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来回兜着圈子。
瑛庚带着一种虚脱感走出了司法府。就在连续的讨论中,夏天也马上就要过去,带着一丝秋意的夕阳照射了下来。瑛庚去了一趟司刑府,与那里的官吏们交待了一番后回到了自己的官邸。一进大门,就看见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清花坐在大厅里等着。再她身后大门的阴影里,坐着一对他没有见过的男女。
“我们等了很久了。”
“怎么回事?”瑛庚问着,目光投向背后的那两个人。这二人见瑛庚走过来,马上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地上叩头请安。
“他们是骏良的父母。”
清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瑛庚闭着眼,无奈地仰起了头。
“——这究竟是”
“您应该听听他们说的话。”
说话间,清花要他们二人抬起了头。
“这就是司刑大人,把你们想说的都说出来吧。”
“等等!”
瑛庚抬高声调止住了她说话,眼睛盯着清花。
“我不能听。”
瑛庚说着,慌乱着准备走出大厅,这时清花抓住了他的手。
“您为什么要走呢?请听听他们说的话。”
“放开我,我不能听。”
“连被害者的痛苦都不倾听,您还判什么案呢?”
“放肆!”
瑛庚突然怒吼道。清花一怔,歪着头看着瑛庚。
“是不是因为平民百姓的话不值得您听呢?原来您就是这么捂着耳朵坐在云端上说着满口大道理来断案的呀!”
“不是这样。”
瑛庚说着,眼睛望着那一动也不敢动的两个人。他们消瘦的身体和绝望的眼神仿佛要刺穿瑛庚的心。
“你们的意见司刺大人应该已经询问过了。如果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去找司刺大人吧。你们退下吧。”
“光司刺大人问过就可以了吗?您的意思是这不归您管是吧?官僚们都是这种作风呢。不是自己职务范围内的事连看一眼都不肯。”
面对着讽刺自己的清华,瑛庚有些发怒了。
“如果我私下听案件相关者说话会影响到审判的独立性!”
审判必须是由典刑、司刺和司刑这三个人来进行。这三人以外决不允许有左右判断的人或事物出现。这是为了防止国家或者腐败官吏对判决进行干预的必要措施。作为审讯的一环,典刑可以对案件的当事者或相关的人进行询问或征求意见,这是因为典刑的职责所在。但司刑要单独与相关者会面的话却是不允许的。那将有损瑛庚的威信。
更何况,这件案子是王亲手交付的。瑛庚的判卷即是国家的判断,决不允许在民间有任何质疑产生。即便不是王交付的,瑛庚的判决也是与百姓对司法的信赖紧密相连的。而且,还有大司寇的存在。渊雅是坚决反对死刑的。如果瑛庚做出死刑的判决后,渊雅知道了他曾经私底下与骏良的父母会面过,那他肯定不会罢休,一定会将判决全盘否定。被他全盘否定后,任何异议都说不了了。
“这也是为你们好。你们赶快回去吧。”
清花止住了他们。
“不行。我不能让您这样做。如果您不肯听他们说我就不放他们回去,我会把他们当作我的客人留在府里。”
“不可理喻!”
瑛庚怒吼道。那一瞬间,清花的脸上充满了血色。带着愤怒的心情,雪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瑛庚知道他说出了很难听的话,但是已经无法收回了。
“你懂什么!——来人啊,有人在吗!”
有人回答了,但是声音听起来很远。大概是清花已经事先叫下人们都退下去了。瑛庚知道暂时没人会来了。于是他甩开了清花的手。正在这时,
“请你杀了那个禽兽!”
一个女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如果不杀了他的话那就请你杀了我吧!”
瑛庚回头看着那个女人。
“当时是我叫住了孩子,我问他是不是带够了钱。却被那个禽兽听到了。”
——三个桃子十二文钱,好好地拿着呢。
“他只是想饱饱地吃一次桃子。平时的话我也不会让他这么花钱。但是,骏良说他想给妹妹吃桃子。我女儿虽然还不能讲话,但以前喂她吃一小瓣桃的时候,她就手舞足蹈起来。骏良说妹妹肯定很喜欢吃桃。他说因为是他的妹妹,所以也跟他一样喜欢吃桃。所以他说想给妹妹吃整整一只桃。”
女人深陷的眼睛里似乎映着什么,但是没有泪水。
“所以他一直在帮忙打下手。每帮一次就给他一文钱。他每天都在我身旁跑来跑去,时不时地问我有没有什么事要帮忙,要不做这个吧要不做那个吧。那样子实在是惹人疼爱……那一天,我特意给了他两文钱,因为我觉得他每天都帮忙,每天都在存钱,实在是很辛苦啊。我知道他当时已经存了十文钱了,所以我就给了他两文。”
瑛庚把视线从女人身上逃开了。他已经理解了女人究竟想要说什么。他转过身准备走出去——他已经有了被人说“没有人情味”的觉悟了。这时,男人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了。
“我儿子已经死了。为什么那个禽兽还活在世上呢!”
