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玛拉茜在船内等待着，努力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换作瓦克斯利姆会怎么做？他跟韦恩必定会非常放松，仿佛在一场枪战中都能打个小盹。
好吧，她眼下的任务就是坚守阵地——或者说是蹲守。透过船体上的那个洞，她看见了仓库墙边的那排房间。艾里奇很快就跛着脚从里面走了出来，匆匆忙忙地跟几名守卫喊着什么。
“他说什么？”玛拉茜问。
“他告诉他们‘拿给西装先生’。”宓兰说，“你认为他真会把那设备藏进存放尖钉的地方？”
“希望如此。”玛拉茜说。
“我们出发？”
玛拉茜点点头，准备迎接另一场会让神经绷断的体验。宓兰踩着木板走进空地。玛拉茜紧随其后，照着宓兰的嘱咐，把头抬得高高的。要装出属于这里的样子，坎得拉对她说，角色扮演的第一条原则就是归属感。
她感到彻底暴露在外，犹如赤身裸体地在依蓝戴的中心区跳舞。她们走到舷梯底部，步速慢得让人备受煎熬，穿过仓库走向那道门口。玛拉茜是不是走得太僵硬了？她不能回头看——关于这一点，宓兰提前警告过她。不过迅速回头瞄上一眼应该没有大碍吧……稳住。宓兰推了推门，谢天谢地，门开了。两人走进了一条无人的走廊，玛拉茜将门关上。身后并没有响起叫喊声。虽然有个木工看了她一眼，但却没人开口说话。
“好样的。”宓兰说。“我觉得我快要吐了。”“一定是家族遗传。”宓兰说着继续带她沿着走廊前进。两旁的木制墙壁上光秃秃的，空气里弥漫着锯末的气味，天花板上垂着一盏电灯。宓兰在走廊尽头那道质朴的门前停下脚步，谨慎地听了听动静，然后试着转动把手。这道门锁住了。
“你能打开吗？”玛拉茜问，“就像之前那样？”“当然。”宓兰蹲在门边，“没问题。我会先试试普通的办法。”她抬起头，前臂的皮肤里冒出几根针钩。她把它们扯下来，开始捣鼓门锁。“手真巧。”玛拉茜说道。“你这是一语双关？”“那要看情况。”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里依旧空无一人。蠢姑娘。“你听过那笑话多少次了？”宓兰面带微笑，专心致志地撬着锁。“我活了七百多年了，孩子。要想找个我没听说过的笑话还挺难的。”“知道吗，我真应该找时间采访你一下。”宓兰朝她的方向挑了挑眉。“你们坎得拉看待社会的视角与众不同。”玛拉茜轻声解释道，“你们见证过跨越时间长河的趋势与运动。”“就算是吧，”宓兰拧着撬锁针，“那又怎样？”“数据显示如果我们对环境作出微妙的改变——比如说司法体系的调整，就业率的变动，甚至是城市布局——我们就能积极地影响到生活在那个环境中的人。决定应该作出何种变化的钥匙就在你的脑袋里！你见过社会的进化与变迁，人们在你眼前世代更迭，如同拍岸的潮水。”“我的大腿。”宓兰说着拧动门把手，随着咔嗒一响，门被她推开了一条缝。她点点头，站直身体。“你的……什么？”玛拉茜问。“你说钥匙在我脑袋里。”宓兰走了进去——那是一间陈设格外精美的小房间。“事实上，现在来说应该是我的大腿。坎得拉会把认知系统储存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但我的记忆力此刻在大腿的一个固体金属块里。这样更安全。人们一般都爱瞄准脑袋开枪。”
“那你的脑袋里有什么？”“眼睛啊，感觉器官。”宓兰说，“还有个应急水壶。”“你在开玩笑。”“没有。”宓兰说着两手叉腰，环视房间。左侧的另一扇门与仓库侧面的另一排房间相连，不过主室里没有窗户，这好极了。
虽然屋里跟建筑的其他地方一样，木屑味扑鼻，却还混着淡淡的木材抛光剂和雪茄烟的气味。书桌上的小台灯散发着柔光，照亮了这间整洁的书房，一排排书籍陈列在书架上，桌前摆着两张褐黄色图案的长毛绒座椅，几盆装饰用的绿植可能每天都有人照看更换，以防枯萎。
玛拉茜尾随宓兰走进书房，注意到了房内的异常之处。每个房间都暗藏着居住者的个人印记与生活线索。书桌抽屉非常宽大，上面装着夸张的把手。墙角的落地灯用螺栓钉在了木头地板上，椅子也是一样，看来是为了把它们固定在原地，防止伤到艾里奇。玛拉茜并不清楚那人有什么病，不过从他房间的风格来看，平日生活确实需要一番笨拙的摸索。
宓兰径直走向书架，然后开始把书全都拽到了地上。“一般都藏在书后面。”她说，“人们不喜欢看书，只不过喜欢装成读书人的样子来。我——”
“宓兰？”玛拉茜叫道，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巨大的保险柜。“啊。”宓兰豁然开朗，但还是把书架上最后几本书扔到了地上，也许是为了有始有终吧……接着她大步朝保险柜走去。“嗯……这还真有点麻烦。用撬锁针可撬不动这玩意。”“能弄开吗？”玛拉茜问。“耐心。”宓兰说，“把灯拿过来。”
玛拉茜把台灯挪了过去，电线被拉到最长，灯光照着宓兰需要的方向。
“嗯……”宓兰把手按在保险柜上，没有理会密码盘。她的手指和手掌变得透明，接着肌肉开始扭动起来，钻进了接缝里，手上只剩下晶莹透明的骨头连着裸露的肌腱。
玛拉茜吞了口唾沫，嘴里突然泛起苦味。她知道宓兰能这么做，可亲眼看见却是另一回事。她忙着把台灯支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为宓兰提供照明，可那坎得拉这时双目紧闭地跪在地上，谁知道她还需不需要灯光？玛拉茜于是开始在书桌抽屉里翻找起来，想看看能否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
和谐一定要让那个艾里奇回去找那些科学家，玛拉茜暗想，千万别回这里处理文书工作。
