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亚隆平原「火与暗之迷宫」最底层。
石造的大厅潮湿、阴暗,充满著潮湿的野兽的气味。
看守这层楼的是牛头巨人。几经锻练的肉体搭配手中巨斧,一一击退挑战迷宫的侵入者。
「理人!它过去了!」
大声喊著的是「女剑士」莱娜·艾鲁恩。被她砍了一刀的巨人,又添了几分凶狠地往理人袭去。
——吼吼吼吼吼!
(过、过来了!)
上前迎击的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小学生勇者。他紧紧握著双手剑,光是不要拔腿就逃就已经到了他的极限。即使如此,他还是竭尽全力大喊出声:
「你这怪物!」
怪物手中巨斧与理人的剑正面冲突。在昏暗之中,迸发激烈的火花。
「很好!压制下来了!」
「做得好,理人!这次眼睛没闭上啊!」
听见「魔法师」海达尔·瓦亩与「盗贼」伊休安·特洛鲁的欢呼声。但是,理人可没那闲工夫回应他们。光只是眼前这只淌著口水压制过来的怪物,就让他恐惧得无以复加。
「怎么样都好!快想想办法啊!这家伙!」
「好啦,知道了。听好,海达尔。这家伙的弱点是电击。」
「知道了!」
海达尔的咏唱声开始响起。
「丛云之光啊!」
举起的魔杖开始冒出云雾,下一秒闪电爆了开来。锐利的雷击贯穿巨人的身体。
「老头!趁现在!」
「喔喔喔!」
紧接著「僧侣」刃雾大师的一击结束了一切。怪兽顽强的肉体瘫倒地面。
接著,不管身处任何情况,信仰著自己的神的老僧最后依然未忘记祈祷。
「来吧!帕纳帝雅之光与你同在。」
独自咏唱祈祷的语句。
总之——一个危机过去了。看见面前一动也不动的怪兽,理人放下剑,胜利的喜悦爆发开来。
「太棒了!」
其实这是第三次的挑战了。这么一来,打开最后一道门的条件全都齐备,也可以得到火之宝珠。
「伊休安,我做到了喔!过关了呢!」
「喔!理人!以你来说算干得不错了咧——」
「嘿嘿嘿!」
理人和伊休安对对方笑了一笑之后互相击掌。神清气爽得不得了。
「啊,你看你看,开渐渐打开了呢!」
「喂!你们给我等等啊!」
「我是第一名!」
理人情绪依然高张,也不听伊休安的劝阻,就向著敞开的门扉飞奔而去。因为任务完成的高张情绪而显得十分豪迈。
就这样勇猛地踏进门扉之后,宏伟的石造台座上,供著如网室哈密瓜般大小的宝珠。理人笑容满面的拿起宝珠。
「当当!」
回头看向自己的同伴。
——轰轰轰轰……!
「——咦?」
同时,似乎隔著一面墙的对面,开始响起沉重的声响。
下一秒,理人所立足的石板地,整片被抽掉了。
「你这个笨蛋——!」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伊休安的骂声如光速般逐渐远去。
——然后,忽地微微张开眼后,理人是独自一人。
(我还真的做了……)
啊啊,我这徊笨蛋。明明就被再三叮咛不要轻率行事。又要被大家骂了。
沙子哗啦啦地,从横躺著的理人头上一刻不停歇地落了下来。理人似乎是躺在细沙上。冰冷平静的沙子感触十分舒服,心里想著乾脆就这么睡下去吧!于是又闭上眼。反正一定会被伊休安踢飞出去,还会吃上莱娜的拳头。不过——过没多久沙子淹没了嘴巴,最后因为这生命的危机让他一跃而起。
「呸呸!」
一边吐出口中的沙子,吸入氧气。
(……好、好危险……还真的差点就要窒息而死……)
拜其所赐,还作了个奇怪的梦不是吗!
现在的理人已经不是那个被赶鸭子上架的小学生勇者了。那一定是过去的记忆——
距今六年前,那场封印阿耳戈斯之旅时的回忆。莱娜、海达尔、刃雾大师都已不在了。别疯了,别傻了。
缓缓环顾了一下四周。
理人现在所在之处,是彷佛会和过去彷徨在迷宫之中的记忆重叠,灰暗的大厅一角。托墙上及柱子上长满发光性苔藓的福,确保最低程度的视线范围。
找了找从刚刚就不断落下的冰冷沙屑出处,似乎是从足足有三十公尺高的天花板缝隙,如沙漏般落下。自己该不会也是从那地方掉下来的吧?
印象中是为了救从沙砾船上掉下来的罗格维尔大人,跨过栏杆——
「对了!罗格维尔大人!」
忽地想起这件事。不过,看了看四周,却还是没有看到类似他的圆润身影。
该不会刚刚看错了吧?如果是这样就好,可是——
(总觉得……)
虽然和无法帮助伊休安的魔神一战不同,不会只能袖手旁观就结束了。不过啊,相川理人。反正都要救了就好好救啊!你这家伙,又这样虎头蛇尾了吗?
对最后还是留下遗憾的自己叹了口气,理人站起身。从衣服的下襬和袖子,沙子哗啦啦地不断落下。
大概要三个大人才能围起来的柱子,有一半以上都已崩塌。未被苔藓覆盖的墙上,可窥见满载异国风情的浮雕。
「……太厉害了……旅行指南里——没有记载啊……」
就在细声自语的时候,声音也不断多次回响。从来不知道居然会有像这样的人造物品遍布在沙漠之下。
理人心想,雕刻所描绘的应该是这个地区的神话或者英雄传说之类的内容。虽然毫无自信,但墙的右上方刻著像是创造女神帕纳帝雅的女性。像这种时候会出现的女性,除了帕纳帝雅女神之外,理人不知道还会有谁。却是个极为不可思议的图案。
从女神所在的天空上方,掉落著某种「石头」,下方的人则是掀起战争抢夺石头。最后胜利存活下来的男子头上,戴著镶有石头的王冠。但是,旁观著这一幕的女神眼中,却泛出了一滴泪水——
绘卷的前后图案因劣化而崩塌了,所以为什么会演变至此,在那之后又是如何等等的内容不得而知。或许就是如此才令人更加不安吧。
女神哭泣的画这种东西,不管是在瓦特寺院或教会等地都未曾见过。
「为什么……」
就在他越过沙子堆积之处,试图往壁画的方向接近之时。
(——有——其他东西。)
下一秒,理人手上握著剑,摆出备戦姿势。
奵低沉——随著像是野兽的声音,强烈的杀气连这里都感觉到了。
不慌不忙地静静等待。光线照不到的暗处另一头,红色双眼忽地一闪。位置在比这里想像的还要更高的地方。
不久之后,随著沉重的脚步声,出现比地面上的沙蜥蜴身型更巨大的怪物。
——叽叽叽叽叽叽呜!
似落雷的咆哮声,震动著理人的耳膜。被坚硬鳞片包覆著的长尾,以及露出肌肉的不对称肢体。就这样,怪物没有丝毫犹豫往这边猛冲过来。
理人使尽全力朝旁边跳去。
对方踩烂了刚刚所在之处的瓦砾,火速旋过身子往理人追来。嘴里冒著黑烟般的气息。
(是邪气吗!)
理人跳往柱子另一边,千钧一发地避过直击。
——那是什么鬼东西啊!没听说啊,完全没听说。
如果要说只是一只沙蜥蜴,体型过大,而且攻击性也太强了。特别是那最后的攻击。那攻击与其说是野生的肉食怪兽,更像是阿耳戈斯的魔兽所放出的邪气吧?
