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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成长在苏格兰高地的乔斯林兄弟头一次看到大海。一五四三年。哥哥亚兰十七岁,弟弟洛伊十五岁。
自断崖俯视的大海,从被巨刃剖开的伤口喷吐出泡沫,大声咆哮着。
兄弟俩加入了约两百多人的战士集团队伍。
战士集团——gallowglass,这原本是盖尔语,意指年轻的战士,但肩负长矛前进的战士集团成员并不全是年轻男子,也有中年到初老的年纪,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者。每年五月到十月的战争季节,他们便会受雇于爱尔兰的族长。战争,与掠夺几乎是同义词。
统率战士集团的队长,各别效忠于特定的族长,或是联姻,以建立信赖关系。这是自两百多年前便延续至今的关系,因此其中有些队长甚至带着整个战士集团在爱尔兰定居。队长受到氏族与部下莫大的尊敬,这是与任意更换主人的佣兵集团——redshank不同的地方,战士集团的队长与者鸟战士皆引以为傲。
乔斯林兄弟与其他十余人是新加入的小伙子。
菜鸟就和两兄弟一样,大部分都是牧童。他们擅长照料羊群马匹,却对大海一无所知,即使习于操作强弓,但火绳枪别说摸过,连看都没看过。
之所以加入战士集团,参加英格兰及爱尔兰等欧洲大陆诸国的战争,是因为这对于以牧羊和狩猎维生的高地贫穷男子而言,是最容易维持生计的手段之一。论贫穷,爱尔兰与高地是半斤八两,但爱尔兰族长之间纷争频仍,还必须抵抗英格兰派遣而来的行政官、军队、殖民者,与他们作战,因此不乏雇用战士集团的雇主。同时在骁勇善战方面,高地男子一向享有美誉。
战斗中会使用火绳枪,也开始使用昂贵的燧发枪,但战士集团在传统上主要被当成长矛队运用。逐渐落伍的弓、弩、战斧等等,也是他们擅长的武器。
两兄弟也是,手上拿着长弓与弩,腰带上悬着箭筒和短剑,亚兰斜背一把全长超过一公尺的双刀斩剑【※Claymore,亦称为双刃大砍刀,或译为大剑。】,洛伊扛着大盾,一身古色古香的传统武装打扮。附钩的坚韧皮革腰带亦兼做拉弩时的装置。此外,他们还带着塞了随身物品的袋子。是从病死牛身上剥下皮后,亲手硝制而成。
只要是受雇于爱尔兰族长,装备老旧、不熟悉操作枪械这些都不算是缺点。因为各族长的军备本身,也远远落后于英格兰、西班牙、法国等大国,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长弓与弩是两人平日狩猎惯用的道具,但亚兰腰间的腰带,以及洛伊背上的大盾上渗透着血迹。
那是去年加入战士集团,未能生还归来的牧童伙伴之一——库涅德的遗物。
今年春天,相当于副队长的男人把这些东西带来交给兄弟俩,邀他们代替库涅德加入战士集团。由于战士们或是上了年纪、或是负伤而无法战斗,又或是死亡,队长每年都必须补充缺额。
苏格兰有好几个战士集团。每个战士集团的统率者都会与爱尔兰的族长缔结契约。
一般惯例,薪资为每三个月一头阉牛。兄弟俩的老板答应放他们离开。如果从五月开始工作两期,一直到十月,就等于两个人拥有四头牛了!虽然是一笔惊人的财产,但并不会进到兄弟俩的口袋里,而是被老板赚走了。老板是把他们兄弟卖给了战士集团。
副队长给了两人一些钱打点,因此亚兰请铁匠打了一把斩剑。但亚兰并不知道,斩剑是贵族才有资格持有的物品,战士匹配不起。
一行人沿着岩石,走下崎岖不平的海湾。他们的头顶,鸟儿们正伸展着翅膀,不即不离地盘旋飞舞。
两艘船身细长、动作敏捷,船首有着尖长撞角的桨帆船【※Galley,以帆和桨为动力的大型帆船。】正在等待他们上船。
在战士集团的队伍踩踏下,登船板大大地挠弯,白色的水花甚至打湿了他们的腰。突出的海角拥抱海湾,尖端处弯折与水平线平行,构成天然的防波堤,但即便如此,桨帆船还是上下左右猛烈地摇晃。
船尾与中央耸立着两根桅杆,上面的大三角帆卷收在帆桁上,桅杆顶端的细长蓝旗在烈风中拍打着。
从船首楼至船尾约五十公尺,突出的撞角有将近四公尺长。宽度最广的地方约六公尺,中央被一条通道所贯穿。沿着两舷并排的划座上各别躺着粗长得吓人的船桨,长度约有十公尺多,有一半伸出海中。
船首与船尾各别设置了一门加农炮。大炮也是亚兰生平初见,因此觉得很稀罕。中央一带绑着几艘可以数人划动的小舟,是在细木骨架贴上兽皮,再涂抹焦油固定的轻型小舟,称为卡拉哈【※Currach,爱尔兰传统小舟。】。
船首楼站着一名威严十足的魁梧红发男子。下了马第一个上船的队长与红发男子相互拥抱。接着队长乘上另一艘桨帆船。副队长有三名,其中一名随着队长离开了。
爱尔兰的船员朝战士集团的高地男子投以亲昵的吆喝声,挥手表示欢迎。
他们彼此用盖尔话交谈。
过去占据欧洲中央地带的凯尔特民族随着罗马的支配扩大,逐浙失去自己的语言和宗教,但凯尔特族的其中一支盖尔人,留存在苏格兰、爱尔兰及威尔斯各地。
十六世纪的今日,英格兰对局边地区的支配力日益强盛,即使在苏格兰,与英格兰接壤的南部低地也失去了盖尔的风俗语言,但高地的战士集团以及爱尔兰的船员们,无论风貌也好、服装也罢,都肖似令凯撒尝尽苦头的古代凯尔特战士。披头散发,将脸都涂成蓝色的凯尔特战士,他们视死如归的模样,令凯撒望而生畏。
定居在爱尔兰岛上的盖尔人,没有遭到罗马人侵略。
圣派翠克【※圣派翠克(St. Patrick,约三八六~四六一),五世纪时爱尔兰的基督教传教士,将基督教信仰带到爱尔兰,为爱尔兰的主保圣人。】带来的基督教,与盖尔族的古老神只融合在一起。
而今,盖尔语的使用及盖尔的风俗,都在英格兰政府的命令下被禁止,然而盖尔爱尔兰人中遵守这项禁令的,至多只有效忠英王亨利八世,被册封英格兰爵位、封地获得保障的贵族而已。
乔斯林兄弟把行囊放到船舷通道上。船上没有特别为战士集团安排的空间,因此众人各自在船舷与中央通道找空位坐下。
洛伊吹了声口哨,一只在空中展翅飞翔的猛禽飞至他戴着皮革护手的手臂上。
亚兰随手摸了摸船桨。他试着推动,但船桨纹风不动。
喂,小子!有人呼唤。
「你能把我抬起来吗?」那是个彪形大汉。「那只桨比我还重呢。」
男子脸庞的下半部,全被从鬓角延伸至下巴的卷胡子给淹没了。
亚兰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凭靠在扶手上,望向画出弧形的水平线。
喂!声音又响起。巨汉坐在划座上,拍了拍隔壁座位,叫他去那里坐。空间足够三个人坐下。
亚兰没有理由拒绝,所以照着他说的做,结果巨汉双手抓住船桨,把桨拾升至海面。
「你划划看。」
「我不是被买来当桨帆船奴隶的。」
「欧马利的船员全是战士,全是划桨手。会用奴隶划胎的只有地中海跟巴巴利那些海盗。西班牙也是呐。奴隶得三个人联手才划得动一根桨,但欧马利的男人一个人就够了。」
划座上没有平甲板。这是为了遇上战斗时,划桨手也可以立刻跳上敌船厮杀。巨汉这么告诉亚兰后,指了指洛伊的大盾说:「如果我没看错,那是库涅德的盾吧?」
「你认识库涅德?」
这时一名年纪与洛伊相仿的少年靠上来,问洛伊说:「那是你的老鹰吗?」
不是战士集团的成员,而是船员之一。旁边还跟着另一个红色卷发的小孩,年纪约莫十岁上下。
「这不是老鹰,是隼。」洛伊不悦地纠正。
「给我。」
「不行。」
「想要的东西就用抢的!」少年话声刚落,拳头已经朝洛伊的下巴挥了上去。
虽然是出其不意的攻击,但洛伊勉强闪开了。
「这是我们的规矩。不想被抢就反抗!」
巨汉等周围的船员都笑着看着这一幕。
洛伊重新站定,准备动手开打的时候,一名经过船舷狭窄通道的船员大吼:「别挡路!」
「要打架去海里打。小心我把你们扔下去!」
少年罢手了,所以正准备在弟弟情势危急时帮他一把的亚兰也放松下来。
「我从小鸟的时候就开始养了。」洛伊说。「它只跟我一个人好。就连亚兰都搞不定它。」
少年哼了一声,朝洛伊的肩膀一撞,就要离开,瞬间却尖叫一声,捂住了脸。鲜血从他的指缝流了下来。隼展开翅膀,威吓似地张开嘴喙,洛伊连忙抱住它安抚。少年猛冲上来,手中拿着出鞘的短剑,刀尖深深地陷入被洛伊抱住而动弹不得的隼的胸膛。
「是它攻击我的!」少年喊道。「所以我要杀了它!我杀了它是正当的!
