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札克话的同时,我直接从家里冲了出去。
我心中忐忑不安。听到威尔海姆大人的伤况,以我的个性,可没有办法一直乖乖待在家里。我现在只能一心──祈祷威尔海姆大人平安无事。
「小姐!」
「凯萝儿!」
娜塔莉亚和札克在我身后试图制止,但我并不理会。她们是无法阻止我前进的。
当威尔海姆大人身陷危殆时,我比任何人都应该尽快赶往他身边。
请您一定要、一定要平安无事。
希望至少可以捡回一条命──
「小姐!请等等!」
娜塔莉亚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认为在我飞奔出家门之后,她一定会随后跟来的。所以我是在有带护卫的情况下出门的,没问题的。
国立医院位于王城前,是本国最大的医院。王城离宅邸有点远,但是也在走路可以抵达的范围。
我没有那闲工夫去搭乘什么马车了。
我想尽早见到威尔海姆大人──所以我奔跑著。
「呼、呼!」
呼吸困难。
本来我就不是体力很好的人。全身被累积的疲劳支配著。我明明只跑了一小段路,但是由于内心焦急,感觉疲劳也倍数成长。
但是,即使如此。
我还是要跑。绝对不会停下来的。
「小姐!」
「唔、唔……!」
我不能呼吸了。我只要一想像威尔海姆大人可能就此撒手人寰,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到底受了怎么样的伤呢?
目前伤况如何?
大人受伤时,我帮大家上的课是否多少有派上用场呢?
威尔海姆大人──!
「唔唔!」
「小姐!」
但是。
我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我突然狂奔,脚冷不防地起了一阵痉挛,不听使唤地绊了一下,我猛地摔了个狗吃屎。连想用手去撑一下也来不及了。
鼻头好痛,应该已经红起来了吧。
但就算如此,我……
还是得赶去──!
「唔、唔……!」
「小姐,您没事吧!」
「我、我……!」
「小姐,您别太勉强自己了!」
「得、得赶去……!」
怎么办?
我的双脚痉挛,站不起来。我想尽可能快点见到威尔海姆大人啊!
内心一个劲儿地焦虑著,运动不足的身体却反抗著我。脚正在抗议,要我休息一下。
好痛、好辛苦、好难过。
眼泪掉了下来。
「威尔海姆大人……」
「小姐……」
我倒在地上,娜塔莉亚在我身旁坐下。
从旁人眼光看来,我这模样想必非常难看吧。搞不好还会有传言说,安普劳斯公爵家的千金,居然公然躺在如此市井之地的地面上。
但是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想到威尔海姆大人身边去而已。
「小姐,恕我失礼。」
「咦……?」
疼痛感甚至已经让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了。
思考迟缓,彷佛被卷进了混沌的漩涡里似的。我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这么地弱小。
娜塔莉亚面对这样的我。
把她的手伸进了我的脖子后方,还有膝盖内侧。
「请您使唤我这个侍女吧。」
「娜塔莉亚……?」
身子一轻。
极为自然地,就好像在搬轻轻的行李一样。
娜塔莉亚把我抱了起来。
是公主抱。九年前,在我差点被贼人侵犯时,威尔海姆大人也是这么抱著我的,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被公主抱呢。在绑架地点被罗伯特抱那次不算。
娜塔莉亚对著这样的我露出笑容。
「我要急速前进了。请好好抓住我,不要掉下去了。」
「好、好的……」
「喝!」
「哒哒哒」,娜塔莉亚飞奔了起来。
速度之快,完全感觉不出来她手上还抱著我。果然是训练有素呢。
哪像我,自己跑就累得要死了。
眼前的景色快速飞逝,速度却丝毫未减。娜塔莉亚的脸上也丝毫不见疲累神色。
然后──不消多久就抵达国立医院入口了。
我再次感受到娜塔莉亚的厉害。
「小姐,到了。」
「嗯……」
「小姐,能走吗?」
娜塔莉亚让我从她手上下来,我的脚踏上地面。
一阵些微痛楚传了过来,但也不至于无法走动。这样不行呢,我也得多锻炼体力才行。
虽然上课很忙,但还是请娜塔莉亚帮忙锻炼我吧。
先不管这些了,总之先去确认威尔海姆大人的样子──
我从门口进入医院。
于是──我很快就看见站在显眼位置的维克多副团长。
「……是凯萝儿小姐啊。」
