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 月之影·影之海 第四章(下)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七节

阳子在路上流浪。离开拓丘已经几天了呢?离开家又是几天了呢?即使想要数也记不清了。

如今正在哪里?该往什么地方去?这连阳子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她也没有兴趣知道。

太阳下山拔剑而立,敌人来了挺身迎战,天亮了找个地方安歇。就这样不停地持续着。

她变得要握着明珠、把剑当成拐杖才能站起来。没有敌人的时候就坐下,时间还够的话就拖着脚步走,没有人在的话,她就以不停的呻吟取代言语。

饥饿附着在体内,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曾经饿得受不了而将妖魔的尸体切一块下来吃吃看,结果有股可怕的臭味根本难以下咽。后来她把碰巧遇到的野兽给杀了,一吃之下却发现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固态的食物了。

已经不知是度过第几个夜、迎接第几个黎明,她离开干道深入山中,结果被树根绊倒,从长长的斜坡滚下去,她豁出去了干脆睡在那里,睡前周围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一觉无梦,醒过来时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四周是片树木稀少的林间洼地,日头已西斜,天很快就要黑了。要是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不动,只会沦为妖魔的大餐。一次、两次的攻击,冗佑或许还可以勉强她起来应战,但是再多的话身体就会不听使唤了。

阳子用手抓着地。无论如何,至少要到大路上才行。

到了大路上起码能找个人求救,待在此地则必死无疑。她低头去找明珠。然而如今就算拼命握着珠子,她还是连把剑当成拐杖撑着站起来都无能为力了。

『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突然有个声音说。阳子转头去看,在天还亮着时听见这个声音倒是头一次。

『继续这样下去你才能解脱啊!』

阳子盯着那仿佛扑了一层白粉的猴毛,脑中只能讷讷地想着它为何会在这种时间出现。

『就算你爬到大路上,也只会被人家抓起来,不会有人来帮你的。说不定人家心一横,还把你给宰了。』

说得没错,她心想。

她一定要向别人求助才行。但是这个愿望太迫切了,她反而觉得不可能有人会伸出援手。就算到了大路上也不会有人帮她,说不定人家经过她身边时,会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说不定他们还会对这个肮脏的、流浪汉似的德行皱皱眉头。

再不然的话,就是遇到强盗。当强盗接近阳子,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抢的东西,就会把她的剑夺走。或许为了永绝后患,就将她杀之灭口。

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阳子心想,此时她突然懂了一件事。

这只猴子是来吞食阳子的绝望。它就像读心妖一样,现身来揭穿阳子心里隐藏的不安,打击她的勇气。

解开小小的谜团让她有点高兴,阳子轻轻地微笑,也因此得到一些力气来翻身。她双臂用力撑起身体。

『你还是死心比较好。』

『……少罗唆。』

『你想要解脱吧?』

『少罗唆。』

阳子把剑插进地面,绷紧快要散掉的膝盖,发出哀嚎的手则紧抓住剑柄支撑着身体。她想站起来,可是却失去平衡。没想到身体竟然这么重,像个天生就该在地上爬行的动物。

『你那么想要活下去吗?活下去有什么好处?』

『……可以回家。』

『就算你的愿望再怎么强烈,也没办法活着回去的。』

『我要回家。』

『回不去啦,没有办法渡过虚海的。你会在这个国家里被背叛至死。』

『你胡说。』

剑是她唯一的依靠。阳子手上使劲握住剑柄。没有其它任何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东西,只有它在保护阳子。

──没错,阳子心想。

它是唯一的希望。将剑交给阳子的景麒,并没有说他不会再回来。只要能见到景麒,说不定就能找到回家的方法。

『你也不能保证景麒不是敌人。』

──她绝不能这样想。

『他真的会帮你吗?』

──也不能这样想。

与其漫无头绪地继续怀疑,不如先抛开景麒是敌是友,和他见上一面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碰到景麒,阳子一定要把为何带自己来此有没有方法回去等等,所有的问题一口气问个清楚。

