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进入黄海的人直到下一次安阖日为止都无法出来。只能在露天起居生活,遇到上病也只能蜷缩在树荫下。
传说这件事从很久远以前就开始了。朱氏——或者刚氏,为了获取妖兽、矿石、植物而进入黄海的黄朱,开始往地势比较有利的安全场所搬运石头或者砖瓦。总之,就是这样,可以回避妖魔的威胁、可以宿泊休憩的地窖开始出现了。
反正黄朱没有乡里,绝大多数人没有可以定居的家。于是一些人开始在黄海里定居,这些人集合力量,开始建筑起里。
“可那里不是里啊。没有里木就不叫里吧。”珠晶扶着顽丘说道。
“开始是那样。”
珠晶瞪大了眼睛。
“——开始?”
“知道里木怎样能增加吗?”
“……不知道。我从未听说过。”
“里木可以通过插枝来增加,而能插枝的只有从王宫的里木折下的树枝。”
王宫里有成为一个国家基础的里木。它是结出王的子女的树,同时也能根据王的祈祷结出新种的家畜之果、新的鼓舞之果。而且折下它的枝插在地上,就可以在其国土的任何地方增加里木。
“哦……”
“黄朱很想要里木。黄海里如果有里木,从那里出生的孩子就的的确确是黄海之民了。”
“难道,偷了吗?从王宫里?”
“从哪个王宫偷?这里可不是任何国家的国土。”
“可是……”
“听到黄朱之民的叹息,黄朱之神传给了黄朱里木的枝。”
至少传说中是这么叙述的。黄海的守护者、犬狼真君、真君向玉京的天帝、诸神请愿,求得了十二枝里木的枝、给予了黄朱之民。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庠学的老师说过没有什么神灵,他们是只存在于人想象中的东西。那不是仅仅是传说吗?”
“到底怎么样呢。至少黄朱都相信。并不是那么久远——三百年、或是四百年左右之前的事。”
“然后里木扎根了……?”
“对。真君给予里木枝十,告戒人们决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黄朱以外的人。”
真君想诸神请愿,求得了里木枝,但诸神并没有欢迎给黄朱之民里木这件事。所以里木上被施于了一个诅咒。通常的里木不会因为妖魔、灾害,当然也不会因为人枯萎,但黄朱的里木一旦被黄朱以外的人碰到就会枯萎。
“所以不想把我和利广带过去啊。”
“问题比那严重。知道了黄海有里存在,肯定有人去。升山者、还有其他的人,进入黄海的人肯定会想依赖黄朱之里。如果变的有人往来进出,就一定会有人使里木枯萎,——很遗憾,人就是这样的生物。”
“是啊……我想是那样。”
“不仅如此,任何国家的王恐怕都会对不受王统治的民感到碍眼。我们不受王的保护,取而代之也不受苦役和税的束缚。黄朱得不到王的福利,漠视这一点,却嫉妒黄朱能逃脱苦役和课税。认为给予狗尾里木是过度保护而发怒,那种人恐怕也会出现。”
“嗯……也许的确会有那种想故意伤害黄朱、想让里木枯萎的人……虽然真的很遗憾。”
所以,不允许黄朱以外的人进入。一旦里被人发现,就算杀掉对方也要守住和真君的约定——黄朱必定守护住里木、坚守这个秘密,这么约定了。
“……所以才不能让我看啊………”
顽丘点了点头。
黄朱之里的里木长着很枯瘦的树枝。但即使这样也确确实实的赐予黄朱孩子。和现在的地位、出生的国家都没有关系,到里木那里祈祷,祈祷一旦到了,里木上就会长出金色的果实。得到里木的小小的里,不管怎样贫瘠也是黄朱的故乡。对一旦走到黄海外面就要面对数不尽迫害的黄朱而言,也有了应该返回、应该守卫的故乡。这一点成了黄朱自豪的依凭。哪怕一生没有踏入过黄海,一次也没有也亲眼见过故里的里,即使处在被他人嫌弃、被人回避的环境,黄海也毫无疑问地是黄朱的家园。
“想要孩子的人就进入黄海向里木祈祷。到孩子长大到能守住秘密的年岁为止,和母亲在里生活,在宰领带领下修行。”
珠晶轻声笑了笑。
“所以我们在黄海外生活的人看不到纯粹的黄海之子啊——真不愧是妖魔之民,和妖魔一样。”
顽丘也轻轻一笑。
“怎么说来的确如此……”
虽然声很小,但顽丘少见得说了很多话。这是为什么,珠晶也明白。压在她肩上的份量越来越重,顽丘的腿明显的不断失去力量,与此同时,神情间也失去了霸气,语调也变的含糊——他的意识开始朦胧,所以通过说话来勉强保持清醒。
珠晶抬起脸。不知道眼前零散生长的是什么巨树,树枝复杂的弯曲着,上面长着茂密的、类似橡木树叶的大叶子。树枝见隐约可以看见后面带着两个鼓包的山丘。
到天黑为止能走到那里吗?到那时为止能撑的住顽丘吗?每到休息松缓绑在他腿上的绳子时就会看到大量血液流出。止血后不怎么流了,但也没法完全止住。
“很难受?”