「是、是的!维克多副团长……那、那个!」
「……团长就在这里面。」
维克多副团长双手抱胸,看起来心情十分低落。
然后他稍微看了我一眼之后,视线又立刻看向眼前的门。
这是道厚重的铁门。
大医院里一定都会有这么一间房间,处于生死边缘患者都会被搬运到这里来──这就是加护病房。
我好想立刻到门的另一头去见威尔海姆大人。
我有这种想法。
但是我勉强也算是学过医学的人。我知道那么做有多么愚蠢。
这个地方除了医疗从业人员之外,谁也不能进入。
我感觉到自己背后泛起一阵寒意。
大人被送进这个地方──也就代表伤况很严重。
我默默在维克多副团长身旁坐下。
「……」
「……」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交谈。
我只能祈祷著,希望至少这份心意能传达给门的另一端的威尔海姆大人。我低下头,闭上眼睛,只能一个劲儿地祈求他平安无事。
「呼」,维克多团长浅浅吁出一口气。
「为什么团长会在这种地方……」
「……」
「敌军的长枪刺穿了团长的肩膀。当时也帮他做了急救处理……但是他却在凯旋归来的行军途中丧失了意识。然后昨晚开始,彷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整个人向后仰,开始产生痉挛现象。」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医生说今晚是危险期。你应该已经明白……团长怎么了吧?」
「……那把长枪。」
身子后仰的痉挛现象。
我记得这个症状。我曾听说过,御医也曾经教过我好几次这极恶的病症。
「有生锈吗……?」
「喔、喔喔……?这可不好说啊。不过利法尔相当穷困,很有可能拿著生锈的长枪……」
「……」
我懂了医生口中危险期的意思,也明白了大人为什么会被送来加护病房。
那是一旦发病,有一半的机率会致死的病症。
「破伤风……!」
「咦……?」
我能做的就只有祈祷,祈求大人平安无事。
但是。
绝望──让我的心陷入一片黑暗。
◇◇◇
我在维克多团长身旁,一直、一直等待著威尔海姆大人。
心里想著您务必、务必不能离开人世。我已经决定了,一直到确认威尔海姆大人平安无事为止,绝对不会回家。
我动也不动、静静地等待著。
不论白天黑夜,我都一直待在这里。
「……小姐。」
「……」
「我带了食物过来。至少把这些吃了吧。」
娜塔莉亚带给我的是面包和牛奶。
她应该是急急忙忙买来的吧,纸袋里的面包还带著微微的温度。
但是。
总觉得没有食欲。此刻威尔海姆大人性命危殆,满溢的胸口感觉再也装不进其他东西了。
我轻轻地摇摇头。
「……小姐,至少吃个一口。早餐后您就没吃过东西了。」
「但是……!」
「要是连小姐都倒下了,威尔海姆大人会难过的。至少一定要吃点东西。」
「……」
我从娜塔莉亚手中接过面包。
只咬了一口。面包松软,带著微微的甜味,非常好吃。
但是。
咀嚼、吞咽──以前这个过程感觉有这么艰辛吗?
我只吃了一口,把面包还给娜塔莉亚。
「……」
「……」
娜塔莉亚也不再对我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和维克多副团长并肩坐在一起。
今晚是危险期。
只要能撑过今晚,威尔海姆大人能得救的可能性就很高。
只能静静地一直等下去。
希望眼前这座镇守此处,彷
若不动如山的门能为我而开。
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
至少对我来说,从外头的天色转暗,又再度亮起为止,那感觉就像永远那么久。我未曾阖眼,一直看著那座毫无动静的门扉。
我毫无睡意。应该说,现在叫我睡我也睡不著吧。
身旁的维克多副团长似乎也一样,我知道他虽然闭上眼睛,但并没有睡著。
「……」
「……」
太阳升起,阳光照进了医院里。但是门依然紧闭著。
反而是入口处的门打开了。
「凯萝儿!」
「啊……」
出现在入口处的是莉莉雅。
她带著黛博拉,身上还穿著制服。此时还没到学园上课的时间,八成是来确认情况的吧。
「哒哒哒哒」,她飞奔到我身边来。
「我去了你家,他们说你昨天没有回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能见到威尔海姆大人为止。」
「情况这么绝望……?」
「……」
我左右摇了摇头。
我不会去想他会不会死。这种事连想像也不想去想像。我等待著的是那个,能够回复意识,跟以前一样对我说话的威尔海姆大人。
所以。
所以。
威尔海姆大人,您快点──快点出来吧!
