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对大感不解的爱蜜莉雅与碧翠丝,昴陷入极度混乱。
「────」
没法说眼熟,但确实身在有看过的房间里。
墙壁、地板甚至天花板都被绿色植物覆盖,昴本人也是刚从用藤蔓编织成的床上坐起来。身后有巨大蜥蜴,旁边的床上躺着持续沉睡的少女。
这里怎么看,无疑都是普莱迪斯监视塔的「绿色房间」。
「可是……奇怪?我怎么会又回到这里?」
手扶脑袋,回想醒过来前发生的事。
记得跟爱蜜莉雅他们分开后,去确认自己有无作弊能力。然后带着依然软弱无能的结论回去,心想自己一定会让他们感到心灰意冷时──
「在那之后,我想回据点……怎么会这样?」
之后的记忆就不清晰。接着醒过来时,人已在床上了。
昴继续探索模糊不清的记忆时──
「那个,昴,你没事吧?」
「呜呀!爱蜜莉雅美眉,太近了!」
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爱蜜莉雅将脸凑近,昴慌张到整个人从床的另一边滚下去,反应过度到令爱蜜莉雅傻眼。
「用不着那么惊讶吧……真是的,被吓到的是我这边耶。」
「吓、吓到妳了……」
「那还用说。想说怎么没看到昴而开始找人,结果发现昴昏倒在地上。看到不担心才奇怪吧。」
「真的吗?我又昏倒了?」
碧翠丝双手环胸,厌烦地说明。昴又吓到站起来,摸摸身体确认有无异常。很遗憾地,摸过也没发现有何异常。
原本失忆就不会有外伤,所以无从确认起就是了。
「不过,短时间内就天旋地转两次,实在很糟糕……。虽说才几个小时,但该说幸好这次记忆没有不见吗?」
「昴,在你叽叽喳喳之前,应该要先对贝蒂和爱蜜莉雅说些什么吧。」
「说些什么……」
昴正望着摊开的双手之际,碧翠丝朝他扔出这席话。昴抬起头,看看爱蜜莉雅和碧翠丝,这才有所察觉。
「对、对喔。呃,对不起。抱歉害妳们担心了。我又得救了。」
「这样就好。」
「呵呵,不客气。不过,真的不要紧?我们可以放心了?」
「没事没事。要是持续这种高速步调,爱蜜莉雅美眉也放不下心来嘛。」
短时间内就被救了两次,因此昴向爱蜜莉雅深深低头致谢。可是听了昴的回应,爱蜜莉雅却皱起漂亮的眉毛。
接着,美丽的蓝紫色瞳孔困惑动摇。
「呃,这样讲很那个……昴,你从刚刚起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真是笼统的问题。是从哪萌生这问题的?」
「因为,你从刚刚起就一直叫我爱蜜莉雅美眉。总觉得,被你这样叫非~常奇怪。」
说话时,爱蜜莉雅用手指缠绕自己的银长发,畏畏缩缩地看着昴。眼神带给人刺激心头的寂寥感,昴不禁吞口水。
毫无防备的亲昵,外表完全是昴的菜──可是少女现在的态度,却跟昴的感慨有一道鸿沟。
毕竟,这样的态度简直是──
「昴的恶作剧又不是现在才开始。比起这个,讲清楚。为什么半夜擅自跑进『泰洁塔』,而且还倒在那?」
「──啥?等一下等一下!咦,什么,我又倒在泰洁塔了?」
「……又?」
鼓起粉色脸颊的碧翠丝所说的话让昴错愕。
「那、那个房间真的很恐怖耶……是说,我又跑到那种地方做什么去了。明明知道那里是个诡异的景点,未免太不要命了吧。」
听到自己根本没印象的事,昴对于危险过头的事实再度感到困惑。
说不定,意识中断前后的记忆会暧昧不清,也是受到在「泰洁塔」书库发生的事的影响。莫非记忆又被干涉了?
可是,当昴的思绪兵荒马乱时,碧翠丝却说:
「慢着。总觉得话题对不上。昴,表达清楚。」
「嗯?」
「把自己目前的状况,讲给贝蒂和爱蜜莉雅听。」
碧翠丝的指令很详细,尝到这话的重量,被气氛带着走的昴点头。
「首先,就跟我说的一样……一醒来,就没记忆了。不是完全空荡荡的,但被召唤到这个世界之后的记忆全都……」
「慢着、慢着、慢着,等一下!记忆!?什么的记忆!?」
「咦?」
原本碧翠丝的态度充满威严,却被昴开头的说明给粉碎。
出人意料的反应让昴惊讶到往后退,结果肩膀被爱蜜莉雅扶住。不过,爱蜜莉雅的心也不平静。
她也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昴。
「记忆是什么意思?昴,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是啊,干嘛在这边装傻?这件事我不是跟妳们……」
──说过了吗。原本想接下去,但话语却在这边打住。
「────」
爱蜜莉雅和碧翠丝的眼神都有浓厚的困惑。那绝非演技,就算是昴也看得出来。
但是这种情况下,两人的态度不是演技才让昴害怕。
既然不是演技,那她们就是真的忘记了昴失忆这件事。丧失了曾面对什么都不记得的昴,尽管困惑,却还是接受了现状的决心。
虽然他认为岂有此理,但难道来到这座塔之后,一直丧失记忆的不是只有昴,还包含爱蜜莉雅其他人吗?