『回去了又怎样?你说啊!回去了就能演出大团圆戏码吗?』

『……住口。』

她很明白。就算回去了,这个国家也会像恶梦般地难以忘怀,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回到以前那样的生活。况且,她又能保证自己会恢复原来的相貌吗?恢复不了的话,她就不能回到『中岛阳子』原本所在之处。

『真是惨哪!你简直是个多余的蠢蛋。』

阳子耳中听着越来越远的咯咯嘲笑,再一次爬起来。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即使很愚蠢很悲惨,但是如果现在要放弃,那干嘛不以前就放弃算了。

阳子想到了自己的身体。遍体鳞伤、被血和泥弄得脏兮兮,只要一动,从变得像破布的衣服底下就传来臭味。顾不得外表所保全下来的生命,她不打算轻易放弃。如果说死了就一了百了,那么一开始在学校顶楼被蛊雕攻击时就死掉,不是更好?

她不是怕死,也不是求生意志强烈,阳子只是不想死心。

她要回家,一定要回到那个思思念念的地方。至於到时候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回去时再想就够了。为了回家必须活着,所以她要活命,她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阳子倚着剑站起来。她将剑插进斜面,开始爬上覆满草木的山坡。明明坡度不陡距离又短,但这片斜坡对阳子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艰难。

她鼓励着好几次滑倒、就要丧失斗志的自己,目标上方前进。终於她脱离苦海,伸出去的手接触到了大路的边缘。

她抓着地面爬上了马路。正当她一边呻吟一边将身体拖上去,趴在平坦的地面时,她听见微弱的声音。

听到从山路另一边传来的声音,阳子不禁浮起苦笑。

──算你狠。

这个世界仿佛和阳子有深仇大恨。

越来越接近山路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婴儿的哭声。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八节

蜂拥而至的,是之前曾在山路上攻击过阳子的黑狗大军。

她挥着沉重的宝剑将绝大部分解决掉时,身上已沾满鲜血。

阳子将一只跳过来的狗给砍飞,接着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左边小腿上有个很深的咬痕,她已经麻痹到不觉得痛,脚踝到脚尖则感觉很迟钝。

她看了一眼染得通红的腿,然后环顾山路上剩下的敌人。只剩一只了。

最后仅存的那一只,比已经倒下去的那些野兽要大上一号,体力也有明显的差距,即使已经赏了它两剑,还是不见它有丝毫勉强的迹象。

看准了那只野兽伏下身体,阳子重新握好剑柄。原本拿惯了的宝剑,如今连抬起剑尖都觉得沉重的有些困难。她觉得头晕眼花,意识一片混乱。

朝着一跃而来的影子,她挥出了宝剑。与其说她是砍,还不如说是用打的。即使藉助了冗佑的力量,她也无法把剑挥来挥去了。

被剑一打,黑影摔倒在地上。阳子瞄准想要立刻爬起、再次扑上来的野兽的鼻头,将剑刺进去。

剑尖划破了野兽的脸,不过相对地,它那锐利的爪子也撕裂了阳子的肩头。一阵猛撞差点把剑弄掉,阳子好不容易才稳住,接着使出全力劈向正用短促而尖锐的声音哀嚎、倒在地上的那个身影。

用力过猛让她向前摔倒,不过她成功地砍中脖子了。

宝剑劈裂黑色的毛皮,顺势砍进了土里。吞噬了剑尖的地面上,溅满黑色的鲜血。

倒地的阳子没有动,同样倒地的敌人也没有动。

双方的距离仅有一公尺,彼此都只抬起脸,谨慎地观察着对方的状况。阳子的剑正插在土中。对手正冒着血泡。

对峙了一会儿,阳子先动了。

瘫软无力的手设法再握住剑,利用插在地上的剑来支撑体重,爬了起来。

动作慢一拍的对手虽然也爬起来了,却又立刻横倒下去。

她想办法拿起沉重不堪的剑,用膝盖跪行,然后她抓住机会,双手高举宝剑。

敌人抬起头,血沫随着哀嚎一起喷出,它的脚虚弱地扒着地面,但是已经起不来了。

她任凭双手所支撑的剑的重量,朝着野兽的颈项落下。当沾满血和油因而又黏又亮的剑身被毛皮吞没之际,伸出利爪的四肢痉挛了。

她仿佛觉得这头喷出了更多血沫的野兽,此时口中似乎在说些什么。(插花:这是使令吧?可怜啊,还没吃到麒麟肉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再次鼓起浑身力量将沉重的剑拔出来,砍下去。这次,野兽连痉挛都消失了。