魔神阿耳戈斯从异界送来的魔兽,比一般的怪兽更加凶暴,并带有特殊的邪气。由于阿耳戈斯已再次被封印,它们应该也就这样消失无踪才对。
(可是。)
怪物现在依然挥舞著长尾,低著扭曲的头部,紧紧盯著理人不放。从血盆大口的嘴角溢出黑色烟雾。
(果然是魔兽。)
——只能这么想了。
怪物往躲躲藏藏的理人追来。理人再次从柱子的地方跳了出来。
不巧的是,理人的体质不会被邪气影响,所以无法实际的感受那吐息究竟是真是假,这件事让理人非常焦躁。不过也不能一直这样思考下去。
理人拔出圣剑,做好觉悟。如果我们不主动迎击,也只剩下等死一途。
不过,时机未到。在将意识注入圣剑的下一秒,「那种感觉」又再度袭向理人。
「唔,啊。」
砰、砰、砰地全身的脉膊开始激烈的跳动著,从圣剑一方延伸而来的神经传导,擅自扫描著自己身体般的不快感。不由分说的被进人、侵蚀。生理上的厌恶感甚至让理人真心想把剑丢掉。
怪物对准忽地僵直下来的理人,又同样冲了过来。
理人就这样握著不受自己控制的圣剑,使出最后的手段
。他敲了敲宝珠之后,方才还发著红光的宝珠,就这样从剑柄的洞口掉了出来,失去了颜色。
(——消失了。)
刚刚支配著全身的那异样的麻痹感,也跟著颜色一起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将近有一倍的重量落在惯用手上,虽然如此也不能太过奢求。最重要的是现在能以自己的意志来挥舞圣剑。
理人手握已成普通铁剑的圣剑,开始做出反击。
「——刚·速·先·迅。」
以加倍的速度穿越怪兽脚下。加速之后,奔上了大厅的墙壁,跳上离天花板很近的地方。
在空中一个转身。
「砍飞它吧!」
把在极为高处的对方的头,从头顶一劈为二。
黑烟取代应该冒出来的血液四散而去,类似魔兽的怪物渐渐倒下。随著地鸣声,堆积在地面的沙子飞舞了起来。
理人就这样握著剑,吐出一口深深的气。这口气里混杂著打倒眼前敌人的安心,和从剑的支配中解放的放心。
重新将剑入鞘,看了看倒下的怪物。
虽然外型像沙蜥蜴,不过果然不是沙蜥蜴。
「……是魔兽……吧……」
异常增幅的凶狠、那身肌肉及特殊能力。可是,产出魔兽的魔神阿耳戈斯应该已被理人亲手封印了才对。
就这样丢下不管的话,会不会像魔兽一样消失不见呢。
「为什么……」
「什么,死、死了!」
理人差点跳起来。
——有人。某些以粗糙武器武装自己的男子们,出现在大厅之中。
从缠绕在头上的布以及独特的五官来看,似乎全部都是依耶马路特人。
「喂!你啊!是你杀掉那头龙的吗?」
理人悄悄将手放匕剑柄。彻底提高警戒,眯起眼看著男子们一举一动。
是敌?是友?
至少对他们来说,这只魔兽是他们曾经见过的存在。
「说点什么啊你!」
「——既然如此,你要我说什么?」
「混帐!竟然学我!」
以极为凶狠的气势对理人怒吼。
「你想怎样啊你!居然擅自打倒了它……这么一来……这么一来……不就没办法做个了断了吗!」
「啊?」
出人意料的是个完全偏离自己预测的回答。
「是啊!那头龙本来是应该由我来打倒的啊!」
「不,不对,是我!」
「你们在说什么鬼话!当然是由本大爷来打倒的啊!」
「你说什么?哼?」
不知为何,「是我是我的」开始了伙伴间的内哄。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看起来似乎确实打倒了一只不可以打倒的怪物。然后,要说他们是专业佣兵又或是冒险者的话,总感觉未免四分五裂得像是一盘散沙。一般来说,应该不会在陌生的局外人面前吵架吧?
如果可以,还想再多问出一些情报——不过应该要怎么接近他们呢?他们内哄的争吵依然持续。
「好——吧!我知道了。那这样吧!你给我听著!」
终于,在激烈的争论之后,带头的男子指著理人。
「只要可以杀掉这个外地人,杀掉龙的证据就会消失了。一切的胜负又可以回到原点!」
「啊?」
理人大叫了一声。
吶,你刚刚说了什么。
「不管谁赢了都不可以有怨言。只要能够拿下这家伙的头,就当他是打倒试炼之龙的人。如何!」
「不错喔!伙伴!」
「就这样吧!伙伴!」
喔喔喔——赞同的声音四起。一点不好啊!伙伴!
他们举起了各自擅长的兵器——年代久远的斧头或是剑,一步步向理人逼近。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一起组队的冒险者——不过倒是杀意满满。只能说是麻烦透顶。
「上!」
居然变成这样吗!
他们一个接著一个砍了过来。理人慌忙拔出没有宝珠的圣剑挡了下来。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别逃!去死吧!」
怎么可能就这样去死!
避开一个人之后,下一个人又立刻补上。躲来躲去,没完没了。拜托,希望你们可以听我说一下!
「我可不是想杀才杀掉它的啊!当时是不可抗力的情况啊!」
「藉口等你死了再说吧!」
怎么可能!
「啊啊!拜托你们也给我——」
有个分寸啊,畜生!一刀全砍了你们喔!
「——住手。」
就在理智快要断线的前一秒。
理人一群人就这样兵刃相接,停下动作。他看见一位年轻女子站在大厅之中的崩塌柱子上。
(女孩子——?)
她以薄布料做成的头纱盖住头发o身上穿著朴素的白色长袍,腰间系有以斜纹织成的腰带,一身简朴服饰打扮。腰上垂挂著以藤蔓编织而成的篮子,脚上穿著皮制凉鞋。右手的手杖前端,吊著发出浅蓝色光芒的灯笼。
「乌、乌露丝拉-」
男性们一同发出骚动之声。
淡淡的光芒之中,映出少女极为美丽的肢体。
以南国居民的依耶马路特人来说,她有著难得的白皙肌肤。除了高挺的鼻梁之外,肩膀和膝盖的形状,也都像是名家雕刻的雕像一般。特别是那紫色的双眸就有如紫水晶般的湛监。在美丽的同时,却也是有著让人感觉不到温度的冷然眼神的女子。
「什么吗!你不是卧病在床吗?」
被唤为乌露丝拉的少女,以那如宝石般,冷然至极的颜色说下去:
「你们并非具有资格的人,这件事已由欧纳斯·阿尔甘的女儿乌露丝拉确认完毕。请尽速放下你们的剑。」
「哎唷,等一下啦!别开玩笑了,乌露丝拉。我们可是打算好好的大干一场耶。可是被那个外地人小鬼擅自出现给抢了锋头啊!」
哈迪口沫横飞的开始辩解:
「你应该明白吧?我们大家是有什么样的打算才来到这里。就算是你,要考虑一下人之常情吧?」
「但是,规定就是规定。」
「如果是这样,我们果然还是只有杀掉这家伙一途了!这样总可以了吧?如果能干掉杀掉试炼之龙的人,至少也能决定最强的人是谁!」
在剑尖朝向自己的情况下继续争斗,理人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至少那个叫什么乌露丝拉的,似乎是哈迪认识的人。虽然看起来感情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视情况搞不好连她都得一起对付吧。
虽然看起来似乎没拿著什么武器——
「乌露丝拉!」
「也是呢——我知道了。这样的话,那么这位男子的人身自由就交给我来掌管。」
啊?
瞬间抓不到她的语意。
乌露丝拉打开挂在腰间的篮盖,从中取出一条短绳。忽地该条短绳突然大大扭动了起来,缠上理人的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还以为只是一条普通的绳子,没想到居然不是。这是活的!是一条蛇!
「等——」
「请不要乱动。这条蛇的毒性可是即效性的。全身麻痹的结果,连呼吸也会停止,接著就会死亡。」
听了她语调冷淡的警告,理人这次真的哑然失声,说不出话来了。
从被束缚住的手腕之间,确实可看到活生生的蛇的头部。它抬头看向理人,下巴张得跟头一般大。细细的舌头和湿润的牙齿闪闪发光。
如话中所述,当场一步都无法动弹。
「——以上。如果各位再有任何异议,请直接向乡里的欧纳斯·阿尔甘提出。」
哈迪一行人似乎也无法再反驳她的调停。
「……啧。知道了啦!可恶!」
啐了一声。哈迪和其他的男子们循著原路撤退了。
「听好了!乌露丝拉!可别忘了我这个恩情!」
理人就在被毒蛇卷住的情况下,愣愣地目送他们离去。也可以说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办不到。
乌露丝拉再次往理人看去。那是对让人不禁噤声,坚毅澄澈,令人难以接近的眼眸。
「你是谁?」
「我是……理人·相川。反过来叫也可以。」
「理·人?」
乌露丝拉只是眨著她紫色的眼阵。彷佛在说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
(不认识我吗?)
