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雨与汗水的味道

时光流逝,七月到来。

这一天,第四节课结束后,由梨子抱着一叠文件来到了我们教室。

“给,拿着。确认之后,在参加或者不参加上画上圈。暑假之前交给我或者中田老师。给明香里也行。”

正想要打开便当盒的我们停下手,看向递过来的文件。

在抬头写着《夏期合宿指南》的复印纸上,以向监护人的问候开头,这个暑假中的合宿日程都写在了上面。剪切线的下面是【参加/不参加】的选择栏和监护人签字栏。

我刚扫完文件上的内容,由梨子“刺啦”地拉过我旁边的椅子,来到我和长井用课桌拼起来的临时餐桌旁,“咚”地放下一个带着提手的小包。

“这是什么?”

“便当”

由梨子回答了我的疑问。

“你也在这里吃?”

“不行吗?”

由梨子眯起眼睛,语气中带有不悦。

“那倒没有。”

我和长井各自将文件收进包里,和由梨子一起开始吃午饭。

由梨子拿出一个小水壶,还有用藏青色的布包着的便当盒,大小比我和长井的便当盒要小一圈。她拿出前端带着数道条纹的塑料筷子夹起配菜送进口中。因为总和男孩子混在一起踢球的缘故,她说话的口气有些粗暴,但吃饭的样子倒是从小开始就令人惊讶地得体。

和周围的同学一样,我们也一边吃饭一边聊着社团或是考试的话题。

“复习还顺利吗?”

由梨子边往水壶带的杯子里倒入麦茶(从颜色上猜测),边说道。

“一般般吧。”我回答道。

“我啊,社团休息之后,时间多了起来,反而不怎么学得下去了呢。”

“我是刚好反过来。也亏得你这样,成绩还不下降呢。”

听到我的话,由梨子鼓起脸颊。

“我就算有社团活动的时候,也每天都在认真学习哦。——长井你呢?”

被由梨子问到,一直面不改色的长井少有地露出了阴沉的表情。

“……我,这回不努力的话,暑假可能得被送去参加预备学校的暑期培训了。”

“真的假的?你成绩不是挺好的嘛。”

“我爸妈只准我进国立大学。他们说如果进不到这个学校的前十名的话,那就赶紧开始准备考试。当然社团活动还是会参加,我去报晚班课就行了。”

“真是辛苦啊。”

我不禁对被强制夺去了休假的长井表示出同情。

“啊啊,我现在完全没有放暑假的心思了。”长井抱怨着。然后他问道:

“下次休假,我能去你家吗?想找你一块儿学习。我也差不多厌倦一个人复习了,需要来点刺激。”

“咦、我家?”

听到意料之外的提案,我犹豫起来,脑子里反射性地思索起有没有可以拒绝的借口,同时向由梨子投去求助的眼神。但是她却立刻给我补上了一刀。

“能不能算我一个?人多的话还能互相教学。可以吧?健一,你回去问问你家的人吧。”

“你家的人”——虽然没说出名字,但那明显是指和泉。由梨子从上小学的时候起就称呼我的母亲为阿姨。

“去长井家不行吗?”

听到我这么说,由梨子少见地露出撒娇的表情:“健一家比较近嘛,还是健一家好……”

“那去你家不就好了。你都不用出门了。”

“我家不行!要是让男孩子进了我的房间,爸爸会生气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这类事情抓得特别紧。”

出现了!女孩子专用的借口……可恶,怎么办。如果长井来我们家的话,还得跟他说明和泉的事情。

“那个,其实我们家现在来了亲戚……”

“啊,不方便吗?”

听到我这么说,长井立刻客气了起来。

“倒不是不方便。怎么说呢……”

正当我笨拙地寻找言辞的时候,由梨子从旁插了进来。

“没事的,健一的那个亲戚家孩子我也认识(译注:原文「健一の亲戚、あたしも知ってる子だし」。日语中「子」既可指代未成年女性,也可表示小孩之意。见下文)。对吧,健一?”

“孩子?”长井问道:“小孩子吗?”

“呃,嘛,算是。”

我没有说谎——她确实不是大人。

即便有了之前星野同学的那件事,但事到如今,我依然没法明言那个亲戚家的孩子就是之前来看友谊赛的女孩。

也许是以为我们家在照顾亲戚的小孩子吧,长井露出一副“原来是这样啊”的表情。

“嘛,我也没有勉强你的意思。”

我小声地“嗯”了一声。

由梨子则是嘟着嘴,盯着一遍又一遍踌躇不定地回应的我。

☆ ☆ ☆

那天放学后,我提早下到楼梯口等由梨子。现在已经是考试复习期,社团活动中止了。

一天的教学结束后,校舍里弥漫着松懈的空气。窗外白色的积云在低空缓慢流过。我靠在墙上,看着学生一个接一个从楼梯上走下来。

等了十分钟左右,由梨子和两个女生一起出现在楼梯口。

“喂,由梨子。”我走过去,出声叫住了她。将书包搭在肩上的由梨子看到我,疑惑地抬起头。

“咦,健一?你有事吗?”

“没事我就不找你啦。”

“你什么意思啊。”

在我们短短的谈话中,和由梨子一起停下脚步的两个朋友时不时地向我投来窥探的视线。

“社团的事情?一两句话能讲完吗?”

“不……最好是路上……”

我虽然感到难以开口,还是看了看由梨子身边的两个朋友,如实相告。只见她们露出笑容,似心领神会一样,向由梨子恶作剧似的挥了挥手,说道:“森,你们请便吧。”从楼梯口处离开了。

“啊,等等啊,小沙,加藤。”

由梨子对着两人的背影喊道。但两人只是回头对我们露出打趣的笑容。

“真是的,我本来准备跟朋友一起去逛逛的。看看气氛好嘛。”

听着由梨子的抱怨,我和她一同来到校园里的自行车停车场。之后,我们两人乘上自行车一起回家,一如社团活动的时候那样。

和平时社团活动结束后的回家时间有些不同,天色还十分明朗。厚厚的积云低低地压在路边的楼房上,但云层间仍有几处缝隙,透出几道光束照在午后的街道上。

道路上奔驰的汽车声音很吵,我们默默地骑车前行,好一阵都没有交谈,直到等信号灯的时候,我才开口说道:

“中午的那个,你是什么意思?”

“中午的哪个啊?”

“我们家的事情。你知道和泉在我家吧。”

“知道啊。但是你们又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吧。你不喜欢别人去你家么?那你直接拒绝不就好了。”

“不是说不喜欢啦。”

“那不就行了?我也好久没有去健一家了,挺想去一趟呢。”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我再次蹬起自行车。

“我说,你干嘛这么藏着和泉的事情?长井又不是那种觉得好玩就会到处乱说的人。你好好解释一下,也不会有什么误解啊。”

由梨子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的确是这样,我自己也这么觉得。长井并不是那样的人。但只要遇上有关和泉的事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

“健一,你该不会不是觉得跟人解释麻烦,而是不想让其他的男孩子知道和泉的事情吧?”

心脏猛地一跳。

我看向由梨子。她的视线笔直地望向前方,蓬松的头发随风轻轻摇摆。

“……才没有那种事呢。”

“真的?”

