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一节
她在接近傍晚时起来,漫无目的地走着、战斗着度过夜晚。睡的地方是草丛,吃的东西就只有果实,就这样过了三天。
因为实在太疲累,即使在那样的地方也不会睡不着,但是肚子就一直处於很饿的状态。虽然只要握着珠子就应该不至於饿死,但却无法填满空空的肚子,阳子觉得胃里面好像养了千百只啃食自己身体的小虫。
到了第四天,她放弃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
为了不要碰见某些东西──阳子也不知道那些会是什么──而不停地走着,她明白,光这样走来走去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
她一定得去找景麒,要找他就必须要往有人的地方去。可是人家要是发现她是海客,就会把她抓起来,结果又会有同样的下场。
她至少得要去哪里弄些衣服来穿才行。起码穿着打扮变了之后,乍看之下阳子的海客身份或许不会被识破。
问题是弄到衣服的方法。
阳子不知道这里是用什么货币,身上更没有半毛钱,要用买的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来,方法就很有限了,不是亮出剑来威胁人家用抢的,再不然就是用偷的。
其实早几天阳子就想到衣服的事了,却没有去偷的勇气,但在山里毫无目标地乱逛了四天后,她终於下定决心。
阳子一定要找到生路。她用不着杀人,也不是要从尸体上偷东西。犹豫很快就到达终点。
阳子站在大树干的树荫底下,注视着就在不远处的小村子,贫寒的屋子群聚在山谷之中。太阳高挂着,极目望去可以看见田里有人影,现在一定是居民正忙着农事的时间吧!
她下定决心,慢慢走出林子,逐渐靠近村落里看起来最近的房子。房子不是被围墙之类的东西环绕,而是被小块田地所包围。黑瓦屋顶,一半已经开始剥落的白土墙,墙上有个像是窗户的洞口,不过没有装玻璃,虽然有个很像百叶窗的窗板,却全都大大地敞开着。
阳子边注意四周状况边靠近建筑物。即使最近不管看到什么样的怪物都不会吓到,如今却得咬紧牙关,否则牙齿就会不停地打颤。
她悄悄地从窗户窥探,小小的泥地屋里有着炉灶和桌子,感觉上像是起居室兼厨房。没有见到人影,仔细听听,也没有声音。
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走,她在井边看到了一片像是大门的木板,於是伸手开开看,板子就像一般的门那样用拉的,很容易就打开了。
她屏住气息往里面偷看,终於确定屋子里没有人在。阳子轻轻吁口气,走进屋中。
这是个约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泥土地房间,虽然布置简朴却有“家”的味道。只不过是有四面墙、有家具、有日常用品,就让她想家想得快哭出来。
阳子看到这房间里只有几个架子,於是走进唯一的那扇门,轻轻打开后一看,里面像是间卧房。两张比之前那个牢房里稍微好一些的床放在房间的两边,还摆了橱子、小桌子和一个大木箱。看样子这屋里就只有两间房间。
确定一下窗子是开着的,阳子接着走进房间,将门关上。一开始她先察看橱子,发现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后,她又将木箱的盖子打开。
箱子里是摆了一些布料什么的,乍看之下似乎没有称得上衣服的东西。再环顾房间,也没有看到其它像是装了衣衫的家具。她估量着这堆布中一定会有,於是按照顺序从上面一件件地抽出来。
她把这个约有大型电视那么大的箱子掏空,发现里面只装着些放了杂七杂八物品的小盒子、床单、薄被等等,还有阳子怎么也不可能穿得下的小孩子衣服。
不可能会没有衣服的,於是她再一次察看房间,就在此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阳子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心脏瞬间开始狂跳。她很快地往窗口瞄一眼,但觉得离窗户实在太远了,想要走到那里却不被门外的人发觉,简直是不可能的。
──千万别进来。
轻柔的脚步声在隔壁房间里走来走去,突然间,卧室的门动了。完全无法移动的阳子,呆呆地站在箱子前丢得乱七八糟的那堆布当中。她反射性地想握住剑柄,不过还是作罢了。
她是为了活下去才进来偷东西的,要立刻变脸拿剑威胁对方说起来简单,但对方要是不害怕的话,她就不得不用剑了。她不想拿剑对着人。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吧!阳子输了这场生存的赌注。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结束了。
门打开,正要踏进房里的女人痉挛般地吓得僵住。那是个刚过中年的大个子女人。(插花:当当当,奸角出场了!!)