少年的声音化成惨叫。是爬上扶手的红发孩子从背后扯住了他的头发。
「德纳尔想要拔隼的尾巴羽毛。」孩子尖细的嗓音响起。「像这样。」她用力比画。「所以隼才会生气。」
「真的吗?」洛伊逼问那孩子。
「我看到了。」那孩子点点头。
「你居然帮这家伙说话?葛洛妮!」少年脸色大变。
葛洛妮……。是女人的名字,亚兰感到讶异。头发剪到肩膀以上,双耳处的头发各绑成一条细辫垂下,腰带插着短剑,那副模样怎么看都是个男孩。
「我看到了。」葛洛妮再一次斩钉截铁地说,用力扭绞手中的头发拉扯。「你想要像这样拔掉鸟的羽毛。」
洛伊把隼的尸体塞进亚兰手中,扑向少年。两人个子差不多高,少年更要丰腴一些。如果不是号角和鼓声宣告出航,他们疯狂的扭打肯定没完没了。
「好了,杜达拉要说话了!」巨汉说着,把两人扯开。
「我是黑橡木——杜达拉·欧马利。」站在船首楼的红发男子以不输给风声的了亮嗓音说。「是负责载运你们战士集团的船长,也是欧马利一族的族长。」
杜达拉·欧马利番红花色的衬衫上罩着皮革背心,那头及肩的红色卷发宛如在风中舞蹈的火焰。象征族长的长披风在肩处以金色别扣固定,在海风吹拂下,如猛禽的羽翼股展开飞扬。
杜达拉·欧马利举起右手,轻招了一下。他叫去的是刺杀洛伊的隼的少年,以及扯住少年头发的孩子。
亚兰把隼的尸体还给洛伊了,但腾出空来的手从背后架着弟弟。因为显而易见,如果不架住洛伊,他肯定会冲上去把对方揍个半死。
两年前的事了。激烈的暴风雨过境后,洛伊带着弓箭进入森林,查看设下的陷阱有没有兔子落网,回来的时候怀里却抱着一只雏隼。他说鸟巢毁坏,掉在树下。
少年与孩子沿着船舷通道去到船首,爬上船首楼后,杜达拉让他们站在两侧。
少年的左颊一片血污。可以看出他正指着洛伊,向杜达拉说明状况,但一般的音量,没办法传到亚兰所在的地方。孩子拉扯杜达拉的披风吸引他的注意,说了些什么。
「我要向新来的诸位战士介绍。」杜达拉一手高高抱起孩子说:「这是我的女儿,葛兰纽艾儿。」接着他把手搭在少年肩上,「这位是依据习俗,寄养在我这里的欧弗拉赫提族长的儿子——德纳尔·欧弗拉赫提。」
依据爱尔兰自古以来的风俗,为了巩固同盟关系,主要部族的族长之间,会将儿子送出去当养子,或是收养其他族长的儿子。
德纳尔脸上被隼的爪钩撕裂的伤口虽然淌着血,但他没有皱眉歪脸。杜达拉甩开披风,用短剑刀锋割下衬衫衣角,交给德纳尔。德纳尔把破布按在脸颊上,布一下子就染成一片鲜红。
去吧!杜达拉·欧马利扬起下巴,就像在这么说。德纳尔沿着中央通道往船尾走去。
他一边经过,一边瞪着船舷通道的洛伊,进入船尾楼底下的空间。
「底下有医生。」巨汉告诉亚兰。
「你们战士集团将分乘两艘船。」杜达拉的声音响起。孩子被放到地上了。
「坐上这艘桨帆船『费奥纳号』【※The Fianna,凯尔特神话中著名的骑士团。】的各位,一部分将被分配给欧马利一族的宗主麦克威廉·巴克,其余的将为欧弗拉赫提效力。德纳尔·欧弗拉赫提将率领着战士集团,在这次航行的最后,回到布诺温城的父亲身边。另一艘船『梅伊芙号』【※Maeve,凯尔特神话中康诺特的王后。曾因为与丈夫争论谁更加富有而引发战争。】的战士集团,将为阿尔特斯的领主欧尼尔家效命。顺利的话,两天就能抵达阿尔斯特的港口。『梅伊芙号』会在那里送出战士集团,『费奥纳号』的船员也稍事休息,并补充粮食与淡水后,两艘船都返回我的领地。说明完毕,现在立刻出航。划桨手各就各位!」
粗长的船桨伸人海中。
「起锚!」
垂在突出的船首两侧的锚索被卷上来。
杜达拉·欧马利用力挥舞高举的手臂:
「启程!」
船尾楼的一人吹起哨子,同时其他人将有木框围绕的沙漏翻转过来。那是个高达数十公分的大沙漏。细沙化成丝线,「时间」逐渐累积在玻璃容器底部。
配合鼓手的鼓声节奏,将全身力量注入沉重的船桨划动的,只有前半部的划桨手,后半的人正在休息。巨汉也托着腮帮子。
「不急的时候,都是一半一半轮流划。」巨汉告诉亚兰。「沙漏翻转三次就换边。」
巨汉用拇指比比自己的胸膛,自我介绍:「我叫欧辛【※Ossian,此名亦译为莪相。源自于凯尔特神话中的知名英雄及诗人,为爱尔兰英雄芬恩·麦克库尔之子。】。」
「这艘船叫『费奥纳号』吧?」亚兰问。巨汉欧辛应着「没错」,露出仿佛嘴巴占据了整张脸般的笑容,用力拍打亚兰的肩膀。「所以就算船沉了,我还是会活下来。」
苏格兰与爱尔兰的盖尔人拥有相同的神话与传说。传说中,太古时代,以芬恩·麦克库尔【※Fionn mac Cumhaill,凯尔特神话中最知名的传奇英雄。盖尔语史诗《芬尼亚传奇(Fenian Cyle)》中的主要角色,费奥纳骑士团领袖。】为首领的费奥纳骑士团留下无数辉煌的事迹后,在加布拉的激战中灭亡了。只有芬恩·麦克库尔的儿子欧辛一个人幸免于难,将父亲与战士们的故事流传后世。
亚兰也报上名字,指着弟弟告诉欧辛「他叫洛伊」。
欧辛细细端详兄弟俩,又大笑起来。「还没出海就先打了一仗呐。看你豪迈地搞得浑身是血。」
隼的伤口淌出来的血,从两人的亚麻衬衫扩散到手臂上。
即使听到欧辛说笑,洛伊依然紧抿双唇,亚兰也笑不出来。
船只开始前进,摇晃得益发剧烈了。船首高高抬起,下一秒钟又往前栽去。水花四溅。
洛伊拔刀出鞘,让亚兰赫然一惊。他以为洛伊要冲去找在船尾楼接受包扎的德纳尔算帐。必须阻止他才行。
孩子凑到洛伊身边来了。她凭靠在船舷,用一种「你在做什么?」的眼神仰望着洛伊。
洛伊用刀尖割下两根隼的尾翎,把其中一根插在孩子太阳穴两旁的细辫子上,另一根插进自己的发中,然后把隼的尸体抛人大海。鸟尸没有立刻下沉,像废木般漂浮着。
「你把隼的灵魂分给我?」
孩子抚摸着尾翎问,洛伊微微点头。
孩子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葛洛妮。」「洛伊。」洛伊回答。孩子转向亚兰说:「葛洛妮。」亚兰应道:「亚兰。」
孩子伸出手来。洛伊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亚兰也照做。然后孩子的掌心不经意地向上翻,亚兰摸到满满的茧,粗硬得完全不像小女孩的手。
德纳尔从船尾楼出现,经过中央通道走来。他的脸有一半裹上了布。
要过来船舷,必须经过从桅杆根部左右延伸的通道才行。亚兰和洛伊以为他要来做个了结,都戒备起来。
就在这时,桨帆船的船头就像用后脚站立的马一样高高抬起,接着一阵反弹,冲下水的陡坡。眼前是耸立的蓝黑色浪壁。来到外海了。这让亚兰体认到,刚才海湾里的波浪根本是小孩子玩水。
强风扑打上来。亚兰紧抓住船舷的扶手。他转头看孩子,她轻轻抓着扶手的立柱,打开双脚维持平衡,一脸满不在乎。
洛伊跌坐在船舷通道上。
「要吐就吐进海里啊。」大屁股镇坐在划座的欧辛笑着说。「别把船里弄脏了。」
呕吐的不只洛伊一个人。每年乘船往来的战士已经习惯了,但草原土生土长的菜鸟们,是第一次接受浪涛的洗礼。
一道格外凶猛的巨浪从头顶袭来。冲击大到好似被一束带着绳结的绳子鞭在背上。全身被一大团白沫给罩住了。
浪涛离去时,也冲去了所有的脏污。浑身湿淋淋的,就仿佛置身豪雨之中。
迎面被风推挤,又被浪涛压迫,船是不是正在往后退?正当亚兰这么怀疑的时候,杜达拉·欧马利不输给风浪的大嗓门传来:「全员划桨!」坐在后方划座的船员同时抓住船桨。
配合大鼓的节奏,船员厚如皮革的皮肤底下,从肩膀到手臂的肌肉宛如具有意志的生物般隆起、扭动,覆盖胸膛的卷毛两三下便开始淌下汗水。
洛伊趴伏在通道上,紧紧地抓住扶手,葛洛妮开心地指着他笑:「乌龟!」是因为洛伊背上的盾看起来就像龟甲,但亚兰和洛伊都没有实际看过乌龟。
「风向变了。扬帆!」
船员转动绞盘,几乎与船身同长的巨大帆桁斜斜地升起,绑在上头的大三角帆被风吹饱。帆桁的一端高高地指着天,另一端靠近甲板,与帆桅形成一个斜斜的十字。杜达拉指示帆的方向后,命令「划桨手休息」,鼓声止息,长桨的柄约三分之一被拉进船中。
虽然动力由船桨换成了船帆,但船只的摇
晃也不是就因此平静下来了。船速加快,风浪也变得益发猛烈。亚兰东张西望,担心那轻盈的小孩会不会被强风给吹走,发现葛洛妮正安坐在欧辛立起的膝盖间。
船员就好像置身于平地。
「怕吗?」欧辛怪笑着说。
「你们不怕,」亚兰应道。「所以应该没事。从你们的态度可以看出是不是有危险。你们笑得出来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一起笑。」
「这船这么大,」葛洛妮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说。「不会被这点小浪打翻的。」
「葛洛妮总是划着卡拉哈在克鲁湾到处跑。」欧辛指着固定在桨帆船中央一带,如树叶般的小舟说。「不过这是第一次参加来回苏格兰的长途航行吧?」这句话是对葛洛妮说的。「是她擅自钻进船底跟来的。」然后他对亚兰说明。「发现的时候船已经出海了,杜达拉也只能允许她同行。虽然是狠狠打过一顿屁股后才答应的。」
「还有点痛呢。」葛洛妮说。「杜达拉都不手下留情一点。」
「你不会晕船吗?弟弟倒一直是乌龟。」欧辛笑道,然后问亚兰会游泳吗?
「会。不过没下过海,只在湖里和河里游过。」
边缘镶上金红夕照的云朵层层缭绕,转为暗色,再化为黑夜。值班船员每隔四小时轮流监视,其他人则睡觉休息。
没有空间供身体伸展躺下。能够坐在划座的空位算是运气好,其他人只能勉强在挤得进身体的隙缝间坐着。划座与龙骨间设有船舱,分为炊事区、粮仓以及火药库等等。也有些战士在船舱里靠在成捆的船货上睡觉。在杜达拉·欧马利的桨帆船上,战士集团就是被运搬的货物。
亚兰与摊成乌龟后动弹不得的洛伊一起仰躺在船舷通道。在欧辛的膝间感到局促的葛洛妮插进乔斯林兄弟之间,如果有人想要把她带进船尾楼的房间,她就全力抗拒,但现在已经发出睡着的呼吸声了。被她莫名其妙地黏上了。亚兰拿起洛伊的盾,重新放在葛洛妮身上盖好,遮挡风浪。
他发现只要风向维持一定,船体的摇晃便十分规律,便委身于被抬起又摔落的律动。
大三角帆发出隆隆巨吼,宛如与风格斗的猛兽。
在海上仰望的星辰看起来与高地的草原并无二致,这令亚兰涌出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感情。若要单纯地表现,那是被星星守护着的纯朴幸福感,但背后存在的是深深的敬畏与感动。
亚兰拥着斩剑,在安详中入睡。
刺眼的朝阳将眼皮染成红色,令他清醒时,船已经收起风帆,再次由划桨手划桨前进。只有前半部的船员在划。
从太阳的位置可以看出船正在往南前进。风感觉就像从四面八方吹来。刮过高地草原的风也十分强劲,但与海风相较,亚兰觉得更要柔软许多。海风里带着细针,会扎进皮肤。这里没有他所熟悉的青草香与羊骚味。
身处规律的鼓声、拍打在船腹的浪涛声、男人休息的谈笑声中,尽管被喧闹所包围,亚兰却感觉处在不可思议的静谧之中。
他们分到装在木碗里的野燕麦粥和腌鲜鱼,亚兰狼吞虎咽,洛伊却趴在船板上,一动也不动。
葛洛妮啃着鲜鱼来到亚兰旁边。感觉她像要被风卷走了,亚兰伸手搂住她的腰撑住她。