可怕的想像浮现心头时,昴突然注意到。
「刚刚睡醒时的对话……」
有既视感。──不,才不是那种感觉。是很明确的记忆。
与爱蜜莉雅和碧翠丝初相见──这个情况下对于失忆的昴来说是初相见没错,可是对话内容怎么会完全相同?
更确切来说,于「绿色房间」里在两人的看照下醒过来,不就是重现昴失去记忆后醒过来的状况吗?
「────」
一想到这,昴咕嘟一声吞下口水。
瞥了两人一眼,她们的态度没有变化。充满疑惑的双眼里,有的是发自内心对「菜月?昴」的忧虑。
那不是不信任,而是信赖,这稳定了昴的心灵。
老实说,昴的心现在仍旧处在暴风雨掀起的滔天巨浪中。但是,这个状况──
「以前也见过的状况。──也就是预知梦。」
有鉴于醒过来当时的状况,这么想比较妥当。
这样想的话,意识中断──等于是在现实中清醒啰。这样一来也能理解为何那一瞬间的记忆为何含糊不明了。所谓的梦很神奇,是会从指缝间滑落消失的东西。
说不定这个预知梦,就是昴被召唤到异世界后赋予的特殊能力──
「使用时机爆炸难,使用幅度也很局限的能力……」
不过,用得炉火纯青的话,肯定会是强大的力量。
预知梦就是可以预知未来。命中率越高,越能突破一筹莫展的状况,可说是决定性的招式。
遗憾的是,从刚刚的预知梦里学到的情报中,昴很怀疑能否派上用场──
「──妳们两位,冷静地听我说。」
推测完自己的能力后,昴重新面对两人这么说。见状,爱蜜莉雅和碧翠丝面面相觑,接着点头。
然后犹豫了一下,昴才对一脸认真的她们说:
「我不知道妳们相不相信,但我好像失去记忆了。」
2
──倒在「泰洁塔」书库的昴失去记忆。
听到这番表白,两人的反应就跟在预知梦中看到的一样,几乎没有变化。
「嘿咿!好!」
空气炸裂的声音响起,爱蜜莉雅用双手拍自己的粉白面颊。靠着痛楚与冲击,原本不安动摇的眼神恢复力气,鼓起了干劲。
「贝、贝蒂……」
被爱蜜莉雅勉励的碧翠丝,悲痛地看向昴。
而昴强忍心头深处的痛楚,凝视吞吞吐吐的她。尽管昴已经知道她接下来的台词和表情是什么了。
但是,要说这样就为昴带来安适,还言之过早。
──背叛别人的心情与期待,是难受又可怕的事。
无论这是第几次,就算是同样的问题,也依然不变。
而且现在,昴比第一次的时候更加认识碧翠丝。因此,跟第一次的时候相比,一直不安地动摇的眼神让昴畏惧。
「──啊啊,讨厌,真是的!昴真的是有够没用的契约者耶!」
说完,碧翠丝突破不安与困惑的壳,就像双眼中的蝴蝶图案一样,从名为停滞的蛹中羽化,振翅高飞。
对此感到安心的同时,昴也强烈厌恶自己。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满足了?是吗,「菜月?昴」?
──在你这样所构筑出的羁绊与信赖上方,我也盖个沙堡行吗?
「────」
看着爱蜜莉雅与碧翠丝温柔却又痛下决心后,昴咬紧牙根。
因为没有跟她们表明自己做了预知梦。
刚醒过来的互动以及记得两人名字的矛
盾感,不能用失去所有记忆的理由来强行带过。
记忆的有无端看昴的拿捏,没有怀疑她们的理由。做到这地步后整理跟上次一样的状况,是因为昴想确认预知梦的可信度。
顺着跟预知梦一样的状况,是否会走向同样的发展呢?虽然开头有些许变化,但应该还在可修正的范围内。
不过,昴没有公开预知梦这件事,不单是因为这个原因。
「────」
回想先前用预知梦实际体验过的世界,当时无人提及昴的预知梦能力。连爱蜜莉雅和碧翠丝都没有。
明明有这样的能力,实在很难相信他们会对昴刻意隐瞒这件事。也没时机可以说好统一口风,更找不到隐瞒的理由。
既然如此,自然会认为爱蜜莉雅他们不知道预知梦的存在。
换言之,「菜月?昴」一次都不曾对他们吐露自己的能力。
「……在想什么呢,『菜月?昴』。」
昴呼唤自己的名字,感觉却像在叫别人。──不,感觉像别人这种说法有误。
对昴而言,「菜月?昴」是个不认识的未知人物。无法推测其思考,也没法与之对话。更没有能够去理解他的线索。
为什么「菜月?昴」要欺骗爱蜜莉雅他们,隐瞒自己的预知梦能力呢?
对「菜月?昴」的不信任,在昴的心中猛烈滋长。
「你……」
──到底在想什么,「菜月?昴」?
