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吸入一口气,将肩膀放松,然后缓缓吐出。
接着,我屏住呼吸,把所有精神集中在指尖。只有一个小小暖炉的工作室非常寒冷,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让手指不再自然颤抖。左手缓缓地、缓缓地向下移动,拿着刷毛的右手也同时跟进。配合这个动作,铺在桌上的纸开始慢慢被手中的和纸所覆盖,等到进行到最后,我松开了纸张,和纸立刻顺着地心引力落下,然后再用刷毛小心地完成最后步骤。
「哈啊啊啊啊!」
紧张感瞬间解除,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无视于我的反应,师傅紧盯著作业台,从头到尾细细检查这两张叠合在一起的和纸。
「嗯哼。看来似乎没有空气跑进去。」
「成功了吗?」
「成功了吧。」
「太好了!」
看到我握紧拳头,开心地摆出胜利姿势,环小姐有点啼笑皆非。
「太夸张了。不是都做过三次了吗?」
「不管做几次都一样超~级紧张啊。要是失败就糟了,不是吗?要是小小心伤到画心就完蛋了,所以当然会绷紧神经啊。」
「哎,紧张感也是很重要的,不过这还只是初裱而已喔!」
「对喔。还要再做两次对吧?」
这种紧张万分的事情还要再做两次——实际上应该是两次乘以四张图画共计八次。不对,还有绫布等其他东西都需要托裱。一想到之后要做的事,我就感到有点虚脱。
环小姐对着这样的我微微耸肩。
「你可能有点过度紧张了吧。」
我现在正在做的,是裱褙作业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道手续,名称叫做托裱。
所谓托裱,简单来说就是为了加强或修补画心,而在画心背面贴上和纸的手续。
自从知道要贴上和纸之后,我一直以为是涂上浆糊然后贴上去就好,不过这项工程的内容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首先,要先把画心弄湿。」
先铺一张已经用喷雾器弄湿的和纸,然后再把画心(练习用的假画心)翻转过来,然后盖上去。随后环小姐继续毫不留情地利用刷毛和喷雾器把画心弄湿。
我在震惊的同时,也感受到焦虑。因为这是师傅做的事,所以应该不会有错,不过要是墨汁晕开,作品不就毁了吗?我开始担心起来。然而拥有数百年实务经验的传说中的裱褙师,对我表现于外的不安嗤之以鼻。
「不必露出这种表情,这不会有问题的。要是一开始不这样让纸张伸展开来,就没有办法进行托裱了。因为一旦出现皱折就麻烦了呀。」
随后她拿出了托裱用的薄和纸,在作业台上尽可能地涂上一层薄薄的浆糊。之后再把涂满浆糊和水分的纸张放在画心之上,搭配使用刷毛,把它们缓缓贴和在一起。这个作业看似简单,实际上却非常困难。
不管托裱用的和纸比画心大多少,只要开始时稍微贴歪,画心就会凸出一角。有空气跑进去或出现皱折的时候,也算是失败。
「之后只要把贴在画心正面的和纸剥下来,就大功告成了。」
这就是托裱的作业流程。
经过师傅指导后,为了之后的正式裱褙工作,我用假画心练习了好几次。反复练习多次,我想自己应该已经没问题,于是挑战了正式裱褙。不过正式工作和练习毕竟是不一样的,一次定江山的压力真的非同小可,所以我才会变得比平常更疲累。
我把完成托裱的画心贴上木板待干,这时环小姐开口说道:
「完全干透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之后的增裱要等到后天才能进行。」
「先不说增裱,一想到最后阶段的总裱,我真的觉得紧张得半死啊。大小跟增裱完全不能比对吧?」
「那是镶接之后的事情吧?你还真是心急啊。」
挂轴所需要的托裱手续共有三道。首先是直接在画心上托裱的动作,叫做初裱。今天做的就是这道手续。之后再在上面多贴一层增裱,最后则是把画心贴在绫布上——这道手续叫做镶接——然后就是对挂轴整体进行托裱的总裱。
「增裱和总裱的浆糊浓度又不一样了,对吧?」
「没错。那也必须依照当时环境的不同做出变化。另外和纸也一样。初裱用的是薄美浓纸,增裱用的是美栖纸,而总裱则是用宇陀纸。」
利用三种不同性质的和纸进行托裱,能让挂轴更加适应温度变化,也会变得比较好卷。这也是古代人的智慧之一。
「总觉得裱褙师的工作变得越来越不起眼了呢。不管是制作浆糊还是托裱,都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全力以赴,应该说是背地里的努力吗?」
裱褙乍看之下确实相当华丽优雅,但是我压根没想过幕后使用的竟然是这样的技术。首先我就完全不知道要在上面贴上好几层的和纸和绫布,毕竟这种事情,要是没有实际分解来看的话,根本不可能知道啊。光用看的,根本看不出制作过程中花了这么多功夫。
看着半是佩服、半是讶异的我,环小姐点头回应道「的确如此」。
「托裱这道手续的确不会登上台面,是完全看不见的部分。但是——隐藏在内侧的东西,有时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喔。」
我觉得自己莫名可以理解这一点。就在我点头同意的时候。
「环小姐——!在吗~?」
随着突如其来的喊叫,一阵轰然跑步声从走廊传了过来。然后砰的一声,工作室的拉门被狠狠甩开。
「啊~有在有在!洸之介果然也在!」
如风驰电掣般出现的人,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留到胸口附近的茶色头发微微卷曲,眼上贴了假睫毛,化着辣妹妆。身上穿着不是很整齐的西装式制服上衣,以及可以加上超级二字的超短迷你裙。在十二月的寒冷气温下,她从裙子下方伸出来的白皙双腿,与其说是眩目,其实更有凉飕飕的感觉。
环小姐看着元气十足的她,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莲华,我们还在作业中啊。另外这样好冷,快把门关起来吧。」
冰凉的冷空气流进了工作室。这个房间已经很冷了,不过走廊更冷。
「会冷吗?我倒觉得今天有点热呢。」
「会这么认为的人,就只有你和你的族人而已喔。」
「可是要是不冷的话,我可是会融化的。这是事关生死的问题呀!」
她说的话确实是真的。
因为她就是以前送了天然冰过来的雪女。
进入十一月后不久,她结束在冰淇淋工厂冷冻库里的打工,回到加纳裱褙店来。说到雪女,一般人大多都会联想到个性稳重或阴沉、表情很少出现变化、整个人像雪或冰一样冷淡等等,但是莲华却彻底颠覆了这个刻板印象。第一次见面打招呼的时候,她就异常亢奋。说得更正确一点,她无时无刻都非常亢奋。个性开朗,表情也是千变万化,是个吵吵闹闹的女生。
「环小姐,你的工作还要很多时间吗?」
「不,已经结束了。只剩下最后的整理而已。」
「真的吗?太好了~!啊,我也来帮忙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小事而已啦。环小姐,可以借用一下洸之介吗?」
「咦?我吗?」
原本以为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却被指名道姓点了出来,我不由得惊讶地指着自己。
