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照之狱 第五章

渊雅的闯入让大家都感到意气消沉,就这样结束了当天的讨论。从第二天开始,一连几天都在司法府讨论,但是却越来越胶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司刺率由开始主张死刑,而典刑如翕开始主张监禁了。率由因为执行三刺而见过被害者的亲属,从一开始就对他们抱有同情的心理。但这并不是率由坚决主张死刑的理由。率由是从最初就站在主张死刑的立场上的。与此相对的,如翕却对死刑持否定态度。他们俩就这样扮演着两个相对的角色。瑛庚知道,其实他们本人内心都是非常困惑的。

瑛庚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这三个人都会感到如此的困惑。在率由与如翕的争论中,瑛庚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显然如翕是出于下风的。

有时,率由以百姓不安为由来主张死刑。

“百姓们感到非常不安。国家的治安已经紊乱了。要想纠正这个乱世,就必须用刑罚来阻止犯罪。”

以刑止刑——也就是说以严厉的刑罚处罚一个罪犯从而将其他的犯罪防范于未然。对此,如翕列举了本国以及他国的一些例子来证明严厉的处罚对于抑制犯罪并没有效果。

即使这样,率由还是主张说,

“使用死刑并不是导致治安恶化的原因。确实死刑对防范犯罪起不到作用,但死刑对于那些无辜的百姓来说还是有必要的。像狩獭这样的罪人如果被判死刑,那么百姓们也会感到安心。杀人者偿命——这样的威慑力,对于百姓的安宁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知道百姓们需要安心。我也知道他们对乱世非常恐惧。但是,犯罪如果增加,国家慌乱,那么人心也会慌乱不是吗?也就是说——虽然不太愿意说这样的话——刑罚并不能阻止国家的倾斜。甚至是百害而无一利。如果此时将死刑复活,将会导致一个乱世国家对死刑的滥用。”

“阻止这种状况的出现,难道不也是司法的责任吗?难道司法不正是为了安抚和保护百姓而存在的吗?为了安抚百姓而使用死刑,为了保护百姓而阻止死刑的滥用——难道不是这样吗?”

如翕说不出话来了。瑛庚他们也是一样,对于死刑复活而导致死刑滥用这件事非常恐惧,但阻止这个事态的发生也正是司法的责任。司法的责任并不只是使用刑罚而已。

有时,如翕又以误判的可能性来与率由争辩。

“判罚总有失误的时候。”

如翕说道。

“我们难道就不会犯错吗?将无辜的人误判为有罪,之后认识到是冤案,如果本人已经被处刑了,那么就什么也挽回不了了。应该做到能够随时纠正错误挽回局面。”

“那么——我想问问你,难道如果是拘禁的话,误判就可以原谅了吗?徒刑呢?将无辜的人判入狱,再加以苦役,将人生中一段时间浪费掉的百姓们又会怎么样呢?这样难道就可以挽回吗?百姓们可不像我们一样可以长生不老呀。”

如翕又沉默了。

“普通人的生命也就不过六十年。即使是仅仅三年或者一年,那也是短暂的人生中非常宝贵的时间,失去的时间就再也回不来了。本人的痛苦,由于本人的判决而遭人白眼的家人的痛苦有如何补偿呢?将刑罚取消回到原先的样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啊。”

“但是,只要是人在做判决,那么误判的可能性就不能根绝。光是说说理想当然是很容易的事,如果你觉得只要多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免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但是,率由反驳道。

“至少狩獭这件案子不会是误判。他本人也承认了罪行,其中的五件案子还有很多目击证人。如果说由于担心误判而不用死刑,那么反过来说,如果不存在误判的可能性的话就可以执行死刑了呢?”

如翕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现在不是说狩獭的时候,而是说死刑这件事——”

“那就是一码事。由于有误判的可能性所以不用死刑,那么没有误判的可能性的话就可以使用了。天纲里有死刑的存在,那就不是死刑的问题,而是个别的案子的问题了。”

瑛庚一边听着二人的争论一边点着头。这时仍然是如翕出于下风。如果死刑是一个“是非”的问题的话,那么误判就毫无疑问是“非”。将这两者放到一个次元来讨论,本来就是不合理的。

有时,率由以被害者家人的心情来主张死刑。

“你能够理解那些被毫无理由而被夺走性命的被害者家人的心情吗”

“他们的痛苦我可以理解。但是,狩獭被处死后被害者又不会复活。被无缘无故夺走家人的亲属们,他们的痛苦还是无法愈合的。”

“这是当然,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即使是天帝的威光,也不能解除失去家人的痛苦。也正因为如此,他们需要安慰,哪怕是一丁点也好。他们会想为什么老天竟然还让狩獭这样的禽兽生存在这世上。这种想法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痛苦。既然失去家人的痛苦不能痊愈,那么至少这种痛苦是可以消解的。这个痛苦消解了,他们就会觉得心里有所慰藉。——反过来说,如果不将狩獭处死,那么你明明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他们得到慰藉而不使用,这不是雪上加霜吗?这能算是仁道吗?”

但是,如翕主张道。

“刑罚可不是作为一种复仇的工具而存在的!”