救国的五英雄之名,没什么渗透到民间吗?虽然在打倒阿耳戈斯之前,这种反应倒是很常见。
「听起来似乎不太像人名,不过也是有人叫这种名字。」
「这样啊。那么,理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啊!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从沙漠掉进这里来了。」
「就是迷路的人吧?我明白了。那走吧!」
「……要走去哪?」
「去乡里。德拉·诺尔多。就是『早晨不会来的诺尔多
乡里』的意思。」
这又是个完全没听过的地名。
乌露丝拉从瓦砾上跳了下来。她跳跃的动作有如小鹿般轻盈。就算面对和她有著体格上的差异的理人,也丝毫不畏惧抬头望著他。
「你打倒的魔兽,我们称为试炼之龙。本来砍下它的头的人,可以得到欧纳斯赐予的荣誉及赞美。结果被你防碍了,这件事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所以我就说那是不可抗力的情况。」
「请您到了乡里再行辩驳吧!等回到乡里后我会去请示该怎么处理。」
「如果我说不要呢?」
「你就会被那条蛇给毒死。」
像是在朗读文字般没有起伏的平淡语气。
从这没有表情的脸上,读不出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知道了。听你的就是了。」
理人心一横放弃之后,点了点头。
冒险需要细心及注意。请小心注意掉落地点。心里觉得还真的是如此。
(抱歉了,伊休安——)
* * *
沙砾船之中,被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氛包围。
——两名失踪者。
而且因为这场沙尘暴,放走了拖曳用的沙蜥蜴,也就是说在它们再次回来之前,都是这种动弹不得的状态。这是个什么样的陷阱啊!
从无风状态的甲板俯瞰著的地平线,到处都看不见想要找的东西。和托托一起观察著的沙蜥蜴尾巴,又或者是——理人那发育过度的后脑勺。
明明就想要早点去救他,却被叮咛了在万事准备好前不可擅自外出。对于个性急躁的伊休安来说,简直就焦躁到头都快秃了。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混蛋——!」
「你不戴个什么的话会倒下的喔!盗贼大人!」
「噗。」
有件防晒披肩被丢到靠在栏杆扶手上的伊休安头上。
是哈谢姆·德拉干的好事。
「……你那种说法令人不爽,给我闭嘴。」
「那不然,伊休安妹妹。」
「我把食指和中指插进你鼻孔扔出去喔!」
扭动著从披肩中露出脸庞以后,哈谢姆那不以为然的脸靠到旁边来。
似乎是在这次旅程之中,依耶马路特所派来守卫的剑士。
嘴上自称护卫,却总是手无寸铁的奸笑男子。和总是太过为他人著想,面面倶到的理人相同,在不同意义上也是个不像剑士的男子。
「不知道在威尔塔米亚有没有『输给太阳的病』这种说法呢?」
「……那什么鬼。」
「就是身体承受不住太强烈的阳光。像你这样皮肤白皙的女孩子,马上就会受不了。」
「……皮肤苍白还真是抱歉喔!」
「我是在说你既漂亮又很厉害呀!哎呀,这个手环真漂亮啊!」
「别碰啊!会飞出去喔!」
重新把披肩披好后,哈谢姆对于上臂的「回忆庇护」表示兴趣。他敢碰的话,索性就让他被打飞好了,但事情却没有如此发展。
真的是个不管如何询问,都难以捉摸、如烟雾般的家伙。本来是应该无视这种搞笑然后骂他一顿才对。但是……
「我也明白你很后悔啦!但是我觉得你现在什么都办不到。」
想要回他一句:你这混蛋。
就连这种事——他都明白吗。
听到和盖瑞·布朗决斗的事当时,就已决定不可以黏在理人身边。要是因为畏惧与骑士的决斗二字而手下留情,惨的会是理人。所以连赌金都故意压在盖瑞那边,尽可能煽动他。虽然之前是想,这么一来,就连那个为他人著想的家伙应该也会正正经经打一场才对,但却没有料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分隔两地。
(是不是彻底装可爱地帮他加油打气会好一点呢?)
蠢毙了。第一,自己当时可是还在气头上。恼怒到不行。
所以,不管怎么想,现在的情况都不会改变——
「不过,哎唷,就那个嘛。你那个英雄大人平常就是那个样子吗?」
「……你说什么?」
「我在说理人·相川啊!明明就是个快速进攻就能打他个落花流水,比自己低一个等级的对手,该说是半途对进攻感到腻了吗?他反而故意封锁自己进攻的手段,这状况可是十分明显啊。因为他老是一直放过容易进攻的小地方,要说的话,总觉得是很狡猾的战法啊。」
「——你这家伙也是故意找碴吗?」
「现在这个季节,太阳公公大放光明,气温上升。对方手里拿著极大的盾牌和铠甲,体力相对的也会快速流失。目标是持久战,等待对方倒下的话,倒也没什么错。只是以传说的『勇者』来说,还真令人幻灭啊。你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以目光锐利为命根子的『盗贼』而言,你会怎么说明理人·相川的战斗方式?」
被正面这么一问,伊休安哑口无言。
确实她也明白这个无赖家伙想要说的。
当时理人只是一味挡下盖瑞的剑,绝对不自己主动发动攻击。或许也有部分是因为他本来的个性问题。「现在」的相川理人,就是这样令人焦躁,在战斗中看不见任何喜悦。但是,另一方面,如果要说他就是等待对方自取灭亡,却也感觉不像那么回事。
他不是会做这种拐弯抹角的事的人。他是那种就算是敌人,如果为了减轻对方的痛苦,反而会选择一刀取走对方性命的类型。最后再一个人扛下所有责任。
在伊休安失去意识的冗长六年之间,他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像是要压下内心的惆怅和焦躁,伊休安紧紧握著拳头。
「……那家伙在想什么,我也不是全部都懂。不过,那个笨蛋可是个会想著,就算一分一秒也好,只要快点结束就好的类型。这是绝对不会变的,就算是当时应该也一样才对。应该有什么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理由是指?」
「这个嘛——」
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武器不顺手呢?还是两样都有呢?
(大蠢蛋理人!)
(到底有没有事啊!)
