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Ⅰ
实习的第一周也即将结束了。这一天是星期六,学校只有半天课,但是大多数的学生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体育祭活动,下午都还留在学校里。化学准备室里都被那些常客给占据了。
一个叫野末的一年级生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桥上受伤的消息,正甚重其事地解释着事件的经过。
“那是一根有五公分长的钉子。钉子除了钉头之外,整根都钉到手掌里面去了。虽然到医院去请医生拔了出来,可是拔除的过程好像也费了一番周章。”
“啊,吓死人了。”
一个叫杉崎的一年级学生惊叹不已。
准备室里开了冷气。后藤按照惯例出去吃中饭,学生们则自行拿出了烧杯,喝着从购买部买来的果汁或者是后藤准备好的咖啡。
筑城今天请假。听说桥上今天也没来上课。
“桥上学长是个很聪明机灵的人,对于木工方面的事情也有两把刷子的。”
一年级生野末的话引起了广濑的注意。
“是这样吗?”
野末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桥上学长其实是一个富家少爷。”
广濑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
“桥上学长的房间好棒,光是录影机听说就有五台之多。他是用那些机器来录动画的。他有很好的天线设备,用来录制远处的广播局的重播内容。”
“哦?”
“而摆满了那些录影带和录音带的架子是满满的一整面墙,全部都是桥上学长自己制作的。”
岩木笑了。
“那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杉崎哈哈大笑。
“所谓的桥上钉钉子吗?”
广濑应酬式地随着干笑了几声,心中却仍然无法释怀。他总觉得有些事情无法理解。
“对了,听说筑城昨天表现得很奇怪?”
岩木这样问道,广濑忙不失地点点头。
“你知道得倒挺多的。”
“我们班上好像有人看到了,听说他是落荒而逃的。说是和高里吵架了。”
“嗯……。桥上对高里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结果就变成这样。”
“什么叫莫名其妙的话?桥上学长当时也在场?”
“是啊。”
“啊,我知道了,就是那个。‘神隐’。”
野末喜孜孜地说道,广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什么叫神隐?”杉崎好奇地问道,野末便虚实参半地开始陈述有一半以上是他自行编排的故事。
“真的吗?”
“别相信他,几乎都是野末自己编出来的。”
广濑苦笑着说,野末一听便露出闹情绪的不悦表情。
“真是伤脑筋啊。大家都这样随随便便四处张扬这种事。——不过神隐一事好像是真的。”
“哦?”
就在这个时候。
“我觉得还是不要因为觉得有趣就随便讲这种事比较好。”
是二年级的坂田说的。
“为什么?”
岩木回头问道。
“我听班上的同学说过,随便乱说可能会遇上不好的事情……”
“什么叫不好的事?”
提问题的人是广濑。坂田耸耸肩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说这些话的同学好像也不太好启齿。他一年级的时候跟高里读同一班,说谈这种事不好。听说嘲讽高里的人好像都不好过……”
在场的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可是广濑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件事情了。
“你说不好过?是说譬如发生意外之类的吗?”
“大概吧!听说欺负高里就不会有好事,欺负过高里的人都受伤了。”
“不会吧?骗人!”
岩木追问道,坂田也只是狐疑地歪着头。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可是,很多人因为这样而受了伤,甚至有人在春季的修学旅行当中死亡了,不是吗?当然那也是听说啦。”
“死亡——?”
这是广濑第一次听说,他不禁好奇地看着坂田。
“是啊,有人搭快艇的时候掉到海里淹死了。可能是三班的人吧。事情发生在旅行的回程当中,结果整个旅行不得不中止了。报纸也有报导,你没看到吗?”