看着剑有一半被嵌在脖子当中,阳子终於放开了剑柄。她就这样翻身仰躺,头上低垂着一朵朵的云。

她瞪着天空,大声喘息了好一会儿

。侧腹部痛得像火烧,每呼吸一口喉咙就仿佛要裂开一样,手脚如同被砍断似地毫无感觉。

她想要握着明珠,却连指尖都动不了,於是只好忍着晕船般的昏眩,一面看着飘过天空的云。有一抹云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突然间一股恶心涌上来,她赶紧把剑一侧,就用这个姿势吐了。臭不可当的胃液流下脸颊,结果和急切的呼吸一起吸进喉咙,让她严重地呛到。她反射性地翻个身,咳嗽了一阵子。

──活下来了。

她竟然活下来了。

她一边咳嗽,心里一边转着这个念头,等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了,阳子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

──是踩在地上的声音。

『……!』

她想着是不是又有敌人,马上抬起头,想要环顾一下四周。结果眼前一黑,脸撞在地上。

她根本就起不来。

不过,她绝不会忘记在那一眨眼之间,模糊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

──金色的东西。

『──景麒!』

她脸着地的大叫。

『景麒!』

──果然是你。

──是你把妖魔派来的。

『告诉我为什么!』

听着脚步声已经走到附近,阳子抬起脸。

勉勉强强抬起的视线中,首先看到的是颜色鲜艳的衣服,接着则是金发。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想这样问却没说出来。

因为她仰头所见到的面孔,并不是景麒。

『啊──』

并不是景麒,是个女人。

她低头瞧着阳子,阳子也瞪大眼睛看回去。

『你是谁?』

那是个留金发很好看的女人,比阳子大了有十倍不止,纤细的肩膀上停着一只色彩鲜艳的鹦鹉。

她那带着忧郁的神态看起来非常美,俯视着阳子的脸庞,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是……谁?』

阳子用嘶哑的声音问,但那女人却只是一直看着她并不回答,清澈的眼睛里悄悄地盈满泪水。

『怎么了?』

女人用力眨眨眼,透明的泪珠沿着面颊滴落下来。

在对此意外状况无言以对的阳子面前,女人将脸别开,转头去看倒在旁边的野兽尸体。她用哀痛的表情凝视着,缓缓踏出一步,在尸体边跪下来。

阳子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还没办法动。刚才就尝试过要爬起来,但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那女人轻轻地伸手去摸野兽。结果指尖一沾上红红的东西,她就像碰到什么很烫的东西一样把手缩回来。

『你到底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再次伸出手去,这回是握住插在野兽身上的剑,把它抽起来。女人把抽出来的剑放在地面,然后把野兽的头抱到膝上。

『是你派它来的吗?』

女人静静地抚摸膝上的毛皮,看起来很昂贵的衣物上沾满了血浆。

『之前的妖魔也都是吗?你和我有仇吗?』

女人摇摇头。正当阳子皱起眉毛,停在女人肩上的鹦鹉拍起了翅膀。

『杀。』

『我……办不到。』

『杀了她。这是命令,我要她的命。』

『……请原谅我!只有这点我做不到!』

女人用力的摇头。

『我命令你,杀了她。』

『不行!』

鹦鹉大力挥动双翼飞上天空,绕了一圈降落在地面上。

『那就把剑,给我抢过来。』

『这把剑只有她能用,这么做毫无意义。』

女人的声音中透露出哀求。

『不然,把她的胳膊,废了。』

鹦鹉尖声大叫,停在地上猛力地拍着翅膀。

『……我真的做不到,再说我也不能用这把剑。』

『那,用这个,就行了。』

鹦鹉将嘴张得大大的,从嘴里圆圆的舌头后面出现一条光线。

阳子睁大眼睛。鹦鹉开始吐出一根黑色、闪着光泽的棒状物。它在惊讶万分的阳子面前不停地吐着,大约花了一分钟左右才吐完,那是一把附有刀鞘、长得像武士刀的刀子。

『用这个。』

『我求求您,放过她吧!』

女人的脸上浮起绝望的神情。鹦鹉再次拍着翅膀。

『砍!』

女人仿佛被这声音鞭打,不禁掩面。

阳子挣扎着身子,她一定得爬起来逃命。可是她用尽全部的力气,也只能用手指抓着泥地。

女人泪湿的脸庞转过来看着阳子。

『……住手!』

阳子的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女人拿住鹦鹉吐出来的刀,用被兽血沾污的手把它抽出刀鞘。