「但是你不是完全没睡吗!可不能连凯萝儿你也倒下了啊!」
「莉莉雅……」
「娜塔莉亚你也说说她啊!无论你再怎么担心,要是一直这样,大家都会很担心凯萝儿的。」
「……对不起。」
我开口赔罪。
但是,我要待在这里。在见到威尔海姆大人之前,我绝对不会回去。
我是个软弱无能的女子,能做到的只有祈祷恳求了。
不过在这里。
至少我想待在离威尔海姆大人最近的地方,祈求他平安无事。
「啊啊,真是的!」
「咦……」
「黛博拉,你去联络学园,就说我今天请假!我也要待在这里!」
「咚」,莉莉雅在我身旁坐下。
看起来极为不悦。不过她是打从心底在担心我。
我真的有个好朋友呢。
「起码也让我在这里祈祷吧!他要是敢未经我同意就死,我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这里是医院,至少安静点吧。」
「啊,也是喔……」
我觉得自己得到了强大的力量。
没想到,只是有人陪著我一起祈祷,感觉就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救赎。
威尔海姆大人。
不是只有我在此祈求您的平安。
维克多副团长、莉莉雅,还有骑士团的所有人一定也都在祈求您平安无事。
所以,请您一定要……
活下来──!
「──!」
叽──
一直以来,将我和威尔海姆大人分隔开来,那道铜墙铁壁般的厚重门扉。
缓缓地敞开了。
戴著口罩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双眼通红,看来也是未曾阖眼的模样。
从他口中吐出的……
会是绝望,还是希望呢──?
「度过危险期了。只不过……」
又或者是。
「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
两者兼有呢?
◇◇◇
我打窗户,冷风灌了进来。
威尔海姆大人吊著点滴,他的身体感觉得到冬天的寒风吗?本来想让空气流通一下,还是等天气再暖一点再说好了。
「……已经冬天了呢。」
暖煦的秋天已逝,现在已经是冬天了。一想起前阵子还觉得好热、好热,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呼!」我轻轻叹了口气。
在病房配有的椅子上坐下,看著这张本来应该在高过我许多的位置的脸庞。
威尔海姆大人被送进这间医院,已经过了一个月──一次都还未曾睁眼。
由于已经脱离紧急状态,所以可以从加护病房移到一般病房了。但是威尔海姆大人的意识依然尚未恢复,只是静静地沉睡著。
探病时间是固定的,而我从早到晚都陪在威尔海姆大人身边。就只是帮他擦擦身体,或是帮他翻翻身,预防褥疮。一开始我还会摇晃他或是呼唤他,但是他依然毫无反应。
他总有一天会醒的。
我是这么相信的。
「……威尔海姆大人。」
大人对我说的话也一样毫无反应。
只靠点滴补充营养,静静地沉睡著。他有呼吸,心脏也还在跳著,就只是一直没有醒来。
我一边回努力回想自己所学,一边照顾他。
不过破伤风本就是致死率非常高的病症。甚至在没有完整的治疗方法的时代里,还被称为不治之症。
威尔海姆大人奇迹般地保住了一条命,我翻遍了所有的书──却没有一本有写到能让他恢复意识的方法。
「我们今天也来擦擦身体喔。」
我准备好温水之后,开始帮大人擦拭身体。虽说他一直躺在床上,身体上还是会累积一些污垢。沐浴是最好的清洁方法,但是威尔海姆大人的意识尚未恢复,所以无法进行沐浴。所以加减还是擦一下身体比较好。
在擦拭他勤加锻炼的身体时,我总是觉得很紧张。
在擦拭他粗壮的手臂时,好希望这双手臂能紧紧抱住我。
在擦拭他厚实的胸膛时,好希望他能够把我抱在怀中。
在擦拭他坚实的背部时,好希望能靠在他的背上。
在擦拭他的脸庞时,好希望他这双眼能看著我,这张嘴唇能在我耳边低声絮语。
虽然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威尔海姆大人却一动也不动。
每天这样擦著擦著,动作也越来越熟练了。现在已经可以在好好帮威尔海姆大人擦完全身之后,再把温水倒掉。
「……呼。」
结束之后,就再在床旁的椅子坐下。
结束了。
本来这些身体照护,是应该由医院的工作人员来做的。不过我硬是做出无理要求,要他们让我来帮威尔海姆大人擦拭身体。
只要有那么一点我能做的事。
只要能陪在威尔海姆大人身边多一秒。
「……」
然而。
我心中的恶魔却不断地对我喃喃细语著。
如果他再也醒不过来了,该如何是好?
