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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玛拉茜在年少时读过不少关于蛮苦之地生活的书,也知道乘马车前往那里会遇到什么——枯燥无聊、尘土飞扬与颠簸不适。
这真是棒极了。
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不要像韦恩那样时不时地探出头去,欣赏沿途的风景。虽说马车还没有驶进蛮苦之地,但已经很近了。马匹的气味,路上的碎石,还有摇晃的枝条与水流的声响……在她跟瓦克斯利姆相处的这段时间,她已经亲眼见过也做过许多不同寻常的事,但这一次却真切地感觉到活出了冒险的色彩。
瓦克斯利姆就坐在她对面,双脚搭在她旁边的座椅上,宽檐帽遮住眼睛,脸上带着前一天没剃的胡楂。靴子被他脱掉放在一旁,边上是他的霰弹枪。
她从前居然动过跟他发展一段关系的念头,在两人合作共事过这么久之后,这想法如今看来太不真实了。不,她对他已经不再有兴趣。但她确实很欣赏眼前这幅完美的剪影——那把枪,那双靴子,还有那顶帽子。
当然,此刻史特芮丝蜷在他身旁,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声打着鼾,让这幅剪影显得有些失真。老天,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玛拉茜那同父异母的姐姐向来刻板拘谨,没想到也跟着他们来了。史特芮丝理应端着一盏清茶坐在客厅里,手里捧着一本讲授园艺学的乏味书籍,而不是坐在马车里,跨乡越野地去对付一支潜在的镕金术师军队。可她就在这,依偎在晓击身边。
玛拉茜摇了摇头。她不是在妒忌史特芮丝,虽然考虑到她们的出身,她就算心生妒忌也在情理之中。要去恨史特芮丝真是太难了。你可以觉得她无聊透顶,觉得她莫名其妙,甚至对她灰心失望——但是恨她?绝不可能。
玛拉茜拿出记事本,继续写着要交给文戴尔和治安总长雷迪的报告,希望能在他们抵达道廷镇之前把报告寄出去。
瓦克斯利姆动了动身子,把帽檐往后一拨,打量着她。“你也应该睡一会。”
“我等停车再睡吧。”
“停车?”
玛拉茜迟疑了。他们马不停蹄地奔行了半日,绕行小路,避免被新赛朗的警察追上。途中经过了几片田地,还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沿着山脊费力前行,刻意绕过下方的几座农场,免得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他们一路上都在贴着新赛朗的东北边界线往前走,右侧是起伏的丘陵——这意味着上山下坡在所难免,但这里的田园风光还是颇为怡人。整个盆地地区都有着秀美的风景,即使是气候较为干燥的边缘地带也是如此。
“我还以为在昨夜停过之后——”玛拉茜说道,“天哪,你是打算直接过去?”
“‘直接’这个词并不恰当。”瓦克斯利姆说,“毕竟宓兰这么费尽心机地带着我们绕路避开追捕。不过你说得没错,最多再过四小时就到了。”
若是能搭乘火车,时间会缩短好几成,舒适度也会大为提升。也许外城区的确有抒发民愤的理由。“瓦克斯利姆?”玛拉茜看到他又动了动,于是叫道。“嗯?”“你觉得悲悼护腕是真的吗?”
他掀开帽子。“我有没有给你讲过,当初为什么会去蛮苦之地?”“你是说年轻时?”玛拉茜说,“因为你厌恶政治,还有别人对你的期望。文明社会里除了文明之外,什么都不剩了。”
“那是我离开依蓝戴的原因。”瓦克斯利姆说,“可我为什么要去蛮苦之地?我大可以去外城区的其他地方,也可以找个种植园看书度日,去过安静的生活。”
“这……”玛拉茜皱起眉,“我还以为你打从一开始就想当个执法者。”瓦克斯利姆对她微微一笑。“要是我早点意识到就好了。其实理应如此。小时候我就总喜欢打玩伴们的小报告。”“那是因为什么?”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我当时是在追逐一个传奇,玛拉茜。关于幸存者黄金的传说,那些财富,还有名望。”“你?”玛拉茜惊讶地问,“你曾经是个绅士冒险家?”
听见这个词,瓦克斯利姆脸色一变。“你把我说得像是报纸上的傻瓜。告诉你吧,玛拉茜,刚开始的几个月困难极了。矿场纷纷倒闭,每座城镇都挤满了无处谋生的失业者,只要走进任何一间酒吧,都能找到跟我一样愚蠢的愣头青,怀着对荣耀和财富的向往,从盆地地区跑了过来。”
“所以你也是从赏金任务开始的。”玛拉茜说,“你给我讲过这段。跟什么靴子有关。”“后来是这样。”瓦克斯利姆微笑着说,“起初我也是挣扎了好久,才转而尝试赏金任务。刚开始的时候,我眼里只有财富和黄金,渐渐地才摆脱了这种想法。可即便如此,成为执法者的初衷也还是为了钱。为了酬劳去追捕目标。而且我骨子里很不喜欢看人受欺负。最后我去了抗风镇。那是蛮苦之地又一座被遗忘的城市,旱土成灾,无人过问。直到六年前,才有人向我颁发了执法委任状,给了我正式的身份。”
马车行驶得摇摇晃晃。玛拉茜在车里听见韦恩和宓兰正在车头聊着天。只要他们别在驾车时再热情一把就好。
“当文戴尔跟我们说起这件事时,我不希望护腕是真的。”瓦克斯利姆看向窗外,“我好不容易才在依蓝戴稳定下来,不愿意再被什么愚蠢的幻梦带得偏离了方向。我不再向往刺激的诱惑,不想再回忆起自己曾经热爱的那个荒芜世界。”
“所以你认为护腕是真的。”
“听我说,”他靠上前来,睡得正香的史特芮丝随着他晃了一下,往旁边挪了挪。“据我推测,我叔叔并没有时间繁育镕金术师。他和组织酝酿的阴谋是一场长期投资。但他对克雷西娜承诺过一件事,而且他听上去像是很有兑现的把握。东西还在你身上吗?”