「没错。洸之介,稍微陪我一下吧!」
莲华咧嘴笑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那惊人的寒冷,让我整个人发起抖来。
我被半强迫地拉出店外,来到冬夜的寒风中,直接朝着车站前进。跟着电车左摇右晃之后,我们抵达的地方是这一带最热闹的闹区。街上到处林立着十几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都非常喜爱的人气品牌服饰店,此外饰品店和咖啡厅等商店也是随处可见。这就是所谓年轻人的街道。而且又是在圣诞节前夕,每家店都挂上了冷杉树和驯鹿等圣诞节装饰品,感觉比平常热闹许多。
气象报告说今年冬天是暖冬,不过那一定是骗人的。路上行人呼出来的气息是一片雪白,此外天气一旦变坏,下的就不会是雨,而是雪。天气就是冷到这种地步。
从离开环小姐的店,直到抵达这条街为止,我一直被莲华层出不穷的问题轰炸。她想知道现在的高中生之间流行什么。例如学校里流行的东西和用语、目前当红的电视节目或艺人等。理由似乎是因为「要是没有频繁更新,就会跟不上流行,这么一来就没有办法假扮女高中生了」。
「那么,你干脆去上学不就好了吗?」
「可是念书很麻烦嘛。再说我只有冬天的时候能去学校,所以手续很不好办啊。」
「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以前曾经去过一次,不过每天上学果然麻烦得要死啊。而且一旦被老师盯上又很糟糕~心里可不能认为年纪明明比我小,到底在嚣张什么之类的。另外聊天的时候偶尔还会说出好几年前流行的东西,然后想着完了,又说溜嘴了这样。」
我会露出马脚啊!说完,莲华吐了吐舌头。
「因为我不像扬羽一样厉害啊。」
「扬羽也有去上过学吗?」
「嗯,应该有好几次了吧,都是环小姐帮忙准备书面资料的。然后她每次都会乖乖去满三年喔!跟我完全不一样。」
「喔~」
也就是说,如果时间凑巧的话,我可能会和扬羽就读同一所高中,或是同年级学生,甚至是同班同学也说不定呢。这么一来,我应该会一直使用敬语吧。毕竟我们的年纪可是相差了一位数,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没办法用普通口吻跟扬羽说话,可以感受到那股压力。
「莲华和扬羽的感情很好吧?」
「是呀~我们打从一开始就很合得来。不过我的年纪比她小很多就是了。」
「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果然还是在环小姐的店里?」
「是大家还住在东京的时候。因为我一直很讨厌躲在雪山里面嘛。我想要到人类生活的城市里,向往人类的生活。然后我的朋友,也就是樱汰的爸爸介绍了环小姐的店给我。那时扬羽也在店里喔。」
「之后感情就一直很好对吧?」
「对呀,那时一直都在一起嘛。啊,不过扬羽曾经突然离开,有好一阵子没有回来喔。记得大概隔了五年左右吧?刚好是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回来。毕竟她可是猫又啊,之前好像就发生过突然消失的状况。我这个人也是比较随便,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合得来也说不定。」
「扬羽在那五年当中,去了什么地方呢?」
「好像是装成普通的猫让人类饲养。她真的是很随心所欲呢~」
「那个扬羽竟然……」
因为是猫又,所以她一直自由自在,个性强势,面对任何人都能毫不留情地批评。虽说时间不长,但是竟然会老老实实地接受人类的驯养?我实在有点不敢相信。感觉扬羽变成猫之后,应该会对所有想碰她的人类又抓又咬,那才符合她的形象。
「到底是被什么样的人饲养呢?」
「这个嘛!听说是个年轻女孩。住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宿场町——啊啊啊——!」
仿佛刺破耳膜一般突如其来的大喊,让我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今年限定的圣诞节套组!超可爱、超想要的——!」
设置在对面大楼的广告电视墙上,正播放着璀璨花俏的化妆品广告。莲华一脸陶醉地看着,女孩子就是喜欢那种数量限定的东西呢。虽然我总是怀疑她们买了这么多化妆品,是不是真的用得完。
「这么说来,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呢。」
「大概还差两个星期左右吧。真是的,这个时期限定的化妆品和小饰品实在太多,让人好犹豫啊!夏天明明这么努力打工存钱,结果一转眼就全没了!」
要买衣服啊,而且又要抢正月第一天的福袋。她眼神闪亮地讨论着流行服饰和化妆品,这样的身影跟班上的女同学并没有两样。
「干脆交个男朋友,让他买给你怎么样?」
「嗯~但是我只能在冬天和对方交往,要他买东西给我实在有点那个呢~再说,我连手都没办法牵啊。」
确实如此。若是和雪女牵手,只要几分钟就会结冻成冰块。不过莲华经常直接扑到我和兵助先生身上,或是跟我们握手,真不晓得她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东西看待了。
「不然就用之前听阿树抱怨的抱怨费名义,让他买一套给我好了。还有兵助也是,他小时候的保母费,当时已经决定等他出人头地之后要清偿了。」
她开始念念有词地说着各种恐怖的话。不久前被女友结实小姐甩掉,拿着酒抱怨个不停的阿树也就算了,但我总觉得兵助先生的状况应该是不可抗力吧。不过这话要是真的说出口,炮口可能就会转到我这里来,我只能像说不出话的贝壳一样保持沉默。兵助先生,你节哀顺变吧。
不知不觉中,大楼电视墙上的广告已经切换成新闻。不同于热闹街景与圣诞节气氛,新闻不断播放着政治家贪污丑闻和飞机事故等实况新闻的跑马灯。下一则新闻则是在国外发现了大量战时阵亡者的相关资料,这么一来就可以详细得知战死国外的战死者情报云云。感觉今天早上的新闻好像也有播过。
(这个人,从那个时代就一直活着了吧。)
我看着身旁的莲华兴致勃勃地计算着应该如何突破年末的商场大战。不只是战争,她还经历过明治维新、大政奉还,以及武士的时代。我们只能透过历史教科书得知的那些时代,莲华和环小姐都曾经生活其中。对她们来说,那并不是历史,而是单纯的过去吧。真的很不可思议。她现在的外表明明就是个完美的高中女生啊。
「话说回来,莲华,我们接下来到底要去哪里啊?」
「啊!对啊!现在几点了?什~么!已经这么晚了?惨了,会被扬羽骂的!」
「扬羽?」
「对。我们接下来要去扬羽打工的地方。」
「原来扬羽有在打工吗?」
「不过她已经辞掉了。等等再说,快跑吧,洸之介!」
虽然我依旧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非去扬羽以前打工的地方不可,但是我在莲华的拉扯之下,最后还是跑了越来。
莲华带我抵达的地方,是距离闹区有段距离、位在小巷里的咖啡厅。然而这间店并没有显眼的招牌,如果莲华没说,我可能就会当成一栋普通大厦直接走过吧。走下灯光昏暗的狭窄楼梯,打开一扇挂有「open」告示牌的诡异小门。告示牌上面写着「clatter of hoofs」。这是店名吗?