“那时候的世界，”宓兰忽然说道，“跟现在的世界并没有多大不同。”玛拉茜听得一愣。宓兰仍然闭着眼睛保持着跪姿，奇怪的骨头露在外面。此刻从她肘部以下全都变成了透明色。“这话是什么意思？”玛拉茜问。“每当人们说起那个时代，”宓兰说，“就是浩变之后，迷雾之子大人所处的时代，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就像是多有传奇色彩似的。”“事实就是啊。”玛拉茜说，“神之顾问、哈姆德还有奥瑞安妮·拉德利安。他们铸造了新的世界。”
“是的，没错。”宓兰说，“但是他们也像孩子那样争吵不休，人人都对这个‘新世界’的面貌有一番独到的见解。你们眼下遇到的一半问题都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依蓝戴之外的居住区。创始者是彻头彻尾的大城市人。你想要了解趋势？想知道我见过什么？人终究是人。该死，甚至连坎得拉也以我们自己的方式作出了同样的表现。那时的生活跟如今没什么两样，除了你们现在能享用到更美味的街边小吃。”
玛拉茜思考着她的话，然后转身面向书桌。她还是希望能够采访某个坎得拉——但愿对方能不像宓兰这么……消极。
她在书桌里找到了一个记事本，里面歪歪扭扭地记载着艾里奇的某些观察结果，还画着几幅船只的草图，以及这片区域的地图。她越看就越笃信这艘船绝对不是组织造出来的。他们是在一边修复一边对其进行研究。
玛拉茜把记事本塞进手袋里。瞧，方便吧。随后，她起身去检查屋外的另一扇门，不想让哪个木工没头没脑地走进来。她把门打开一条缝，朝漆黑的房间里窥视，立即被一股贫民窟里特有的恶臭熏得喘不过气。像是许久没有洗过澡的身体，又脏又臭。她皱着眉，把门缝开大。
身后的灯光——对着相反的方向来为宓兰照明——极不情愿地照进了这个房间。几张光溜溜的桌子和几叠箱子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远处是……是笼子？没错。目测约有四尺高，笼条很粗，看似像是囚禁巨兽才会用到的那种。
笼子里面是空的。“宓兰？”玛拉茜朝坎得拉喊了一声，对方没有回应，全神贯注地忙着手上的任务。
玛拉茜缓缓走进房间，希望能在屋里找到另一盏灯。他们把什么关在这了？看门狗？她在边界连一条狗都没见到。面前摆放着三个大笼子，她走到一个笼子边上，弯腰想看看里面关着什么动物。
旁边的笼子里发出了沙沙的声响。玛拉茜屏住呼吸。原本被她错堪称一堆毯子和枕头的东西正在动。她朝另一个房间看了一眼，来福枪被她放在那里了。
那东西猛地一窜，朝笼条撞了过来。
玛拉茜惊呼着跳开，后背撞上旁边那堆箱子。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见笼子有张红黑色的脸，扁平得过分，深色的眼睛向下凹陷着。
那些照片。玛拉茜把雷鲁尔留下的照片给忘了。一张张红黑色的脸可怖至极，上面长着黑暗深邃的眼睛。那些涂鸦疯狂而潦草，仿佛是从梦魇里冲出的魔鬼。
那些魔鬼是真的。这笼子里就关着一只，浑身长着厚密的毛皮，脸红得锃亮。它在悄无声息地看着她，然后从笼条之间伸出一只酷似人类的手，嘴唇看似未动，却小声地挤出三个字。
“求求你。”
韦恩不再闲庭信步似的往前走，而是给前进增加了几分难度。这位工程师，他不喜欢待在这里，待在这群士兵中间。他一辈子都在修造楼房和摩天大楼，现在却沦落到在这个临时仓库里干活！
那艘船是很了不起，但却让他很是担心。那是个秘密工程。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在秘密工程完工后都只有消失这一个下场。不，有些不对劲，韦恩走到仓库中间时暗自想道。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像绕圈似的迈着步子。情况有异，可到底哪里不对？“韦恩？”瓦克斯在旁边的黑暗中小声说道，他正蹲在一桶沥青旁边。
韦恩没有理会，继续踱着步。他……他是一位科学家。不，不，是工程师。他是一位工人。所学颇丰，但却不像那些拉风的教授，整天光是站着说话就能赚钱。他的工作是造东西，而且他讨厌待在这里，讨厌这些枪。他鼓励人们去过更好的生活，而士兵们则恰好相反。他们，他们……不，他又想了想，双手捂住头的两侧。错了，错了，错了！好好表现，韦恩。这是你的计划。你得让它顺利实施。
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他是一位……他停下脚步。从马甲口袋里拿出一支炭笔。他将炭笔举起来瞧了瞧，然后插在耳朵后面。长出了一口气。他是一位工程师，是个严肃务实的监工。他喜欢待在这，因为这里有种军事氛围——他们有话直说，不绕弯子。只要勤恳工作就能得到嘉奖。他不喜欢的是那些枪，当然还有管事的那几个人。在他们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过他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放松，韦恩朝守在门口的卫兵走去。假鼻子，八字胡，腮帮再略微鼓起几分让脸颊更显饱满，右眼总是眯缝着。他想那应该是常年看图纸留下的后遗症。可他不需要单片眼镜。把那玩意儿戴在脸上实在太蠢了。
他走向那个卫兵。“协调平衡的点阵支撑体完全超出阈限值了！”那人对他眨了眨眼。
“别傻站着呀！”韦恩朝仓库的墙边指了指，“你看不出来吗？那个不祥的鬼东西已经开始打弯了？我们手上这块大麦饼随时都有翻覆的可能！”
“我……”卫兵嗫嚅着说，“我该怎么做——”“拜托，”韦恩把他推到一边——那人对此也毫无异议——拉开了门。
里面跟瓦克斯形容的一样。是苔尔辛没错。深黑的发色，粗犷的体格。简直比得上蛮苦之地的女人。他在瓦克斯的宅邸里见过好多她的照片。如今倒是苍老了许多。身陷囹圄确实会对人造成这样的影响。