“——嗯。”

我回答道。然而,模糊而细小的声音,却清晰地表现出毫无确信的内心。

由梨子瞪大眼睛看着我。一瞬间,我们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不过由梨子很快转过头重望向前方。接着,也许是想改变话题吧,由梨子非常唐突地说道:

“今年的梅雨好像会提早结束哦。”

听到她的话,我抬头看向天空。虽然有些许光线照射下来,但整体上还是被灰色的云层遮蔽着。

“……然后呢?”

“没什么。学习会,要办的话就把和泉也叫上吧。我们之前约好要再见面呢。”

终于,我们进入了飘荡着生活气息、陪伴我们出生到成长的住宅区。街道两旁并列着毫无个性的宅邸和公园,还有全国连锁的便利店和超市,也有显得寂寥的个人小商店,随处可见,没有特点。风似乎变强了,云层变幻不停,带状的光线跟着改变,路面忽明忽暗地交替变化着,连街道的景色也似乎随之而异彩纷呈。

☆ ☆ ☆

“就是这么回事。”

晚餐时,我把事情告诉了和泉。

虽然我已决心若和泉露出困扰的表情,就把这件事推掉,但一听到要和由梨子还有另

一个朋友一起学习,她的眼睛便发出耀眼的光彩。

“那,得好好准备才行了。”

“咦?准备什么?”

“准备点心之类的。”

出乎意料地,和泉显得兴致勃勃,脸上写满了期待。

“不,也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话说回来,不会影响到你的学习吗?”

听到我这样问,和泉摇了摇头。

“我也想和森再见一面。而且,她上次送我慰问品,我也想跟她说一声谢谢。”

“啊,是吗……你们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啊。”

和泉点了点头,小心地端起茶壶,给母亲空了的茶杯中倒入茶水。今天母亲难得提早回家,三人一起吃了晚饭。

母亲呷了一口和泉倒的茶水,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由梨子要来吗?”

“好像是。”

“真是好久没见了。上次在超市看到她,头发也做成了流行的发型,非常可爱呢。”

“嗯,嘛,是啊。”我敷衍道。

由梨子上一次来我们家,还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她以前经常来我家玩。一开始,她只是和同属一个足球队的同年级男生一块过来,和我哥哥一起玩电视游戏。但一看到由梨子来,做梦都想要个女儿的母亲异常高兴,结果两人经常把玩着电视游戏的我和哥哥还有其他同学扔到一边,泡着茶在客厅里聊得起劲,甚至曾经一起在家里做点心。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

“健一君,你跟森还有那个朋友说,我没关系的。”

吃完饭的和泉放下筷子,对我说道。明明和由梨子只见过一面,与长井更是素不相识,她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搞什么啊。我在心中念道。弄得好像只有我在自作多情一样。

“我吃饱了。”

我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打开SNS应用通知由梨子。

“和泉说没关系。她还说很想见你。”

拿着手机平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门外传来从楼下拾级而上的脚步声,我立刻明白那是和泉。她和母亲上楼的声音有些许差别,脚步更慢一些,也更轻柔,可能是因为体重轻,或者是因为她性格文静。和泉搬进家里还不到一个月,我却已经习惯了有她在的生活,甚至能够判断出这种差别。

手中的电话短暂地震了一下。SNS应用的聊天界面中显示着短短的一句“知道了,帮我跟和泉问好”。

☆ ☆ ☆

第二天的午休。我不引人注意地小声招呼长井。

“那个。”

“嗯?”

坐在我对面的长井一边将吸管插进果汁盒里,一边回应。

“昨天我说的那个亲戚家的孩子,其实就是上次来看练习比赛的那个女生。”

长井的动作一瞬间停住了。接着,他用有些惊讶的表情看着我问:

“真的?”

我点点头。长井也压低了声音。

“你和她住在一起?”

他确认一般问道。我再次点了点头。

“……从上个月开始。有点,不太好说出口。”

一瞬间,长井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一言不发,仿佛又把那句话吞了下去。然后,

“——也是啊。”他略带同情地说。听到这句话,我稍微安心了一些。虽然长井绝不是那种人,但我还是担心过如果长井一时兴起而借此调侃起我来,我该如何应对。

“不过,我在这种情况下去你家没关系吗?那孩子自己也要复习吧。”

“啊,我昨天问过了,她说完全没问题。她上的学校每年都有一大批人考上东大,是很厉害的升学制学校。说不定还能跟我们讲讲题呢,完全能成为战斗力。”(译注:日本的初高中在民众意识中分为以升学为目标的升学制学校和以毕业后工作为目标的非升学制学校,类似于国内重点学校和非重点学校的区别)

“真的吗。那可帮大忙了。”

长井说完,咧嘴笑了起来。

“我本来就有点在意那个女生。”

听到长井的话,再看看他那开朗的表情,我的心中不觉泛起一丝波澜。

“我能问问她为什么搬到你家了吗?省得到时候出岔闹麻烦事。”

“父母长期出差。”

我简短地回答道。长井露出疑惑的表情:

“咦?没别的了?”

“嗯。”我点了点头。

“在她的学校附近,能帮忙照看她的只有我们家,所以就来了。没啥麻烦事。”

“是吗。但她会来看你的社团活动,你们关系好像很亲近啊。我家周围也有几个年纪相近的亲戚,但平时都不怎么来往。”

“不,我那天是忘了拿便当,她帮忙给我送过来。她来看比赛是由梨子邀请的。”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吓了一跳呢。”

听到这话,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苦笑着说“不是”。心中却对长井和自己的话产生了一种不明所以的复杂感情。

☆ ☆ ☆

由梨子一行来我们家的前一天,和泉从傍晚开始便在厨房里忙着做饼干。我从房间下楼到客厅,一进去便闻到了飘荡在屋内的甘甜香味。

“健一君,你尝尝看。”

和泉说着,将装有饼干的盘子递给我。星形,心形,菱形,全部都是我所熟悉的形状和大小,应该是用家里的模具做的吧。以前母亲也给我和哥哥做过同样形状的点心。

我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比我记忆中的味道更甜了一些,不过烤得相当好。

“挺好吃的。”

“真的?太好了,那我就照这个样子做吧。”

只是一个自己都觉得很随便的评论,和泉听到后却显得非常开心。

“有点,抱歉啊。感觉让你费心了……”

“没事,反正没花多少时间,还能当做休息。不必在意的。”

说完她又回到了摆着铝碗、搅拌器和锡箔纸的厨房里面。

“那,我待会儿去买明天喝的饮料。”

到底不能让和泉一个人准备。听到我的提议,她转过头笑着说:

“拜托你啦。”

第二天的学习会定在下午一点开始。学习会开始五分钟前,家里的门铃响了。今天的和泉穿着红色条纹的扣领短袖衬衫和七分牛仔裤。我挥手制止放下手中的教科书要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和泉,走到客厅的监视器前。荧幕上映着穿着蓝色的窄领衬衫和白色短裤的由梨子独自站立在门前的身影,但是没看到长井。

我通过话筒跟由梨子做了些客套的寒暄,然后打开了门。今天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梅雨季阴天,闷热潮湿的空气笼罩着整个城市。由梨子站在我家前院的院门前,肩上搭着白色的挎包。

看到我出来,由梨子招呼道:“哟。”

我带她进入屋内,和泉也来到了门口。

“森,中午好。之前让你费心了。”和泉露出温柔的笑容微微低下头。

“嗯。打扰了。——身体已经没事了?”