一走进店里,可以立刻感觉到里面和外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当然,里面有开暖气,温暖得让人松一口气。室内的灯光刻意调暗,到处都摆放着设计成不同形状的桌椅,而且每个座位都坐满了客人。吵吵闹闹的说话声不绝于耳,和成熟沉稳的气氛正好相反,里面相当吵杂。
以间接灯光照亮的深色墙壁上,挂着许多幅画,所以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画廊咖啡厅吧。只不过令人在意的是,这些画的主题全部都是马匹。
「啊,找到了!扬羽!」
扬羽就坐在最里面的吧台坐位上。可能是听见莲华的喊声,她朝着我们招了招手。莲华也没有等服务人员带位,直接走了进去。
「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关系啦,每次都这样不是吗?我就猜一定会变成这样,所以故意把时间提早了一点,看来这样是正确的呢。」
莲华没有回答,像是大受打击般按住了胸口。哎,的确是这样没错,所以我也没办法帮忙打圆场。莲华似乎决定无视扬羽的指责,只见她亲昵地朝着吧台里的店员挥手。
「和马哥,好久不见!」
「什么好久不见,前阵子不是才刚来过吗,小莲华。」
黑色短发的男性店员一边苦笑,一边挥手回应。
「哎呀,真的吗?」
「这个人很健忘,可以不必对她认真啦,和马哥。洸之介,别站在那里,过来这边坐吧。」
扬羽拍了拍椅子,而我也乖乖地坐下。莲华跟着坐在旁边。
吧台的构造相当简单,只在边缘放了一幅有框的小小作品。不知为何,我相当在意那幅画。可能是因为它和店里的装潢风格不太合,主题意外偏向奇幻的关系吧。那是一幅油画,画了一白一黑两匹马站在绿色草原上。颜色鲜艳,看起来相当可爱,但是画框却是纯黑色,相当刺眼。
「洸之介,这位是这里的店长,叫做西山和马。一直到前阵子都还是我的上司。」
扬羽介绍完后,那位店长笑着说「请多指教」。年纪大概超过二十五岁吧。白色衬衫和黑色围裙非常相衬,应该是个聪明爽朗、心态成熟的成年男性吧,我心里这么想着。而且,扬羽竟然对他使用敬语啊!光凭这一点就够厉害的了。
「啊、是。话说,原来扬羽有在打工啊?」
「不过已经辞职就是了。」
「小扬羽很能干,所以我原本不太想让她辞职啊。而且冲泡的咖啡也广受好评,我一直哀求她说我可以算时薪给她,要不要回来?但是一直被她拒绝,我的玻璃心都粉碎了。话说回来,你叫洸之介?给你咖啡好吗?」
「啊,好的。」
「和马哥,我要冰的饮料!要最冰的,在里面放一堆冰块的那种!」
莲华气势十足地举手点饮料,而和马先生也像是早就习惯一般回应她。
「好好好。明明是从寒冷的室外进来,你还真能喝冷饮呢,小莲华。未免太有精神了吧。」
哎,毕竟她是雪女啊。我默默在心中低语。
「小扬羽,要第二杯吗?」
「请给我跟刚刚一样的就好。」
「了解。要加温牛奶对吧。」
和马先生确认了我们三人的饮料之后,立刻拿出咖啡豆,开始准备。
(果然是怕烫的猫舌头啊……因为是猫又吧。)
当我一个人在心中自行解释着眼前的对话时,扬羽就像是听到我的心声一般瞪着我。眼中的气势真的不是普通地强,感觉加倍恐怖。
「什么?你有
什么话想说吗?」
「不,没什么……啊啊,对了。扬羽能找到这家店,还真是不简单呢。毕竟地点真的非常不起眼啊。」
我连忙改变话题,好不容易才转移了她的焦点。
「是乔治帮我介绍的,他以前好像是这里的常客。」
我想起了之前曾经见过一面,全身散发着酒臭的男人。
「鹫谷先生好吗?最近他比较少来了呢。」
和马先生询问扬羽。这段期间手依然不曾停歇,流畅地动作着。他一刻不停地做着饮品,可见这里就是这么忙碌。
「很好呀。他之所以不来,一定是因为这里变成这样的关系。」
「哈哈,的确有可能。」
和马先生苦笑了一下。但我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这时,来了一个手拿空盘的年轻店员。
「哎呀,这不是小莲华吗?好久不见啦!」
「秀哥!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超忙的啊。」
「都已经没有时间休息了呢。小扬羽要不要回来?」
「如果是以客人身分的话,我很乐意。」
「咦咦——别这样,一起工作嘛!」
发现店员开始和扬羽聊起来,店长和马先生立刻发出了尖锐的指示。
「喂,阿秀。别光顾着说话,把这个拿去十号桌。另外二号桌要司康饼。」
「好~的。那就先聊到这啦。」
被称呼为阿秀的店员,以熟练的动作拿起餐点,走回顾客区。仔细一看,在客人之间穿梭的人,就只有他和另一个人。只靠三个人面对这种门庭若市的状态,难怪没有时间休息。想抱怨几句也是情有可原啊。
「原来扬羽是在这么忙碌的地方工作啊。」
「我在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忙喔。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是比较清闲的。大概只有常客偶尔跑来的程度吧。」
扬羽用手撑着脸,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这么说道。而和马先生也深有同感似地不断点头。
「因为我就是以这个构想开了这家店啊。我想经营一家只有认识的人才知道,像是成年人的秘密基地一样,所以才开了这家店。白天是画廊咖啡厅,晚上则是酒吧。你看,这附近全都是针对十几岁的年轻人开的店,几乎没有成年人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吧?怎么说呢,就是没有大人的容身之处吧。所以我才想打造一个成年人、尤其是成年男性能够放松心情的地方。」
降到最低亮度的灯光,简约而富有设计感的桌椅。的确,勤奋工作的成年男性,会比我这种十多岁的学生更适合这片沉稳的空间。远离地面上那个充满年轻活力的世界,时间流动缓慢的洗练空间,像这样的地方,成年男性的确可以随时想来就来。
「所以现在变成这副模样,真的出乎我的预料之外啊。大概是遭到报应了吧。」
我顺着和马先生的视线,环视了整间店。
所有座位都被坐满了。而客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年轻女性,随处都能听见开心谈笑以及呼唤店员的声音。当初刚走进这间店里时所感受到的不协调,可能就是来自于沉稳的店内气氛,跟女性客人华丽热闹的感觉不太相符的关系吧。
「我辞职是在一个半月前,那个时候还是整间空荡荡的啊。后来为了送还制服而过来时,店里就已经被年轻女孩子挤得水泄不通了,甚至还有人在店外排队呢!真的吓死我了。」
「因为那一天特别忙啊。来,洸之介同学,咖啡。糖和奶精在这边。小扬羽是咖啡欧蕾,然后小莲华是冰凉凉的柳橙汁。还要吃点什么吗?这次我请客。」
意想不到的提议,让我吓了一跳。
「可以吗?」
相对于我像是确认似地反问,莲华似乎根本不知道日本人的美德就是客气,尽管她住在日本的时间比我久得多,不过现在却是率先举手,整个身体都探了过去。
「我要冰淇淋!给我冰淇淋吧!」
「小莲华还要吃冰的东西啊?」
「没办法,因为很热嘛。」
莲华做出了用手扇风的动作。见状,和马先生有点意外似地歪着头。
「热?要把暖气开弱一点吗?」
「不要紧的,这样刚刚好。」
「就是说啊。会说这种话的人,大概就只有莲华吧。」
「是吗?」
「是的。啊~我要吃什么才好呢~」
为了改变话题,我故意放大了音量说出这句话,同时打开和马先生递过来的菜单。这里毕竟是以男性客人为目标的店,感觉大分量的餐点比较多,蛋糕和其他甜食则非常少。那些女性顾客到底在吃什么东西呢?我不禁感到疑惑。
我呆呆地从菜单里选出三明治,然后点餐。对,我真的非常呆。因为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莲华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间店,我应该更加警戒一点才对。然而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被这种一看就知道是陷阱的东西给骗了。
「洸之介,你进来这家店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不,没什么特别感觉。顶多只觉得地点这么隐密,但是人却这么多而已。」
「是吗。」扬羽似乎有点失望。
「大概还有图画很多吧。而且全部都是和马有关的画。」
「啊啊,那是因为我喜欢马。」和马先生有点难为情似地说道。「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马』字,从以前就一直很喜欢马。理由很单纯啦。而且店名也是『马蹄声』的意思。装饰在这里的,都是我朋友或是认识的人的画。因为我是美术大学毕业,动用了当时的同学和朋友的管道,搜集马匹的图画。有些是没办法光凭画画混饭吃的人画的,也有些是还在练习中的家伙的作品。我想这样说不定刚好可以帮到他们,所以就变成了画廊。」
「原来是这样啊。」
我突然对和马先生产生了亲切感。因为虽然领域不同,不过我也和绘画关系匪浅。
「所以,你有什么特别在意的画吗?」
「……那倒是没有。」
虽然我有点在意吧台上的小油画,不过我认为那一定是因为图画的风格不太一样,所以没有告诉扬羽。然而扬羽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毫不留情地逼问我。
「真的吗?」
「是、是真的!话说回来,这里的画,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本来以为会有的。」