玛拉茜从手袋里拿出那个小小的金属方块。瓦克斯利姆从口袋里掏出那枚乞丐故意丢给他的硬币。他把两样东西并排举起,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小方块上,刻在侧面的诡异符号显得分外亮眼。
“有些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玛拉茜。”瓦克斯利姆说,“重要到足以吸引我叔叔的注意力。我还不知道答案,必须要继续寻找。”看着他那炽热的眼神,玛拉茜发现自己在微笑。“让你决定前往道廷镇的不是赏金猎人的天性。而是侦探的本色。”
瓦克斯也微笑着说:“你昨晚听见宓兰跟我说的话了?”
玛拉茜点了点头。
“你当时应该在睡觉才对。”瓦克斯利姆说。他轻轻抛起硬币,用手接住,然后把小方块扔回到她手中。“去找亚拉戴尔,算得上是成熟而谨慎的应对策略,但我必须要找出答案。况且谁知道呢?也许护腕真的存在。若真如此,赶回去像市长报告在新赛朗发生的事,未必有防止护腕落在西装手里来得紧迫。”
“你认为你叔叔是在通过科技,而不是交配繁育来创造镕金术师。”
“那样的力量一旦落在我叔叔那种人手里,就太可怕了。”瓦克斯利姆说着倚靠在椅背上,“睡一会吧。我们夜里搞不好要到道廷镇的那个建造工地一探究竟呢。”
说罢,他又用帽子盖住了眼睛。玛拉茜觉得自己应该照他说的做,她累得确实需要睡上一会。可惜她现在太过亢奋。
过了一会,她还是睡不着,于是索性继续写信。在信里,她解释了他们做过的所有事,以及有哪些发现。她得尽快把这封信寄出去。说不定她能在更换马匹的驿站里找到发电报的地方,只要能及时把信寄出,情况就一定会有所改观。
写完信后,她又开始整理与那根丢失的坎得拉尖钉相关的笔记。为组织效命的克雷西娜试图杀死雷鲁尔,并以为自己成功了。当西装追要证据时,克雷西娜命人把尖钉挖了出来,送往道廷镇。可尖钉会被藏在哪里呢?大概是个安全的地方吧。她该怎样才能找到那里?
玛拉茜举起那个小方块。西装问到了这样东西。到底该怎么用?
玛拉茜眉头紧锁地转动着它。面与面之间有细小的凹槽。她借着阳光仔细观察,发现了之前没有留意的一处细节。在其中一条凹槽里藏着个小小的旋钮。看起来像个……像个开关。嵌在里面,不会被人误碰到。
她把一根发夹探进去轻轻一拨。果然如她所料,开关动了。
一个开关。看起来也太……普通了。这要么是一件神秘的古遗物,要么就是某种秘密科技的产物。你不会给这样的东西装上开关,通常总是要举起来对着星光,或是说出几句特殊的暗语,再不然就是在月末之日边吃金橘边跳上一支舞才能启动它。
开关启动后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好吧,玛拉茜咽了口唾沫,决定燃烧一撮镉试试看。小方块开始在她指间振动。接着,马车突然一个急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到了。玛拉茜的头撞上车顶,仰面重重跌在座椅上。马匹长嘶一声,好在还是被宓兰控制住了。很快,车便停了下来。“刚才是怎么回事?”瓦克斯利姆跟史特芮丝也摔作一团,此刻才从地上爬起来。
玛拉茜呻吟着坐起来,手捂着脑袋。“我干了蠢事。”
“有多蠢?”瓦克斯利姆问。
“我在试验那个装置。”玛拉茜说,“使用了镕金术。”
韦恩立即从车顶上探进头来。“是速度场?”
