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瑛庚他们离开王宫,来到了芝草西边的军营。
按道理来说,在审判过程中对犯人进行询问时,应该是从王宫之下的外朝司法府将犯人传唤上来。但是,由于狩獭的案情特别严重,因此万一途中逃脱或是被激愤的百姓袭击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在与相关官员商量后,瑛庚他们决定自己去关押狩獭的监狱。
被判处徒刑的犯人会被送往圜土,并进行一些公共设施的土木劳动,因此圜土的所在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需要随时迁移。而尚未定罪的犯人,则是与拘禁犯一起关押在军营的监狱里。
瑛庚等人一路来到了军营的最深处,通过士兵们的多重把守,进入了监狱中专为询问犯人准备的询问室。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几乎没有开口的部分,只是在墙壁的高处有一个采光用的口子。昏暗的屋子里被粗大的铁栏分割成两部分。在其中一边的台上,坐着瑛庚等人。过了一会,铁栏的另一边走出了监督犯人的掌囚和士兵,他们押着一个男人进来了。
——这就是狩獭吗。
瑛庚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狩獭竟然是如此一个没什么特征的人。虽然事前就知道他是一个精瘦的中等身材的人,但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地不起眼。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危险。眼神也显得有些无力。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霸气,只是看上去像是一个极度疲倦的人,但没有任何病态。至少看不出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禽兽。就像是随处都能见到的人一样。
“这就是何趣。”
掌囚说着,让狩獭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并将他手枷上的锁与脚链锁在了一起。与瑛庚他们见过礼后退了出去。出于安全考虑士兵们留在了屋子里,但他们都一声不吭地站在铁栏对面,从那以后也没开过口,也没变过表情。即使询问的内容进入了耳朵里也不许听进去就像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样。这是他们的职业操守。
狩獭垂着眼,静静地被所在椅子上。显得很无力,没有丝毫虚张声势和反抗的样子。
瑛庚大量了狩獭一阵子后,打开了诉状。
“你由于十六件刑事案件而被问罪。你对此可有何辩解?”
对于瑛庚的询问,狩獭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空中。
“不管是什么,以你自己如今的立场来看,难道就没有任何想说的吗?”
瑛庚又问道。对此狩獭还是没有回答。瑛庚感觉有些困惑,总之先把十六件案子的动机以及每件案子的详细经过问清楚,但是,对于这些问题,狩獭依然是沉默不语,有时觉得有必要了,就点点头,或是口中回答“嗯”或“是”这样的字眼。完全没有要说明事情经过的意思。
瑛庚停下了询问,这次换成了率由。率由之前说过想知道狩獭内心深处的想法。率由询问了有关狩獭的父母、故乡、怎样长大的、在想什么等一系列问题,但是狩獭还是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望着空中,默不作声。
狩獭彻底地拒绝与瑛庚等人对谈。只是因为被人押着出来受审没办法才坐在这里,而至于谈话、祈求饶命等等,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始终是以一种无视的眼神望着空中,并沉默不语。
这是如翕开口了。
“你难道不打算改一改你的态度吗?”
如翕的口吻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可能是因为之前见到狩獭时他也是这种态度吧。狩獭瞟了如翕一眼,歪着嘴笑了——轻蔑般地。
“看来你是不打算重新悔过了。”
率由仿佛已经不能忍受般地提高了声调。
“在被你杀害的人中间,有孩童,甚至还有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对于这些你都没有丝毫悔过之意吗?”
狩獭看了率由一眼,口中说道“无所谓”
“做出了如此悲惨的事,你一点也不感到后悔吗?”
“……无所谓”
“对于被害者的亲属,你连道歉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你没打算要赎罪吗?”
“赎罪?怎么赎?”
“这——”
“我道歉后死了的人又不会活过来。只要他们活不过来,死了的那些家伙们的家属就不会原谅我。所以赎罪之类的根本就是白搭不是吗?”
率由还想说些什么,但被瑛庚止住了。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知道你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也知道你的行为对被害者的家属造成了痛苦,是吗?”
“……算是吧。”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的?是从一开始犯罪起就有,还是被捕后才想到的?”
“一开始就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
狩獭斜着脸笑了起来。
“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渣也必须生存下去。脸上有黥面,找不到工作,没有地方住,为了饱肚子我只能这样做。”
“……你认为你自己是人渣吗?”