「又在当乌龟了。」葛洛妮指着洛伊取笑。
背后传来带着露骨轻蔑的笑声。「活该!」德纳尔傲慢地说,故意走过船舷通道,一脚踢开盖在洛伊身上的盾。德纳尔的脸有一半依然包裹着布。
结果德纳尔又惨叫了。亚兰知道,是洛伊在盾底下抽出了短剑。德纳尔的脚踝流出血来。
但亚兰的视野一下就被欧辛庞大的背影给挡住了。欧辛以异于他魁伟体格的机敏动作从划座上站了起来。
他把洛伊和德纳尔的脖子各别架在两胁里。
「要打就去船底打。不可以动刀。」欧辛说。「噢,有空的人要不要来看好戏,赌个一把?」接着他向周围的人提议说。「德纳尔,不要乱动。喂,谁来帮德纳尔绑住伤口。」
亚兰心想替弟弟擦屁股是自己的责任,走到德纳尔旁边蹲下来,割下衬衫衣摆,用力绑住他的脚踝。德纳尔用没有受伤的脚踹开他的胸口。
打不起来的。亚兰心想。虽然不清楚德纳尔的战斗能力,但如果洛伊身体状况没问题,应该还可以拼个势均力敌,或是得胜。但洛伊上船之后便不吃不喝,几乎是半个病人。
亚兰就要制止,反而是葛洛妮先插口了。「跟晕船晕到连站都站不稳的人打不公平。等上岸之后再打吧。只要踩到泥土,晕船马上就会好了。」
「我受伤了!」德纳尔回嘴。「一个病人,一个受伤,很公平啊!」
「我要打。」洛伊以无异于呻吟的声音说,但欧辛一放手,他立刻瘫软在地上。
「干吧!干吧!」船员起哄着,欧辛抓起两只空碗递向他们。「赌德纳尔的投右边,赌洛伊的投左边,下注罗下注罗!」
我替洛伊上阵,亚兰想要这么说,但还是克制下来。如果他这么做,洛伊绝对不会原谅哥哥。
欧辛就要带着下注的船员走下船舱,德纳尔制止他说:
「船舱空间太小,一堆看热闹的进去,就没空间决斗了。」
说的也是,船员彼此点头。
「不过需要见证人,这是赌注嘛。」欧辛说,葛洛妮接口:「我来。」
「小孩子不行。」德纳尔冷冷地说,指名附近的一个人:「达默特,你来。」那是个年纪看起来和亚兰差不多的年轻人,鼻子到脸颊有一片淡淡的雀斑。
「不可以偏袒德纳尔啊。」赌洛伊赢的一个人说。达默特头也不回,随着德纳尔离开。
亚兰不想加入赌注,凭靠在扶手上。旁边感觉到人的体温,转头一看,发现葛洛妮与他并站在一起。她的个子只到亚兰的腋窝。
他不习惯有小孩子亲近他。围绕在亚兰身边的除了弟弟以外,就只有几个牧童伙伴、羊群及牧羊犬而已。
「你喜欢看打架?」
「最喜欢了。我也喜欢赌博。我赌运很强。」葛洛妮说。「不管是打牌还是玩骰子都很厉害。」
「你赌哪边赢?」
「德纳尔。」
「德纳尔很强吗?」
「很强。而且洛伊晕船了。」
「就算一又了伤,德纳尔还是比较强吗?」
「很强。达默特更强。我还是去看一下好了。」葛洛妮就要往舱口走去,被欧辛一把拦住了。「很危险,不要去。交给达默特吧。」
「达默特可能会作弊。」
虽然亚兰要自己不去干涉弟弟的决定,但得知还没开打就已经东倒西歪的洛伊会碰到更惨的遭遇,令他觉得仿佛心口狠狠挨了一拳。如果洛伊被打得落花流水,不管这场架公不公平,我无论如何都会冲出去,把德纳尔痛揍一顿吧……
德纳尔是族长的养子。如果洛伊让德纳尔受了不可挽回的重伤,或许他会遭到欧马利的族人围殴。到时候自己非保护弟弟不可。
亚兰靠在船缘,闭了眼睛半晌,但听到葛洛妮说「达默特是德纳尔从老家带来的侍从」,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扶手。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我赢了!」德纳尔从舱口现身。后面跟着见证人达默特。
德纳尔的额头贴着汗湿的头发。
「分配赌金罗!」欧辛倒出其中一只碗。赌洛伊赢的人不多。「也赢不了多少嘛。」
亚兰连欧辛的声音都听不进去,急忙冲下舱口狭窄陡急的梯子。
对于熟悉了明亮的眼睛,船底是一片漆黑。渐渐地眼睛总算习惯,依稀可以分辨出卷起的预鲭帆和索具等等。亚兰看出弟弟倒在地板角落。地板不停地前后左右倾斜,而洛伊的身体也随之滚来滚去。没有滚出太远,是因为他的身体被绳索绑住,另一端系在支柱上。洛伊全身被扒个精光,绳索磨破了皮肤,脚下积着血泊,随着地板倾斜流向四面八方。
亚兰在洛伊旁边蹲下,抽出短剑插进绳索间割断。德纳尔在洛伊的脸颊和脚踝割出了和自己一样的伤。亚兰一边为弟弟擦拭脸颊流下来的鲜血,一边低语:
「我去替你报仇。」
「决斗前就说好了。」洛伊开口。「赢的人可以剥光输的人绑起来。所以,已经结束了。」
「他是把你绑起来之后才弄伤你的吗?」
那岂不是形同拷问吗?该责备的对象是德纳尔,亚兰的语气却像是在怪弟弟。
他为洛伊包扎好伤口,说:「船上好像有医生。」
「故乡又有医生了吗?」洛伊冷漠地应道。
都是住在悬崖洞穴的女巫用药草为他们疗伤治病的。
「不要管我。」洛伊赶走哥哥。
亚兰捡起掉在地上的尾翎。被灰尘和鲜血弄脏了。
有时候人不打不相识,但看在亚兰眼里,洛伊与德纳尔似乎在避着对方。
第三天,船只抵达了阿尔斯特的港口。深湾的人口狭窄,两侧耸立着监视要塞,构成关卡。船只暂时停下,接受盘查,然后被放行进入湾内。宛如巨大湖泊的峡
湾岸边有众落。
两艘桨帆船在突出的码头两侧下锚。几条绳梯从船舷及撞角放下,众人沿着梯子下船。
踩到土地后,洛伊恢复了精神。
两年前——一五四一年,都柏林议会承认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为爱尔兰国王。主要的盎格鲁爱尔兰人及盖尔人族长群起反抗,遭到武力镇压。
以阿尔斯特为领地的欧尼尔家是世居此地的盖尔大族,但领主孔恩,欧尼尔效忠亨利八世,被授予了泰隆伯爵的封号。
全副武装的欧尼尔麾下部属竖起旗帜,前来接收战士集团。「梅伊芙号」的战士集团将身上的破烂衬衫换成分发下来的番红花色衬衫,上面再套上长衣,披上粗布披风。这是泰隆伯爵战士集团的正式服装。战斗的时候,再穿上锁子甲和头盔。众人扛起长矛,在引领下出发前往要塞。
「费奥纳号」上的众人则要在这里休息两三天,直到准备妥当,再次出海。
「Beannacht De ort! (上帝祝福你!)」出发的人与留下的人互道祝福。
起居的地点仍是在船上,现在帆桁放下了一半,以叠成半月形的风帆来避风,但白天的时候,战士集团的行动不受限制。港口有两三家兼酒馆的旅店,这类地点当然有做船员生意的妓女,亚兰与洛伊一同在酒馆桌旁坐下。
洛伊的脸有一半仍蒙着布,一只脚也用布包扎着。德纳尔也是同一副模样,因此如果两人出现在同一家酒馆,或许会是颇为滑稽的一幕,但德纳尔与达默特一起留在船上,没有下船。停泊期间,必须修补船身、补给粮食与淡水等等,有许多工作要忙。
酒馆也有餐点,但菜色乏善可陈,是与亚兰在故乡吃的没什么不同的野燕麦粥和乳酪。不过亚兰也从未尝过山珍海味,这些就让他很满足了。洛伊也恢复了食欲。
妓女没有几个,男人争相抢夺。忙完船活的船员也进了酒馆,狭小的店里人声鼎沸。
一个女人插进亚兰和洛伊之间坐下,大剌剌地问他睑上怎么包着布?两人不吭声,她便调侃是不是得了什么糟糕的病,脸部溃烂不能见人?她嘲笑高地的男孩应该只有跟羊屁股谈情说爱的经验,撩起裙摆,把亚兰的手夹在大腿间,又搂住洛伊的头,把他的脸按进隆起的胸脯,最后把他们带到铺了稻草的凹间去,一人迎战两人。
满足了两人,索走了一笔钱后,女人又去招揽别的客人了。
这下被招揽入团时拿到的钱,所剩余的全花光了。
两人坐在稻草上发着呆,「过来呀。」这时小孩的声音响起。「洛伊、亚兰!」小辫子上插着隼羽的葛洛妮向两人招手。她与欧辛和其他两三个欧马利族人坐在同一桌。
洛伊没有动,但亚兰听她的话到桌边坐下。
「给你。」
「什么?」
「这个。」
葛洛妮打开拳头。长满了茧的坚硬掌心上搁着三颗四方形的小玩意。
「这是什么?」
「你连骰子都不知道?」葛洛妮目瞪口呆地说。「高地人都不赌博的吗?」
至少亚兰这些牧童没玩过这个。更何况,没有人拥有多少「自己的东西」可以拿来赌。
他拿起六面刻着不同黑点的「骰子」端详。
「教你最简单的。」
葛洛妮一把握住三颗骰子,扔到桌上。
「上面的点数总共多少?」
「……十三。」
「你啊,不那样用手一一指着就不会算吗?两个六、一个一,一眼就看出是多少了吧?」
「羊只都是这么算的。一只一只数。」
「你试试。」葛洛妮把骰子放到亚兰掌上。
亚兰握住再扔出。
一、二。三、四、五、六。七……
亚兰没有出声,没有用手指,而是在心中默默计算。不过他用左指摸着右指确认。
「九。」最后他说。
「数目大的人就赢。我赢了。会玩了吧?」
「会了。」
「很简单吧?」
「嗯。」
「还有很多种玩法,不过就先玩这个吧。这回是赌真的唷。」
葛洛妮从暗袋里掏出零钱放在桌上。
你也拿出来,她催促。
「我没钱。」亚兰说。
「拿那个赌。」葛洛妮指着亚兰的斩剑说。
「不行。」
葛洛妮又掏出零钱。「借你。」
「如果我赢了,」然后葛洛妮说。「我就收你当我的侍从。到欠债还清以前,都没有薪水。」
「如果我赢了呢?」
「欠债就一笔勾销,然后我收你当我的侍从。」
有人拍桌大笑,是欧辛。然后亚兰又赌输了。
三天后,即将再次出航前,副队长要战士集团所有的人排成二列横队。他伸出带鞘的斩剑,随手将一团人分成了两边。
一团随着德纳尔乘上「梅伊芙号」,其余的乘上「费奥纳号」。两名副队长分乘两艘船。
乔斯林兄弟排在分到「费奥纳号」的队伍后方。
亚兰踩上垂下船舷的绳梯开始上船时,背着大盾的洛伊怱然离开了队伍。
「梅伊芙号」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上船了。洛伊抓住就要被卷上去的绳梯,连同梯子一起被拉了上去。
亚兰踩在「费奥纳号」的绳梯中间,呼唤弟弟的名字。他想下去,被后面的人催赶。
为了腾出双手抓绳梯,所以长矛、弓等等都和斩剑一起绑在背上,令他一时无法敏捷行动。亚兰跳下码头,与要上船的人相互推挤。他在人群推撞中,朝「梅伊芙号」跑去。背部的武器成了沉重的累赘。
「梅伊芙号」就要离港了。两张大三角帆在风中鸣响,鼓声指挥着伸出的长桨。
他还知道要先把斩剑、长矛和弓从背上解下来扔开。这段期间,「梅伊芙号」仍不断地远离。
就在亚兰准备踹开码头的木板跃入海中时,被人从后方拦腰抱住。亚兰在欧辛粗壮的手臂中挣扎着。
「没时间玩水了。要出航了。」
「洛伊在船上!」亚兰指着「梅伊芙号」说。
「别慌。船不会直接往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去。『梅伊芙号』和『费奥纳号』都要先到欧马利的港口,在那里待上几天。」
欧辛似乎误以为两人是因为某些差错而被拆散了。
「快点上船,不然要把你丢下罗。」
亚兰扛上武器,默默地走向「费奥纳号」。最后几个人正爬上绳梯。
这一两年之间,洛伊对哥哥的态度变得冷淡。没有任何契机——亚兰觉得没有。洛伊应该是受不了哥哥老是跟在他身边吧。亚兰这么认为,但他担心洛伊一个人坐上「梅伊芙号」,是为了脚的理由。他是不是想对德纳尔复仇?洛伊说已经结束了,他这话是真心的吗?他是不是还无法原谅德纳尔杀了他的隼?
