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卷 第五章『──杀人会变成一种习惯』

1

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的地方。

脑袋深处,深处,深处,深处,深处,深处,深处再深处。

自己,我,人家,谁,你,汝,菜月?昴,梅莉?波特鲁特。

菜月?贤一,艾尔莎?葛兰希尔特,菜月?菜穗子,佩特拉?莱特,爱蜜莉雅,夏乌拉,碧翠丝,法兰黛莉卡?鲍曼,嘉飞尔?霆杰尔,由里乌斯?尤克历乌斯,奥托?思文,拉姆,蓝头发的某人,我,老子,你,人家,自己,别人,对我,对你,你,对我──

──自己,老子,菜月?昴。自己,我,菜月?昴。

──谁,人家,梅莉?波特鲁特。谁,人家,梅莉?波特鲁特。

思考运转,现实与非现实的含糊不清感,相溶、混合、交缠,互相怜爱、互相憎恨、互相折磨,相爱、相杀,追求彼此、渴望彼此、破坏彼此,互相威胁、互相了解,相对而泣、相视而笑,无法互相理解。

自己是自己,只会是自己。别人是别人,只会是别人。

这一点没有妥协的余地,没有相让的慈悲,没有互相了解的土壤,也没有为彼此着想的关系,就只是以空虚作为完结。

「昴……」

「────」

摇摇头,沉浸在拚命拔刺的作业里,拔除名为「别人」的刺。若不先完成,甚至没法回应担心自己的少女们。

必须定义出自己与别人的界线,从混淆之中抽离出菜月?昴。

第一人称、第二人称、记忆、回忆、印象、感情,还有其他,将以上种种筛选和划分。慎重又仔细,不然的话就会相融、相混,剥不开来。

自己,和被自己的「这双手」杀害的女孩,会混淆在一块──

「──菜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能说出来吗?」

「呜、啊?」

人格还在搅拌状态的昴,面前有人询问。

是有着浅葱色双眼的人。安娜塔西亚──不,如今是艾姬多娜吧。总而言之,为了配合视线高度,她蹲下来这样问昴。

「等一下,艾姬多娜。昴刚刚才体验过别人的人生……」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现状对我们来说可是严重事态。也为了不让他的行为白费,我想迅速解决问题。」

「是这样没错……」

尚未平静下来的昴,面前是爱蜜莉雅与艾姬多娜在争执。说话的同时,艾姬多娜的视线有一瞬瞥向了地上的一本书。

──是昴看完的梅莉?波特鲁特的「死者之书」。

「我再问一次,菜月。你看的书,内容是──」

「──是梅莉的、记忆。」

「……啊啊。」

昴给出的答案让爱蜜莉雅双手掩面。艾姬多娜也预料到了吧,但依旧不禁面颊一僵。

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新的「死者之书」被摆在架上的意义。

几个小时前才交谈过又一起用餐的年幼少女,死了。

而昴之所以陷入混乱,原因出在他直视了其「死亡」。

「冷静点,昴。冷静,现在先集中精神恢复自我。」

「……对、不起。」

「没事的。像这种时候,就全力仰赖贝蒂吧。……这又不是昴的错。不可以钻牛角尖。」

「────」

靠过来的碧翠丝抚摸憔悴的昴的头,这么说。

为了维持昴千疮百孔的心灵,爱蜜莉雅和碧翠丝费尽心思。讽刺的是,她们这样的体贴反而残酷地撕裂昴的心。

不是昴的错。碧翠丝慈悲地这么说。

但是,这不是其他人,就是「菜月?昴」酿下的罪过。不知情还温柔安慰昴的碧翠丝,滑稽得实在可悲。

「──拉姆小姐,妳怎么想?」

从旁看着昴和碧翠丝的交谈,一脸认真的由里乌斯把话题抛向拉姆。比较慢来的两人,也听说了找到梅莉的「死者之书」后由昴阅读的经过。

从脸色来看,两人所受到的打击似乎比较轻微。

一定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警戒人家吧。也难怪啦,毕竟我是杀手。……啊,或者是大姐姐和围巾姐姐太松懈了?』

昴的内在对这番分析产生了认同。

撇开这些不谈,被探问答案的拉姆看向被扔在地上的书。凝视书皮上的书名,她轻声吐气。

「假如相信昴刚刚的话,梅莉小姐已经……」

「毛还没有机灵和薄情到能用那副狼狈样撒谎吧。……那本书毫无疑问是梅莉的书。」

「──。让我也看书,以兹证明吧。」

「因为是第二次了,所以能这么从容?看看相同条件的毛,实在没法乐观以对呢。虽然也可以想做是因为毛精神不成熟才那样。」

话到此打住,拉姆盯着眼神悲壮的由里乌斯,继续说了下去。

「很遗憾地,拉姆评断现在的由里乌斯,状态没有比毛好。」

「……有道理。加上昨天专断独行,我的反驳没什么说服力。」

「非常抱歉,我也持相同意见。」

拉姆残酷的话让由里乌斯自嘲,不过艾姬多娜也赞同其结论。她抚摸脖子上的狐狸围巾,用下巴示意瘫坐的昴。

「不是不信任你。但是,看菜月那样子,让人犹豫是否还要重复相同方法。……不管原因出在阅读次数还是书本内容。」

「毛单纯是因为第二次才那样,还是因为阅读熟识的人的『死者之书』负荷过大,我们无从确认。」

抱着手肘的拉姆说,艾姬多娜也垂下视线点头。闻言,由里乌斯也皱起俊眉,不甘心地咬唇。

「────」

艾姬多娜和拉姆的推测,恐怕以后者为是。

昴的心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是因为「死者之书」的对象是身边的人。那生动灵活的「生命」记录带来的冲击粉碎了心灵。

结果,昴在「人家」的深处丢失了自己与对方的界线,与之彼此混淆。

甚至连一直存在于女孩心中、名为「性命」的惰性和虚无感也共享了──

「──总而言之,杵着不动也不是办法。去找梅莉吧!」

此时,强悍的空气炸裂声震响。

是爱蜜莉雅。她用力拍掌。抬起头的她,让众人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后如此主张。对此昴大感惊讶。

「找……?」

──找?找什么?而且有意义吗?