“全好了。”

由梨子脸上是我不常见到的礼节性的客套表情。紧接着,从一楼的房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然后母亲走了出来。

“由梨子,好久不见。还好吗?”

由梨子也对母亲礼貌地鞠躬回答道:

“阿姨好,久疏问候。打扰了。”

接着三人便站在门口聊了起来,我则是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对话持续了几分钟,然后母亲说了一句“那你们慢聊”便回房间去了。

之后我们上楼,来到我的房间。早上已经收拾过了,里面摆着两个折叠式的桌子,备上了坐垫。因为有些闷热,一进屋我就打开了空调。

“哦哦,有点大人样了嘛。”

进入房间后,由梨子评论道。

“小学的时候还到处贴着动画海报呢。都到哪里去了?”

和泉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学习用具,晚一步来到我的房间。她大概只听到话题的后半,只见她将教科书抱在胸前,歪起了脑袋。

“都过去了,管那个干嘛。”

“怎么了,怕羞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再回忆一下?”

“够了,你这个虐待狂。”

在由梨子揭发我的过去之前,我强行终止了对话,到书桌前取出笔记本和学习用具。

两张桌子,和泉和由梨子占去其中一个,两人面对面坐下,我把书笔在另一张桌子上摊开。

“那是叔叔的吧。被你拿来了啊。”

由梨子看着我墙边的书架说道。

“是啊。”

“你会看那种书吗?”

“怎么可能,几乎读不下去。”

“我猜也是”由梨子说着坐到了坐垫上,然后伸手从包里掏出笔记本。

之后长井也到了,我下楼去接他。果然是因为电车晚点才迟到的。他穿着茶色的短裤,深蓝色的POLO衫,头发上带着发胶之类的味道,比起跟男生出去玩的时候,打扮得更时髦

一些。

我和他一进入房间,保持着鸭子坐姿势在桌上摊开学习用具的由梨子立刻“长井来了”地反应过来。

“抱歉,来晚了。”

他对由梨子说道。这时,如同警惕起来的兔子一般直盯着长井的和泉站起身来,向他问候:

“那个,你好。我叫和泉里奈。是健一君的亲戚——”

“啊,我已经听说了。我是和坂本同一个社团的长井。”

长井微微低头问好。而和泉则礼貌地回答:“请多指教。”

“长井,你坐这里。”

等他们打完招呼,我便从中插话道。

“哦。”

长井放下行李,坐在由梨子旁边,我的对面。

“健一,我去把饼干拿来。”

“啊,那我把饮料拿上来吧。”

我起身与和泉一同下楼。和挤有四人的我的房间不同,一楼回荡着一种闲散的气氛。母亲大概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工作上的电话,不知是在训斥谁,怒喝声一直传到客厅。

“老妈发毛了。”

我说道。和泉把盖有保鲜膜的装饼干的大盘子取出来,苦笑着说:

“工作好像很辛苦呢。”

接着,她转向我。

“森她好像很了解你呢。”

“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好像连叔叔的事情都知道。”

“哦,她小学的时候是和我一个足球队的,那时候我老爸刚好是教练。老爸他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足球。由梨子经常和队里的人一块儿玩,所以和我们家人也很亲近。隆哥她也认识。”

“是这样啊。”

和泉看着盘子的饼干说。她掀开保鲜膜,揉成一团,丢进了不可燃垃圾的垃圾桶里。(编辑注:在日本,根据地域或团体的规定不同,可燃/不可燃垃圾的划分有所区别。)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无意识地继续道。和泉猛地抬起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她有些腼腆地笑着。

“哦。”我回应一声,打开冰箱取出饮料瓶,在不锈钢的茶托里放上四个杯子,还有茶水和可乐。我们起上了楼梯,回到房间。

“这是我昨天做的。大家一边学习一边吃吧。”

和泉对正在聊天的由梨子和长井说,然后把盘子摆到并在一起的两张桌子上。

“啊,你该不会不喜欢吃甜食吧?”

和泉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用有些焦急的语气问向由梨子。由梨子笑着回答:

“没有哦。谢谢你,和泉。我能尝一块吗?”

“当然。希望能合你的口味——怎么样?”

由梨子咬了一口饼干。和泉问道。

“嗯,很好吃。”由梨子表示称赞。闻此,和泉露出开心的表情。

我把杯子放到桌上,说了一句“你们自便吧”,然后拿出了饮料瓶。

我和长井倒了可乐,由梨子与和泉则选择了茶。

“那总之从现在开始两个小时,禁止和学习无关的话题。两小时一组,中间加上休息,一共进行两组,到六点左右结束。可以吧?”

准备结束后,由梨子施展她的经理才华,发表了今天的计划。

“OK。”和泉回答。我——大约长井也是——怀着在社团活动中被由梨子指挥时的心情“哦”地答应。由梨子打开智能手机的计时功能,开始计时。

就这样,一天的学习会开始了。

为什么周围有人的时候比独自一人更容易集中精神呢。所有人都刷刷刷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房间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比起独自一人的时候更加有效率。

“喂。”过了三十分钟,长井叫了我一声。

“这段,要怎么翻译啊?”

长井用自动铅笔在练习册的一行英文下划了一道线。我停下手中的笔,看向那段文字。句子很长,里面有好几个关系代词,看起来很复杂。

“呃,后面整个部分都是修饰这个Woman的,所以应该先翻译这段……咦,可这个one指的又是什么呢?”

“应该不是单纯的‘一个人’的意思吧。”

“不是吗?”

被冗长的文章迷惑,我和长井在一处细节上纠结了起来。听到我们“嗯——”的呻吟声,和泉抬起头小声问道:“怎么了?”

“和泉,这段你会翻译吗?”

我把长井的练习册转到方便和泉看的角度,指着纠结的那部分问道。只见她毫无阻滞地将那句话翻译成了日语。

“哦哦,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了。谢谢你,和泉。”

听到译文,长井兴奋地说。

“好厉害啊,和泉。”我有些惊讶。

“没什么。”和泉笑了笑说。

她虽然看上去不是死读书的类型,不过到底是在有名的进学制学校上学的人啊。仔细一看,和泉用的英语教科书和我们的不同,上面印满了细小的英文,鲜少能看到日文,让人感受到等级的差距。

这之后,只要我们碰到难题都会向和泉请教,而和泉总能立刻将我们想知道的部分教给我们。

我们三人合力——倒不如说几乎是和泉一人在教导我们两个的时间里,由梨子一直在教科书上做标记,或是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一个人静静地学习着。

“谢了,和泉。”

“不用谢。”

我为了问问题而靠近和泉的身边。问毕,我重新回到坐垫上坐好,这时视线和斜对面的由梨子的视线对上了。她手里拿着和泉烤的饼干,直直地盯着我。接着,她“啪”地咬下星形饼干的其中一角。

又过了一会儿,由梨子设置的闹铃响了,她立刻伸手停下闹铃。我们又学了一会儿才告一段落,放下手中的笔。

我和长井长吐出一口气,紧张的气氛迅速松缓开来。和泉也将笔放进筒形的笔盒里,喝了一口茶。这时,旁边传来由梨子清脆的声音:“注意事项。”

“健一和长井,不要总是问和泉。”

“咦,为什么?”

