘气奔下楼梯,渐渐地看到轮廓越来越清晰的门。那是全长超过十公尺、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门扉。
简直就像是给巨人出入用的门扉。在这宽敞的第五层所有的,除了继续通往下方第六层的阶梯以外,便只有这面耸立的巨大门扉了。
「──」
站在门前,感受到微微带着沙粒的风。昴屏息。会吹着夹沙的风,就是这座门后方通往塔外的证据吧。
从这儿出到外头,就是沙漠──名称叫什么忘了,总之就是沙漠。穿越沙漠到有人住的地方,应该就能远离潜伏在塔里的危险人物。
在沙漠移动时要避开气温高的时间带,还要注意沙尘暴。锁定方向,朝着该处前进。漫画里有说穿西装不错,但其实不可轻信。
老实说,对沙漠的知识就仅此而已。即便如此──
「比起待在一定会被人杀死的地方,出门求救还比较好。」
自己可能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就算这是有问题的判断,但也是自己的判断。在这种状况下,没法相信「自己」更加恐怖。
因为,若是臣服于恐惧,等着的便是「死亡」的奚落,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
「──」
手贴在面前的巨门上,慢慢往前推。
门的大小有昴的十几倍高,本来应该重到用身体去推也不会动。可是昴仅用手掌一推,巨门就像启动的机械一样被轻易推开。
「啊?」
因为很用力,所以门缝开得很大。昴停下来,偷偷看向外头。担心有什么陷阱或是外面有人在等自己──接收到的是夜晚的气息以及沙海的欢迎。
眯起眼睛,细看地平线彼方。完全看不到尽头。
「……真的是沙漠呢。」
看不到任何建筑物,广大无垠的沙漠之海。准备要踏出去时,昴回头看了塔内一次。
离开这里,抛下对昴没有恶意的人,对这件事的内疚促使昴这么做。
昴挥别这种情绪。这次则是凌驾于内疚之上的,对外头和原本世界的依恋促使他这么做。
不想待在这里。
菜月?昴要回去的地方,是那个有父母在等待的家。
「所以……」
穿过门缝,用力踏出去。
踩到沙子上,踩不稳的感觉意外地强。于是用力踩好踩满,菜月?昴走到外头的世界。
然后──
「──咦?」
踩踏的地面整个炸开来,昴的身体被高高地抛向空中。
2
来自正下方的冲击力道把人撞上高空,昴的意识掉入混乱漩涡。
「──」
完全陷入恐慌状态──对现在的昴而言,恐慌状态已经是常态,但混乱却大幅延伸了知觉。
陷入交通意外的瞬间,据说世界看起来会像是慢动作一样。置身在世界一格一格播放的感觉中,昴在颠倒的视野里看到了那个。
那是从夜晚沙海探出头来的生物,拥有强大得惊人的身躯。没有手脚、外皮湿润、张开有凶暴尖牙的口腔,是一只巨大蚯蚓。
体长不下十公尺的蚯蚓怪物存在感十足,让昴咕嘟吞口水。
「咳啊!」
超脱现实的光景造成的精神冲击,被物理冲击给打断。背部着地落在沙子上,整个肺部痉挛,导致无法顺利呼吸。
从脚下冲出来的蚯蚓把昴撞上空中,腾空的昴最后掉在沙子上,就是刚刚一连串的经过。然后现在,昴该做的事情是──
「混帐王八蛋……!」
那只蚯蚓一定是潜伏在地底寻找猎物。也就是说,这样下去,自己会变成巨大生物的食物。要活下去,就只能逃进塔里。
才离开塔两步就被逼到回头──可是却因为被撞飞导致跟塔拉开距离,若不想办法,根本无法回到塔内。
「躲过蚯蚓,进到里头再关门……?」
办得到吗?宛如诅咒的话语充斥脑内。可是下一秒,生存欲望为了幸存,做出只能一试的结论。
「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
拉起脖子上的防沙布,昴瞪大双目,观察蚯蚓的举动。
只能瞄准那个大块头流着口水扑过来的时机。为了活下去,菜月?昴动用全副精神──
「──吱嘎!!」
顿时,巨大身躯发出无从想像的刺耳怪叫,接着像要倒向昴一样攻过来。听着轰然风鸣,昴为求生机而寻找蚯蚓和沙漠之间的空隙。──必须把自己塞进看到的缝隙之间。
专心奔跑,顺着想法躲过了蚯蚓的第一击。但是被卷入冲击波和沙暴中,整个人飞了出去。不过,自己还活着。
「哈吁……!」
身体比自己印象中还要来得灵活。
顿时,掠过脑海的是「菜月?昴」不复记忆的一年时光。在这残酷世界中活了一年的「菜月?昴」的经验,让昴活了下来。
「就照这样子──」
没有停下,继续迈步,想要冲向塔的入口。只要冲刺二十公尺就行了。这点程度,绝对跑得──
「完。」
下一秒,沙海爆发,但不是蚯蚓的头,而是埋在地底的尾巴造成。沙海分开,现身的尾巴扫过昴的腿,再度把昴打向天空。
拉长音惨叫的昴,在旋转的视野中看到蚯蚓的头部。
头部张开血盆大口,迎接昴进入只有尖牙的口腔。
「──啊。」
──太小看了。
活在等同温室的自己,竟然以为能够胜过活在这种严苛环境下的野性。活该的浅薄思虑,代价又要用性命支付。
「不要。」
下坠,像翅膀被摘掉的虫子一样挣扎,发出可悲之声。
会死。又要死了吗。也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真的死透。说起来,在这边死掉的话,会怎么样?可以忍受吗?