对于瑛庚的质问,狩獭哂笑道
“是你们这样想的不是吗?像我这样的就是人渣,是丝毫不值得怜悯的禽兽。”
狩獭带着嘲笑般继续说道
“反正对于你们来说我只是个碍眼的家伙,我不够资格生活在你们所谓的美丽的世界里。不只是不够资格,应该说我是一个障碍吧。是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人渣,所以你们就像让我死掉耳根清净对吧?”
说着,狩獭的目光看向那一小束从高处射入的阳光。
“——想杀就杀。我可不想被整天关在屋子里面。被杀了反倒痛快。”
瑛庚心中浮起一股厌恶感。这个男人很狡猾。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罪行,然而他却把瑛庚等人推到加害者的立场上,仿佛自己却成了受害者一般。
“……你还记得骏良吗?去年夏天,你在芝草把这个孩子杀了。你将他勒死后抢走了手中的十二文钱。”
狩獭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杀他?”
“没什么理由。”
“不可能没有理由。你为什么一定要杀害一个孩子?”
瑛庚以强硬的口气问道。狩獭似乎在心理上有所动摇般地叹了口气。
“如果他吵闹起来就会坏事了。”
“那只是个孩子啊。威胁他把钱交出来不就可以了吗?或者用你的蛮力抢过来也行啊。”
“威胁他的话,他如果哭了就会把人招来。直接抢的话,如果被他逃脱反而引起麻烦。”
“所以你就杀了他?仅仅为了那十二文钱?”
狩獭点了点头。
“为什么?当时你身上不是有钱吗?为什么还要骏良那十二文钱?”
“其实也没什么必要的。”
“那么,为什么?”
“也没什么原因。”
“不可能这么简单。你究竟是为何要杀一个孩子?”
狩獭有些厌倦地看着瑛庚。
“你们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反正你们认为我是不可能悔改的。对于我这么个随时被处死的人还有什么可问的!”
“我们有必要问清楚。”
渊雅说过,杀死一个幼小的孩子,一定有狩獭他自己的理由。只要能知道这个理由,那么就能找到拯救这种刁民的办法。同时,骏良的父亲也大声叫喊地问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的孩子。瑛庚至少得知道答案。
狩獭吃力地叹了口气。
“……一定要说出个理由的话,那大概是当时我想喝酒了吧。”
“那么用你自己身上的钱买酒不就行了吗?”
“但是又不是非喝不可。”
瑛庚不知狩獭在说什么,这时,狩獭继续说道,
“……我偶然经过那里时,知道了那小子手上有十二文钱。他和他妈妈是这么说的。在那之前,我经过了一家卖酒的小店,上面写着一杯酒十二文钱。我就突然想喝酒了,但是又不想花那十二文钱去喝。后来,知道了那小子正好手上有十二文钱。”
“然后呢?”
“正好十二文钱啊,怎么会这么凑巧,我是这么想的。”
瑛庚愕然了,如翕与率由也愕然地瞪大了双眼。
“……就是这样?就这么简单?”
率由显得有些狼狈地问道,狩獭厌烦地说,
“就是这样。……这只能怪那小子运气不好。”
说得那么平淡,仿佛事情与他无关一般。
这个男人已经无可救药了。狩獭无法明白自己的罪过,他甚至不愿意正视自己的罪过。他躲进“反正我只是个人渣”这个甲壳中,打算永远也不再探出头来。世上任何语言都已经无法教化他,甚至也无法从感情上伤到他。
瑛庚感觉心下黯淡。瑛庚等人感到迷惑的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忌讳杀人的反射。——但这个人心里没有。
狩獭与瑛庚等人之间,有一层如眼前的铁栏般厚实的隔层。瑛庚等人想要越过这个隔层是非常困难的,而狩獭则是根本不愿越过它。就像瑛庚等人忌讳铁栏对面的狩獭一般,狩獭也在轻蔑、憎恨着他面前的铁栏对面的瑛庚等人。
——这世上无法悔改的人是存在的。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
,但是这是个事实。同时,瑛庚感到他对这个男人期待着什么呢?他的罪状,以及他从始至终的各种行为,都在表示他是一个绝对不可教化的人。狩獭对这个社会怀有愤怒和憎恨。就像惠施一样,对教化的抵抗其实是一种复仇的方式。
其实,看看厚实的询问笔录,就能知道事情的结果。但是为什么瑛庚他们还是决定去见见他本人来确认他究竟是否可以被教化呢?仿佛那是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一般。
想着这些,率由低声说道,
“……三刺到此为止,三宥、三赦亦不在列。”
按道理说,是不会在犯人面前直接陈述司法的结论的。——但是。
“司刺找不到任何可以赦免的理由。”
这口吻仿佛是吐掉了某种涩苦的东西一般。也许率由在狩獭本人面前说这些,是想至少要刺痛他的哪怕是一根神经。
如翕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与率由同样苦涩的表情。
“典刑依罪状判处殊死之罪。”
“司刺没有异议。”
典刑和司刺的意见已经统一了。——瑛庚也必须作出决断。
一直睨视着他们的狩獭的眼中浮现出轻蔑的神色。他仿佛对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命运没有丝毫的畏惧。他像是嘲笑般地说“反正你们迟早要杀了我的”。最后还是说我不可饶恕,还是说对于一个无法理喻的禽兽,看着碍眼,所以去死吧。
——果然是这样!