如果他就这么静静地去世了,该如何是好?
我所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我的心情再也无法传达给他了。
威尔海姆大人已经──不可能醒来了。
我左右地摇了摇头。
我不可以老是想著这些事。威尔海姆大人一定会醒,一定还会再跟我说话的。
就像这样。
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了──还有谁会相信呢?
「威尔海姆大人……」
但是。
不安的情绪已经快要压垮我的心了。
原来我是这么软弱的人啊。
没有威尔海姆大人在的未来──只要想到这个,我的心就蒙上一层阴霾。
所以。
在我的心还没有被绝望占领之前。
请您快点、快点醒来呀。
「好寂寞……」
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前来威尔海姆大人病房探视的人群也逐渐消失了。一开始的时候,维克多副团长和骑士团的干部们还会过来,但这一个星期左右都没有再来了。
大人的侄女安娜斯塔西娅团长大约隔两天会来一次。但是安娜斯塔西娅大人毕竟是六花骑士团的团长,似乎公务也很繁忙,来了也无法待上太长的时间。
威尔海姆大人的亲人们,一开始来了几次,最近就完全不见人影了。
从早到晚就只有我一个人的日子持续著──
「威尔海姆、大人……」
我知道。
大家都已经放弃了,大家都觉得威尔海姆大人已经不会醒来了。
即使我很清楚这一点。
我却无法放弃。
总有一天,奇迹一定会发生的。
我只能一直不停地如此相信著。
但是。
眼泪却接连地掉了下来。
「呜……呜呜……」
我握著威尔海姆大人的手,眼泪停不下来。
我已经在这间病房里哭过几次了呢?我的心布满不安的情绪,早已哭过无数次。
威尔海姆大人。
威尔海姆大人。
不管是神明、天使,还是谁都好。
请您们务必。
请您们务必一定要救救威尔海姆大人──
「……咦?」
轻颤。
没错,就只有那么一瞬间。
我觉得威尔海姆大人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我不禁瞪大了眼
睛。一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都有握著他的手,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反应。
啪答、啪答。
我的眼泪一颗颗地──落在威尔海姆大人的手背上。
「……凯萝儿?」
慢慢地。
威尔海姆大人睁开了那双一直紧闭著的双眼。
威尔海姆大人张开了那一直紧闭著的嘴唇。
就这样……
呼唤了──我的名字。
「威尔海姆大人!」
「唔……这、这里究竟是……?」
我不知道这是神明,还是天使,又或是其他的任何人的恩泽。
只不过我的祈祷,我的恳求。
似乎就像现在这样──被他们听见了。
◇◇◇
我紧紧依偎在威尔海姆大人胸前,哇哇大哭了起来。
我早已──被他永远不会醒来的绝望所支配了。此时我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眼泪也停不下来。
威尔海姆大人不知所措地看著我,不过在看了看吊在自己手臂上的点滴,还有病房的模样之后,似乎察觉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究竟紧紧依偎在他胸前多久了呢?