──梅莉,她,「人家」,都已经死了。

──明明死掉前,都没人发觉。

「或许找到也太迟了。我们本该和那孩子在一起,却没有做到。所以说,必须把她找出来。」

「────」

「不能再让那孩子继续孤零零的了。」

爱蜜莉雅的话没有具体性,更离稳健明智相去甚远。

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这是昴内在的「人家」的主张。如果是现实主义者便会反对,认为应该要把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吧。

可是,爱蜜莉雅的这项提议,在场无人反对。

「今天的方针不得不变更了。分头去找梅莉吧。」

「拉姆……去确认雷姆的安危。虽然去叫爱蜜莉雅大人和毛之前,是一直和她在一起的……不过现在再去确认一次。」

「拉姆小姐就那么做吧。……昴,虽然残忍,但我想确认。你有在『死者之书』里确认到……梅莉小姐离世前的最后一刻吗?」

由里乌斯刻意讲得保守,昴则犹豫怎么回答。

有看到梅莉的最后一刻吗?答案是有的。没有人能够比昴更近距离品味到梅莉丧失「性命」的那一刻。

『脖子被勒,痛苦得一直挣扎。但那样的抵抗突然就结束了……那就是所谓的死亡吧。』

昴以加害者和被害者的身份,参与了那一刻。不仅如此,还把她的尸体藏在房间,甚至做了掩人耳目的工作。

──因为菜月?昴袒护杀了「人家」的「菜月?昴」。

一这么想,羞愧想死的罪恶感就涌出心头。

但是──

「昴,怎么样?有看到梅莉小姐的……」

「──我没看到那么多。但塔里发生了事情,这点毋庸置疑。」

扼杀想死的罪恶感,昴做出保护自己的伪证。

『……可惜~』

在内心萌芽的危险感情,是梅莉?波特鲁特留下的诅咒,试图让菜月?昴告解。

想让爱蜜莉雅他们发现梅莉,发现「人家」的尸体。发现遗体,献上哀悼和后悔,好从盘据在心里的感情中获得解放。

那是菜月?昴还是「人家」,抑或是「菜月?昴」期望的感情,自己也已经搞不清楚了。

「……你还有力气再看一次书吗?」

「艾姬多娜!」

昴的自我界线再度混乱时,艾姬多娜丢出了可说是毫无慈悲的提议。在昴回应之前,碧翠丝脸色大变,加以痛斥。

她用力抱住昴的手,一双大眼狠瞪艾姬多娜。

「别让贝蒂吼妳的名字……!不管怎样,不会再让昴看书

了。基于情感和其他理由,贝蒂反对。」

「考量到人格混淆的危险性,我也不推荐。就只是想确认他有没有那个觉悟罢了。就算他说要做,我也不打算让他继续。」

「……贝蒂就祈祷那是妳的真心话。」

艾姬多娜撤回提议,但碧翠丝眼中的怒火并未消失。两人之间的气氛一触即发,这时爱蜜莉雅介入。

「到此为止。我也反对再让昴乱来。但是,同样反对一直在这边原地踏步。……我希望能快点去找人。」

「同感。就分头进行吧。昴,你……」

「──昴有贝蒂看着。」

碧翠丝抢先在担心的由里乌斯前面说要照料昴。听了她的话,其他人也点头。

「拜托啰,碧翠丝。──昴,待会见。」

互相分派任务,留下这话后,其他人便离开书库。

为了找到梅莉,找到「人家」,四散到塔内。

昴找不到话说,只能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

「──接下来,妳打算怎样?」

爱蜜莉雅他们离开后,碧翠丝绷着声音,质问留在书库的人──靠著书架的夏乌拉。

从昴挑战梅莉的「死者之书」以来,尽管人在现场却不发一语的夏乌拉,听了问题,指着自己说:

「我吗?没打算怎样啊,我是星星守卫喔?没有道理去帮忙小不点你们吧。啊,当然,如果是师父的要求我就会全力以赴!」

「……既然如此,就不要待在这里,也去找梅莉吧。」

「──那真的是师父的期望吗?」

夏乌拉这么说,歪起脑袋质疑,眯起令人印象深刻的绿色瞳孔。

越过碧翠丝,直接抛问题给昴。说这话时她的表情颇富魅力,蕴含着国色生香的独特魔性。

气质骤变的她,令昴错以为心脏被抓住。她把梅莉的「死者之书」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假如师父期望,那就算是打下月亮人家也会照做。所以说,不是由半魔、小不点一号或帅哥开口,我想听师父亲口要求。」

「我亲口……」

「我──应该去找小不点二号吗?还是说……」

讲到这儿,夏乌拉就打住了,没有说下去。

但态度就是在等待昴的命令,这使得碧翠丝面露诧异。昴也大感困惑,不过,自胸口内侧搔刮内心的焦躁更为强烈。

夏乌拉的这个说法,简直像是──

『听起来,好像是知道大哥哥跟人家的关系耶?』

「────」

在昴脑内响起的嗓音,雀跃得仿佛在享受这状况。

菜月?昴和「菜月?昴」相混的身体,在看过「死者之书」后摄取迥异的人格,并流露出分裂的精神状态。

──昴,想要隐瞒自己与梅莉的「死亡」有关。

──昴,希望被自己藏起来的尸体被发现。

──昴,想要举发杀了「人家」的「菜月?昴」。

这些矛盾的愿望混在一起,互争主导权,意图发展成未来。纠葛到最后,掌握现场答案的是──

「──夏乌拉,梅莉的事就拜托妳了。」

「了解~。只要是师父的期望,我什么都肯干~」

面对昴硬挤出来的命令,夏乌拉可爱地敬了一礼。接着把抱在胸前的「死者之书」递给昴,吐吐舌。

然后,当昴要接过书之际──

「──我都懂喔。」

夏乌拉身体前倾靠过来,在昴的耳边这么低语。

在询问这话的意思前,她已经快速转身,喊着「出发~」并冲下楼梯。

「搞、什么鬼啊……」

直到看不见跳动的马尾了,昴才吐气。

不管是最后那句话,还是把「死者之书」推给自己,都不明白她的意图。

「想太多没有意义。那本书,现在先放着比较好喔。」

「────」

低头不语的期间,留在身旁的碧翠丝说的话沁入脾肺。

那担心昴的眼神──跟爱蜜莉雅一样的光芒,让昴心中感到安心,以及更多的不舒服。

现在的昴,没有资格接受碧翠丝的温柔。

隐瞒失忆的事,隐瞒自己跟梅莉的死攸关,隐瞒「菜月?昴」这个凶嫌人格有所企图的事,怎么还能泰然自若地跟她们相处。

「……为什么,妳要这么温柔?」

「──。又问了个很突然的问题。怎么了呀?」

被温柔对待,自觉有愧而这么问,结果碧翠丝瞪大眼睛。不过她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抛掉问题,正是出于对昴的信赖。

爱蜜莉雅和碧翠丝对「菜月?昴」的信赖。

「────」

信赖。一想到这儿,黑色沉淀就在昴胸中扩散。

「人家」一心对艾尔莎抱持的东西。爱蜜莉雅她们一心对「菜月?昴」抱持的东西。

唯独菜月?昴并未拥有,只能对之干瞪眼的宝石。

为什么是那种人?为什么是那么残酷的人?为什么是那笑得丑恶的男人?为什么是跟艾尔莎的死有关的仇敌?为什么是嗤笑并杀害梅莉的杀人犯?为什么是隐瞒「人家」的死的卑鄙小人?为什么那种男人会被喜爱?