亚兰并不知道洛伊是不是个死心眼的家伙。他从来没有分析过弟弟的个性。亚兰知道的,只有洛伊非常疼爱那只隼。
眼前亚兰只能向圣母马利亚祈祷了。
葛洛妮向船员宣布,亚兰在赌注中落败,成了她的侍从。
亚兰觉得似乎很没道理,他签约的对象明明是杜达拉,但杜达拉只是苦笑,没有责备。不仅如此,亚兰落单的时候,杜达拉还靠上来若无其事地对他低语「拜托你了」,让亚兰大吃一惊。他察觉杜达拉内心似乎为这个脱缰野马般的小女儿相当担心。
但亚兰是战士,契约怎么办?他问副队长。
「虚头还有剩。」副队长说了令亚兰一头雾水的话。「无所谓。」
一旁的老战士向亚兰解释。
除了每三个月一人一头牛以外,依照契约,雇主必须供应两头牛做为粮食。一个集团即使最少只有八十七人,队长也有权利收取一百人份的报酬,而差额就进了队长的口袋。换句话说,最多可以容许十三个缺额,虚头指的就是这个。
「所以就算少了你,队长也无所谓。不过你等于是离开了战士集团的队伍,所以十月时能不能回国,就要看你跟那个小姑娘的契约了。」
亚兰正想着必须找洛伊商量,老战士说:「就算对方是个孩子,赌博的结果都非遵守不可。」
副队长也点点头。
「不守信用的男人会遭人唾弃。」
洛伊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上了「梅伊芙号」的。亚兰这么觉得。就算没有我,他也过得下去吧。既然还有虚头,只要洛伊希望,要他一起受雇于欧马利也行……。
船只再次来到外海。在大浪中指挥船桨节奏的鼓声、拍打在船腹的波浪声、倾斜到船舷通道几乎碰水的船体、水花,这些亚兰都已经习惯了。战士集团分别乘上两艘船,因此空间变得宽敞许多。葛洛妮更加逍遥自在地在激烈摇晃的船中四处跳跃,亚兰得煞费苦心才能盯紧她。
「没有任何记号,」亚兰望向画出弧线的水平线说。「船怎么能抵达港口呢?」
「靠罗盘指引。」葛洛妮说。
「罗盘?」
「你没
看过?」
「第一次听到。」
「我会用罗盘跟雅各的手杖【※雅各的手杖(Jacob's staff),一种十字测量杖,用来测量天体的角度,运用在航海、测量、天文观测等等。在西洋,从十四世纪开始使用。】看方位。杜达拉教我的。」
「好厉害。」
「只要是关于大海的事,什么都可以问我。你连弗莫利【※Fomoire,凯尔特神话中居住于深海的巨人族。形象丑恶、凶残。】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弗莫利是一群不好的神只。」
「其中一个弗莫利就住在海底。它的身边摆满了封起来的壶,你猜壶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亚兰摇摇头。
「里面装了溺死的人的灵魂。」葛洛妮告诉他。「海底的弗莫利喜欢搜集灵魂。」
「这样灵魂不是就不能上天堂了吗?」
「灵魂在等待有人帮他们打开壶盖。欧辛看过弗莫利。」
对吧?葛洛妮回头,欧辛又露出嘴巴咧得整脸大的笑容,用力点点头。「我把弗莫利灌醉——弗莫利喜欢喝酒。」
欧辛,就跟你一个德行!其他人插口说。
「我趁着弗莫利喝醉的时候打开壶盖,灵魂们都欣喜若狂地升上海面,然后上了天堂。」
「我给你看罗盘。」葛洛妮拉着亚兰的手,把他带到船尾。亚兰朝海面望去,「梅伊芙号」映人视野,但无法辩认出船员的脸。亚兰已经学到在摇晃的船舷通道维持平衡行走的窍门。随风扑上身体的水花令他感到舒适。
掌舵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名叫狄恩,杜达拉站在一旁,红发迎风飘摇。
杜达拉的手中有个亚兰初次见到的奇妙器具。那是一个周围有刻度的圆盘,上头有个指针。
「这就是罗盘。」葛洛妮骄傲地说。「亚兰,叫狄恩教你怎么看罗盘、用雅各的手杖。还有怎么掌舵、从星星的位置看出方位、从风和云看出天气变化。」
「我不是船员,是在陆地作战的战士。」
「Terra Marique Potens.」葛洛妮说,杜达拉闻言破颜微笑,狄恩也愉快地笑了。狄恩的门牙少了一颗。
「这是在陆地和海上都所向披靡的欧马利一族的格言。如果你是我的侍从,不管在陆地还是海上,都要一样强。」葛洛妮说。
亚兰对操舵感到兴趣。过去他从来没有自己好奇心旺盛的自觉。牧童的生活很单调,也没有勾起他好奇心的事物。
在船上看到的一切都十分新奇,令他好奇不已。看来他最好纵容自己好奇,免得一直为了甩开哥哥跳上「梅伊芙号」的洛伊烦忧。
葛洛妮又把亚兰带到船尾楼底下的小房间。一个秃头男子在那里喝酒。从板壁隙缝间射进来的阳光,在男人头上投射出宛如洒下树叶的斑斓灿光。
一旁用树枝编成的笼子里关了只鸽子。
「他是医生弥亚赫。」葛洛妮告诉亚兰,然后把他介绍给男人。「这是我的侍从亚兰。」
「狄安凯哈特的儿子弥亚赫?」
「跟他同名。」
盖尔族的古老诸神达南神族之一——狄安凯哈特司掌治疗与药物。达南诸神具备了与生活在大太阳底下所有的凡人相同的缺点。狄安凯哈特发现儿子弥亚赫的治愈能力比自己更优秀,无法克制嫉妒,用剑砍杀了儿子。他杀了三次,但每一次弥亚赫都治好了自己。第四次,盛怒的父亲把儿子的头劈成了两半。这回弥亚赫终于无法治好自己,死了。
「喂,我还没被整死第四次。」
葛洛妮从架上抓起羊皮纸摊开。「现在我们在这一带。往西前进,然后……」葛洛妮的手指沿着陆地的轮廓,从西南往南方指去。这是一张手绘的图,显示爱尔兰岛的西北部。
「是弥亚赫画的。」
「真是趟平稳的航海呐。」弥亚赫说,仰头喝光锡酒杯。「要不要来一杯?」
葛洛妮抢先点点头。弥亚赫从架上取来酒杯交给两人,倒入壶中的液体。是甜的蜂蜜酒。
喝光杯里的酒后,葛洛妮指着画成拳头状伸入陆地的海湾。上面写着海湾的名字和半岛名,但亚兰不识字。
「你看不懂?」
亚兰耸耸肩。
「这是克鲁湾。这是克莱尔岛。这是阿基尔岛。」
「是半岛吧?」
「看仔细,阿基尔是岛屿。有细小的水路从中间分隔开来,对吧?」
海湾深处,沿岸一带遍布无数个大小岛屿。
「只有欧马利一族的人,才有办法穿过这些岛屿,抵达陆地。杜达拉的城堡,除了克莱尔和阿基尔之外,沿着海湾还有好几处。湖边的这座是贝尔克莱尔城。这里是根据地。」
「好厉害,杜达拉有这么多城吗?」
「也有很多船。卡拉哈和胡克船【※Hooker,爱尔兰单桅小帆船。】多到数不清,不过桨帆船也是,除了『费奥纳号』和『梅伊芙号』以外,还有两艘,『鲁乌号』【※Lugh,凯尔特神话中的太阳神与光之神。】和『贝尔号』【※Bel,凯尔特神话中掌管光与火及治疗的神祗。亦称为Belenus。】。」
「什么叫胡克船?」
就连桨帆船他都是生平首见。
弥亚赫用蜂蜜酒沾湿指头,在地板上画了艘只有单桅的船。「比桨帆船要小多了,不过还是可以载上几十头牛马。」
「『鲁乌号』和『贝尔号』由马克提拉指挥,现在出海工作去了。」
十岁的孩子不管对方是否理解,自顾自地说下去。
马克提拉——是狼的意思。是绰号吗?
「我们在戈尔韦做生意。有很多国家的商船会来戈尔韦。我的侍从必须要会拉丁语和西班牙语,还有英格兰话。虽然服从亨利的命令教人不爽,可是不知道他们的语言,会很麻烦。要学啊。」
「欧马利一族的人都会说这么多国家的语言吗?」
「全部都会的只有我。」
「你全部都会?」
「对。教堂的神父教我的。」
「你很聪明吗?」
「为什么这么问?」
「拉丁语和西班牙语……还有什么去了?会说那么多种话的,不是魔鬼就是神。就算真的有,那也是疯子。」
「什么话!」葛洛妮轻瞪亚兰一眼。「总之你要学会。去跟神父学。」葛洛妮仰望亚兰,不容分说地命令。「还有我刚才说的罗盘和雅各的手杖的用法、操舵、操帆,还有用测定索和沙漏计算船速的方法。」
「什么叫测定索?」
「在固定长度打结的绳索。五年以内,你要全部学会。」
「这怎么可能?」
「然后跟弥亚赫学会怎么包扎伤口。」
「我不要。」尽管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小孩子认真,亚兰的语气却变得有些坏心眼。
「你学那些,然后教我怎么使用武器。我射弓还不太准。还要教我射矛。」
亚兰叹口气,问:「为什么是五年?」
「五年过去,我就十五了。」
「你瞧不起人吗?这我还不会算?五年过去,我……我就二十二了。」
一旁的弥亚赫在笑。他好像看到亚兰偷偷屈指计算。
「不能立刻算出数字,在分配猎物的时候会吃亏。」葛洛妮也发现亚兰用手指计算了。
「猎物?打猎的猎物吗?」
「我们营生的地方是海上。」弥亚赫说。
「渔获吗?」
「笨蛋。」葛洛妮又骂。「捕鱼是渔夫的工作。等我十五了,就要拿下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
「你要攻打那里?」
「我要跟德纳尔结婚。」
哦……,亚兰声音虚脱地应道。
「欧弗拉赫提有船,可是没有欧马利这么强大的船队。我得从头打造才行。你是侍从,要帮我。」
亚兰问秃头的弥亚赫:
「葛洛妮要跟那家伙结婚?」
「没错。」医生愉快地笑了。「杜达拉跟德纳尔的父亲决定的。很棒的一桩婚事。」
※2
「要变天了。」欧辛望向水平线说。
亚兰也感觉到了。他以前生活的地方,是除了稀疏的灌木以外,只有草原和岩石的土地。从没有什么人工物这一点来看,也许可以说与海洋相近。在肉眼确认到之前,肌肤会先厩觉到大气的变化。而他现在就感觉到了。
这是离开阿尔斯特港口第三天的午后。天空变成了被绿藻覆盖的沼泽色。
视情况分别运用帆与桨,有时两者并用前进的桨帆船,到目前为止的航海都很顺利。亚兰也渐渐习惯特技表演般的排泄方式了。船上没有厕所,船员都在黎明前坐在船缘,屁股朝着海上解决。
「克鲁湾就在前面了。如果能抢在暴风雨来袭之前入港就好了。」欧辛自言自语。
站在船尾舵手旁的杜达拉·欧马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全员,全速前进!不要被暴风雨追上了!」
大浪仿佛
要阻挡船只去路般高高隆起,紧接着一道浪涛斜斜地扑来,撞上第一道高浪,形成尖锐的三角壁,令船首高举向天。下一瞬间,船栽进浪涛深谷。亚兰以为船只要被高高溅起的水花给吞没了。
被追上了。暴风打在滑轮、索具和帆桅上。漆黑的云层宛如袭击天空的亡魂,形成无数道皱褶,不断地向上聚拢,终于覆盖了头顶。苍白的闪光在天空劈出裂痕,雷声震耳欲聋。
「逆风了,把帆放下!」杜达拉下达指令。鼓胀得仿佛吞下满月的船帆,把抓住帆索的船员甩了下来。
「关上舱门!」
为了防止淹水,在舱盖钉上条板。
看到欧辛等人的表情,亚兰知道状况非比寻常。
「划啊!划啊!」船员从咬紧的牙关挤出来的吆喝声,听起来就像猛兽的低吼。
浪一道比一道更高。船被抬高十几公尺,然后倒栽葱落下。
虽然从亚兰的位置看不清楚,但舵手正拼命操纵方向,避免船腹被浪涛直接打中。
船只正恐惧得陷入半狂乱,弹跳翻滚——亚兰这么感觉。即使是遮天盖地的惊涛骇浪,只要顺利乘上去,就能安然度过。若是来不及,就会被威力有如崩塌城墙股的巨浪给吞没。正面迎上浪涛时所造成的冲击,完全就像是被岩石给砸中。
亚兰无法确定友船「梅伊芙号」在哪里。
「停桨!」
杜达拉的指令传下去,连击的鼓声停息了。桨被拉进船身。
「为什么不划了?」亚兰问。
「有时不要抵抗海浪,委身其中比较安全。」欧辛喘着气说。「就快被海流卷走的时候另当别论。」
「稳住平衡!」
每当船身倾斜,船员们便全部往反方向挤去,努力维持水平。
杜达拉走近亚兰,抓住他的双肩说:
「你去船尾楼,葛洛妮拜托你了。」
