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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在克威尔山的最高坡上,有一处类似三层台阶的结构。我坐在最下面一层,等待着头顶上即将发生的变化。这个变化需要夜晚和月亮共同完成,其中一半的需求这会儿已经满足了。
  西边和东北方都有云。我对那些云很不放心。如果它们聚拢在一起挡住全部月光的话,提尔·纳·诺格斯就会消失,复归于虚无。所以,明智的做法是随时在地面上安排一个人作后援,一旦城市消失,他可以立刻用牌将你传送到安全地带。
  不过现在,头顶上方的天空清澈明朗,夜空中洒满熟悉的星星。等月亮升起,月光照耀在我现在休息的这块石头上,通向天空的阶梯就会出现,一直向上,延伸到不可思议的高度,通往提尔·纳·诺格斯,漂浮在夜空中的安珀的影子。
  我感到疲倦不堪。太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如果现在能停下来歇歇该多好呀。喘口气,脱掉靴子,按摩脚趾头,向后倚着让脑袋休息一下,即使只是靠在石头上,对我来说都是十足的奢侈,是纯粹的生理快感。我扯下斗篷盖在身前,抵挡逐渐猛烈起来的寒风。一个热水澡,一顿丰盛的饭菜,一张舒适的床,有这些就太棒了。但现在,这些享受简直就是在做梦,是纯粹的幻想。像现在这样歇着,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幸福了,让我的思维变得缓慢下来,漂移不定,我就像一个观众一样,回首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这么多事……但是现在,至少,我的一些疑问有了答案。当然不是全部,但这一刻,已经足够稍减我内心的疑惑……现在,我对自己不在安珀期间发生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对于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有了更好的理解;对于将要发生的某些状况,以及我必须要做的,有所认识……不知为何,我感觉我知道的情报实际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多,我已经掌握了一些碎片,可以拼全我面前这张不断扩大的拼图——只要我能正确地摇晃它们,弹一弹,转一转。最近这些事件发展的速度太快了,尤其是今天,不允许我有一刻安静的思索。而现在,这些片段似乎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意义……
  但我走神了,肩膀上方似乎有一点点动静。这是高空投下的亮光的效果。我转身站起,凝视着地平线。在海面上,月亮将要升起的方向,先出现了一抹微光。就在我凝神观看的当儿,一轮弧形的光猛地跃入眼帘。云层朝那边移动,但距离不到,还不足以坏事。我抬头瞥了一眼,头顶上还没有出现镜像。我抽出扑克牌洗了一遍,挑出本尼迪克特那张。
  这张牌毫无生气。联系尚未建立。我振作起精神,专注地凝视着。就在这时,月亮浮出海面,在海面的波涛之上投射下一道光影。头顶的空中出现了淡淡的影子,淡极了,似有若无。只见月光渐渐明亮,一点微光飞快地勾勒着空中的淡影。岩石上面也呈现出最初的线条,蜘网一般纤细微弱。我凝视本尼迪克特的牌,开始接触他……
  他冰冷的图像有了生命。我看见他在试炼阵室内,就站在试炼阵中央,左脚旁是一盏点亮的提灯。他感应到了我的存在。
  “科温,到时候了吗?”他问。
  “还没有。”我告诉他,“月亮正在升起。城市刚开始露出轮廓。还需要一点时间。我想先确认一下,看你准备好没有。”
  “我准备好了。”他说。
  “你能赶回来实在太好了。你那边有什么有趣的情况吗?”