威尔海姆大人恢复意识了──得知这件事,让我放下了心中大石。
眼泪终于停下来了。
「威尔海姆大人……太好了……太好了……!」
「嗯……凯萝儿,看来是让你担心了。」
「是啊,我担心死了。我真的好担心。我还以为您不会再醒来了……」
「抱歉……」
「唉」,威尔海姆大人轻叹了口气。
恐怕他的四肢现在都无法好好活动吧?毕竟昏睡卧床了一个月,身体肌肉应该也开始萎缩了。在我紧紧依偎在他胸前哇哇大哭的时候,他也一直是无法动弹的状态。
威尔海姆大人用眼神确了一下周遭的状况,接著看向我问道:
「那个……我怎么了?」
「您在一个月前被送进了这间医院。身受重伤、意识不清,不过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在那之后您就一直没有醒来。」
「……是这样吗?」
「威尔海姆大人,您都不记得了吗?」
「我的记忆停留在凯旋归来的行军途中。我本来还想著,终于能跟凯萝儿你报告战胜的喜讯……回过神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这样啊……」
的确,破伤风发病都是一瞬间的事,可能因此导致记忆混乱了。
不过真的太好了。
能够像这样交谈著,比什么事都还令人开心。
他的眼眸里映著我的影子。
他的嘴唇为我说著每一句话。
仅仅如此。
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我应该没有受到致命伤才对啊……」
「我听说长枪贯穿了您的肩膀……」
「这个,确实是有这么件事……那种程度的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长枪刺中之后,您有没有立刻把枪头拔出来处理伤口?有用水冲洗吗?有进行消毒吗?」
「……抱歉,没有。」
我鼓起双颊。
威尔海姆大人开口要求我讲解医学、卫生学的重要性,但当他自己碰上这些事时,却这么漫不经心。
威尔海姆大人的伤口要是有进行适当的处理,或许就不会现在这样躺在这里了。
「您得的是破伤风。」
「你说什么……!」
「我想恐怕是因为枪头生锈了。因为医生说您是受到附著在锈蚀物品上的细菌感染。」
「……看来我真是走了大运。」
威尔海姆大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当然。破伤风就是这么可怕的病症。一旦发病,致死率可是高达一半以上。
罹患那种病症,还能像这样醒来──堪称奇迹。
「……只有凯萝儿在啊。」
「是的。」
「娜塔莉亚……没有陪著你吗?」
「……我说我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所以我来这里的时候,她都会在医院前面等我。」
这是事实。
我只是在这里帮威尔海姆大人擦擦身体、翻翻身而已,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如果让娜塔莉亚看见,我一直在威尔海姆大人身边哭泣,她也会担心的。
所以我才说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在我说了那句话时,娜塔莉亚落寞地答应了,然后就转移阵地到医院前面等我了。
「骑士团的大家,最近这一个星期左右都没有来了。安娜斯塔西娅团长昨天有过来一趟。」
「嗯哼……这样啊。」
威尔海姆大人眯起眼睛看著我。
我亲爱的大人,眼神里满是慈爱。
能够再次被他这么看著──居然是这么幸福的事。
「凯萝儿。」
「是,威尔海姆大人。」
威尔海姆大人叫了我的名字。
我亲爱的大人,我最喜欢他略微低沉的声音。
能够再次听见他的声音──居然是这么幸福的事。
「你每天都来吗?」
「是。」
「你每天都一直相信著吗?」
「是。」
「谢谢你。想必是凯萝儿为我创造了这个奇迹吧。」
「怎么会……」
威尔海姆大人,您过誉了。
我只能无力地祈祷恳求而已。
威尔海姆大人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
「凯萝儿。」
「是,威尔海姆大人。」
「让你多等了那么一会儿……不过还得让你再多等上一阵子了……」
「好、好的。」
「等我恢复行动能力,到时我们就举行婚礼吧。」
「哎呀……!」
怎么办?