有人在问为什么。想知道。不知道。想知道。只有自己、只有昴、只有「人家」,不知道。没法知道。想知道。一切都是单方面的。

仿佛要烧尽内心的羡慕和嫉妒,渴望着那碰不到的宝石。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得到那颗宝石──

『──要不人家教你吧?』

「────」

脑内响起的娇媚声,残酷地诱惑昴。

这才察觉,消除支配昴一切的嫉妒之炎的方法,就近在身旁。

现在,自己的怀里,不就有知道答案的方法吗?

──黑色的厚重书本,看起来就像凄惨地在欢迎想知道答案的好奇心。

2

人与人要互相理解,若只透过交谈,终究有其极限。

不管是怎样的人际关系,都没法彻底详知对方内心的一切。即便是心爱的对象,人类依然会有所隐瞒。会撒谎。──会有秘密。

就像菜月?昴对敬爱的父母有着不能说的秘密。

爱着人,以心相许,委身于人,培育羁绊,跟这些各式各样的身心缔结是全然不同的问题。

因此,不管多么渴望,都没有能够彻底理解某人的方法。

──不,是本来应该没有的。

「────」

──梅莉?波特鲁特。

透过阅读「死者之书」,昴浓缩品尝了她的人生,尽管是以近似偷吃的形式,不过确实因此知道了女孩的生平以及信念。

里头毫无虚假、秘密和谎言。只有「真实」。

「人家」有珍而重之的对象。那对象却被夺走,失去依靠的心灵不断彷徨。而面对夺去那个对象的昴他们,该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才好,为此煞费苦心。想知道自己的真心,所以才想寻找「死者之书」。

被人知道在迷惘而引以为耻,甚至感到绝望,这些心情全都可以知晓。

这正是这间存放「死者之书」书库的真正机能。

想要知道同行者的真正想法,不管是爱蜜莉雅、碧翠丝还是塔里的谁,嘴皮子底下的真心,他们相信「菜月?昴」的原因。

爱蜜莉雅他们是同伴还是敌人?是杀害昴的敌人?还是一起存活的同伴?

可以爱,还是不能爱?可以恨,还是不能恨?

──能够知道的方法,不就是「死者之书」吗。

「……昴,你果然不舒服的样子。既然在这边没法镇静,那换个地方休息吧。」

昴沉思之际,碧翠丝碰他的肩膀,担心地仰视他。

回望极具特征、像是蝴蝶花纹的蓝色瞳孔,昴静静屏住呼吸。女童小过头的手掌和细瘦的脖子。宛如稚子的纤细体格。

「好小喔……」

「呣,突然讲那什么话。这些迷你之处,也是贝蒂的可爱要诀。昴平常不都这样讲嘛。」

鼓起腮帮子的碧翠丝,让昴不禁微笑。

确实,状况正常的昴感觉就会说这种话。从中察觉到自己和「菜月?昴」的共同处后,苦涩马上盈满胸口。

好小。碧翠丝真的是小小孩。

抓住她的头,用力敲向地板的话,她一定会当场死亡。

──只要杀了她,她的「死者之书」也会出现在书库吧。

『就像对我做的事那样。』

不是昴的人声,嘲笑他的想法。

莫名「熟悉」的嗓音,化为死去女孩的甜蜜嘲弄、扰乱昴。

「────」

可是,就像至今为止所做的一样,昴绝不理会那声音。

只是,娇媚的声音所赞同的「方法」,却也没法轻易放掉。

「就先回有那个精灵的房间吧。那边应该比较好。」

由于昴话不多,于是碧翠丝提议离开书库。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是。」昴点头简短答应。

「那就把书放回去吧。……就贝蒂所

见,书本的排列方式也是每次都会变,放在这里的书也不太符合规则,但总比没放回去好。」

碧翠丝边说边接过梅莉的「死者之书」,塞进楼梯前的书架角落。虽然在很容易发现的位置,但假如碧翠丝的话是真的,那在这间神奇书库里,是否还能再遇见同一本书呢?

『算了,反正没关系了。毕竟,大哥哥想跟我说话的话,人家已经在你的脑子里啦。』

「──。是帕特拉修那儿吧?拉姆应该也在吧。快点过去吧。」

「同感,但对贝蒂来说是令人意外的态度喔,真是的。昴的伙伴是贝蒂。不要忘了这点。」

「抱、抱歉抱歉。我没其他意思。更没忘记啦,呐。」

瞬间被戳中核心的昴表情僵硬。他努力带过这反应,同时去想楼下的「绿色房间」。

在那边等待的黑色地龙。帕特拉修的存在,带给昴的心灵莫大安宁。

事实上,唯有曾经为了救昴而赌命奔驰的帕特拉修,是不需质疑其真心,能让昴放胆去相信的存在──

『真的吗?假如知道大哥哥不是真的「菜月?昴」,那孩子还会拼死拼活地救你吗?』

「────」

『到头来,根本没有人是大哥哥的同伴吧?』

在心中筑巢的女孩如此嘲讽,昴没有回嘴。没有说「不可能那样」,或是不想去相信,什么都没说。

「来,手给贝蒂,昴。」

「哦,嗯。」

被脑内的女孩吸引注意力,所以没有去深思碧翠丝的呼唤,也因此太慢察觉想牵手的碧翠丝瞪大双眼的原因。

她正在看昴伸出的手──满是伤痕的手。

「……啊,这是──」

不该被看到的东西,被看到了。理解到这点,昴的心脏喊痛。

目前,要在这一刻把伤口和梅莉联想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但等到发现梅莉的尸体,知道她是被勒死的之后,就会发现这小证据与凶手一致。

『怎么办?真是,就在这儿开始吧?』

耻笑着昴焦躁的内心,在暴力预感下,女孩的声音雀跃。配合一直脉动的心脏,血液循环激烈到太阳穴都在痛了。

可是有别于昴的焦躁,碧翠丝小声叹气,说:

「──又抓自己的手了。真是坏习惯。」

「……咦?」

「这个位置不好喔。要是被爱蜜莉雅看到要怎么解释?太严重的话,贝蒂也没法睁只眼闭只眼的。」

用手指摩挲昴的手腕,碧翠丝沉痛低垂眼帘。

这态度简直像是已经熟知昴的手上就是会有伤。绝对不是对因为锻炼或战斗而负伤所出现的态度。

是认为昴的自残很正常的态度。

「────」

触碰伤口的碧翠丝,手指发出淡光,一股热意包裹手腕。

微微发痒的感觉,八成是魔法治愈伤口的感觉。在奇幻世界一定会有的魔法,却因为种种因素,直到现在才第一次看到。

于此同时,在昴心中萌生的攻击念头急速消散。

『……无聊透顶。』

料想落空的女孩不高兴地咂嘴。听到她的惋惜,昴意识到自己陷入思考的恶性循环。

方才差点执行的选项,就是铁证。自己的精神完全失常了。

首先,根本就没必要坚信得率先利用「死者之书」。更何况,都还没做任何准备就想要那么做,根本是自杀行为。

目的不是杀人。是为了阅读杀人后会出现的书──

「不对……」

『哪里不对了。』

「不对──!」

昴大声否定这番玩弄人似的嘲笑。

否定。没错,否定。女孩甜蜜的诱惑,昴断然拒绝。这是当然的吧。昴已经做出决定,做出选择了。

──他拜托了夏乌拉帮忙找梅莉。

梅莉的尸体与其说藏起来,其实只是被放在房间角落用布盖着。只要有心,找一下就会被识破。假如真的抗拒,就不会同意找人这方案了。

当然,搞不好是这么说才不会启人疑窦,这点不得而知。不过若昴真的想要隐匿,找人就会碍事。

那当下没有阻止,昴就已屈服于「人家」的愿望了。

「所以说,我……!」

「昴、昴……手很痛啦……!」

「──啊。」

因为用力否定内在的声音,结果也跟着用力握住替自己治疗的碧翠丝的手。女童皱眉,虚弱地责怪昴的粗鲁。

「对不起!」昴连忙松手并道歉。碧翠丝摇头,道:

「没事啦,贝蒂不在乎。昴的伤应该也好了。」

「……嗯,是啊,没事了。真的很抱歉,一直给妳添麻烦。」

「约好了不道歉的。」

说完,碧翠丝便伸出刚刚被抓的手。有一瞬间,昴犹豫要不要牵她的手,但马上就挥别了犹豫。

温柔地握住碧翠丝的手,然后是温暖的触感回握。

「好,走吧。现在先让身心休息。」

牵起小手后,女童微笑这么说,昴也点头回应。

没事的,一定可行的。绝对不要屈服于内在的声音。

「──没事。我没事的。」不断这么重复说给自己听。

──假使梅莉被发现了,届时就爽快承认吧。

就跟阅读「死者之书」前痛下决定一样,昴接触着碧翠丝的温柔,并且下定了决心。

但是,就结果而言,昴的这份决心没有结果。

找遍整座塔,却都没能发现梅莉。

年幼少女的尸体,就像烟一样突然自普莱迪斯监视塔消失。

3

「来到这座塔后,就一直白费功夫呢。」

集中在据点房间,围坐在一起共进晚餐时,拉姆喃喃道。

不加掩饰的一句话,却完美地表现出一行人的现状。不仅如此,也很能明白拉姆这样抱怨的心情。

费尽千辛万苦抵达监视塔,在里头却都没遇到好事。

围绕着第二层「试验」的纠纷,以及安娜塔西亚与艾姬多娜的问题。现在又加上生死未卜的梅莉,以及尚未表明,但其实昴早已失忆一事。

干脆说是「受诅咒的旅程」还比较能表达这趟行程给人的感受。

大家都表情黯淡,面露疲惫。变更下午行程来寻找梅莉却一无所获,这种扑空的徒劳感出乎意料地难受。

晚餐的清淡汤品,尝起来却格外地咸。

「我也有去问雷伊德,但他说没看见,还抱怨从昨天起就没人过去,所以他很无聊……我想他应该没有说谎。」

「那个男人虽然自视甚高,但不是以伤害小孩为乐的人……好像没法这样断言,所以才让人觉得可怕。但是,贝蒂相信爱蜜莉雅的直觉。」

第二层的守卫红发眼罩男成为话题,昴的身体本能地感到胆怯。

昴对他只有极度恶劣的印象,但所幸去问话的爱蜜莉雅平安无事回来了。一想到他在挑人,就更增添他的恶毒。

不管怎样,爱蜜莉雅没事是再好不过──虽说自己根本就没有这样安心的资格。

「今天的结果很遗憾。不过,明天……」

「不好意思,假如明天还要继续找人,恕我反对。」

「艾姬多娜……!?」

重振精神的爱蜜莉雅提起明天之后的计划,艾姬多娜却说出堪称冷酷的决定。对此,爱蜜莉雅抿起嘴唇。

「不可以!明明都不知道梅莉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等我们……」

「她已经没有那种情感上的机能了。这点菜月看过的『死者之书』可以证明。我们不能为此浪费更多时间。」

「……很急着进展到下一阶段呢。」

面对讲道理的艾姬多娜,爱蜜莉雅只能从感情面反驳。而碧翠丝则代替这样的她,静静地瞪着艾姬多娜。

「这么做就算道理讲得通,也让人不想点头赞同。是有什么原因吗?」

「──。有那么不可思议吗?食物有限,在塔里待得越久,对彼此的阵营负担越大。尤其又没有对外联络方式。」

「有道理。爱蜜莉雅大人和安娜塔西亚大人……虽然目前内在是不同人,但都是参与王选、立场高贵之人。不应久居在这样的沙漠之塔。」

碧翠丝手指绕着自己的卷发牵制艾姬多娜时,同个阵营、理应立场相同的拉姆却站出来赞同艾姬多娜。

针对今后的方针,如实表现出她对攻略塔的态度与主人相牴触。

「总觉得~感觉很糟耶~。要干架的话,就去不会影响到我跟师父的地方打啦。人家我可是要跟师父共筑幸福家庭。第一胎女儿再来生儿子老三是太夫。」

「……妳现在先闭嘴。」

对一触即发的气氛吐舌,夏乌拉屁股一滑坐到昴旁边。原本陪她的大多都是梅莉,但现在人不在,所以她莫名其妙的唇枪舌剑全都以昴为主轴。

对此,昴边虚应故事,同时思考夏乌拉的态度。不是她现在这种不理议题的态度,而是在书库展现的态度。

将昴当作师父仰慕,要求他直接下达指示。夏

乌拉想让昴说什么?要是昴说了出口,她会做到什么地步?

──要是昴没有打消制造「死者之书」的念头,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呢?