我和长井一齐发出抱怨。

“你们总问和泉的,她的学习时间不就减少了嘛。你们先自己好好想想,实在想不出来再问。”

“唔,的确是……”

长井一时语塞。

虽然应该没有耽误和泉那么多时间,但如果真的给她造成了负担的话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我们老老实实地向和泉道了歉。

然而和泉却苦笑道:“没事的,教别人也是一种学习。”不过由梨子仍是一副气嘟嘟的表情。

☆ ☆ ☆

午后的时间渐渐流逝,从窗口射入的阳光也逐渐带上了颜色。第二回合的两小时学习结束时,时间已近六点,窗外夕阳火红。

由梨子的闹铃一响,我便立刻长舒一口气。虽然中间休息了一段时间,但四个小时的学习果然还是很耗脑子。

“啊——累死了。”

由梨子交叉双手伸向前方,拉伸手臂肌肉。对面的和泉轻轻合上笔记本,长井则是揉起了太阳穴。

果然大家都累了。我们放松下来,喝了一会儿茶,吃掉剩下的几块饼干。

不一会儿,由梨子伸了个懒腰,问道:“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挺好的。”长井回答。

“多亏有和泉可以请教才能这么顺利。谢谢你。”

“哪里哪里。”

听到长井道谢,和泉一如既往,彬彬有礼地轻轻摇了摇头。

由梨子将剩下的茶水喝完,向大家问:“接下来怎么办?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原地解散吗?”

“难得来一趟,我想再多学一会儿呢。看坂本你们怎么想了。”

长井说完,向我投来询问的视线。

“我是无所谓,反正我们家要到八点左右才吃晚饭。和泉呢?”

“我也没问题,尽管来吧。”

和泉说出不知道哪学来的直爽回答。她的表情虽带一丝倦意,但看那笑容,应该是还有几分余裕。

“那先休息十分钟,之后再进行加时赛吧。”

由梨子总结了大家的意见。这时,我放在书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我起身看了一眼手机画面,上面出现的是哥哥的名字。

“喂,怎么了?”

“哟,你现在有空吗?”

接通电话,听筒里传来哥哥轻佻的声音。

“我在复习考试。”

“听上去真无聊啊。”

“托你的福。”

哥哥“嘿嘿”地笑了几声。

“也好。待会儿有时间的话出来一起吃饭吧,把里奈也带上。”

我看向房间里的众人。由梨子盯向我,大约是在意电话的内容。长井则是在跟和泉交谈。

“……由梨子,还有我社团的一位朋友也来家里了。”

“哦,你们在开学习会吗。——四个人就四个人,都叫上吧。我最近赚了一笔外快,钱包很充裕哦。”

“你做了什么新的工作吗?”

“哎呀,最近上了一个电台

节目。”

哥哥轻描淡写地说道。我 “哦”地敷衍了一声,但仔细一想,这不是挺厉害的嘛。于是我慢了一拍才惊讶道:

“真的?这事你可从来没提过啊。”

“因为我也不好意思,就没声张。而且,老妈也可能会担心。”

“……嘛,那倒是。不过那是什么节目?”

虽然广播不如电视那么大众化,但好歹也算是媒体。瞬间,父亲的事情在脑海中闪过,心脏不安地加速跳动。

“别担心,没有出现老爸那个时候的情况。再说了,我一个硕士生哪有什么影响力。是一个轻松的情报节目里介绍年轻人文化的环节,我只是单纯被叫去做了一次嘉宾。我也只是简单谈了一下,纯文学到亚文化系的各类内容中受年轻人喜爱的东西而已。播送范围也只有关东的一部分。”

“是吗。”听到哥哥毫不在意的语气,我松了口气。

“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先吃饭!要来的话三十分钟内回我电话,我大概七点左右出发。”

“知道了,我问问他们。”

挂断电话,我把手机放回桌上。

“隆一哥吗?”由梨子立刻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回答。

“听你的口气听出来了。他有什么事吗?”

“他问我要不要出去吃饭。还说如果我的朋友想去的话,就一起带去。他估计是要请客哦。”

“真的?可以去吗?”

“好像小赚了一笔,手头多了点钱。要不要去?”

我问向由梨子,以及应该是从中途开始听起对话的和泉和长井。

由梨子与和泉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回答想去。长井则推脱道:“不了,还是不给坂本你哥哥添麻烦了。”

“你不用这么客气。我哥他真的很擅长与人打交道,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这种事,他完全不会介意的。”

“没错,长井。健一的哥哥是个好人哦。”认识哥哥的由梨子附和道。但是长井依旧回绝。“不,这次就算了。我家八成也准备好晚饭了。”我便没有勉强,“那好吧。”就此把话题打住。

“那我就通知哥哥,说由梨子还有和泉要来。”

我再次拿起手机,给哥哥打电话。

这之后,我们又复习了大概三十分钟,今天的学习会便告一段落。

“那我就回去了。今天真是多谢了,坂本,和泉,还有森也是。今天进展不错,和大家一块儿学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回答。和泉则是说“我才是该谢谢你”。果然和泉还是有些社交性的,一起度过了半天时光,她和长井也不再那么生分了。

长井收拾起东西。

“啊,对了。”

收拾到一半,长井突然把手伸进口袋,小心翼翼地向和泉问道:

“和泉,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

由梨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向长井投去“哟呵”的眼神。

“哦、啊,嗯。好啊。”

和泉露出了一丝困惑的表情,但还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交换完联络方式之后,长井露出微笑道了谢,和泉也礼貌地回应。

看到两人的互动,我的心中又泛起一丝已经数度体验过的不快。那是一种让人心痒难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之后,长井收拾好行李,我送他到门口。中午盘踞在空中的乌云已经飘走了,刚入七月的天空被夕阳映得通红。

“那我走了,坂本。”

“哦,再见。祝你成绩进步。”

我挥手送别。长井出了大门,向车站的方向走去。

他是我进入高中以后交到的最亲近的朋友。足球踢得好,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但他从不以此自傲。我认为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但是,看着长井的背影愈行愈远,刚刚在我心中发芽的那奇怪的情感也渐渐平息。我不禁开始讨厌起自己来。

我还没有直接与和泉交换过联系方式,只是互相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罢了,没有发过邮件,更不知道她的SNS账号。已经住在一起了,知道电话号码也就足够了。

可是,我所不知道的和泉的某一部分,长井却知道。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现在我清楚地明白了。

由梨子说中了——我的确不想让别的男生认识和泉。

徘徊在胸中的这份难以理清的复杂情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 ☆ ☆

七点前,哥哥骑着平时用于短距离出行的燃油助推车(译注:指排量在50cc以下的摩托车)来到了家里。一听到那由远而近的引擎声,我就知道是哥哥来了,便下到一楼,听到门铃响的同时打开了门。

“哟,健一。”

哥哥穿着黑色的V领T恤,配上修身的牛仔裤,打扮比起平时收敛了些,不过从敞开的胸口上时隐时现的银饰来看,果然还是很花哨。

“进来么?”我问道。

“不了,我在这里等就行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说道。

“妈妈也在家。要叫她吗?”

“嗯—,嘛,随便吧。”

想到之前的对话,我试着提议道。平素斩钉截铁的哥哥这次却给出了暧昧的回答。

那就不叫了吧,我如此想着转身去叫和泉她们。就在这时,母亲趿着凉鞋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母亲,哥哥“呃”地皱起眉头。

母亲双手叉腰,生气地说道:

“隆一,半年没见你,跑到哪里去了!电话不接,敲门不应!”