“不……浮民里黄朱算是幸运的。因为不会客死。就算尸体像被扔掉似的埋在荒山野岭,也一定不会有同是黄朱的人带着死者的朱旌进入黄海,葬到黄朱之里……”
“别说了,不吉利……话说回来,柳是怎样的地方?”
“是啊,是个很冷的地方……”
恭也很冷哦,珠晶插嘴说道。
实际上现在也很冷——顽丘扶着她肩膀的胳膊很冷。
周围的巨树树干粗到几个大人牵着手也围拢不了,但树梢高度很低。因为大片的叶子长的茂密,树下落下绿色的影子,光线显得很暗。树根也很粗大,像要把树干撑起来似的向四周散播、隆起,胡须似的细根像帘子一样下垂着。在苍白的土地上稳稳扎下的根和其他散布的巨树根交织在一起。跨越那些凸出在地面、甚至微微隆起腾空的曲根,对普通人而言尚且十分困难,至于腿上受伤的顽丘恐怕更是如此。低矮的向周围延伸的树梢微微和旁边的树枝相接,从那里的缝隙间射下倾斜的光带,从中勉强能看到白昼蓝色的天空。
那里瞬间掠过了一道影子。慌忙间珠晶唐突地把顽丘推进隆起的树根间隙中。抱着粗粗的树根往头上看。不是鸟,而且不是驺虞,不象刚氏带来的任何一种骑兽。
顽丘有气无力说道:“是酸与……”
那时有两人身长的蛇,长着四只翅膀,缓缓地扇动着翅膀扭动着身体。它在空中游动的样子让人从心底产生阵阵寒意。
极力压抑住想逃的心情,总之先蹲下身体藏在树根间隙里。酸与在空中游动,盘旋着从头顶的空中滑过。覆盖着鳞片的腹部长着三对脚,以为它飞过了头上的间隙时,它却盘旋了一周后又返了回来。像是寻找着什么东西似的,不离开珠晶他们的上空。数次盘旋后,它的腹部擦过了树梢的边,弄出了剧烈的声响。
“是血的气味……”
顽丘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这里有血腥味……珠晶,你走。”
“不要。”
“这和驳一样,不要放在心上。”
“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如果是驳,当然会把顽丘栓起来和同类逃走。可不凑巧,我是人。”
“你不是说想成为黄朱吗?”
“的确想。不过为此就需要收我为弟子的宰领。”
“黄朱不浪费生命。所以生存可能性高的人要活下去。因此而做出的牺牲不叫牺牲。”
“很不巧,我还不是黄朱。”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响动。珠晶感到血液从自己脸上迅速褪了下去。
曲折的根相互交织、隆起着支撑着树干,就像在那里建着巨大的墓冢。从冢边的树根间露出头部的是毛皮为红色的狼头,而且像老虎那样巨大。珠晶感到自己与对方漆黑的眼睛交接了视线。
顽丘握住了绑在右脚上的剑柄。
“……躲进树根下的间隙去!”
“可是……”
未等珠晶把话说完,顽丘就抓着她的头,硬按了下去。从像夹板似的被绑起来的鞘中拔出剑很不容易。那大概是褐狙,它现在直勾勾的注视着顽丘不动。
头顶上有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是酸与,它在徐徐降低着高度。
握着剑柄的手上几乎没有握力。运气好的话,酸与或许可以就这样挨过去,但问题是眼前的褐狙。
“珠晶……你听好,绝对不要从那里动。”
缩着身体,不要出声。
“安静下来后逃走——抱歉,朱旌帮我带给进泊。”
“……不要开玩笑!”