『住手……你到底是谁?』

那只鹦鹉是什么?那只野兽是什么?你们为何要这样做?女人的唇微微颤动着。阳子确实听到了轻轻的一句:『请原谅我。』

『……求求你,住手啊!』

女人把刀剑朝向阳子抓住泥土的手。

奇怪的是,比起自己,女人竟然才是一副快要昏倒的脸色。

注视着这一切的鹦鹉飞起来,停到阳子手臂上,细细的爪子陷进皮肤里。不知为何,它竟重得像是放了一块石头在上面。阳子想将它赶开,手臂却完全不能动。

鹦鹉大叫。

『砍!』

女人举起刀子。

『不要!』

她使出全身的力道想动一下手臂,但是女人挥下刀子的速度,要比她那瘫软无力、还有重量加诸其上的手快上许多。(插花:为什么不砍头而砍手臂?难道是为了符合电影定律──好人受伤的部位都是手臂或大腿?)

她不痛,只觉得被撞了一下。

阳子如今已无从得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了。

在撞击变成痛楚之前,阳子失去了意识。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九节

极度的疼痛让阳子醒来。

赶忙张开眼睛确认一下手的状况,阳子发现那里插着一把刀。

起先她还没有意会过来。一把刀直挺挺地立着,指向阴霾的天空。

刹那之后,痛楚回到她身上。

刀将阳子的手钉在地上。

细长的刀身深深地穿过手背,一阵一阵的疼痛如同脉搏般从那里传过来,直冲脑门。

她想稍微动一下手臂,结果撕裂的痛让她哀嚎。

忍着晕眩和痛苦撑起身子,她小心地不让被钉住的手疼痛加剧,爬了起来。然后她伸出颤抖的左手抓着刀柄,眼一闭、牙一咬,把它拔出来。剧痛使她全身痉挛。

阳子将拔出的刀子丢到一边,受伤的手抱在胸前,在野兽的尸体之间滚来滚去。她已经叫不出声音了,痛的感觉太强烈,让她觉得很想吐。(插花:小野主上没事描写得这么详细干嘛……害我都觉得痛了-_-)

一面满地打滚,她一面用左手摸索着胸口,抓住明珠把细绳扯断,然后把手心握着的珠子靠在右手上。她咬紧牙关,一面呻吟一面用力抵住明珠,身体蜷成一团。

一个神妙的奇迹拯救了阳子。痛苦一丝一丝地被抽走,过了一会儿,她已经可以憋着一口气、勉强地起身了。

用珠子按着伤口,她想试着轻轻动一动右手的指头,但是从手腕以下仍然没有感觉,於是只好拿左手帮右手握住明珠。

阳子躺在地上,抱着右手,微微张开眼睛看天空,浮云已都染上红霞,看来她只昏迷了一小段时间。

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何要这样做?阳子脑海中浮现很多问题,却完全无法思考。她只好先摸索着自己的剑,抓住剑柄,把剑和右手一起抱在怀中,暂且蜷缩成一团。

过了没多久,她听到了声音。

『啊!』

朝着声音望过去,是个小孩傻傻地站在那里。那个小女孩转头叫了一声。

『妈!』

一个女人小跑步过来了。

小孩一脸天真无邪,她的母亲则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一身穷人的装束,背着一个很大的行李。

小孩和母亲都满脸担心地跑过来,跨过野兽尸体的时候,还恶心地皱皱眉。

阳子没办法移动,干脆就倒在地上呆望着这对母女跑过来。

得救了。有一刹那她这么想,却又开始不安。

阳子如今的确需要帮助。剧烈的疼痛虽然被纾解,但也不是完全消失;体力已消耗殆尽,她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因此,她没有欣喜只觉得怀疑。事情绝不会这么顺利的。