罗圈腿和水桶脖站在她桌子旁边，两人都一脸厌烦地看着他。来吧，韦恩心想，把目光集中在罗圈腿身上，真正的考验到了。“我们遇到大麻烦了。”韦恩说，“我查看了整体结构，外面的电晕完全呈现出烟云状！要是不赶紧采取措施的话，就等着翻船吧。”戴眼镜的男人看着韦恩，眨了眨眼，开口说道：“好吧，我们当然会采取措施，你个蠢货。要怎么做？”
韦恩强忍住笑，憋着留到稍后再拿出来用。在他看来，一个人越是聪明，就越是喜欢不懂装懂。就像是在酒馆里，越是烂醉如泥的酒鬼，就越是有把握能再喝一杯。罗圈腿宁肯把亲生祖母当成脚凳给卖掉，也不愿意承认他根本听不懂韦恩在说些什么。“赶快。”韦恩挥着手说，“我们得把它撑起来，让我尽快把那恶心透顶的支撑体拆卸下来！我干活的时候你们得在旁边帮忙盯瞧着！”
罗圈腿叹了口气，还是走出了门。万幸他那个水桶脖同伙也跟了上去。片刻之后，韦恩便让这家伙撑住船只浮筒的承柱，罗圈腿则在一旁观察，还有几个卫兵也跑来帮忙。
身后一声轻响，表明瓦克斯已经解决掉了看门的守卫。通常韦恩都会觉得受到了冷落，因为打人的事情总是轮不到他做。不过这一次，韦恩终于能好好折腾折腾这群呆子，让他们撑着这块木头，以为这样才能使船不至于翻到。
就算扯平啦！“求求你。”那只怪物用古怪的语调开口，可那声音却是人类无疑。玛拉茜急促地喘着气，看着伸在她面前的那只手。那是一只人类的手。
不会开合的嘴唇……锃亮的皮肤……那不是一张脸，而是面具。这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而是一个戴着木质面具的人，眼窝被阴影遮住了。被玛拉茜误认为是毛皮的东西，其实是裹在他肩膀上的厚毛毯。
“玛拉茜？”宓兰问道。坎得拉此时已经走到门口。“我把保险柜打开了。你这是在——那是什么妖孽？”“是个人。”玛拉茜回答。戴着面具的脸转向宓兰，这一转头，让玛拉茜透过面具的缝隙看见了一双人类的眼睛，里面藏着棕色的虹膜。玛拉茜走上前去。“你是谁？”那人再次看向她，说了句她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顿了顿，开口重复着：“求求你！”是个男人的声音。“我们得走了。”宓兰催促，“保险柜打开了。”“尖钉在里面吗？”玛拉茜问。“你自己过去看看。”
玛拉茜犹豫了片刻，快步从宓兰身旁走过，走向旁边的房间。“求求你！”那人缩在笼条边上，伸着手大声叫喊。
墙角的保险柜敞开着，上层架子上堆着杂七杂八的物品，还包括那枚小小的镕金术“手榴弹”。其中有一块长条形的银色金属分外醒目。在放血者那桩案件中已经出现过的坎得拉尖钉，跟玛拉茜从前想象中相比要小得多——长度不及三寸，很纤细，跟钉在死神眼睛里的截然不同。
她跪在保险柜边上，把尖钉拿了出来。
“东西到手了。”玛拉茜扭头看向宓兰，“不如你拿着吧？”
宓兰摇了摇头。“我们不会去碰不属于自己的尖钉。”
玛拉茜皱起眉，想起了那些传说。“守护者难道不是——”
“没错。”
宓兰脸上的表情冷冰冰的，声音却很是坚定。玛拉茜耸了耸肩，把尖钉放进手袋，继续在保险柜里翻找起来。她没有去动里面的纸钞——她知道这很愚蠢，可要是把钱拿走的话，这就真变成了一场入室抢劫——拿起了那个储存镕金术力量的小方块。
旁边还有另外几样上古遗物，每个看起来都像硬币，边上系着布条。硬币上也刻有出处不明的古怪铭文。玛拉茜拿起一枚，越过宓兰的肩膀看向另一个房间，戴着面具的男人颓然瘫倒在笼条旁。
玛拉茜把这个小圆盘也塞进手袋里，接着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一样之前没有留意的东西。是一小串钥匙。她站起身，拿着钥匙朝房间的旁边走去。
“玛拉茜？”宓兰迟疑地问，“它身上说不定有什么毛病。”
“他是个人。”玛拉茜走向笼门。
那身影扭过头来看着她。
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把钥匙塞进锁孔里，伴随着“咔嗒”一声，门锁开了。那身影猛地撞向笼门，冲了出来，脚步跌跌撞撞——他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站直过了。
玛拉茜连退数步，退到宓兰旁边。高个子的坎得拉女人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叠抱双臂，看着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堆箱子，支撑着站住。他喘了几口粗气，突然掉转方向，奔向房间后方。黑暗中原来还有另一扇门，只见那人发了疯似的把门撞开，冲进下一个房间。在他拨动开关的瞬间，屋内一片光亮。
“要是他惊扰了守卫，我唯你是问。”宓兰也跟了上来，随玛拉茜走在那人身后，“真不知道该怎么跟瓦克斯——”两人走到下一个房间门口，宓兰愣住了。
“圣父和初约在上……”宓兰喃喃道。
屋里一片殷红。墙边堆满了光滑的金属操作台，闪亮的金属光泽跟骇人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墙上挂着十几张木质面具，跟那人脸上戴的一模一样。
他已经跪倒在她们面前，抬头向上看着。墙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渍，几张面具仍在往下滴血。
玛拉茜捂住嘴巴，这可怕的一幕令她猝不及防。屋内虽然没有尸体，遍地血污却是大屠杀的明证。她救出的这个戴面具的男人用颤抖的手将面具掀到头顶上，把脸露了出来。那是一张年轻的脸，比她预想中要年轻得多。看上去像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下巴上留着几撮又短又细的胡须，鼻子底下还有两撇。他愣愣地看着那些面具，眼睛一眨不眨，惊异失措地举着双手。