3
──之后的发展,果然几乎都跟预知梦一样。
「──这是什么恶劣玩笑吗,毛。」
听了爱蜜莉雅与碧翠丝的拙劣说明后,率先质疑失忆的昴的拉姆。
「不过,师父真的很不会记取教训耶。你都这样子忘记人家几遍啦?」
蛮不在乎地接受昴丧失记忆的夏乌拉。
「大哥哥你真的是很~让人伤脑筋耶。」
也不知道是有兴趣还是没兴趣的梅莉享受混乱的现状,并露出坏心微笑。
「……麻烦给他一点时间静静。可以吧?」
体贴大受冲击的由里乌斯,希望给他时间冷静的艾姬多娜。
「……求求你,全部说出来。」
接受大家的反应,被带去提水时,拉姆在走廊上袒露真心话,进而确定。
拉姆的平静痛哭,以及听到昴失忆之后大家的反应,都让昴确定。
──预知梦是正确到可怕的力量。
昴没办法把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全都记下来,但他们让人印象深刻的态度却跟梦中完全一致。
如果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
「菜月你明明置身这种状况,表现得却相当沉着呢。」
重新自我介绍,以及安娜塔西亚的意识被艾姬多娜覆盖,在互相自揭炸弹之际,艾姬多娜对昴这样说。
「────」
听了她的话,昴感到嘴巴干渴。
老实说,艾姬多娜的指摘不无道理。昴本身根本没法演戏演得彻底。
大家惊讶、慌张失措,但最后还是决定对抗不讲理的现实。看着他们的姿态,哪还有办法入戏。
就跟已经看过的电影,没法再用第一次接触的心情去面对一样。
对鼓舞精神的他们感到同情,以及自己仅能旁观的罪恶感,还有对于应该一直持续在做这种事的「菜月?昴」的嫌恶,简直是负面情感大集合。
因此反应太少的昴会被人质疑也是在所难免。只不过──
「被人评断表现沉着还真是新鲜。因为我是那种联络簿上一定会被写『一刻都静不下来』的小孩。」
「……结果失忆的你,反而混乱度最低,还真好笑。我们可是拚了命地想办法,所以十分焦躁呢。」
「就是因为身边慌乱,反而当事者才冷静得下来。虽然看起来沉着,但其实我内心吓得半死。这点还请放心。」
「这样听起来,根本没法松口气嘛……」
昴佯装平静这样回答艾姬多娜后,爱蜜莉雅苦笑。不过状况跟先前相比,气氛有种沉滞感。
这方面也是因为昴没办法重现预知梦中所见的完整流程。虽然尽可能想要照着梦中的路线走,但还是出现细微的不同。
要在高度要求模仿自己的戏码即将露出马脚之前──
「不管怎样,吃完早餐后就来调查现况吧。假如我的记忆散落在书库地上的话,那就得收集起来重新修好。」
为了引导对话流程像上一次一样,于是做出诱导大家前往「泰洁塔」的发言。
然后──
「呜嘿嘿嘿嘿~」
来到第三层的「泰洁塔」后,昴身旁的夏乌拉散漫地发笑。
若是挺直脊梁、表情正经八百的话,肯定可以俘虏一票男性。但现在她却让美貌崩坏,带着懒散嘴脸依偎着昴。
昴边用手掌推她的额头,边看着正在调查书库的其他人。──看着明知不会有任何成果、孜孜不倦调查的背影。
「老实说,真是心烦意乱……」
「嗯~?师父怎么啦?有什么烦恼我会听喔!坦白说我没法给什么切身的建议,不过放马过来吧!」
「毫不犹豫下结论的妳真是果断又爽快啊!」
「呜嘻嘻,再多夸奖一点。就这样子依赖我迷上我吧~」
跟昴对话让夏乌拉那么开心吗?就算冷言冷语她也喜上眉梢,而且近距离的接触对现在的昴来说有点,不,是太过舒适了。
因为决定按照预知梦的内容去走,内心因此被罪恶感苛责。欺骗诚实专一的他们,实在很痛苦。
正因如此,不会去区分昴有无记忆、脑袋空空的夏乌拉就成了救赎。
在这种意义下,也很感激跟上次一样不参与搜索书库的梅莉与他维持的距离感。
在夏乌拉黏着昴不放时,她拉扯对方的长马尾,说:
「好了好了,大哥哥感觉很困扰喔。别那么欢天喜地的。」
「啊痛痛痛痛!妳干什么啦,小不点二号!」
靠着扭动脖子抢回马尾的夏乌拉宝贝地抱着头发,瞪向梅莉。对此,梅莉则回以成熟的眼神,手贴嘴唇说:
「毕竟,我可不想被大姐姐或是碧翠丝酱骂。为了避免半裸大姐姐对大哥哥使坏,我可要负责监视妳。」
「可恶~!森气气~!师父,请骂她几句!」
「夏乌拉,我命令妳跟我保持一公尺以上的距离。可怕死了妳。」
「师父是笨蛋──!」
做出嚎啕大哭样的夏乌拉背对昴。
看着把斗篷套上然后缩起身子的身影,昴抓抓脸,接着转向双手背在后方的梅莉。
「多谢解围。……虽然跟杀手道谢怪怪的。」
「没差。杀手这行歇业了,现在的我是被大哥哥你们使唤。就把我当魔兽一样好好利用吧。」
「────」
这话毫无恶意也无其他用意,叫昴难以回答。
梅莉没有怪谁,只是说出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想法。只不过那跟昴的世界以及这世界的价值观有落差。
在昴眼中不管怎么看,她都还是个孩子。就是这点让人难以忍受。
「大哥哥?」
「别说什么『使唤利用』那种讨厌的说法。是仰赖妳,不是利用。」
「……呼嗯──」
听了昴的话,梅莉瞬间面露认真之色,接着低下头。不过这反应看起来不是因为不舒服,而是难为情,这让昴放心。
即便世界观不同,即使是迥异常识横行的世界,不代表无法互相沟通。
从梅莉的反应,感觉窥见了这层希望。
「……大哥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喔。」
「嗯?是啊,很遗憾。怎么,我曾跟妳定下什么重要约定吗?」
「──。没有,只是我想,佩特拉酱听到的话可能会哭吧。」
「呜咕……又是没听过的人的名字。」
不熟悉的名字让昴面颊一僵,梅莉则是开心地嘻嘻笑了。
「佩特拉酱啊,是非常喜欢大哥哥的女生喔。送行的时候她很担心,怎么样,耳边有没有响起她的声音了?」
「我实在瞧不起昨天的自己。怎么会做出愚蠢的事……!」
被没见过面的佩特拉的思慕所折磨,昴吐露对自己的怨恨。
昴到底还要捡拾多少不认识的「菜月?昴」的足迹?