“啊、老妈,好、好久不见。”

夕阳的余晖下,庭院里的植物随风摇曳,凉爽宜人。时隔半年,母亲与哥哥首次对话。我很好奇他们之间会说些什么,就留在了原地。话说,老妈你还去了隆哥家啊。

“今天是想找健一一块吃个饭,所以才来接他的……啊,要是方便的话能把家里的车借我用一下吗?我还要带里奈她们一起去……不然老妈你也一起来吧?我请客。”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把哥哥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又穿得花里胡哨的。大学院那边顺利吗?”

“嗯,夏天要去参加国内的学术集会,正在做准备。”

“钱够花吗?”

“还好。出席学会的费用,包括路费,学校都会报销的。而且暑假里我也会去预备校当老师。”(译注:日本高考落第的考生都回到称为预备校的私立补习班上课,没有国内的复读一说)

“真的?”

“真的。我自己的生活费自己能赚到。靠打工和稿费每个月都有盈余,完全没问题。”

“算了,没问题就好。”

之后,母亲瞪了哥哥一眼。

“我从健一那里还听到别的消息了哦。可别总给我惹那些事情,我还不想当奶奶。”

哥哥一时语塞。然后,

“——放心吧,我一直都做好了层层防护……从今往后也会尽力做好万全准备的。”

不知道是不是想开玩笑,哥哥脸上陪着笑,做出了仿佛是闹出丑闻的企业公开道歉时才会说的回答。闻此,母亲不由浑身一颤。

“你这个挨千刀的!到底是跟了谁的样,成天就知道拈花惹草。少给我蹬鼻子上脸!”

听到母亲的怒喝,哥哥轻浮的笑容变成了“糟糕,惹火她了”的苦笑。能让平时总是优哉游哉的哥哥面露苦色的,大约就只有母亲了。

“健一,你也别呆站着,快去把她们俩叫来。”哥哥救命似地向我催促道。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向房内走去。

和泉和由梨子两个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了。由梨子拿着装有文具的挎包,和泉则斜跨着一个茶色的小包。客厅没有开灯,显得有些昏暗,只有桌子上的水壶和杯子,将窗口射进来的红色阳光反射到房间各处。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们大约又聊了些什么吧。但当我打开客厅的门时,两个人只是无言地并排坐着。

“隆哥叫我们出去了。”

听到我的话,两人点点头站了起来,扯了扯衣服下摆,用手梳了梳头发,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样貌。

“你们刚刚聊了什么吗?”

我向两人问道。只见由梨子用硬邦邦的语气回答:

“……聊了你在家的时候干的丢人事。”

“咦!”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和泉,真的假的?”

听到我这么问,和泉瞬间看了看由梨子,接着对我露出恶作剧一般的笑容。

“真的。”

“假的吧。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和泉“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只是说了你教我玩游戏,在家里很照顾我而已。”

“什么啊,那有什么丢人的。”

我松了一口气。由梨子则是面不改色,一脸严肃地无视了我的话,用事务性的口吻说道:

“隆一哥在等我们吧?快出发吧。”

说完,由梨子径自走出客

厅,来到门口,换上了蓝色的浅口高跟鞋。和泉也蹲坐在旁边,穿上很有夏天韵味的编织凉鞋。

我们三人走出门外,母亲和哥哥在前院仍交谈着。

“哟,你们好,由梨子,里奈。”

哥哥立刻看向我们,似要从与母亲的对话逃开。

和泉低头行礼,由梨子则亲切地叫道:“隆一哥,好久不见。”看到我们出现,母亲也只好停下向后退去。之后双手抱胸,对哥哥说“偶尔也回来露个脸”。

“知道啦。”哥哥点头回答。母亲旋即转向我们。

“由梨子和里奈,你们都小心点这个男人。”

“喂,等一下。”听到母亲的话,哥哥立刻焦急地叫道:

“难道你以为我会对高中生出手吗?”

“你小子的话说不准真能。”

“真过分。我还没有缺德到那种地步啦。”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道德。”

“我好歹也是上过公共哲学课的!”

看到哥哥和母亲火药味十足的对话,由梨子与和泉有些不明就里。

“老妈,隆哥,你们差不多就……”

看到我插了进来,母亲面露不满,但还是止住了话。之后她进了屋,很快又出来,将车钥匙递给哥哥。

“开车注意安全。”

“谢啦。”哥哥接过钥匙。

母亲站在门口,向由梨子和里奈道别。

“那,再见啦,由梨子。里奈,一会儿见。”

“再见。今天承蒙招待。”由梨子礼貌地低头致意。

“那我们走了。”和泉也笑着回答,脸上满是期待。

之后,母亲便进屋去了。“呼”地,哥哥松了一口气。

“和母亲久违的谈话,感觉怎么样啊?”

“半年不见,还真是话不投机啊。”

哥哥说道,露出吃了一口黄连一般的苦涩表情。有的时候,比起家人,和交情浅的人打交道会更容易一些。或许哥哥的弱点意外地就是自己的家人呢。例如说,他刚才就对母亲束手无策。

“好啦。”说着,他又变回了平时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看向我们。

“你们想吃什么?里奈,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和泉露出笑容,但还是稍显客气地摇了摇头。

“我吃什么都行,不挑食。”

“那,由梨子呢?”

“……肉。”

从刚刚开始不知为何一直低着头的由梨子,用细碎难以听清的声音说。

“什么?”

一旁的我问道。只见由梨子猛地抬起头,突然大叫:

“肉!我要吃肉!”

听到突如其来的大叫声,哥哥不由一愣。站在她身旁的我更是吓了一跳。这家伙这么想吃肉吗?

“那,去吃烧烤吧?”

听到烤肉,和泉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从来没吃过烧烤呢。”

“OK,我记得车站前就有烧烤店,就去那儿吧。”

决定了目的地之后,我们坐进了家里的小型车里。

☆ ☆ ☆

哥哥在站前街道的烧烤店停下了车子。时间已过七点,街道笼罩在入夜时分的昏暗下。不过大概是因为正值下班时间,路上车水马龙,道路被各式车灯和红色的尾灯照亮,人行道上也是人来人往。骑着自行车的高中生们也打着车前灯,肩扛着商务公文包的上班族们步履匆匆。

“好了,下车吧。”

笔直地倒退停好车的哥哥拔出车钥匙,坐在后座的两个女孩子打开车门,我也从副驾驶席上下来。傍晚湿热难耐,连沥青都似乎在冒着热气。最上面的一层云在日落后又过了一阵才染上火红。街道虽然昏暗,但天空仍带着一丝蓝色,飘在高空的云彩则被涂成了暗红。

我们四人走进店内,店员姐姐带我们来到禁烟的隔间里。我和哥哥并排而坐,由梨子与和泉坐在我们对面。正值晚餐时间,店里热闹非凡,充满了烤肉的滋滋声和肉香。空气有一些呛人,墙上贴着的啤酒海报和菜单都带了些茶色的油污。

桌子中央摆着圆形的钢丝网,下面摆好了炭块。桌子两边是各种酱汁和调味料,还有小碟子和一次性筷子。透过窗玻璃,傍晚的街道一览无余。

和泉轻声“哇”地叹道。第一次来烧烤店的她兴奋得四处张望。穿着围裙的店员姐姐将四个装了水的杯子和湿毛巾摆到我们面前,接着点燃了桌子中央钢丝网下面的炭。炭火的热气缓缓升腾起来,和泉一言不发,只是兴致勃勃地盯着变得红热的石炭。

“我们点什么呢?”