“那么你说是作为什么而存在呢?是教化刁民吗?但是,狩獭已经被判过三次刑了。两次是过失杀人,第三次是谋杀。如果第三次在均州审判的时候,依刑律判处他死刑的话,也不会酿成之后二十三人被害的惨剧了。”

只要狩獭不思悔改,那么刑罚的教化刁民这一条就没有任何说服力了。如翕觉得是因为教化的方法有失妥当,现在要做的并不是将死刑复活,而是找到一种更加有效的教化方法。但被率由问到应该用什么方法,要怎么样才能让狩獭悔过时,如翕却说不出话来了。由于教化狩獭而牺牲二十三条人命,这个代价也太惨重了。

有时,如翕又以终生监禁来争辩。

“如果怕他再犯的话,那么不让他再出狱就可以了。将屡教不改的犯人脸上的沮墨消失前一直监禁,实际上就是终生监禁了。以此来代替死刑,使其一生不得自由,这样的话——”

“你难道打算用牢饭养着狩獭这样穷凶极恶的人一辈子吗?这可是纳税人的钱呀。狩獭这样的人增加的话,那可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如果你打算让百姓背着这个担子,那么你先找个理由让百姓们同意吧。”

如翕一时语塞,找不出话来应对了。

“这正是我刚才说的误判的可能性的问题了。因为不能保证不出错误,所以就应该保持一种随时能够纠正的状态。为了百姓的保障而需要这种负担又有何过呢?这样的结果,是保护了百姓本身,因为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误判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然后呢?如果不判死刑就真的可以纠正错误吗?那么我问你,以什么样的契机来纠正错误呢?”

“以——本人的申诉或……”

“就是说,如果狩獭大喊冤枉的时候,司法就接受他的申诉再次开庭审理吗?那个时候,典刑会改变原有的主张吗?”

“当然,再次审理的时候,担当的典刑就要更换了。”

“更换典刑就会改变判罚吗?判罚罪人时,典刑的刑察会因为担当的官员改变而轻易改变吗?”

如翕回答不出来了。——如翕想当然的以确实的证据来执行刑察。光是因为本人说是误判就改变判罚当然是不可能的。更换担当的典刑,这看起来是个好办法,但是换了典型之后刑察也跟着变更的话,那么典刑的刑察就毫无客观性可言了。这种事情原本就是不允许发生的。

“为了纠正误判而不判死刑,说起来是很好听,实际上没有纠正的话那不是毫无意义了吗?为了纠正错案而听取犯人的申诉,然后重新审理,这对司法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负担。如此,为了减轻这种负担,将重审据之度外,这样一来误判的可能性将大大减小。——不,误判本身就不能允许存在。如果判决终生监禁或无期徒刑,装成好像无论有没有误判都有机会重新审理的样子的话,那么审判就欠乏紧张感。由于畏惧误判而设置死刑,以一种绝对不能误判的心态来审理的话不是更好吗?”

如翕又沉默了。

瑛庚摇了摇头。这样看来如翕还是处于下风。——瑛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瑛庚处于一个被王停止了死刑的世界。认为停止死刑是理所当然的事,以刑罚来教化刁民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时狩獭出现了,当百姓们说要用死刑的时候,他也还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不能够用大辟。问题是百姓们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但是,实际操作上,要停止死刑是显得很理亏的。他甚至觉得至今为止没有人对停止死刑而抱有疑问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当被问及是否打算在此时回复死刑时,又会觉得有所不妥。内心深处,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仅此一次”。

瑛庚困惑不解,问率由道。

“那么实际上,率由你是怎么想的呢?”

庚没有称呼对方的官名。率由有些畏惧地眨了眨眼,然后闭上了眼睛。

“……说实话,我心里还是很迷茫的。当我看着狩獭时,会觉得对这个人除死刑外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这样真的可以吗?心里还是犹豫不决。”

这么说着,率由苦笑了。

“说实话,我倒是希望典刑大人能够找出充分的理由来反驳。”

如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想尽办法了,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辩解。虽然在道理上我说不过司刺大人,但仍然觉得死刑不是正确的选择。”

“我从一开始也畏惧死刑的复活会导致死刑的滥用。”

率由说道。

“但是,当自己开始拥护死刑后,又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于是那一瞬间我想到如果畏惧死刑滥用的话,那么只要司法阻止它不就行了吗——实际上不也是这样吗?其他官员如果这么想也就罢了,但作为司法官的我,怎么能马上将死刑复活与死刑滥用联系起来呢?”

想想确实是这样。瑛庚点了点头。

如翕叹了口气。

“其实,越是这样说就越觉得,对杀人犯以死刑作为报应,这不是很没道理吗。被害者的家人这么想那是当然的,但是与他没有关系的人也这么想。这其实是超越了根本的正义——或者说是道理的一种反射,难道不是吗?”

“……反射?”

是的,如翕点了点头。

“追求死刑不是理由,相反否定死刑就成了理由了。实际上就是一种对“理”的翻弄,而脱离了现实。硬要说我反对死刑的理由的话,那我只能说,死刑是一种野蛮的行为。五刑中多是一些野蛮的刑罚所以有所忌讳,那么死刑也应该忌讳。”

“原来如此……”

五刑是指黥、劓、刖、宫、大辟。是对于杀人罪等大罪而适用的五种刑罚,但是几乎没有哪个国家用过。由于过于野蛮有违仁道所以有所忌讳。在柳国也只是在“相当于曾经的五刑”这种意思里面当作词汇保留了下来。

率由点了点头。

“削鼻砍足——如果说这些都很野蛮的话,那么死刑就是这其中最野蛮的一种了。这是在法制国家不能够被允许的。”

确实是这样。瑛庚虽这么想着,还是感觉到胸口的沉闷。

但是,狩獭却对无辜的人以这种野蛮的暴力毫不留情地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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