“啊,我没有记忆……”
“听说那家伙在前一天因为看高里不顺眼,伙同另外两个伙伴围欧他。那家伙死了,而另外那两个人好像也挺惨的。”
岩木发出不满的叫声。
“你少在那边胡说八道了。”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其余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被卷入卡车底下断了一条腿,另一个则因为无照骑摩托车而受了重伤,后来被停学,然后就退学了。总之,那三个人都已经不在这所学校了。”
坂田说完抿了抿上唇。
“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好像也有人死了。”
有人开口说话。广濑知道大家是楞住了,只有他是因为心头掀起了漫天狂滔而说不出话来。现在他可以理解了,筑城之所以那么狼狈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在场的学生表现出奇怪的紧张模样也都是因为这些传闻的关系。
Ⅱ
第二天是星期日,校方为了方便做准备工作的学生,照样开了校门。后藤好像也一整天都窝在准备室里。听说其他的实习老师也都来到学校,利用这个机会做研究课程的实地练习。广濑左思右想之后联络了后藤,告诉他下午自己也会到学校去,然后他一大早就离开了公寓。
无谓的不安感在他心头骚动着,让他觉得非确认事实不可。广濑按照野末写给他的纸条,到桥上家去拜访。跟桥上当面说清楚就可以安心了。不过他也知道要是弄清楚这纯粹只是意外的话,自己一定会感到很泄气。
桥上的家位于市区和学校所在的新市镇的正中央处。宽阔的住宅区里有很多公园设施。这是一个充满闲适气息的城镇,很符合所谓的市郊住宅区的形象。位于这个住宅区一角的桥上的家是一栋一看就知道房子的所有人有着富裕的经济状态的建筑。
广濑按下电铃,报上自己的姓名,要求找桥上。很快地桥上就从玄关大厅的螺旋状楼梯上下来了。
“咦?自称广濑的就是你?”
“你看来挺有精神的。”
广濑说着,桥上露出了苦笑。
“老实说,我是翘课啦。反正星期六也只有半天课。”
说完他很滑稽似的皱起了脸指指二楼。
“我们上去吧。”
※※※
桥上的房间果如野本所言,里面到处都是录影带之类的东西。八叠宽左右的大房间的墙上摆着高及天花板的架子。那是制作精巧的架子,甚至也上了漆,要不是野末先前提过,广濑还以为这些架子都是外面卖的成品呢。
“这些架子全都是你自己做的?”
提着电壶回到房间来的桥上羞涩地笑了笑。
“是啊,那些规格固定的东西用起来不顺手。”
“你真是厉害啊。”
“还好吧?”桥上笑着说,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手工这么灵巧的人怎么会受伤呢?”
广濑这么一问,桥上便把包着绷带的手伸出来给他看。
“你是说这个?”
“听说是钉子刺进去了?”
广濑这么问道,桥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僵硬。他把玩着绷带的一端,思索了一下子。
“……是钉子自己刺进来的。”
广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桥上,桥上便露出好像在闹情绪的小孩子似的表情。
“广濑先生相信幽灵之类的东西吗?”
这个唐突的问题让广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可要言明在先,我是不信这些的。”
桥上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也一样……对于这种事,我比较倾向不相信。”
广濑觉得心头某个地方发出揪成一团的咯啦咯啦声,因为前天他看到的奇怪景象还残留在他的脑海里。
“可是我认为这是被幽灵刺的。”
桥上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看不到把钉子刺进来的犯人。”
桥上将茶包丢进茶壶里,把电壶里的热水倒进去,盖上盖子。
“我钉着钉子,想钉好要架在入场处的拱门。我用左手拿着钉子,右手拿着铁锤。可是刺进我手中的并不是那根钉子。”
说着桥上从桌上拿来了一根铁钉。那是一根长约五公分,中段部分微微弯曲了的钉子。一看就知道是一根锈成红茶色的旧钉子。
“这就是那根铁钉?”
“没错。我从医院带回来的,当作纪念。”
广濑心想,好个奇怪的纪念品啊,可是他并没有作声。
“钉子和铁锤都是我自己从家里带去的,也就是说,都是我爱用的东西。可是,那根钉子并不是我自己的钉子。”
“为什么?”
广濑狐疑地问道,桥上耸耸肩。
“我没有带那种生了锈的钉子去。人家不是说,如果被生了锈的钉子刺伤,很可能会感染破伤风吗?听起来乱恐怖的,所以我把生锈的钉子都丢掉了,更别说像这种已经弯曲了的钉子。有人会拿铁锤把钉子敲直然后继续使用,但是我觉得就算敲了也没办法像新的一样直。”
桥上说着,将钉子丢到桌上去。
“我在角落的地方槌着钉子,结果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进左手的手掌。翻过来一看,就看到那根钉子钉在我手掌上了。”
“深及根部?”
“哪有这种事?”桥上笑了。
“只有尖端一点点啦。与其说是刺进去,我倒觉得用贴上去来形容比较贴切。那根钉子在没有任何人的支撑下,斜斜地抵住我的手掌心。”
桥上的语气很淡然,这反而让广濑觉得听起来很像有那么一回事。
“我心里觉得很奇怪,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啊?便放下了钉子,把手掌拿到眼前来看个清楚。结果咚的一声,突然就有人把钉子给敲进去了。”
“是谁?”