假如等在未来的,是永远的黑暗──
「我不要────!!」
求救呐喊,手伸向夜空。
没有东西可抓。宛如薄云笼罩的视野里,连昏暗天空上头的星光都看不见。昴就这样孤独地坠落。
被拥有相同名字的星星舍弃,被吞进怪物肚子里,自此消失。
绝望之余──白光闪现。
「────」
白光直射,击飞嘴巴大开的蚯蚓头部。
承受白光的蚯蚓脑袋就像拉糖工艺品一样歪曲,然后爆开,散播肮脏的血肉,丑陋的脸孔完全消失。然而还没结束。
白光接二连三继续发射,每次都让蚯蚓的巨躯缺损。身子像被虫子吃掉般不住跳弹、开洞、千疮百孔。
目睹这件事发生的昴没有被流弹波及,完全是衰运中的好运。
「──啊。」
毫无防备下坠的昴,全身撞在沙子上,品尝到跟方才一样的冲击。躲过被蚯蚓吃掉的命运,整个人呈大字形倒在沙漠上。
头顶还是一样,是看不见星星的天空。
不知什么原因,捡回一命的现在,天空仍然舍弃「昴」。
被厌烦,被渴望,被抛弃,被憎恨,被亲昵,被疏远。
想活?想死?想存在?不想存在?
「到底要我怎样啦……!有答案的话,就跟我说啊……!」
手盖着脸,朝着无人又什么都看不见的夜空怒吼。
没有回答。没有人有昴想知道的答案。假如有人有的话,那就是──
「──回答我啊,菜月?昴。」
就在丢人现眼的沙哑恳求之后。
昴下方的沙海发出巨大地鸣,产生晃动。那是失去头部,大部分身体被挖掉的蚯蚓尸首倒下引发的振动。因为白光绝技,昴才得以幸存。──但是,却还没有结束。
「──呃。」
巨躯倒地之后的地鸣不止,紧接着昴的视野出现巨大偏移。
视野从上而下错位。原因在于被蚯蚓钻过而变得松弛的地面,因蚯蚓倒地而开始崩解。
「呜、啊、啊啊啊!」
沙海破裂,沙子以怒滔之势往地底倾泻。昴也宛如掉进蚁狮地狱的虫子一样,手脚拚命抵抗,依旧被沙子带往地底。
死命挣扎只是白费力气。就跟自己想要仰赖的一切一样,全都被沙子给吞没。
手脚被埋,浑身无法动弹,只能脸部朝上拚命喘气。
全身被沙包覆,即将被活埋的预感,让昴拚死反抗。
「谁、谁来、救救……」
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昴的身体就这样被沙子吞咽,然后下落。
在地面凄惨挣扎的「昴」,完全没被天上的众星察觉。
×××
「喀呼!」
意识恢复后,第一个感受到的是猛烈的窒息与压迫感,以及沙子的味道。
用力咳嗽,把藏在嘴里的不快感吐出。撬开沉重的眼皮,泪眼婆娑地看向周围。只有黑暗。
处处都是一片黑,昴理解到自己被推进冰冷空间。
「这里、是……对了,我差点被一只大蚯蚓、吃掉……」
摇晃抽痛的脑袋,回想方才发生的事。
抛弃一切想要逃出塔,结果一开头就被巨大蚯蚓阻拦。就在快要被蚯蚓吃掉,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被白光所救──
「沙漠的、地底……」
沙之大地崩塌,被流沙吞没,掉进地底。就这样被活埋也不奇怪,但似乎勉强保住一命了。
不过就算真的死了,现在的昴也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死透。
──又会从那个房间重新开始吗?
「────」
推开宛如诅咒的胁迫观念,昴开始挖开埋住自己的沙。
压迫感来自于腰部以下被沙子埋住。在毫无光源的黑暗中,慎重地花时间让身子脱离沙子。
虽然还有沙子跑进衣服里的不适,但至少身体自由了。接着昴用手摸索,确认周围,而不靠视觉观察周边。
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这里真的是活人的世界吗?连这都觉得可疑。
「……毕竟是异世界。就算有地狱也不奇怪。」
假如是神话世界,那地底有死后世界并不稀奇。说不定,昴可能就是掉进了这样的空间。自己的身体会冰得活像死人,搞不好就是这个原因。
「白痴吗我。不对,我就是白痴。……会落入被沙子埋住,就是这个原因吧。」
打断没有助益的妄想,冰冷的双手互相摩擦。体温一直被冷冽的沙子夺走。自己到底失去意识多久了?