通道上根本无法行走。亚兰在两舷的划座之间,沿着中央通道像个醉汉股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朝船尾走去。
偶尔从浪头间露出的天空一片漆黑,前往船尾楼的路上,波浪和雨点有如无数的石砾般横扫而来。
划桨手以外的人,全部忙着用桶子捞起积水倒掉。
泡水的房间里,葛洛妮正被弥亚赫搂在怀中。然后葛洛妮的怀里抱着鸽子笼。
「我来保护你。」亚兰对葛洛妮说。「杜达拉命令我来的。」
「真可靠。」弥亚赫笑道。「看来是狄安凯哈特嫉妒我的本领,发动第四次攻击了。」
「弗莫利正在海底等着接收我们的灵魂呢。」
亚兰应道,因为地板大大地倾斜,他抱紧了柱子。
「我没有航海的经验,要怎么样才能保护葛洛妮?」他严肃地请教弥亚赫。
每当船只倾斜,弥亚赫就随之滚动,同时灵巧地护住小女孩。
「如果船要沉了,就跳上卡拉哈。会有两、三个熟练的划桨手同船,你不必划桨,只要保护葛洛妮就好。你会游泳吧?」
「会。」
「如果卡拉哈翻了,就把葛洛妮拉上海面,什么都好,让她抓住木板。然后找到卡拉哈,把船翻正,爬上去。」
亚兰没有自信,但还是点点头。
「暴风雨不会持续太多天。」弥亚赫说。「我们已经来到克鲁湾附近了。只要海面平静下来,欧马利的同胞就会来救我们。」
「杜达拉的船不会沉。」葛洛妮一口咬定。
弥亚赫说了:「不管是谁的船,都有沉没的时候。好的船员,知道沉船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能得救。葛洛妮,你也要成为一个好船员。」
「划卡拉哈的时候我翻过好几次,我知道要怎么浮在水面,不会溺水。」
弥亚赫再一次笑,说「给你一些好喝的蜂蜜酒吧」,但蜂蜜酒壶掉在地上摔破了。
一名船员探头进来。
「杜达拉下令,退潮了,这样下去会远离海港。我们正全力划桨逃进海湾,但要抵达贝尔克莱尔城的码头有困难,所以准备在克莱尔岛南岸的浅滩下锚。」
「似乎进入海湾了。」弥亚赫从木板墙缝隙看外头说。
外头依旧一片漆黑,但可以从一边墙板的缝隙看见黑暗的深处有许多小火光摇曳着。
「是岸上的同胞看到我们的求救信号灯,燃起篝火引导我们。要朝那火光前进。」
「风雨这么大,火不会被浇熄吗?」亚兰提出疑问。
「上头罩了皮帐篷。」弥亚赫告诉他。
也许会触礁,弥亚赫以淡淡的语气告诉亚兰。「准备好承受冲击。就算船进水了也不要慌。在船完全灭顶之前,暴风雨就会停了。可以游到岸上。」
「外出打猎的我们的人,也碰上了这场暴风雨吗?」船员问。
「是马克提拉带的船。」弥亚赫应道。「暴风雨碰上他,也得乖乖听话。」
「与暴风雨联手袭击商船是吗?马克提拉的话,很有可能呐。」
船员望向外头的小火光,埋怨道:「到时候修理起来又是个大工程了。」
轰声。紧接着雷光从头顶的木板缝射进来,让弥亚赫的头瞬间亮了一下。光也照亮了破碎的酒壶。船员摆出无比遗慽的动作,用指头沾取积在凹处的甜酒舔了一下,离开了。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将身体往前抛的冲击袭来。亚兰反射性地盖到葛洛妮身上。葛洛妮被夹在弥亚赫和亚兰两个人的身体间,就像贝壳里的珍珠般安稳。
没有不会平息的暴风雨。
亚兰不知道过了多久,但突然间,船尾楼里充满了阳光。
阳光伴随着水佑,从木板所有的缝隙间灌流进来。
即使下了锚,船身仍摇晃得十分剧烈。
弥亚赫抱着葛洛妮,葛洛妮抱着鸽子笼,来到船舷通道。
克莱尔岛背对朝霞遍布的天空,展现出平缓的棱线。亚兰知道他们在暴风雨中度过了一晚。
后来亚兰得知了岛屿的地形。北方是峭立的断崖,而东西细长的岛屿东端,有一座欧马利的城堡。再东边是广大的克鲁湾,西边则是大海。克莱尔岛就位在朝西打开的海湾处,像根楔子般将入口一分为二。
「费奥纳号」停泊在地势平缓的南岸前方。
没见到「梅伊芙号」。
杜达拉大步走来,将葛洛妮抱上肩头。弥亚赫连同笼子接下鸽子。
二、三十艘卡拉哈往「费奥纳号」这里划来。
风雨虽然平息了,但大海依然吼啸着。卡拉哈陷入浪头之间,又昂起船首,灵巧地爬上波浪,迅速回身闪避与去路呈直角打上来的浪涛,高高弹起,划桨手就像操纵着悍马的骑师。
航海的时候亚兰没有晕船,然而看着飘摇移动的卡拉啥,他渐渐不舒服起来了。他对着海面呕吐。欧辛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背。
卡拉哈的浆手朝大船抛出绳索,前端的钩子陆续咬住「费奥纳号」的船舷。
「费奥纳号」的船员卷起绳索,将卡拉哈朝船舷拉近。船舷放下绳梯,卡拉哈的划浆手抓住在风中摇摆的绳梯尾端,在杜达拉指挥下,先从战士集团开始下船。欧马利的人用游的也游得上岸,而战士集团是重要的货物,所以被视为优先。
亚兰犹豫了一下。因为他不清楚自己的身分究竟是战士还是葛洛妮的侍从。
杜达拉屙上坐着葛洛妮,站在船首俯视全员的行动,掌舵的狄恩扯着粗犷的嗓子四处下达指示。
载上战士的卡拉哈群不停地往返海岸与「费奥纳号」之间,每一次天空都变得更加明亮,破碎的浪头散发出白银的光辉。
一股无以名状的感情涌上亚兰的心头,令他不知所措。该说是伴随着安心的感动吗?等到危机离去以后,他才理解到那是强烈的不安。高地单调的日子,几乎不会碰上肉体危险。直到这时亚兰才想,如果没有被交付保护葛洛妮的任务,他应该无法承受暴风雨带来的恐惧。杜达垃的一句「拜托你了」,让他变得勇敢。
一直以来,他关心的对象只有洛伊,洛伊却开始噘恶起他的干涉。亚兰告诫自己不可以过度保护,免得连葛洛妮都嫌他烦,但是仰望着葛洛妮坐在船首楼的杜达拉肩上,像只收拢翅膀休息的小鸟股安心,他感到胸口有点沉重。自己连看到摇晃的卡拉哈都会觉得不舒服,窝囊成这样,葛洛妮不信任他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想。杜达拉的红发与葛洛妮的红发融为一体,纠结着在空中飞扬。柯尔塔【※Cailte mac Ronain,芬恩·麦克库尔的侄子,费奥纳骑士团的战士之一。据传是个飞毛腿,能与动物沟通,后来将费奥纳的英勇事迹流传给后人。】的头发化为火焰燃烧,妮欧芙【※Niamh,爱尔兰神话中,将欧辛带到异世界提尔纳诺(Tir na nOg)的金发仙子,与他共度了三百年。】呐喊:来啊!——亚兰想起古歌谣。是他即将脱离懵懂时,母亲为他唱的歌。柯尔塔是太古芬恩一族的英雄,死后成为森林之王,以燃烧的头发照亮黑暗。妮欧芙是妖精女王的名字。
亚兰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流言说是母亲的雇主
。雇主有妻子也有孩子。洛伊的父亲似乎不是雇主。洛伊五岁的时候,他们没了母亲。
卡拉哈群来回数趟,将所有的战士运送到海岸,接着将船货也载出来,减轻船体的重量。
卡拉哈在露出海面的岩礁之间巧妙地穿梭。
看到岸上了。在拂晓的黑暗中不断地燃烧的篝火,依然缭绕着泛黑的烟雾。
划回来的卡拉哈群,再次把钩索抛向船首。
起锚!
转动绞盘。沉重的锚分开水面现身了。
数十艘卡拉哈拖着桨帆船,朝海岸前进。
「划啊!划啊!」咬牙切齿般的吆喝声,与风浪声纽绞在一块儿。
卡拉哈上了浅滩后,划桨手便跳下船,拉扯连结桨帆船的绳索。岸上的人也跑过去,用石头卡住船底,帮忙拉绳索。
桨帆船上的船员也爬下绳梯入水,游过波浪来到浅滩,加入拉绳索的人群。
亚兰也把武器和皮袋寄放在卡拉哈上,爬下绳梯,生平第一次浸泡在海水中。游起来跟故乡的河川湖泊不一样。波浪把他推回去,拽倒他、抱住他。海水的刺扎痛了皮肤。
从浪间探出头的时候,欧辛那张嘴巴占满了整脸的笑容就在眼前:「你是在游泳还是在溺水?」
亚兰再次沉人海中。
脚尖碰到岩石,他用力一踹,浮出浪头了。
就游在旁边的欧辛哗啦一声潜入水中,再次探出头时,人是站着的。亚兰也模仿他站立,但脚下全是岩石,他踩到深处,沉下去了。他本以为可以用走的上岸,正放松下来,所以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挣扎,头却浮不出海面,氧气用尽,喝到了咸水。
有人推他的屁股,上半身浮出空中。眼前耸立着一座岩礁,胸脯撞了上去。是欧辛把他推上来的。欧辛湿掉的头发贴在头上,亚兰心想海底的弗莫利大概就是他这副德行,想要笑,胸口撞出来的伤却痛了起来。
拍打岩石的波浪化成纯白色的瀑布往头顶灌注而来,罩住了亚兰,而退去的浪涛则攫庄了他的脚。
亚兰好不容易爬上海边时,「费奥纳号」已经被拖上岸了。
篝火温暖了有如从里到外泡满了海水的身体。被阳光一烤,皮肤因为盐分而变得粗糙。野燕麦粥分发下来。
女人正在采集被冲到岩地上的大量海藻。她们将海藻塞进大笼子里,高高地堆至约有笼子容量三倍之多,背着搬到某处。她们肩上披了生羊皮,应该是为了隔绝海藻滴下来的盐水,头发沾满了白色的盐晶。高高堆在背上,甚至盖到头顶的海藻,是大海授予的巨大王冠。
后来亚兰才知道,海藻烧成灰以后,是耕地宝贵的肥料。克莱尔岛由石灰岩组成,没有适合耕作的土地,海藻灰会被送到本土,也被当成交易的商品。覆盖岛屿地表的全是贫瘠的苔衣,岩石裸露其间,是一片荒凉的情景。
亚兰觉得克服了一场骇人的危难,但船员似乎不这么想。那种程度的暴风雨似乎算不了什么。
对抗暴风雨、对抗惊涛骇浪,总算上岸的船员与战士集团坐下来休息,但先前不在船上的人,则是活力十足地着手工作。
被拖上弦月状狭窄海边的「费奥纳号」旁搭起了鹰架。搭鹰架的期间,船内所有的物品都被搬运出来。横梁上挂了几十条绳索,前端的钩子搭在船舷,并绑在桅杆上,几十个男人使劲一拉,长约五十公尺的庞然巨躯便横向躺倒,连龙骨都曝露出来了。
吃水线底下的船腹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海藻与贝类等等。
男人将这些一一刮除,亚兰稀罕地看着这一幕。
几个人钻进船内,用散发出强烈臭味的草束摩擦内部。
「要进城了,过来。」葛洛妮拉扯亚兰的衬衫。她的发梢和鼻头都正淌着水。
「那是在做什么?」
「用硫黄杀死蛀船的虫,然后再抹上兽脂,免得木板腐烂。修理船只这回事,往后你会看到烦、亲手做到烦唷。」
葛洛妮说,爬上旁边的欧辛背上。欧辛把孩子扛在肩上,撑住她的脚。
亚兰从丢在岩礁的东西里头找出自己的武器和行囊背上。长剑淌着水,他觉得不擦干会生锈,但自己也全身湿淋淋的。
亚兰跟在走出去的欧辛身后问:「『梅伊芙号』怎么了?不会遇难了吧?」
「不会。」欧辛说得轻松。「它才没脆弱到禁不起这点风雨。」
「坐卡拉哈去吧。比用走的快多了。」葛洛妮说。
这时匆匆收拾好行李的弥亚赫跑过来:「也算我一份。」
「鸽子呢?」
「放出去了。通知贝尔克莱尔城我们就快到了。」
「真聪明。」
「那是平常养在贝尔克莱尔城的鸽子,会想要回巢。『梅伊芙号』上面也有连络用的鸽子。虽然天气不好的时候不能放出去。」
先前拖行「费奥纳号」的卡拉哈全部上岸了。倒放着的卡拉哈里,有些船底破了洞,男人正用亚兰分辨不出是布块还是兽皮块的东西放在洞上,抹上焦油贴上修补。
虽然暴风雨过去了,但高高起伏的波浪依然像竖起毛发咆哮的狼群般渴求着猎物,冲撞岩壁,以巨大的利牙扑咬上来。浪涛激烈得仿佛要把岩石击碎,然而浪花退去之后显现的岩石,就像老当益壮的古神般屹立不摇。
「费奥纳号」的可靠,就有如这可承受任何巨浪蹂躏的岩石,而他们现在却要坐上这宛如叶片般渺小的小舟,划行出海吗?