『怎么回事?你还好吧?』

女孩的小手摸了摸阳子的脸,母亲则把阳子抱起来。不知为何,她觉得透过衣服传来的体温很恶心。

『发生什么事了?你被这些东西攻击吗?伤势严不严重?』

母亲说着说着,目光停留在阳子的右手。她轻轻地叫了出来。

『……我的天哪!你等一下。』

女人在

袖筒里摸了摸,掏出一条薄薄的小手巾,用布按着阳子的右手。女孩把自己背的小包袱放下来,从里头拿出一个竹筒,把它递给阳子。

『大哥哥,要喝水吗?』

阳子一瞬间犹豫了。她还是不放心。

放在行李当中,就表示是这个孩子自己要喝才带着的水筒,那应该没有下毒,而且递给她之前也不像有这么做。(插花:伤得这么重,还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

想通这一点后她点点头,两只小手把拔开塞子的竹筒递到阳子嘴边。微温的水经过喉咙,她终於可以呼吸得比较顺畅了。

那个母亲问阳子。

『你应该饿了吧?』

虽然现在感觉不到任何饥饿感,但阳子知道自己是很饿的,於是点了头。

『你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回想那个数字太麻烦,阳子不语。

『妈,我们有炸馒头。』

『啊,不行不行,那种东西吞不下去。给他吃糖。』

『好。』

小女孩把母亲放下来的行李打开。篓子里装了大大小小的壶,女孩用棍子从里面挖出麦芽糖来。阳子见过几次背着这种东西的人,看来应该是往来各地的麦芽糖路边小贩。

『来!』

这回阳子没有迟疑,用左手接下。含在口中的麦芽糖融化开来,滋味甜甜的。

『你是在赶路的途中吗?到底发生什么事?』

阳子没有回答。既不能说出实情,也没有力气去编织谎言。

『好险啊,被妖魔攻击竟然没有事。站得起来吗?太阳快下山了,山脚处的里就在不远处,你有办法走到那里吗?』

阳子摇头。她的意思是表示不想到里去,不过那位母亲却以为她是说自己走不动,於是回头叫小孩。

『玉叶,你跑到里去找人来。没时间了,要用力的跑。』

『好!』

『不用了。』

阳子撑起身子,看着这对母女。

『多谢你们。』

冷冷说完后阳子站起来,打算横越道路向另一边陡峭的上坡走过去。

『等等,你要去哪里?』

这一点阳子也不知道,於是不回答。

『听着,天马上要黑了,进山里去是找死。』

阳子慢吞吞地穿越大路,每走一步右手就痛一下。

『和我们一起到里去吧!』

向上的坡度相当陡,想爬上去很不容易,何况要在单手的状况下爬,更是难上加难。

『我们是行商的小贩,要到漠琅去,不是什么坏人。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到里去吧?嗯?』

阳子扶着伸展到路上的树枝。

『你说句话啊!』

『何必要为了我的事操心?』

阳子回头说道,那个女人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孩吓得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阳子。

『拜托你们放过我吧!还是说等我一起到里去之后,你们会有什么好处?』(插花:喂喂,讲这种话不是反而招人怀疑吗?)

『说这什么话!只是天快黑了,你又有伤──』

『是啊是啊。……你最好快一点,还有小孩子在。』

『喂……』

『反正我早就习惯了。谢谢你的麦芽糖。』

那个满脸不解看着自己的女人,有可能是单纯的好心,也有可能不是。阳子并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辛苦地爬上一段斜坡,下头有声音在叫着阳子。只见小女孩两手高高举起,一手抓着装了水的竹筒,一手抓着陶制的茶碗,里头的麦芽糖满到了碗边。

『拿这些去吧!刚刚那一点点一定不够。』

阳子望着那位母亲。

『但……』

『没关系。快走吧,玉叶。』

女孩受到催促,於是拼命伸直背脊将东西放在阳子脚边。放下之后,她马上转身跑回背着家当的母亲身边。

阳子茫然注视着小女孩背起行李。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就呆呆地望着这对母女不时地回头、一面走下山坡。