没被栖息在地底的生物给吃掉,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
想着想着,跪在沙子上的膝盖碰到东西。伸手确认是什么,从触感来判断是皮囊。
是昴从塔里带出来、装了水和食物的皮囊。连忙从中拿出简易水壶,贴上嘴巴,滋润干渴的喉咙。结果只有微量的水湿了舌头。
「可恶,水漏掉了吗……其他的、食物、呢……」
翻找皮囊看看还有没有剩,结果坐在沙子上的昴发觉。
理应塞了几天份的皮囊,里头的紧急粮食已经不见了。全都被流沙一起吞没,化为沙粒碎屑──并不是那样。
而是散乱在周围。看起来就像是被某人吃到散乱一地。
「……啥?」
因为太暗,因此不清楚埋住昴的沙堆山的正确状况。
不过沙堆山处处都散落着昴带来的食物。而且还是被咬过、吃剩,随便乱扔。
咕嘟。昴干渴的喉咙作响。
──不妙、不妙、不妙、糟糕、糟糕、糟糕。
站在散落一地的食物正中央,昴不禁感到恐惧。
这里是那只巨大蚯蚓挖出的空间,不管出现什么都没什么好奇怪的。甚至让人觉得这种诡异的状况,就是不知名怪物捎来的讯息。
「得、得赶紧离开这里……」
下定决心后,尽可能捡起食物塞进皮囊,并开始移动。厌恶站在黑暗中的风险,于是四肢趴地,确认地面状况来移动。
就跟字面意思一样在暗中摸索,爬地而行,设法逃离异样的恐怖。
在黑暗中确认地面和自己的存在,爬行,爬行,爬行。
目标是地面,还是并非这里的哪里都好?连这都无法肯定,只是一个劲地逃。只能逃。
──只能逃。
3
手指碰到面前的东西,接着产生光芒,「门」就这样解除机关般消失了。
接着,自挡住去路的门后溢出来的,是刺鼻的浓密恶臭。
「────」
皱起鼻子,却又只能仰赖恶臭在黑暗中前进。还是一样身在一片黑的冰冷地底,昴只能靠这个当引路的路标。
──掉进地底,为了逃离而开始到处乱爬后,过了几个小时。
在黑暗中摸索的逃离行程中,昴的心不断受挫。
几度滑下沙堆山,找到的路被墙壁阻碍,不时头顶还会淋下沙雨,把昴吓得半死。
自己迷路闯进地狱,只是没发现自己死了。这种带着妄想的玩笑难以一笑置之,就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
即便如此亦没有停下脚步,就是因为畏惧终焉造访。为了远离终焉而拚命挣扎,顽强抵抗──这时,昴发现这股恶臭。
惊人恶臭侵犯鼻腔,但昴还是专注地追求臭味。
对于无所适从、在地底徘徊几个小时的昴来说,只有这个是救赎。只有这个是他在地底发现的堪称变化的变化。
为了脱离地狱的唯一蜘蛛丝。
就这样拉着不放,最后在沙子通道中,昴遇到了「门」。
「这是、第三扇了……」
四肢匍匐,看着只摸了一下冰冷之「门」的手,喃喃自语。
「门」就挡在昴顺着恶臭走的路上。──不,说挡太夸张了。「门」根本没打算阻碍昴。
大剌剌地堵住沙之通道,但一碰就消失。
真的是像烟一样消失。所以说,昴不曾被「门」阻挡过。而且每次穿过一道「门」,恶臭的浓度便益发增加。
也就是说,越是往「门」的后方走,越是接近臭味的根源。
「呼哈、呼哈、呼哈……」
像哈巴狗一样喘气,抽动鼻子在通道上寻找路标。
以前听过地底的生物视觉会退化,取而代之,其他器官会变得敏锐。不过才几个小时不靠视力,昴也觉得其他的感官被锻炼有素。
仰赖顺着臭味的嗅觉,感受到微风的触觉,把这些感官发挥到极致。透过这么做,他得以忘记心灵在畏惧无形的恐惧。
这片黑暗与寂静,不被任何人威胁的「孤独」,都惹人怜爱。
宛如委身于温热泥泞的停滞感,拥抱昴被逼到死路的心灵,像拿水浸泡黏土产品一样轻轻刺激。
倒不如,就这样融入惰性和倦怠之中,也乐得轻松。
「──啊?」
突然,昴的喉咙发出嘶哑声音。
那是遇到变化的反应。只不过绝非好的反应。
「─────」
跪着的昴不断触碰眼前的「门」。至今都很干脆地让昴通过的「门」,如今在此龇牙咧嘴。
不管怎么推或拉,「门」都纹风不动。它突然就挡住昴的路。
「别开、玩笑了……!」
突如其来的背叛,让昴被惊愕,以及凌驾其上的愤怒给支配。
这是他穿过第四扇「门」,准备继续穿过第五扇「门」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跟其他的「门」有何不同,但「门」就是阻挡昴。
无力的菜月?昴,不具备能够硬是撬开门的力气。
都来到这里了,事到如今,才把一直仰赖的路标给切断──
「──哼!」
怒意染红内心,昴用头去撞「门」。
一次又一次,用额头去撞,感受到坚硬的冲击力反弹给颅骨,同时尝到痛楚。这时候的愤怒,凌驾、抹消了之前对痛楚的恐惧。
黝黑的情感从内侧漫出来。
那是从闻到恶臭开始,就在昴内心萌芽、无可救药的激情奔流。
专心致志顺着路标走的期间,可以无视这感情。面对将不讲理的情况硬是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命运,昴无法言说的负面感情漩涡,到这地步后开始爆发。
为什么自己非得遇到这种事不可!为什么昴必须痛苦!