如果只有葛洛妮这么说,亚兰会以为她是在逞威风,踌躇不前,但弥亚赫向欧辛使了个眼色,抬起盖放在海边的卡拉哈船头。欧辛放下葛洛妮,钻进船里,用脖子后方顶住最前面的划座中央处,使劲站起来。亚兰依照弥亚赫指示,把武器交给他,钻进船尾下方,用双肩支撑最后尾的划座站起来。重量压在脚脖子上,脚踝痛了起来。他配合欧辛的步伐前进。
踏进水洼时,脚拇趾踩到黏滑的东西。被咬住了。亚兰用力把脚抬起来,对方硬是不肯动,他以为脚趾要被扯下来了。
总算把那东西扯离积水的岩石后,亚兰就这样被咬着脚拇趾,继续往前走。
来到水边,弥亚赫大喊:「好,往右边放下。」
头上总算轻松了。亚兰朝脚拇趾一看,上面套着一个苍白的筒状物体。
「是海葵。」欧辛说。亚兰把它扯下来。又学到一个新名词了。
他们推着卡拉哈入水。
有人一手撑着坐在肩上的葛洛妮的脚走近,亚兰发现是杜达拉,涌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杜达拉把葛洛妮放进小舟里。欧辛从后面跟来,怀里抱着几根木桨、亚兰的武器和弥亚赫的行囊。
杜达拉命令亚兰先上船,接着自己也上船,镇坐在船尾。弥亚赫和欧辛也上了船。每上来一个人,卡拉哈就剧烈地倾斜。
这是四人划行的卡拉哈,船缘各有四个U字型桨座。
从船首开始,依序是欧辛、葛洛妮、亚兰、弥亚赫,全部面朝船尾坐上划座,杜达拉则以船尾舷侧的桨架为支柱,用一根船桨充当船舵来操纵。
虽然是轻巧到无法和桨帆船的船桨相提并论的木桨,却令生平第一次摸到这玩意儿的亚兰无所适从。船身狭窄,所以左右木桨的柄会在身前重叠约十五公分,上面的桨动辄撞到底下的手。桨的表面没有磨光,所以不仅是先前撞到岩石的胸部乌青,手部也变得伤痕累累。
回头一看,葛洛妮正与其他两人同心协力,轻而易举地操纵着木桨。臂力不及男人四分之一的孩子划桨的节奏居然没有落后,是因为她只把桨的前端浅浅地泡在水面划动,感觉贡献不了什么推进力。
亚兰则毫无推进力可言。他觉得自己在搅乱节拍,拖累速度。
葛洛妮从后方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划,船一定只会在原地打转。」
船以右边是岛屿的方向前进。船腹不断地受到波浪击打。用一根木桨代替船舵的杜达拉一拨,船身就迅速转换方向,避开从侧面打上来的浪。桨帆船的话,这种程度的波浪根本不必理会,但吃水浅的小卡拉哈,就宛如甩着鬃毛四处跳跃的小马。
亚兰总算有闲情逸致观察四周了。有一群卡拉哈朝着相同的方向前进。
战士集团在向导伴随下,徒步前往城堡,但对船员来说,乘风破浪前进似乎比较符合他们的天性。
很快地,他们划到了岛屿东端的码头。
为数众多的卡拉哈以船索系在一起,或是拉上曳船道盖放着,也有几艘单桅的胡克船停泊。这里也有许多人聚集迎接。
「那就是欧马利的城堡。」葛洛妮神气地对亚兰说。
紧临码头处,耸立着一座城堡。
城堡。但那只不过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四方型「高塔」罢了。没有城门,也没有护城河。从细长状的窗户,可以看出内部共有三层。
但是对于从没见过城堡,也没看过宫殿的亚兰而言,这已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物了。
周围散布着一些以石头堆砌成圆筒状、再覆上编织的树枝及干草做为屋顶的简陋小屋。这种小屋高地也有。
起居和炊煮都在同一个空间进行,是从几百年前就没有变过的住居。为了避免风雨吹入屋中,门口前竖起四根细木柱,撑开兽皮,做为雨遮。
沿着海边走来的战士集团也抵达了。
太阳下山前,必须再一次深入海湾内。
众人把修理中的桨帆船留在克莱尔岛,战士集团约十人一组,与数名桨手一同分乘胡克船。
其他人则划着卡拉哈前往。
葛洛妮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要亚兰跟自己同乘一艘胡克船。胡克船远比卡拉哈庞大稳定,而且杜达拉也在一起,因此亚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自己好像不再被需要了。
由于是海湾内,因此不像外海那样波涛汹涌,但风浪还是很大。即使如此,胡克船还是比卡拉哈要稳定许多。
胡克船利用风帆与船桨,迅速前进。
愈是靠近岸边,大小岛屿和岩礁愈是让去路变得宛如迷宫。不过说是岛屿,大部分也都是遍布岩石的无人岛。
贝尔克莱尔的港口位在海湾中更深入的小海湾,有着比克莱尔岛更长更坚牢的三条石造长堤做为码头。此外还有几处较短的码头伸人海中。
已经飞鸽报信了,而且克莱尔岛也派出小舟通知,因此岸上等待迎接的人数也比克莱尔岛多上好几倍。
葛洛妮下了胡克船,突然躲到亚兰背后。一个女人分开人群冲过来,就要抓住葛洛妮。她一把推开想要护住葛洛妮的亚兰,飞快地搂住她,接着朝着她的屁股就是一顿乱打。
亚兰一头雾水,一时之间无法反应。
杜达拉比亚兰更快插了进来。
「我已经好好惩罸过她了。」
「开什么玩笑!我都快担心死了!」
亚兰从状况看出女人是杜达拉的妻子,葛洛妮的母亲。
既然如此,轮不到自己插嘴。
葛洛妮被母亲挟在腋下,双腿踢蹬着,被带到「城堡」里去了。亚兰跟在后面。
贝尔克莱尔城建在面对海湾的斜坡上,共有五层,比克莱尔城宏伟许多,但一样只是座四方型的塔。屋顶设有瞭望台。
周围和克莱尔岛一样,散布着石墙上覆盖树枝与干草屋顶的圆型小屋,但数量远比克莱尔岛来得多。
不速处有一座教堂。是以石头堆成长方形屋墙,人字型屋顶铺着树枝及干草。
野外,宴会正逐渐准备完成。
各处架起在石头及圆木上放木板充当的即席餐桌,篝火上的锅子散发出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还有串起来的整只小牛正在烧烤。看上去体长超过一公尺的鱼被烤得眼睛泛白,把亚兰吓了一跳。
母亲拽着葛洛妮的手进入城堡。
她回头看亚兰,像是在问他为何跟上来。
「他是我的侍从。」葛洛妮说。她没有说是打赌赢来的。亚兰一下就懂了。亚兰的常识告诉他母亲和女孩子就是该待在家里,文静并勤劳地操持家事。才刚十岁的小女孩混在粗汉子堆里沉迷于赌博,是荒谬绝伦的行为。在海湾里划划卡拉哈还无可厚非,但跳上往返苏格兰的桨帆船,是绝不能被允许的行为。
「这里是侍从和下人睡觉的地方。」母亲指着泥土地房间说,扯着葛洛妮的手,走上厚墙之间的螺旋石梯。石墙内部用灰泥抹得灰白。
途中母亲回头,声音放柔了些说:「宴会就要开始了。」
石墙上细长的缝是通风及采光窗,所以内部很阴暗。
虽然衣服在克莱尔岛用篝火烤干了,却变得像干掉的皮革般硬梆梆的。随身物品的袋子是皮制的,因此内部并未完全湿透。虽然有点湿,但他换了衣服。
葛洛妮换上适合女孩的干净衣物——大概是被强迫更衣的,和母亲一起下来了。
众人在教堂集合。船员的家人也在一起。
众人感谢「费奥纳号」的船员平安归来,接受神父的祝福,并虔诚祈祷「梅伊芙号」也平安归来。
亚兰也一心一意祈祷。
宴会在海边开始了。
自制麦芽酒和威士忌、蜂蜜酒壶一字排开。人们吹奏风琴及竖笛,来到此地的流浪乐师拨弄小竖琴伴奏。发上插着花朵的姑娘舞蹈,邀请男人进入舞蹈圈子。神父也喝得酩酊大醉。
葛洛妮说她是向神父学习拉丁语等知识的。她说的是这个神父吗?
虽然在第一次的航行中克服了暴风雨,划了陌生的卡拉哈,过度操劳肉体,手和胸口伤痕累累,狼狈不堪,亚兰却不威觉疲劳。未知的经验、未知的大海和土地,这些都令他情绪亢奋吧。
他看到弥亚赫,走到他旁边,道出内心的不安:「『梅伊芙号』还没有回来。」「克莱尔岛和阿基尔岛都有同伴出船去搜索了。」弥亚赫说。「最担心的是杜达拉,咱们在这里烦恼也没用,喝吧。」
亚兰听从建议,喝酒,然后吃东西。
欧辛把一个年纪和亚兰差不多的姑娘介绍给他,说「我女儿」。
长得和欧辛很像。换句话说,身上的肉有点过剩。
「亚兰是来补库涅德的缺的。」欧辛提到去年加入战士集团、未能生还的亚兰的牧童朋友,结果姑娘轻吻了一下亚兰的脸颊离开了。
欧辛看着女儿的背影说:「茉拉跟库涅德很好。」亚兰悟出欧辛会注意到身上带着库涅德遗物的自己和洛伊,时时看照他们,就是这个缘故。「我老婆三年前过世了。」欧辛低声说,抓起酒瓶就口喝着。
稍远处,杜达拉与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人谈笑着。
杜达拉向亚兰招手。亚兰有些忐忑,走近过去。
「他是从高地参加战士集团的少年,亚兰·乔斯林。」杜达拉把他引见给男人。「这位是坎贝尔队长。欧马利的战士集团统领。」
「这个少年也归我吗?」
「不,他已经被葛洛妮要去当侍从了。」
直到欧辛说明,亚兰才了解状况。
坎贝尔的曾祖父是高地出身,是效忠欧马利的战士集团队长。他与欧马利一族的姑娘结婚,率领整支战士集团定居在欧马利领内,世代参与军事行动。他已经与盖尔爱尔兰人没有分别了,不过和每季签约受雇的高地战士集团队长,代代都有着密切的连系。
欧马利是以克鲁湾沿岸一带为领地的氏族,但同时隶属于势力更强大的梅奥族长——麦克威廉·巴克。
从属的氏族,有义务每年向宗主氏族进贡。贡品有家畜、马、谷物、蜂蜜、食物等等。氏族之间几乎不以金钱往来。交易是以物易物,岁贡也不是进贡金钱,而是物品。
惯例上,欧马利必须进贡给麦克威廉的贡品,不是这些物品,而是在宗主需要的时候供应兵员。
杜达拉接受数个氏族的委托,从苏格兰微调战士,以此做为营生之一。
坎贝尔队长利用献给麦克威廉的战士集团固定员额,每次都扣下数人,补充自己的私人战士团。当然也有从欧马利的氏族加入的年轻人。
「不过啊,」欧辛微微蹙起眉头说。「麦克威廉·巴克已经效忠英格兰的亨利了。然后得到了库兰里卡德伯爵这个爵位,向英格兰摇尾献媚。我们欧马利的氏族,绝对不会同意让英格兰支配。」
来跳舞吧,姑娘邀请亚兰。
对亚兰来说,不管是年轻姑娘还是徐娘半老,看起来都一样美。
「你们总是吃得这么丰盛,每天唱歌跳舞吗?」
「怎么可能?」对方笑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是欢迎战士集团,并庆祝大家从暴风雨中平安归来呀。」
太阳西下前,战士集团在副队长率领下,继续前往麦克威廉的领地。
「Beannacht De ort!(愿上帝祝福你!)」
亚兰对离去的同伴背影说。同伴报以相同的祝福。
宴会后的收拾,总是特别令人寂寞。
篝火熄灭了,野狗大啖众人吃剩的肉骨头。
五层楼高的城堡最上层是杜达拉与妻子和葛洛妮的卧室,侍从和下人被分配在最下面一楼。
用铺在泥土地房间角落的兰草和灯芯草当床垫,几个人一起睡大通铺。亚兰在牧童小屋也是这么睡,但是这里比牧童小屋更宽广。
亚兰睡不着,在夜里走出塔外。
教堂和修道院、圆型的小屋都熄了灯,黝黑地蹲踞在星空下。
在高地仰望的星星、在海上仰望的星星,同样的星星在头顶的漆黑天顶上整然就位。
亚兰回想着暴风雨。无论有没有人类乘坐的小船,风一样肆虐,海浪一样咆哮,他想。
我曾在草原见过惊心动魄的落日,他又想。天空破裂,隐藏在里头的血淋淋内脏淌落下来。
即使没有人茌看,天空依旧独行其是。当时亚兰怀着敬畏,如此心想。
亚兰在高塔后方略高的斜坡躺下。天气不冷。他听见海浪声。
隔天,太阳升起好一段时间后,通知「梅伊芙号」消息的鸽子飞回了贝尔克莱尔城的鸽舍。
当时亚兰正站在海边。
先前还宛如一群狂牛般跋扈的大海,今天就像群被剪光了毛的绵羊。
离开故乡还不到十天,感觉却好像在这里站了一两个月。
宴会的痕迹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女人就像克莱尔岛那样,也在采集海藻。也有女人正提着桶子从饮水处汲水。从河川分出来的细小淡水,水流穿过岩石缝间流入海中。也有人蹲在河边洗衣。是以捶打或踩踏的方式洗涤。
男人乘坐卡拉哈出海捕鱼。
「费奥纳号」的船员因为船只在克莱尔岛进行修缮,因此一边悠闲地休息,一边拆开旧绳索,搜集可用的部分重新编织成绳索。
亚兰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想到可以帮忙汲水,这时葛洛妮跑过来,告诉他鸽子到了。
「『梅伊芙号』没能进入海湾,所以笔直南下,直接去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了。」
原来平安无事,太好了。亚兰一时说不出话,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向圣母马利亚献上谢祷。
然后他问:「那船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梅伊芙号』和船员会回来。战士集团会留在欧弗拉赫提那里。」
洛伊不会回来……。
亚兰没有说出口,但葛洛妮似乎察觉了他的失望,说两边可以互相往来。「距离不远,坐胡克船就可以到。可是五年以后我就会过去了,到时候你一起来吧。那样就可以儿到洛伊了。」
葛洛妮不明白五年的岁月有多长。
瞭望台传来钟声。
不是通知危机的慌乱声响,反倒是喜悦的音色。
众人都急忙聚集到码头去了。
水平线上浮现一个小黑影,愈来愈大。
亚兰心想是「梅伊芙号」归港了,在心中感谢圣母马利亚。是放出信鸽后,又改变心意了吗?
船首朝着岸上逐渐逼近的,是两艘桨帆船。桅杆的顶端飘扬着欧马利的旗帜。
两艘都不是「梅伊芙号」……。
「马克提拉!」
马克提拉!马克提拉!