阳子并不想逃,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了。如果就这样被抓起来押到县政府,在那里接受应有的刑罚,可以让一切都结束的话,她也就可以忘却饥饿与疲惫了。
那女人看看散落在阳子脚边的布,接着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偷。』
阳子等着她大喊大叫。
『……还是要穿的?你想要衣服吗?』
这下阳子不明白了,只好静静地站着。那女人看到她的样子后似乎更加肯定,於是走进房间。
『穿的衣服在这里。』
女人经过阳子身边,走到床铺旁跪了下来。她将铺着的棉被掀开,床底下是一个抽屉。
『那个箱子里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还有我死去孩子的衣物。』
她边说边打开抽屉,开始从里头把衣服拉出来。
『你要穿哪一种衣服?不过这里就只有我的衣物而已。』
女人转身看了阳子一眼。阳子瞪大了眼睛,回答不出来,於是那女人自顾自地开始将衣服摊开。
『要是我女儿还活着就好了,这每一件你穿都太素了。』
『……为什么?』
阳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为什么这个女人没用惊慌失措?为什么她不逃?
『什么为什么?』
那女人回头看,阳子仍不明白她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女人用有点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接着继续手中把衣服摊开的动作。
『你是从配浪来的吧?』
『……嗯。』
『听说有海客逃走了,闹得天翻地覆。』
阳子保持沉默。那女人苦笑道。
『有很多人就是死脑筋,说什么海客会亡国、会让我们倒楣,竟然连有蚀发生都全推说是海客引起的,笑死人了。』
说完后她从头到脚打量着阳子。
『……你身上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在山里碰到妖魔……』
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哦,受到妖魔攻击啊!最近这种事是很多,幸好你还算平安。』
女人说着站起身来。
『先坐下吧!饿不饿?有没有好好吃东西?你的脸色好难看啊!』
阳子只是摇摇头,又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
『我先拿点吃的给你好了!用热水把污垢洗一洗,衣服的事待会儿再来烦恼。』
女人兴冲冲地走回隔壁房间,她在门边回头问着动也不动的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她就这样蹲下去。
『可怜啊!』
女人说道,温暖的手心拍拍阳子的背。
『可怜啊,真苦了你了。』
压抑的情绪突然全部涌出,化成呜咽冲出喉间。她当场蜷缩得像个胎儿,放声大哭。
(插花:看动画时觉得阳子很笨,可是,在又饿又累、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又有多少人能拒绝别人的帮助呢?易地而处,或许我们也会同样地轻信。)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二节
你先换上这个吧!』
女人从屏风遮着的那头递给她一件白色的衣服。
『你会住下来吧?暂时先在睡觉时穿。』
阳子深深地低着头。
女人先是安慰着抽泣的阳子,煮了些加了红豆的甜粥给她,然后在大盆子里装满热水,让她洗澡。