扬羽这次露出了明显失望的表情,有点不耐烦似地回答。
「那种事情我没办法知道啦!」
「不过你是环小姐的徒弟吧?而且还是睽违已久、备受期待的新星。」
我不由得僵住了。随后立刻把音量降低到和马先生听不见的程度。
「我只是普通人类啊。而且说到徒弟,还有兵助先生在不是吗?」
「那家伙不行啦。既不会做台面下的工作,又没有才能,而且还是个胆小鬼。」
「我也不会做啊。」
「可是你一直都在看着环小姐做吧?」
「既然这样,直接拜托环小姐不是更好吗?」
「因为这里没有汉堡嘛!而且连日本茶也没有,再加上环小姐不喜欢咖啡。」
「咦?就因为这种理由?」
我不小心喊了出来,连忙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所以环小姐是最后的秘密武器,我想让你这个徒弟先过来试试看。这可是你在裱褙师台面下工作范围中的初次登场喔。」
扬羽甜甜一笑。看在旁人眼中,大概只看到了高中女生的可爱笑容,但是我只感受到沉重无比的压力,背脊阵阵发冷。我对这个笑容有印象,是环小姐。这个笑容跟环小姐一模一样。然后我这才醒悟过来,我早在不知不觉当中就闯进了陷阱,而和马先生令人感谢的提议只是一个引我上钩的饵。
啊啊,被猫盯上的老鼠,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仿佛事不关己似地这么想。
「这一个月来,女性客人突然增加是有理由的。」
扬羽像猫咪一样眯着眼睛说道。
「变成现在这样之前,这里的状况就跟和马哥所描述的一样,几乎都是男客人。但是就在一个月前,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女客人,然后转眼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情况。很奇怪吧?」
「是满奇怪的。」
我诚实地表达赞同。
「于是和马哥和我就试着询问这些女孩子们,是从哪里得知这间店。结果大家都说了同样的答案——因为有人说,只要来这家店,恋情就会开花结果。」
扬羽露出了少许不屑一顾的感觉,滋滋滋地啜饮着咖啡欧蕾。虽然不知道那是喝日本茶养成的习惯,还是因为她的猫舌头,不过那真的不太像是咖啡的喝法。这如果被欧美人士看到,一定会生气。
「那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喔。」扬羽显得相当没劲。
「听她们说着说着,最后都会慢慢变成闪光大会了嘛!」
吃完冰淇淋之后,身体如愿冷了下来的莲华,元气十足地说出理由。
「当事人获得幸福是件好事啦,不过同样的事情反反复覆听来听去,真的听
得一肚子厌烦,都快消化不良啦!大家一来到这间店里,就会开启恋爱模式。单恋的人下定决心告白,最后变成两情相悦;和男友发展不顺的人发狠把事情全部摊开来说,结果顺利和好等等。还有什么变得有勇气啦,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啦,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以遭到拒绝为前提试试看后竟然成功之类的,全是类似的状况。」
「啊。因为类似状况不断发生,就传了开来,所以有恋爱烦恼的女性就涌进了这家店?」
「对。」
「而你们觉得原因可能在于挂在这家店里的画,所以要我找出是哪一幅画?」
「没错!」
我左右两边的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而且她们还像是说着「答对了!真了不起」似地用力拍起手来。总觉得我的头都开始痛了。
「我没办法。再说,我完全不懂为什么你们会觉得问题出在画上啊。」
「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嘛。因为设备和工作人员都没有变,唯一有变的就只有那些画了呀。」
「是这样吗?」
我向熟练地制作料里的和马先生询问。
「是呀。大概在一个月前,增加了两幅新画。」
「请问是哪两幅呢?」
「一幅挂在那边的入口,另一幅挂在里面的墙壁……那边的第二幅。」
「用水墨画成的那幅吗?」
「没错。」
第一幅是油画,画的是在夕日草原上奔跑的黑马。至于第二幅,则是光以水墨画在和纸上的画。两幅画的马匹都非常雄壮,充分传达出生命力、跃动感,以及奔驰的速度感,是非常强而有力的画作。两幅画都裱了相当华丽的外框,挂在墙上。
「油画是我朋友画的。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才特地为了挂在我这边而画,他现在正在巴黎的美术大学留学。另一幅则是透过店里常客认识的画家画的,听说那个人是有办法在东京举办个人画展的知名人士,不过因为我一看到这幅画就爱上了,就硬是拜托他让给我。」
「这两幅画,怎么说呢,会是以恋爱为蓝本画的吗……」
「完全不是啊。」
「说的也是啊~」
举凡那种甜蜜感,或是闪闪亮亮的感觉之类的,根本连个影子也没有。
「会不会其实跟画没关系呢?」
「可是又想不到其他理由呀。」
扬羽还不打算放弃这个想法,但是我已经举手投降了。果然这种事情不该找我这种外行人,直接请专业人士过来看看,才是最好的做法啊。就算这里没有环小姐想吃的东西,只要在回家路上买一、两个汉堡给她,就报酬来说应该就够了吧?
「欸欸,和马哥。这边这幅小小的画,以前就有了吗?」
莲华一边喀喀喀地啃着杯子里剩下的冰块,一边指着那幅放在吧台上的油画。
「很久以前就有了喔。」
「我还在的时候就有了吧。只是那个时候并不是对着客人的坐位。我记得之前站厨房的时候经常看到。」
「因为那是我个人的收藏,不是拿来卖的。有一次刚好被客人看到,然后对方似乎相当喜欢。而我也觉得只有我一个人看实在太浪费,所以就把它放在这里了。大概是在小扬羽辞职之后没多久的事吧。」
「这幅画,是琴子姐画的吧?」
「是呀。小扬羽有见过她?」
「只见过几次。」
「因为她每次都很晚才来啊。不是来喝咖啡,都是来喝酒。」
毕竟我不能让高中生工作到十点以后嘛。和马先生低声说道。扬羽似乎是以女高中生的身分在这里打工。这其实是相当严重的年龄诈欺吧。
「所以这幅画的作者果然是女的吧。」
听完他们的对话,我自行意会了过来。因为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很在意了,画中的黑马,以及抬头仰望黑马似的白马,跟其他幅画不同,画得相当可爱。这个部分,就跟它的黑色外框一样,和这间店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是和马先生在这间店里唯一容许的女性气息,而且还是个人的收藏——我马上开始期待接下来会有什么发展。这份期待似乎不小心表现在脸上,只见和马先生看着我笑了出来。
「没有没有。没有发生洸之介同学想的那些事情啦,因为对方可没有把我当成男人看待啊。我们感情很好没错,不过比较像是哥儿们。」
「哥儿们,是吗?」
「是啊。另外大概还有憧憬吧。因为她总是笔直地朝着自己成为画家的梦想努力。只要喝了酒,她就会热血上涌然后开始说教,但是听她说话真的很愉快。啊啊,好怀念啊。记得她每次都会点含羞草来喝。」
含羞草好像是一种鸡尾酒的名字。和马先生像是拖曳着记忆之丝一般继续说下去。
「而她实现梦想的第一步就是去纽约。她说以后不会再回来日本,一定会在国外获得成功给我看,是个非常坚毅的女孩。年纪虽然比我小,但是真的非常令人尊敬,所以我也打从心底支持她。这幅画,是她出国之前送给我的。还开玩笑地说将来成名之后一定会身价暴涨,叫我不准卖。据说是因为我喜欢黑马,而她喜欢白马,所以才画了两匹上去。」
和马先生轻轻地把画拿在手上凝视着。
「另外,我拿到这幅画是在一年多以前,之后就一直放在这里。最近虽然有动到它,但也只有稍微移动位置而已,跟那个传闻应该没有关系吧?」
「这个嘛,应该吧。」
我征得和马先生的同意,拿起油画仔细观察。让人感受到一股坚硬感的纯黑画框,连内侧都是黑色的,是带有光泽、相当亮眼的黑。我看遍了这幅画框的每个角落,但是没有找到任何异样之处。这是一幅非常普通的画。
(可是,就是有种怪怪的感觉啊。)
内心深处有种烦躁感。像是有鱼刺卡在喉咙里一般,感觉非常不爽快。仿佛遗漏了某些东西似的,无法付诸言语的不安。而且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消失。
这时,和马先生端出了刚做好的三明治。总觉得他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了,所以我也老老实实地接受招待,之后我们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然后结束这次的拜访。
除了琴子小姐这位女性所画的小小油画,还有另一件事情让我十分在意,那就是传闻的出处。要是能知道这一点,说不定就能更加接近发生在店里的神秘现象的真相。
「促成恋情的咖啡厅?」
隔天,我师法那些恋爱中的女孩,总之先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精神,讯问身边的森岛知不知道那间店的传闻。
「知道啊。就是那间叫做『克莱特·欧福·胡福斯』的店吧?」
「你听过啊?森岛?」
「那当然罗!你以为我是谁啊?」
「结之丘高中的第一吹牛大王。」
「并不是~!我是结之丘高中的第一情报王~!话说你这样对待挚友,不觉得很过分吗?」
森岛刻意露出了大受打击的表情,装模作样地小口啜饮着宝特瓶果汁。老实说真的很烦人。