“嗯。”玛拉茜答道。
“刚才那下急停差点把马害死。”韦恩说。
“对不起,对不起。”
瓦克斯利姆扶起史特芮丝。“怎么……出什么事了?”史特芮丝一副迷惑的表情。
“玛拉茜在我们移动时使用了速度场。”瓦克斯利姆说,“我们把她拖出了边缘,速度场被动解除,马车在毫无缓冲的情况下进入了正常时间。”
“可是她在火车上也用了啊。”史特芮丝说。
“如果你脚下的空间面积开阔,速度场就能随这个空间一起移动。”瓦克斯利姆解释道,“否则,你设起的任何速度场都无法与地球自转的阻力抗衡。车厢面积开阔,而且移动得飞快。马车空间狭小,刚好速度又慢。所以就——”
“我早该弄清楚这一点的。”玛拉茜红着脸说,“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尝试过。不过,瓦克斯利姆,它动了。”“什么?”“那个小方块,它——”玛拉茜这才意识到慌乱中把小球掉在了地上。她疯狂地四处寻找,终于在瓦克斯脚下找到了它,欣喜地举在手中。“它上面有个开关。”“开关?”她把它转了个方向,把小开关展示给他们看。“必须塞进去一个细小的东西才能拨动它。但它现在已经启动了。”瓦克斯迷茫地看了看小方块,然后拿给史特芮丝,史特芮丝斜睨着眼睛。“什么可怕的装置上会装着开关啊?”“我觉得这倒是说得通。”瓦克斯利姆说道,“既然可怕,你肯定不想让人不小心把它给碰开。”“搞不好会把车夫给害死。”韦恩嘟囔着。“它没能消除你的镕金术?”瓦克斯利姆摸着下巴,看着玛拉茜。
玛拉茜摇了摇头。她仍能感觉到体内的金属储量。“似乎什么效果都没有。”“呵。”瓦克斯把它举了起来,“可能很危险。”“那我们要不要试试看?”韦恩把头探进了车窗。“当然。”瓦克斯利姆答道,“不过要离马车远一点。”
瓦克斯举着那个颤动的小方块。它确实对他体内燃烧的金属有所回应,可似乎并没有对他做什么。
他们在一排高耸的胡桃树旁停下,韦恩正在忙着往口袋里装果实,玛拉茜则站在安全距离之外看着瓦克斯做实验。宓兰牵着马匹在路旁的小溪边饮水。附近田地里的胡萝卜长出了绿芽,无人耕种栽培。清新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未被打扰的生命力。
他再次举起那个嗡嗡振动的小方块,停止燃烧金属。方块不动了。他再次燃烧,方块又作出了回应——起初振动频率很慢,在大约一两秒过后就会加快速度。可它这是在做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像在列车上那样,把他的镕金术力抽空?
也许是对启动它的人不起作用吧,瓦克斯想道。这样总算勉强解释得通,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猜测到底对不对。“嘿,韦恩。”他说道。“怎么了,老兄?”“接住。”
瓦克斯把小方块抛向他。韦恩伸手接住,立马跳了起来,他的腰带——上面有装有金属的小瓶子和随身携带的硬币——突然被扯掉,从他身上弹了出去。韦恩转过身,看着腰带沿着山坡弹出了足有二十尺远,他刚想靠近,腰带又弹走了。
瓦克斯跑向他,同时感到装在大腿枪套里的霰弹枪像是被一股力量往后推着。几秒钟过后,这股力量消失了。等他跑到韦恩身边,小方块已经停止了振动。
韦恩把它举了起来。“什么玩意儿啊?”瓦克斯把小方块从他手里拿了过来,这时玛拉茜也快步跑来。“它不会偷取镕金术,韦恩。从来不会。”“可是——”“它会汲取一个人正在燃烧的金属。”瓦克斯说,“然后不知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再用出去。你看见了,它刚才推走了你身上的金属,就像你旁边有射币一样。这个小方块使用了镕金术。”三个人错愕地站在原地,盯着面前这个小小的装置。“我们必须再试一次。”瓦克斯说,“韦恩,你拿住这个,燃烧弯管合金。玛拉茜,你站到那边去。韦恩,等你准备好,就把小方块扔给她。”
两人各就各位。瓦克斯退后几步。当韦恩燃起体内金属时,身影在速度场里变得一片模糊。眨眼间,小方块从场内冲出,朝着玛拉茜飞了过去,路径虽略有偏斜,但方向仍然是对的。
小方块在眼看就要飞到玛拉茜跟前时发挥了作用,她也模糊成了一团,嗖的一声上前接住,又嗖地退了回来。小球在大约十秒后停止工作,让她回到了正常时间。
“你们看见没?”玛拉茜惊讶地举起小方块,“它给我制造了一个速度场。在汲取了韦恩的镕金术之后,把它重现了!”“看来跟我们猜测的一样?”韦恩解除了速度场,走上前来。“还不一定。”瓦克斯拿起小方块,举起来看,“但确实很令人鼓舞。
看来你必须得是镕金术师才能使用它——它不会赋予新的力量,但能够把你所拥有的力量延伸出去。就像是一个……镕金术‘手榴弹’。”
玛拉茜急切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火车上那个对我们使用这东西的人,是个水蛭。他能消除别人身上的镕金术,把他的力量转移到了这个朝你扔过来的小方块里。”