「争执到此为止。」

由里乌斯的话打破了昴的思绪和险恶的气氛。

眉心刻画着苦恼的他伸手制止艾姬多娜,接着朝碧翠丝等人行注目礼。

「我为招致误解的发言致歉。但是,还请了解。她……艾姬多娜并非毫无原因就做出这样的提议。」

「由里乌斯,够了。这件事……」

「或许,爱蜜莉雅大人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同前来的女孩。再者,在下不喜隐瞒。因此我方也该展现诚意。」

由里乌斯说得诚实,艾姬多娜也就咽下到嘴边的话。确认后,由里乌斯重新面向碧翠丝他们。

「就如先前所说,目前安娜塔西亚大人的身体主导权由艾姬多娜掌控。不仅如此,这种状态还是削减安娜塔西亚大人的欧德才得以维持。」

「削减欧德……难道说,从安娜塔西亚小姐陷入沉睡开始,就一直这样?」

「……原来如此。难怪会想急着攻下塔呢。」

由里乌斯阐明艾姬多娜的秘密,使得众人面露惊讶。

老实说,虽然听到欧德,但昴也只能凭藉类似语感的东西去推敲。欧德和玛那,都是与魔法相关的奇幻世界常见用语。从大家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不能失去的重要东西。

被人揭露秘密,艾姬多娜耸肩道。

「事到如今粉饰太平也没意义。就跟由里乌斯说的一样。维持现状就只是在削减安娜的性命。所以说,我想尽早把身体还给安娜。」

「明明获得自由,却愿意放弃人类的身体?」

「这个状况非我本愿。就算得到安娜身体的主导权,我的心也不自由。虽说这种话由人工精灵来讲很奇怪……」

说到这儿艾姬多娜打住,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下去。

「一个容器,就应该要收纳配得上的容器的存在。即便借用外壳,若内在不够格,也只会出现破绽,变得不自然。──那很可怕。」

「──!」

低下眼的艾姬多娜,说出的这番话像在诅咒自己。出乎意料地,这番话也深深掏抉昴的心。

借用外壳,内在不够格。──这句话可怕又沉重地穿透内心。

「接下来的意见构不成什么慰借,但既然这座塔里沉眠着传说通晓一切的『贤者』的知识,那搞不好也会知道下落不明的她在哪里。以这层意义来说,应该优先攻略塔,如何?……虽然我知道这说法很卑鄙。」

「不会,谢谢妳。──妳是在关心我和梅莉吧?」

「……谁知道呢。搞不好只是在为自己和安娜着想喔?」

爱蜜莉雅表现出接受提议的态度后,艾姬多娜尴尬地别过目光。对此浅浅一笑后,爱蜜莉雅绷紧表情,重新宣告。

「我非~常担心梅莉,可是,也懂艾姬多娜的心情。所以说,从明天开始,我们再次为登塔做努力吧。当然,可以的话,我也很想继续找梅莉……」

「那样的话就会疏于攻略塔,反而本末倒置了哟,爱蜜莉雅大人。」

「我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事,必须靠自己思考。」

爱蜜莉雅手贴胸膛,眼神中寄宿着强大意志,并自我告诫。

接着,她回头看审视状况的昴。有一瞬间被其强烈视线给压倒,但爱蜜莉雅接下来的话并非谴责。

「昴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嗯,是啊。那样子,梅莉一定也……可是,为什么问我?」

「毕竟,昴看过梅莉的书吧?看你那么难受,所以最担心梅莉的肯定也是你。」

爱蜜莉雅的话,让昴屏息。

仔细看,注视着昴的不只是爱蜜莉雅。碧翠丝、拉姆、艾姬多娜、由里乌斯甚至夏乌拉,全都看着昴。

他们的视线有什么意图?想推敲,脑子却没运作。

就在不经大脑的情况下,昴顺从自己心中那份姑息的心情,开口:

「──当然担心啊。可是,梅莉也不会希望我们停滞不前的。」

『哇啊~大哥哥很厉害耶。──明明你自己根本不信。』

在后方看着众人对话的少女听到这世界上最肤浅的话后,忍不住嘲笑。明知如此,昴还是粉饰好表情,拚命地思考。

──该选择什么,舍弃什么。必须尽快决定自己的立场。

这边讲些题外话。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杀人会变成一种习惯」。

这是那个鼎鼎大名的侦探赫丘勒?白罗说的。

并不是指杀人犯因为杀人的嗜好觉醒,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重复犯案。

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问题曾经透过杀人得到解决,那下次问题发生时,自然就会想用杀人来突破状况。

明明没必要杀人,却将之视为选项的当下,一开始就已经搞错了最重要的东西。

而实际层面上,即便不是凭己意杀人,即便厌恶杀人的行径,纵使看过被杀害的当事人的记忆,也摆脱不了习惯。

摆脱不了习惯。

──「杀人会变成一种习惯」。

4

──深夜,终于有单独行动的机会,昴开始活动。

在昏暗的塔中,偷偷溜出「绿色房间」的昴观察走廊,确认没人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向目的地。

『梅莉也不会希望我们停滞不前的。……很会演戏喔。』

「啰唆。」

『嘻嘻嘻嘻,不要生气嘛。这不是挖苦,而是真心这么认为喔。』

虽说是秘密行动,但幻听却一直在昴的耳边嘲笑。

幻听的麻烦之处,在于塞住耳朵也没用。就算抗拒不想听,娇甜嗓音也会直接在脑髓响起。怎么抵抗都没有用。

『嘴巴说讨厌,其实心里很喜欢嘛。』

刻意无视像在唱歌的嘲弄,昴凝神细看暗处,然后往前走。

晚餐后,一行人继续商量明天的攻塔计策,最后为了养精蓄锐,于是早早休息。由于有梅莉的前例,所以提议大家共处一室就寝。关键的昴则是以阅读「死者之书」的后遗症为理由,希望能在「绿色房间」静养。当然,其他人面有难色──

『谁叫大哥哥一副死人脸嘛。』

「────」

『所以,一起在房间的蓝色头发姐姐,之后再说了?』

即便昴不回答,幻听仍不气馁,提起一直睡在「绿色房间」的少女。

幻听的目的,是要让昴以制造「死者之书」为目的而杀人。为此频繁地提到最好下手的「睡美人」,但昴置之不理。

对「睡美人」出手,在优先顺序上一点都不高。不如说,要转移同处一室的帕特拉修的注意力反而比较困难。方才才食指贴唇,拜托牠为自己在深夜行动一事保密。虽然不清楚语言不通的淑女了解多少就是了。

说起来,阅读其他人的「死者之书」的计划基本上是痴人说梦。就算真要执行,若不是采取出其不意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说到底,阅读爱蜜莉雅等人的「死者之书」的计划根本就不脱妄想的范围。就算想要实行,若是不透过偷袭的方式便不可能做到。