不管是哪个原因,在行踪不明的状况之下,只是徒增了几分不安的要素而已——
「啊啊,抱歉抱歉。大哥哥我真是的,让你不安了对吧?真是失言了。」
「白痴啊!谁不安了!别把我当小鬼!」
「该怎么说,总觉得你不时会看起来像个孩子啊。虽然脸是大人的样子。」
「伊休安大人!哈鞋姆!」
托托飞奔了过来。伊休安急忙吸了吸鼻子。
「不好意思,可以请两位来下面的餐厅集合吗?船长好像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
是终于做好了捜索的准备吗?伊休安往下走到船上的餐厅。
关键的船长在伊休安一行人到齐之后,又开始说了起来。
托托以略迟船长一些的速度,向威尔塔米亚人翻译著船长以当地的依耶马路特语所说的话。
「首先,就前提而言——因为放走了沙蜥蜴,这艘船目前是无法动弹的状态。」
这种事我早知道了。我明明就想快点去找理人。
「为了不让船只翻覆,这是必要的措施。沙蜥蜴应该迟早会回来,所以在它们回来之前,我们只能在此处按兵不动。」
「所以呢?我不想听什么藉口!」
开口大小声的是骑士盖瑞·布朗。
「你们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啊?对威尔塔米亚的代表竟如此失态,可别以为能够活著回家啊!你们这群骗子!」
托托也一板一眼翻译出了他的那份激昂,传达给船长。
船长眉间的皱纹加深了。不知道说了什么,让听了他话的托托脸上出现了明显困扰的表情。
「喂!小姑娘!他说什么?」
托托还是有点尴尬地犹豫著要不要翻译。不过看到船长没帮忙,勉强开口了:
「……船长说这场沙尘暴是诅冗引起的。」
「啊?」
「是纳兹纳亚大王的诅咒。现在依然有许多在这片沙漠争战而亡的王及战士们的亡灵沉睡于此。打扰其睡眠而惹怒他们的话,就会引起像这次这样的沙尘暴。比如说……行为不端的人把东西丢进沙漠的时候。」
伊休安「哇喔」地感到十分惊讶。居然暗中责备盖瑞的行为。根本就是在说:都是你的错才会发生这种事。
其他船员们也和船长有同样的想法,视线十分冷淡。所有炮火全集中在盖瑞身上,他的脸已经超过涨红而显得有些发紫。
「我们操纵船只让它抵达目的地。这正是我们唯一且绝对的使命。但是,我们可无法预测,对沙漠没有任何敬意的人那脱离常轨的行动。」
「你这家伙!故意说是我的错吗……!」
「大叔!快住手!」
伊休安不得不前往阻止已经打算要揍上去的盖瑞。但是,在那之前他却——掩著脸开始笑了起来。
「哈哈,哇哈哈哈!」
「大、大叔……?」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差点就被你们给骗了呢!」
盖瑞往后退了一步,讽刺地勾起唇角。
「——你们的把戏我可是看穿了!这就是依耶马路特酋长国的伎俩吗?故意让船只走到危险的地方,再把这责任推给威尔塔米亚。因为在王宫的要求没有被接受,就故意如此泄愤吗?就算你们这么做,圆桌的决定是不容推翻的。」
船长及船员,还有就连托托和哈谢姆都睁著晶亮的双眼怒目看著他。
「否认也没用的!我已经看穿了一切!这次的事我会回威尔塔米亚报告,然后在威尔塔米亚王跟前受审议。觉悟吧!你们全都要判死刑!决定了!」
「就这样故意吹毛求疵凌虐低一等的国家,就是威尔塔米亚的做法。哎呀,这也是常有的事啦!」
「你说什么!」
已是一团混乱。
「只不过是个蛮夷雇用的剑士,居然还妄想愚弄骑士吗?」
「是啊!这船上只坐著被雇用的剑士家伙和留学中的孩子,还有被雇用的船员而已喔!你该不会认真觉得这样一干人可以做出什么好事吧?你脑子没问题吧?」
「你这家伙!」
伊休安默默确保了空的木桶之后,爬上了桌。接著将木桶狠狠往就快要打起来的两人头上砸了下去。
「你们给我差不多一点!大叔们!」
「桶箍」稍稍松掉的木桶,因为这冲击的强烈影响,精彩地裂了开来,材料等等全都散落一地。
就在眼前目击这场景的托托,「呀」地瞪大了双眼。
关键的两人也愣愣地抬头看伊休安。伊休安在两个人回神前,先发制人扯著嗓子喊道:
「我可是想快点去找理人啊!即使快个一秒也好,我超想去找他啊!不管是谁的错还是发生什么事,现在全都给我摆一边去!首要之务是去找人才对吧?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
然后,对另一个人哈谢姆·德拉说了同样的话。
「如你所说。请各位先帮帮忙啊!或许你们感到很不愉快,但是我和这个大叔都一样,重要的人目前陷入了危机之中。需要很多很多帮助。」
她从桌上下来,深深鞠了一个躬。
因为这里是沙漠,而伊休安·特洛鲁的冒险知识几乎无法发挥。
「在寻找失物时,就要想著一定找得到这种事,本大爷……不对,我也跟那家伙说过啊!他不是该死在这种地方的人。有人在等他。我一定得让他们见上一面才行!」
直到救出路叶响子,回到地球的家之前,相川理人的第二次冒险不会结束。
(没错,不会结束的。)
因为只有这一点o不论伊休安心里怎么想,都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我支持你,伊休安·特洛鲁。」
开口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船长。
笨拙的一句威尔塔米亚语。
虽然在这句之后,他还是以依耶马路特语说了下去,所以伊休安听不懂。困扰地拜托了托托之后,她才放松了脸颊说道:
「他说,不愧是五英雄。」
「船长……」
「我也有同感。」
就算被这么说,她还是没有任何记忆。
但是从那刻开始,在太阳几乎没有移动的时候,动员整艘船的捜索切切实实地展开了。
* * *
心情就像是被带到牢房的罪犯一样。又或者是被人家买走的「多娜多娜」的牛。
乌露丝拉提著手杖前端的灯笼,一味往地下的坑道走去。
理人就这样被她的毒蛇绑住双手,同样继续行走。
截至目前为止的道路,以和迷宫一样的复杂程度延续著,即使现在要叫他回到刚刚的试炼之间去,也没信心自己走得回去。
也无法想像究竟会延续到何处。
「吶,还要走多久才会到?」
「就快了。」
总觉得确实在很久之前她就讲过一样的话了。
「就快了是?」
「马上就到了。」
不行了。不要说乡里了,现在可是在地底下啊。
「……这迷宫到底有多大啊……」
乌露丝拉对他的牢骚做出反应。
「这里本来是五百年前,维兹纳亚王国时代建造而成的地下神殿。在第三代大王米尔西姆一世的时代破土,工程结束时已经是在第五代时的样子。」
「啊啊,这还真是个浩大的工程呢……」
「虽然本来是向帕纳帝雅祈求五谷丰饶及国泰民安,但在下一代的第六代时一切全都付诸流水。那是『狂王』的时代。」
他想起了托托在船上说的话。就是她说的那场因为疯狂大王的恶政,才引起各部族的攻击毁灭的那件事吧?
「大王被权贵们追杀的过程中,听说也有来到这个神殿。被牵连的众多巫女及神官遭到杀害。还有士兵和卫兵也是一样。就算乞求对方留下一命也未得到允诺,大多都是被斩首或是遭受火刑,在懊悔之中死去。痛苦,难过,悲伤。」
哇喔!
吹过坑道中的风,让人不禁感受到沉重的气氛。
一定是因为她讲的好像自己看过处刑现场一样的关系。一定是这样。
「真、真是生活艰苦啊……女神的慈悲也是有限的啊……」
「这里是乡里的中心。请小心脚边。」
「咦?」
乌露丝拉突然高举起了灯笼的光线。
从狭小的通道忽地一变,从该处往前的地方,是个有如水坝般的广大空间。
(唔哇……)
像药钵般的斜面,内部似乎是住居,十分规律地亮著灯的窗户敞开。墙上等间距地亮著灯光,可以看见其下的道路有著像是乡里住民的人行走。
——是城市。
理人一行人现在就是在药钵边缘上的形状。从脚边开始沿著墙壁延伸著一圈螺旋状的楼梯。
最底部建有一幢石造的大型建筑物。四周围绕细小的水路,清澈的水流动著,照亮建筑物的火炬映在水面上摇曳。
讶异过头一下子哑口无言。
这个与其说是神殿,已经完全就是个城市了。居然有人在几百年前,就在沙漠的地底下建造了如此大的城市吗?
「这里就是……你们的乡里吗?」
「是的。虽然目前是租借祖先空屋的状态。好了吗?走吧。」
乌露丝拉踏上阶梯。理人急急忙忙随后跟了上去。
「租借空屋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诺尔德族。追本溯源,虽然也可以追溯到维兹纳亚的时代,不过我们一直都是住在地上的山里之中。是后来为了躲避魔兽的灾害才移住到这个地下神殿来的。建筑物也差不多是以现在的状态残留下来,所以听说很简单就住了进来。」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即使如此,也已经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吧?」
「听说是从父亲那代开始,因为这里跟地面上比起来较为安全。」
就是像在避难小屋里的感觉吗?
147《仅
就算如此,这乡里也未免太大了吧。人类真是太厉害啦!帕纳肯亚的奇幻真是太厉害啦!