玛拉茜走上前，想撩起裙摆以免沾到地上的血污——这时才想起自己穿着长裤。
当她走到年轻人身旁时，他转过头来。
“求求你。”年轻人小声呜咽着，满眼泪水。
瓦克斯走进房内。
苔尔辛坐在那，手中转动着一杆铅笔。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个会说话的盒子，但此时并没有发出声响。她懒洋洋地转身，又一下子愣住了。瓦克斯轻轻关上门，一只手里握着铝枪。他刚想开口说话，苔尔辛却从椅子上跳起，冲过来将他紧紧抱住，用头抵住他的胸口，低声啜泣起来。
“铁锈，”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们把你怎么样了，苔尔辛？”他事先并不确定两人久别重逢会是什么场景，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幕。他不认为姐姐曾经在他面前掉过眼泪。记忆中完全没有这样的画面。
苔尔辛摇了摇头，松开手臂，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绷紧下巴。她看起来……老了。算不上老态龙钟，可姐姐在他的记忆中还是一位少女，不是面前这个中年女人。
虽说这样的想法听起来很是古怪，但瓦克斯从来没想过苔尔辛也会有老的一天。姐姐总是一副常胜不败的样子。
“这房间没有别的出口了吗？”瓦克斯四下张望。
“没有了。”她说，“你带没带多余的武器？”
瓦克斯拽出一把史特里昂，递给她。“知道怎么用吗？”“我学得很快。”有枪在手，她似乎自信多了。“苔尔辛。”瓦克斯说，“我们的叔叔，他在这吗？”“不在。我刚刚还在通过设备跟他说话。他喜欢……喜欢时不时地查问我的情况。我必须告诉他我有多满意这里的食宿条件。他到现在还在假装我是他请来的座上宾。”“你现在不是了。我们走。”但愿韦恩能帮他分散掉敌人的注意力。然而苔尔辛又坐回了椅子上。她双手握住那把枪，眼神空洞无神。
“有太多问题要问了。你为什么会回来？铁锈……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离开呢，瓦克斯利姆？我派人去找你，你没有回来，我跟莫林订婚时，你没有回来，甚至我们父母死去的时候你还是没有回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瓦克斯搂住她的肩膀。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你总是沉默寡言的那一个。总是在深思熟虑。你是怎么来到这的？我……你的脸，瓦克斯利姆。你老了。”门突然开了。跟瓦克斯在火车上交过手的那个大块头男人站在门口，呆若木鸡似的愣在原地。他打量着瓦克斯和苔尔辛，张嘴欲喊。
苔尔辛开枪了。“我们得走了。”宓兰说。“我们要带上他。”玛拉茜指了指那个人。“为什么？”“你还没明白吗，宓兰？那艘船不是组织修造的，它来自于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有可能在我们的海岸边失事，被组织运到这里来进行研究。”
宓兰偏着头。“和谐有时是会说一些古怪的言论，关于盆地地区之外的异族——”她眨眨眼，看着跪在染血地板上的那个男人，“哇噢，哇噢。”
玛拉茜点了点头。这是蛮苦之地和沙漠之外存在生命的证据。她不能把他留在这，尤其是留在组织手里。“那就带上他好了，”宓兰说着朝门外走去，“我们去会合地点找其他人。”玛拉茜指了指出口，示意戴面具的男人跟上。可他却一动不动地跪在那，看着墙上那些空洞的面具。然后抬起颤抖的手，把面具重新戴在脸上。他站起身，紧紧裹着毛毯，蹒跚地跟在玛拉茜后面，走过那个堆着笼子的房间，进入书房。
宓兰此时已经站在走廊上。玛拉茜取出来福枪，跟在坎得拉身后。铁锈，要是瓦克斯发现她救了个迷途的落难者，不知要作何感想，她几乎能想象他会说些什么。你救了他，玛拉茜，可在他看来你跟杀死他朋友的那群人是一伙的。谨慎为上。
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握紧来福枪回头看向身后。瓦克斯利姆是有些乖戾，但他说的话往往都是对的。那个面具男或许是很危险。他在放置保险箱的房间里停了下来，正在迷茫地朝左右张望。他被关在黑暗中的小笼子里已经有多久了？听着他的朋友们被带走，在受尽折磨后丧命。
铁锈灭绝……
他看见了那个保险柜，双目灼灼地看着它，忽然拖着沉重的脚步冲了过去。他把手伸了进去，玛拉茜原以为他是想去拿里面的纸钞。可他当然没有那么做——他拿起的是一个系着布条的小圆盘。
他将圆盘举起，满脸惊畏，抖掉了披在身上的毛毯。没想到他里面穿的并不是缠腰布或是其他野蛮人的装束，而是一条长度过膝的裤子，脚上还穿着一双紧实的白袜。上身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紧身红马甲——颜色跟面具相得益彰——前襟上钉着双排纽扣。
这身打扮在玛拉茜看来虽然新奇，却绝不野蛮。那人卷起一边的袖管，露出手臂，把圆盘用自带的布条绑了上去，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再次扭头看向她时，男人显得自信多了。他乍看之下个子很矮，甚至比韦恩还要矮个几寸，但挺直脊背，丢下厚重的毛毯后，却好像长高了足足一尺。铁锈啊，她们要怎样才能带他溜出去？那面具也太招摇了。也许玛拉茜和宓兰能光明正大地走出一小段距离，不至于被人识破，可带上这个人绝无可能。