“扔出去之后,这东西大约会在一秒钟之后起作用。”瓦克斯认同地说,“很有用。”“也证明西装手里掌握着不为人知的科技。”玛拉茜说。“那台通讯设备已经说明这一点了。”瓦克斯说,“不过这东西要古怪得多。我有些怀疑所有关于悲悼护腕的传闻都来自于组织开发的这项科技。”“那些符号呢?”“不知道。”瓦克斯说,“也许是他们使用的某种密码?”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小方块,然后递给玛拉茜。“干吗给我?”“是你的啊。找到它的人是你,琢磨出如何启动的人也是你。另外,我预感它在你手里能发挥最大的效力。”
她愣了一瞬,接着把眼睛睁得老大。身为脉动者,在自己的速度场里并没有多大用处,你的移动速度要比周围其他人要慢得多。可是,如果你能把别人也困在场内的话……韦恩轻轻吹了声口哨。“我会尽量不把它弄丢。”玛拉茜说着把这个小小的装置放了起来。“我们稍后还得再研究一下,弄清它的工作原理。”我在想……这时瓦克斯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凭直觉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克雷西娜夫人戴的那个金手镯。他把手镯扔向韦恩。“这是什么?”韦恩将手镯高高举起,“这么漂亮的大金圈,你跟谁换来的?我正好用得上啊,老兄。拿它做金属意识库正合适。”“我想它本来就是金属意识库。”瓦克斯这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这想法乍听上去有些无稽。
韦恩惊呼一声。“你说什么?”玛拉茜问。“虽然离奇,”韦恩说道,“可它还真是个金属意识库。我能感觉得到。瓦克斯,你身上带着刀吗?”瓦克斯点点头,从枪带里拽出小刀,韦恩在自己的手背上割了一刀小口子。伤口立即愈合了。“哎哟喂,”韦恩小声说,“别看这金属意识不是我的,可我却能使用它。”
“就像文戴尔说的那样,”瓦克斯把手镯从韦恩的手里拿了过来,“金属意识库没有身份。铁锈啊,我就算使劲燃烧金属,也只能看到一条极其细微的线与它相连。这东西一定被灌满了力量。”
毫不夸张地说,储存其中的力量一定大大超过他从前感应到的任何金属意识库。普通的金属意识库往往都能被他毫不费力地推动,可他却很难让面前这个移动半分。
“我怎么没能一眼就看出它是什么呢?”韦恩说,“我听说过啊!哎呀,铁锈!这是悲悼护腕存在的证明,是不是?”
“不,”瓦克斯说,“我无法感应到这只手镯里的储量——因为我不是制血者,所以根本用不了。这不是一个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金属意识库,只有具备对应力量的镕金术师才能使用。”
“还是很神奇。”玛拉茜说道。“也很令人不安。”瓦克斯望着这个外观寻常的金圈。要想创造出它来,必须让具有两种力量的藏金术师出手。要么是组织已经物色到了满能藏金术师,要么就是他的担心正在变成现实。他们掌握了使用血金术的方法。
又或者这是一件上古遗物,瓦克斯暗想,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也许这个金属意识库跟那个小方块,都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神器。他把手镯扔回给韦恩。“里面有多少力量?”“多的是。”韦恩回答,“但也不是无穷无尽。我治疗伤口之后,里面的储量减少了。”
“你先拿着吧。”瓦克斯说。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于是回过头,看见宓兰正站在林间空地的边缘朝他招手。瓦克斯丢下韦恩和玛拉茜,大步走向那个纤瘦高挑的坎得拉女人,心里还在担心这些发现背后的意义。那手镯代表什么呢?是否还有更多能让接触者获得惊人力量的金属意识库未被发现?他生平第一次真正感到惊奇。如果护腕果真存在该怎么办?如果金属之子的力量变成了人人可以追求的东西,社会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走向宓兰。“我想你会愿意看看这个。”她朝他挥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上一片覆满绿叶的山坡。站在坡顶向下远眺,东北方的大地一览无余。有些是耕种得整整齐齐的庄稼地,但大部分就跟他们刚才途经的地方一样——荒野里无序地生长着水果与蔬菜。一阵凉爽的清风拂面而过,吹散了烈日的灼热。
望着山下的风光,感受着完美的微风,瓦克斯忽然意识到依蓝戴和外城区的争端在他看来是如此地令人恼火。这些人知不知道蛮苦之地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在那里,种植充满了不确定性,人们真正面临着活活饿死的危险。
他们认为只有脑子有病的人才会到蛮苦之地生活,瓦克斯从宓兰手里接过老式望远镜。他们不会明白由于太过贫穷——或是太过固执——而被世世代代困在那里的滋味,想回盆地地区而不得。在蛮苦之地,自由是有代价的。无论从哪方面看,盆地地区都是名副其实的天堂,由神灵亲手塑造,来弥补这个世界遭受长达千年的灰烬与灾难。然而即便身处天堂,人们也总能找得到争吵敌对的理由。