哥哥将菜单放在烤网旁边,问向我们。看着炭块出了神的和泉此时才“啊”地反应过来。“我随你们就好。”然后决定不发表意见。

由梨子也表示只要能吃到肉,什么都行。我们便选了“家庭套餐”和自助饮料服务。家庭套餐包含了四人份的各类肉和蔬菜。

“健一,你去拿饮料。我要可乐。”

点好菜之后,哥哥立刻把我当小弟使唤起来。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我只能点头答应。而且这份工作如果换成由梨子去做,被她恶作剧的可能性很高。

“知道了。由梨子、和泉,你们呢?”

“我也要可乐。”

“啊,那、我就来一杯茶好了……”

由梨子轻声回答道。从傍晚开始,她就不知为何变得有些乖巧。和泉则是一如既往地客套着。

“明白了。”

我从隔间里出来,穿过烟雾弥漫的过道,来到自助饮料的吧台,倒了四杯饮料,摆在托盘里,端回座位。

肉很快就被端上来了,一直安分的由梨子立即开始烤起肉来。烤好的肉蘸上甜味酱汁,与米饭一起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第一次烤肉的和泉小心翼翼地用烤肉夹将肉摊在网上,当肉上的油滴到炭上溅起一团火的时候,她“呀”地发出尖叫。看着这幅场景,哥哥笑道:“里奈,你太胆小啦。”“因为很吓人啊。”和泉也笑着回答。她似乎很享受第一次烤肉的经历。

不过,和泉这个样子或许会被认为是在“装嫩”呢。我内心苦涩地想着,转眼看了看现实系女生由梨子。然而由梨子却面不变色地专心烤肉。和泉使用着唯一一个烤肉夹,剩下的我们三人用筷子夹起肉,在钢丝网上摊开、翻面。

肉吃掉将近一半的时候,由梨子说着“我还要一碗饭”摁下了呼叫服务键。这家店是可以免费续饭的。

“由梨子,你这么能吃啊。”

哥哥叹道。由梨子有些害羞地用手遮在嘴边:

“今天努力学习了很久,所以肚子饿了。”

“肉和碳水化合物的组合,吃了很容易变胖哦。”

我嘟囔了一句。由梨子立刻鼓起脸颊:

“烦死了!就算现在胖了,等考完试我会在社团里踢球再瘦回来!”

“啊,是嘛。”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拌着嘴,一旁的和泉则是笑盈盈地捧着碗,细细地咀嚼着米饭。

花了大约一小时,堆成小山的肉终于被消灭完了,盘里只剩下肉的油脂和蔬菜的碎屑。

我和哥哥最后叫了一份迷你拌饭,和泉要了小份的冰淇淋点心。而由梨子则是:

“我能再点一盘肉吗?”

“你还要吃肉啊。”看到由梨子名副其实的肉食系模样,我不由得惊叹。

“我就是喜欢吃嘛。”由梨子说着看向隆哥。他似乎觉得很有趣,笑着回答:“哦,当然。多吃点多吃点。”

“谢谢隆一哥。”由梨子用丝毫不见疲劳的表情摁下了呼叫店员的按钮,然后点了今晚第三碗饭和一人份的里脊肉。

☆ ☆ ☆

吃完饭,我们走出烧烤店。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丝植物的味道。凉风习习,初夏之夜的空气正适合吃完烤肉而燥热的身体。

由梨子与和泉向哥哥道谢:“多谢款待。”

“不客气。比和健一两个人来开心多了。”

哥哥说着用钥匙打开车门。

“由梨子,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啊,嗯。谢谢。那就再好不过了。”

“了解。”

和来的时候一样,我坐在副驾驶席上,两个女孩子坐在后排。哥哥启动引擎,打开车前灯,驶上街道。

被车灯照亮的招牌,以及商店、餐饮店中倾泻而出的灯光,将热闹的站前街道映得五彩缤纷。很快,我们拐入街灯稀疏的寂静住宅区,来到由梨子家门前,哥哥把车停了下来。

“到了。”

哥哥扭过头说。由梨子“嗯”地回答一声,将膝盖上的挎包挎到肩上,打开车门。

“那,谢谢隆一君了。”

说完,她下了车。和泉打开车窗。

“森,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下次再见吧。”

听到和泉的话,由梨子露出了少有的温柔可怜的微笑,冲和泉轻轻挥了挥手。

从由梨子家到我们家,开车用不了几分钟。哥哥慢慢地穿过狭窄的巷子,将车停到我家前庭旁边的无棚停车场里。

“那今天就这样解散吧。健一,帮我把钥匙还给老妈。”

哥哥下了车,把带着皮革钥匙扣的车钥匙递给了我。身旁的和泉轻轻低下头。

“隆一哥哥,今天多谢你的款待。我吃得很开心。”

“好,下次再一起出去玩吧。复习加油啊。”

哥哥笑着回答,挥手道别。

和泉最后一次低头致意,转身进了屋里。正当我也准备跟着进去的时候。

“健一。”哥哥从后面叫住了我。

“怎么了?”

我转过身去,只见哥哥拿着头盔,骑上了燃油助推车。他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道:

“以后,多关心一点由梨子。”

“啥?”

“这是哥哥的忠告。那孩子已经不是当年和你一起踢球的她了。”

“这我当然知道。”

我和由梨子从小学就在一起了,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比哥哥多得多。那家伙早在几年前就变了,这点我自然早已发觉。

“那就好,但是你真的懂吗?”

“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比你长多了。”

“……也对。不过有些事情,在近处反而看不清。你还是多考虑一下这方面的事情吧。”

哥哥戴上头盔。我正想问哥哥那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启动了燃油助推车。车灯照亮了庭院里的植物,在屋子的白墙上映出复杂的影子。

“那我回去了。有空再来。”

说完,哥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驶入住宅区狭窄的街道。燃油助推车廉价的排气声越来越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 ☆ ☆

又过了一周,到了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

回家做好晚饭,与和泉一起吃完,我便开始了明天考试科目的复习。

今天没有下雨,一整天都很闷热。书桌上的电波时钟上显示着室温超过了三十度。我忍无可忍地打开了空调,随着室外机风扇的转动声,一股股凉风吹得空调下的窗帘微微晃动。

花了三个小时,把明天考的三门科目都扫了一遍,指针已转过了零点。休息一会儿再加加油吧。我这么想着,放下笔离开房间。为了不惊醒母亲与和泉,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

走进深夜的客厅。厨房亮着灯,白色的灯光冲淡了客厅里的黑暗。餐桌边,和泉穿着轻薄的T恤和质地绵软的短裤,正坐着喝水。

“和泉,你在啊。”

和泉点点头回答:“休息一下。”

我也从餐具柜里拿出杯子,从冰箱里取出的矿泉水倒入杯中。

“考试是明天开始吗?”

和泉冲着我的背影问道。“嗯。”我点点头,坐到和泉对面的椅子上,喝下一口水。

“你是今天就开始考了吧。考得怎么样?”