填满了好多天来不断向她发出哀嚎的肚子,用热水清洗身子,套上干净的睡衣之后,终於让她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真的非常谢谢您。』
走出遮着浴盆的屏风,阳子再次鞠躬致意。
『……我很抱歉。』
阳子之前曾试图偷这个女人的东西。
面向着她之后,阳子看见这女人的眼睛是蓝色的。一双碧眼流露出温柔的眼神,女人笑了。
『没关系,一点小事而已。你还是先来喝点热的吧,把它喝下去,今晚好好睡一觉。我把被子拿出来给你了。』
『对不起。』
『我说了没关系的嘛!不过……不好意思,我帮你把剑给收起来了,看了怪吓人的。』
『好……对不起。』
『不要净是道歉。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中岛阳子。』
『海客的名字果然很奇怪。我是达姐,大家都这么叫我。』
她边说边递给阳子一个茶杯。阳子把它接下。
『达姐?怎么写啊?』
这个叫达姐的女人用手指在桌上把字写出来。
『阳子,你接下来有个目标吗?』
阳子闻言摇摇头。
『并没有……达姐,请问您知不知道一个叫景麒的人?』
『景麒?我不认识这个人。你要找他吗?』
『对。』
『他是哪里人?是巧国人吗?』
『我只知道他是这世界的人……』
达姐苦笑。
『光这样不行啊!起码要知道是哪一国、哪一带的才能找啊!』
阳子垂下头。
『我对这里的事情完全都不了解,所以……』
『说得也是。』
达姐说完把茶杯放下。
『这里有十二个国家,我们这儿则是位在东南方的一国,叫做巧国。』
阳子点点头。
『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吗?』
『是啊。这个地方在巧国的东边,叫作五曾。从这里往北大约十天脚程,有一座高山,翻过山的另一边是庆国。』
阳子注意看着达姐在桌上写的字。
『配浪在东边海岸,从这儿直直往东走就是了,大概在沿着路走五天的地方。』
她发现情势很明显地是自己所不能掌握的,她是身在一个广大的世界中。
『请问巧国大概有多大啊?』
达姐带着疑惑地将头歪向一边。
『你问我有多大啊?这个嘛,从巧国的东边走到西边要花上三个月吧!』
『……那么久?』
阳子瞪大眼睛。虽然她对以步行为单位没什么概念,不过她觉得即使横贯东京都也花不到七天。
『没错,如果是横过全国的话。要是从南走到北,也得要花上那么多时间。若是要到邻国去,得要翻山渡海才行,那得走上将近四个月。』
『……而且有十二国……』
『是啊。』
阳子闭上眼睛,她发现自己莫名所以地一直把这里想象成盆景般的小世界。要在这么辽阔的土地上寻找一个人吗?没有任何线索,有的只是『景麒』这个名字,更别提光在这个世界里绕一圈,就得花上四年。
『那个叫景麒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人吧!就是他把我从另一边带来这里的。』
『把你带来的?』
『对啊。』
『真的啊?原来还有这种情形啊!』
达姐一脸佩服的表情说。
『这很少见吗?』
『我是没什么知识啦!』
达姐苦笑道。
『有关海客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再说海客可是很难得碰到的。』
『……是这样啊?』
『对啊。听你说起来,那个人应该不是普通人吧?他可以做常人办不到的事。说不定是神明之流啦、大仙啦、妖人啦……』
阳子吓一跳回看着达姐,达姐露出笑意。
『可以去到那一边、可以带人过来,这可是平常人办不到的。既然他并非普通人,那就一定是神仙或妖魔啦!』
『我知道你们这里有妖魔……可是连神明跟仙人也有啊?』
『当然有,不过那对我们是个高不可攀的世界,神明和仙人都住在上面,他们很少下凡来。』
『上面?』
『在天空上面。不过地上也并非没有仙人,像州侯就是。』
阳子不解,达姐苦笑起来。
『每个州都有一个领主,这儿是淳州所以就有个淳侯,是由大王封派来治理淳州的。能当上州侯就不是普通人了,可以长生不老,还拥有神通。总之啊,跟我们是天壤之别。』