受伤的和没受伤的,年轻的和年长的,不管哪一种,未来和可能性更多的一方要生存下去的可能性更高。
——现在这种情况,谁应该生存下去,非常明显。
顽丘握好剑——缓缓移动脚步寻找落脚点。刚踏
出一步时,从那只褐狙和酸与都不同的方向又传来一声鸣叫。那声音酷似鸟的啼鸣。
又来了新手的敌人!顽丘心惊地脸上失去了血色的同时,褐狙就像因那声啼鸣而受惊了似的跳出树根间隙。来不及等顽丘挥出剑,褐狙便径直的腾空而起,撞开头顶的树枝跃入天空,朝酸与飞去。
2
为什么?问话的是缩着身体躲在顽丘旁边的珠晶。
是来了褐狙也要逃走的新手吗?顽丘环顾四周,但看不到任何生物的身影。头顶响起了骤雨般的响声,情不自禁抬头望去,知道了那是酸与发出的威吓声,同时也听到了褐狙高亮的咆哮声。
酸与扭曲着身体,而褐狙扑咬在它的喉咙上。
不用说珠晶,连顽丘也哑然的看着这个情形。妖魔之间为了食物和势力范围常常争斗,但眼前就有散发着血腥味的猎物,把猎物杀死后再争斗的话并不奇怪,但怎么可能无视猎物就相互争斗。
树叶间射下来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响起大粒的雨滴击打树叶的响声,赤黑的雨降落下来,紧跟着酸与翻滚着坠落了下来。褐狙依然咬在酸与脖子上,酸与的脖子被咬断了一半。
酸与扭动翻腾着身体,透过树梢照下来的光线中,鳞片闪烁着五彩的光芒。褐狙踏住它的翼,头部用力一甩。酸与的头被从身体上完全扯了下来。酸与长长的身躯跳动着,但很快便安静了下来。时而突发性痉挛地抽动一下,但很明显它已经完全死掉了。
褐狙叼着酸与覆盖着鳞片的头部,朝顽丘他们看了一瞬。脖子上赤褐色的毛在日光照射下透着红褐色。褐狙像失去了兴趣似的垂下头,它的脚下,酸与的身体又抽动了一次,使得它的鳞片发出了闪烁。
珠晶推了推呆然注视着眼前情形的顽丘。
“……走吧,得逃走。”
顽丘无意识的点着头,这时听到小小的嘶啼声,然后意识恍然清醒过来。
不久前的啼鸣、刚刚听到的嘶啼——不过,刚才的嘶啼很像驳的声音,禁不住想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
“——顽丘。”
珠晶伸出手,朝正在收拾酸与的身后指去。
树荫对面看到了人影。人影带着马——类似马的兽类。不,的确就是驳。扔下它时的鞍具和行李还照原样放着,它正被那人影带着朝这里走来。
牵着缰绳的人因为走在树荫下,看不清长相。
“……人……?”
珠晶呢喃着。是黄朱之民吗?这么想是因为,作为男人身形太细、作为女人又显得太硬的来者对眼前的惨状毫无畏惧,表现出极其平静的样子。
不是利广,也不是其他刚氏。能看的出来人影头上蒙着布。听说过,刚氏为了避风也常常怎么做。来者用一大块布从头卷到身体,从起缝隙处能看得到硬质的线条和锐利的阴影,那大概是甲胄的棱线吧。
人影牵着驳走来,没有表示出任何感慨的通过了褐狙的身旁,跨过了瘫在地上的酸与尾部。有一瞬间,透过树枝的班驳阳光掠过人影脸庞。可以看出,来者的相貌柔和而且相当年轻。
他牵着驳的缰绳,一直走到呆站在原地的顽丘和珠晶身边。
“……这头驳是你的吗?”
声音也很年轻。
顽丘点了点头。然后那小个子男人——不如说是少年点点头,把拿着驳的缰绳的手向顽丘伸出来。少年的动作极其平静,与此相比,驳则用力的甩着脑袋。顽丘的手没有接住缰绳,驳自己低下了头,把下巴架在顽丘的肩头。这是驯服驳时,它常表现出的希望得到顽丘赞赏的动作。
顽丘把手放到它脖子上,轻轻拍了拍。
“……难为你……平安………”
不知道它是否明白自己被扔下的事,驳不停的蹭着顽丘。
在驳那带着优美弧度、因为淋浴着淡绿色日光而折射出绸缎般光泽的脖子上,顽丘多少次地拍勒又拍。
“是黄朱之民?”