“问题就在这里,我看不到人,可是却感觉钉头好像被人用铁锤或什么东西给敲进去了一样。一个顺势反弹,我的手被弹开了,于是我用手撑着地面,结果又听到咚的一声。我终于知道,钉子被钉进我的手掌当中了。”
房间里的温度好像微微地下降了。广濑无意识地抬头看着靠近天花板的冷气。
“我吓了一跳,连叫都叫不出来,思绪整个都停顿了。这当儿又被猛敲了一次。虽然不是很痛,但是我感到惊慌,想把手从地面上移开。却动弹不得。正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又被敲了一次。结果钉子就整个贯穿进手掌当中,只剩下钉头露出来。我吓了一大跳,大叫这是怎么回事啊!很可笑吧?”
桥上干笑了几声。
“后面的同学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钉子钉住我了。我的手整个粘贴在地面上,后来我把手伸进手掌底下,轻轻地把手剥离地面。地上有着钉子钉过的痕迹,但是血却没有滴下来。那个时候我才开始觉得痛,赶紧跑到保健室去。”
桥上把红茶倒进杯子里。“好像很苦。”他喃喃说道。被遗忘在一旁的茶水已经变成栗子色,看起来好像很苦的样子。
“我想,我的价值观也许会因此而改变了。所以我把钉子要回来当纪念。”
“改变了吗?”
广濑若无其事地问道。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是干涩的。
“没特别的改变,我觉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昨天虽然是吓到了。睡觉时一直觉得好像还会有其他的钉子从哪个地方钉过来一样。我好害怕闭上眼睛,很无聊地想着,要是我闭上眼睛,钉子一定会冲进我的眼睛来。可是,结果我还是睡着了。”
广濑只是点着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回应。桥上所说的话固然有某种奇妙的说服力,但是自己心中有某样东西却拒绝照单全收。因此,他没办法对这件事加以评论。
“我不相信幽灵什么的,现在也还是不相信,可是心底却感到怀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在想,所谓的‘被魅住’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吗?”
广濑还是只能点点头。
Ⅲ
在找不到其他话题的情况下,广濑离开了桥上的家,前往筑城家拜访。没有人知道筑城家的正确位置,因此他从班级名簿上抽出地址,找警察问路。
筑城的家位于新市镇郊区,这一带看起来像是由这几年才盖起来的出售房屋和很早以前就有的老旧房舍杂乱交错在一起所形成的区域。说旧其实并没有那么旧,但是和四周新盖的房子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味道。
广濑按了冂铃,筑城的母亲前来应门,广濑报上自己的名字,于是她便上楼去叫儿子。有那么一阵子,他听到楼上传来谈话声,然后母亲下楼来了。
“对不起,他说身体不舒服。”
可是语气听起来并不是那么有歉意。
“他的状况还好吗?”
广濑问道,母亲便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请问您是他的朋友吗?”
从她的语气可以明显地听出——我不记得你的长相和名字——的意思。
“不是,我是实习老师。后藤老师交代我来探望筑城。”
广濑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心中对后藤充满了歉意,于是她惊讶地捂住嘴巴。
“啊,是吗?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您看起来好年轻。”广濑只好敷衍着笑了笑。她指着二楼。
“请上二楼。也不知那孩子在搞什么,老是说身体不舒服。医生明明说拄着拐杖一样可以去上学的,他却偏偏要请假。他本来是很认真的。我一直在想,他到底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广濑暧昧地点点头,爬上楼梯。一上楼的第一个房间好像就是筑城的房间。
“既然是老师就要说清楚,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呢?”
她连房门都不敲就直接打开门说道,然后回头对着广濑说。
“我去泡茶。”
“不用客气。”
筑城整个人缩在棉被里。
“感觉怎么样?”
广濑问道,筑城便把头从棉被中探出来。
“广濑就是老师的名字吗?”
筑城问了和桥上同样的问题。
“脚怎么样了?”
广濑笑着问道,筑城支起身体。他穿着睡衣,坐在棉被上。很沉重似地把脚给伸了过来,于是广濑看到他整只脚连脚踝都包着绷带。
“嗯,不是多严重。”
“是吗?前天我到保健室去,可是你已经离开了。”
“嗯……”
“为什么又伤到脚了?”