「那么,你是从哪里听到关于那间咖啡厅的传闻?」
「嗯?从我姐那里听来的。」
「你姐?」
「对啊。我姐可是在我之上的情报王啊。你看,之前不是流传过那个大妖怪的传闻吗?就是不知不觉中消失的那个。她也知道那件事。听说她当时是在常去的美容院里听来的,一间叫做『卡波奇欧』的店。据说那边的店长也掌握了很多情报,而且离那家咖啡厅也挺近的。」
这个话题也让人十分感兴趣,不过现在得先解决咖啡厅的传闻。我把话题拉了回来。
「你姐有说过是从哪里听来的吗?」
「从她大学同学那边吧。听说那个人去了传闻中的咖啡厅之后,就和她暗恋已久的对象修成正果。老姐她也吵翻天了啊。一听到这个消息,她就马上跑去那家店了。那个时候传闻还没有传开,店里好像也没那么多人。」
「所以,你姐的恋情也实现了吗?」
森岛按住嘴巴,像是再也忍不住似地噗哧笑了出来。
「那个啊,她什么事也没发生。真的超好笑的,因为她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喜欢的对象啊。根据老姐周遭的说法,能够实现恋情的人,基本上只限于有对象的人啊。哎,是说正常男人才不会理会那种浓妆艳抹的老太婆啦。」
只有在自己有喜欢对象的时候才有效,这会不会是相当重要的一点呢?根据莲华的调查,成功案例当中似乎的确是以有对象的人居多。
「什么?你很在意那个传闻吗?难不成你有喜欢的女生了?」
「不~是啦。只是……我认识那间店的店长。」
「喔,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森岛睁大了充满好奇心的双眼,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我。顺带一提,这家伙现在坐的地方,是我前面的后藤同学的桌面。之后得拿张除菌纸巾擦干净,不然就太对不起人家了。
「就这几天而已,是透过朋友认识的啦。」
「嗯~难不成跟你
爸有关?毕竟那边是画廊咖啡厅嘛。」
「啊啊,差不多是这样。」
我顺势带过这个话题,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我没有把环小姐的事情告诉任何朋友,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尤其是森岛——所以我撒了谎。要是被这家伙知道,之后会非常麻烦的。
「店长好像很在意这个传闻是从哪里流传出来。我本来以为你应该会知道。」
他似乎把我的话当成赞美。心情大好的森岛,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意气风发地点头。
「哎哎哎~如果是这种问题,随时都可以拿来问我啊!既然这样,要不要顺便帮你多问问看我姐呢?」
「真的吗?」
「客气什么,我们可是好兄弟耶!」
森岛的鼻子像天狗一样翘得老高,而我似乎成功把它拉得更长了,可能比樱汰的鼻子还长,但是樱汰更加成熟有礼貌,这家伙根本比都不能比。
「那就拜托你了。啊,可以顺便多问一件事吗?」
「喔!我什么都帮你问!」
「就是在咖啡厅里的画,如果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希望可以一起告诉我。另外再帮我问问,看她记不记得一幅在夕日草原上奔跑的黑马油画,还有马的水墨画。」
我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等他反问为什么要确认这些事情,但是这家伙却是意外地,不对,应该是一如预料地老实单纯,似乎不太会怀疑别人。
「交给我吧!」
森岛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笑了。
幸好这家伙是个爱凑热闹又容易使唤的人啊。我第一次打从心底这么想。
放学后,我朝着加纳裱褙店的方向走去。因为昨天回家的时候,扬羽她们再三叮咛我一定要过去店里一趟。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想亲眼确认一下昨天托裱之后的画心状况如何。
为了尽快逃离室外的冷风,我快步钻过了门帘。这时,一个身穿全套整齐制服、脸上化着淡妆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她的长相,让我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扬羽?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女孩子,竟然是卸了辣妹妆的扬羽。
只不过是改变化妆方式和服装,女孩子就会有这么夸张的变化吗!我吓了一跳。根本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抱歉,我突然有急事,得去江户一趟。」
「江户?」
「说错了,是东京!环小姐,我走了!」
朝着店里这么喊了一声后,扬羽立刻抓起行李跑了出去。
「虽然每次都是这样,不过她还真是静不下来呢。」
我还愣愣地看着外面时,从里面走出来的环小姐有点无奈似地这么说道。她今天穿的和服是绘有白雪结晶的蓝色和服。
「扬羽是怎么了?这么匆忙。」
「在东京的朋友送了消息过来,说她一直在找的东西可能有点线索了。」
「她在找的东西?」
「是她一个老朋友的遗物。别说了,天气这么冷,快点坐进暖被桌吧。我现在就来泡茶。」
我脱下外套,走进和室间。里面的纸门是开着的,可以看到莲华正一派轻松地坐在外廊上,今天她也穿着一看就觉得冷的单薄衣物。
「洸之介,对不起啊。因为扬羽出门去了,所以今天的作战会议暂停。」
「没关系,这样反而刚好。因为我学校的同学好像可以帮忙调查那个传闻的出处。」
「真的吗?洸之介,你交了一个好朋友呢!」
「虽然不知道可不可靠就是了。」
「那~我们就等到你朋友的报告出炉之后,再去和马哥那边吧。我也会去多找几个店里的客人打听看看。那么,就等到扬羽回来之后再来开会吧!」
「麻烦你了。」
这时,环小姐拿着茶和点心走了进来,而我们也像是约好似地同时闭上嘴巴。可能是觉得我们的样子很不自然,环小姐把头歪向一边,诧异地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说话。」
「嘿嘿,因为这是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呀。对吧,洸之介?」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其实环小姐才是这方面问题的专家,和她讨论,才是解决这次问题的最快捷径。我心里虽然这么认为,但是现在只能苦笑。
不知道是无所谓还是没兴趣——我猜应该是两者皆有——总之环小姐并没有继续追问。
「请问扬羽大概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这个嘛,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几个星期……」
「她原本就打算在那边留宿吗?」
「大概吧。虽然没办法说得太具体,不过应该不会这么快回来。」
这么说来,扬羽以前好像曾经出门一趟,结果过了五年才回来?这次应该不会那样吧?应该会回来吧?我稍微有点不安起来。
最后,我的担忧只是杞人忧天。两天后,莲华传了一则「扬羽返家,尽速至clatter of hoofs集合」像是电报般的简讯过来。
我放学后直接前去店里,但是这次很不巧地客满了,所以我和她们在店门口会合后,立刻移动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召开紧急会议。
「扬羽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所以我也还没从莲华那里听到任何消息,她只叫我来店里集合。」
可能是刚从远方归来的关系,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态。想要快点回去环小姐的店里睡觉,她的眼睛正在这么说着。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莲华?」
扬羽开口催促,而本次作战会议的中心人物莲华开始洋洋得意地说了越来。
「之前询问过的客人的朋友当中,有个很早以前就来过店里的人。那个人也是在来过之后成功交到男朋友,不过她很肯定,那个时候并没有看到入口处的油画。」
「这是真的吗?」
「嗯。因为她坐在那里面,正好可以清楚看到入口,所以她说她记得非常清楚。」
「嗯哼~那就表示那幅画可以排除在外了。」
「没错。」
「这是独家消息吧?我很厉害吧?」
「对对对~好厉害好厉害。那洸之介呢?有查到什么吗?」
我把自己委托森岛,以及森岛那边的消息还需要一点时间的事情,告诉了扬羽。
「你真是交了一个很方便的朋友呢。」
「那家伙自称是情报王,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很。」
等到作战会议结束,走出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呼出的气息也是白的,冷风直接灌进脖子里,让人全身发冷,我赶紧把围巾围了起来。
对于寒冷,扬羽的反应比我更夸张。全身已经穿得跟雪人一样圆滚滚的,却还叫着好冷好冷。我觉得既然天气这么冷,那就别穿迷你裙不就好了吗?不过这好像是她绝不让步的地方。
相对地,莲华则是穿着单薄,整个人活蹦乱跳的。为什么这两个人会变成好朋友呢?