我觉得好害羞喔。
我等了好久好久。
「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应该暂时无法站立了吧,现在连手臂都动不了。」
「因为您躺了一个月……」
「我从现在开始得做一阵子的复健了吧。无论如何,至少得先让这两条腿能走路才行。」
「是,我会尽全力协助您的。」
「拜托你了……应该得花上一点时间吧。」
「不要紧的,威尔海姆大人。凯萝儿可以等。」
「抱歉。」
我等了一个月。
不知道接下来还要等几个月。
但是,威尔海姆大人。
等待这件事并不辛苦。
我等著成为威尔海姆大人妻子的那一天,可是等了十年呢──
◇◇◇
「唔……唔……」
「威尔海姆大人!就差一点点了!」
威尔海姆大人恢复意识之后,复原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
大人陷入昏睡状态一个月,全身肌肉的肌力大幅退化。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每天都会做完医生定下的复健项目。
现在终于恢复到可以扶著平行杆走动的程度了。比起一开始连床都下不了的状况,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步伐虽然很缓慢,不过是踏踏实实地以双脚踩著地面走动著。
他汗流浃背,终于走到了我所在的终点。
「呼……」
「威尔海姆大人,辛苦了。」
「嗯……」
大人坐在准备好的轮椅上,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即使在我看来这只是很短的距离,但是听复健中的威尔海姆大人说,那就是一条残酷又漫长的道路。不过医生说只要努力做好这些项目,就可以恢复到以前正常走路的状态。
我也得好好为他加油才行。
「还剩一次,得打起精神才行。」
「威尔海姆大人,请您勉强自己一下。」
「呵呵,你这说法真是奇怪。」
「我听说,与其持续长期做一些简单轻松的运动,还不如多少勉强自己做一些强度较高的运动,对身体比较有好处。要是平常,我可不希望您这么勉强自己……」
「这一点我当然也知道。」
「再来。」威尔海姆大人再次握住平行杆站了起来。
前骑士团长果然不是盖的,虽然上了年纪,但是胜在平时有勤加锻炼。本来这个年纪的人一旦沉入昏睡,很多都就再也下不了床了。
但是威尔海姆大人本来就有在锻炼自己,有良好的基础。所以可以进行一些强度较高的运动,筋力的退化状况也较不严重。
我把大人的轮椅推到另一侧。
一开始的时候,我为了让他可以随时休息,都是推著轮椅跟他在身后。不过后来就照大人所说,改在终点处等他。
威尔海姆大人一步步地踏实地踩在地上。
一想到他可能随时会倒下,我就很不安。
但是。
我必须抱著信念等著他才行。
「威尔海姆大人,今天状况很好喔!走得比平常还快呢!」
所以。
我能做到的就只有为他
加油而已。
威尔海姆大人的身体,只能靠他自己治好了。
我只能倾尽全力从旁协助。
威尔海姆大人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手臂上,紧握著平行杆走动著。他的表情十分认真,咬紧牙关、呼吸紊乱,但还是缓缓地走著。
接著──看起来快倒下似地,他坐上了轮椅。
「呼……哈、哈……」
「辛苦了。威尔海姆大人,今天要做的项目到此结束了。」
「……是啊。接著再回房做些简单的锻炼就好了。」
「是的。而且也到下一位使用的时段了。」
「嗯,那我们回去了。」
我推著威尔海姆大人的轮椅,将复健室拋在身后。
每天可以使用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听说国立医院病人很多,如果不限定每人的使用时间,总是会有人一直长时间占用。
所以一直到探访时段结束前的这段时间,我都会和威尔海姆大人聊天。
走在走廊上,我感觉到温暖的阳光洒了进来。
「天气真好。」
「是啊。」
「威尔海姆大人,稍微去散个步如何?」
「嗯……也好。抱歉,可以麻烦你推我去吗?」
「好的,威尔海姆大人。」
我呵呵一笑,推著威尔海姆大人的轮椅往中庭而去。