听到我的话,她笑了笑。

“还算可以吧。你呢,有信心吗?”

“有一点。之前的学习会,挺有成果的。”

“那次真的很开心呢。那之后的烤肉也很好吃。”

“是啊。”我点了点头,脑子里回想起学习会时的情景。然而,最先想起来的,却是和泉与长井交换联系方式的那一幕。

“——话说回来,那之后长井有联络你吗?”我问道。

和泉颔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只有一次。他发了邮件,说是谢谢那天的帮助。”

“是嘛。”

我一边回答,一边将手伸进短裤的口袋。口袋里智能手机的坚硬触感从指尖传来。

“……和泉,我也,能要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我好像、还没有直接问过。”

“嗯,好啊。——我去拿手机来,你等一下。”

毫无一丝犹豫地,和泉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客厅。

楼梯处传来她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接着是打开房间的声音。

我起居的房间离她的房间只有寥寥几米,可我却完全不知道和泉在房间里如何度过每天的时光,只有她近在咫尺的气息确确实实地传了过来。

有些事情在近处反而看不清。我想起哥哥的忠告。虽然他是在说由梨子的事情,但一想到和泉,我却深切地感受到了此话的真意。我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要问和泉的联系方式。只是长井知道而我不知道,这个状态让我内心非常烦躁,就不由自主地就行动起来了,并不是说问来联系方式以后打算做什么。

呼,我轻轻吐出一口热气。

不一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和泉顺着楼梯下来了。她打开客厅门,手里攥着套有红色外壳的智能手机。

“久等了。”和泉说着,坐到了刚才的座椅上。

我们交换了包括邮箱地址在内的个人数据。之后我们不知为何,一时陷入了沉默。

和泉搬过来以后的一个月里,我们每天都在这里碰面。现在,和她待在客厅的时候,即使没有对话,我依然能感到一丝安逸。

“啊,对了。”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话题,叫出声音。“怎么了?”和泉疑惑。

“我哥最近上广播节目了。”

“是吗?我第一次听说。”

“嗯。他说有点不好意思让别人听到。——就是这个。”

我再次拿起智能手机,打开投稿到网站上的视频,然后把手机放在桌面上。那是执笔小说的文艺范儿搞笑艺人担任主持的广播节目,哥哥只是在漫长节目的某一环节里出演。我操作起时间条,拉到对应的位置。

应该就是这里了。我移开手指,哥哥爽朗的声音刚好传了出来。

“大家好,我是文学评论家坂本隆一。”

“哇,好厉害。是真的啊。”

和泉笑着发出惊叹。

“坂本先生现在在大学院研究哲学,同时还在各类杂志发表书评和评论……”

主持人语气轻松地介绍起哥哥,并没有提及父亲的事情。

哥哥以最近利用操控说话人的方式展开的文学作品增多的事情为基础,同时插入了角色消费以及时间循环等亚文化要素,轻快地展开自己对现在的文学状况的评价。

“真厉害啊。跟我们在学校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呢。健一听得懂隆一说的事情么。”

“勉强听得懂一半吧。我平时有读那个人的书评。”

“哦——”

播放了十分钟之后,“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点了一下屏幕,停止了播放。

“要是想了解更多的话,搜索隆哥的名字就好了。”我说道。

“我知道了。谢谢,我听得很开心。”和泉回答道。

“感觉又有学习的劲头了。那我先回去了。”

“嗯。”

和泉啪嗒啪嗒地拖着她的红色拖鞋离开了客厅。剩下一个人的我,举起杯子,慢慢地喝光了杯中的水。

然后我打开手机,默默地看起刚刚传来的和泉的个人资料。我点开其中SNS网站的链接,网页上出现了好几张和泉的照片。照片中有我不认识的人,和泉也展露着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看到这些,我不禁感觉和泉似乎离我很远。

但我想,这正是我们之间真实的距离吧。十七年来,我们一次都没有见过。以我们淡薄的血缘关系,甚至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相遇。只是一个月前,我们的生活突然有了交集。

这一个月,我和她亲近了很多。我从没有如此迅速地与他人变得亲密。然而即使如此,和泉来到我家之前的这十七年间,她在哪里,和谁,过着怎样的日子,我完全不知道。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我和她之间,有着一段短时间内无法填补的遥远距离。

☆ ☆ ☆

铃声响起,最后一排的同学在监考老师的指示下回收所有人的考卷。教室里迅速充满了放松与开放感。

三天的考试终于结束了。我“呼”地吐了口气,轻轻摇晃了一下因为学习和紧张而变得僵硬的肩膀。

社团活动也从今天开始继续进行。虽然外面乌云笼罩,但是还没开始下雨。因为昨天也是一日无雨,所以操场的状态应该没问题。

“坂本,走喽。”

将灰色运动包斜挎在肩上的长井来到我的桌前招呼。我点了点头,迅速地收拾起行李。

我们离开考试结束后的校舍,来到外面足球部平素放行李的储物处,在那里换上足球裤和训练服,以及钉鞋。

球场上已经有先到的队员们在踢球了。橘也来了,她正将红色的路锥从仓库里搬出来,但是四处不见由梨子的影子。

“和泉有说过她考试怎样了么?”

换上白色训练服的长井问着,从书包里拿出钉鞋。我看向长井,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大概只是随口提起。

“啊啊,听说考的不错。”我回答道。

“是吗。我还有点担心是不是打扰她学习了呢。”

之前就经历过的,这个好似嫉妒的、又难以言表的感觉再次萦绕在心头。我努力压抑着这份焦躁,回答:

“我想应该没有吧。她说她那天过得很开心。”

“那就好。”长井

松了口气似的说道。

我转头看向球场。橘似乎搬累了,将路锥暂时放到地上。然而,旁边的一年级学生都专注于传球游戏,谁都没有注意到橘。

“长井,我们去帮橘做准备吧。”

我看着一个人搬着沉甸甸的路锥的橘,如此提议。长井抬起头看了看,“嗯”地点了点头。等他系好鞋带,我们便来到球场,往橘的方向跑去。

“我来帮忙。”

长井伸手接过四个路锥。橘显得非常开心,表情顿时明亮起来:“啊,长井学长,谢谢你。”

“一年级的家伙谁都不来帮忙。还是长井学长人好呀。”

“不,一开始是坂本说来帮忙的。”

“坂本学长?”

橘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我:

“学长,你是不是吃了坏东西了?是不是学习太累把脑子弄坏了?”

“我助人为乐就这么奇怪吗?”