瓦克斯举起望远镜。“我该朝哪看?”“看看一里之外的那条路。”宓兰说,“就是小溪边上那条,水面上有座桥。”他看见田野里坐着几个人,手里拿着斧头,看样子刚刚是砍倒了一棵枯树。路中间还躺着另一棵倒下的大树。“你看见什么了?”宓兰问。“一个不怎么像样的路障。”瓦克斯说,“横在路当中的那棵树乍一看像是自然倒在那里的,可地上的痕迹表明它是被人故意拖过来的,而且还挪动过一两次。”“好眼力。”宓兰说。“你只能羡慕了。”瓦克斯说着转身朝农庄看去。“我猜士兵们应该都驻扎在那片农田里。而且家家户户都没有升起炊烟,可能已经无人居住。眼下这个时间他们应该正在烧火做饭才对。”“他们在等我们?”“不会,农田的面积也太大了。”瓦克斯说,“这里应该是他们的边界线。他们在尽量掩盖,让人看不出来,以防流言四起,可是整片区域都被他们围了起来。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宓兰困惑地摇了摇头。“好吧,我们不能继续坐马车了。”瓦克斯说着把望远镜递回给她,“你的马背功夫怎么样?”“这个嘛,反正最近是没把任何骑士摔下去过,但我当马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很难说今天在不在状态。”瓦克斯眨了眨眼。“噢,你说的是骑马啊!”宓兰说,“我没问题,你还是担心别人吧。”她说着回头朝走进林地的史特芮丝扬了扬下巴,在她身后还跟着手捧一帽子核桃的韦恩。
“好吧。”
但愿那几匹马都能温驯一点。
暮色微熹,夕阳仿佛强睁着睡眼,有气无力地照射着大地。南边的地势真是丰富多样,瓦克斯暗暗叹道。你上一刻可能还骑着马奔行在林木蔽日的山谷里,下一刻就已爬上开阔的山坡,发现太阳还没有完全没入地平线之下。
不过黑暗终究还是降临了,但迷雾却没有来。瓦克斯发现自己深切地怀念着被迷雾环绕的感觉。
宓兰一马当先跑在前面,尽量带着众人在林地里穿行。她和韦恩轮番先行侦察,留心是否有人巡逻。组织控制着面积如此庞大的区域,显然也无力监管整个荒野。玛拉茜当然是位娴熟的骑手,似乎对于有理由换回那身全新的警裤和外套感到高兴。
出乎瓦克斯意料的是史特芮丝。尽管穿着裙装,她却骑得游刃有余。她将宽大的裙摆压在身下,这样一来就算是骑在马背上颠簸也不会有走光的危险。她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骑马的安排,就像这一路上凡事都全力配合一样。
一行人沿途经过寥寥几处农舍和狩猎营地,里面并没有人。瓦克斯越发感到心神不宁。没错,这只不过是盆地地区一块偏远的居住区,原本就是人迹罕至,可组织居然把它控制得如此彻底,真是太令人不安了。
等他们骑进位于村庄不远处的最后一片小树林时,宓兰先是骑马到前方侦察,然后返回示意让他跟上自己。他悄悄跟在她身边,从树林边缘朝村庄张望。
在一幢巍峨的建筑物四周亮着耀眼的强光电灯,那里从前显然是道廷镇的正中心。巨大的木质窗框上还未镶嵌玻璃,从侧面的脚手架和未完工的屋顶来看,明显还在施工当中。城镇的建筑物几乎都已被拆毁,只剩下最外围的几幢小屋。
温暖的灯光从建筑物还没封闭的顶端照射出来。他们是打哪弄来那么多电的?宓兰把望远镜递给他,瓦克斯将它举起,细加查看。村庄的边界处驻守着士兵,个个身穿红色制服,胸口上有个什么标志,因为距离太远所以看不真切。士兵们肩膀上扛着来福枪,强光灯在四周照出了一个明亮的光圈。可光线却是向外照射,而非朝向里面的建筑物,圈内反倒漆黑一片。所以只要他们越过边界,就得想办法隐蔽起来。
“你怎么看?”瓦克斯问道,“会不会是某种堡垒?”
“跟我见过的任何堡垒都不像。”宓兰小声说,“墙壁造得那么弱不禁风?倒像是一座大仓库。”
一座规模堪比小镇的仓库。瓦克斯迷茫地摇了摇头,接着在村庄的尽头处发现了什么。有道瀑布?虽然灯光照射不到,但他似乎还是能看见水落处有雾气在升腾,村庄里也的确有条小溪流。
“在那个方向的高处。”瓦克斯说。
“嗯,”宓兰答道,“地图显示瀑布就在那个位置。虽然小,但据说很美。”
“肯定是在那上面装了台涡轮发电机。”他说,“电力就是打那来的。我们回去跟其他人会合。”
两人再次从树丛中穿过,回到那片昏暗的树林里,韦恩、玛拉茜和史特芮丝正等在原地。“他们就在这里。”瓦克斯低声说道,“我们必须设法溜进去。边界上被那群士兵守得固若金汤。”
“飞进去。”史特芮丝提议。
“没用的。”韦恩说,“他们在派对上都安排了搜寻者,你觉得在这可能没做准备吗?只要我们一燃烧金属,就能引来上百个西装手下的呆瓜,一边握手欢迎,一边亲切友好地杀死我们。”
“那怎么办?”玛拉茜问。
“我得想一想。”韦恩说。
“我们认为在另一侧有个不错的制高点。”瓦克斯指着远处说道。宓兰则牵着马,带着他们穿过高耸的阔叶树林。瓦克斯跟史特芮丝走在最后,刻意跟其他人拉开一小段距离,跟她私下说几句。
“史特芮丝,”瓦克斯轻声说,“我一直在考虑,等我们想好怎样渗透进去的办法之后,该如何去实施。我想把你带在身边,但似乎并不可行。我想你最好还是留下,帮我们看管马匹吧。”
“非常好。”“不是,你听说我,那些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我甚至无法想象把你带进去的话,万一你发生意外我会是什么感觉。你得待在外面。”“非常好。”“那不是取决于——”瓦克斯说到一半愣住了,“等等,你对这样的安排没问题吧?”