仓库里枪声大作。
这下溜出去不成问题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好吧，她眼下的任务就是坚守阵地——或者说是蹲守。透过船体上的那个洞，她看见了仓库墙边的那排房间。艾里奇很快就跛着脚从里面走了出来，匆匆忙忙地跟几名守卫喊着什么。
“他说什么？”玛拉茜问。
“他告诉他们‘拿给西装先生’。”宓兰说，“你认为他真会把那设备藏进存放尖钉的地方？”
“希望如此。”玛拉茜说。
“我们出发？”
玛拉茜点点头，准备迎接另一场会让神经绷断的体验。宓兰踩着木板走进空地。玛拉茜紧随其后，照着宓兰的嘱咐，把头抬得高高的。要装出属于这里的样子，坎得拉对她说，角色扮演的第一条原则就是归属感。
她感到彻底暴露在外，犹如赤身裸体地在依蓝戴的中心区跳舞。她们走到舷梯底部，步速慢得让人备受煎熬，穿过仓库走向那道门口。玛拉茜是不是走得太僵硬了？她不能回头看——关于这一点，宓兰提前警告过她。不过迅速回头瞄上一眼应该没有大碍吧……稳住。宓兰推了推门，谢天谢地，门开了。两人走进了一条无人的走廊，玛拉茜将门关上。身后并没有响起叫喊声。虽然有个木工看了她一眼，但却没人开口说话。
“好样的。”宓兰说。“我觉得我快要吐了。”“一定是家族遗传。”宓兰说着继续带她沿着走廊前进。两旁的木制墙壁上光秃秃的，空气里弥漫着锯末的气味，天花板上垂着一盏电灯。宓兰在走廊尽头那道质朴的门前停下脚步，谨慎地听了听动静，然后试着转动把手。这道门锁住了。
“你能打开吗？”玛拉茜问，“就像之前那样？”“当然。”宓兰蹲在门边，“没问题。我会先试试普通的办法。”她抬起头，前臂的皮肤里冒出几根针钩。她把它们扯下来，开始捣鼓门锁。“手真巧。”玛拉茜说道。“你这是一语双关？”“那要看情况。”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里依旧空无一人。蠢姑娘。“你听过那笑话多少次了？”宓兰面带微笑，专心致志地撬着锁。“我活了七百多年了，孩子。要想找个我没听说过的笑话还挺难的。”“知道吗，我真应该找时间采访你一下。”宓兰朝她的方向挑了挑眉。“你们坎得拉看待社会的视角与众不同。”玛拉茜轻声解释道，“你们见证过跨越时间长河的趋势与运动。”“就算是吧，”宓兰拧着撬锁针，“那又怎样？”“数据显示如果我们对环境作出微妙的改变——比如说司法体系的调整，就业率的变动，甚至是城市布局——我们就能积极地影响到生活在那个环境中的人。决定应该作出何种变化的钥匙就在你的脑袋里！你见过社会的进化与变迁，人们在你眼前世代更迭，如同拍岸的潮水。”“我的大腿。”宓兰说着拧动门把手，随着咔嗒一响，门被她推开了一条缝。她点点头，站直身体。“你的……什么？”玛拉茜问。“你说钥匙在我脑袋里。”宓兰走了进去——那是一间陈设格外精美的小房间。“事实上，现在来说应该是我的大腿。坎得拉会把认知系统储存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但我的记忆力此刻在大腿的一个固体金属块里。这样更安全。人们一般都爱瞄准脑袋开枪。”
“那你的脑袋里有什么？”“眼睛啊，感觉器官。”宓兰说，“还有个应急水壶。”“你在开玩笑。”“没有。”宓兰说着两手叉腰，环视房间。左侧的另一扇门与仓库侧面的另一排房间相连，不过主室里没有窗户，这好极了。
虽然屋里跟建筑的其他地方一样，木屑味扑鼻，却还混着淡淡的木材抛光剂和雪茄烟的气味。书桌上的小台灯散发着柔光，照亮了这间整洁的书房，一排排书籍陈列在书架上，桌前摆着两张褐黄色图案的长毛绒座椅，几盆装饰用的绿植可能每天都有人照看更换，以防枯萎。
玛拉茜尾随宓兰走进书房，注意到了房内的异常之处。每个房间都暗藏着居住者的个人印记与生活线索。书桌抽屉非常宽大，上面装着夸张的把手。墙角的落地灯用螺栓钉在了木头地板上，椅子也是一样，看来是为了把它们固定在原地，防止伤到艾里奇。玛拉茜并不清楚那人有什么病，不过从他房间的风格来看，平日生活确实需要一番笨拙的摸索。
宓兰径直走向书架，然后开始把书全都拽到了地上。“一般都藏在书后面。”她说，“人们不喜欢看书，只不过喜欢装成读书人的样子来。我——”
“宓兰？”玛拉茜叫道，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巨大的保险柜。“啊。”宓兰豁然开朗，但还是把书架上最后几本书扔到了地上，也许是为了有始有终吧……接着她大步朝保险柜走去。“嗯……这还真有点麻烦。用撬锁针可撬不动这玩意。”“能弄开吗？”玛拉茜问。“耐心。”宓兰说，“把灯拿过来。”
玛拉茜把台灯挪了过去，电线被拉到最长，灯光照着宓兰需要的方向。
“嗯……”宓兰把手按在保险柜上，没有理会密码盘。她的手指和手掌变得透明，接着肌肉开始扭动起来，钻进了接缝里，手上只剩下晶莹透明的骨头连着裸露的肌腱。
玛拉茜吞了口唾沫，嘴里突然泛起苦味。她知道宓兰能这么做，可亲眼看见却是另一回事。她忙着把台灯支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为宓兰提供照明，可那坎得拉这时双目紧闭地跪在地上，谁知道她还需不需要灯光？玛拉茜于是开始在书桌抽屉里翻找起来，想看看能否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
和谐一定要让那个艾里奇回去找那些科学家，玛拉茜暗想，千万别回这里处理文书工作。