瑛庚深深地叹了口气。
“狩獭的罪行已经非常清楚了,而且是旁人无法理喻的。但是,我不饶恕你所以我要杀了你——死刑可不是这么野蛮的手段。被害者家属的感情、百姓们的义愤、以及对于一个不可理喻的杀人犯的存在的不安感,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刑罚真的能只靠这些来左右运用吗?”
率由落下了他那略带着怯意的视线。
“主上停止了大辟,这是为了国家的理想。如果只是因为我们无法宽恕他这种私情而轻率的在此判处死刑,那么这将开出一个前例。也是在事实上复活了死刑,从国情上考虑也有导致死刑滥用的可能。虽然制止那种状况的发生也是司法的职责,但是以私情而做出前例,再以国情来导致死刑滥用,到时候真的能制止得了吗?”
但是,瑛庚降低了声调。
“对死刑的畏惧,实际是来源于我们内心深处对杀人的忌讳。与杀人者偿命——这种说法合情但不合理一样,惧怕杀人这种本能的反射也是不合理的。”
也正是如此,瑛庚他们才会这么想与狩獭见一面。如果狩獭表现出悔改的意思,那么瑛庚他们将不会采用死刑。
“这两者是一种不合理的本能。虽说人们可以理解为是人的私情,但是这个出于根源位置的本能反射相互组成了事物的内外两面,这也是法律的根本所在。不可杀人,不可虐民,这些都写在了天纲上,刑辟(即刑罚——译者注)之中有死刑存在,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
如翕疑惑着点了点头。
“其实刑辟自身也有相矛盾的地方。一方面说着不许杀人,一方面又说杀了他。一方面典刑把各条罪状罗列出来,另一方面司刺却又要来减免。刑辟本身就是一种摇摆不定的事物。仔细想想,上天决定的万事万物其实都是依照着这种规律来运行的。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而根据个别的案例来找寻与之适应的措施。”
“……上天”
率由叹了口气。瑛庚跟着点了点头。
“我们之前讨论时讲到过,不论是停止死刑还是复活死刑,都各有各的道理。判处死刑与畏惧死刑的权衡也是相等的。那么唯一能使我们作出决定的,就是狩獭他本身是不是可教化的这一点上——”
——但是,很不幸地。
瑛庚沉重地说道,这时狩獭突然插话了,
“我是不会悔改的。”
瑛庚突然抬起了双眼,狩獭那扭曲的脸进入了他的视线。他脸上仿佛透着某种揶揄的,让人看着不舒服的笑容。
“我绝不悔改。”
……是吗,瑛庚点了点头。
“真是非常遗憾……”
瑛庚说着,视线投向了典刑和司刺。
“——那么,我只有判死刑了。”
话刚出口,狩獭突然捧着肚子大笑了起来。仿佛是胜利者的大笑。但同时也能略感觉到一种挫败感。绝不容许共存的两样事物,如果将其全盘否定一并抹杀,从而抗拒现实,那么将狩獭除去,重新整顿这个世界,即是出于这种考虑。
瑛庚等人像是败下阵来一般垂着头。屋内被染成了朱红色。不知何时屋子里已经射入了强烈的夕阳。反射着阳光的铁栏投下的黑影延伸到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瑛庚他们拒绝了让狩獭继续存在。将狩獭除去后,这世界上将暂时不会有水火不相容的事态,国家将被重新整顿。——但是,这只不过是个开始。国家在倾斜。就像在一个倾斜的国家涌现出的妖魔一样,各种不调和的因素也会继续涌现出来。为了将这些破绽一一清除,人们将用尽各种办法来做出各种了断。
就这样崩溃下去。……不论是国家还是人民。
就这样低着头,瑛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如翕、率由也跟着站了起来。
留下铁栏对面放声大笑的犯人,他们就这么低着头,带着沉重的脚步离去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