国立医院的中庭里设有长椅,可供人们在此休息。天气好的时候,其他住院患者也会聚集在这里。今天也有看到稀稀落落地正在做日光浴的人群。
和风吹拂,我的头发随之摇曳。我们缓缓散著步。
「……真舒适。」
「是啊。好舒服的风。」
暖和的太阳配上凉爽的风刚好。这种程度的天气也不会造成威尔海姆大人身体的负担。
我把大人的轮椅停在长椅附近,然后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们两人一起看著中庭中央的大树。
「唉……不过还真难看啊。」
「咦?」
「没想到无法用自己的双脚走路,居然这么辛苦……医生说可以复到从前正常走路的样子,但已经无法回到战场上了吧。」
「……威尔海姆大人。」
「很庆幸退休一事早早定了下来,也很庆幸维克多似乎顺利地让骑士团维持运作。」
「呵呵。」威尔海姆大人露出微笑。
接著用他的大掌摸了摸我的头。
「不过……每天都这样麻烦你,真是抱歉。你不用太勉强自己每天来。」
「我是自己想来才来的。我没有勉强自己。」
「你能这么说,我很感激……哎,事到如今我还在说什么呢。」
没错,威尔海姆大人。
直到大人出院的那天为止,不论下雨还是下雪,我都绝对会来的。
弥补至今未能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即使只有现在也好,能够支持著他,就是我的幸福。
「骑士团那群人搞不好很气我呢。」
「为什么呢?」
「凯萝儿的课可是大获好评啊。甚至还有些年轻骑士是为了一睹凯萝儿芳容,还跑去站著上课呢。」
「哎呀……」
原来是这样。那些来了好几次的人,原来是别有居心啊。
很遗憾,我对威尔海姆大人可是十分专情的。
他们真是太抬举我了,我觉得自己长得并不漂亮啊。至少如果只论长相,莉莉雅还比我可爱呢。不过胸部尺寸就差不多了,绝对是差不多的。我绝对不会认输的。
「骑士团的大家没有什么接触女性的机会,所以才觉得很稀奇吧?」
「……理由可不止如此呢。」
「咦?」
「凯萝儿应该对自己的魅力有更多认识才是。」
「哈哈」,威尔海姆大人露出苦笑。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我觉得,我勉强算得上是年轻女子,他们应该只是好奇而已。
「好了……风开始转凉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好的,威尔海姆大人。」
阳光虽然很暖和,不过风确实凉了些。再下去会著凉的。
差不多该回病房去了。
我推著威尔海姆大人的轮椅往病房走去。再来就是两个人一起聊天聊到天黑了。聊天的期间,为了早日康复,大人也会一边做些手臂运动。
「啊……凯萝儿。」
「是,威尔海姆大人。」
「那个……嗯,我想麻烦你绕过去一下。」
「啊,好的。」
威尔海姆大人有些难以启齿,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是人,都会有一些生理需求。难得都起来一趟了,想要顺便去一趟,这种心情我也能理解。
当然要绕去的地方就是。
厕所。
「那、那个……我也恢复了不少,差不多可以自己……」
「不行。只靠单手扶著,还是站得不太稳。我来帮您。」
「唔……只有这件事,我还是难以接受……」
我身为一个通晓医学之人,完全没有排斥感。
本来我和威尔海姆大人就差了四十六岁。
接下来两人能携手走向什么样的未来,也还是个未知数。
「没关系的,威尔海姆大人。」
「嗯、嗯……?」
「我将来会很乐意当个看护,照料您的生活起居的。」
「……希望那样的未来不要到来。」
◇◇◇
光阴似箭。
回过神来,生日已经过了,我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就连生日当天,我也是待在威尔海姆大人的病房里,完全给忘了。是在回到家之后,家里的人帮我庆生时,我才想起了这件事。
然后。
今天是──我和威尔海姆大人的婚礼。
「谢谢您,威尔海姆大人。」
我身上穿著纯白的婚纱,威尔海姆大人则穿著黑色的礼服。
虽然威尔海姆大人还需要坐轮椅,不过衣装笔挺的模样还是这么英气逼人。
大人出院之后,很快地就选定了婚礼的日子。而且他为了至少要能走上红毯路,非常努力地进行复健。