「──昨天的哥哥很愚蠢,我也认真这么觉得。」
撇开昴的内心不管,梅莉边伸懒腰边这么说。
之所以会觉得听起来是她毫不虚伪的真心话,应该是昴多心吧。
不管是不是,在确认之前,爱蜜莉雅他们就先回来了。
果然没能找到任何线索,只带回了证明预知梦是正确的这个结果。
4
「泰洁塔」的搜索以告吹结束,一行人回到据点开始商量。
关于攻略塔的往后方针──觉得自己在让人没法畅所欲言,又想确认自己有没有作弊能力,所以之前没有参加的会议。
在这之前都还在预知梦的范围
内,接下来就要进入未知状况。──已经没必要去质疑预知梦的效力了吧。
若要说有什么问题,就是想不到今早的预知梦能派上用场的方法。
「可以预知未来,光是确认这件事就能帮上大忙了吧?」
确实是很重要的情报,但那是对失去记忆的昴来说才是。失忆前的昴,应该已经可以灵活运用预知梦。爱蜜莉雅、碧翠丝和同伴们之所以对昴信赖有加,就是靠这能力获取的吧。
可是,却不知道最关键的发动条件,这样很难运用预知梦。是只要睡觉就好呢,还是有什么条件可以触发,昴完全不知道。
现在唯一的特殊能力就只有预知梦,所以要把使用的条件看得一清二楚才行。
「从梦里醒过来的原因,还有要确认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到头来,清醒前后的记忆模糊不清。爱蜜莉雅他们开会讨论,这段期间自己去确认自身能力,当时做出了自己什么能力都没有的结论。
之后,因为梦醒而察觉到了预知梦的存在──
「要是没有醒过来,那梦会持续多久呢……?」
例如,要是在梦中一无所觉继续睡下去,预知梦会如何处理?是一天过了就会醒?还是在梦中作梦继续故事呢?
「现在有点怕怕的,预知梦的梦中梦,简直就像庄周梦蝶,好可怕。」
所谓的庄周梦蝶,是古人庄子梦到自己变成蝴蝶,醒过来时没法确定作梦的自己真的是人类吗,搞不好是蝴蝶梦到自己变成人。这是一个讲述梦境与现实难以区分的谚语。
兜圈子的想法,没有答案的问题。会让自身的存在定义变得模糊,逼人进行窒息式自问自答的恶梦迷宫。
放在昴的现状,就是要知道现在是从预知梦里醒过来的现实;抑或者是自以为清醒了,但其实还在预知梦中。
搞不好,又会在那个「绿色房间」被爱蜜莉雅和碧翠丝摇醒,然后重新开始。尽管实在不愿意那么想──
「──为了不变成那样,就要走在梦的前头。可以的话,跟爱蜜莉雅他们坦承预知梦的事应该也无所谓。」
失去记忆前的「菜月?昴」似乎因为某种原因而没有对同伴开诚布公,但很不凑巧地,现在的昴渴望状况产生变化。
不希望自己因为畏惧不确定的未来而导致憾事发生。
「决定了。跟大家说预知梦的事吧。」
下定决心后,昴朝一行人所在的据点迈开步伐。
如何说明预知梦,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毕竟发动条件不明,要证明其效用就必须要有他们的协助。
但如果讲开的话,一定可以成为强大武器。搞不好会成为突破普莱迪斯监视塔的关键。
就在他满怀这种想法时──
「──关于菜月,带他同行不会太危险吗?」
「────」
就快到据点时,听过的嗓音让昴屏息。
是艾姬多娜理性的声音。一听到声音,昴立刻靠在墙上,犹豫是否要出声。
错失契机的昴只好竖起耳朵。没察觉到他,对话继续下去。
「艾姬多娜,妳说的危险是什么意思?」
「还用得着说明吗?他说失去记忆……从态度来看应该是真的,但是真的要带着状态不稳定的他吗?」
「妳这话,与其说是担心毛,比较可以想作是认为毛会碍手碍脚吧?是的话,拉姆有同感。」
艾姬多娜有条不紊地说,拉姆冰冷紧绷的声音紧随在后。爱蜜莉雅听了大声起来。
「拉姆!怎么连妳也这样讲昴?」
「只是陈述客观事实。还是说,爱蜜莉雅大人认为没有记忆的毛,可以做跟昨天以前一样的工作?」
「这个……」
「毛不是坏人,这点拉姆也认同。可是关系回到零,要说能否相信毛,拉姆持否定看法。……没有可以信任的凭据。」
冷冰冰的理论武装,最后带着忍受苦楚的音色。
她说她不相信昴──这个情况下指的不是不相信昴的话,而是无法相信失去一切的昴。这也难怪。
「我相信昴。碧翠丝也是。拜托大家,也一起相信昴。」
「……爱蜜莉雅大人,艾姬多娜和拉姆小姐不是在怀疑他。只是,仰赖现在的他的话,不确定要素过大。她们两位只是指出这点。」
「这种说法,代表你赞成那边的精灵啰?」
爱蜜莉雅的恳求与由里乌斯的理性回应相冲突。不过打算全面站在昴这边的碧翠丝,让气氛变得益发恶劣。
顿时,房内弥漫着危险氛围,连偷听的昴额头都冒出汗珠。与其这样,不如直接介入破坏气氛吧。
──这种想法掠过脑海,但双腿却无动于衷。
「好了好了,剑拔弩张也不是办法吧?你们就算在这边开干,师父也不会高兴的。」
「我觉得他们并不是在讨论这个,不过没错……」
还是一样贯彻旁观者立场的夏乌拉和梅莉出声。「嗯~」少女煞有其事地沉吟一下子后,又说:
「要不直接问问看大哥哥?就问大哥哥『可以相信你吗?』这样。」
「──!」