因此,昴半夜单独行动的目的不在此。

『──人家的尸体,怎么了呢?』

「……这个不确认过,彼此都没法舒坦吧。」

『呵呵,这倒是。人家也是同样的心情。真是相知相惜呢。』

幻听雀跃地述说昴的行动有多滑稽。

梅莉的尸体没被发现,与其说是神迹,更像是恶魔的阴谋。结果因为自己的行径没有曝光,昴决定要坦承的心意因此作废,导致得着手进行真正的藏尸作业。

临机应变的功夫发挥到极致,到了自己都想诅咒自己的地步。

只是,要是这边没能彻底藏住梅莉的尸体,那被没放弃寻找的爱蜜莉雅发现的可能性就很高。那个积极到底、不知辛苦的少女,在发现尸首之前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吧。

因此,昴需要安心。

不安心,就无法奠基。无法奠基,就无法在上头搭建堡垒,名为未来的堡垒。

在能让菜月?昴得以安心的堡垒中,梅莉的存在非常碍事。

『讲得真过份。』

忽视难听话,昴来到藏尸的房间。吞了一口口水,下定决心后进入房门。

老实说,感觉很不好受,但把尸体运到沙漠埋葬方是上策。

「────」

四角形房间里头,放着一个像是台座的东西。梅莉的尸体就放在后头,并盖着白布。

如此拙劣的藏尸方法,显现出昴当时有多混乱。对此痛感丢脸,同时昴绕到台座后方──

「……什么?」

──才半天的时间,梅莉的尸体已经不在原处。

「────」

眼前的事实让昴愕然,瞠目结舌。

台座后面什么都没有。原本躺在那儿的女孩,盖在上头的布,全部都不在了。

「为什么……我明明

藏在这里……」

他回过头,走到房间中央,趴在地上。上头有一点血迹。手上的伤滴下的血,确实在此处留下了痕迹。

这里是梅莉死掉的地方。不管昴再怎么笨,都不至于搞错。

既然如此,本来在这儿的尸体跑哪去了──

「──三更半夜在那边偷偷摸摸找东西吗,毛。」

「──呃!?」

身后传来的声音吓得昴立刻回头。脸色铁青的他,看到入口站着一个人影。

粉红色短发,锐利理智的粉红双眼,楚楚可怜却又威风凛凛的脸蛋冷冷地看过来,抱着双臂的少女,站姿仿佛一朵勇气之花。

面对产生不符时宜的感慨的昴,少女──拉姆透露强烈敌意,说:

「或者,该说是赝品?毛的──菜月?昴的次级品。」

「什……」

被锐利视线和声音撕裂,昴的心发出哀号。这番话滚烫得背叛了在短时间接触下昴对她产生的印象。

品尝着被双眸同色的热度焚烧的感觉,昴呼吸困难到喘气。

「干嘛这么狼狈?拉姆问了个问题,回答是毛的……不,你的任务。」

「我、我只是……」

「只是?」

马上被要求解释,转不过来的脑袋连忙开始运转。斥责动得慢的大脑,这下子若没有名律师上身辩护的话,根本无法克服状况。

但是好不容易动起来的大脑,却因为执着一件事而没有动弹。

──自己中计了吗?

「────」

没发现梅莉的尸体,以及晚餐时的谈话全都是假的。那样的发展让昴以为自己免于被问罪而放心,所以才会相信他们找不到人,以为自己低劣的藏尸法骗过了大家的目光。

结果就是跑到凶杀现场,面色发白、百口莫辩。

明明这种电视连续剧,昴都不知道看过几次了。

拟定出完美计划的凶嫌,在关键时刻因为回到有侦探和警察埋伏的现场而自毁长城。而且还是主动上缴证据,遭到逮捕。

多数观众都认为自己才不可能会犯这种蠢到要命的纰漏,甚至视之为搞笑失误。但实际上又是如何?现在昴的狼狈样,不就像出喜剧吗。

「──被说是赝品,却不反驳呢。连自己都知道演技不够好。事先调查的功夫不够。不够用功啊。」

「不够用功……」

「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是爱蜜莉雅大人。犯错也该有个限度。」

毫不掩饰轻蔑的语气,拉姆为昴解析这出乎意料的疑惑。

赝品,不成熟的演技,对「菜月?昴」的了解不够,甚至曝光的契机竟然是以为最好骗的爱蜜莉雅,昴知道后都快哭出来了。

岂只是无法反驳,被践踏的心流血,痛楚支配意识。

赝品、赝品、赝品。内心的痛楚与鲜血都在谴责菜月?昴──

「菜月?昴的赝品……」

模仿得很差的赝品。这种想法变成黑色情感,流进昴深处。

化作负面情感污泥并埋没内心后,双腿默默停止了颤抖。取而代之的是眼睛深处开始发热,点燃昏沉感情的导火线。

导火线的尽头,或许,人们称之为杀意吧。

「──。只是半夜出来走走,就被当成坏人了呢。」

意识到黝黑情感的瞬间,昴切换思考,迎战拉姆。

面对单方面的弹劾,昴边耸肩边环视房间。然后重新确认台座后方什么都没有后,说:

「在这状况下,要想的事多得要命,会想散步也是很正常的吧?而且可以的话,最好是妳妹妹……雷姆和帕特拉修都不在的地方……」

「──以为没被人看见?错了,『看』得一清二楚。」

「────」

「这方面,看来也不够用功。谈不下去了。」

昴还想说什么,但拉姆食指摆在嘴唇前打断他。是偶然吗,她这动作就跟昴离开「绿色房间」时做给帕特拉修看的动作一样。

顿时,她说的「看」的意思,很可能不是推测,而是真的看到──

「老实认罪吧,『次级品』──」

被逼到无路可走,以及那令人发指的称呼,都推动昴的决心。

「──!」

昴压低身体,冲向站在房间入口的拉姆。准备就这样推倒她,然后对她做跟梅莉一样的事。

杀人。对这件事没有抵抗感。

都已经杀死梅莉了。杀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没有太大差别。在那之前,「人家」就是个按照吩咐夺去大量人命的杀人犯。

『──这个大姐姐,左脚的重心不好喔。』

顺从可靠前辈的着眼点,昴从无数选项中选择最妥善的手段。杀人指南来自于漆黑杀戮者的教导──杀个女人而已,简单轻松。

「野蛮又无趣的结论呢。」

「────」

「──你以为柔弱的拉姆,会一个人来挑战你这种野蛮男人吗?」

比起嘲弄更像是怜悯,拉姆的声音与空气龟裂的声响重叠。

空气中的水分急速凝结,从气体被强行转换为固体的空气哀号──下一秒,冲击从正下方举起昴的身体。

「什么……!?」

失去立足点,没了支撑的身体往后翻转。因疼痛而闪烁的视野中,持续哀号的空气继续冻结,不久就完成了包围昴的栅栏。

美到奇幻的光景,用冰制成的牢笼──将昴囚禁其中。

「──要是一切都是拉姆的误会就好了。」

接着,从拉姆后方现身的爱蜜莉雅,用悲伤的蓝紫瞳孔凝视成了阶下囚的昴。

5

──失败了。思虑有欠周详。她怎么可能一个人过来。

昴对这理所当然的发展,就像只被关笼的猴子一样傻住了。

拉姆跟爱蜜莉雅联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跟昴不同,她们有合作的选项。从先决条件开始就不一样。