人影的语气始终无比平静,语调中即不是责备也没有赞赏。
顽丘点点头。
“……多谢。是你救了它吗?”
“因为用黑绳栓着,我想它主人的处境大概相当危险——受伤了吧。”
啊啊,想起来这一点,顽丘用拔出的剑身支撑着身体,放开驳,在园地坐了下去。
“就是这样。总算得救了。”
请问……珠晶指着正在悠然的进食的妖魔,张口问道:“那应该是妖魔吧。我们在这里不慌不忙地说话不要紧吗?还是说那是你的骑兽?”
不,男人摇摇头。
“不是骑兽,不过我们认识。”
“和妖魔认识吗?”
“对。”
经过交谈,在眼前看清了对方的相貌后,明白他的确很年轻。大概不比珠晶年长多少。
“你也是黄朱?”
“不是。也许这么说比较妥当。”
“难道说我们是拜你所救了?那可真要感谢你。”
嗯,他的回答很冷淡。
“流了血,移动一下为好。”
说着,他朝顽丘伸出手。
“你的脚不便,骑乘上去吧。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他伸出了手,因为这个动作,盖在他肩上的布露出了开口。
珠晶看到后吃了一惊。
虽然陈旧了,但应该是件非常好的皮甲。发着清澈光辉的是挂在肩上的玉。缀连着玉石的五色披巾反射着漂亮的光芒,自右肩开始排列着延伸到左边的肋下。虽然极其漂亮,但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不像装饰。
玉的披巾——
之间抬起了脸,睁大眼睛望向朝顽丘伸出手的人的侧脸。
顽丘伸出手,然后也同样地睁大眼镜停止了动作。
3
你难道是……
珠晶几次想问出口,但又把话吞了回去。
珠晶让顽丘乘上驳,手牵了缰绳步行前进在它的旁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着去拉他的手,他只稍稍回了一下头,并没有要特别甩开的样子,拉起了珠晶的手。他的手非常柔软温暖。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和犹豫地走出了森林。珠晶本以为他要但他们去的是黄朱之里。但他绕过了山丘,分开下面茂密的灌木走进去,眼前是一道细细的河流。沿着河流逆流而上,太阳倾斜的时候进入了一处岩石场地,然后看到一棵长在岩边的松树,三人走到了从那棵树根部涌出泉水的旁边。
对这个安全的场所如此熟悉的样子看来,似乎他对黄海的事情很精通。但知道安全的场所、并且象是在频繁利用这一点,这和黄海的守护者不相称。
“那么果然,你难道就是……”后面的话说不出来。
开始变暗的树林中,松树下,比周围还低一些的泉畔提早进入了傍晚。朱晶总之让自己先动起来,摸了好久,终于解下了驳的鞍具,让它把脸伸到泉里喝水。
“……太好了。”
抱着饲料弯下脖子,感觉恨温暖。
你没是真的太好了。抱着它的脖子心里这样呢喃着,眼角微微有点变热。把脸埋在它脖子上蹭了蹭,珠晶转过身跑回靠着岩石坐着的顽丘身边。
“不要紧吗?疼不疼?”
“啊啊……”
顽丘回答道,但这时一个含笑的声音插了进来。
“不要撒谎为好,伤成那样不可能不疼。”
笑声很有人的味道,珠晶更加困惑了。
“姑娘,你去给他洗一洗伤口先取好饮用水。”
是,回答后,珠晶抱着水袋放进水里,重新灌满泉水。放下水袋,再去拉顽丘的手,顽丘站起来,回头对他说道。
“真君……”
少年般的男子升着火回过头,等着下面的话似的望着顽丘。
“衷心……表示感谢。我、还有驳都由衷的感谢您。”
“这话对天讲吧。你只是运气好罢了。”
珠晶呆呆地看着他——他被称呼“真君”后回答了。
“犬狼真君……”
他跪在火的旁边看向珠晶。
“……看起来只像人啊……”
听到珠晶的呢喃,他笑了。理所当然地笑了。
“我可从来不记得自己变成了不是人的东西。”
“我本以为真君不是人。”
“如果说仙不是人,那也没有错。真君只是天仙而已。”
“天仙?”
“跟飞仙差不多——这么说也行——只是稍微活得久了点,原本不过是人。”
“哦……”珠晶惊奇地注视着他。
“……真君真的是玉京的人吗?”