  “是加尼隆把我叫回来的。”他说,“他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立刻找到我。他的计划看来很不错,所以我赶过来了。说到混沌王庭,是的,我觉得我有所发现——”
  “稍等。”我打断他的话。
  月亮光华凝出的形体更加清晰可辨了。头顶的天空之城已经展露出轮廓。现在可以看清天梯了,但有些地方的颜色依然很淡。我急不可待地向前伸手摸索着……
  冰凉、柔软。我碰到了天梯的第四级台阶。在我的推动下,它似乎稍微有些变形。
  “差不多好了。”我告诉本尼迪克特说,“我正准备试验一下台阶。你做好准备。”
  他点头。
  我登上石头台阶,一级,两级,三级。然后,我抬起脚,放在第四层台阶上,从这一层开始,台阶纯由幻影组成。它轻轻托住我的重量。我不敢立刻抬起另一只脚,只能耐心等待,凝视着月亮。我呼吸着清爽的空气,月光逐渐明亮起来,倒映在水中的那道月光变宽了。我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提尔·纳·诺格斯的透明质感在渐渐消失。它背后的星光暗淡了许多。与此同时,我脚下的台阶变得更加稳固,已经完全不再有颤动感。我觉得它可以承担我的体重。我的目光沿着它向上延伸的方向望去,漫长、完整的一级级阶梯,这里是半透明的,那里是完全透明的,微微发光,一直向上,通到漂浮在海面上的寂静城市。我抬起另一只脚,站在第四层台阶上。只要我愿意,再往上多走几级台阶,天梯就会像自动扶梯一样,将我送进那个梦想可以化为现实的地方,送进那座充满幽魂与晦涩预兆的城池。在那座月光照耀的城市里,模糊不明的欲望将凝结成型,那里有扭曲的时间,有苍白的美丽。我退下台阶,瞧一眼月亮。现在它已经稳稳悬挂在这个世界海与天之间湿润的交界处。我凝视着本尼迪克特的牌,它也沐浴在银色的光芒中。
  “阶梯已经稳固,月亮升起来了。”我说。
  “很好,我出发了。”
  我注视着站在试炼阵中心的他。他左手举起提灯,有那么一会儿,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瞬间后,他消失了,试炼阵也随之消失。再下一瞬间,他站在一个相似的房间里,不过这次是站在试炼阵之外,靠近它的起点。他高高举起提灯,环顾整间房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转身,走到墙边,把灯靠墙放下。他在灯下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试炼阵那边。影子不断变化着形状。本尼迪克特转过身,回到他最初的位置。
  我注意到,和安珀试炼阵相比,这个试炼阵闪烁着苍白的光——银白色的光,不是我所熟悉的蓝色光芒。它的外形结构与安珀的试炼阵相同,但幻影城的透视让人捉摸不定。这个试炼阵是扭曲变形的,时而狭长,时而扩宽,它的表面似乎一直在流动变幻着,毫无规律可言。我仿佛正通过一个不规则的透镜观察着这一切,而不是通过本尼迪克特的牌面。
  我从阶梯上退下来,回到最低的一层台阶上。我继续观察着。
  本尼迪克特的手松开他握住的剑,剑还在鞘中。
  “你知道血流到试炼阵上可能导致的结果吗?”我问他。
  “知道,加尼隆告诉我了。”
  “你曾经怀疑过他的所作所为吗?”
  “我向来不信任布兰德。”他告诉我说。
  “你在混沌王庭的冒险怎么样?你都发现了些什么?”