话中蕴藏的剧毒让昴咬牙切齿。接着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地冷静离开墙壁,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离开据点。
就这样,脚步慢慢变快,不久变成奔驰──
「可恶……!」
额头抵住尽头的墙壁,身体因涌出的情感而发抖。
少了昴的会议,内容比想像中还要惊人。
昴没有自恋到认为可以获取全面的信任。不如说,一开始就不那么想。
──因为信任是前提,昴这么认为。
「────」
爱蜜莉雅和碧翠丝对昴亲如家人,并真心关怀。
对此感到罪恶,同时又对「被信任是理所当然的」这件事感到骄傲。即便失忆了还是当自己是同伴,昴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终于体会到,自己没有客观地审视自己。
什么信任的沙堡。自以为了解,其实根本不了解。
──「菜月?昴」争取到的东西,菜月?昴竟想从旁夺取。
「照那样子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信预知梦的事……」
相信昴失去记忆,是他们善良的证明。但是,期待他们因此接受一切,未免太自以为是。
「打一开始就搞错了……」
失败。昴失败了。
事到如今就算讲了预知梦的事,也提不出能让他们相信的根据。佯装不知回到他们那儿,然后继续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也没有这种演技。
他们要的「菜月?昴」,菜月?昴竟然妄想充当替代品。
「────」
自觉自身有多不足的昴,面前的视野突然敞开。
跑到了连接第四层和第五层的巨大螺旋阶梯──占据了高达几百公尺的监视塔绝大部分的广大空间。
「螺旋、楼梯……」
对于突然的光景凝神细看,昴吐出沙哑的气息。
来到这里,包含梦境是第三次了。因为不管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爱蜜莉雅他们有带着失忆的昴稍微介绍一下塔内。
所以,对这光景有印象是毋庸置疑。但是──
「总觉得……?有种不一样的奇怪感觉……」
感觉背部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全身血液变冷,耳鸣感觉格外大声。心跳自然而然加速,呼吸变得紊乱,双腿不知为何颤抖。
两排牙齿开始互相撞击,昴察觉有异。
并非是气温急遽下降、气压产生变化这类的外部因素。这股异常、异变,起自于昴的身体。更确切来说,影响到身体的是昴的精神,或者是更深沉的某种东西──
「──啊。」
咚,一道轻微冲击,昴朝前踏出一步。
──不,不能说是踏出一步。因为要踏出一步,需要有地面。
脚往前移动一步。
然后,那只脚踩空了。
因此──
「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落下,落下,坠落。
自己的身体被漂浮感吞噬,天地颠倒过来,狂风殴打耳膜。
感受和理解到现状。自己摔下去了。不对,是轻微冲击,被推了一把。
自己是被某人给推下去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死命伸长手。拚了命地希望能抓住东西。
什么都没有。哪儿都没有。天旋地转到分不清世界。
体内脏器往上飘、挤出绝望的呕吐感,化为胃液从喉咙溢出,这一瞬间,昴窥见了含糊记忆的面纱后方。
对对对,没
错,就是这样。──这不是第一次了。
从预知梦中清醒之前,昴遇到了同样的事。接下来是强烈撞击,意识中断,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绿色房间」甦醒。既然如此,这次也──
「──咕喀。」
顿时,撞击粉碎了昴的右半身。
宛如空气龟裂的声音和闪电般的冲击袭击右半身,昴的天真思考消失在彼方。然后迟来一步的是空前绝后的剧痛。
「叽噫噫噫噫啊啊啊啊啊啊!!」
瞥看过去,右手从手肘开始朝反方向弯折,白色的骨头突出表面。剧烈撞击某处都还没法停止下坠力道,昴继续坠落,中途数度撞击螺旋阶梯。
「嘎!咳喔!呃呜!」
维持坠落和旋转,浑身是血的昴几度被塔殴打。
额头破皮,感觉不可以流出来的东西流出来了。每当意识泛白快要消失,紧接而来的痛楚却不肯放手。地狱接连不断。
「啊啊啊啊!!叽啊啊啊啊啊!!」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痛楚、痛苦、呕吐感、灼热,逐渐粉碎菜月?昴。
手脚和脸,被撞到的石阶给削切、粉碎、砸烂,逐渐失去形状,变得不成人形,整形成不是「菜月?昴」的东西。
整个人渐渐变得不是「菜月?昴」。失去记忆,失去形状,这样一来,要怎么这个把肉块和血袋给定义为「菜月?昴」?