筑城没有回答。刚好送来麦茶的母亲看到他那个样子,很困惑似地笑了。
“只是说一不小心伤到的,什么话都不肯多说,自从升上高中之后,他的话就越来越少了。——我弟弟以前也是这样。”
母亲正想坐到广濑旁边,筑城却简短地说了一句。
“妈,你下楼去吧!”
“可是……”
“我们不是谈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先下去吧。”
“是吗?”她看着广濑,又看看筑城,然后离开了房间。广濑静默了一阵子,听着她下楼去的脚步声。筑程仍然维持着别开脸的姿势,好像在侧耳倾听着妈妈的脚步声。
“我说筑城。”
广濑说道,筑城便很困惑似地看着他,看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感到迷惘似的。
“你的伤是高里的关系吗?”
筑城一听,嘴角不自觉地痉挛着。
“你说过,只要跟高里扯上关系就不会有好下场。我听到了许多不吉利的说法。你的伤也是这样来的吗?”
那一瞬间,筑城好像想说什么,可是终究没有开口。
“刚刚我到桥上家去了。”
“桥上学长还好吗?”
筑城突然把身体往前探,广濑点点头。
“嗯,没什么严重性。”
听广濑这么一说,筑城的脸整个扭曲了,他问道:“果然发生事情了吗?”广濑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是吗?你在为他担心吗?你担心桥上是不是也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发生什么事了?”
“钉到钉子。”
广濑伸出自己的左手。
“好像是刺了进去。可是桥上说是钉子自己刺进去的。”
筑城垂下了头。
“桥上说是有某个看不到的人故意这么做的。”
“老师相信吗?”
筑城问得直接,广濑也率直地点点头。
“看不出他有说谎的样子。老实说,我是半信半疑,但是一看到你,我很想让自己去相信这种事情。”
筑城仍然垂着头。广濑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颤抖。他知道筑城在害怕。
“如果惹高里不高兴,会死人的。”
耐心地等了好一阵子,筑城终于开口了,可是说出来的却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
“念国中时,我跟一个与高里同校的朋友一起上补习班,他经常提起高里。他说学校有一个奇怪的家伙,是个曾经有过神隐经验的人。他说只要惹高里不高兴就会死,做了让高里不悦的事情就会受重伤。当时我只觉得简直是可笑……”
“你是指修学旅行的事吗?”
筑城摇摇头。
“他也只是说着好玩,所以我不相信。于是他提到国中三年级的夏天所发生的怪事。他说他害怕体育课时上游泳课,因为觉得有东西拉住他的脚,让他感到很害怕。他在补习班里一边哭一边说的。”
广濑只是默默地听着。
“他说是因为他让高里受过伤。他们在上体育课或理科课时发生了争吵。之后他就一直坚持一定是因为那个缘故。”
“你是指什么事……”
筑城摇摇头。
“他自己好像也搞不清楚,只是一再说有东西拉住他的脚。他跟老师说感觉不舒服,所以不想游泳,可
是老师并不接受这种说辞。他告诉我,他可能很快就会被拉住脚而淹死。结果他真的死了。在游泳池里溺死的。”
广濑再度说不出话来。
“升上二年级时,我跟高里被编在同一班。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高里,后来是有其他人告诉我,跟高空扯上关系就会被降灾。听说一年级的时候也有人受重伤或死亡的。我不是刻意要听信谣言,可是就是感觉不舒服。结果在修学旅行的时候……”
“嗯,我听说了。”
筑城点点头。
“前天高里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当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广濑催着不作声的筑城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
“后来当我在工作时,就出现了一只怪手抓住我的脚。”
“怪手?”
“很白的,像女人一样的手。我用膝盖撑着纸糊道具的三合板,结果就有人抓住我那只脚。好像用两手紧紧地抱住一样。我想甩开它,可是脚却动都不能动。拉着锯子的人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仍然不停地锯着,锯子一直接近我的脚,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的脚会被锯断,可是我没办法动,我低头看看三合板底下,结果看到一只白皙、像女人的手抓住我的脚。可是在三合板底下根本就没有人。”
“你没有叫出来吗?”