等到那对母女的身影消失,阳子捡起竹筒和茶碗。不知为何,她膝盖一软就坐了下去。

──我这样做是对的。

没有人能保证那对母女确实是善良的,到了里后她们说不定会态度一转。就算态度没变,等她们知道阳子是海客,就会去报告官府吧?不管心中有多歉疚,她还是要小心为上。不可以相信别人,不可以有所期待。一时疏忽必定会尝到苦果。

『人家说不定是真的要帮你。』

又听见那个刺耳的声音了。阳子头也不回地答道。

『说不定是圈套。』

『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帮你了。』

『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是要帮我。』

『凭你现在身体和手的状况,可以熬过今晚吗?』

『总会有办法的。』

『要是跟着她们去就好了。』

『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可是把唯一一次、空前也是绝后的援助给白白浪费掉了。』

『住口!』

她回头用力一扫,猴子的头已经不见了,只有咯咯咯的笑声在斜坡上方的杂草中渐渐消失。

阳子不禁又回头看着路。有小小的黑色痕迹落在暮色中的马路上,第一场雨开始下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十节

那一夜,前所未有的难熬。

体力已耗尽,冰冷的雨夺走体温。对人而言是痛苦之夜,对妖魔而言却更适合活跃。

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妨碍活动,瘫软冻僵的身躯完全不听使唤。右手虽然恢复了一点感觉,但根本毫无握力,要用那只手去拿剑简直比登天还难,更别提剑柄被雨水弄得滑溜不堪。四周一片漆黑,敌人的状况难以看清,而且来袭的妖魔虽然小,数量却很多。

她冲进泥地,身上溅了敌人的血,连同自己伤口的血全部沾满全身,然而雨水却将这一切洗刷殆尽,连最后一丝力量也冲走。她觉得剑好重,冗佑的感觉变得好稀薄。每遭遇一个敌人,举起的剑尖就往下垂一点。

她像在祈祷般不停望向天际,等待天明。以往在战斗中度过的夜都很短暂,络绎不绝的敌人却让今晚漫长得骇人。好几次剑掉了又捡起来,弄得遍体鳞伤之后,终於在天快亮时发现了白色的树影。

阳子倒在树干下,硬硬的枝干把身体弄伤。原本紧追不舍的敌人停下来了。她在树下调整呼吸之际,只见敌人远远地站着,过了不久就消失在雨的另一边。

敌人走掉之后,天终於渐渐亮了,树丛开始映出影子。

『……得……得救了。』

阳子喘着气。雨水滴进因呼吸困难而张开的口中。

『逃……逃过……一劫了……』

沾了泥巴的伤口好痛,但她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躺了一会儿调整呼吸,等待着白色枝桠隙缝之间灰鸦鸦的天空放亮。呼吸平静了却变得好冷,白色树枝根本不能挡雨。她明知应该要钻出去找个地方躲雨,却一动也不动。

她用力地握着珠子,像是要把那温暖指尖的神奇力量拼命储存起来。用尽全力翻个身,她从树下爬出来,试着往下坡处移动。湿漉漉的草皮与泥土让她爬起来蛮轻松的。

她应该尽可能移动到离干道不要太远的地方,否则在没有光线的深夜,遇到有敌人追赶的时候,一旦在山里迷路,下场将难以想象。

藉着明珠、藉着宝剑,她站了起来。

她明白自己有伤,难免一定会疼,可是到底是哪里痛却又说不上来,每踏出一步膝盖就快散掉,只好勉强撑着走。

爬到一半下了斜坡,来到一条不像是干道的小路。路上见不到车痕,路宽也无法让马车通行。这里就是极限了。她跪下来,想用手抓着树皮支撑身体,手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一头摔进泥泞的小路,然后就不能动了。

虽然手里抓着珠子,从中缓缓涌出的热气却再也无法抚慰她,因为溶进雨中被冲走的比珠子所能供给的还要多得多。这意味着终於不能再产生神妙的奇迹了。

──我会死在这儿吗?