“我为什么要有问题?”她问,“我几乎连该把枪对准哪里都不知道,也没有潜行的本事——如果你仔细想想的话,那真是一种相当不道德的天赋,瓦克斯利姆大人。没错,我的确认为待在你身边是最安全的,但闯进敌人的基地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会留在这。”
瓦克斯在黑暗中笑了起来。“史特芮丝,你真是难能可贵。”“什么?因为我具有合理适度的自我保护意识?”“这么说吧,在蛮苦之地的时候,总有人想要挑战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况越是危险,他们就越是坚定地要把事情做好。”“好吧,我会努力藏在他们的视线之外。”史特芮丝说,“尽量不被抓住。”“我想你在这么远的地方应该不用担心。”“噢,你说得对。”她说,“但搞砸我生活的往往就是那种‘万一’,所以我还是会做好打算。”经过一段艰难的跋涉,他们终于来到了城镇东部的边缘地带,把史特芮丝和马匹留在原地。瓦克斯从马背上取下一些补给品,有装金属液体的小瓶,备用子弹,许多把枪——包括他从克雷西娜住所里偷来的那把铝枪。还有拉奈特制作的最后一个绳球装置,被他塞进了枪带边上的小兜里。
在爬上几段晚宴的山路后,几人终于攀上了瀑布顶上的黑暗山脊——近看才发现这里的风景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引人入胜——俯瞰着下方的城镇。应该说是残留的废墟。
“要是连建筑里面也能看清就好了。”玛拉茜说着把望远镜递了回来。
瓦克斯认同地咕哝了一声。他们所处的位置地势够高,几乎能看见里面的动静。当然,那些摇曳的灯影表明房子里此时一派忙碌——有人正在从楼上下来,从宽敞房间里点亮的电灯前方经过。可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是什么事情能让他们通宵达旦地忙个没完?
“想溜进去太难了。”韦恩说。“你可以替我杀死一个守卫。”宓兰说着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我会把他吃掉,装成他的模样,然后放你们进去。”瓦克斯眨了眨眼,扭头看了看几欲作呕的玛拉茜。“我是说真的。”宓兰说,“当我提出务实建议的时候,你们用不着那样盯着我看。”“这不是务实,”玛拉茜说,“是同类相残。”“严格说来算不上,我们分属于不同的物种。坦白说,如果你比较我们之间的生理机能,我跟人类的共同点甚至比你们跟母牛之间的共性还要少——你们吃牛肉的时候,反倒没人大惊小怪。我当时在宅邸里吃因内特保镖的身体时,倒没听见你提过意见嘛。”
“她当时已经死了。”瓦克斯说,“多谢你的建议,宓兰,但给你弄来个守卫的尸体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喜欢杀人。”韦恩说,“除非他们先开枪。那些家伙也只不过是在替人工作。”他看着玛拉茜,像是希望得到她的声援。“别看我。”玛拉茜说,“我可受不了你突然站到道德高地上的样子。”“专心点,韦恩。”瓦克斯说,“我们要怎么溜进去?试试‘肥腰带’
那一招?”“不行。”韦恩说,“声音太大了。我想我们应该试试‘天降番茄’。”“太危险了。”瓦克斯摇着头,“落点必须格外准确,从墙边的光照边缘和阴影区中间穿过。”“你能做到的,从来都没失手过。再说有这个闪闪发亮的新金属意识库在手,还怕没健康可用?”“一旦暴露身份,有再多治疗力量也用不上。”瓦克斯说,“我想我们应该试试‘云下飞鸭’。”“你开玩笑吗?”韦恩说,“上次你不是差点被打中?”“算是吧。”瓦克斯承认道。
宓兰张口结舌地等着他们俩。“‘云下飞鸭’?”“他们就是这样的。”玛拉茜拍了拍她的肩膀,“最好别听得太仔细。”“‘管道快跑’。”韦恩说。“没胶水。”“‘夺命外野手’?”
“太黑了。”
“‘夜巡连环脚’?”
瓦克斯一愣。“……那是什么?”
“刚编的。”韦恩笑着说,“不过这名字挺妙的吧?”
“还不错。”瓦克斯说道,“计划是怎样的?”