“我发不出声音来。满脑子只是想着,脚要被锯断了,怎么办?我心里很清楚,我的脚一定会被那把锯子给锯断,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最后只是小腿被伤到一点反倒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告诉自己,啊,真是太好了,我并没有太激怒高里。”
广濑觉得,从某方面来说,这种思考回路才可怕。
“可是,在保健室接受治疗的当儿,我却渐渐地感到不安起来。因为我担心事情还没有结束,所以我便跑回家了。虽然结局就只是这样,没有再发生任何事情……”
筑城无助似地看着广濑。
“老师,情况怎么样?我离开教室之后,高里很生气吗?”
筑城如坐针毡一般,广濑只是摇摇头。
“没有,看不出高里有那么在意的样子。”
“你觉得事情会就这么结束了吗?你觉得他不生气了吗?”
广濑叹了一口重重的气。
“桥上也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我想不会再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了。”
广濑讲这种话其实完全没有任何根据,但是筑城却好像非常高兴的样子。他松了一口气似地笑了,但突然间表情又变得僵硬了。
“老师,那个……”
广濑了解他的意思,便点点头。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的。所以,你不要再担心了。”
广濑说完,筑城便好像卸下了肩头上的重担似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Ⅳ
广濑绝对不相信所谓的“高里的魔崇”之说,可是他可以深刻地感受到部分学生之间充斥着“高里的魔崇”的信念。
人们相信高里会降祸给人。所以每当发生任何可疑的事故时,总会把高里扯进来。广濑明白这当中的机制。他不明白的是这只是单纯的信仰还是事实?
“哟。”
打开化学准备室的门,后藤便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他还是一样站在画框前面。
“筑城和桥上怎么样了?”
被后藤这么一问,广濑顿时愣住,随即便露出了苦笑。
“被你发现啦?”
“我至少还抓得住你的思绪。要是你没去,我也会去。他们两个的情况如何?”
广濑将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来的果汁递给后藤。
“桥上看起来很有精神。至于筑城应该也还算不错吧。”
“果然又是高里吗?”
广濑一边拉开拉环一边定定地看着后藤的脸。
“什么意思?”
“前天高里不是跟他们有过争执吗?岩木说的。”
广濑窥探着后藤的表情。因为学生们经常在准备室里进进出出,所以后藤对发生在学生之间的事情也了若指掌。他会知道“高里的魔崇”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广濑心里想着,后藤看起来好像颇相信所谓的“降祸”之说。他会用那样的语气说话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高丽是原因所在吗?”
广濑想起和筑城之间的约定,不禁感到有点迷惘。
“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至少筑城是这样相信的。他说是高里降祸。至于桥上看起来则好像一无所知。”
后藤擦过手之后坐到椅子上来。顺势打开易开罐饮料。
“高里是个问题儿童。从某方面来说,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儿童。他本人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惹出什么问题,可是他周遭的人就会乱成一团。他可是一个台风眼啊。”
“……对一个实习老师讲这种话适当吗?”
后藤只是苦笑着,两眼看着易开罐。
广濑试探性地问道。
“我第一天来报到时,后藤老师说过一些颇具深意的话,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后藤点点头。
“嗯,是啊。”
“我听说高里会降祸于人,也听到修学旅行时有学生因而丧命。——那是真的吗?”
后藤皱起了眉头。
“修学旅行的有学生死亡是事实。警方判定是意外事故。那个笨蛋在搭回程的快艇时竟然喝了酒。我们学校的学生总括来说都算是举止得宜的,但是当中也不乏有几个行为失控的。那个家伙老是不遵守规定,学生辅导部那边也把他列为辅导对象了。那个学生和几个同样被视为一卦的学生一起喝啤酒,喝得醉醺醺的,说要去吹吹风,就跑到甲板上去,结果就掉到海里面去了。其他的乘客目睹他掉下去的经过。毫无疑问的,是一件意外事故。”
后藤说完仰头喝着果汁。
“如果要我去判断那个意外是否有其他的意义,那就太勉强了。”
广濑点点头,又问道。
“后藤老师对他的印象如何?”
后藤一听,瞄了广濑一眼。他把视线移回手上,然后低声问道。
“你对高里有兴趣吗?”
“有。”
“为什么?”
“不知道。”
广濑老实地回答道。他觉得高里是个与众不同的学生。但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会有如此程度的关心吧?广濑本来就不善于处理这种事情。之所以自让他搁在心上是因为那幅画的关系。高里所画的那幅不可思议的画。“神隐”的传闻和高里企图想起那段时间的事情的恳切模样。
后藤微微地笑了,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以前对高里也充满了兴趣。从各种方面来说。我去查了我所能查到的每一件事。谁叫我本性爱瞎起哄。”
后藤说完很难为情地笑了。
“高里的四周出现了很多死人和受伤的人。看起来真的很多。譬如,高里就读的国中,在他就读的三年当中就死了四个人。”
“有四个人……那么多啊?”