想到这里,她轻轻笑了一下。

在同学之中,大概只有阳子会曝尸荒野吧?

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们永远有家可归、有家人守护、有将来绝不会挨饿的保证。

她已经竭尽全力了。这就是极限。不是她想放弃,而是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如果撑到极限的奖赏就是平静地死去,或许她的坚持也算有价值了。

一个高昂清脆的声音混在雨滴声中。她抬眼一看,掉在脸颊旁边的剑发出淡淡的光芒。因为脸趴在地上,从阳子的角度剑身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透过雨滴还是可以见到朦胧的影子。

──『中岛是个……』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是阳子的导师坐在那里,不过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中岛是个很乖很认真的学生。对导师来说,再没有比她更让人放心的学生了。』

导师对着某

个人讲话。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是个浑厚的男声。

『有没有听说过她和品行不良的人来往?』

『没有。』

『真的没有吗?』

导师耸耸肩。

『中岛是个完美的好学生,从来不需要担心她的日常生活,或是她会不小心误入歧途。』

『有个奇怪的男人进到学校来对吧?』

『没错,不过中岛和他好像并不认识。当然,实际情形到底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中岛有些地方是很难以捉摸的。』

『难以捉摸?』

导师正色地说。

『也许有点措辞不当,我不太会形容。中岛是个好学生,和同学相处得不错,和父母的关系也很好。但是,这样是不合理的。』

『哦?』

『以我的身份说这些或许不合适,不过对於一个学生该有的样子,老师有老师的观点,朋友有朋友的观点,而父母也有父母的角度,每个人都会主观地将印象套在上面,而这三者是不可能会一致的。如果符合了老师和父母的期待,那同学就会觉得你很逊。一个在任何人眼里都很好的人,不就代表他是迎合了每一个人吗?由这一点看来,中岛和大家都相处得不错,换言之就是她和任何人都不特别亲近。她对大家来说就只是配合度高,但再进一步就没有了。』

『老师您的看法呢?』

导师稍微板起面孔。

『老实说,身为一个老师,我还是觉得那种多多少少会让我头痛、要花心思照顾的学生比较可爱。虽然我认为中岛是个好学生,但是等她毕业了,我也会忘记她吧?要是十年之后开同学会,我想我一定不会记得她。』

『……原来如此。』

『中岛到底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还是想当乖孩子却做得太过火?我也不清楚。如果她是故意装出来的,那我实在猜不出她背地里会做出什么事。如果她不是故意的,有朝一日等她觉醒的时候,应该会感到极度的空虚吧!要是她怀疑起自己的价值,觉得空虚而跑掉,我也不觉得奇怪。』

阳子呆呆地看着导师的身影。影子越来越淡,继而出现的是一个少女。她是和阳子比较要好的一位同学。

『据说你和中岛的感情还不错。』

被这样一问,女孩露出不悦的眼神。(插花:刚看这段对话时我很为阳子不平。可是再想想,阳子确实如导师所说,并没有同谁特别亲近。既然没有付出真心,当然也就得不到真心的回报。)

『并没有,我们不算特别要好。』

『是吗?』

『我们在学校是会聊聊天,不过并不会约在校外见面,也不会打电话到对方家里。朋友多少都会这样吧?所以我们不过是一般同学的来往范围。』

『原来如此。』

『所以有关她的事情,问我也没有用。我只能告诉你一些不痛不痒的皮毛罢了。』

『你讨厌她吗?』

『她不是什么坏人,但是也没好到哪里去。我觉得她总是看别人脸色说话。是不会讨厌啦,不过很乏味。』

『哦?』

『我讨厌她。』有另外一个女生说了。

『因为中岛根本就很假仙。』

『假仙?』

『没错。我们不是会说别人坏话吗?这种时候,她就会在一边点头说对。可是轮到别人说我们坏话的时候,这下她又跟着点头了。(插花:我懂了。重点不在於立场是什么,而是必须有立场,首鼠两端就等於两头受气。)她对任何人都摆出一副亲切的表情,所以才顾人怨。谁要跟她是好朋友啊?抱怨一些事情是很平常的,可是不管你说什么,她都只会附和你。』