不管如何,眼神不由自主往陌生的地下城市及热闹的人群飘去。
「吶吶,乌露丝拉。那个啊,墙上那个是路灯吧?似乎不是火也不是苔藓耶,怎么会亮啊?魔法吗?」
「里面放著碎灯石。把它打破之后,几个小时之内会和空气反应发出光芒。和这个灯笼一样。」
「喔。那吃的呢?是去地面上取来之类吗?」
「不是的,没那回事。」
「咦?那就是自给自足喽?在地下也做得到吗?」
乌露丝拉在楼梯的中途停了下来,回头看他。
那真的是非常冷淡的目光。极为锐利的眼神,让人放弃挣扎地闭上嘴。搞不好比手边的蛇还更强而有力也说不定。
「……对、对不起。我不会再开口了……」
以俘虏来说,似乎问得太多了。
「这里有那么稀奇吗?」
「嗯。非常——虽然这么说,单纯只是我不够博学罢了。我是从非常远的地方来的。」
「那就好。」
乌露丝拉再度迈出了步伐。理人一边在心里拍了拍胸脯放了下心,又跟了上去。
楼梯是沿著住家的墙壁延伸下去,里面有人的话,会让人吓一跳。硬是和正在更衣中的老爷爷隔著窗户对上了眼,老人「呀」地发出像少女般的声音,躲进衣柜的影子里。理人连道歉的时间都没有,乌露丝拉不停前进。追赶著她的自己手上还缠著活生生的蛇,这还真是光怪陆离的景象。
「乌露丝拉!」
从楼梯另一个方向,走上来一个手里拿著水瓮的女子。
是个骨痩如柴的中年女性,和乌露丝拉一样用头纱盖著头发。只有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眼神往上盯著他们两位。
「你今天不是卧床吗?」
「因为今天是见证之日。」
「啊啊
,这样啊。这身体还真是会看日子呢。算了,怎样都无所谓。就算是这样,你啊,刚刚哈迪他们大闹了一番,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该不会那群人全都失败了吧?」
「是啊。他们没有成功砍下头。」
「啊啊讨厌啊!这还真是可怜呢。他们是那么干劲十足,大言不惭,结果没成功啊?啊~这样啊。」「嗯,是啊。」
「……我说乌露丝拉。不要只会不关己事的说声『是啊』嘛!最少也帮他们可惜一下如何?」
「我吗?」
这平静的问句,让中年女性眉间的皱纹愈来愈深。
「……你这孩子真的是个如蛇一般,一点都不可爱的孩子。」
这唾弃语句连理人这里都听见了,理人有如在说自己似的,心冷了一下。
「还真是高高在上啊。」
但是,最重要的乌露丝拉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感谢您的担心。那么我先告辞了。」
「等一下!你身后那个人,不是外地人吗!」
理人缩了一下。乌露丝拉对这个问题也是淡淡回应。
「据说是不小心迷路了进来。我已经绑住他了,现在要带他去父亲那里。」
「迷路,那该不会是上面的……?」
「是的。」
丢下不知为何哑口无言的中年女子,乌露丝拉又再度迈出步伐。中年女子一副看到不知名怪物的眼神凝视著理人。
「没、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
——虽然并不像中年女子感受那么深刻,但是或许乌露丝拉是个相当冷然,丝毫不为所动的女孩。绝对不会坏的力量之石。
如果是自己,被说到这种地步,可能无法做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不久之后,理人二人来到了药钵的最底部。在楼上看起十分显眼的大型建筑物,现在就在眼前。
或许察觉到理人的焦躁不安,她回过头来。
「这里本来是挤满了神官的祈祷处。听说过去是对女神献上祈祷的圣堂。现在则是由父亲当成治疗所使用。」
「你口中的父亲就是……欧纳斯吗?」
「是的。诺尔德族的族长,以第三代欧纳斯·阿尔甘为名。」
简单来说,她是族长的女儿吗?
「满意了吗?」
「与、与其说什么满不满意……就差不多……」
「那走吧。父亲在里面。」
她淡淡做了结论,推开了眼前的门。
来吧!不管是哭是笑,接下来才是重点。到底是吉是凶,理人的命运似乎就维系在里面的人身上了。
在祈祷所内的光线和外面一样都是利用灯石的光芒,连走廊都弥漫著类似煎煮药草的气味。
看似助手的女性,看见了乌露丝拉之后,对她点了点头。
「父亲呢?」
「在里面。」
然后,关键的父亲大人则是在尽头一间像是诊疗室的房间之中。
声音从门缝泄漏出来。
「……那么,欧纳斯大人。我差不多就到这边。」
「唔嗯。暂时小心不要拿重的东西。」
「谢谢,感谢您。」
门扉敞开,手臂上包著绷带的老人走了出来。乌露丝拉对老人也行了个礼之后,走进了房间。
「欧纳斯族长,我回来了。」
隔著她的肩膀看了看内部的理人,「唔」地倒抽了一口气。
(这,又是一个魄力十足的……)
与全身各处都显得色素稀薄的乌露丝拉成对比,他是一位有著浅黑色肌肤和浓厚胡子的典型依耶马路特男性。留长的胡子上虽然混著几根白胡须,但是体型如熊般结实强壮。如果说是父女,不仅妈妈要是个美人,还可能是老来得子。
欧纳斯在乌露丝拉对他说话时,手边依然写著像是病历的纸张,不久之后才突然想起来似的瞥了一眼理人二人。
「乌露丝拉啊。」
「是的,欧纳斯族长。」
「……在你身后的是什么玩意儿?」
忽地心惊胆跳了一下。这无疑是在指理人。
乌露丝拉静静回答。
「他是——由我先暂时保管他的人身自由,所以带他来了。他的名字叫理人·相川。不小心迷路闯入了试炼之间,抢先在其他人之前打倒了龙。」
「这个人打倒了龙?实在是让人很难以相信啊。」
「以审判来看结果是没有错的。为了要请示欧纳斯的裁示,应该如何处置他,所以才带了回来。」
欧纳斯的眼白是明显的三白眼,他重新看向理人。
满是露骨的狐疑视线。果然还是不行吗?汗水流了出来。怎么办?总觉得事情好像会演变到很糟的地步。
「本人表示自己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来的。也不是很了解此地的状况。」
「从遥远……上方的沙漠掉下来……」
「是的,没错!一无所知!」
理人似乎补充似的这么说著。
「是真的。我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在那里了。要是知道怎么回去的话,我会立刻回到地面上去。求求你,请相信我。」
拚了命展现自己无害的一面。
欧纳斯依然噘著嘴,沉思了一会儿。
到底忍受了多久的沉默呢?过了一段几乎近似拷问的时间之后……
「……乌露丝拉。」
「是,欧纳斯族长。」
「他是这个乡里的客人。万万不可失礼。解开他的绳子吧。」
有如权威者的一声令下。
就在他开口说完时,毒蛇软趴趴地从理人的手上滑落。蛇在地面爬行,回到了乌露丝拉身边,最后安顿在她腰间的篮中。
理人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但是,欧纳斯依然不带笑容。眉头深锁地沉默不语。父女俩一个样,都没什么亲切笑脸。
「你是相川阁下是吗?」
「是、是的。」
「虽然不幸但强韧的客人呀!我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虽然你刚刚提到『如果知道回程的路』这句话,但这个乡里没有那种东西。」
「啊——」
理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没、没有?」
「是啊。不存在,这里不存在可容人通过的道路。」
「怎么会有这种事?那大家都从哪里来的?」
她应该说过大家是为了避难才下到这个地下神殿。怎么可能会没有路。
欧纳斯看著眼前无法认同的理人,动了动诊疗室的椅子,重新看向他。
「也是……这是乌露丝拉还没出生前的事。确实在那之前我们也是在地面上的部落生活。在山中狩猎野兽,挤山羊乳,数百年来就过著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接著,在那个地方出现了大家熟知的魔神阿耳戈斯。」
「我知道。」
「你应该也知道吧?阿耳戈斯的魔兽出现在地面上所有大大小小的国家之中,遍及各个地方,无所不用其极的蹂躏我们。我们的土地也不例外。那真的是段痛苦的日子。」
在他这么说时,想必脑海里一定也闪过了当时的痛苦记忆吧。也就是说过去离理人当时四处冒险的威尔塔米亚极为遥远的沙漠地区,理所当然也出现了魔兽。
就这样,每当从帕纳肯亚人口中听到魔神或魔兽的灾害时,理人的情绪就会变得十分复杂。理人并没有实际看过帕纳帝雅整体都陷入黑暗的黑暗期。
「国家的疲弊状况或许还超过威尔塔米亚吧。由于优先考量部族整体,在这种情况下造成国家整体的力量十分疲弱。诺尔德之中,也有人主张不应该舍弃祖先代代居住的乡里,但是我们已经到了极限。把希望放在这个即使仅在传说中听过的地下神殿,心里觉得就可以得救,我们招募了有志之士逃进此处。由于当时魔兽紧追在后,所以避难时所使用的道路早已被封印并堵死了。」
据说然后他们就将地下神殿取名为早晨永不来临的诺尔德乡里,德拉·诺尔德。
「……一直都住在这里?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啊啊,一直都住在这里。」
「都没有人想回到地面上去吗?」
「为什么?这个德拉·诺尔德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安息之地喔。大家来到这里以后,都十分开心夜里可安心入眠。地面世界是魔兽的天下。不是我们可以回得去的地方。」
「不不,先不提以前,现在应该已经没问题了吧?因为魔神已经被封印了。」
这瞬间,欧纳斯双眼圆睁。站了起身往理人身前靠近。
「魔神被干掉了吗?被谁?」
「这、这个嘛——」
或许因为经常接触药品,从欧纳斯身体传来一股煮过的香草般的难闻气味。
「是威尔塔米亚的王吗!还是那个圣堂骑士团?或者是依耶马路特的酋长?就像追杀威斯纳亚的狂王一样,三刀率领著全部的沙族去讨伐的吗?」
「是我。」
讲出口了。
「……你,是你?」
「是。算是啦,六年前打败了本体。」
这么诚实的回答究竟是好是坏呢?