『──因为是记忆,构筑出人的形貌。』
被剧痛与丧失感给吞没的脑袋,突然听到这个声音。
讲这种蠢话的,自以为了解的,是谁?
但是,说得真好。记忆构筑出人的形貌。真是句好话。
既然如此,失去记忆,损及自身理想状态的存在,到底,又是哪儿的谁,可以变成何人?
「呼嘿。」
仿佛吐血,真的跟字面一样,发出惨叫的喉咙已经吐血溃烂。
在抵达遥远地面的过程中,菜月?昴支离破碎。
没有从梦境清醒。菜月?昴搞砸了。虚张声势粉碎殆尽。
──你是谁?
在痛苦与鲜血的尽头,菜月?昴的存在碎裂到体无完肤。
5
断断续续的痛楚,超绝的灼热感,从根本将存在抹消。
构筑出肉体的所有部位,都被坚硬撞击给打烂、敲坏、粉碎,产生的痛感烧灼大脑、侵蚀神经,灵魂被撕裂到爆开。
疼痛支配了整个世界。
就只有疼痛。仅存疼痛。世界充满疼痛。连可以去想「世界充满疼痛」的思考都被抹满疼痛,一直痛下去。
不安、混乱、紧张、悲叹、愤怒、失望,在疼痛面前毫无价值。
没有价值。对,没有一丝价值。
连思考、行动、想法、意见、希望、记忆,都没有同等价值。
失去了没价值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惋惜的必要?
毕竟,就只有无止尽的疼痛。疼痛就是世间一切。
而这无止尽的疼痛,突然放掉了自身的存在──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呐喊着醒过来。
忘了发出惨叫的喉咙溃烂、泡在涌上来的鲜血里,只是一个劲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
边叫边挥舞手脚,试图保护被螺旋楼梯撞碎的自己。碎裂的右手、稀巴烂的身体都想加以保护,然后这才察觉:手跟脚都能动。
虽然能动,却失去了平衡,身体就这样腾空,然后立刻撞上地板。痛到叫不出声,在坚硬地板上打滚。品尝像是铺满粗绳的地板触感,无法冷静的昴当场呛咳。
而这一咳,就把涌上来的呕吐物都吐出来了。溢出的是黄色胃酸,不是红色鲜血。酸臭味滑过舌头,促使咳嗽不断。
「呜、噁噎!咳耶!咳噁!嘎噁!」
用袖子粗鲁地擦去眼泪和鼻水,无力的额头敲打地面。一面重复这些举动,然后他气喘吁吁地察觉。
──原本毫不留情痛殴全身、像是灼热的疼痛消失无踪。
「──啊。」
疼痛怎么突然消失了?才在畏惧,又慢了一拍才发现。
蹲在地上的昴,背部正被人轻柔抚摸。
「冷静下来了吗?」
回过头,被泪水扭曲的视野里映照出摸背的人的脸。是即便在模糊视野中依然很美,有着银色秀发与蓝紫色瞳孔的少女──担心地皱起眉头,抚摸昴背部的她,让昴喉头一紧。
背部被人触碰。──就跟疼痛降临之前一样。
──逃也逃不了,疼痛、难受、痛苦就是会来。
「昴──」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粗暴地甩开呼唤和摸背的手,昴滚倒在地。
背部、背部!背部被人碰了。那个刹那,摔下去之前,有人碰了自己的背。碰到了。背部。所以说,只有背绝对不行。
不可以给人碰。要再尝一次那样的痛苦,根本想都不敢想。
「噫。」
感觉背后的汗毛倒竖,昴当场退后。虽然站不起来,还是想要远离摸背的少女。结果身体撞到后面的东西。
回过头,跟硬硬的东西对上眼。
「────」
那是用黄色瞳孔凝视胆怯的昴的黑色大块头。
看到锐利的面貌、爬虫类的目光以及两排锐利尖牙的嘴巴,昴的恐惧破裂开来。
「昴!冷静……啊呜!」
「碧翠丝!」
破裂的瞬间,昴粗暴推开靠着自己的轻柔触感。那东西被推开后倒地,有人出声跑了过去。
连去注意的余裕都没有,昴四肢跪爬冲出房间。鞭笞颤抖的双腿,肩膀撞上墙壁。坚硬的撞击与痛楚,让意识染成一片红。
是疼痛。总而言之,必须逃离一切疼痛。
「哈!吁!哈吁……!」
上气不接下气,淌着口水在走廊上拚命奔驰。
脸好烫。心脏像要爆炸。全身血液仿佛逆流,整个身体都好痛。
所以说,要逃。不逃的话,会被追上。──被「死亡」追上。
赤足跑出脚步声的同时,「死亡」仍在追赶。就是因为被追赶,昴才要拚命逃跑。东跑西跑,到处逃窜,逃个不停。
──本来应该在体验过那种疼痛和苦楚之后死去,可是「死亡」却还继续追着应该已经死掉的昴不放。
为什么没有结束?与其要继续这么害怕,倒不如──
「噫、噫、噫……」
简直就像溺水了。
地上明明没有水,却觉得在水中挣扎。
就像溺水者挣扎一样,朝着水面拚命舞动手脚,死命挣扎,拚死抵抗──
找到楼梯,四肢踩上去,专注忘我地爬上楼。
不只内心,连外在都在拚命往上移动,明明没有溺水的昴根本不可能因此获救。可是溺水的可悲小丑还是豁尽全力。
卯足了劲,一个劲地极力挣扎,而努力方向错误的尽头是──