  “等会儿说,科温。他现在随时可能出现。”
  “我希望不会出现幻象分散你的注意力。”我回想起自己上次的提尔·纳·诺格斯之行,还有当时他所扮演的角色。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只有当一个人心神不集中时,影子才会具备力量。而我的注意力,今晚全部留给一件事情。”
  他转身环绕了一圈,仔细检查房间里的每个部分,完成后就停了下来。
  “他会不会估计到你的出现?”我说。
  “也许。这无关紧要。”
  我点点头。如果布兰德没有出现,我们能赢得多一天时间,可以安排卫兵守卫安珀之外的其他试炼阵,还可以借助菲奥娜的力量找到布兰德。找到之后,我们就可以主动出击。她和布雷斯以前曾经阻止过他一次,她现在单枪匹马可以做到吗?或者我们应该先找到布雷斯,说服他来帮助我们?布兰德找到布雷斯了吗?布兰德到底想干什么?如果单纯是想夺取王位,这种野心我倒是还可以理解。可是……还是别多想了,这人是个疯子。太糟糕了,但这是事实。是遗传造成的?还是外界因素影响的?我嘲弄地想,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疯狂。我们拼命夺取,苦苦争斗,只为了比别人多得到一点点,多超过别人一点点。坦白说,这本身就是疯狂的一种表现形式。他只不过把这种疯狂的势头发挥到了最大限度。就是这么回事。他像一幅扭曲变形的讽刺漫画,描绘出了我们所有人的这种癫狂状态。从这个意义来说,我们中的谁最终会成为背叛者,真的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成为这个角色的人是他。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疯了,他已经走得太远了。他做出了艾里克、朱里安,还有我永远不会做的事情。布雷斯和菲奥娜最后也从他逐渐扩大的阴谋里退了出来。杰拉德和本尼迪克特比我们其他人要高一个级别——无论是道德感,还是成熟程度,都比我们更优秀。因为他们都没有加入这场权力游戏。兰登变了,他在最近几年内变了很多。独角兽的孩子们,随着年龄增长,是不是都会变得成熟起来?这种转变慢慢出现在我们其他所有人身上,但不知何故唯独漏掉了布兰德?或者,正因于布兰德的行为,我们其他人才会出现这种成熟的转变?和许多疑问一样,这类问题的好处就在于提出问题,而不是回答问题。我们其实与布兰德非常相似,想到这一点,我感到一阵恐惧。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不过,是的,最终谁成为背叛者的确很重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毕竟是开始行动、背叛安珀的那个人。
  月亮升得更高了,它的影像叠加在我所凝视的试炼阵厅内的景象上。云层继续移动,在月亮附近翻涌。我想提醒本尼迪克特注意,但现在不能让他分心。在我头顶上方,提尔·纳·诺格斯如同一艘超自然的神秘方舟,漂浮在夜晚的大海之上……
  布兰德突然出现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格雷斯万迪尔的剑柄,尽管内心一部分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他隔着试炼阵站在本尼迪克特对面,在高空中的这个黑暗房间里突然现身。
  我的手放了下来。本尼迪克特当即察觉到有人闯入。他转身面对着他,没有碰手里拿着的武器,只是目光越过试炼阵,凝视着我们的兄弟。
  一开始,我最担心的就是布兰德会想方设法直接出现在本尼迪克特背后,从后面刺中他。不过换作我,我绝对不会那么做,因为即使在濒死之际,本尼迪克特的条件反射依然足以让他消灭攻击者。显然,布兰德还没疯到那种地步。
  布兰德笑了。
  “本尼迪克特。”他说,“有趣……是你……在这儿。”
  仲裁石悬挂在他胸前,闪烁着炽热的红色光芒。
  “布兰德,”本尼迪克特冷静地说,“别试。”
  布兰德还是保持笑容,解开佩剑的腰带,把武器丢到地板上。剑落地的回声消失后,他才开口:“我不是白痴,本尼迪克特。可以用剑与你比武的人,恐怕到现在还没有出生呢。”
  “我并不需要剑,布兰德。”
  布兰德开始沿着试炼阵的边缘,慢慢走过来。
  “可你还是佩着剑,你原本可以成为国王,却只想做个保护王位的仆人。”
  “如果把我的野心开列成一张清单,成为国王的心愿在单子上的排位非常低。”
  “没错。”他停了下来,距离试炼阵很近,“忠诚,谦让。你一点没变。可怜的爸爸把你训练得太好了。你本可以得到更多。”
  “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本尼迪克特说。
  “被他轻而易举地遏制下去,剥夺了继承权。”
  “你不可能聊着天就从我身边经过,布兰德。不要逼我伤害你。”
  布兰德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又开始慢慢往前移动。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猜不出他的阴谋。
  “你知道,有些事,其他人做不到,我却能做到。”布兰德说,“如果有什么你想得到、但又觉得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现在你有机会说出来,我会让你知道你错得多么离谱。我学到了很多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
  本尼迪克特露出他那难得一见的笑容。
  “你选择了错误的说服方法。”他说,“如果我想要什么,只需要走过去就行。”
  “穿行影子!”布兰德不屑地哼了一声,再次停下脚步,“家里其他任何人都可以抓住他们想要的幻影!可我说的是真实!安珀!力量!混沌!不是白日梦造就的实体!不是屈居第二的抉择!”