假如有决定命运的神祇,那真想用这股愤怒当凶器杀了祂。毕竟,昴根本没道理非得遇到这种事不可。
「错的、又不是我……」
是营造出这种地狱环境、包围昴的万事万物的错。
明明是这样,为什么──
「折返……?开什么玩笑。这不好笑。为什么祢要妨碍我啊!」
大吼大叫也许只是浪费体力,或是引来栖息在地底空间的狰狞怪物。
但昴抛弃这些普通常识,一个劲地用头撞「门」,同时渴望。
这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门」。打从第一次看到时就知道了。
然而为什么现在要阻碍自己?继续走下去,找到后面有的东西,遇到等在后头的东西,是昴的天职。
──但是为什么,这扇「门」、■■■要妨碍自己?
「──啥?」
就在继续用不合道理的激情撞击「门」的期间,突如其来的变化袭向昴。
是被迁怒的「门」的报复,抑或是锁定没法到「门」后方的人,这点无从得知。
只知道,就跟昴之前碰过的「门」一样,这次轮到昴的身体被可以照耀黑暗的淡淡白光包围。
「神经病……!王八蛋,不要开玩笑了……!」
怀着满腔怒意咒骂「门」,只是这次昴抬起头。
但在昴用力使出头锤之前,身体先像之前的「门」那样当场开始消失。不是从身体的某一处,而是全部一起消失。
就算拒绝,白光也置之不理。什么都不讲理,不听昴的意见,单方面地把自己的事强压在昴身上。
现在也是。状况无视昴的意志,继续进行。
也就是说──
「啊。」
在光芒强烈闪耀后,昴离开了冰冷地底。
「────」
傻眼的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看见沾着沙子、失去水分的手。看得见。这是当然。因为这里有光线。有颜色。可以看到自己的脚,还有石砌地板。──石砌的地板。
「──!」
理解到这里是哪里的瞬间,昴跳离原地,环视周围。
然后发现自己站在宽敞空间的中心,转身后,发现背后还有看过的东西,他立刻知道了这里是哪里。
──昴的背后是隔绝建筑物和外头世界的巨大门扉。
位在普莱迪斯监视塔第五层,几个小时前昴才使用过的大门。也就是说,昴回到了普莱迪斯监视塔内──
「不要开……」
玩笑了。但接不下去。话讲不出口。
莫名其妙。明明几十秒前都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沙海地底,却在眨眼之间就回到塔内。就算硬要扯这里是奇幻世界,未免也太伤害理解能力了。
要理解啊。要接受啊──这是强制不讲理的恶梦所做出的侵略行径。
「逃走,逃走,逃走……」
演出难看逃跑戏码的昴,得到的下场就是这样吗。
先是蚯蚓怪物,这世界里存在无数昴根本敌不过的东西,不管怎样拚命逃窜,奋斗到最后,却都功亏一篑。
即便如此还是不想死、不想害怕,所以才想要逃的──
「──我受够了。」
被虚脱感给支配,双腿失去力道。这时,撑住快要瘫软的身体,昴长吐一口气。
静谧安详的接纳,表示理解昴心头深处滚沸的激情。
理解与接纳带来感情。双眼便带着这份感情,慢慢抬起头。应该要更早得到这个答案的,莫名的感慨让嘴角轻翘。
「────」
为什么,昴非得在黑暗中爬行逃窜不可?