「只是被逼到死路就连轻浮都懒得装了,这样连毛的毛都沾不上边。要是真正的毛,就算性命有危险也会说些废话。」

「────」

「所以,连爱蜜莉雅大人都骗不过。别说二流,根本是三流以下。」

「这是夸奖吗?谢谢。」

「……不客气。」

看着被关起来的昴,拉姆和爱蜜莉雅轻松交谈。

从刚刚的状况来看,制造出冰之牢笼的人是爱蜜莉雅吧。虽然没有详细询问,但爱蜜莉雅应该是魔法使者。

美丽的銀发少女与冰之魔法,这种神秘组合让人想要大加称赞。

「跟我不一样,戏演得很好嘛……」

悔恨交加的昴用力踹栅栏。纹风不动。凭昴的腕力不可能破坏得了冰笼。没有铁锹之类的东西,根本无法逃离这个束缚。

也就是说,要杀要剐,端看她们的决定。

「……呐,你怎么了,昴?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个……」

在这状况下,爱蜜莉雅仍然真挚地询问昴的真正意图。她的温柔反面就是愚蠢。

当然,昴也有不满。

演变至此的原因确实存在。但事到如今就算倾诉是不可抗力,也不会有人去相信那么飘渺的话。

「爱蜜莉雅大人,问也是白问。对方根本不打算认真回答。把他当成毛对待才奇怪。」

「可是,他还是昴啊。拉姆也知道吧?」

「终究只是外表相同的粗制滥造品……拉姆是这么判断的。」

仿佛肯定昴的内心,拉姆告诫忧虑的爱蜜莉雅。

温柔虽是美德,但若不懂得看状况的话就只会是弱点。这一点,拉姆跟昴的看法相同吧。所以她不会对昴慈悲。

「察觉到我奇怪的,是爱蜜莉雅美眉吧?既然如此,干嘛还那样给我希望?话说回来,我中了什么计?」

「……真的不知道?明明现在都还上了同样的当。」

「──?」

区分出昴和「菜月?昴」的原因,昴怎样都想不到。只是她们似乎也没打算亲切仔细地说明。

拉姆的视线变得锐利,瞪着牢笼里的昴。

「闲话休提。给点皮肉痛,可能就会想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要拷问是吗?那个不单要有S气质,还要具备高度知识喔。」

「必要的话会那么做的。另外,虽然不喜欢折磨人──但拉姆很擅长。」

在只有一张榻榻米大的空间中,昴依然虚张声势,不过拉姆也没在怕。

虽然她的手指粉白纤细,但那句「擅长折磨人」的话,对昴来说格外具说服力。

「──慢着。不可以伤害人。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不过之所以没有执行这激进的结论,是因为爱蜜莉雅站在牢笼前张开双手。与之对峙的拉姆皱起眉头。

「……爱蜜莉雅大人不是赞同拉姆吗?」

「因为昴很奇怪所以想问他一些话,这个意见我赞成。而且,我有想过可能会变这样……所以才会认为我必须待在这里。」

「就是讨厌会变成这样,才拜托碧

翠丝大人去顾由里乌斯他们的。连爱蜜莉雅大人都不听劝。……想法太天真了。」

拉姆没有隐藏意见相左引发的烦躁,而是隔着爱蜜莉雅指向后面的昴,说出带刺的话。

「请听好了,那个不是毛。在水门都市……朴利斯提拉发生的事拉姆有耳闻。听说有个能够自由变换形体,伪装成他人的大罪司教。」

「……嗯。为了帮助那些身体被那个大罪司教变形的人们,所以我们才会来这座塔。」

「那个大罪司教,伪装成毛的可能性有多少?」

「这个……」

爱蜜莉雅以情感为论点抗辩,拉姆则是采思路清晰的方式说服。

老实说,这些对昴而言都只是证据薄弱的借口,但却没有否定的依据。

不仅如此,昴──不,是「人家」抗拒现在的话题。

「──!」

忽然闪现的白色记忆。──不是菜月?昴的,而是在「死者之书」中窥见到的记忆片段,是「人家」还是「人家」时的记忆。

进行所谓的「教育」时的种种行为。

其中最恐怖的,是让自己的身体分裂成无数只「青蛙」的时候。

明明自己的意识是一个个体,但分裂的自己却随心所欲到处乱跳,往四面八方窜逃。

害怕无法恢复原状的恐惧,以及逐渐忘记「原样」的感觉,使得自己觉得这条命的价值暴跌。当身体复原时,「人家」发自内心感谢「母亲」。

同时再也不敢违逆「母亲」的吩咐──灵魂这般屈服了。

「──呜。」

直接切身回想起那股恐怖,昴整个人顿时晕眩。

人的形体,直接关系到自我认同。随心所欲变化他人形体,可以说是亵渎了当事人的存在。

那是最该被唾弃的邪恶行径之一──

「讲那么极端的话,不像平常的拉姆!妳才不会说那种强行把人关起来的话!」

「您敢说没有吗?在那个男人的面前……」

正当昴感觉胃部翻滚的时候,两人的争执仍在继续。但是拉姆的主张就像是「恶魔的证明」。即便能够证明有一件事可能发生,却无人可以证明该事不可能发生。

在这边,不就是在争论菜月?昴是不是她们所期望的「菜月?昴」吗。

要证明这个理论,可以变化形体的能力就很有说服力,简单易懂──但于此同时,对现在的昴来说却又是打心里难以忍受的事。

无法处理心中起冲突的感情,昴痛苦喘气──

「现在就该立刻让他招供!说出真正的毛和梅莉的所在之处。」

「──啊?」

拉姆不经意的诉求,让昴的注意力被其他事情框住。

「────」

昴抬起头,看着继续争论的拉姆与爱蜜莉雅。因为爱蜜莉雅背对自己,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但相对地可以清楚看见拉姆的脸。

怒火中烧的双眼,感受不到有在试探昴。也就是说,她刚刚的话是真心话。──她们没找到梅莉的尸体。

现场之所以一副要对昴兴师问罪的样子,终究是因为昴没能扮演好「菜月?昴」而做出了可疑之举,仅此而已。

就觉得拉姆追究的地方很奇怪,现在终于明白了原因。但同时也有不明白的事。

既然不是拉姆她们,那是谁移动了梅莉的尸体?