“那时候的世界，”宓兰忽然说道，“跟现在的世界并没有多大不同。”玛拉茜听得一愣。宓兰仍然闭着眼睛保持着跪姿，奇怪的骨头露在外面。此刻从她肘部以下全都变成了透明色。“这话是什么意思？”玛拉茜问。“每当人们说起那个时代，”宓兰说，“就是浩变之后，迷雾之子大人所处的时代，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就像是多有传奇色彩似的。”“事实就是啊。”玛拉茜说，“神之顾问、哈姆德还有奥瑞安妮·拉德利安。他们铸造了新的世界。”
“是的，没错。”宓兰说，“但是他们也像孩子那样争吵不休，人人都对这个‘新世界’的面貌有一番独到的见解。你们眼下遇到的一半问题都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依蓝戴之外的居住区。创始者是彻头彻尾的大城市人。你想要了解趋势？想知道我见过什么？人终究是人。该死，甚至连坎得拉也以我们自己的方式作出了同样的表现。那时的生活跟如今没什么两样，除了你们现在能享用到更美味的街边小吃。”
玛拉茜思考着她的话，然后转身面向书桌。她还是希望能够采访某个坎得拉——但愿对方能不像宓兰这么……消极。
她在书桌里找到了一个记事本，里面歪歪扭扭地记载着艾里奇的某些观察结果，还画着几幅船只的草图，以及这片区域的地图。她越看就越笃信这艘船绝对不是组织造出来的。他们是在一边修复一边对其进行研究。
玛拉茜把记事本塞进手袋里。瞧，方便吧。随后，她起身去检查屋外的另一扇门，不想让哪个木工没头没脑地走进来。她把门打开一条缝，朝漆黑的房间里窥视，立即被一股贫民窟里特有的恶臭熏得喘不过气。像是许久没有洗过澡的身体，又脏又臭。她皱着眉，把门缝开大。
身后的灯光——对着相反的方向来为宓兰照明——极不情愿地照进了这个房间。几张光溜溜的桌子和几叠箱子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远处是……是笼子？没错。目测约有四尺高，笼条很粗，看似像是囚禁巨兽才会用到的那种。
笼子里面是空的。“宓兰？”玛拉茜朝坎得拉喊了一声，对方没有回应，全神贯注地忙着手上的任务。
玛拉茜缓缓走进房间，希望能在屋里找到另一盏灯。他们把什么关在这了？看门狗？她在边界连一条狗都没见到。面前摆放着三个大笼子，她走到一个笼子边上，弯腰想看看里面关着什么动物。
旁边的笼子里发出了沙沙的声响。玛拉茜屏住呼吸。原本被她错堪称一堆毯子和枕头的东西正在动。她朝另一个房间看了一眼，来福枪被她放在那里了。
那东西猛地一窜，朝笼条撞了过来。
玛拉茜惊呼着跳开，后背撞上旁边那堆箱子。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见笼子有张红黑色的脸，扁平得过分，深色的眼睛向下凹陷着。
那些照片。玛拉茜把雷鲁尔留下的照片给忘了。一张张红黑色的脸可怖至极，上面长着黑暗深邃的眼睛。那些涂鸦疯狂而潦草，仿佛是从梦魇里冲出的魔鬼。
那些魔鬼是真的。这笼子里就关着一只，浑身长着厚密的毛皮，脸红得锃亮。它在悄无声息地看着她，然后从笼条之间伸出一只酷似人类的手，嘴唇看似未动，却小声地挤出三个字。
“求求你。”
韦恩不再闲庭信步似的往前走，而是给前进增加了几分难度。这位工程师，他不喜欢待在这里，待在这群士兵中间。他一辈子都在修造楼房和摩天大楼，现在却沦落到在这个临时仓库里干活！
那艘船是很了不起，但却让他很是担心。那是个秘密工程。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在秘密工程完工后都只有消失这一个下场。不，有些不对劲，韦恩走到仓库中间时暗自想道。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像绕圈似的迈着步子。情况有异，可到底哪里不对？“韦恩？”瓦克斯在旁边的黑暗中小声说道，他正蹲在一桶沥青旁边。
韦恩没有理会，继续踱着步。他……他是一位科学家。不，不，是工程师。他是一位工人。所学颇丰，但却不像那些拉风的教授，整天光是站着说话就能赚钱。他的工作是造东西，而且他讨厌待在这里，讨厌这些枪。他鼓励人们去过更好的生活，而士兵们则恰好相反。他们，他们……不，他又想了想，双手捂住头的两侧。错了，错了，错了！好好表现，韦恩。这是你的计划。你得让它顺利实施。
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他是一位……他停下脚步。从马甲口袋里拿出一支炭笔。他将炭笔举起来瞧了瞧，然后插在耳朵后面。长出了一口气。他是一位工程师，是个严肃务实的监工。他喜欢待在这，因为这里有种军事氛围——他们有话直说，不绕弯子。只要勤恳工作就能得到嘉奖。他不喜欢的是那些枪，当然还有管事的那几个人。在他们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过他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放松，韦恩朝守在门口的卫兵走去。假鼻子，八字胡，腮帮再略微鼓起几分让脸颊更显饱满，右眼总是眯缝着。他想那应该是常年看图纸留下的后遗症。可他不需要单片眼镜。把那玩意儿戴在脸上实在太蠢了。
他走向那个卫兵。“协调平衡的点阵支撑体完全超出阈限值了！”那人对他眨了眨眼。
“别傻站着呀！”韦恩朝仓库的墙边指了指，“你看不出来吗？那个不祥的鬼东西已经开始打弯了？我们手上这块大麦饼随时都有翻覆的可能！”
“我……”卫兵嗫嚅着说，“我该怎么做——”“拜托，”韦恩把他推到一边——那人对此也毫无异议——拉开了门。
里面跟瓦克斯形容的一样。是苔尔辛没错。深黑的发色，粗犷的体格。简直比得上蛮苦之地的女人。他在瓦克斯的宅邸里见过好多她的照片。如今倒是苍老了许多。身陷囹圄确实会对人造成这样的影响。