下一秒,欧纳斯族长把双颊鼓得像松鼠,笑得有如暴风雨过境一般。
「噗哈——哈、哈!哇哈哈哈哈!这太好笑了!」
「呃,是真的喔。如果提到五英雄的其中一人『无名』的勇者,至少——」
话至此处,理人忽然发觉一件事。
话说身处这个乡里的人们,是在魔神和魔兽最猖狂的时候——没错,估计少说都是二十年之前就抛弃了山中的乡里来到这地下神殿。如果说在那之后,一次都没有出去地面上,也不知道魔神巳经被封印了,就不可能会有人知道打到魔兽的五英雄名号。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冲击就好像脑门被狠狠揍了一拳似的。
「『勇者』大人啊,可别笑掉我的大牙了!那个阿耳戈斯被封印了?而且是你在六年前封印的?如果是这样,在试炼之间看到的龙又要怎么解释?」
「那个嘛。」
「如果那并非不祥的魔兽,该怎么称呼它?他可是在我们来到这地下之后,就一直窝居该处,从未改变过喔!」
我才想问呢——应该不能这样回答他吧?
比如说可能很像魔兽,其实只是蜥蜴的一种之类的?怎么可能。要说那是什么,倒也无法断言。心底想著如果有伊休安的「盗贼」之眼就好了。
唯唯诺诺一直犹豫著怎么回答的理人,欧纳斯似乎也投降了。
「哈,算了。我不打算问你在地面上是做什么的,这一类不识趣的问题。只不过,我也不能为我的人民带来危险。」
这断然说出为人民著想的说法令人很焦躁。
「欧纳斯,我……」
「不管您是什么人,您来到这个乡里,而且打倒了试炼之龙一事是不会改变的。说好的奖赏,就请您毫无顾忌的收下吧——乌露丝拉。」
「是的,欧纳斯族长。」
「接下来就交给你喽。」
「遵命。」
「欧纳斯!」
乌露丝拉深深低下头,开始整理起了欧纳斯刚刚用来治疗病患的器具。理人慌了。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没有出口。从来没有回到地面上去的民族。这种事有可能吗?
「理人。在餐点准备好之前,要不要先沐浴呢?」
「不,我就不用了!」
完全没那个心情。
不过,乌露丝拉意外地十分固执。
「我认为你需要休息。疲累的时候什么都办不到。」
被这么一说,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肚子空空的。
确实想要整理一下到目前为止乱成一团的脑袋。乌露丝拉坚定澄澈的眼眸映入眼帘。理人决定照她的话做。
「我知道了。能拜托你吗……」
「遵命。理人。」
她静静点了点头。
——头真的痛起来了。
「那里就是浴场。」
一边绕到建筑物的后门,乌露丝拉开口说道。细细烟雾从以砖头打造而成的建筑物冒了出来。似乎正在燃烧什么燃料似的。
(柴火……?不对,地底下没有木头吧。)
由于是沙漠的地下澡堂,所以并没有抱著太大的期待,实际一看倒是个令人高兴的错误盘算。内部整个被包了下来,虽然没有浴缸,不过广大的石造房间充斥著满满的蒸气,完全具备了蒸气浴的条件。
「那么,理人,待会见。」
「啊,嗯。谢谢你,乌露丝拉。」
乌露丝拉很快离开了小屋。或许是发觉自己有一堆问题想问。理人无奈地在脱衣处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是说真的好厉害啊!)
澡堂的边缘也有淋浴处,先在这里洗净身子(居然有热水!),再重新坐上设置好的椅子上,视线范围因为蒸气而雾雾的。这也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极乐世界……」
充斥其中的蒸气,让各个角落都暖烘烘的,全身刚好可以放松。这才是天堂啊。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热气最棒了。蒸气浴万岁。再来就是洗完澡后,喝杯牛奶,换上浴衣再打场桌球就可以睡了。如果可以的话。
「哎呀,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似乎不被允许完全沉浸在逃避之中啊。可惜。
理人把背靠上了墙,抬起头来。
照亮浴场内部的昏暗灯光,让精致的天花板雕刻浮现出来。
水源丰富,也有煮沸水的燃料,群众在此生活。在太阳也不会升起的这座神殿内,生活了二十年。
虽然令人十分难以相信,但反而是试图想把地球的常识套用在这里才是错的吧?
第一,要说违背常理的话,那就先看看自己的状况。和盖瑞·布朗或魔兽战斗时受的伤,已经看不见痕迹了。相较于粗暴的生活,身上的伤倒是不多。这是自动回复状态的辅助。顺便还附加不被邪气影响的能力。反而是在地球的时候,才受到OK绷的帮助。
要是被说「这种人说什么『一般来说』『常理而言』也太奇怪了」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居然说没有出口……这是怎么回事啊……」
明明伙伴现在应该也还在地面上的船只中,牵肠挂肚地等待著吧。
想到这里,理人独自苦笑了一下。
虽然擅自想像了一下伊休安梨花带泪的样子,不过或许这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吧。在这之前才惹人家生气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谁呢?
(就是我。)
或许自己果然还是该乖乖回到地球去比较好——
正当自己陷入低潮,垂头丧气的时候,觉得好像听到了人的脚步声。
理人无意识地抬起头——差点尖叫出声。
(等——)
出现在蒸汽另一头的居然是那个乌露丝拉。
而且,她居然还是脱去衣服,身上只有头纱和项炼,一身近乎全裸的打扮。
「什么?」
「我是前来服侍您入浴的。」
服侍是什么意思?她想做什么?
就算不想看,目光还是会往站在浴场并不特别觉得害羞的乌露丝拉白皙过人的肌肤看去。
就好像雕像一样——无法像这样欺骗自己。有女人味的水蛇腰身。平坦的腹部。还有穿著衣服时看不出来,令人十分意外的丰满胸前。
「不……不……不必了,这样就很够了!」
「你不需要客气。妻子服侍丈夫是天经地义的事。」
啊?
理人再次凝视著她。乌露丝拉在理人面前脆下。和柔软的身体成对比,坚定、有如澄澈石头般透明的眼神逼视著理人。
「欧纳斯族长有提及『收下奖赏』对吧?嫁给打倒试炼之龙的人,这是过去所订下的规矩。所以,我就是你的人了。理人·相川。」
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啊?
也就是说那个吗?所谓的奖赏不是别的,就是她自己吗?
这血液冲上脑袋,头昏脑胀的感觉,究竟是因为上火、心中动摇,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关系呢?