“因为坂本学长总是散发出一种‘谁都别和我说话’的气场嘛。之前去远征的巴士上,大家聊得那么开心,只有学长一个人一直戴着耳机听歌。”

“我才没散发那种气场。”

听到我与橘的对话,长井苦笑:

“但是,最近坂本感觉的确变亲切了。”

“这就算亲切了?”橘夸张地表示着惊讶。

我顾忌到橘的想法,留下一句:“我先走了。我去仓库把剩下的小路锥和路标盘拿出来”。就往足球部放球和小路锥的小屋走去。

我们一如往常地逐个完成训练项目。在球场的一角,由梨子和橘互相传着球。橘踢得歪歪扭扭的,人却精神无比。由梨子则几乎没有说话。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大家都耐不住七月的酷热而满身大汗。就在这时,乌黑的雨云和潮湿的狂风一齐扑面而来。

转眼间,雨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雨滴硕大,很明显是倾盆大雨的预兆。正练习射门的我们立刻中断社团活动,收拾起道具,手上没拿东西的队员则跑到有顶棚的行李堆放处。

我和附近的几个部员拾起足球抱在怀里,拼命朝仓库跑去。这期间,雨势越来越强,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平时乖巧可爱的橘抱着印有号码的马甲,尖叫着惊恐不已。由梨子抢过她手里的东西:“明香里你先回去吧。”

“对不起——”橘回答了一声,往校舍跑去。

我和其他几名男生拾起散落在球场各处的足球并收好,由梨子则将马甲和路标盘之类的收拾整齐。结束后,队员们离开仓库,开心地大叫着冲进看不清前路的雨幕中。雨这么大,呆在仓库里反而更好吧。我这样想着,站在入口处仰望天空。

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球场仿佛夜幕降临一般昏暗。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中,时而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天气预报里可没说过会下这么大的雨啊。一定是阵雨吧。下得这么大,很快就会停的。

我这么想着,重又看向地面,这时才注意到由梨子正站在我身旁。她看着天空,头发和衣服都被浇得透湿,白色的上衣紧贴在肩上,隐隐可以看到下面肌肤的颜色。内衣淡淡的蓝色,被胸部的隆起托举着浮现,我下意识地转开了视线。

“雨这么大,暂时待在这里比较好吧。”

我说道。由梨子没有回应,只是把目光转向我。然后她向前一步,握住仓库滑动门的把手。

由梨子用力地拉动有些生锈的滑门,门吱嘎作响,咚地一声狠狠关上了。没有电灯的小屋里霎时间一片漆黑,只有屋顶和墙壁间细小的缝隙透出一丝细小的光亮。我花了一些工夫才找到由梨子的身影,只见她双手抱胸,正直直地盯着我。

“怎么了?”

看到她不同以往的严肃气氛,我不由问道。

“……健一,你明明对和泉那么温柔,对我却那么苛刻。为什么?”

由梨子仿佛质问一般念出和泉的名字。我一时愣住了。不知道哪里落雷,外面响起地震般巨大的声音。

“啥?我怎么对你苛刻了?”

我为了声音不被雨声盖过去,大声问道。

“你叫我的时候总是‘你小子你小子(译注:原文「お前」,系日语中第二人称代词,语气不甚礼貌)’的,我吃肉的时候,还说什么会长胖,故意气我。”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你干嘛总是向着和泉?”

“我没向着她。”

仿佛无视我的辩解一般,由梨子一步一步朝我逼近。接着,她把双手放到我的胸口上,突然压了过来,我险些向后倒去。

“喂,别推我。”

“吵死了,闭嘴。”

由梨子压得更加用力。正当我想大声喝止她时,她突然踮起脚尖,将脸庞凑到我的面前。

瞬间,我的嘴里,柔软的温度,随着雨与汗水的味道,一齐扩散开来。

沾着水的嘴唇碰触在一起,从微微张开的口中传来由梨子湿润的气息。口腔里,舌头与舌头轻轻相触。由梨子的舌头惊人地柔滑。

无限延长的这一瞬间,只有重重地敲打着仓库屋顶的雨滴声未曾断绝。

我们到底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只有短暂一瞬,还是过了好几秒。

终于,胸口“咚”地被重重一推,失去力量的我向后倒去,狠狠撞在身后的架子上。我一时喘不上气,不由得咳嗽起来。由梨子用愤怒般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她解开绑成一束的头发,转过身去,用力拉开仓库的门,然后一头冲进了渐渐转小的雨幕中。淋湿的头发沉重地摇动着,在水泥地上甩下雨滴一样的水珠。

☆ ☆ ☆

雷雨渐弱,大雨洗刷后的球场泥泞不堪,我们很快便解散了。我脱掉湿透了的球衣,用毛巾擦干身体,换上校服。之后我离开人群,一个人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飘着小雨的球场。

嘴唇和舌尖上残留着由梨子的触感。那柔软的感觉无数次在头脑中回放,鲜活得似乎仍在体验。但与此相对,现实感却极其稀薄。我感到难以呼吸,仿佛空气被抽走一样。眼前的世界和方才的片刻重叠在一起,让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喂,坂本,你身体不舒服吗?”

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我却只是“呃”地发出疲累的回应。只见长井和其他几个队员正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不,我没事。”

听到我这么说,长井他们虽露出在意的表情,不过还是“是吗”地应了一声后离开了。

等了一会儿,雨停了,天空迅速明亮起来。乌云散去,夏日的火红余晖狰狞地涂遍了空中。球场上散布的积水反射着阳光,空气中划出淡淡的彩虹。

队员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但我却丝毫不愿动身,只是静静地望着夏日的天空。

将夕阳黄色的光芒折射向四周的闪亮彩虹渐渐淡去,直至完全融入落日的火红中。这时,我才终于站起身来。

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不只是足球队员,田径部、网球部等在操场上活动的社团成员,应该已经全都回去了吧。

我拿起行李,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自行车停车场走去。周围自行车的数量同早上相比少了大半,其中没有由梨子的车。我解开车锁,怀着沉重的心情,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踏上归程。

回到家,门口和泉的皮鞋一如既往地摆放得整整齐齐。见此,我不知为何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脱下鞋子,穿上自己的拖鞋。

打开客厅的门。里面没有开灯,似乎谁也不在。初夏漫长的傍晚已近终幕,家具的轮廊在昏暗中变得模糊,仿佛即将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我感到了人的气息。

门旁的沙发上,和泉静静地坐着。但是,此时的她歪着脑袋,闭着眼睛。傍晚的静谧里,响着她规律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

最近她的房间一直灯火通明直到深夜。她的考试好像也是今天结束,大概是松了口气之后禁不住劳累了吧。

和泉仍然穿着校服。她的裙子微微上翻,露出一丝雪白的大腿。她平时就是如此毫无防范——不过求求你,至少现在不要这样。我在心中如此默念。

我展开沙发边叠好的毛毯,尽量不惊醒她,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我深深地、缓缓地长舒一口气。看到香甜地睡着的和泉,我不禁开始觉得,先前与由梨子在黑暗中发生的那件事仿佛是一场梦。但同时,仍然残留在身上的由梨子微酸的汗味和舌头柔滑的触感,却是那样真实而鲜活。

我走出客厅,轻轻关上门。

进入浴室,让热水从脑袋上冲下。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由梨子浑身湿透的身影,不由感到胸口一阵揪紧,难以呼吸。

我知道她是女生。我是知道的。但我是第一次用身体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一事实。水滴从身上滑落到地面,汇成一股水流,卷入排水口。

我走出浴室,擦干身体,换上居家服。洗过澡,身体变得相当舒缓。我蹑手蹑脚地,注意不惊醒客厅里的和泉,走上了

楼梯。

七月漫长的夕阳尚未完全隐去,深橘色的余辉从窗口倾泻进来,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脊沉浸在深深的阴影里。

初夏的傍晚一片静谧,连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迟缓。我忽然觉得,这轮夕阳永远不会落下。

打开窗户,来到阳台上。雨后的街道反射着阳光,傍晚的各种颜色化成渐变的水彩点缀在空中,空气似铄石流金般闷热。

远处,响起了蝉鸣声。

我忽然察觉到,梅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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