“大约啦。有三个人死于交通事故,一个病死。每个人的死因都无懈可击。根本没有让人质疑的余地。——对了,广濑,你就读的国中没有死过人吗?”
被后藤这么唐突一问,广濑赶紧搜寻脑中的记忆。
“有两个人。我记得一个是交通意外,还有一个病死的老师。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
后藤点点头。
“就说吧,高里的情况也一样啊。有一个跟他是同年级的,但是其他的人跟高里几乎都是不认识的人,可是要是让那些有心人说起来,就会归咎于高里的降祸。这可能是偶然的事情,也可能不是出于偶然,我们要如何才能确认?”
“说得也是。”
“修学旅行的事情也一样。有一个人死亡,两个人受重伤。每个人都是因为意外而出事,不管从哪方面看来,都是单纯的意外。因为第三个人是在修学旅行结束之后的一个月才发生事故的。真的跟高里扯得上关系吗?——我不知道。”
广濑也点点头。
“可是高里还是为众人所畏惧。人是异常敏感的,不过相对的,高里就不会受到迫害。因为人们相信他会降祸于人。”
广濑点点头,然后有点迷惘地开口说道。
“我听说过跟高里有关的其他奇怪传闻……”
后藤很干脆似地点点头。
“神隐吗?”
“那是真的吗?”
“好像吧,至少他真的是重读了一年,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可是关于神隐……”
“听说是在院子里消失的。”
后藤说完,把空罐子丢了出去。然后把空了的放在一旁的烧杯递到广濑面前。广濑默默地接了过来,连同自己的份,将咖啡一起倒了进去。
“听说是发生在中庭。那是高里念小学四年级的二月份的事情。高里人在中庭。他们家是一栋老旧的建筑,是那种庭院里还盖有仓库的房子。那栋房子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中庭
,高里就在那边。”
后藤在广濑递过来的即溶咖啡当中加进了大量的砂糖和奶精,然后搅拌着。
“庭院的四周完全被建筑物和围墙所挡住,除非经过房子内部,否则根本没办法走出去。要进屋子里只能从餐厅的走廊进去,而他的母亲和祖母当时都在那边。走廊的纸门是开着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庭院里的景象。听说她们两个人只是稍微移开视线而已,高里就消失不见了。”
“啊……”
“他们都证实,高里不可能经过她们。围墙的高度也有屋顶那么高,中庭里也没有可以用来垫脚的东西。一边是好久没有打开过的仓库,另一边则是有浴室和厕所的房舍墙面,只有足以采光的窗户,而且全部都安装有格子以遮挡视线。至于建筑物的地板底下则相本没办法容纳一个人进入。也就是说,高里必须经过餐厅才能离开庭院。”
后藤将药匙丢进流理台里,发出了高亢的响声。
“高里就是这样从不可能出得了门的庭院里消失了。就好像忽然凭空消失了一样,所以人们才说是神隐。”
“可是……”
广濑还来不及说什么,后藤不经意地挥了挥手。
“按照警方的说法当然是绑架。有人从围墙溜进来什么的,将高里给带走了。或许不是因为有利可图,也或许原先可能是有这种目的,但是后来却对高里产生了感情。不过这两种说词却有一个漏洞在。”
“漏洞?”
后藤扬起眉毛。
“墙的对面是隔壁邻居的院子。”
这么说来,犯人是潜进了隔壁邻居的家,然后再越过围墙侵入了高里的家。
后藤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高里就在某个地方过了一年。正确说来是一年又两个月。回来时,高里没有任何记忆。实际的情况是怎么样,根本就没有人晓得。”
“警方没有搜索吗?”
“好像有。不过什么都查不出来。不要说犯人了,连高里在什么地方,还有他是怎么回来的,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人知道。”
“他是怎么回来的?”