乌露丝拉的身体冒著一股以前没有的甜腻香油气味。就连身处同个地方,都令人犹豫著是否该呼吸。
一丝不挂的孤男寡女。
总之,待在这里感觉无法做出任何冷静的判断。只有这点是真的。
「……乌露丝拉……小姐。」
勉强把该说的话像黏土一样挤了出来。
「理人,怎么了吗?」
「我有事想拜托你。」
「请说。」
「你可不可以现在就从这里出去,然后把衣服穿上?」
听见这句话,乌露丝拉微微张开了眼。
「……果然像我这种人是不得您欢心的吗?」
「不、不是的!不是你的错。总之,该怎么说,太突然了我有点吓一跳,还是该说我没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那我会重新再来过。」
她真的十分淡然处之。和慌张的理人相反,她立刻背对理人走出了浴室。那圆润且带著女人味的背影,消失在蒸气的另一头。
十秒过去,二十秒过去。
(吓、吓死我了……)
可以想说自己得救了吗?
理人低头看著太过无防备的自己的模样,感到十分头痛。再怎么说,再怎么不在意也都有个限度吧?
单就因为打倒魔兽的奖赏,就献上自己,这种事已经完全超出理人理解的范围了。而且她还乾脆地这么做。
闭上眼睛的话,糟糕的影像鲜明地烙印在脑海里,他非常困扰自己应该怎么做。
在那之后,不管再怎么尴尬、怎么难以离开浴汤,一直单独窝在蒸气浴中也是有个极限。
(好!没人!)
理人硬是忍到快要脑充血了之后,心一横往脱衣场而去。战战兢兢开始换起衣服。
「——啊啊,理人阁下!您在这里吗?」
恰巧是刚穿上衣服的状态。理人慌慌张张回过
头去。
乡里之中的女人团体热热闹闹地露脸了。
「来吧来吧,请往这边走。宴会刚刚准备好了。」
「各、各位是?」
左右两侧分别有几位女性黏了上来。
「啊,太晚报上名字了。我是欧纳斯的妻子。」
「我也是欧纳斯的妻子。」
「我也是。」
「我也是欧纳斯的妻子。」
不同的脸庞却都告诉自己同一句话。那甜腻的香水味让人不禁吃了一惊。
那个熊脸居然有四个老婆——?
这么一说,似乎没有调查过这个世界的婚姻法规。应该也有些地方是承认一夫多妻制的吧。
「话说回来,理人阁下。乌露丝拉去哪了?」
「咦?」
又被拉回了想逃避的话题上。
欧纳斯的其中一位夫人不可思议地环顾著四周之后,差点发出奇怪的声音。
「那……那个,该说她……不在这里吗……」
「哎唷!明明就再三叮咛她一定要尽心尽力的!她跑掉了对吧!」
她们一同挑高了眉。
「为什么会这样呢?真的是一点都不可爱。」
「请你一定要原谅她呢,理人阁下。那孩子老是这样。总是呆头呆脑又薄情……」
「至少可以不要再养蛇的话那就还好。」
「不,这不是她的错,是我拜托她这么做的。」
「哎唷,这可不是更糟吗!居然是老公大人叫她走的!」
自堀坟墓这四个字浮现脑海。
「真的很抱歉。总之我们也先跟您致歉了。来吧来吧,请往这边来。」
「外套和剑让我们来帮你拿吧——呀!」
其中一位妇人试图拿起立在一旁的圣剑时,惨叫了一声。
剑发出极大声响掉落在地。
「由里丝,怎么连你都这样?」
「真、真的很抱歉……」
较为年少的夫人,似是被烫伤般磨擦著双手。
理人从旁捡起掉落在地的剑。
没有宝珠的圣剑,比一般铁剑还来得重。一定是被这一点给吓到了吧。或许以一般女性的感觉来说会感到讶异。
「这把剑有点特殊。吓到你了吧?」
「理人阁下就是用这把剑打倒试炼之龙的吗?」
「这个嘛,差不多算是吧。」
「哎呀哎呀哎呀……」
听了这个回答的夫人,十分佩服地不停眨著眼。
「好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先走吧!」
「不不,我就……」
「真的不用客气的!请顾及我们的颜面啊!」
所谓认真得可怕,不就正是在说这种脸吗?结果,理人被四位燃烧著异样使命感的夫人给包围著,就这样被带到别栋宅邸之中。
在宅邸之中,已经开始了类似宴会的活动。
铺著厚重地毯的大厅之中,男人们席地而坐,正在饮酒。
跪坐的女子们演奏音乐,脚边的盆子中装满了大量的食物。看起来多数是用某种东西磨成粉末做成的圆面包、还有肉和类似拌炒菇类的东西。
「——喔喔,您来啦!屠龙英雄登场啦!」
被带到最里面的座位后,一杯装满液体的酒杯立刻递了上来。
这气势真是摄人。
「我是负责乡里大小事务的佐拉。请多多指教。」
「唔。」
忽然有位带著老好人气质的老人接近了自己。
「你、你好……」
「请您长久指教。已经很久没跟年轻人喝过酒了。」
嘴巴上随便应付应付之后,又有新人跑来报上名字。「我是XX的——」「我是-」「小的是-」——一个个接二连三的,让理人的脑袋完全呈现饱和状态。一下这么多人报上名字,根本记不得全部。
「哎呀哎呀,真是可喜可贺啊!这样下次狩猎魔兽的时候可就轻松多了。」
「没错!因为来了一个可抵百人之力的战士啊!」
总觉得话题一直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欧纳斯在维持著笑容,全身僵硬的理人身旁坐了下来。
「欧纳斯。」
「相川阁下,不知奖赏您收下了没啊?」
「这个嘛,与其是说有没有收下……」
难以置信。居然真的是父亲认可的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请饶了我吧。我并不是为了那个奖赏才打倒龙。真的很令人困扰……」
「可是,为了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你需要一位妻子。虽然我女儿是那副德性,应该还是能帮得上您的忙。不过,如果她不是您喜欢的类型,我就无话可说了。」
头开始痛了起来。
与其闭嘴,他决定开始把盘子里的料理送入嘴里,吃下后发现并不是十分咸腻的东西,吃得很顺口。只不过,完全没有看到任何菜叶类的蔬菜,或许是因为这里没有太阳的关系。
欧纳斯一手拿著酒杯,感慨万千地开口:
「她确实是柔弱又冷淡。也有些地方让人捉摸不定。不过那个样子也已经比以前好了。剩下的就拜托相川阁下好好教导教导就够了——相川阁下?」
「抱歉,我要去厕所……」
理人站了起身,离开宴会的范围。
——不可以。不能待在这里。只有这件事是肯定的。
「啊呀,理人大人?怎么了吗?」
不太确定此位端新食物进房的是欧纳斯的第二还第三位夫人,理人回了一个笑容之后,便穿越走廊离开了宅邸。
(说什么老婆,我根本不可能娶啊!)
(我非回去不可!)
以我会留下来为前提谈论一切事情,这样令人十分困扰。
找到了火把照亮的小路,他朝著外圈的阶梯飞奔而去。
不管怎样,先回到来时处再说。只能这样了。在药钵碗底的宅邸逐渐远去。
(要回去!)
虽然爬上长长的阶梯之时,上气不接下气,还是不停继续奔跑。在窗户流泄出来的灯光之屮,宴会应该还继续著吧?
「快死了……」
双手扶膝,肩膀不断剧烈起伏。
「你想去哪里啊?老爷。」
「!」
理人没有回头却往前扑倒。直觉果然应验了。被扔了过来的毒蛇扑了个空而掉落在地。
乌露丝拉站在楼梯途中,腰间的蛇篮是开著的。
冷漠的紫水晶般的眼阵,毫不留情地看穿了自己。
「我应该有说会再重新来过。你想逃吗?」
「这!」
「居然想一个人逃跑,真是太过分了!」
她又重新从篮子当中取出几只蜘蛛。漆黑之中带有红色斑点的外观,感觉十分不吉利。她把蜘蛛夹在她的指缝之间,然后将双手直直伸了过来。
「——束缚!」
此时此刻,所有蜘蛛口中开始吐出大量丝线。
(什么!)
像是要把理人全身缠紧似的,丝线逼近而来。理人忍不住退了一步避开丝线。
乌露丝拉眼神镇定,就这样把吐著长长丝线的蜘蛛伸了过来。
「太过分了!你以为我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语调之中微微带著颤抖。
此时理人才发觉自己犯了滔天大错。
「蜘蛛啊!」
「等等,听我说——」
毫不动摇如磐石的姑娘。冷淡的少女。别开玩笑了,她可是也拥有无异于一般人的情感。要裸身站在像理人这样完全陌生的男子面前,内心也会挣扎,被背叛了也会生气。目前简直是以怒发冲冠的态势生著气。没错,就是如此。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带你回去。绝对要!」
乌露丝拉高声吶喊,蜘蛛再度吐出银色的丝线。似乎已预见理人会逃跑,在他逃跑之前搞搞地举起了手臂。像是在操纵巨大的傀儡人偶异样,银色丝线开始复杂地动了起来。
(糟了!)