“就跟‘天降番茄’一样。”韦恩说。
“我说过那太危险了。”
“没别的办法了啊。”韦恩站起身,“喂,我们是要坐在这吵个没完,还是照我说的试试?”瓦克斯闷声不吭地看着地面想了想。他能准确把握好落点吗?可他难道还有更好的计划?边界防卫森严,然而此时夜幕沉沉。如果说他在蛮苦之地的生活教会过他一件事的话,那就是相信内心的直觉。可惜直觉在这一刻站在了韦恩那边。
于是还没等他打定主意,就把霰弹枪从枪套里拔了出来,扔给韦恩。矮个男人满脸嫌恶地把枪接住——枪跟韦恩向来八字不合。他的手臂立刻颤抖了起来。
“试着握紧。”瓦克斯说,“如果可以的话,在北边弄出个缺口来。”
说完增加体重,骤燃金属,钢推那把枪,让它带着韦恩从陡峭的山头朝营地飞了过去。韦恩先是被推上了天,接着从距离地面五十尺的高空掉进下方的黑暗中。
玛拉茜倒抽一口凉气。“‘天降番茄’?”她问。
“没错。”瓦克斯说,“当他落地时,总会弄得一团糟。”
让瓦克斯那家伙生锈去吧,韦恩一边想着一边朝地面砸去,帽子也被吹飞了。二话不说就把枪扔到人家手里,简直是——他落地了。
然而摔死也是讲究技巧的。身体砸中地面会制造出很大的响动。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响得多。
他自有应对之法,关键在于要让脚先着地——结果两条腿立即摔断——然后往侧面一扭,又弄断了肩膀,但坠落的声音果然小了很多。他飞快地从那超帅的新金属意识库里汲取健康,紧跟着头也撞在地上,眼前金星乱舞。
于是他就这么狼狈不堪地跌在一堆石块旁边。那还用说,瓦克斯当然会让他砸在石堆里。随着视线渐渐清晰,他试着去看自己的腿,却发现动不了。事实上,他毫无感觉,这真是令人欣慰。折断脊椎就是有这个好处——能让你不必忍受剧痛。
要提醒你的是,疼痛感并非会彻底消失。不过他跟疼痛已经是老相识,偶尔会握握手,喝杯小酒。他们彼此并无多大好感,不得已合作共事罢了。当金属意识库对脊椎进行治疗时,感觉——伴随着剧痛——汹涌而来,最先被治愈的总是受伤最重的地方。他提了口气。脊椎骨折能让一个人疼到窒息。人们并不知道这个事实。或者说,那些知道的人都早已窒息而死。
他终于能动了——这时他的腿还在恢复之中——转身用没受伤的那条手臂扶住了石堆上的一块大石头。看来这些石头是要用来在溪流边加筑堤岸,说不定还要开辟条道路出来。韦恩会好好利用他们的,在肩膀被治愈的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撑住。瓦克斯把落点控制得恰到好处,就在边界岗哨与建筑之间的盲区。但那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危险。
韦恩费力站起,拖着瓦克斯的那把枪,一条腿仍旧拧着,骨节正在咔吧咔吧地相互接合。这见鬼的金手镯真是好用极了。平时要是想治疗这么重的伤,他起码要积攒好几个月的健康才行,但这金属意识库现在几乎还是满的。
他尽量轻手轻脚地在黑暗中向前走去,把一块大石头留在其他石头上面保持着平衡,然后把枪藏在建筑物旁边,这下他那该死的手总算不抖了。
他走开的时机真是不早不晚。两名士兵恰巧从边界走了过来。
“就在这。”其中一名士兵说道。两人靠近,一盏强光灯突然照了过来,差点让韦恩行踪暴露。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堆工作设备旁边的阴影里,满头大汗,脚指头在发出轻微的声响,骨头正在逐节复原到适当的位置。
守卫们没有听见。他们走到他落地的位置上——幸好这次没有溅出番茄浆汁——四下张望。一人不小心碰到了韦恩特意摆放的石块,那石块顺着石堆滚落下来,砸在其他的石头上。两名卫兵看着它,然后点了点头,快速清理过后返回岗哨,强光灯也被带回原位,继续照射附近的区域。他们刚才听见的动静一定只是石头发出来的,没什么大不了。
韦恩在黑暗中站直身体,不再从金属意识库里汲取健康。他感觉好极了,和以往重伤痊愈后一样精力饱满。他觉得自己完全能突破极限,比如说跑上一座高山,或是到芬得利餐厅一个人吃掉满满一大碟野猪肉配土豆片。
他继续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往前走,眼下有要紧事要办。幸运的是,他几乎立刻就在另一堆石头旁边找到了那顶帽子。这下可以去做没那么重要的事了,比如说里应外合帮其他人溜进来。
瓦克斯提到过北边。那就试试看吧……他紧贴着建筑物,甚至忍住了进去一探究竟的冲动,他真想独自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毁灭的玩意儿。
是时候站在守卫的角度思考问题了。这样做有些困难,因为他毕竟没戴上守卫的帽子。他藏在黑暗中,听着两名巡逻的守卫从旁经过,消化着他们的口音,就像是在消化一块美味可口的芥末味脆饼。
在暗中窥视了十五分钟后,他挑选出了一个不错的对象,保持着跟他相同的步伐节奏,只不过韦恩是待在黑暗里。别看那个瘦长的家伙长了一张兔子脸,但却高得不用梯子就能把树顶上的核桃全都摘下来。
我被派到这来了,韦恩暗想,简直莫名其妙!叫我看守一座破旧的大谷仓。这不是我当兵的初衷。我已经八个月没见过我的女儿了。八个月!她现在可能都会说话了。铁锈啊。瞧瞧我这人生。
那人转过身去,走回来时的方向,这时亮着强光灯的哨站里有人对他咆哮了几句什么,虽然韦恩听不清楚,但语气是不会错的。
还有我上司,韦恩也转身在黑暗中继续走着,步伐仍然跟那人保持同步。噢,他们真是太苛刻了!动不动就是一通训话,大吼大叫。这人生真是够了。每天从早到晚被呼来喝去。
韦恩微笑着,快步走到那人前面,寻找他之前踩到过的某样东西。那是一卷黑色的电线,跟他手指一般粗,一端固定在建筑物旁边的一个大盒子里。只见那名巡逻的守卫又走了回来,并未留意脚下,韦恩小心地抬起电线。
守卫的一只脚跨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韦恩猛地将电线拽断。靠他最近的强光灯熄灭了。
人们立即开始叫嚷起来。那名守卫在黑暗中慌作一团。“对不起!”他大声叫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注意脚下!”