“怎么说呢……”
“不是吗?”
“别问了。”顽丘阻拦道。
“本来天仙是不得和人接触的……所以最好不要问这样无意义的问题。”
“啊,是,……对不起。”
珠晶道歉后,专心地清洗起顽丘的腿。
“世上真是有许多让人吃惊的事呢……”
珠晶随意地说,然后望着真君问:
“这样行了
吗?不,请问这样可以了吗?”
“不用那么拘束。”
他露出似乎在苦笑的表情,在顽丘腿边蹲下,制止了顽丘想拉过行李的动作,自己取出一个小竹筒。
“拿块新布来。”
珠晶慌张地从行李中取出一块新的毛巾。
他接过来,把竹筒的水浸在布上,然后用布敷在伤口上。盖上竹筒的盖子,他把竹筒交给珠晶。
“看到他觉得难过的时候就让他喝下去。虽然不多,但是到伤口愈合为止应该够用。”
“请问,这个……”
制止正要问的珠晶,他向顽丘问道:
“你看起来不像刚氏啊。”
“那个,我不是。”
“……你?”
“对,是的。顽丘虽然是朱氏,但是,那个,我请他作为刚氏……”
“真乱来。”
珠晶对他淡薄的语气感到稍微有些生气。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小孩子要去升山?”
“因为我认为我有王的器量。”
“……好大的自信啊。”
“老师说过,对自己抱有自信是件好事。”
“过大的自信会自毁其身……你理解王是怎样的存在吗?”
珠晶感到脸上涌上了热血。
“你那是什么意思……!”
黄朱也好,这个天仙也好。
“请不要因为我是孩子就认定人家什么也不懂!如果我不懂王是怎么回事,就根本不会来什么黄海!”
“你理解,然后仍觉得自己有王的器量?”
“嗯,是啊,你看不出来?”
“那么,”他用冷淡的目光看向珠晶,“今后的路就用自己的力量走过去吧。事先告诉你,妖魔正朝这里来。我在的期间虽然不会袭击过来,但我一旦离开这里,可以肯定它们会沿着河流过来。”
珠晶瞪着淡淡地说完话的对方。
“这样啊,不愧是当上了天仙呢,不把人当人看。”
“玉座不是小孩子的玩具。那不是用来坐,而是要去背负的东西,如果真的理解背负起王的责任是怎么一回事,无论是谁也不会说自己有王的器量。”
“我当然理解。要背负起国家是吧?国民的生命都负担在王的肩上是吧?选择左还是选择右,成千上万的人就会随之死亡或者哭泣是吧?”
“你认为自己能完美地做到?”
珠晶叫喊着:“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顽丘睁大眼睛注视着珠晶。
“珠晶,你……”
“我是孩子,复杂的国政什么的,我根本丝毫不懂。来到黄海,就连自己一个人不靠别人帮助也走不下去。既然这样,我又怎么可能能背负起他人的生命啊!反正我最多也只能拼命学习,去上学,想做个小小的官吏就难如登天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如果真的有王的器量,就算不来这种地方,麒麟自己也会来迎接的啊!”
“既然明白这点,为什么还要来升山?”
“因为我想这是我的义务!”
长长的黄海之旅,一路上只是不断地感到自己有多么无力。
“我是恭的国民。如果我是冢宰,就制定让全体国民一等到扬起麒麟旗就都去升山的法令!”
珠晶的父亲没有升山的打算,因为他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
“王肯定在哪里。是谁虽然还不知道,但就因为那家伙说着‘黄海远啊,可怕啊’畏缩不动,在这个期间,就有人在不断地死去!”
听说哪里有妖魔出没,就带着一副忧心冲冲的表情感叹“真可怜啊,真残忍啊”。
“国民全体如果都去升山,就一定会有王在。可是有人却不这么做,带着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在自家的窗户上装上铁栏杆,隔着栏杆感叹世道真愚蠢!”
“珠晶……”
顽丘伸出手。
“‘不去升山吗?’这么问别人,对方就笑了。带着一脸‘你还是孩子,不懂做王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黄海是多么可怕的地方才敢那么说’的表情。说我是孩子,是小姐出身,不知道世道的艰难,然后就笑——脸上露出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这些的表情!”
“是吗……”
“让我来说的话,在身边就有人不停地死去,却还能挂着一副事不关己嘴脸的人才不通世理呢!死亡也好,痛苦也好,根本没有谁真正明白。这难道不对吗?”