男人的声音很嘶哑,不知是因为叫喊的声音太大还是因为胸中充满了愤怒。
“就在那附近呀!但我去没能去救他。他当时一定是在呼唤着我们。但是我们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那是多么痛苦啊!那时候孩子他在想什么,又感觉到了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啊!为什么他一定要杀了他!我真是想不通。想不通那么就不去想了吧。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我儿子再也回不来了,但是那个将我儿子杀掉的禽兽还好好地活着。”
瑛庚想把耳朵捂住,但他做不到。
“孩子很痛苦,我们也很痛苦!但是为什么那个禽兽却不痛苦呢?是不是我们的痛苦什么意义都没有?对于您这样的高官来说,是不是我们百姓的痛苦根本就不屑一顾呢?”
瑛庚强忍住没有回头。
夫妇俩被闻声赶来的家人劝回芝草了。虽然还是遭到清花的抵抗,但最后还是让家人把他们送回了芝草,并下了命令不准这件案子的相关人再靠近府邸一步。同时他还命令府吏们把守住府门,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全部安排妥当后,瑛庚打算到后院去跟清花说清道理,但是清花顽固地不肯开门。
“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您是怎样一个人,也知道了您对我是怎么想的。”
门里传来清花坚定的声音,那以后,不论瑛庚怎么说,清花也不再回答了。留下瑛庚一个人站在走廊上。
说不定,清花也会像惠施一样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瑛庚这么想。
如果她本人是这么打算的话,那就是没办法的事了。但是,如果清花离家出走她今后怎么生活呢?当然瑛庚可以支付生活费,也可以安排工作让她做,而且从仙籍回到平民后还可以得到国家分配的田地。但是,下界已经比清花在王宫的生活前进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间清花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兄弟也恐怕已经是垂暮的老人。以前的友人们也都经历了十二年的沧桑岁月。清花能适应这些吗?
想到这些,瑛庚苦笑了起来。
其实也并不是亲戚朋友们都已经年老去世。虽然最近都有些疏远了,但几年前联络还是比较频繁的。这段空白应该不是不能填补的吧——不像惠施那样。
距惠施离家出走时,已经是她加入仙籍的将近第六十个年头了。父母自不用说,兄弟姐妹们也都去世了,甚至连他们的子嗣也都不在人世了。在这种境况下回到寻常市井中的惠施,会想些什么呢?
能够想象惠施当时有多么孤立无助。其实,瑛庚也曾经一度辞官下野,脱离仙籍。那是惠施出走之后的事。因为也有些积蓄,另外也有国家的保障,所以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但是那种无处落脚的感觉,至今仍然无法忘怀。认识的人一个也没有,就连曾经还是孩子的,也都不在了。孩子们的孩子应该是在的,但是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故乡也变了样子,实在是找不到安身之处。瑛庚脱离仙籍是因为一件丑闻而引咎辞职的,因此这样的他不可能去找他任州官的二儿子,也没脸去求与他同辈的相识官僚。就这样想见的人见不到,想找人倾诉也开不了口,瑛庚只好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出门。他已经被这个世界完全地孤立了。
如今再回首那段经历,瑛庚觉得那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也正是在那段蛰居的时间里,瑛庚认识清花,开始了他的第二段婚姻。而造成当事瑛庚引咎辞职的丑闻,正是因为他的前妻惠施竟然开始犯罪。
惠施离开瑛庚后,作为一个普通人,瑛庚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生活的。瑛庚当初提出过要给与援助,但是被惠施拒绝,并从此杳无音讯。再次听到惠施的传闻,是在五年之后,惠施以瑛庚的名义接触过许多高官,并且骗取了大量的钱财而被逮捕了。虽然经过调查后马上就判断出与瑛庚没有任何关系,但作为高