  “如果我想得到什么我现在还没拥有的东西,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是不想去做而已。”
  布兰德哈哈大笑,又开始向前走。他已经绕着试炼阵的外围走了四分之一的距离。宝石发出更加绚目的光芒。他的声音嗡嗡地回荡在房间里。
  “你是个白痴,心甘情愿为自己套上枷锁!不过,假如没有什么东西是你想拥有的,权力对你来说也没有吸引力,那么知识呢?我学会了托尔金留下的全部知识。而且我继续探索,付出了黑暗的代价,掌握了这个宇宙运行的秘密。你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得到这些知识。”
  “那样做会有代价的,”本尼迪克特说,“而且是我无法支付的代价。”
  布兰德摇摇头,甩了一下头发。一小片云从月亮下面穿过,试炼阵的幻影摇晃了一阵。提尔·纳·诺格斯微微模糊了片刻,然后又恢复到正常的聚焦度。
  “你是当真的,你真是当真的。”布兰德说,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景色消退的那一瞬间,“我不会再试探你了。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得先试试。”他又停下来,凝视着他,“你实在是个好人,不该为安珀的琐事赔上自己的一切,保护最终必然崩溃的事物。我就要赢了,本尼迪克特。我要抹掉安珀,建立一个全新的安珀。我要抹掉旧的试炼阵,创造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干。我想让你在我身旁辅佐我。我要建立起一个完美的世界,这个世界将拥有更加直接往来于影子间的通道。我要将安珀与混沌王庭合二为一。我要扩展它的疆域,直接穿越所有影子。你可以统御我们的军队,那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你……”
  “如果你的新世界真如你描述的那么完美,布兰德,那它根本就不需要军队;另一方面,如果它反映出它的创造者的精神状态的话,那么我看它不可能比现存的世界有什么改进。谢谢你的提议,我还是愿意守护已经存在的这个安珀。”
  “你这白痴,本尼迪克特。你这善良但愚蠢的家伙。”
  他又开始随意地走动。他已经走到本尼迪克特面前四十步之内的距离了,然后,只剩下三十步……他继续走过来。最后,他在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拇指钩在腰带后面,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本尼迪克特迎上他的目光。我再次查看了一下云的情况,一长条云朵继续朝月亮那边移过去。我随时可以把本尼迪克特拉出来,现在不值得为那朵云分他的心。
  “为什么你不过来一剑把我砍倒?”布兰德终于开口问,“我现在赤手空拳,杀我轻而易举。我们两人的血管里都流动着相同的血,但这并不会让你动不了手,是不是?你还在等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希望伤害你。”本尼迪克特说。
  “但你还是准备杀我,如果我想从你身边经过的话。”
  本尼迪克特简单地点点头。
  “承认吧,本尼迪克特,你怕我。你们所有人都怕我。即使我像这样赤手空拳,你照样害怕,你的肠子一定吓得缠住了。你看到我的自信,你无法理解我。你一定感到恐惧了。”
  本尼迪克特没有回答。
  “你还怕你的手上沾上我的血。”布兰德继续说下去,“你怕我临死前的诅咒。”
  “你怕你的手沾满马丁的血吗?”本尼迪克特反问。
  “那个杂种!”布兰德叫嚷起来,“他并不是真正的家族成员。他只是一个工具。”
  “布兰德,我不想杀死自己的兄弟。交出你戴在脖子上的那块宝石,乖乖跟我回安珀。让事情重回正轨,现在还不算太晚。”
  布兰德猛地仰起脑袋,放声大笑。
  “哦,多么高贵的说辞!多么高贵的说辞,本尼迪克特!像真正的安珀之王!你那多得过分的美德真让我羞愧。这一切的关键是什么?”他伸手抚摸仲裁石。“是这个吗?”他又放声狂笑,继续前进,“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吗?交出它就可以给我们带来和平、友爱和秩序吗?它可以赎回我的生命吗?”