我们在家庭餐厅的门口和莲华分开,她打算先去探听一下圣诞节限定商品的消息。
对那些东西没兴趣的扬羽,和我一起并肩离去。
从小巷走到大路,街上到处点缀着华丽耀眼的霓虹灯。每间店里都播放着应景的圣诞歌曲,处处展示白色、红色和绿色的圣诞节色系。虽然每年都是如此,不过一旦包围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下,心里也会自然地雀跃起来。尽管早就不是相信圣诞老人的年纪,而且也不可能收到礼物了。
(——这么说来,老爸好像曾经送过圣诞礼物回来。)
突然送来的东西,是包裹了数十层缓冲材料的法国葡萄酒。那个时候,老爸好像正待在法国。可是为什么是葡萄酒?当时我虽然还是个孩子,却也觉得非常奇怪,我记得当时还想着自己的爸爸真是与众不同。后来我才知道,那瓶葡萄酒是在我出生的年分酿造的,所以老爸其实也是有先考虑过才送。
真令人怀念啊。那个时候,我从不觉得圣诞节父亲不在是件寂寞的事。
不过,我现在想的是真希望能和普通家庭一样庆祝圣诞节,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因为老爸回来的那一年,病情日渐严重,最后连饭都没办法好好吃,所以实在不是庆祝节日的时候。然而,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我侧眼看着走在身旁的扬羽,她和莲华不同,相当稳重而冷静,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物欲。但是之前却是非常惊慌,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扬羽变成那那模样,相信她要找的那个东西一定非常重要吧。
「扬羽你是去东京找什么呢?」
我不经意地询问扬羽。
「我听说是你一个老朋友的遗物。」
「你从哪里听来的?」
「是环小姐说的。」
「啊啊。」扬羽呼出一口气。「我在找的东西啊,是我以前的饲主遗留的东西。」
「以前的饲主,是生活在战争期间的人吗?」
「这也是从环小姐那里听来的吗?」
「这次是莲华说的。请问那位饲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年轻女孩,比洸之介稍微大一点吧。个性很强悍,有种管不动的任性女孩的感觉。」
「我听说你被她饲养了五年?」
「差不多就是那样,因为她在那个时候去世了啊,生病的关系。」
我好像听见了不该听的东西。我的脸上大概出现了这种表情吧?只见扬羽看着我的脸苦笑,继续说道:
「那个时代啊,医疗技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死亡更加贴近生活。再加上那孩子是艺妓,而且还是等级比较低的那一种。身边又没有家人,所以最后是由我为她送终的。」
我没想到这个话题竟会变得如此沉重。但是扬羽似乎不太在意,所以我也继续问了下去。
「你在找的是那个人的遗物吗?」
「我是在找她直到最后那一刻,都还一直放在心上的那个人。」
扬羽朝手里呼出一口气,非常寒冷似地摩擦着双手。
「我在找她的恋人。话是这么说,不过从旁人眼中看来,他们大概不像一对情侣吧。因为对方同时也是她的客人,就算心意互通,但当时和现在不同,没办法自由恋爱。再加上那个时代又是那个样子,所以最后就分开了。见不到他之后,原本是以精力充沛为人称道的女孩,突然间变得郁郁寡欢,最后就这么病倒了。」
扬羽淡淡地说着,仿佛这一切全都事不关己,但是她的侧脸却透露着寂寞。
「你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呢?」
「因为她有件事一直没能告诉对方。就这样。」
扬羽说到这里就住口,然后瞄了我一眼。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我觉得自己仿佛听到她这么说,她画了一条线,叫我不要再靠近,而我也不打算继续追问这个话题。这时,街上随处可闻的圣艇歌曲,以及闪闪发亮的明亮景致,突然让人觉得有点空虚起来。
几天后,我从森岛口中获得新情报。放学之后,我立刻二话不说直接前往环小姐的店铺。由于已经用简讯事先连络过了,所以扬羽和莲华都已经待在店里,等候我的到来。
「所以呢?你朋友掌握到的情报是什么?」
坐在暖被桌里的扬羽先喝了一口温暖的番茶,然后才开口。莲华则是躺在寒冷的走廊上,看着我们互相对峙。我先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说道:
「我那个朋友,叫做森岛啦,这是他从他姐姐那里问来的情报。他姐的朋友,就是去了咖啡厅之后真的实现恋情的人。他们有再次试着询问对方,不过那个人已经不记得到底有没有看过那两幅画了。」
这时,扬羽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我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据说她对店里的画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是却有一幅画让她印象深刻。听说那幅画一直停留在她的眼中,所以她记得很清楚。那幅画,就是放在吧台上的那幅油画。」
「琴子姐的画?」
「没错。」我笃定地说了下去。「不觉得这样很怪吗?果然那幅画还是有点问题。」
「可是洸之介也看过了,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不是吗?一般来说,画应该会动起来吧?」
「像我这种外行人是看不出来的,必须请专业人士看看才行。」
「专业人士是指……环小姐?」
我点头表示肯定。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有这个念头了。这个方法绝对比较快。
但是扬羽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不发一语。我刻意放大了音量,开口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顾虑呢?就算和马先生的店里没有环小姐喜欢的东西,你只要告诉她回家路上请她吃个汉堡,她一定会愿意帮忙的呀!」
「可是……」
「像之前樱汰和阿树有事的时候,环小姐不也接受了他们的委托吗?先不论阿树,樱汰可是要等到将来出人头地才会报答呢。兵助先生也说环小姐的工作就像是在做义工,所以只要你拜托她,她一定会一起过去的!」
我不厌其烦地再三强调,但是扬羽的反应依旧不变。只含含糊糊地做出一些模棱两可的答复,而且非常犹豫不决,一点也不像扬羽平常的风格。
为什么她这么不想拜托环小姐呢?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至今一直默默听着我们对话的莲华。
「不是的,洸之介。扬羽在意的其实并不是那个。」
莲华突然开口帮腔,让我困惑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很久以前,环小姐曾经接过一次帮西洋画裱框的工作,那个时候她没什么干劲,而且还说这个真是麻烦。环小姐虽然擅长帮挂轴裱褙,但是却很少帮忙裱框,所以我们猜想会不会是不拿手之类的。所以这次这件事,说不定会带给环小姐困扰,这才是扬羽在意的地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可以接受,但是可以接受的人,似乎还有另一个。
「——原来是这样吗?」
随着这句话,纸门应声开启,环小姐走了进来。今天的和服是深蓝色搭配各种不同颜色的圆形图案。左右两束用缎带固定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比平常更稚嫩一些。然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比以往更加凛然。
扬羽没发现环小姐就在隔壁偷听,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看来是真的吓了一大跳。
「其实我并不讨厌裱框。只是因为我没办法独自制作画框,非得拜托兵助他们帮忙不可,那样真的有点麻烦。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而这个有时又会非常耗时啊。」
环小姐有点无奈似地笑了,说道:「因为之前那是比较急的急件。」接着,她像是为了让扬羽安心一般,轻轻摸了摸她留着乌黑秀发的头。
「你明明不需要这么在意的呀。」
「可是我一直在这里打扰,不想再增加环小姐的困扰。而且所有事情都受到你的照顾……」
「真是傻孩子,你才没有增加什么困扰呢。」
在环小姐面前,连那个扬羽都变得像是一个普通女孩。外表看起来明明差距不大,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会是年岁的差异吗?