罗圈腿和水桶脖站在她桌子旁边，两人都一脸厌烦地看着他。来吧，韦恩心想，把目光集中在罗圈腿身上，真正的考验到了。“我们遇到大麻烦了。”韦恩说，“我查看了整体结构，外面的电晕完全呈现出烟云状！要是不赶紧采取措施的话，就等着翻船吧。”戴眼镜的男人看着韦恩，眨了眨眼，开口说道：“好吧，我们当然会采取措施，你个蠢货。要怎么做？”
韦恩强忍住笑，憋着留到稍后再拿出来用。在他看来，一个人越是聪明，就越是喜欢不懂装懂。就像是在酒馆里，越是烂醉如泥的酒鬼，就越是有把握能再喝一杯。罗圈腿宁肯把亲生祖母当成脚凳给卖掉，也不愿意承认他根本听不懂韦恩在说些什么。“赶快。”韦恩挥着手说，“我们得把它撑起来，让我尽快把那恶心透顶的支撑体拆卸下来！我干活的时候你们得在旁边帮忙盯瞧着！”
罗圈腿叹了口气，还是走出了门。万幸他那个水桶脖同伙也跟了上去。片刻之后，韦恩便让这家伙撑住船只浮筒的承柱，罗圈腿则在一旁观察，还有几个卫兵也跑来帮忙。
身后一声轻响，表明瓦克斯已经解决掉了看门的守卫。通常韦恩都会觉得受到了冷落，因为打人的事情总是轮不到他做。不过这一次，韦恩终于能好好折腾折腾这群呆子，让他们撑着这块木头，以为这样才能使船不至于翻到。
就算扯平啦！“求求你。”那只怪物用古怪的语调开口，可那声音却是人类无疑。玛拉茜急促地喘着气，看着伸在她面前的那只手。那是一只人类的手。
不会开合的嘴唇……锃亮的皮肤……那不是一张脸，而是面具。这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而是一个戴着木质面具的人，眼窝被阴影遮住了。被玛拉茜误认为是毛皮的东西，其实是裹在他肩膀上的厚毛毯。
“玛拉茜？”宓兰问道。坎得拉此时已经走到门口。“我把保险柜打开了。你这是在——那是什么妖孽？”“是个人。”玛拉茜回答。戴着面具的脸转向宓兰，这一转头，让玛拉茜透过面具的缝隙看见了一双人类的眼睛，里面藏着棕色的虹膜。玛拉茜走上前去。“你是谁？”那人再次看向她，说了句她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顿了顿，开口重复着：“求求你！”是个男人的声音。“我们得走了。”宓兰催促，“保险柜打开了。”“尖钉在里面吗？”玛拉茜问。“你自己过去看看。”
玛拉茜犹豫了片刻，快步从宓兰身旁走过，走向旁边的房间。“求求你！”那人缩在笼条边上，伸着手大声叫喊。
墙角的保险柜敞开着，上层架子上堆着杂七杂八的物品，还包括那枚小小的镕金术“手榴弹”。其中有一块长条形的银色金属分外醒目。在放血者那桩案件中已经出现过的坎得拉尖钉，跟玛拉茜从前想象中相比要小得多——长度不及三寸，很纤细，跟钉在死神眼睛里的截然不同。
她跪在保险柜边上，把尖钉拿了出来。
“东西到手了。”玛拉茜扭头看向宓兰，“不如你拿着吧？”
宓兰摇了摇头。“我们不会去碰不属于自己的尖钉。”
玛拉茜皱起眉，想起了那些传说。“守护者难道不是——”
“没错。”
宓兰脸上的表情冷冰冰的，声音却很是坚定。玛拉茜耸了耸肩，把尖钉放进手袋，继续在保险柜里翻找起来。她没有去动里面的纸钞——她知道这很愚蠢，可要是把钱拿走的话，这就真变成了一场入室抢劫——拿起了那个储存镕金术力量的小方块。
旁边还有另外几样上古遗物，每个看起来都像硬币，边上系着布条。硬币上也刻有出处不明的古怪铭文。玛拉茜拿起一枚，越过宓兰的肩膀看向另一个房间，戴着面具的男人颓然瘫倒在笼条旁。
玛拉茜把这个小圆盘也塞进手袋里，接着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一样之前没有留意的东西。是一小串钥匙。她站起身，拿着钥匙朝房间的旁边走去。
“玛拉茜？”宓兰迟疑地问，“它身上说不定有什么毛病。”
“他是个人。”玛拉茜走向笼门。
那身影扭过头来看着她。
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把钥匙塞进锁孔里，伴随着“咔嗒”一声，门锁开了。那身影猛地撞向笼门，冲了出来，脚步跌跌撞撞——他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站直过了。
玛拉茜连退数步，退到宓兰旁边。高个子的坎得拉女人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叠抱双臂，看着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堆箱子，支撑着站住。他喘了几口粗气，突然掉转方向，奔向房间后方。黑暗中原来还有另一扇门，只见那人发了疯似的把门撞开，冲进下一个房间。在他拨动开关的瞬间，屋内一片光亮。
“要是他惊扰了守卫，我唯你是问。”宓兰也跟了上来，随玛拉茜走在那人身后，“真不知道该怎么跟瓦克斯——”两人走到下一个房间门口，宓兰愣住了。
“圣父和初约在上……”宓兰喃喃道。
屋里一片殷红。墙边堆满了光滑的金属操作台，闪亮的金属光泽跟骇人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墙上挂着十几张木质面具，跟那人脸上戴的一模一样。
他已经跪倒在她们面前，抬头向上看着。墙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渍，几张面具仍在往下滴血。
玛拉茜捂住嘴巴，这可怕的一幕令她猝不及防。屋内虽然没有尸体，遍地血污却是大屠杀的明证。她救出的这个戴面具的男人用颤抖的手将面具掀到头顶上，把脸露了出来。那是一张年轻的脸，比她预想中要年轻得多。看上去像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下巴上留着几撮又短又细的胡须，鼻子底下还有两撇。他愣愣地看着那些面具，眼睛一眨不眨，惊异失措地举着双手。