因为有人策划暗杀昴,而且不只一次,而是两次要了昴的命。杀手用稀松平常的表情隐藏杀意,完整地执行计划。
──而嫌疑犯,不就是塔内的「某个人」吗。
──既然知道这些,那不也知道解决方法了吗。
──既然有人要杀自己,那只要先对方一步下手就行了。
「──杀
了你。」
利用「死亡回归」得知接下来的发展,就是昴的优势。
不管杀手拟定怎样的计划,自己的杀意早就已经被昴得知。因此计划早在一开始就出现了破绽。
「嘻哈。」
露出凶笑,昴握紧拳头,欢庆自己得到起死回生的天启。
既然如此,就不能浪费时间。昴顺着结论开始动起来,屏气凝神地踏上通往第四层的螺旋楼梯。
当初为了逃跑而冲下楼时,昴怕这座楼梯怕得不得了。现在,为了活下去而踩的阶梯却惹人怜爱。
「虽然不知道谁是敌人……」
──就展现眼中所见吧。
在黝黑感情的煎熬下,菜月?昴带着凶笑走上楼。脚步轻快,胸怀希望。把杀害自己的凶手逼到绝境的暗沉希望。
「杀,杀,杀了你。绝对要、杀了、凶手……」
牙齿像齿轮摩擦一样,吐出绵延诅咒。
假如言语有力量,那吐出的无数诅咒会出力帮助菜月?昴复仇。甚至感觉每次道出杀意,全身就涨满力气。
「杀、杀、杀、杀、杀、杀……」
边念边抽动鼻子,是在地底闻到腻了的恶臭。离开地底了都还感觉得到,可能是因为臭味盈满了昴的内侧吧。
光线和色彩都回来了,视觉恢复的现在,钻进鼻腔深处的恶臭正烧灼胸膛。这份灼热,给予自己足够的动力去报仇。
徘徊沙海地底几个小时,体力消耗过头的现在脑袋沉重,思考变得迟钝。但作为路标的恶臭以及杀意诅咒,都让人忘了这件事。
「杀、杀、杀、杀、杀……」
为了保护自己,杀人。不这样的话,那些家伙就会反过来杀昴。
不想杀人,但非得动手。
──因为不想死,想要活下去,所以必须杀人。
因此,要毫不犹豫地杀死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人。如此下定决心,他开始上楼。持续堆积诅咒,来到第四层。来到失忆的昴的起始之地。
然后──
「──啊?」
──便看到脑袋稀巴烂的夏乌拉,凄惨地倒卧在地。
4
夏乌拉的尸体状态令人惨不忍睹。
原本绑成一束的黑色长发在地上整个散开来。手脚无力地往外伸展,但双手的手肘和手腕被切断,残破不全。
原本雪白健康的肌肤刻画了无数撕裂伤,惊人的血量溢满通道。血迹是从走廊深处延伸过来的,证明这壮烈的战斗持续了很久,而且数度变换地点。
而最残酷的,是夺去性命的头部致命伤──用外伤来说不够精辟。毕竟,这一击粉碎了她的头颅,连脸都无从分辨。
原本理应存在的脸庞,在短时间内数度对自己露出的笑脸在昴的脑内复甦──
「──呕噁。」
当场跪地,吐出胃袋内容物。
黄色胃液从几乎空荡荡的胃袋里溢出,酸臭感从内侧烧烫鼻腔。这个感觉,仅仅半天的时间里就不知道体会了几次。
为什么非得品味这种感觉这么多次?
「呜噁!呕噁噁!咳噁!呜噗……!」
不只呕吐,眼泪都溢出来了。夏乌拉的尸体被呕吐物污染,但连去怜悯的心情都没有。脑子只烙印着她的死状。
──第一次,亲眼目睹,他人死亡。
「呼哈、呼哈、呼哈……!」
对昴来说,这是有生以来头一遭看到人的尸体。
大部分的人,在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的尸体,大多会是年长的亲戚吧。但是,昴的祖父母和双亲都健在,也不曾参加过亲戚的葬礼。
除此之外,完全没机会碰到会出现死人的地方──因此对昴而言,夏乌拉的尸体就是他第一次目睹的「他人之死」。
这件事带来的冲击格外地大,甚至烙印在灵魂上剥不下来。
一个人,被某人这么残忍地夺去性命。
「我也、是吗……」
强烈呕吐结束后,昴用力喘气,低语。
从螺旋楼梯上被人推下,摔到遥远地面的昴,尸体一定也成了让人不想看第二眼的凄惨肉块。虽然没机会看自己的尸体,但此时对此大感安心。
假如可以亲眼见证自己的死状,精神一定没法保持正常。
光是自觉到自身死亡,就心灵破裂、灵魂碎散了。
「总而、言之……」
让无头尸体离开视野,昴哀悼夏乌拉的死。于此同时,更加确信这座塔内潜伏着可怕的内患。
夏乌拉被杀了。──被杀了昴的同一个凶手所杀。
「夏乌拉,不是犯人啰。」
没有缩小嫌疑犯的方法,但至少这样减少了一名嫌疑犯。
剩下的是爱蜜莉雅、碧翠丝、拉姆、艾姬多娜、由里乌斯、梅莉这六人。只要想成他们当中有人是犯人,事情就简单了。
不杀死七人就没法得到的安宁,现在只要杀六个人。光想就觉得心情变轻松了。
杀死想要杀害自己的犯人,然后再杀掉可能会杀害自己的嫌疑犯的话,整个塔就会只剩下昴一个人,届时就能贪婪享受不被人威胁的「孤独」。
「就这层意义而言,拉姆和艾姬多娜很碍事……由里乌斯那家伙要是能死在跟我无关的地方的话,就帮了大忙。」
还是小孩的碧翠丝跟梅莉,应该不难杀死吧。