众人的欢呼合而为一。
这样的呼声,却在一瞬间停住了。因为桨帆船的后方又出现了另一艘帆船。
主桅与前桅各有两面横帆,后桅张着三角帆,船首的斜桅上也有小横帆,是被称为克拉克帆船的船型。船身很宽,显得胖墩墩的。克拉克帆船的稳定度比桨帆船更好,船舱也很宽阔,因此适合做为运输船。约半世纪前,克里斯多福·哥伦布【※克里斯多福·哥伦布(Cristobal Colon,一四五〇~一五〇六),探险家及航海家,在西班牙国王赞助下多次横渡大西洋,抵达美洲。】所搭乘的船,以及瓦斯科·达伽马【※瓦斯科·达伽马(Vasco da Gama,一四六〇~一五二四),葡萄牙探险家,为史上第一个从欧洲航行到印度的航海家。】所乘坐的船,都是克拉克帆船。在地中海活跃的桨帆船,并不适合进行远洋航海。
克拉克帆船有各种大小,但马克提拉的桨帆船所牵引的那艘帆船,长度与「费奥纳号」、「梅伊芙号」几乎相同。
就连桨帆船,亚兰都是乘上「费奥纳号」时才生平首见,当然这也是第一次看到帆船。
船尾与船首的船楼呈阶梯状,有三层楼高。中央部分的船舷较低,但那高耸的伟容,看在亚兰眼中有如城墙。
亚兰并不知道,这二、三十年间技术进步,军用帆船开始在船壳上开炮门,不只有上甲板和船楼,甚至主甲板都可以搭载大炮了。由于重心下降,因此即使设置多门大口径的沉重炮台,也无损于船只的复原力。亨利八世采用这种新技术,建造了配备有一百八十六门大炮的大型战舰。看过那盛大华丽的下水典礼后,各国都竞相以相同的手法打造战舰。
这艘帆船是商船,但与军船一样,船壳上开了六个炮门,设有大炮。另一侧也相同,因此共有十二门舰炮。
帆船的主桅从中央折断,船帆破损垂下,模样凄惨,就宛如沦为俘虏的巨人般,被两艘桨帆船拖行着。
「马克提拉!」杜达拉挥起手臂,格外响亮地喊道,向手下下达指令:「去吧!」
以欧辛为首,欧马利的男丁全部乘上胡克船划去。
胡克船划近后,将绳索套到帆船上,增加拖航力。
其他男人也迫不及待,跳上卡拉哈划过去。
葛洛妮也要跳上卡拉哈,被母亲使尽全力架住了。医师弥亚赫和神父帮忙母亲。
「亚兰!」葛洛妮叫道。「你是我的侍从!帮我啊!」
就算她这么说,亚兰也不可能对母亲和神父动手,不知所措。
「亚兰,你敢不听我的命令,我要开除你!把你打成奴隶!」
杜达拉似乎没有注意到女儿引起的小骚动,站在长堤前端望着驶近的船只。舵手狄恩与杜达拉并站在一起,交抱着手臂。
「够近了。让她去也没问题了。」弥亚赫对母亲说。「我陪她一起去。或许有伤兵,帮我搜集布块。」
弥亚赫、葛洛妮、亚兰及其他两个男人坐上卡拉哈,握住船桨。亚兰手腕上的瘀伤增加了,但是比起一开始,他逐渐掌握了诀窍。波浪依旧起伏,但是与那场暴风雨比起来,简直就像涟漪。
「马克提拉!」葛洛妮放开船桨,挥舞双手大叫,站在桨帆船船首的男人对她露出笑容。是一名精悍的年轻男子。
男人及桨帆船的划桨手,每个人脸上及手臂都有溅血的痕迹。
另一艘桨帆船的划桨手也一样浑身是血,而且舷墙和划座的一部分遭到破坏。因此马克提拉的船不时超前,舵手修正动辄歪斜的方向。
「需要包扎,我就上船!」弥亚赫以不输给海风的声音吼道。
「这艘船没有人受重伤!」马克提拉吼回来。「重伤动不了的,」他指着帆船说。「都躺在那边的船首楼!」
「葛洛妮,你上去马克提拉的船,一起坐回去。」
弥亚赫说,葛洛妮难得乖乖听从上了桨帆船,但又神气地命令:
「亚兰,你去帮忙弥亚赫。」
践什么践……这时亚兰总算对这个女孩兴起了一丝反感。葛洛妮从一开始就气势凌人,但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所以亚兰一直不跟她计较。也许正确地说,他自顾不暇,没空去萌生反感。
葛洛妮被大人们捧在掌心,变得不知天高地厚。她现在也在桨帆船的船首楼被马克提拉抱在肩上,顾盼自豪。明明要是被放下来,就只是个小不点罢了。
居然对小自己七岁的小女孩认真动怒,自己也太不像话了。亚兰苦笑,跟着弥亚赫一起爬上垂挂在帆船舷上的绳梯。
亚兰看过野兽的血。他曾剖开掉入陷阱的兔子肚腹烤来吃,也曾经扭断过鸟脖子。
可是,甲板上是一片血泊,随着船身摇晃,四处溢流;当中掉落着被砍下来的断肢,还有喉咙被割开、头转向不可能的方向、内脏从破裂的腹部流出来的尸体层层叠叠,这种情景是他生平首见。参加战士集团以后,有太多他初次见到的事物,但这实在太凄惨了。船尾楼碎了一地。
亚兰被血泊绊住,滑了一跤。他抓住帆索,撑住没有跌倒。
船舵旁,弥亚赫正与欧马利的族人轻轻拥抱。
欧马利的族人指着黑发黑胡的舵手,对弥亚赫说:「向他致敬吧。他是这艘西班牙贸易船的舵手哈克博。他说他愿意追随杜达拉。欧马利没有会操纵帆船的舵手。」
弥亚赫向哈克博颔首致意。
其他还有几个溅到敌人鲜血而满身鲜红的欧马利族人。他们以兴奋的语气,七嘴八舌地向弥亚赫报告。「明明付个通行税就让他们过了,自以为有大炮就屌了,所以咱们狠狠朝她屁股捅了一下。」「跳上船砍了十几个,他们就投降了。」「投降的都绑起来扔进船舱里了。」
亚兰忍不住屏息。
「你本来应该要参加战士集团吧?」
弥亚赫对他说。
「差别只在一边是陆地,一边是大海。」
※3
爱尔兰西岸的戈尔韦港位在适合船只进出的深湾内部,与西班牙、葡萄牙及英格兰等地的交易兴盛,蓬勃发展。
戈尔韦一带是欧马利的宗主麦克威廉·巴克的领地。麦克威廉·巴克在近年效忠亨利八世,被授予库兰里卡德伯爵的爵位,但欧马利不打算仿傚。
由西向东深深切入陆地的戈尔韦湾靠近湾口的北岸,有着不下于克鲁湾的无数小岛密聚,细小的水道错综密布。
海湾入口有由大小三个岛屿形成的阿伦群岛,自西北向东南斜向排列。位于北端细长状的莫尔岛最大,正中央的曼岛几乎呈圆形,南端的伊尔岛是曼岛的小相似形。
曼岛靠大海的一侧是垂直的绝壁,宛如被一把巨刃白天上一口气斩断,船只无法靠近。面戈尔韦湾的港湾,只有小小的聚落和船埠。莫尔岛与曼岛之间是宽约三公里的海峡,击打在两侧断崖的波浪十分狂暴。
莫尔岛的北端有无人小岛和岩礁探出海面。
在克莱尔岛修理完毕的桨帆船「费奥纳号」正前往戈尔韦。由杜达拉率领,欧辛、弥亚赫、舵手狄恩等一如往常的船员数十名,加上菜鸟亚兰,还有捕获西班牙帆船
的「鲁乌号」队长马克提拉、帆船舵手哈克博也在船上。他们要去挑选修理船只的资材。
遭到马克提拉率领的「鲁乌号」及「贝尔号」炮击,帆船的主桅断裂,船尾楼破碎,甲板和船舷亦饱受炮火摧残,需要大规模的修理。「鲁乌号」和「贝尔号」亦在修葺当中。光靠欧马利自己的船匠来不及,必须到戈尔韦召募才行。
为了传授复杂的操帆法,除了舵手哈克博以外,还有几名俘虏也被安排在杜达拉底下工作,,其余的俘虏拿到赎金即获得释放,而付不出赎金的人,就被卖为奴隶。
由于遭遇暴风雨,「梅伊芙号」南下直接航行到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放下战士集团后,便返回了贝尔克莱尔,但「梅伊芙号」也需要修理。归来的船员报告说,战士集团立刻就投入与邻近氏族的战斗。德纳尔与父亲欧弗拉赫提族长一同留在城里,约有十名战士加入城堡的守备队。亚兰切急地询问洛伊是出兵了还是留下来守备,却只得到「天晓得」这样的回答。船员不会去关心各别战士的境遇。
帆船的船舱装载有宝贵的火药与炮弹,这些要留下来,此外还满载了交易用的物资,盐,酒,各种辛香料、上等布料、宝石、贵金属、铁制品、武器,还有西班牙金币。除掉生活所需,其余全部在戈尔韦卖掉。
爱尔兰生产的物资有羊毛、兽皮、羊毛、谷物、亚麻、腌鱼等等。
欧马利茌兽肉、鱼肉、乳酪等粮食,还有皮革、粗布等衣物方面可以自给自足,亦出口到外国,但也有许多物品,领内无法生产。
诺曼人开始使用货币了,但盖尔爱尔兰人之中,即使是大领主,亦没有自己的货币铸造厂,交易全靠以物易物。近来英格兰与西班牙货币也能流通使用。欧马利在交易港主要也是采取障统以物易物方式,但在掠夺帆船中得到的西班牙金币十分管用。
欧马利数百年来,代代都在海上及陆地靠着伴随武力的交易为业。换句话说,他们在海上当海盗,在陆上则是强盗。陆地上的掠夺在氏族之间是家常便饭,因此需要透过婚姻或收养来巩固同盟。会允许英格兰支配,也是因为氏族之间纷扰不断,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共主,能够将爱尔兰统一为一个国家。有些族长为了击败其他氏族,甚至向英王寻求协助。自从亨利八世亦拥有了爱尔兰王冠以后,无论是盎格鲁爱尔兰人或盖尔爱尔兰人,只要是爱尔兰人,都再也无望统一爱尔兰,成为国王了。
葛洛妮在搭上前往戈尔韦的「费奥纳号」之前,和母亲吵了一架。
「跟来回苏格兰相比,戈尔韦不就在附近而已吗?」
如果天候顺利,沿岸而行的桨帆船只需要十四、五个小时就可以抵达戈尔韦。
「天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碰上暴风雨。」
「杜达拉带的船呢,怕什么?」
母亲恶狠狠地打了葛洛妮的屁股。
「欧弗拉赫提那里没有欧马利这么熟练的船员!」葛洛妮一面挨打,一面坚持主张。「我得在跟德纳尔成亲以前,学到杜达拉所有的本领才行!」
「德纳尔才不想要一个会指挥船只的妻子。女人的任务是守在家里。」母亲不肯退让,但杜达拉听到小女儿的主张,不禁莞尔,允许她同船。
「太危险了。」母亲很担心。
「必须亲身经验,才能学会如何化险为夷。」杜达拉制止妻子。
「请一定要把她平安带回来。」
「这我无法保证。不管再怎么小心行动,有时还是无法幸免于难。即便在陆地上也是一样的。如果要坐我的船,葛洛妮也要做好随时可能丧命的心理准备。」
「欧马利的女人总是在等待。日复一日,永远都在等待。」母亲低沉地说。「等待大海是否愿意把丈夫、把父亲还给我们。现在甚至得恳求大海把女儿还给我。母亲就必须像这样等待着……」
葛洛妮仿佛忘了出航前的这些对话,站在船舷,沐浴在海风与浪花之中。
就连在往返苏格兰的航程上,也是因为有船员把葛洛妮像雏鸟一样保护着,她才能毫发无伤,然而葛洛妮却毫无自觉。亚兰这么想,内心苦笑,却也觉得在全是粗汉子的船上,孩童的存在带来了一丝柔情。
「费奥纳号」船首朝着海面的落日划了出去,配合着心跳般正确的鼓声节奏,船桨激起波浪,而海浪猛烈地拍打着船缘。
星光之下,一整晚轮流划行前进。巨大的沙漏上下翻转了好几回。
分隔克鲁湾与戈尔韦湾的半岛地区柯尼马拉,邻海的巴利纳欣奇便是欧弗拉赫提的领地。海岸线遍布复杂的缺口,曝露出高耸的岩壁。
天空转醒,矗立在断崖上的高塔背对着阳光,镶上了光芒。
「那是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欧辛指着那座塔,对熟悉了运桨的亚兰说。亚兰悄悄挥手。尽管洛伊不可能看见。
布诺温城一眨眼便远离,太阳升至中天时,船只经过莫尔岛的北端,进入湾内。再进入四、五十公里,就抵达戈尔韦了。
港口附近,帆船与桨帆船熙来攘往,十分热闹。成群单桅胡克船敏捷地穿梭在巨船之间。