广濑好奇问道,后藤点点头。
“高里在一年两个月之后回来了,听说当天刚好在举行祖母的葬礼。他就这样突然回到葬礼的会场。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他走回来。”
后藤叹了一口气。
“发现高里的是前来悼念、当时在玄关的客人。看到一个全身赤裸的孩子从门口进来时大吃一惊,随即又发现那是一年前消失的高里时就更为惊讶了。高里的家位在古老村落的后面。他要回到家就一定要经过村落不可。当天因为有葬礼,经常有人在高里家进进出出的,可是却没有人看到高里走过村落。”
“真是奇怪啊……”
“路过的田地里甚至有人在那边闲聊着。他扪都很确定并没有可疑的车子或人经过,但是却不能证明自己看到了高里。也就是说,高里就跟他消失时一样,突然又回来了。”
“原来如此,那就是所谓的神隐吗?”
“就是这么回事。回到家的高里不但长高了,体重也增加了,健康状况非常良好。——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大概只有高里本人知道了。”
“高里果然是一个异质的人。”广濑心里这么想着。从他的那段经历来看,他本来就是个异质的存在。根据筑城的说法,高里的神隐事迹是非常有名的故事,说穿了,有名是当然的事。高里周遭的人是以什么样的态度迎接他的归来呢?应该不会只是单纯地,满心欢喜地迎接他吧?附近的人们会把他当成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而他的同学也会把他当成欺凌的对象吧?这些都是不难想象的事情。
对高里而言,那应该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经验。部分同学将高里视为异端,而现在高里的过去也正在形成某种影响。高里应该也知道吧?既然如此,那么高里理所当然应该会想要遗忘这一段过去吧?
“高里好像很想回想起来。”
广濑说道,后藤点点头。
“似乎是这样。看起来高里对自己被同学所疏远一事也是很在意的,否则,他应该不会想要去回想起来吧?”
对高里而言,自己曾经神隐过的事实并不是禁忌。这件事让广濑觉得非常地不可思议。
“不管是降祸或其他什么传闻,关于神隐的事情毕竟还是会影响到他吧?老实说,我搞不清楚高里为什么如此执着地想去回想起来呢?”
“说得也是。”
“不过,你或许就可以理解。”
后藤落寞地说道。
“我?”
“如果你不行,那就没有任何人有办法了。”
广濑明白后藤没有明确说出来的部分,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
男人将烟蒂丢了出去。红色的小火光落在漆黑的黑夜当中,撞击在水泥地上,散出细细的火苗。海浪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缺成一半的月亮出现在眼前漆黑海面的银色波涛上方。
他用脚尖踩熄了落在地上的烟蒂。把手伸向polo衫的口袋,犹豫着要不要再抽一根,结果还是拿出了干瘪的香烟包。Zippo的火熊熊地燃着。他闻到一般浓重的油味。仿佛要避开那种油味似地,他把脸转开去,于是一辆停在堤防下头的车子进入眼帘。
他露出浅浅的笑容。那是一辆对所有的收入全靠打工和家里寄过来的生活费的大学生而言有点太过奢侈的车子。那是答应父母亲回老家那边的企业就业所换来的车子。事实上,他在夏天时获得内定名额的企业的总公司就在老家附近,但是企业的实际营业组织却在东京营业所这边,而且他本身也希望能在东京工作。他知道,自己这个希望似乎可望实现了。
他并没有罪恶感。他认为做孩子的都是这样的,而做父母的也都是那个样。他周遭的寄宿生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父母总是希望把孩子留在身边,而孩子总是想逃离父母亲的羽翼。以他父母亲的情况而言,他们也没有留在祖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往后似乎也没有住在一起的打算。父母好像计划和他住在一起,迎接幸福的老年生活,要求孩子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显得太过厚颜无耻吗?
他笑着抖落烟灰。新车还在适应驾驶的阶段,不适合开长途。算准交通流量锐减的时候在公寓周边开车成了他这一阵子以来的习惯。
——要是旁边有个女孩子的话就更完美了。
他想着,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夏天之前一直交往着的女同学投到一个看起来文赳赳没什么用处的男人怀里。或许要求父母买车的时间稍微太迟是自己败北的主因。
他再度弹落烟灰,将烟蒂丢掉。被丢向堤防外头的烟蒂划着红色的轨迹落到远处下方的沙滩上。他看着飞落的红色火光,叹了一口气,这时他看到沙滩上有个人影。
沙滩很小。现在似乎正值退潮,但是距离拍打上岸的海浪并没有多远。一道人影从远方渐渐靠向海边。他觉得很疑惑,定睛一看,人影看起来像是个年轻的女子。
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着手表。时针指着超过凌晨一点了。他环视整个沙滩,除了那个女人之外,没有其他人了。不像是热恋男女约在三更半夜碰面的样子。
在海边走着的女人在距离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把脸转向他,顿了一会儿之后,笔直地朝着他走过来。他茫茫然地等着女人走近。
她来到堤防下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看起来年纪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吧,虽然不是非常耀眼的美人,却是他喜欢的长相。
“一个人吗?”