不是昴也不是她们两个,有其他人怀着其他想法做出这种事的话──

「不可以就这样判断他是当事人还是假扮的!毕竟,在这里的昴……」

「──我丧失记忆了!!」

「啥……?」

抓着冰栅栏,昴直接朝争执的两人坦承。

听到这叫喊,拉姆一脸错愕瞪大双眼。假如是惊喜大作战的话那真的很成功,不过却不是。这是昴的真心呐喊。

事到如今才坦承有什么用,连昴自己都觉得混乱至极。

「都到了这地步,开那什么玩笑……」

回过神的拉姆,表情染上怒意。

就她而言,昴刚刚的话根本是苦肉计谎言──是没人会相信的戏言。

但就算对拉姆而言是如此──

「拉姆!昴都这样说了!果然是有原因的!」

「您认真的吗,爱蜜莉雅大人!?那种话,根本没有相信的价值……!」

张开双手挡在拉姆面前的爱蜜莉雅,因为昴的话而站在他那边。

如果她只是一头热地选择相信荒诞无稽的意见,就算是拉姆也没法置之不理吧。

可是拉姆的顽固否定,却让爱蜜莉雅表情严肃。

「有相信的价值!那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吧!?」

「──!」

爱蜜莉雅拚命诉求,拉姆的神色出现沉痛之情。

浅红双眼一瞬间产生迷惘。但拉姆凭自己的意志挥别犹豫。

「──那雷姆呢?」

「啊……」

瞬间,拉姆湿润的双眼让爱蜜莉雅一阵胆怯,状况顿时产生变化。

拉姆当场身子下沉,伸腿扫向爱蜜莉雅。爱蜜莉雅大步后退躲过,但垂下的手却被往前踏出一步的拉姆抓住。

然后连抵抗都来不及,拉姆只是扭动手臂就把人扔了出去。

「别来碍事!」

「呀啊!?」惨叫又旋转了半圈的爱蜜莉雅立刻将长腿撑在地上以避免摔倒,但是着地的腿却踩到拉姆脱掉的鞋子而滑交。

失去平衡导致行动变慢,拉姆趁隙拔杖,伸进冰栅栏,直指惊愕的昴的鼻子。

「再敢说一次你忘了试试看。」

「我……又没办法……」

「你敢再用那张脸和声音,说忘了雷姆试试……」

拉姆咬牙切齿,发抖的魔杖前端空气逐渐扭曲。

肉眼看不见,但为了发动魔法,她八成正在聚集玛那。但是,没有话可以阻止她的行动──不,不是行动。

是没有话,可以阻止眼前的少女快哭出来的泪水。

──菜月?昴没办法,只有「菜月?昴」才办得到吧。

「不行,拉姆!住手!」

重新站好的爱蜜莉雅大叫,制止拉姆。

但是来不及了。

「────」

白光在冰栅栏里头炸开,爆炸吞噬了昴。

身体就这样用力撞击冰栅栏,敲到后脑勺。

「──呃。」

头部摇晃,意识模糊。

连解释都来不及,菜月?昴的意识便在此断绝──

×××

「──呜?」

发出微弱的呻吟,意识逐渐清醒。

从黑暗中甦醒的过程,就像慢慢爬出污泥。一片茫然的感觉,然后逐渐加速,开始带有现实感,不久──

「──呃、啊!?好痛!?」

清醒的瞬间,意识一把抓住脖子,连同痛楚一并拎起。锐利痛楚在眼窝深处炸裂,身体在坚硬地板上弹跳,昴睁开眼睛。

「痛死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怎样,这是怎么了……?」

寻找疼痛的原因,手伸向左边肩膀。碰到肩膀的瞬间,剧痛让视野化为一片鲜红。左手完全不能动。

「这该不会是,关节脱位了吧……?我不曾脱臼过啊……」

整只手垂着不动,完全不听主人的话。想动或是去摸就会产生剧痛,昴只好小心不要晃到手,慢慢站起来。

「这里是、梅莉……」

迎向死期的房间。也就是自己昏过去前所在的房间。

证据就是,身后还留有爱蜜莉雅用魔法制作的冰之牢笼。很不可思议的是,昴倒在笼子外。看过去,牢笼没有被打开的迹象,应该也没有穿越栅栏的方法才对──

「……所以说,肩膀才会?」

想到这里,昴察觉到肩膀脱臼与冰之牢笼的关联性。

考量到栅栏的宽度,要强行脱离不是不可能。但似乎不让肩膀脱臼就办不到。问题在于自己是怎么执行的。

还有──

「──爱蜜莉雅跟拉姆,跑哪去了?」

房间里头先前争吵到快要发展成互相厮杀的两人,现在一个影子都见不到。这种状况实在太不自然了。

──不对,不仅不自然,这状况应该要说恐怖。

昴失去意识,肩膀脱臼,原本在的两人不见了。到底在昴昏过去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环视房间──

「菜月?昴驾到」。

发现墙壁上写着之前看过的字句。

是在石壁上刮出来,看起来像在素色帆布上随便乱涂写的文字。

视线角落有碎裂的石制台座。墙上的文字似乎就是用那碎片刻的吧。只不过,若光是如此,带来的冲击还连手上的伤痕文字都不如。

甚至可以笑说是无趣的复制、一点创新都没有。

然而,问题是──

「菜月?昴驾到」。

「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

「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

「菜月?昴驾到」。「菜月

?昴驾到」。「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菜月?昴驾到」──

像要埋没整个房间的墙壁般,满满地、病态地写满了文字。

一开始,昴会没察觉到不对劲也是在所难免。因为那些文字刻得精心仔细,让人错以为是壁纸图案。

是房间里的谁,为了什么,刻下这些文字呢──

「──啊啊~?这什么鬼,很噁心的房间耶,喂。干嘛弄这么噁心的装饰啊你。」

「────」

杵着不动的昴,听到身后的声音后整个人毛骨悚然。

不是感觉不到气息,而是刚刚注意力完全被墙上的文字给吸引,所以才会没发现有人接近吧。

因此,会感到惊讶不是因为有人接近却不知道。

昴现在之所以震惊,是因为他听过这粗鲁又冷漠的声音。

「你,在这种地方发什么呆啊,嫩鱼。脱离群体的嫩鱼,变成大鱼的食物可是天经地义的喔。」

昴不敢回头,身后这么说、像是鲨鱼般的红发男子笑了。

──不应该在这里的男子,确实在这里出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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