  他再次停下脚步,现在距离本尼迪克特只有十步之遥。宝石在他胸前璀璨耀眼。他伸手拿起宝石,低头注视着它。
  “你知道它真正的力量吗?”他问。
  “够了。”本尼迪克特开口道,可他的声音突然哽在喉头。
  布兰德迅速向前迈了一步,胸前挂着耀眼的仲裁石。本尼迪克特的手开始移向剑柄,却无法碰到它。他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一尊雕像。到这时,我才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惜为时已晚。
  布兰德说的话其实毫无意义,只是喋喋不休的废话,说出来让人分心罢了。这段时间里,他挖空心思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接近对手,接近到最恰当的距离。加尼隆猜得不错,他果真已经和仲裁石部分调谐了。虽说只是一部分,但已经足以使他发挥它的力量。这种作用我懵然不知,而他自始至终一清二楚。
  连他到达的方位都是事先设计过的,先和本尼迪克特拉开足够的间隔,然后悄悄激发宝石的力量。不管用,于是他再移近一点点,接着试验。他不断拉近距离,不断测试,直到找到最合适的一点,使宝石的力量控制住本尼迪克特的神经系统。
  “本尼迪克特,”我说,“赶快回到我这边来。”我集中意念,向他投放过去。但他既没有移动,也没有回答。
  他的主牌依旧保持着联通作用,我能感到他的存在,也能通过主牌观察到事态的进展,可我就是无法接触到他。宝石影响到的显然不仅仅是他的运动神经系统。
  我再次查看云层的状况。云朵还在增多,正在靠近月亮,看来云层很快就要遮住月光了。如果我不能抢在这之前,及时把本尼迪克特拉出来,当月光被完全遮住、幻影城消失的同时,他就会掉进大海。布兰德!如果他能发现这个情况,他也许会用宝石驱散云层。但要那么做,他或许就不得不放松对本尼迪克特的控制。他不会那么做。还有……云层移动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我的担心恐怕全无必要。尽管如此,我还是用拇指挑出布兰德的牌,把它放在一边备用。
  “本尼迪克特呀,本尼迪克特。”布兰德得意地笑着,“如果无法举起你的剑,就算最优秀的剑客又有什么用?我早说过,你是个白痴。你难道认为,我会自愿走向我的屠夫吗?你本应该信任你感觉到的恐惧。你本应该知道,我不会孤助无援地走进这里。我说我会赢的时候,我是当真的。虽然如此,你依旧可以充当不错的伙伴,因为你是最优秀的。我真希望你接受了我的提议。但是,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没人可以阻挡我。其他人同样没有机会。你死之后,事情会更加容易。”
  他的手伸进斗篷下面,取出一把匕首。
  “带我过去,本尼迪克特!”我大叫,没用,没有任何回复,没有力量可以将我传送到那边。
  我回想起我和艾里克之间用主牌进行的精神搏斗,于是抓住布兰德的牌。如果我可以通过布兰德的牌击中他,也许我就能切断他的集中力,让本尼迪克特恢复自由。我将自己的全部力量都投注在牌上,准备来一次强有力的精神攻击。
  什么都没发生。通路被冻结,一片黑暗。
  一定是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边的任务上,他的精神与仲裁石完全结合在一起,如此密不透风,以至我根本无法接触到他。我尝试从各种角度接触,都被挡了回来。
  突然,我上方的阶梯变得苍白起来,我飞快地瞟了一眼月亮,一团积云分出来一部分遮住了部分月亮。真该死!