「所以,那间店今天有开吗?」
「今天只有午餐时段有营业,所以就算打烊了,相信和马哥也会在的!」
莲华精力充沛地回答,而环小姐随即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就去那家店看看吧。回程就麻烦你买汉堡了,正好最近又推出了新口味呢。」
扬羽仰望着环小姐,开心地点了点头。
咖啡厅「clatter of hoofs」的门上,挂着「close」的牌子。不过多亏扬羽已经事先连络过了,所以门没有上锁,马上就能进去。
店里没有半个客人。由于我只看过客满的状况,所以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我觉得有点别扭。和马先生则是在吧台后面的厨房里作业。
「和马哥,我们突然过来真的对不起。明明都已经打烊了……」
「没关系啦。原本就是我提出的委托不是吗?而且我刚刚也在准备明天的材料,现在只剩下整理工作,不必太在意啦。」
「其他人都回去了吗?」
「阿秀还在。刚刚去倒垃圾了。」
「是吗……和马哥,这个人是加纳环小姐。就是照顾我的人。」
「而且是我学习裱褙的师傅。」
环小姐向前踏出一步,边说「我家的孩子承蒙您照顾了」边深深一鞠躬。
和马先生一看到环小姐,立刻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哎,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已经从这些孩子口中听说了大致上的状况。那么,那幅有问题的画是哪一幅呢?」
「就是放在吧台上的那幅油画。」
我指着那幅放在固定位置的黑框油画。
「琴子的画?不过那不是没有相关吗?」
「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唷。」
环小姐拿起画框,开始细细检查。
然后她说出了完全出乎我们意料的话。
「嗯哼。这里有个裂缝呢。」
有吗?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环小姐的手。如果只是随便看看,根本不会找到那样的裂缝。
「因为是纯黑的画框,所以很难注意到。而且裂缝这么小,店里的灯光又比较昏暗。」
环小姐指出来的地方,可以看到一道小到不能再小的龟裂。的确,若不仔细看,绝对不会注意到这么小的裂缝。因为环小姐非常专业,才有办法注意到吧。
「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裂缝?」
吧台这个地方,无时无刻都会在和马先生的视线范围内。但是和马先生似乎不知道裂缝出现的原因。这时,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站了出来,替和马先生解惑。
「抱歉,和马哥。那应该是我弄出来的。」
「秀哥?」
满脸愧疚、畏畏缩缩地举起手来的人,是不知何时回到店内的阿秀先生。
「我想应该是这幅画刚放到吧台来的时候吧。那时我忘了这里有画,所以不小心勾到,害它掉了下来。因为看起来没事,我就把画放回原本的地方,也没有报告。真是对不起。」
阿秀先生说完后
立刻低头道歉。说到这幅画开始朝着店内摆放的时期,正好和女性客人开始增加的时期一致。果然传闻出现的原因就是这幅油画。
「原来是这样。可是,不过就是一道裂缝,为什么会引起这种状况呢……」
「店长先生,请问你曾经打开过这个画框吗?」
「不,不曾。」
环小姐甜甜一笑,兴趣盎然似地说了声「喔~」。然后她把画翻了过来,将上面如同爪子一般的三角形固定扣转开——据说这个东西叫做旋钮——拿出背板。
「这是什么……」
以麻布制成的油画布上,画着一小团黄色毛绒绒的东西。而且还是画在稍微右下角的位置,不是很自然。
「这是花吗?」
如同莲华所说,那团黄色的东西的确有点像花。但是话说回来,它的感觉又不太像是向日葵或蒲公英。而且为什么会画在这种地方呢?
「不是有句话说,隐藏在内侧的东西有时会意外地重要?——对吧,扬羽?」
听到环小姐的话,我跟着看向了扬羽。这时,我发现她正瞪大了眼睛,捂着嘴巴僵在原地。
「乍看之下,这朵花的确画在不太自然的地方。」环小姐把油画从画框中取了出来,像是透光观看似地高高举起。「它是画在下方白马的嘴巴附近吧?相信这幅画的构图应该是白马把这朵花交给黑马吧。原本可能打算这么画的,但是作者没有这么做。她没有把花朵画在正面,而是刻意画在背面,只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就像是在隐藏作者的意图呢。」
环小姐把油画放回框中,继续说道:
「这朵花多半是金合欢的花吧。」
身为普通高中男生的我,当然没有任何关于花朵的知识,但是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到底是什么样的花?不管我再怎么搜肠刮肚,都想不起来。
「金合欢的花应该有个别名,那个别名比较为人所知。」
「——含羞草……」
扬羽悄声说了出来。
好像在哪里听过。记得那是这幅油画的作者琴子小姐每次来必点的鸡尾酒名称吧?