戈尔韦并不是多大的城镇,但是看在连贝尔克莱尔的港口都觉得壮观的亚兰眼中,这里繁华得令他眼花缭乱。帆船及桨帆船的数目也是克鲁湾的好几倍。
港口筑起坚固的碉堡,设有大炮,耸立着比欧马利的城堡更强大的监视塔,守备队在港口检查船只出入。
陆地整齐地并排着石砌建筑物,就像同一个棋子印出来的。其中特别庞大的一栋,是行政府所在地。
戈尔韦的行政官由英格兰派遣。掌控城镇经济实权的,是一个叫林区的富贾,他在市内有一处富丽堂皇的居城,而不是欧马和那种小小的方塔。
「费奥纳号」收起三角帆,横靠在码头,船员准备下船,这时一支武装队伍走了过来。
「嗨。」杜达拉从船上向指挥官挥手,指挥官也同样挥手回礼。
指挥宫说了什么,却是亚兰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他说的是英格兰话。」葛洛妮告诉亚兰。
「他说什么?」
「他说有事要说,叫杜达拉下船。」
「那家伙是盖尔人。」欧辛插口说。「他平常跟我们都用盖尔话交谈的。」
杜达拉与马克提拉简短地交换了眼神。
收到杜达拉的眼神,马克提拉低声对身旁的人说了什么。那人接到指示,传向旁边,很快地,指令也传到亚兰和欧辛这边来了。
「准备武器。」
持火绳枪的人,将铅球填人枪口,以细长的推弹杆塞紧,火药粉倒人药锅,盖上药锅盖,点了火的火绳夹到夹子上。这些准备都蹲在划座底下完成,免得被指挥官等人看见,然后等待发射指令。
火绳枪不太适合海盗这个行业。跳到敌船上展开白刀战,才是他们的真本事。不过为了预防这种情形,仍然备有枪枝。在船上的战斗时,火绳枪会变身成用来揍人的武器。
其他人拿着弓或弩,或抽出刀子。
亚兰的斩剑被欧辛说虽然适合野战,但体积太大,在胎上施展不开。再说,你这把剑中看不中用,一点都不锋利,两三下就会折断了,在戈尔韦的市集换把更容易使的吧。这回来到戈尔韦,目的不是为了掠夺,而是交易。
就算欧辛这么说,亚兰还是不想放弃斩剑。每回剑一出鞘,他就感到一股爽快的亢奋。
杜达拉与指挥官的对话听起来颇不友善。指挥官一开始用英格兰话交谈,但争吵的时候变回了熟悉的盖尔语。
「我们不允许使用透过不正当手段得到的物品进行交易。」
「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为什么突然禁止了?」
「因为新的市政条例颁布下来了。」
「其实,」指挥官的语气忽然变得不那么拘谨。「我夹在你们之间,也左右为难。就像你也知道的,我们领主库兰里卡德伯爵已经效忠英格兰。都柏林的行政府强烈要求严惩海盗行为。」
「别报告都柏林不就得了?」
「其他商人也提出抗议。你们的东西不需要本钱,所以卖得也便宜。」
「不需要本钱?嘿,这可是咱们赌上性命这最昂贵的本钱得来的。爱尔兰西边的大海是欧马利的海域,收取通行费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像你们向贸易商收税一样。不支付通行费的人,我们逼不得已只好靠武力征收,你们不也这么做吗?不缴税的人,就动武逮捕,如果反抗,就予以射杀。而且你们还听从都柏林的命令,对盖尔爱尔兰人的交易品设下特别高的关税。」
杜达拉正把指挥官打得落花流水,葛洛妮说,开心地嘻嘻笑。
「但你们用低于行情的价码贱卖货物是事实吧?市政府被都柏林和商人双方施压,才会颁布新条例。船只没有市政府发行的许可证,就不许入港,也不能交易。然后对你们欧马利这些强盗,戈尔韦市是不会核发许可证的。」
如果你们想靠武力强索许可证的话,指挥官的声音拉高了一阶,指着炮口对准这里的大炮群。「你们的船就等着沉没吧
。」
「在你发出炮击命令之前,你会先没命。」杜达拉话声刚落,马克提拉立刻举起一手,信号一出,「费奥纳号」的船员全都从舷墙探出身体,枪口瞄准了指挥官。
指挥官麾下的士兵也将枪口瞄准船员。
几个人以枪口抵住马克提拉和杜达拉,但两人用手拂开了。
「会演变成大厮杀。」指挥官以老神在在的口气说。「最后人多的一方会得胜。我方还有大炮,口径比你们船上的更大、射程更远。」
「可是第一个没命的会是你。」
「你也是。」尽管嘴上这么说,指挥官却难掩惊慌。
「这会折损戈尔韦的名声。这么危险的港口,贸易商避之唯恐不及。可以买卖的港口不只这一处。」
杜达拉泰然自若地说。然后他稍微换了副口吻说:
「我们应该让你赚了不少。除了正规的关税以外,也给了你不少贿赂。不是给市政府,而是你个人。不仅如此,我们得到的获物,一向也都分给你一成以上。光是正规的关税就已经苛扣到令人气愤了,还得另外付你一笔。如果都柏林的行政府知道你收取贿赂这件事,你会有什隧下埸?」
「对我没有影响。海盗的说词,法庭才不会采信。」
接着指挥官压低了声音,亚兰听不见对话内容了。
很快地,杜达拉和马克提拉回到船上。
「撤退了。」
「就这样被他们吓得夹着尾巴逃走?」船员不满地说。
「没错。」杜达拉点点头,但脸上带着笑意。
「那家伙的话可信吗?杜达拉。」马克提拉说。
「我不会照单全收,不过要是在这里展开枪战,就像他说的,咱们也没有胜算。无谓的损伤必须避免。我会先照着那家伙说的试试。那家伙贪得无厌,或许那意外地是他的真心话。」
「有可能是陷阱。」舵手狄恩说。
「嗯,有可能。」杜达拉满不在乎地回话。
葛洛妮以充满好奇的眼神看着父亲与马克提拉对话,欧辛告诉她:
「当我们屈居劣势时,不会胡乱攻击。最重要的是把牺牲减少到最小,得到最大的利益。」
被捕获的帆船的舵手哈克博不安地询问杜达拉,马克提拉回答他的问题。两人的对话是西班牙语,亚兰听不懂,葛洛妮翻译成盖尔话告诉他。
守备队的指挥官因为有市政条例的限制,没办法像过去那样公开与欧马利交易了。可是他想要分一杯羹,因此提议在四下无人之处,私下交易。
「喏,所以说,你也得学会西班牙语跟英格兰语才行。」葛洛妮说。「还有拉丁语。拉丁语对外国贵族很管用。」
亚兰耸了耸肩回应她,不过内心倒是被说服了,觉得葛洛妮确实有资格神气。就像葛洛妮夸口的,不管是西班牙语还是英格兰语,她都极为精通。
「费奥纳号」配合鼓声划行,来到海湾北侧有无数岛屿散布之处,然后杜达拉下令停船。
众人毫不松懈地准备迎击,这时一艘卡拉哈划了过来。
船上只有一名独眼小矮子在划桨。
「是巴拉。跟说好的一样。」杜达拉与马克提拉彼此点点头。
小矮子巴拉用绳索将卡拉哈系在「费奥纳号」上,抓住抛下来的绳索,被拉上船来。
「巴拉,你是代理人吗?」
「没错,我被委托全权负责。」
欧辛搜了小矮子的身,没收了短剑。「晚点会还给你。你可是重要的客户。」
「这下可以免去给市政府的关税,对你们好处也不少吧?」巴拉说。
「意思是要增加给指挥宫的抽成吗?」
「不愧是明白人。」
「就把关税的份折半给他吧。」
「先让我看看船上的货。」小矮子巴拉傲慢地说。
「先看我们的订单。」马克提拉说。
周围的船员将短剑抽出鞘。
「费奥纳号」的舵手狄恩一一列举:
「需要一根帆桅、坚固的帆布、绳索五十束。船上铺的木板,愈多愈好。火药二十桶、炮弹十捆、枪五十挺、子弹十捆、盐十桶。这次不需要奢侈品。钢铁、煤炭和硫黄。还需要几个技术熟练的船匠。」
「用什么付?」
「胡椒、肉桂、丁香、砂糖、西班牙金币、大马士革绸缎、珍珠。」
「是你们从西班牙船上抢来的吧?应该进入戈尔韦的船没来。」
「是通行费。」
「现在已经禁止私下收取通行费了。」
「不管亨利允不允许,欧马利都会依欧马利自己的规矩做。这样你们也才有赚头吧?」
巴拉耸了耸肩,说明交易地点。
「戈尔马纳岛后面是吧?那一带的水路我们很熟。」
「三天后再来,我会在那之前备好货。」
巴拉留下这句话,乘着卡拉哈离开了。
「可能是陷阱。」狄恩又说了一样的话。
与欧马利一样,欧弗拉赫提拥有几座仅有高塔的城堡。「费奥纳号」停泊在主城布诺温城突出海面的栈桥旁。泊船在此处的欧弗拉赫提的船,只有卡拉哈与胡克船。
杜达拉判断与其回到贝尔克莱尔城,然后再过来,倒不如在航道途中的布诺温城等到约定的日子。
一行人下了桨帆船,被哨兵质问身分。
告知是杜达拉来访后,一名士兵跑上石阶前往报信。
一行人跟在后面往上走。
城堡周围是一大片地表覆盖着苔藓与杂草的贫瘠土地。四处散布着石砌墙壁上覆盖稻草的简陋小屋,这也和贝尔克莱尔相同。
欧弗拉赫提族长来到城外,展开双手,与杜达拉彼此拥抱。
「我本来打算亲自过去致谢的。感谢大人把我儿子锻链得这么好。」
族长的年纪与杜达拉相仿。
欧弗拉赫提的妻子也现身出迎。
杜达拉说明原委,欧弗拉赫提板起脸孔点点头说:「戈尔韦完全被亨利给驯养了。」
「所以我们三天后要再度前往戈尔韦,请允许我们停留到那时候。」
「我和内子都很愿意接待,不过……」
「不必担心睡的地方。我们会在自己的船上休息。」
「不不不,你们是贵客,部下姑且不论,大人和小姐请到城里休息吧。」
欧弗拉赫提的妻子弯身,以脸颊轻触葛洛妮的脸。
「这是捕获帆船的我的左右手,马克提拉。」
「真是大功一件。」欧弗拉赫提露出钦羡的表情,然后问妻子:「德纳尔枉哪里?但五年后的妻子来访了,把他叫来。」
「他不在城里,出去外面了。」妻子说,命令下人去找德纳尔。
洛伊呢……?亚兰东张西望。
他四处寻找。
他在空地发现了洛伊。是烧烤猎物后的痕迹吗?一座石头堆成的小炉里烧着不合时节的篝火,而德纳尔正把刀子前端伸进火中烤着。
一旁,德纳尔的侍从达默特交抱着双臂站着,而洛伊就坐茌他的脚边。洛伊脱掉衬衫,上半身裸露。
德纳尔把剑从火中抽出。剑尖灼热得几乎透明。
亚兰见状,全身血液倒流,一时之间叫不出声来。
「住手!」
他大叫,但这时剑的前端已经笔直划过洛伊的背。洛伊压抑惨叫,趴倒在地。
亚兰冲过去要阻止,被德纳尔用剑尖抵住胸口。
「亚兰,不要过来。」
洛伊痛苦得扭动身体忍耐着,却还是出声制止哥哥。洛伊脚下掉了一把剑。
「我比剑比输了。」
「不要老用那种愚蠢的条件跟人比试!」
「这是训练。」洛伊说。
「什么训练!」亚兰吼道。
「连这点痛苦都无法承受的话,不能胜任我的战士。」德纳尔说。「我是在锻链他的剑技。我还没叫他感谢我呢。」
「世上哪有故意伤害落败者的训练!」
亚兰反驳说,德纳尔一把褪下自己的衬衫,露出背部。
四条横线与一条斜向贯穿的直线。这五条线为一组,共有三组伤痕烙印在背上。
德纳尔用下巴比了比,达默特也脱下衬衫。他的背部有四条横向伤痕。
「现在是达默特比较强。总有一天我会赢过他。」
「到欧马利那里当养子时,我和达默特向坎贝尔队长还有资深战士学习弓剑。有时候我们两个会彼此较劲。」
「坎贝尔队长的战士是用这样的条件在训练吗?」
「是我和达默特两个人自己订的规则。」
「硬要洛伊用那种规则比试太不公平了。洛伊还不知道怎么使剑。」
「所以我正在教他。」德纳尔高傲地说,越过肩膀指着自己的背。「等到洛伊背上也有这么多伤的时候,他应该就跟我差不多强了。不过那个时候,我也变得比他更强了。」
德纳尔的视线移向亚兰背上的剑。
「你背上的玩意儿满威风的嘛。要来比划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