爱蜜莉雅和已经死掉的夏乌拉对昴的警戒心薄弱,所以应该可以给予出其不意的痛击。但是十分提防昴的拉姆以及有小聪明的艾姬多娜,感觉不吃这一招。身为男人又还带剑的由里乌斯就更不用说了。
原本昴就练过剑道,因此要是抢过那把剑的话,立场应该会颠倒。
再来就是──
「──楼上的那个混帐家伙。」
在又高又长的楼梯上,以试验官的身份霸占那里的红发男子让人浑身发抖。光是想到要怎么干掉他,昴的灵魂就哭喊不可能。
那是例外,超脱常理,生在道理之外,对他出手根本没用的超人。
要说唯一的救赎,就是那男人不可能是推昴下楼的人。他根本不需要用那种无聊的方法,昴对此有非常高的信赖。
「────」
想着想着,昴擦擦嘴角站起来,跨过夏乌拉的尸首。
没时间埋葬,也不知道吊唁的话。但是,没理由侮辱。
她已经死了。死掉的人,就不是昴的敌人。唯有死人,是不会威胁昴的同伴。只有如此恐怖的「死」是救赎。
跨过夏乌拉前进后,第四层的通道上留有浓厚的战斗痕迹。材质不明的墙壁与地板伤痕累累,处处可见的血迹应该是夏乌拉的血。顺着血渍走,同时压低声息和脚步声前进,避免被前方的人发现。
在上到第四层的路上,由于诅咒而蓄积的憎恨使五感变得敏锐,在让耳朵生疼的寂静中,不管多微小的异状,昴都不会看漏。
看到了夏乌拉的死。但是,杀意没有萎缩。
要刺穿第一个看到的人、挖开对方的身体,夺去其性命。昴已做好觉悟。
然而──
「────」
──在转角后方发现艾姬多娜的尸体后,昴开始不知道这份觉悟能在这个地狱中帮上多少忙了。
5
──艾姬多娜的尸体,从左肩到右腋下被砍成两段。
「────」
──拉姆的尸体,身体被人从后方贯穿,胸部下方开了一个大洞。
「────」
──由里乌斯的尸体,全身受了惊人伤势,看起来最为凄惨。
「────」
──梅莉的尸体,倒在由里乌斯背后。被保护的她最后死于一般致命伤。
呕吐。
每次看到尸体,菜月?昴就呕吐。
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
有尸体。全是尸体。就只有尸体倒在眼前。
艾姬多娜的尸体,是被大型锐器给割开。倒地的拉姆表情扭曲,充满憎恨,直到最后都在抵抗死亡。由里乌斯所受的伤,是他与犯人战斗到最后一刻,为了保护身后少女的下场吧,但是这份苦心却白费了。另外实在难以理解,被杀害的梅莉,为什么临死表情如此安稳?
他们的尸体上盖着白布。除了夏乌拉以外的四具尸体,留有被哀悼的痕迹。这种理所当然的体贴,显得十分异常。
──一切都在理解之外。菜月?昴仍身在地狱。
「爱蜜莉雅,和碧翠丝……」
发现的尸体有五具,没看到的嫌疑犯有两人。──这两人的其中一人,或是两人共谋,制造出了这个地狱。
说起来,这个地狱是几时开始,几时结束的呢?
「血……」
尽管没有案发现场采检证据的经验,但死人流的血已经干涸。
他们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临死之际流淌的大量鲜血要干掉,不是需要几小时到十几个小时吗?既然如此,从他们被杀害算起,至少过了这么久的时间。
昴到底在沙漠地底彷徨了多久?
「──啊。」
「────」
寻找剩下的两人,进入熟悉的房间时,昴睁大双眼。
被植物覆盖的绿色房间。跟里头缩起身躯的黑色蜥蜴对上眼。这是昴回到塔内之后,头一次看到活生生的生命──
「竟然是、蜥蜴啊……」
期待屡屡被背叛,现实让心情干渴的昴咂嘴。
理想状态,是发现爱蜜莉雅或碧翠丝的尸体。意义不明的现实仍然没变,但至少可以让昴的心灵安宁。
既然没能实现,于是昴马上转身想离开房间。这种除了蜥蜴以外没人的房间没事可做。可是──
「不要跟着我!」
出了房间,发现慢慢站起来的蜥蜴跟在后头。
大如马匹的压迫感,尖牙利爪就够人警戒了,怒气无处发泄的昴恶狠狠地瞪着蜥蜴。
「我没空跟你玩啦!我得把这个塔里的活人全部杀掉!你要是敢碍我的好事……!」
昴边说边挥舞在由里乌斯的尸体旁边捡起的骑士剑。剑刃折断,只剩下三分之二长,但还是足以作为凶器。
可是蜥蜴却眼神平静,凝视着乱挥剑的昴,一动也不动。
「唔……」
不把凶器当一回事的态度,就像在朝笑昴软弱的内心,昴感觉自己的气势被压过了。而为了隐瞒气势输人的事实──
「──你不要闹了啊!」
气愤不已的昴,挥剑砸向蜥蜴脖子。
断剑前端划破鳞片,在些微抵抗后,刺进底下的肌肉。在讨厌的手感后,蜥蜴身体流出红色的血。剑刃刺得很深。
「这样,如……何……」
「────」
有生以来第一次伤到生物使昴亢奋,但那感觉立刻消失。
原因出在蜥蜴的眼睛。──跟被刺到前一样,平静地凝视昴。看都不看深深插在自己身上的剑,只看着菜月?昴的行为。
看不出爬虫类瞳孔的感情,可是,确实在纠举昴。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怎样啦怎样啦、是怎样啦!」