「含羞草的花语是……不为人知的恋情。」
我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回想起来。
——因为我喜欢黑马,而她喜欢白马,所以才画了两匹上去。
难道琴子小姐是把这两匹马当成了自己与和马先生,然后画出来的吗?而且画出了白马献花给黑马的构图。
「这幅画的作者,大概不打算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吧。可能有某种不能说的理由。」
「记得琴子小姐是说过不会再回来日本,才出发去纽约吧?」
莲华这么一说,环小姐像是了然于心似地点头。
「嗯哼,原来如此,原来是做出了这种觉悟啊,这就是不能说出来的理由。然而她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想法,希望把这份心意传达给对方,所以才会故意把这朵含羞草的花画在背面,把心意托付给这幅画吧。」
我不知道琴子小姐是如何来到这间店的。起头可能是经人介绍,也有可能只是正好经过,凑巧走进来看看也说不定。然后她偶然与和马先生相遇,喜欢上对方。可是她的梦想是成为画家,走出这个世界,为此一直不断努力至今。要实现梦想,就非得要前往国外不可。一旦走了,就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日本了。
这段恋情不会有结果。要是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和马先生,只会成为他的重担。所以琴子小姐什么也没说,决定让这段恋情继续维持在「不为人知的恋情」的状态下,离开日本。
琴子小姐应该就这么放弃了。心里想着不可以泄漏这份心意,然后试图放弃。
但是、但是——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想放弃的念头。
希望对方知道,只要让他知道一点点就够了——
「这份思念一直被画框封住。相信应该是因为偶然出现了裂缝,才让流泻出来的思念引发了异常的状况吧。」
啊啊,所以那些想要实现恋情的女孩子们会说自己来到这间店之后,仿佛有人推了一把似的,获得了动力。琴子小姐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这些女孩可以做到,只是她们没有勇气。相信她们的勇气一定是来自于琴子小姐的思念吧。
「原来是这样吗……」
环小姐把油画递给了一直凝视着画的和马先生。当和马先生接过画时——立刻瞪大了眼睛,因为画开始动了。
在清风徐吹的草原上,白马轻轻依偎在黑马身上。白马口中,咬着的是应该画在背面的含羞草花。然后两匹马极度喜悦地嘶叫着。
近距离观看这一幕的和马先生,似乎并不觉得不舒服,也没有丝毫动摇,只温和地微笑起来。看起来真的非常开心、非常幸福。
「这幅画的愿望似乎已经达成了,但是思念并不会完全消失。放进新的画框里,就能封住思念。不知你的意下如何?」
环小姐一问,和马先生立刻回答「那就麻烦你了」。
「我想我透过这种方式知道这件事情,并不符合她的本意。所以我想尊重她原本的意思,把这幅画恢复原状。而且我也希望将来可以把画继续放在店里,让更多人欣赏它。」
和马先生的表情非常开朗。一想到和马先生知道了琴子小姐的心意,我就感到莫名高兴。
「环小姐,为什么你会注意到画的背面有东西呢?」
从咖啡厅回家的路上,我向环小姐提出自己惦记许久的问题。
「这个嘛,因为我听过类似的事情啊。」
我明白这种仿佛看着遥远远方的表情,所以,我以为环小姐可能经历过相同的状况。想要传达给某人知道,却又不能传达出去。充满苦涩与哀伤的回忆。
然而她这样缅怀过去也只在一瞬之间。环小姐像是瞬间转换好心情一般快步走了起来。
「那么,这条街上的速食店在哪里呢?」
「环小姐不是这边,是在那边!交给我吧!这里就像是我家的后花园啊~」
看到环小姐快要朝着相反方向前进,莲华拉起了她的手。那双手,可是非常冷的啊。但是环小姐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半点的异状,因为同样是妖怪,所以状况会有所不同吗?
我回头看向距离一步之遥的扬羽,看到她脸上僵硬的表情,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刚刚那些话,难道是在说扬羽?」
「不是说我。」
扬羽摇头。她一边看着前方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边说了起来。
「以前有跟你说过吧?我的饲主和她的恋人的故事。那个恋人,其实是学画的。那个人真的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学生,当初第一次来到我主人的店里,也是陪着他的绘画老师一起来。所以那个人光靠自己的钱,很难进到店里来,跟我主人也只见过几次面。
那个时代啊,年轻男子全都会被抓去当兵,他也不例外。就在出征前一天,那个人偷偷跑来见她了。天气非常地冷,还下着雪。他只说了一句我明天要出征了,然后交给她一张画,一张画在正方形画纸上的艳丽牡丹花。那个人只留了这个给她,然后前往战地,最后战死在国外。这还是透过某些管道辗转听来的消息,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都一直不清不楚。之后她也像是追随他而去一般离开了人世。」
扬羽突然抬头看向天空,我也跟着往上看。这时,空中轻轻飘下了白色的物体。是雪。只要这样下个几天,就会出现白色圣诞节了。我心里这么想着。
「就在她死前没多久,她看着那张画的时候突然发现背后贴着一层和纸。那层和纸下面啊,写了一串文字。」
扬羽深深吸入一口气。
「——虽置初霜,夜长寒,竹叶终透之而色不显。」
那是我从没听过的和歌。大概是知道我没办法只听一次就掌握到正确的意义,所以扬羽帮忙翻译成白话文。
「就算竹叶因为夜晚寒冷而被霜雪冻住,它也不会因此出现颜色或变红。意思是说不论你在我心中占了多大地位,我大概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后来我问环小姐,她说这是《古今和歌集》中的和歌。相信那个人一定觉得自己前往战地之后不可能活着回来,所以才什么都没有说吧。不过……」
只要一点点就好,希望能够留下些什么。
就像琴子小姐的画一样,留下百般隐藏的心意后,就翩然离去。
「看到那串文字后,她哭了。边哭边说她也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过人已经死了,当然是不可能实现。她总是说想要去找他,想要找到他的遗骨,然后带回日本。所以我才想要帮她传达她的心意,告诉那个人,你的思念已经确实传达给她,而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就是为了转达这件事,你才会一直找他吗?」
「对。因为资料太少,所以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战死在何处。不过最近找到相关资料了,我就是为了拜托对方让我看看,才去东京的。」
所以才会穿戴得那么整齐,而且只化淡妆吧。我暗自表示理解。
「转达了她的心情之后,接下来我也想
向她报告一下这件事。让她知道我找到他了,告诉她,你的心意已经成功传达过去了。」
「战争结束后,你持续找了六十年以上吗?」
「差不多吧。我是猫又啊,时间多得是。」
环小姐也好,阿树也好,我知道他们的时间观念和我们人类是天差地远。但是一般来说,真的会持续寻找这么久吗?只为了寻找曾经是自己饲主的女孩的恋人。
「因为我是凭感觉做事的人,又善变,说不定哪一天腻了,就把这件事丢到一边去呢。」
口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觉得扬羽一定不会这么做。这只是我的直觉。
对,就是莫名有这种感觉。
「扬羽真是一个认真的人啊。」
虽然她给人的感觉是没事就欺负取笑阿树,或是在环小姐的店里无所事事,但是那似乎只是她的其中一面而已。感觉她相当遵守规矩、相当坚持道义,而且很会照顾别人。像这次为了不麻烦环小姐而保密,莲华也曾说过扬羽只要开始上学就会乖乖去满三年,而且还会打工。之前在和马先生的咖啡厅里吃东西的费用,听说她也偷偷付清了。
扬羽对于放入自己心中的人——妖怪也一样——非常温柔。而那位饲主可能是更加特别的人也说不定,她一定非常喜欢她,否则绝不可能帮忙寻找她的恋人,长达六十年之久。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隐藏在内侧。我突然想起环小姐的这句话。为了保护画心,并为了让它更加适应湿度变化而进行的托裱,虽然表面上看不见,但是对挂轴来说则是非常重要的手续。表面无法得见的内侧。感觉不只是裱褙,这也可以套用在其他事物上啊。
和马先生对琴子小姐的心意,还有扬羽对于她的饲主和其恋人的心意,以及平常总是浑身带刺、但实际上却非常温柔的扬羽的心意。这些人的感情与内心,光看表面都没有办法看出来,有时会招来误解,有时则会擦身而过失去交集。不过,隐藏在最内侧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句话,也适用在人类身上。
当我如此意会之后,扬羽露出了像是意外,也像是非常厌恶的表情。
然后开口。
「啊?你在讲什么东西?你以为哪个时代的哪个世界会有认真的猫啊?」
不不不,就在眼前啊。我把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刚好过了一星期之后,一个有点迟来的圣诞礼物,送到了和马先生的手上。新制的画框,据说是环小姐和兵助先生的合力之作。之前纯黑色的画框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成了鲜黄色的画框。和那朵含羞草花同样色调,而且也非常吻合画中气氛,比黑色好上太多了。
至于裱框费用,除了扬羽之外,据说和马先生也有一起支付。知道环小姐喜欢汉堡后,和马先生还特别做了一个。里面夹着手工汉堡肉,非常正统。汉堡听说非常好吃,其他人也都赞不绝口,据说之后还会加进新菜单里。
收到那幅画之后,和马先生好像还是放在店里的吧台上。而神秘现象就这么戛然而止,女性客人好像也开始渐渐减少。阿秀先生似乎有点遗憾,不过只要假以时日,那间店应该就会恢复成和马先生理想中的模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