官的瑛庚还是决定自己承担责任,引咎下野了。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瑛庚一直都认为惠施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这样善良的女人竟然会犯罪,这是瑛庚死活也想不到的。莫非是因为穷困潦倒心魔作怪?惠施在被捕后曾多次向瑛庚寄过书信表示她的歉意,并说她已经真正地悔过。因为瑛庚本身也是受害人之一,于是他像司刺申请赦免惠施。他也作为犯人的前夫,像被害者道了歉。惠施又写了多封书信给瑛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结果只被判了半年徒刑,刑满后就消失不见了。惠施的事再次传到瑛庚耳里时已是一年以后,惠施在均州因为同样的罪行再次被逮捕。
现在回想起来,瑛庚仍然觉得口中苦涩。惠施像之前一样写了书信向瑛庚表明悔意,后来得到赦免,但之后还是犯同样的罪行。虽然每次犯罪的规模都比前一次小了,但是瑛庚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惠施已经无法再改过了。于是他无视了惠施的第四次道歉信。那时候他已经与清花结婚,并下野三年期满后被国府重新召回了。
回到国府后,瑛庚想尽办法调查了惠施的案子,但却发现惠施的行为简直是常人无法理解。惠施在面对郡典刑的询问时,竟堂堂正正地说那是为了向把她当成傻瓜的瑛庚复仇。根据审理,惠施的直接目的是财物。正像瑛庚所想的那样,惠施在下界生活非常穷困潦倒。但是她走上犯罪的道路,却是为了向瑛庚复仇。惠施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骗了一个又一个豪商和地方官。虽然最初判刑的时候惠施表现出了悔意,法官们也相信了她对他的徒刑进行了减免,但第二次被捕后,在询问过程中,发现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悔过。——虽然这很难理解,但是惠施触犯法律、逃过惩罚,这一切彻头彻尾都是为了对瑛庚复仇。
询问过惠施的典刑说,这真是一种异常的复仇心,也是对丈夫的愤慨。但瑛庚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惠施会恨自己到如此地步。不管惠施怎样重复犯罪,瑛庚也还是有他自己的生活。由于犯罪手法每次都相同,受骗的人也就越来越少,最后再也没有消息了。如今惠施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瑛庚不得而知。
瑛庚虽然不认为清花出走后会走跟惠施一样的道路,但是那段经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
在毫无声息的门前站立许久,瑛庚回到了正堂。蹲着好像要哭的李理。
“李理——”
“……父亲会把母亲赶出去吗?”
李理双手抱膝抬头望着瑛庚问道。瑛庚走到她旁边俯下身子,摇了摇头。
“我当然不会啦。”
“但是,母亲是这么说的。母亲说我也会被赶出去的。”
李理会怎么样呢?如果无法阻止清花出走的话,那么她打算如何安排李理呢?难道也带着她一起回到市井中去吗?这时,瑛庚不由得将李理与骏良想到了一起。
下界正在荒废。难道把这样一个弱小的小姑娘放任到这样一个如狩獭那样的禽兽跋扈的世界去吗?
“我怎么会赶你们走呢。我想把你们一直都留在身边。难道李理自己想离家出走吗?”
李理使劲摇了摇头。
“那么李理你要向我保证,哪里都不去。”
——绝对不能让狩獭那样的禽兽抓到。
李理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李理的表情,瑛庚想,
如果是我的女儿出了事的话……
如翕说过,杀人者偿命这句话没有道理。而是人心中的一种反射。瑛庚也是这么觉得。将一个如此幼小的生命毫不留情地杀害,这种人怎么能原谅呢?对于这种绝对无法原谅的人,至少要让他知道,杀了人,他自己也要偿命这回事吧。
如果狩獭杀了李理,那么瑛庚是一定不会原谅狩獭的。如果司法赦免了狩獭,瑛庚也会自行了结他的性命,即使自己被问罪那也在所不惜。
——只有死刑了。
刚这样一想,瑛庚突然觉得背上渗出一股寒气。仿佛是一脚踏入了一块决不允许踏入的禁地。
这种踌躇究竟是什么呀。——瑛庚一边想着,一边抚摸着李理的脸蛋。
“去陪母亲说说话吧。”
李理点了点头,一下子站了起来跑到后院去了。小小的背影远去了,小小的背影变得更加小了。
瑛庚一直看着她消失在院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