『这么说,景麒也是那样的人罗?』
『可能是吧!』
达姐笑得更勉强。
『说到仙人,不止是一国的达官贵人,连在王宫里听差的小宫女都是仙人呢!因为普通人是不能去到天上的,王宫就在天上,所以他们都是仙。大王则是神明一族,仙人是由大王任命的,除此之外也有些人是凭着一己之力成仙的,不过他们多半是清修之人。不管怎么说,他们和我们都是不同世界的人,也不可能会见到他们。』
(插花:“普通人不能去到天上”这话只怕不确,乐俊不就去了玄英宫?此外根据动画,祥琼在恭国王宫工作时也未注仙籍。)
阳子将达姐的话仔细地刻在脑中,任何一丝讯息都很重要。
『人家说海里还有龙王统治着大海,不过这究竟是真的还是故事就不知道了。要是真的有个龙国,那里的人也一定不是平常人吧?此外妖魔之中据说还有些能变成人形,就叫做妖人,听说他们只是长得很像人类,不过其中也有些能变得和人类一模一样的。』
达姐边说着边从土瓶里倒出凉了的茶。
『虽然听说过世上某处还有个妖魔之国,但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人类和妖怪是属於不同世界的东西嘛。』
阳子垂着头。讯息虽然增加了,情况却反而使她更觉混乱。
她说景麒并非人类,那究竟是什么呢?班渠、芥瑚这些奇怪的动物想必都是妖魔的一种吧?搞不好连景麒也是妖人?
『请问……有叫做骠骑、芥瑚或是冗佑的妖魔吗?』
达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没听说过这些妖魔,怎么了?』
『那宾满呢?』
达姐好像有点诧异。
『宾满是吧?那是在战场或军队里出现的妖魔,听说它没有身体,长着一双红眼睛。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
阳子颤抖了一下。这么说来,冗佑就是这种叫做宾满的妖怪了,而它如今正附身在自己的身体里。
她觉得要是说出来,达姐应该会嫌弃她,於是阳子只是摇摇头。
『……那蛊雕呢?』
『蛊雕?』
达姐微微地扭动一下身子,写下蛊雕二字。
『有角的鸟是吧?那是种会吃人的凶猛动物。蛊雕怎么样了?』
『我被它攻击。』
『真是惨。在哪里?』
『在另一边……受到蛊雕袭击我才逃过来的,它似乎是跑出来攻击我或景麒……景麒说,能救我一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到这边来。』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啊!』
达姐低声说。阳子回看着重重叹口气的达姐。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是很不对劲。虽说山里会有妖魔出现,但它们对我们这儿的人来说,可是件少见的事,原本妖魔并不会经常在村庄里出没的。』
『是……这样吗?』
达姐对着瞪大眼睛的阳子点点头。
『最近不知为何多了起来。很危险的,太阳下山后大家都不出门了。要是有像蛊雕那样凶猛的东西出现的话,那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达姐哭丧着脸。
『妖魔就像猛兽一样,它们攻击人可是不分对象的。不过它竟然会特地跑到那一边去,这还是头一遭听说呢。阳子,说不定你是碰上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会吗?』
『我也不清楚啦!总之最近妖魔很多,让我心里毛毛的。』
达姐不安的声音让阳子也跟着不安起来。她本来还以为山里有妖魔、妖魔会攻击人,在这里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自己到底被卷进什么样的事情中呢?