“没错。”
“说什么‘黄海是可怕的地方,怎么能乱来’……哪里乱来了!连我都一横心就来了!”
顽丘抱起蹲下来的孩子。
“……不用哭,你已经很努力了。”
珠晶站起来,用袖子擦擦脸。
“……不打算升山的话,就像黄朱那样说‘我们不要什么王’好了。看到妖魔出没也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去看待的话,就学会和妖魔打交道好了。考虑好怎样保护好自己,被袭击的时候怎么做……”
“……的确如此。”
“就连黄海的人都能生存下来了,没有在恭就活不下去的道理。举国狩猎妖魔,保护通过恭的旅人,所有人都成为朱氏或刚氏就行了。”
“那可不错。”顽丘苦笑道。
“顽丘,现在的你很可恶,知不知道?”
“是吗?”
“脸上写着‘不跟哭的孩子顶嘴’呢!”
“是事实吧。”
“哼!”
珠晶把头甩向一边。这时从背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如果你是王,想怎样做?”
珠晶转过头面向天仙。
“这种事,如果发生了……是啊。万一我是王,那就说明这个国家里没有比我更像样的人了,那样的话,我也就只好做了。”
“就是这样,”说着,他似乎露出了笑容,“你如果成了王,就可以为所欲为地过着奢侈的生活。众多下官匍匐在你的脚边对你礼拜。”
“真愚蠢。我至今为止也是一直过着奢侈的生活呢。家是气派的住宅,一直被人当作聪明可爱的小姐,被人小心翼翼地、视若掌上明珠般地崇拜着。”
“然而你却无法容忍荒废……为什么?”
珠晶露出吃惊的表情。
“那种事,当然是因为只有我自己过得好,就会睡不安稳啊。”
“是吗……”
“国家变得富饶、安全,所有人都能穿上绢制的衣服,能吃上可口的食物。这样以后,我每次更衣吃饭时,心里就不会产生别扭的感觉了。那时当然就可以放心地尽情奢侈了。”
“是吗?”他露出微笑,“好了,趁现在吃饭吧。”
4
“好好想想,这真是很久违了的饭呢。”
珠晶放下碗,满足地笑道。看着这个,顽丘微微苦笑。
黄朱的主食称为百稼,是把各种谷物炒过后磨碎而成的东西,体积较小。因为凭着这个就能活下去,所以成了黄朱的主食。但味道方面不怎么好。
不过回头想想,珠晶对此从未发过牢骚。
“……这种东西能没有怨言地吃下去的小姐,或许也只有珠晶了。”
“是吗?不过我也不会说它好吃。”
“在家里吃的东西应该更好吧?
“那倒是,”珠晶缩缩肩膀,“总是盘子摆满一桌,真可谓山珍海味……不过,在庠学里听到别人说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后,回来后吃饭就根本没有味道。”
珠晶叹口气接着说:
“……但即使我不吃,那些饭菜也只会成为家畜的饲料。而且又不能在街头分给别人,我一说不想吃,就会被斥责为奢侈。但又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吃,所以最后还是得吃——是啊,感觉很难吃。不是味道,是心情上的。”
“是那样吗?”
“看吧,归根到底,明知道世上有人在饿死,却不得不吃下很多美味佳肴的人的心情,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眼前摆着满桌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肚子也饿着,喉咙却堵塞着吃不下东西。这种经验你有过?”
“确实没有。”顽丘苦笑着。
“贫穷的确很辛苦。但有食物却咽不下喉咙的感觉一样也很辛苦。当然,我不会因此而饿死,但甚至想过自己干脆也变成那种说不定会饿死的身份有多好。”
顽丘张开口,没等话说出来,珠晶就蹙起眉头。
“拜托,后面的话不要说出来。不然我又要禁不住发火了……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正因为你是没有饿过肚子的大小姐才会那么说。’想这么说对吧?”