「──大清早的,你来干嘛啊,喂。」
「────」
感受到惊人的强大气息,昴的脚自动停下。
──不,停止的不只有脚。紊乱的呼吸,吵闹的心跳,因恐惧和疲累而颤抖的双膝,所有的生命活动源头仿佛都被控制住。
敞开的空间,粉白的世界,伫立在这里,强大过头的存在。
这个究竟是什么?有人的形状,身上的气场却根本不是人类会有的生物。
「──啊。」
「你一个人啊。喂,你一个嫩鱼,不值一提吧。喔,不是一个,是一条嫩鱼啊。一条嫩鱼根本不值一提。去带昨天的美女和好女人,再重新过来吧你。喂,你,有没有在听啊,混帐。喂,你,喂。」
不留情的话语连珠炮似地当头棒喝昴。
被极端暴力、马虎随便的话语痛殴,昴原本停滞的生命活动再度开始。而且他理解了。
因为太过畏惧又到处逃窜,自己闯进了绝对不该进来的地方。
──这里是不应涉足的猛兽牢笼。
「喂喂,少无视我啊,你。」
回过神时,对方的脸近在鼻尖。
红色长发,黑色眼罩遮住左眼,袒露出右肩的和服底下有白布裹身,另外手上握着两根细木棒不知道要干嘛。
而那既不尖锐也不怎样的木棒前端,就是摆在眼前的「死亡」。
「噫。」
「喂喂,你,该不会在哭吧。不会是在嚎啕大哭吧你。到底下带同伴上来打架啊你。吵不赢我就哭啦你。」
被看到自己怕到缩起来的模样,昴浑身僵硬。男子扭曲脸颊,接着厌烦地抓抓头说:
「真是没办法的家伙。──白痴。不要误会了喔你。」
──面露狰狞、渴求血味的鲨鱼样貌,用木棒戳昴的胸膛。
瞬间,棒尖滑进肋骨缝隙,温柔像在玩弄,鲜明似在安慰,直戳和搔弄应该被骨头保护的纤细内脏。
光是这样,一如字面几乎令人吐
血的痛苦便贯穿全身。
「叽、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逃离什么啊你。还有,逃到我这来是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是你的保护者也不是死党,什么都不是。会群聚的人才会选你吧,你想死吗?」
「叽!嘎!啊叽!喀呀啊!」
男子不耐烦地边说边用木棒艺术性地翻弄昴的内脏。可怕的细致洗练动作,证明了男子非比寻常的剑术才能。
──这个人、是惹不得的、敌人。
原来人类能够被暴力才能疼爱到如斯地步。
那是以凌虐他人为目的的完美存在、蛮行顶点、暴力化身。
──不对。是眼前的男人和这个地方,都太超出自己的常识了。
「消失吧,嫩鱼。」
兴致消失的瞬间,搅拌内脏的感触消失。下一秒,男子以长腿用力踹昴,昴整个人往后滚。
脚跟浮空,昴意识到自己踩出阶梯外。──阶梯!
──又要掉下去了!
「不、不要啊啊啊……!」
摔下楼梯的心理创伤顿时爆发,昴立刻伸手抓住地板。
接在一道听了不舒服的声音后,抓地板的右手指甲剥落。鲜血直流,新鲜的疼痛直刺大脑。不过至少免于摔下楼,这个才重要。
「咕、咕咕……!」
忍住指甲脱落的痛楚,抱着滴血的手逃遁。说是逃遁,但脚步却慢到不行。肩膀抵着墙、拖着脚来逃离暴力。
想尽可能快点远离这里。不知何时,昴已经在长得要命的阶梯途中。一心一意朝着没人的地方跑,才会跑到这么恐怖的地方。
──不,要说恐怖的地方,根本是这世界本身。
「好痛……好痛、好痛、痛死了……」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地方、置身在这样的世界呢?
自己理应粉身碎骨,身体早就支离破碎,生命应该终结了才对。
那灼热的一切是梦?还是虚幻?──假如是的话该有多好。
「预知、梦……」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可思议现象,之前将之如此推定。
曾经见过的光景,曾接触过的人物,有印象的交谈,应该已经发生过的事,全都穿过、舍弃了自己。
为了找到发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所以硬是想像出什么预知梦。
会有那种想像,内在心态一定也有一部分是隔岸观火、不认为是自己的事。都不知道这种肤浅不周密的代价,必须用壮烈的痛苦来支付。
「──」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蹲在原地。
坐在阶梯上,背靠着墙壁,呆呆地看着手指滴血。
徒劳无功,空虚失落,失望透顶,这些负面情感一直在脑袋打转。
「为什、么……」
几个小时前,自己的日子还过得舒适自在,甚至倦怠。
什么危险都没有,要担心的顶多只有自己没前途的未来,从来不曾被人威胁,也不曾认真争夺什么,过得平淡又无奇。
──面对父母的视线,只要低头不看就行了。自己就活在那样的地方。
这是报应吗?