要被抓了——!
部分丝线已延伸至右手腕和脚踝,缠绕而上。
「唔。」
「——来吧,回家吧!这线是切不断的。」
毅然决然的宣言让他背脊一凉。
但是,即使如此,理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乌露丝拉正要把丝线拉至他身旁。缠住理人的丝线重量又增加了。试著想用剑砍断丝线,但这个是以什么构造做成的呢?完全没有用。
总觉得面无表情的她,似乎默默做出「我不是说过了吗?」的胜利宣言。
「……我知道了。这样的话——就让我过去吧!」
「?」
理人举著没有宝珠的剑,一口气对准了乌露丝拉加速而去。
咚!的一声,像是打到空气般的声音敲响了耳膜。
(快快快快快!)
比快还要更快,强烈的想要撕裂所有东西似的。就算手腕上缠著如钢丝般的丝线陷进肉里,喷出血液也不在意。只要快!
「喔啊啊啊啊!」
边吼叫著跳著阶梯,带著横飞的血沫逼近她。用尽全身力气举起的剑,正要往她的眉间劈下——
「……你已经明白了吧?」
在挥下之前,乌露丝拉往地面倒去。
仅仅固定头纱的扣饰裂成两半,整个头纱都掉了下来。似乎完全被他的动作给震慑而无法动弹。
头纱掉落之后露出来的,是即便只有光苔和灯石也清晰可辨,如月般的银色发丝。
理人站在她的面前。
「……你受伤了……」
「没关系。马上就好了。」
他说的是真的。他的伤全部都在伤及筋骨前就停了下来。这种程度的伤口的话,伤口很快就会止血愈合吧。这正是知道自己的能耐才办得到的荒唐举动。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不是这个问题!地面上有人在等我。」
「这样啊。我会以被丈夫拋弃的妻子身分,被大家嘲笑……」
被这么一说——还真是难以抵挡。
眼前垂头丧气的女子。大概比外表看起来还要沮丧个三成。
心里想著:那该如何是好呢?就在抬头望向没有天空的上方时。
——匡啷、匡啷、匡啷、匡啷——
不知来自何处,传来了钟一般的声响。
理人环顾著四周。这音量还不小。是以乡里为中心传来的吗?
「这是什么……」
看了看乌露丝拉,不知为何她的眼睛睁得比平常都来得大。
「……乌露丝拉?」
「怎么办?」
一瞬还以为听错了。
「咦?」
「不回去不行。」
乌露丝拉忽地站了起身,开始把掉落的蜘蛛放回篮子里。虽然很急,但颤抖的双手似乎不太听使唤。似是呛到,开始大咳了起来。
「没、没事吧?」
「得快点回去睡觉。不然父亲大人又会……」
「啊?睡觉?现在?」
乌露丝拉痛苦地点了点头。
「是的。钟声就是『夜晚』开始的信号。规定要在钟声结束前回到房间,关上窗户睡觉才行。」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
不过,就在乌露丝拉开口的时候,眼前看得见的乡里灯光逐渐熄灭。
似乎真的总动员准备睡觉似的。
「……这个钟大概还会响多久呢?」
「大概不到两百次吧——」
「也就是不到三分钟吗……」
「别在说这些没用的话了!总之一定得回去!」
就因为这样要会到最底部的那栋建筑物去吗?
乌露丝拉终于回收完所有的生物,开始往楼梯下方奔去。似乎气喘之类的病症正在发作,在楼梯上看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时间限制是两分多钟。虽然她似乎也很急,不过——想来果然还是赶不及。
她那走投无路的背影,莫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乌露丝拉!等等!」
「什么——」
理人思前想后之后,追上了她。像在扛沙包似的把她的身体扛了起来。
「理人!等等!」
「别乱动。赶路喽!」
理人并不是延著螺旋状迂回的楼梯,而是就这样一口气开始冲下了陡峭的「墙面」。
「冲啊——!」
「呀啊啊啊啊!」
「严守三分钟限制!」
风在耳边呼啸。以到达药钵底部的最短距离猛冲。
「要去哪里的房间?」
「一、一楼的最旁边那间。」
「了解,然后你先别说话。」
要是咬到舌头可就危险了。
路灯的光芒在眼前逐渐消失。希望能够在全部熄灭前抵达最底层。
(在哪里?)
就算正拚了命地奔跑,钟依然持续响著。在地下的密闭空间中产生了异样的回响。
(是那里吗?)
看见了像是乌露丝拉所说的房间的窗户。只有那里铁卷门没有放下,露出了玻璃。
从斜坡一路冲了下来,来到了最底部之后,乌露丝拉从理人的肩上跳了下来。理人跟著飞奔出去的她也跑了起来。
开了门,穿越室内的走廊之后,冲进最里面的房间。
「窗户!铁卷门!」
听从乌露丝拉尖锐的叫声,两人分别关起两处的窗户。完全的黑暗造访了房间之中。
「床!快睡!」
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窝进了中央的床铺上。
与此同时,刚刚还强烈地响著的钟声,忽地停了下来。
「白天」结束了。接著,「夜晚」的时间再度来临了。
* * *
那之后,理人作了一个梦。
在他的梦里,所有里民沉睡之后的德拉o诺尔德的乡里,有第二种居民们走动著。
他们是「夜晚」时段的孩子。
理人俯瞰并凝视著乡里,不知为何就是明白这件事。有些人胸口有著被长矛贯穿的洞,有些人没有头。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很平常地闲聊著,在井边做家事,嘻笑喧闹著。有时候也会对这个世界的女神献上祈祷。感觉有如死亡这回事根本无关紧要。
(为什么?)
他们明明就死了,却活著。活著,却也死了。
就这样过了半天左右,在乡里中钟声响起之时,彷佛天经地义似的,他们又再度回到家中。
——从那极为不合理的情景醒来时,乌露丝拉已经起床,打开了窗户的铁卷门。
「理人,早安。好像睡得很好呢。」
「……已经早上了?」
「是的。因为『早上』的钟响了。」
窗框对面,挨家挨户都用灯石和火炬点起光亮,可以看到乡里的居民在螺旋的大阶梯上走来走去。就算说是「白天」,完全没有任何太阳光。但是,没有人断手断脚,也没有人流血。
只有跟昨晚听到的一样的钟声,又开始激烈响著。
(是梦吗?)
……只不过是个梦。一定是这样吧?也只能这么说了。
一边反刍著那异样色彩鲜明且强烈的印象,理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然后乌露丝拉靠了过来。
「昨天真是谢谢您了。托您的福得救了。」
「呃,没什么啦。」
突然被这么礼数周到地道了谢,理人慌了起来。
「……我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不不,都是托你福。才没有打破规定。而且父亲也说过没有第二次了。」
想起了她昨晚慌张的模样。即使在阴暗之中也可以看到她失去血色的脸。那表情好像被丢在无人岛似的。
但是,理人不知道这个规定是如此森严。
乌露丝拉眯起紫色的眼。
「赶上了就好。」
「是的,真的。」
她刚刚好像或许稍微笑了一笑。总觉得眼角的表情好像也柔和了些。
「如果你打算回到地面上去,我不会再阻止你了。我也会帮你。」
「咦——真的吗?」
「是的。」
乌露丝拉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谢!真是帮了我大忙!」
这么一来就能回船上去了。能够回到有伊休安的地方。
「还有——理人。」
「什么?」
「你在梦话里有提到……」
——这下好了。
——自己到底在睡觉的时候说溜了什么呢?
「……什、什么?我说了什么?」
「没有——没事。我去拿早餐来喔。」
怎么可能。
「等等,乌露丝拉。」
「告退了。」
她抹去本来就没什么变化的表情,走出了房间。只不过,该说吓成这样对心脏不好吗?
(呃……应该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大概。)结果落得自问自答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