  我的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本尼迪克特的牌面。过程很缓慢,但我还是重新恢复了联系,证明那边的本尼迪克特还有知觉。布兰德走近一步,继续嘲笑辱骂他。宝石挂在沉重的链子上,其力量被激发出来,发出眩目的光。他们现在站的位置,距离彼此大约只有三步远。布兰德用手指把玩着匕首。
  “是的,本尼迪克特。”他正在说话,“你也许宁愿战死在战场上;另一方面,你也许应该将这个视为一种荣耀。从某种程度来说,你的死将催生一个全新的秩序……”
  他们身后的试炼阵变暗了,可我无法将视线从眼前这一幕转开,去查看月亮的情况。布兰德背对着试炼阵,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他又往前迈了一步。
  “现在玩够了,”他说,“我还有事情要做,夜晚的时间很宝贵。”
  他又走近一点,垂下匕首。
  “晚安,可爱的王子。”他说着,朝他靠近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本尼迪克特的机械右臂突然划破阴影,月光下银光一闪,速度之快,宛如一条噬人的毒蛇。手臂闪烁的金属表面仿佛宝石的刻面,手腕是用银缆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编织,以火钉按照人体骨骼的位置固定在一起的。它像一件最精密的瑞士玩具,像一只机械昆虫,高效而致命,又如此美丽。它向前疾射而出,速度快得连我都无法看清。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依然僵硬,雕像一样纹丝不动。
  机械手指抓住挂在布兰德脖子上的宝石链子。接着,手臂向上一伸,把布兰德高高举起,离开地面。布兰德丢下匕首,双手抓住自己的喉咙。
  在他身后,试炼阵再次暗下去,光芒变得更加苍白。提灯灯光下,布兰德的脸如死人般惨白可怖,扭曲成一副鬼脸。本尼迪克特还保持凝立不动,高高抓着他,没有移动,仿佛一具人形绞架。
  试炼阵更加暗淡,变得模糊起来。在我上面,台阶开始消退。月亮只剩下一半露在云外。
  布兰德挣扎着,手臂举过头顶,抓住控制机械手的两侧链条。和家里所有人一样,他十分强壮。只见他的肌肉突起、变硬。与此同时,他的脸已经发黑,脖子上绕着一堆扭曲的绞索。他狠命咬住嘴唇,拼命拉扯链条,鲜血流到他的胡子上。
  一声刺耳的断裂声,然后是一阵咔嗒咔嗒的响声,机械手上的链条断了,布兰德摔到地上,大口喘息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双手还抓着他的喉咙。
  非常缓慢地,本尼迪克特放下他那条奇异的胳膊,他依旧抓着链子和宝石。他弯曲一下另外一条胳膊,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试炼阵变得更加模糊了。在我上方,提尔·纳·诺格斯开始变得透明起来。月亮几乎全部消失了。
  “本尼迪克特!”我大叫,“你能听到我吗?”
  “是的。”他回答说,声音非常轻。他开始向下沉入地板。
  “城市在消失。你马上到我这边来。”
  我伸出手。
  “布兰德……”他说着,转头找他。
  布兰德也在下沉,本尼迪克特够不到他。我抓住本尼迪克特的左手,用力一拉。我们俩同时跌倒在高高露出地面的岩石旁。
  我扶他站起来,我们俩坐在石头上。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言不发。我又抬头望去,提尔·纳·诺格斯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回想起这一天之内发生的所有事件。如此快速,如此突然。现在,一阵格外巨大的疲倦感压迫着我,我感觉精疲力尽,马上就要睡着了。我无法清晰地思考任何问题。最近这几天脑中塞了太多的东西。我再次背靠在石头上,凝视着云和星星。碎片……碎片似乎可以拼在一起了,只要正确地摇晃一下,转一下,或者弹一下……现在,它们正在摇晃、旋转、弹跳,几乎快自己拼合出整幅画面了……
  “你觉得他死了吗?”本尼迪克特的问话将我从浮现出拼图的半梦半醒中拉回现实。
  “也许。”我说,“幻影在周围分离塌陷时,他的情况很糟糕。”
  “从上面跌落下来的距离很长。他也许有时间沿着他来时的路线逃跑。”
  “现在,这个已经无关紧要了。”我说,“你已经拔下了他的毒牙。”
  本尼迪克特嘟哝一声。他还抓着宝石,现在的红色比刚才暗淡了很多。