自己一直给双亲添麻烦,持续让他们失望,没有当个乖小孩。
所以才要品尝死亡的痛苦,即便如此都还被扔进死不了的地狱中。
假如会变成这样子,那还不如,应该要,好好的──
「……早知如此,就该说声『我出门了』。」
空有后悔的人生。而最让自己后悔的又莫过于此。
离家时,母亲有跟自己说「路上小心」。
可是自己却没答腔。
为什么呢?──因为没洗放在厨房里的泡水茶杯。
「咕、呼……」
没洗茶杯。
喝完可可亚后要洗上头的咖啡色污垢,麻烦死了。
假如回应母亲,就会产生对话,到时可能会被要求洗杯子。所以,他没有回应母亲。因为不想洗杯子。
因为不想洗杯子,所以忽视母亲的话。
什么都没说,就这样离开家,前往便利商店,使用不是自己赚来的钱,然后注意到时自己已身在异世界。
什么都没跟父母说,也没洗杯子,就来到了这里。
一个杯子都没洗,没跟温柔的母亲说话,就快要死在这里。
给双亲添麻烦却没有回报,也没洗杯子,就要死了。
「……我要、死了。」
会死。只要是活着的一切事物迟早都会死,自己会死在这里。
爸妈都不在,要在陌生人的包围下化为肮脏血块死去。
「────」
理解到这点的瞬间,近距离感受到「死亡」的存在。它就待在楼梯下方,一直盯着筋疲力尽的昴看。而且他知道对方的嘴角还挂着微笑,有如嘲讽。
对那个「死亡」有印象。在这种地方,在无父无母的这个地方,想着自己是否认识谁的时候,立刻察觉了。
没什么好说的。「死亡」就贴着自己的脸,在嘲笑自己。
「不准笑。」
瞪着「死亡」,他带着黝黑憎恨这么说。
「不准笑。笑屁啊。你笑什么……!」
朝着继续嘲笑的「死亡」这么说,依着满腔愤怒站起来,靠着墙壁逐步接近「死亡」。走向不肯停止嘲笑的「死亡」。
「不准笑,闭嘴。我会死。但不是因为你。我才不是被你杀死……!」
「死亡」的嘲笑头一次罩上阴霾。
看起来是在气自己的东西不照自己的话去做。这样的反应让昴大感痛快,怒形于色的他继续猛攻。
「我不会被你杀死。我会死。确实,我会死!我会死!我死了!我死掉过了!我死掉,回到这里,但是,我不会被你──」
──杀死。
没错,就在快要说出口的当下。
「──」
嘴唇不乖乖听话,一动也不动。接下来他注意到,瞪着「死亡」的眼球也不能动,身体整个脱离控制。
为什么?连要表达这个疑问都没办法,只能盼望变化发生。
身体不能动。──不,不能动的不是身体。是整个世界都停止了。
连眼前的「死亡」也停止动作,继续维持愤怒的样貌。
在这个世界里,剩下不能动的自己,但还有唯一会动的东西。
那就是──
「──我爱你。」
──那个,八成是黑色的女人。
黑色。全身清一色黑色,有着窈窕纤细肢体的女人。
不知是黑色有了女人的形状,还是女子浑身是黑,实在无法确定,不过去断定是哪一种根本毫无意义。
总而言之,那是个黑色女人。穿着像新娘礼服的黑色服装,由内到外都罩着让人看不见脸的黑色头纱,隐藏住面貌。
「──我爱你。」
不过,黑色女子的嘴唇道出的,是超乎想像的强烈情感。
到底要煮沸情感到什么地步,才能接近她所说的话语?
那是有质、有量、有时间、有重量、有价值的概念。
尽管不知道世上有多少人会口说「我爱你」──但将所有「我爱你」的话语都包含进去,肯定就能成为这女人的「我爱你」。
然后,述说爱语的女人慢慢举起黑手,接近昴的胸膛。
柔细手指穿过胸膛、皮肉、骨头,最后接触负责跳动的心脏。
「────」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醒过来之后,有好几次都意识到了心脏──但是,却都没有这瞬间这么在意。
从来不觉得心脏的存在这么讨人厌。
要说为什么──
「──我爱你。」
带着跟倾诉爱意同等的热情,女子的黑色手指爱抚心脏。
于此同时,冲击穿透全身,让这副畏惧疼痛的身躯体无完肤地彻底臣服。全身被坠落的冲击粉碎,灵魂被不会消失的灼热给焚烧,心灵被对母亲的罪恶感耗损,这些在这股痛苦面前都犹如草芥。
假如可以惨叫,真希望能那么做。
假如可以叫到喉咙裂开来,至少可以稍微缓解痛楚。并非是面对痛楚,而是让注意力偏离痛楚,好逃离痛楚。
可是做不到。只能被迫和痛楚面对面。
「──我爱你。」
女子的爱,不放掉心脏。
简直就像不允许昴对自己以外的人事物有兴趣,无止尽的独占欲促使她这么做。
──对一切的嫉妒心,促使她这么做。
「──哈!」
解放来得突然。
「──」
他吐出一口气,当场腿软。
眼泪崩落,甚至还失禁了。温热的触感湿润胯下,沿着阶梯往楼下形成一片水流。
原本停止不动的「死亡」,指着昴这样的丑态高声耻笑。
看它笑自己被暗算了,才察觉到。
若是像这样给人看到弱点,容易冲动地去踩不该踩的地雷,中了对方的计。
「还不如……」
剩下的话
说不出来。
昴抱住头。指甲剥落的伤口还在淌血。眼泪和流下楼的尿水,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惩罚自己的软弱与愚蠢。
──还不如杀了我。
但这话,没有化成声音。
要说被杀,自己真的「能被杀死」吗?
在脚步声和担忧声冲上楼梯之前。
被污水与失望给涂抹的昴,就像个愚昧孩童一样不断哭泣。
残骸持续哭泣。──不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