韦恩溜了过去,在两堆沙袋中间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小角落,守卫们这时还在吵吵嚷嚷,那个可怜人被骂得狗血淋头。几个人跑来维修电线,不过电线被韦恩扔到了一边,他们好半天才在黑暗里摸索到,又重新接好。
电灯恢复了照明。韦恩举起皮革水壶咕咚喝了一大口,这时瓦克斯、玛拉茜和宓兰也走到了他身旁的阴影里。“干得漂亮。”瓦克斯小声赞许道。
“其实并不好。”韦恩悄悄说,“挺卑鄙的。那个可怜的守卫没有做错任何事,人人都在对他大喊大叫。”
瓦克斯走在众人前头,贴着那座谷仓一样的大型建筑往前走。并非只有屋顶尚未完工而已——入口也洞开着,还没有装上像样的门板。他们在一个入口旁边停下,韦恩伸手指了指,小声告诉瓦克斯他把霰弹枪藏到了哪里。
瓦克斯走过去拿起枪,溜了进去。其他人纷纷跟上,韦恩走在最后。里面宽敞得像个巨大的洞穴,在若干位置亮着几盏电灯,边上摆着个长长的晶格灯条,显然是要等到屋顶完工后装到天花板上。屋里比户外略显明亮,但也相差无几,还堆着一排排箱子和补给品,刚好方便他们隐蔽行踪。等他们走到那几排箱子的前方时,瓦克斯愣住了,两个女人也在他身后探出头去。就没人想到给韦恩留出点视野空间来,他的待遇向来如此。干这差事先是要听人又吼又吵,现在又要这样。
他在他们中间往前挤,胳膊肘结实地撞到了玛拉茜的上围,惹得她怒目相视,仿佛她不知道拥挤场合的基本礼仪包括相互之间敏感部位的友好接触。他费力透过瓦克斯和宓兰当中的缝隙往外瞧,总算看清是什么让他们停了下来。是一艘船。
当然,普通的“船”字配不上他们眼前的这样东西。韦恩盯着那个庞然大物,在脑海里搜寻着更好的词汇——来表现它宏伟庄严、不可名状的气势。
“这可真他妈是一艘大船啊。”他终于小声叹道。嗯,像样多了。他们为什么要在离海那么远的地方造一艘船呢?这家伙移动不便,在这幢建筑里很占地方,船底弯曲,船首的一侧还没造好,足有三层楼那么高。此外,两侧还向外延伸着两根长长的东西像手臂。是浮筒?尺寸大得很,其中一条“手臂”尚未完工,末端呈参差的锯齿状。
锯齿?韦恩皱起眉。看起来不像是平时造东西的方法。他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船首与其说是没造好,倒不如说是被弄得变了形。“有人把它弄坏了。”韦恩指着船说道,“他们想把它搬走,结果撞坏了一边的浮筒。”“肯定是艘战舰。”玛拉茜说,“他们正在为战争做准备。”“我认为韦恩说得对。”瓦克斯说,“看看地上的凹痕,还有船体受到的损坏。他们是想把这东西运走,结果失手摔坏了。所以组织修建这座建筑就是为了防止外面的人看见他们修理这东西。”
“工程师。”韦恩指着几个一看就很聪明的人说道,他们正沿着船缘走来走去,时而指指点点,手里拿着写字簿,身穿深棕色西装和衬衫。是学校老师们钟爱的那种打扮,自以为走在潮流尖端。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船。”玛拉茜把手袋搭在肩上,握住来福枪。“这是一场冒死的潜入行动,”韦恩说,“你还带上了手袋?”“为什么不行?”她说,“手袋又不占地方。不管怎么说,如果组织连那种会说话的通讯装置都能制造出来,会在这样一艘船上装些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把修造地点选在离海那么远的地方?”“西装知道答案。”瓦克斯眯缝起眼睛,“玛拉茜,我想你还是要找那枚尖钉?”
“是的。”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要去找我叔叔。你要跟谁搭档?韦恩还是宓兰?”
“这次我选宓兰。”玛拉茜回答。
瓦克斯点点头。“藏好了,不过一旦我和韦恩被人发现,你就想办法去找人帮忙。我们也会这么做。如果你找到那枚尖钉,回到这里来,待着别动。进展顺利的话,咱们就一块溜出去。”
“要是不顺利怎么办?”
“那不可能。”韦恩说。
“那就分头去史特芮丝看马的地方会合。”瓦克斯从枪套里掏出枪来,宓兰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只不过她的腿就是枪套。随着皮肤左右一分,她把手从裤子的一道豁口伸进去,拽出了那把枪——是一把光滑的长管枪。
韦恩吹了声口哨。宓兰笑着给了他一个吻。“尽量别被打中太多次。”
“你也是。”韦恩说。
说罢四人兵分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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