  “对。”隔了半响,他开口说,“试炼阵现在安全了。我只希望……我希望有些时候,在很久以前,有些当时说出口的话并没有说出来,或者,我们做了某些当时并没有做的事情。要知道,有些事可以让他的成长经历有所不同,有些事情,可以让他成为另一个人,一个不同于我在上面见到的那个怀恨在心、扭曲变态的家伙。现在,他还是死了的好。可惜,他本来可以成为更好的人。浪费了。”
  我没有回答他。他说的可能对,也可能不对。这不重要。布兰德可能原本就是濒临崩溃、随时会彻底发疯的精神病患者。无论过去我们怎么对他,最后的结果可能都不会有什么不同。总有原因。每当有什么事情被搞糟,每当发生了什么令人无法容忍的事时,背后都有一个解释的原因。可是,事情终究还是搞糟了,无法容忍的情况也发生了,解释清楚其中的原因,并不能减轻它带来的痛苦。如果有人真的做了那么非常邪恶的事情,总有一个原因。如果你有这个兴趣,知道这个原因以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他是一个狗娘养的混蛋。尽管如此,事情还是发生了。是布兰德干的。现在进行死后的心理分析,不会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我们的举动,和举动背后的逻辑推理,是我们的后人借以评判我们的东西。其他的只是一种道德上获得优越感的廉价感觉。还是留给老天去裁定吧。我没有资格……
  “我们最好回安珀去。”本尼迪克特说,“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要做。”
  “等等。”我说。
  “为什么?”
  “我刚才一直在想。”
  我没有接着解释,最后他忍不住问:“思考什么?”我慢慢地洗着我的扑克牌,把他的牌,还有布兰德的牌,都重新放回去。
  “你至今都没有对你得到的新胳膊感到惊讶吗?”我问他。
  “当然有。你在非同一般的情况下,把它从提尔·纳·诺格斯带回来。它很适合我。它很管用。它今晚证明了它的实力。”
  “说得对。到头来,一切靠的都是一个可怜的巧合,不是吗?在天空之城,这个致命武器给了你一个机会,使你有了对抗宝石的力量。而且,它恰好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而你又恰好成为到天空之城去的那个人,难道正是为了去使用它?看看已经发生的事件,回溯到起点,然后继续向前推论。这一系列的事件,如此偶然,却又相互关联,这难道不够奇怪吗?不,应该说不够荒谬吗?”
  “如果你按这种思路推论……”他说。
  “我确实是按这个思路想的。你一定和我一样意识到了,事情并非如我们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那好,你尽管这么说好了。真要这样,这一系列巧合到底是如何安排的?这一切是如何做到的?”
  “我还没想清楚。”说着,我抽出那张我好久都没有注视过的牌,体会着它在我指尖下的冰冷触感,“不过,关键不在于这一切是如何安排的。你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
  “那我应该问什么?”
  “不是‘如何’,而是‘谁’。”
  “你认为某个人在暗中安排了所有这一串事件,一直到取回宝石为止?”
  “我不知道。某个人?不,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有个我们大家都认识的人,现在已经回来了,而且隐身在所有这些事件的背后。”
  “好吧,是谁?”
  我给他看我手中握着的那张主牌。
  “老爹?太可笑了!他肯定已经死了。都过去那么久了。”
  “你也知道,他完全有能力策划这一切。他那么狡猾精明。我们从来不知道他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
  本尼迪克特站起身,伸展一下四肢,断然摇头:“我想你在外面的寒冷空气里待得太久了,科温,咱们现在回家吧。”
  “不测试一下我的猜测?得了,来吧。这又不是很难,坐下来,给我一分钟时间。我们来试试他的牌。”
  “如果他还活着,这么长时间里,他肯定会联系我们中的某个人的。”
  “我可不这么想。事实上——来吧,就算将就我一次,又没什么损失。”
  “那好,为什么不试?”
  他在我身边坐下。我举起主牌,放在我们两人都看得到的位置。我们凝视着它。我敞开意识,向外伸展。只一瞬间,联系就建立了。
  他端详着我们,一脸微笑。
  “晚安。任务完成得真不错。”加尼隆说,“很高兴你们夺回了我的小饰物,很快,我就用得着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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