『──喔。』

『所以,我觉得她是跷家。要是她私底下和奇怪的人来往,跟他们一起摆老师和同学一道,愚弄别人,甚至做更劲爆的事,我都不会惊讶。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迟早会有这种事。』

『也有可能是卷进了某种事件吧?』

『那说不定是她和私下来往的那些人起了争执吧?反正和我无关。』

『我恨死她了。』又有另外一个女生说了。

『说老实话,她失踪简直是大快人心。』

『听说你在班上受人欺负吧?』

『没错。』

『中岛也有加入吗?』

『当然有,她和大家一起排挤我,自己竟然还装出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哦?』

『她们都会对我说一些很过分的话对吧?这种时候,中岛就不会主动参加她们,还装得一脸自己很讨厌这些事的表情。我觉得她这一点有够卑鄙的。』

『原来如此。』

『一副只有自己才是好人的样子,还过意不去的看着我,却不去阻止大家,所以才让我更火大。』

『是这样啊。』

『不管她是跷家还是被绑架,都跟我无关。中岛是加害者,我是被害者,我才不想同情那种人,当个像中岛一样的伪善者。就算要怀疑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就是讨厌中岛,她失踪了我最高兴。我是真心这么说的。』

『她不是那种孩子。』这次说话的人是母亲。

『她很乖的,不是会离家出走的孩子,也不会和不良份子来往。』

『可是,我听说阳子对家里颇有不满。』

母亲瞪大眼睛。

『阳子吗?那是不可能的。』

『听说她常向同学抱怨,说爸妈管教太严。』

『我们偶尔是会骂骂她,可是作父母的本来就该这样吧?不会的,不可能,那孩子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那她离家出走的理由,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她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才对。』

『你猜得出去学校找阳子的男人是谁吗?』

『不知道。她不是会和那种人来往的孩子。』

『那就你猜想,她为什么会不见?』

『一定是放学的路上被某个人……』

『很遗憾,并没有这样的迹象。我们认为阳子是和某个男人一起离开教师办公室,然后到某个地方去了。看起来她并不像是被别人强迫拉走的,也有些老师说她们看起来很熟。』(插花:奇怪了,阳子分明就是被景麒强迫拉走的,难不成非得上演全武行才能说明是“强迫”?老师们要不是为了推卸责任,就是被乱飞的玻璃片把脑筋搞秀逗了。)

母亲低下头。

『据说阳子表示她没见过那个人,但即使没见过,他们之间说不定还是有某种关联,例如有共同的朋友之类的,总之我们会先展开搜索……』

『阳子真的对这个家有所不满吗?』

『据说是的。』

母亲把脸盖起来。

『看起来不像有不满啊!我觉得她不是会离家出走、会在背地里和坏朋友来往的孩子,也不是会卷进奇怪事件的小孩。』

『孩子们多半不会让爸妈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

『去左邻右舍打听一下,大家都觉得我们家阳子真是聪明乖巧。现在想想,或许我早该看出这样不对劲了。』

『小孩不能老是依照父母心中完美的方式来教育。像我们家的小孩就是个皮到不行的捣蛋鬼。』

『或许是吧……那孩子总是很乖,对爸妈客客气气的,没想到一不小心就被骗了。太信任孩子是会害了她呀!』

(妈,不是的……)

欲哭已无泪。她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嘴巴喃喃地动着,这时幻影突然消失了。

旁边有个水坑,阳子的脸则一半趴在泥巴里,但她再也没有余力站起来。任谁都无法想象,阳子如今竟然处在这种状况。阳子心想,你们根本就不了解,竟然随便批评我。

她被丢进这个世界,忍饥受苦遍体鳞伤,连站都站不起来。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回家,为了这个理由才咬紧牙关一路走来。但是说实话,阳子在故乡所拥有的,就只有这样的人际关系。

──我要回到哪里去?

没有人在等候,没有任何属於阳子的东西,大家都不了解阳子。欺骗,背叛。如此看来,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分别?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但阳子还是想回去。

她突然想笑。试着大声笑笑看,被雨冻僵的脸却完全笑不出来。她也想哭,泪水却已流干。

──无所谓。

全都无所谓了,因为很快地一切都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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