「────」
「你也好,其他人也好,尸体也是!活着的人也是!不管是死是活都是让人无法理解的家伙!你们到底在想什么,想怎样啦!?」
用力抓头的昴,顺从乱成一团的感情朝蜥蜴嘶吼。
徘徊在只有死人的塔里,徘徊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地底,徘徊在连左右都分不清的异世界,一直迷路却又累积的郁愤情绪终于爆发。
「想杀了我的人,管他是谁我都要杀掉!想拜托我的人,管他是谁我都会推开!不要搞错了!少得意忘形!不要随便跟我装熟……我不是在开玩笑!」
「────」
「你们是谁,我一个都不认识!你们在想什么,我全都不知道啦!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事推到我头上……!既然你们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那我也是忙我自己的事就忙不过来了啊!」
破口大喊,怒吼,不知不觉流泪,然后当场跪下。
面前的蜥蜴不发一语,看着肩膀上下起伏、剧烈喘息的昴。昴没有回望蜥蜴,而是蹲下来,以额头抵住地板。
「不要管我,放着不管就好……留我一个,扔着不要理就行了……」
从喉咙挤出来的哭声,在安静通道上空荡回响。
跪地,恳求。像乞求原谅,似寻求救赎,如攀附神不放。
向世界本身希求,从这个走投无路的状况获得解放。
而昴这样的愿望──
「──咦?」
借由伴随着摇晃整座塔般的震动,与之一同现身的无数黑手实现了。
6
一开始之所以会察觉,很讽刺的是因为跪在地上。
最初很安静,接着逐渐清晰,接着以惊人势头来到昴底下──一秒后,黝黑雾霭穿破第四层地板,溢进通道。
「──呃。」
雾霭撞开地板,边散播冲击和粉尘,边蹂躏通道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不仅如此,还贪心地寻找猎物而朝周围肆虐。简直就像有什么抓什么,试图抢光一切的可怖情欲果实。
──脑子里闪过凝视昴的黑色女子。
「────」
身穿漆黑新娘服,彻底玩弄昴心脏的黑色女子。烙印着恐怖的黑影面纱,跟眼前溢出的黑色雾霭极其类似。
蹂躏通道和昴──不,是猛追带着昴逃跑的蜥蜴。
「你……!」
从突破地板的那一刻起,雾霭开头就瞄准昴。跪着不动的昴,本来在那瞬间便该被雾霭给吃光了才对。
但却被蜥蜴所救。蜥蜴咬住昴的肩头,强行运送身体,试图让昴远离直逼而来的威猛黑影。
速度快到让人屏息,但黑影反而气势更旺,让人全身血液冻结。
本能理解到:被那影子吞食,意味着比「死亡」更恐怖的结局。
「──喝!」
抓住奔跑蜥蜴的脖子,利牙又往肩膀陷得更深。这瞬间的痛楚以及对蜥蜴的不信任,跟对那影子的恐惧根本没得比。
「到、到螺旋楼梯……!」
叼着昴被影子追赶的蜥蜴穿过通道。在视野突然开阔之际,眼前的光景让昴目瞪口呆。
自己刚刚才走上来的巨大螺旋阶梯──距离下一层将近有一百公尺高的空间,被庞大的黑影吞噬,失去了原本形状。
也就是说,黑影已经吞掉塔的下部。吞掉大部分,并将之沉入体内。
根本无处可逃。──顿时,昴的脑内浮现自杀的可能性。
「────」
被影子吞食,意味着比「死亡」更恐怖的终焉。既然如此,不如主动舍弃性命。毕竟,昴就算死了──
「不要……」
但是,打一开始昴就拒绝这个选项。
虽然有可能「死亡回归」,却没法选择自杀。万一选择自杀,结果真的死透了呢?虽然有可能重来,但性命可以重置吗?
说起来,为什么自己非死不可?
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昴非死不可?
「不要──!我不想死!!」
顾不得羞耻体面,昴哭喊。
可是,塔里没人可以听他的愿望。如今只有死人跟下落不明的人。
──所以,只有漆黑蜥蜴回应了他的恳求。
「──吼!」
听到昴的绝望,蜥蜴用从外观难以想像的声音高声鸣叫。然后朝着被黑色雾霭覆盖的世界正面反击。
牠快速回头,让巨大身子挤进蜂拥而来的影子缝隙间。在狭窄空间里被通道墙壁剥削鳞片,拚命奔驰,好在死中求出活路。
为了活下去。──不,是为了拯救高喊不想死的昴。
「你……」
被迅猛速度摇晃,昴难以置信地看着蜥蜴。看不出感情的侧脸,只有黄色瞳孔带着激情。
被溢出的雾霭推垮,塔的墙壁和通道开始破碎。一如字面所述,踏过不成路的路,蜥蜴寻找影子没碰到的地方,拚了命地奔跑。
「──吼!」
利牙刺着肩膀,带来痛楚,但是,更吸引昴的意识的,是从蜥蜴口中流出的血──被影子追赶下,无法完全躲过所有伤害。蜥蜴的身体处处都被影子挖出伤口,模样凄惨。
可是,昴的伤却压抑在最小程度。理由很明显。
蜥蜴为了不让威猛之影碰到昴,所以牺牲自己。
「──呜、啊!?」