为了鼓舞沉思中的阳子,达姐抛来开朗的语调。
『这么难的问题就是想了也是白想,还是说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吧!』
阳子闻言抬起脸来,她看着达姐的脸摇摇头。
『……除了去寻找景麒之外,我什么也不能做。』
就算景麒他们是妖魔,阳子知道他们也绝不会加害自己。
『那得花上一段时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啊。』
『你先得自力更生才行吧?虽然我可以让你留在这里,不过要是被附近的人发现了,你又会被人家抓到县政府去的。若说你是亲戚家的小孩也是能说得通,但时间久了还是很危险。』
『……我怎么能麻烦您那么多。』
『向东走有个叫河西的城镇,我妈妈就住在那里。』
阳子看着达姐。达姐笑了。
『她开了一间住宿的客栈。我妈妈这个人啊,即使把事情都告诉她,她也不会报官抓你的。她可以雇用你啊!你想不想干活?』
『想。』
阳子立刻同意。寻找景麒必定是困难重重,若不能在哪里有个落脚处,根本难以达成。如果可以的话,她再也不想过着与妖魔奋战的夜晚,也不想过着餐风露宿的夜晚。
达姐笑着点头。
『真不简单。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啦,其他一起干活的也都是些善良的人,你一定会喜欢的。明天出发可以吗?』
『我没问题。』
达姐笑着说太好了。
『那就晚安了,好好休息吧!要是明天起床觉得上路太吃力了,就再待在这儿休息一阵子也没关系的。』
阳子不再点头,改以深深的一鞠躬。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三节
她可以感觉到铺在这张床上的薄被的触感。一度睡着的阳子在深夜里醒来了。
看向房间另一边的那张床,那个和善的女人正熟睡着。阳子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膝盖,干净的肌肤和干净的睡衣摩擦,发出沙沙声。
无声的深夜,关上窗板的房间很暗,有沉重的屋顶和厚实的墙壁保护,小动物发出的吵杂不会妨碍到睡眠;空气安稳地凝结,深深传达出一股人们就寝处的氛围。
阳子下床走到饭厅,将收在橱子里的剑取出来。
半夜里醒过来是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养成的习惯,只要没握着剑柄就觉得很不安。她坐在椅子上,把用达姐给的一块新布所包着的剑抱在手中,悄悄地叹气。
听达姐说,距离她母亲经营客栈的河西城,走路要三天。只要到了那里,阳子在这个世界就可以有块安身立命之处。
她从没有过工作的经验,因此期待大于不安。达姐的母亲是什么样子?那里一起工作的同事会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在房子里睡觉、起床,劳动一整天,到了晚上再去睡觉。如果开始工作的话,就没空去想其他的事了吧?说不定会没办法回到另一个世界里的家、没办法去找景麒──但如今她却有种感觉,好像这样也无所谓了。
好不容易找到立足点,阳子出神地闭上眼睛。
这时,靠着额头的布团底下发出高昂的声音。
阳子赶紧看看剑,只见卷着的布团下发出淡淡的光芒。她战战兢兢地将布解开,剑身像之前那个晚上一样微微地发光,剑刃上可以看到很浅很细小的影子。
仿佛眼睛花掉后再对准焦距,影子凝结成实际的影像。像放映电影似的呈现在阳子面前的是阳子自己的房间。虽然它逼真得像是触手可及,却绝非真实。水声就像在洞窟中激起回声一般,在耳边不断响起。
剑身上显现出来的和上次一样,都是母亲的身影,她正在阳子的房间里徘徊,走来走去。
母亲在房里绕一绕,打开抽屉,弄弄柜子。她像是在找什么似的,继续地东摸西摸。等到她不知把置物柜的抽屉打开第几次时,房间的门打开,父亲出现了。
『喂!我要洗澡。』
父亲的声音清晰可闻。
母亲看了他一眼,继续察看着抽屉。
『……你洗啊!热水我都放好了。』
『还有换洗的衣服。』
『这种小事,待会再帮你拿就好了。』
母亲的声音有几分带刺。相对地,父亲的声音里也带着刺。
『你老是在这里东摸摸西摸摸也没什么用处吧!』
『我才不是东摸摸西摸摸!你到底有什么事?如果是换洗衣服,请你自己去拿!』
父亲低声地说。
『阳子已经走了,不管你在这个地方蘑菇多久,她都不可能会回来了。』
(已经走了?)