玛拉茜走上前，想撩起裙摆以免沾到地上的血污——这时才想起自己穿着长裤。
当她走到年轻人身旁时，他转过头来。
“求求你。”年轻人小声呜咽着，满眼泪水。
瓦克斯走进房内。
苔尔辛坐在那，手中转动着一杆铅笔。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个会说话的盒子，但此时并没有发出声响。她懒洋洋地转身，又一下子愣住了。瓦克斯轻轻关上门，一只手里握着铝枪。他刚想开口说话，苔尔辛却从椅子上跳起，冲过来将他紧紧抱住，用头抵住他的胸口，低声啜泣起来。
“铁锈，”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们把你怎么样了，苔尔辛？”他事先并不确定两人久别重逢会是什么场景，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幕。他不认为姐姐曾经在他面前掉过眼泪。记忆中完全没有这样的画面。
苔尔辛摇了摇头，松开手臂，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绷紧下巴。她看起来……老了。算不上老态龙钟，可姐姐在他的记忆中还是一位少女，不是面前这个中年女人。
虽说这样的想法听起来很是古怪，但瓦克斯从来没想过苔尔辛也会有老的一天。姐姐总是一副常胜不败的样子。
“这房间没有别的出口了吗？”瓦克斯四下张望。
“没有了。”她说，“你带没带多余的武器？”
瓦克斯拽出一把史特里昂，递给她。“知道怎么用吗？”“我学得很快。”有枪在手，她似乎自信多了。“苔尔辛。”瓦克斯说，“我们的叔叔，他在这吗？”“不在。我刚刚还在通过设备跟他说话。他喜欢……喜欢时不时地查问我的情况。我必须告诉他我有多满意这里的食宿条件。他到现在还在假装我是他请来的座上宾。”“你现在不是了。我们走。”但愿韦恩能帮他分散掉敌人的注意力。然而苔尔辛又坐回了椅子上。她双手握住那把枪，眼神空洞无神。
“有太多问题要问了。你为什么会回来？铁锈……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离开呢，瓦克斯利姆？我派人去找你，你没有回来，我跟莫林订婚时，你没有回来，甚至我们父母死去的时候你还是没有回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瓦克斯搂住她的肩膀。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你总是沉默寡言的那一个。总是在深思熟虑。你是怎么来到这的？我……你的脸，瓦克斯利姆。你老了。”门突然开了。跟瓦克斯在火车上交过手的那个大块头男人站在门口，呆若木鸡似的愣在原地。他打量着瓦克斯和苔尔辛，张嘴欲喊。
苔尔辛开枪了。“我们得走了。”宓兰说。“我们要带上他。”玛拉茜指了指那个人。“为什么？”“你还没明白吗，宓兰？那艘船不是组织修造的，它来自于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有可能在我们的海岸边失事，被组织运到这里来进行研究。”
宓兰偏着头。“和谐有时是会说一些古怪的言论，关于盆地地区之外的异族——”她眨眨眼，看着跪在染血地板上的那个男人，“哇噢，哇噢。”
玛拉茜点了点头。这是蛮苦之地和沙漠之外存在生命的证据。她不能把他留在这，尤其是留在组织手里。“那就带上他好了，”宓兰说着朝门外走去，“我们去会合地点找其他人。”玛拉茜指了指出口，示意戴面具的男人跟上。可他却一动不动地跪在那，看着墙上那些空洞的面具。然后抬起颤抖的手，把面具重新戴在脸上。他站起身，紧紧裹着毛毯，蹒跚地跟在玛拉茜后面，走过那个堆着笼子的房间，进入书房。
宓兰此时已经站在走廊上。玛拉茜取出来福枪，跟在坎得拉身后。铁锈，要是瓦克斯发现她救了个迷途的落难者，不知要作何感想，她几乎能想象他会说些什么。你救了他，玛拉茜，可在他看来你跟杀死他朋友的那群人是一伙的。谨慎为上。
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握紧来福枪回头看向身后。瓦克斯利姆是有些乖戾，但他说的话往往都是对的。那个面具男或许是很危险。他在放置保险箱的房间里停了下来，正在迷茫地朝左右张望。他被关在黑暗中的小笼子里已经有多久了？听着他的朋友们被带走，在受尽折磨后丧命。
铁锈灭绝……
他看见了那个保险柜，双目灼灼地看着它，忽然拖着沉重的脚步冲了过去。他把手伸了进去，玛拉茜原以为他是想去拿里面的纸钞。可他当然没有那么做——他拿起的是一个系着布条的小圆盘。
他将圆盘举起，满脸惊畏，抖掉了披在身上的毛毯。没想到他里面穿的并不是缠腰布或是其他野蛮人的装束，而是一条长度过膝的裤子，脚上还穿着一双紧实的白袜。上身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紧身红马甲——颜色跟面具相得益彰——前襟上钉着双排纽扣。
这身打扮在玛拉茜看来虽然新奇，却绝不野蛮。那人卷起一边的袖管，露出手臂，把圆盘用自带的布条绑了上去，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再次扭头看向她时，男人显得自信多了。他乍看之下个子很矮，甚至比韦恩还要矮个几寸，但挺直脊背，丢下厚重的毛毯后，却好像长高了足足一尺。铁锈啊，她们要怎样才能带他溜出去？那面具也太招摇了。也许玛拉茜和宓兰能光明正大地走出一小段距离，不至于被人识破，可带上这个人绝无可能。
仓库里枪声大作。
这下溜出去不成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