这件事让昴脸颊一僵,同时,蜥蜴的嘴巴用力。蜥蜴用力咬牙,旋转脖子,挥甩昴的身体。
接着,牙齿脱离肩膀,伴随一道厉痛,身体被扔了出去。
「────」
世界开始像放慢动作一样,缓慢运转。
前后左右,都被溢出的影子堵住去路,通道已无处可逃。这时,蜥蜴把昴扔向墙壁──本应撞上去的,却直接穿越了墙面。
原理不明,因为太突然了。墙壁不是墙壁,而是伪装得看起来像墙壁吗?但这一瞬间,那种事怎样都没差了。
事实就是,昴穿透墙壁,独留蜥蜴在通道。
然后──
「蜥蜴──!」
事到如今才朝蜥蜴伸手。被不讲理的愤怒伤了心,被无心之语给谩骂,却还是拚了命地奔驰,想要救昴的蜥蜴。
可是,无力的手指碰不到。蜥蜴的身影就这样被吞进进逼的影子里。
有着比「死亡」还恐怖的终结之影,吞掉了蜥蜴。
「搞、什么鬼。」
目睹其末路后,昴的身体穿过墙,掉进后方。背部用力撞上东西,身子翻滚,最后仰躺的昴眼前看到一片夜空。
夜空。──
是设在塔的外侧,仿佛阳台的空间。
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内心并未浮现这种感慨。看着错棚出现的天空,昴听到空虚心灵龟裂的声响。
「搞什么鬼啊……」
重讲一次相同的话。昴已经搞不懂了。
突然有东西从旁切过愣住的昴的视野。那是从左至右通过夜空,翩然降至阳台外缘,让白色羽毛休息的生物。
是一只白鸟。大鸟用没有感情的目光盯着昴看。
「哈。」
死掉的嫌疑犯,看不到人的嫌疑犯,赌命救自己的蜥蜴,在这种局面下出现的白鸟。──一点一点被影子吞没、逐渐消失的塔。
「────」
品尝终结迫近的感觉,昴撑起身子,朝天空伸手。
昴知道,蜥蜴十分拚命地想要救自己。虽然知道,但那份心情也无疾而终。──只是稍微延长昴死亡的时间罢了。
「────」
就这样浪费宝贵的延长时间之际,昴突然察觉。
身后有气息。不是鸟也不是蜥蜴,更不是影子。
是活着的某人气息,就站在后方。
「……你,是谁啊?」
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昴有气无力地问。
闻言,站在后面的某人微微震动喉咙,笑了。是没听过的声音。
「──下次,要猜中喔,英雄。」
顿时,一阵风声,昴的视野高高跃起,然后旋转。
自己的身体变得好轻,像鸟一样飞上天空,最后才发现。
有人从后方割断昴的脖子──
7
「──昴!欸,叫你啊,没事吧?」
应该被割断的脖子被接回去,跟意识的切换,都是在眨眼间完成。
躺在柔软的藤蔓床上醒过来的昴,看到的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的银铃嗓音及其主人。
「爱蜜、莉雅……」
「昴……太好了。你醒了。我非~常担心你。」
微微睁开眼皮,眼前的少女──爱蜜莉雅面露安心。看到昴醒过来,她抚摸胸膛,露出微笑。
「────」
看着这样的爱蜜莉雅,觉得她光滑的细颈格外刺眼。
昴顺着干渴的感情,双手轻轻伸向她的颈项。脖子很细,昴的双手轻易地包住它。
「──?昴,怎么了?」
被昴握住脖子的爱蜜莉雅,愣愣地看着他。
昴的举动吓到她,但她却没有采取抗拒的行动。只要有那个心,昴仅须使尽全力,就能轻易折断她的脖子。
明明性命被人握在手中,爱蜜莉雅的反应却万分迟钝,那干脆──
「爱蜜莉雅,昴看起来似乎是睡呆了。让贝蒂和爱蜜莉雅这么操心,可真是悠哉。」
「──呃。」
旁边发出的人声,让昴顿时松手放掉脖子。
一看过去,就跟坐在床边短手抱胸、一脸厌烦还鼻子喷气的碧翠丝对上了眼。她的话让爱蜜莉雅苦笑。
「是呢。不过,只是睡呆的话那还好。要是更严重的话那该怎么办……发现你晕倒的时候,碧翠丝都快哭出来了呢。」
「不要连不说也可以的事都说出来啦!」
碧翠丝气到脸红,跟没有恶意的爱蜜莉雅抗议。
自然互动的两人,全然不知现在的昴被怎样的冲动给俘虏。甚至没有自觉处在危险的状况下。
对昴的态度,也是如实表现在言行上──
「──所以说,这里是……」
昴又回到了「菜月?昴」失去记忆的时间点──换句话说,就是菜月?昴认知到自己被召唤到异世界的瞬间。
而于此同时──
「──吼。」
「──!你……!」
轻声低鸣以及呼吸让昴连忙转头,看到了那个的身影。
端庄地坐在绿色房间角落的黑色大块头──在被影子吞掉之前,都在为了昴而奔跑的蜥蜴,就悠然地待在那里。
「……总觉得不能释怀呢。发现昴的功劳,应该是属于贝蒂和爱蜜莉雅的。」
「呵呵,不要闹别扭。有什么不好?昴和帕特拉修感情非~常好啊。」
他听到身后的两人的这番对话。
可是昴对她们没有任何反应,而是紧紧抱着眼前的蜥蜴的身体,感谢牠在这里。
──感谢在这个地方,唯一不会伤害昴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