她问他。
“是啊。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来这边?”
他反问道,她轻轻地点点头。
“能不能请你开车送我到市内去?”
声音是那么的无助。
“可以啊。”他说道,于是她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然后有点困惑似地左右看看。“在右边。”他说道。他的左手边有一道从沙滩上可以爬上来的阶梯。
他走下堤防,在车子旁边等着,她很快地从沙滩爬上来。确认过他之后,从堤防上走下来,看起来是个很娇小的女孩子。与其说是女人,她的体形更像是个少女。
“你住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家。”
他好心地问着,她却很困惑似地摇摇头。见状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么我要送你到什么地方?你只说市内,我怎么知道该开到哪里?”
她更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一带。她一低头,长长的头发便从肩膀上垂落,露出像小孩子一般细瘦的脖子。看起来气质挺沉稳的。搞不好还只是个高中生。
“新市镇?”
他问道,她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抬起头来点了点。他心中有几丝疑惑,不过还是打开了车门。
在他开车的那段时间当中,她始终不发一语。不管跟她说什么,她都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完全无意回话的样子。
“被男朋友丢下来了?”
问得这么直接,她也只是一个劲儿地摇摇头。
“这么晚了,怎
么会一个人在那种地方?”
这时候她终于出声了。孤寂而落寞地回答说,“我在找东西。”
“好个个性阴森的女人啊。”他心里想着,同时产生了一种不快感。
“一个人在漆黑的海边,感觉很不舒服吧?”
他勉强打起精神这样说,紧接着便想起经常听到的怪谈。让女人搭便车,女人却中途消失了。——类似这样的幽灵怪谈。
“不会吧?”他把视线一转。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虽然是静静地低着头,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幽灵。
“你在找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来。
“ki。”
“树?”(译注:日文中“树”的发音与“ki”相同)
“她指的是树吧?”他转头看着她。
“我在找ki,因为一直找不到,所以觉得很苦恼。”
“哦?”他暧昧地应了一声。
“你不认识他吗?”
被她这么一问,他不解地歪着头。
“你说的ki是一个名字吗?不是指银杏或松树之类的植物?”
“是的。”他点点头。
“我在找taiki。”
“大树……是男人吗?”
他问道,她摇摇头。
“不是人。”
瞬间,他定定地凝视着她。心中只觉得没意义,无法理解。紧接着,和来历不明的女人一起处在密闭车室当中的自己感受到一股寒意。
“你认识taiki吗?”
“不……我不认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踩下油门。时速表的指针直往上冲。虽然正在试新车期间,可是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
“送你到新市镇的入口处可以吗?”
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提醒。他不想再让这个女人搭更远的距离了。女人默默地点点头。他不发一语地飞驰在紧接着而来的一段上坡路段上。
车子快速地飞驰了十分钟左右,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红绿灯了。由于时值深夜,换成了闪烁的灯号,十字路口的对面便可以看到新市镇的影子。四周开始有稀稀落落的车子驶过。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旁边。她只是低着头坐着。他为自己没来由的恐惧感到可笑,再度试着跟她说话。胆识似乎增加了一些。
“可以看到住宅区了,现在怎么办?载你到入口处就好?还是要再……”
“往前走?”话还没说出口,他硬生生地又吞了下去。女人讶异地抬起头来。
“你……”
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车子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影子反射在窗户上,映出了转向副驾驶座的他的身影——但没有女人的影子。他把视线望向前车窗,只见副驾驶座上空荡荡的,也没有任何影子。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升上来。他死命地让自己把视线锁定在前方,勉强自己不去看她。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旁边突然响起咕噜一声。仿佛塑胶被煮溶时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响着,他用眼角捕捉到女人的身影逐渐崩散了。
他再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着副驾驶座。座位上只剩下一个人一般大小的水泡,而且也渐渐地在融化当中。
他踩了紧急刹车。在奇怪的离心力的作用下,四周的景物不停地打着转。当车子停下来时车体已经整个呈现横停在路上的态势了。还好当时没有车子经过。
他调整了气息看看身旁,副驾驶座上除了有被水濡湿的痕迹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