『她才不是走了!』
『她是离家出走。他们不是说有个怪男人到学校接她吗?而且外面还有其他同夥的,还把窗户玻璃都打破了。阳子一定是偷偷地在跟不正经的人交往。』
『她不是这样的孩子。』
『只有你没发现而已。看看阳子的头发,明明就是去染的嘛!』(插花:连自己闺女的头发是不是染的都搞不清楚,真是混帐老爸。)
『她没有。』
『孩子和不良朋友混在一起,没过多久就离家出走了,这种事司空见惯。过一阵子她不想在外面流浪时,就会回来了。』
『那孩子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可没有这样教过她。』
爸妈彼此瞪着对方。
『因为你是她妈才这样说。那个闯进学校的男人好像也有染头发,所以她八成是跟那种人混在一起!她就是那样的孩子!』(插花:奇怪的逻辑。只要找学校核对一下出勤记录,就知道像阳子这样“在帮忙准备晚餐时从不迟到”的姑娘,是没有时间在外面和不良份子胡混的。)
(爸爸!不是的!)
『你不要说得那么过分!』
母亲的语调里带着恨意。
『你又知道些什么?只会工作、工作,孩子的事就全都推给我!』
『我当然知道,我是她爸爸呀!』
『爸爸?你配吗?』
『律子!』
『上班拿钱回家的人就叫爸爸吗?女儿不见了,竟然连个假也不请,什么都不做,这样的人还算是爸爸吗?什么叫她就是那样的孩子?你不了解阳子就不要随便乱讲!』
父亲吃惊大过於愤怒。
『你冷静一点,说这什么傻话!』
『我很冷静,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阳子如今正在受苦受难,我怎么可以不振作起来。』
『你有你的责任,你只要冷静下来,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再来担心吧!』
『……拿换洗衣服就是我的责任吗?是比担心孩子更优先、更重要的责任吗?你这个人真是自私自利!』
母亲注视着因怒气涨红脸、陷入沉默的父亲。
『什么叫她就是那样的孩子?那孩子一直都很乖,从来不顶嘴也不叛逆,是个听话又老实的孩子,一次也没有让我操心过,有什么话都会告诉我。她绝不是会离家出走的小孩,她对这个家并没有不满啊!』
父亲将头转向一边不说话。
『阳子把书包留下来了吧?外套也没带走。这样怎么会是离家出走嘛!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她发生什么事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
母亲瞪大了眼睛。
『什么叫做那又如何?』
父亲很不高兴地回答。
『要是她被卷进了什么意外,你又打算怎么办呢?早就已经报过警了啊!我们在这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阳子就会回来吗?』
『这都是借口!』
『这是事实!还是你想印传单贴在电线杆上?这样做阳子就会回来吗?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
『住口!』
『如果她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卷进什么意外的话,那阳子早就死了!』
『不要说了!』
『看电视新闻也该知道吧!这样的例子有人生还的吗?所以我才要说她是离家出走啊!』
母亲放声大哭。父亲看了她的样子一眼,踩着粗鲁的步伐离开房间。
(爸爸、妈妈……)
看着这个情况让她好心痛。
景象开始模糊不清,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等到感觉眼泪滑下脸颊,再睁开眼时,视线变得清晰,幻影已经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柄失去光芒的剑。阳子虚弱无力地将光芒不再的剑给放下。
泪水再也停不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四节
『……我没有死。』
虽然如今是生不如死,但总之她还活着。
『我没有离家出走……』
她是多么地想回去啊!她是多么地想念爸妈和她的家啊!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爸爸和妈妈吵架……』