说着,珠晶把头甩向一边。
“我一想把食物分给吃不上饭的人,就会被认为是施舍。说没吃过苦的小姐没有援助别人的资格。觉得别人很可怜,想给别人做点什么的时候,就被说我在自鸣得意。明明如此,还指责我生活奢侈。‘你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是吧?’被这么说了,我只能说‘没有,因为我家很有钱’,然后高声大笑。不这样做就不可原谅。”
“……原来如此。”顽丘只能继续苦笑
。
“时而我想说‘菜谱是不是再弄得朴素点?’可即使这么说也毫无意义。因为即使把食物的奢侈程度减低,也只是父亲积攒的金钱再增加一点,不会因此让贫穷的人能吃上饭,什么也改变不了。”
说着,珠晶深深叹了一口气。
“的确,我是没有吃过苦。吃的穿的一直都很奢侈,住的又宽敞又气派,窗户上全都加上了铁栅栏,杖身也有很多……可是家的外面不断有人死去,即使认为他们很可怜,我也没有对别人说可怜的权利。那种时候也必须这样说……”
珠晶停顿了一下,伸出手指。
“为什么你们连杖身也不雇?”
从驳的身旁和篝火的旁边传来两人极力压抑的笑声。珠晶看了看两个方向,叹气道:
“……所以我想至少要去当官吏。我想做了官吏多少可以为他人做些事情,然后罪恶感或许就会稍微减轻一些。可是学头被妖魔袭击,学堂因此关闭了……我想得太简单了。上学学习,成为官吏,然后行使有益的政治,可好好想想,那是有王在位时才有意义的事啊。”
“因此就想当王了?”
顽丘问道,珠晶摇摇头。
“不是,我希望别人能成为王的。再怎么说,十二岁的孩子也不可能当得上王吧。真成了那样才可笑呢。有个通晓事理的人成为王的话,妖魔就不会再出现,也就不会再发生饥荒了对吧?所以我向各种各样的人询问,‘你升不升山’,可是完全不被理睬。反而被人说‘小孩子天真烂漫真好啊’。”
“不过,”珠晶歪着脖子继续说道,“有发牢骚埋怨自己贫困、恐惧、辛苦和嫉妒他人的工夫,自己拉着周围的人去升山不是更好吗?我想只有当自己升山之后才有资格发牢骚。不去升山却光在感慨——仔细想想,升山不才是自己的事吗?
顽丘注视着正侧着头,表情严肃地诉说着的少女。
“为什么谁都不想成为王,为什么王不出现?一边这样愤懑,一边认定自己不可能成为王,根本去不了蓬山——这不是和别人一样了吗?所以,我想自己先去。去了黄海再回来,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别人说‘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再发感慨怎么样?’被嫉妒也好,被羡慕也好,那是我就可以说‘我的生活虽然很富裕,但我做了自己该做的’。然后就不必勉强自己去做官吏,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从篝火的旁边传来这样一个平静的问话。
“我想成为骑商。”
珠晶笑着说。
“我喜欢骑兽。所以觉得当朱氏也不错。‘你这种小丫头懂什么黄朱的心情’,这种话不要跟我说。我听够了。成为朱氏,离开恭,随心所欲地和骑兽呆在一起,如果在什么地方遇见熟人,听到对方说起‘因为没有王,生活很凄惨’这类的牢骚,我就冷冷地对对方说‘想要王的话,自己先去升山怎么样?’”
呵呵呵。从篝火边传来按耐不住的笑声。
“其实王什么的有没有根本无所谓。‘有王在的话什么都会好起来’,大人们虽然这么说,但是什么事情怎样变好,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因为从我出生起就一直没有王啊。”
“……是吗?”
“虽然从我出生起就一直没有王,但我父亲做着生意,我上着学,府第也好,店铺也好照样开门开张,大家姑且都照样过着生活。所以我想就算没有什么王,大家不是也能照样生活下去吗?”
珠晶询问似的歪起脑袋,篝火旁的人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是那样吗?”
“王不在的话,世间会变得那么糟糕吗?”
“会一直糟糕下去。”
“……那确实有点让人为难。”
珠晶犯愁似的在胸前抱起了胳膊。
“出了恭,就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了——要是恭又遭到让人产生罪恶感的变故就不好了……”
顽丘望着自言自语擅自计划着将来的珠晶,靠在驳身上躺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敷上药的关系,伤口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感到柔软的睡意。
感觉着背后驳身体的温暖,顽丘迷迷糊糊间想到,珠晶似乎适合做朱氏。她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好朱氏——不过,恐怕不会发生那种事。
珠晶来到了南方,来到了这个被称为黄海,没有水的海洋。
有鸟焉,其名为鹏。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
振羽鼓旋风,寰弧翱翔。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图南之翼……)
把企划大事业称之为张开图南之翼,因此,把包含了王的升山之旅称为“乘上鹏翼”。
(……那也不坏……)
顽丘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大概,那比做朱氏更适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