而一直以来为了协助他复健,我几乎算是已经半住在威尔海姆大人宅邸了。虽然他不准我过夜,但是也是从一大早到晚上都一直陪著威尔海姆大人。
我们的婚礼只邀请了骑士团众人、朋友还有双方亲戚而已,规模小到不像是前骑士团长和公爵千金的婚礼。
而这场婚礼就快要开始了。
「凯萝儿。」
「是,威尔海姆大人。」
「我……真是个幸福的人。能够娶到像凯萝儿这样的妻子,我感到很开心。」
「我才是打从心里感到幸福。能够成为威尔海姆大人的妻子,我感到很骄傲。」
「我可不是值得你这么认为的人……」
威尔海姆大人苦笑著。但是这依然是我内心深处的愿望。
虽然我和威尔海姆大人的感情受到许多阻碍。
回想起来,这段短暂的时光感觉起来好漫长。一直梦想著嫁给他的这天到来,其中曾经度过绝望的日子,也有过哭泣的时光。而这一切应该都会成为我的养分。
「凯萝儿!差不多要进场喽!」
「谢、谢谢你,莉莉雅。」
莉莉雅从帘幕外面探头进来说道。
我请她担任今天婚礼的主持人。莉莉雅个性上属于按部就班的类型,还做了时间表控管流程。
好了。
帘幕的另一边就是婚礼会场了。我听得见大家正欢天喜地地聊著。
我和威尔海姆大人并肩站在帘幕前方。
接下来──只要和大人一起踏上这条红毯路就好。
「新郎新娘进场!请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进场!」
我听见了莉莉雅的声音。
一切吵杂声瞬间归于宁静。
我们面前的帘幕缓缓地拉开了。
「……」
「……」
威尔海姆大人。
慢慢地站了起来。
复健的时候,他已经能顺利行走了。这么短的距离,他应该能不摔倒地走完才对。
不过。
我并没有推著可以让他随时坐下休息的轮椅。
虽然很不安,但是……
威尔海姆大人对我伸出了他的手。
「走吧,凯萝儿。」
「好的!」
眼前是典礼会场中铺著深红色地毯的进场通道。
照惯例,新娘必须牵著新郎的手,并走在他身后半步进场。
我和威尔海姆大人缓慢地走在这条红毯路上。
大人的脚步──虽然缓慢,却很踏实。再也不见那个握著平行杆,随时会跌倒的身影了。
他已经能够好好的──用自己的双脚行走了。
「团长!恭喜你!」
「凯萝儿小姐!真是太好了!」
「太棒了、太好了……」
在众人的鼓励之下,
我们往前走著。
面对衷心祝福我们的各位,心中只有满满的感谢。
「啪啪啪啪」,在不断响起的众人的鼓掌声中,我们的目的地是──神父大人的面前。
结婚的夫妇都会在此宣誓彼此的爱。
掌声停了下来──会场一片寂静。
「新郎威尔海姆。」
「是。」
「你是否愿意无论健康、疾病、快乐、悲伤、富有、幸福、贫穷,在你有生之年爱惜她、尊重她、安慰她、帮助她?你是否愿意在此宣誓你对她的爱?」
「我愿意。」
首先由威尔海姆大人宣誓。
然后接下来就换我了。
「新娘凯萝儿。」
「是。」
「你是否愿意无论健康、疾病、快乐、悲伤、富有、幸福、贫穷,在你有生之年爱惜他、尊重他、安慰他、帮助他?你是否愿意在此宣誓你对他的爱?」
「我愿玉。」
啊。
我不小心吃了螺丝。
我听见了几声窃笑声。为什么我老是偏偏在这么、这么重要的时候吃螺丝呢?
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烫。好丢脸。
「……很好。请新人在神的面前交换誓约之吻。」
神父大人就这么一语带过了。真感谢他。
接著并肩站著的我和威尔海姆大人,互相看著彼此的脸庞。
宣誓之后就是誓约之吻。
这就是婚礼的流程。
「凯萝儿。」
「威尔海姆大人……」
我觉得在众人面前接吻是很不成体统的。
但这是婚礼的既定桥段。
所以。
我闭上眼睛。
「我爱你。」
威尔海姆大人对我轻诉他的爱意。
「啾」。
好柔软的触感覆上我的唇。
仅只一瞬的双唇相接。
但是好幸福啊!这是我人生当中最幸福的一刻。
「礼成。」
我先将脸移开威尔海姆大人面前,神父大人拍了拍手。
「两位已在神前宣誓对彼此的爱,我现在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妻!」
我,公爵千金凯萝儿·安普劳斯,十七岁。
正式成为前骑士团长威尔海姆大人的嫩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