阳子将额头抵住桌子,闭起眼睛,泪珠一颗接一颗地落下。
『……我真是傻……』
刚才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其实她并不清楚,那也不见得就是真的。
阳子撑起上身,拭干眼泪,用布将剑包好。这或许是剑让她看见的幻觉,而且不知是真是假。话虽如此,她却直觉认为那一定是真的。
心情沮丧到极点,她站了起来,打开后门踱进夜色中。
天上布满繁星,其中却没有半个阳子知道的星座。也或许只是阳子认不出来罢了,因为她原本就没有观星的兴趣。
她在井边坐下来,冰冰的石头触感以及冷冷的夜风稍微平静了心绪。当她抱着膝盖蹲下去,背后突然有个声音,一个刺耳又惹人厌的声音。
『回不去了啦!』
阳子缓缓地转身,只见用石头砌得很坚固的水井边缘,出现一颗苍猿的头颅。就像被砍断后摆在石头上一样,只有一颗没有身体的头在石块上嘻笑着。
『还没死心啊?你回不去了啦!想回家吗?想见母亲吗?不管你再怎么想也回不去的。』
阳子伸手摸索,不过她并没有带着剑。
『所以我就说过了嘛!干脆砍砍自己的脖子吧!这样一来就轻松了,让你眷恋的事、让你伤心的事,全都会结束。』
『我不死心,有朝一日我会回去的,就算那是很久以后我也不在乎。』
猴子咯咯咯地笑着。
『随便你罗!那我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吧!』
『我不想听。』
阳子站起来。
『不听不太好吧?是那个女人的事哦!』
『达姐吗?』
猴子对着回过头来的阳子露出牙齿。
『最好不要信任那个女人。』
『……什么意思?』
『她可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大善人。幸好她还没有在饭里下毒。』
『你太过分了。』
『总之她不是想杀了你再扒光你身上的财物,就是想饶你一命好把你卖掉,你却还对她感激得要命咧!天真啊!天真啊!』
『胡说!』
『我都这么亲切地告诉你了,你还不明白吗?这里没有人会和你站在同一边的,你死了也没有人在乎,反而活着才会给人带来麻烦。』
阳子气得瞪着猴子,猴子却只是咯咯咯笑着作为回应。
『所以我说了嘛,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结束了。』
一阵大笑之后,猴子露出凄厉的表情。
『我不会害你的,快砍了她吧!』
『什么……』
『把那女人砍了,拿了她的钱财快逃吧!要是你还没死心想要活下去的话,这样做是为了你好。』
『你说够了没!』
随着一阵发了疯似的咯咯狂笑,猴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听见和上次夜里相同的刺耳笑声渐行渐远。
阳子只能瞪着那个方向。那一定是恶意的中伤吧!
──我不信。
她绝不相信那个怪物所讲的话。
第二天早晨,阳子是被摇醒的。
一睁开眼,就是在简陋的房间中,达姐则有点不知所措地瞧着阳子。
『醒了吗?虽然你好像很累,不过还是起来吃个饭吧!』
『……不好意思。』
阳子赶忙起身。看到达姐的表情,就明白自己熟睡了相当久。
『不需要道歉啦!如何?可以上路吗?还是明天再走好了?』
『我可以的。』
看到她坐起来这么回答,达姐笑了,然后又指指自己的床铺。
『衣服在那里,会不会穿?』
『应该会……』
『不会的话叫我一声。』
说完达姐就消失到隔壁房间去。阳子下床,将她替自己准备的衣物拿在手上。
有缝了扣子、长度到脚踝的裙子,还有短和服似的罩衫和搭配成套的短上衣。衣服刚穿上时让她觉得很不对劲。她一面扭转脖子一面穿上去,走到隔壁房间,只见桌上已摆好了早餐。
『哟!很好看嘛!』
达姐边笑边把装了汤的大容器放下。
『稍微素了一点,要是我年轻时的衣服还在就好了。』
『……让您费心了,真的非常感谢您。』
『这个我穿太花俏了,反正我也打算要送人的。来,吃饭吧!要多吃一点,接下来可是得走好长一段路。』
『好。』
阳子答应后低头坐在桌子旁。当她手中握住筷子的那一刹那,突然想起昨晚猴子说的话,不过她觉得一点都不像真的。
──她是好人。
虽然窝藏自己的事若被人知道,她必定会受到惩罚,但她还是如此地亲切,这样还怀疑人家就太不应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