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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故事谜团

“当然,他说得对。那个可恶的家伙,他说的几乎都对。”克莱尔似乎有些不悦,脸上掠过哀伤的微笑,看着布丽安娜。布丽安娜坐在壁炉边,紧抓着膝盖,一脸茫然,全身上下只有头发让炉火上升的热气撩起,微微拂动。
“那次的怀孕很危险,和上次一样。分娩也很危险。如果我冒险留在那儿,我们两人都无法活下来。”她对着布丽安娜说,仿佛房里只有她们两人。罗杰慢慢走出过去的魔咒,觉得自己像是局外人。
克莱尔轻声说:“这就是全部的真相。我无法忍受离开詹米,即使是为了你……所以,你出生前,我满心愤恨。若不是你,詹米不会逼我离开。我不怕死,更不怕和他一起面对死神,但一想到离开他还要坚强活下来的日子……他说得没错,我的身体不适合生孩子,但我爱他,我愿意为他保住孩子。而因为他爱你,所以你和我才能够活下来。”
布丽安娜动也不动,目光仍然盯着克莱尔,嘴唇生硬地张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妈,你恨我……多久了?”
克莱尔的眼神清澈无情一如猎鹰,金色的双眸对上蓝色的眼睛。“直到你出生。那时我抱着你喂奶,你抬头看我,我发现你的眼睛和詹米的一模一样。”
布丽安娜强忍着哽咽,克莱尔看着脚边的女儿,稍稍软化了。“然后,我开始重新认识你,独立完整的你。我爱你是因为你,不因谁而改变。”
布丽安娜这时跳了起来,头发像狮子的鬃毛一样竖起,蓝色眼眸闪耀如后方炉火的焰心。
“我父亲是弗兰克·兰德尔!他才是我父亲!”布丽安娜双拳紧握,怒视着克莱尔,气得声音颤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也许是因为你恨我,说不定你现在还是恨我!”布丽安娜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愤怒地用手背抹去。
“爸爸……爸爸爱我,如果我不是他的孩子,他不可能爱我!你别骗我了!你嫉妒,对不对?你这么介意他爱我吗?他不爱你,我知道!”布丽安娜的蓝色眼睛像猫一样眯了起来,脸色惨白。
罗杰真希望自己能躲到门后,以免布丽安娜注意到他,把怒火喷向他。但在这股不自在的背后,他也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敬畏。布丽安娜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咬牙切齿、大声咆哮,浑身燃烧着狂野的力量,像号叫的女妖把高地战士带到敌人面前厮杀。她的鼻子又长又直,在阴影下仿佛拉得更长,眼睛像嘶叫的猫眯成一条缝——这副模样应该是亲生父亲的翻版,而很显然她父亲并不是那位出现在书本封面上的黑发、沉静学者。
克莱尔张了张嘴巴,随后合了起来,出神地看着女儿散发强大魄力。罗杰心想,这一幕她应该已经看了许多次,但绝对不是在布丽安娜身上。
布丽安娜突然转身,一把抓起桌上泛黄的新闻剪报扔进火中,接着抢走火钳,恶狠狠地翻搅燃烧的纸堆,不管火星一阵阵从炉里飘出,发出嘶嘶声落在她的靴子上。
纸张烧得通红,迅速化为灰烬。她一个转身,一脚踩在壁炉上。
“讨厌鬼!你恨我?我才恨你!”布丽安娜失控地对着克莱尔大吼,手中握着火钳举起手臂。罗杰的肌肉已然绷紧,准备在适当时机冲向她。但下一刻,她像标枪选手那样收回手臂,把火钳掷向落地窗玻璃。漆黑的玻璃映出她散发熊熊怒火的身影,然后哐当一声,在夜色中碎落满地。
书房里的沉默令人尴尬。罗杰本来决定起身追布丽安娜,此时却狼狈地僵在房间中央,低头看着手,仿佛不知该拿自己的手怎么办,然后看看克莱尔。克莱尔动也不动,缩在扶手椅上,像小动物看到猛禽的样子,吓得僵住了。
过了一会儿,罗杰走到桌边,倚着书桌试着打破尴尬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克莱尔动了动嘴角:“我也是。”
两人静静地坐了几分钟。老房子吱吱作响,然后渐渐安静了下来。走廊另一端的厨房传来锅瓢微弱的碰撞声,是菲奥娜在准备晚餐。罗杰的另一种直觉渐渐冒上来,但他不确定是什么。他的掌心冰冷,于是在腿上搓了搓,借着摩擦灯芯绒给双掌一点暖意。
“我……”罗杰开口,却又停下来,摇了摇头。
克莱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布丽安娜离开后她的第一个动作。她的目光清澈又直率,向罗杰问道:“你相信我吗?”
罗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最后说:“但愿我知道。”
这句话换来克莱尔恍惚的笑容,她说:“我曾问过詹米,他认为我来自何方,他也是这么回答的。”
“我可以理解。”罗杰像是想到了什么,离开书桌走到克莱尔旁边,“可以让我看一下吗?”他单膝跪下,执起克莱尔柔顺的手,把掌心摊开转向灯光。他突然想起,真正的象牙摸起来很温暖,和合成的不一样。克莱尔的手掌是柔和的粉红色,但大拇指掌丘隐隐的“J”字却和骨头一样白。
克莱尔看着罗杰说:“这不能证明什么,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我自己弄的。”
“但不是你自己弄的,对吧?”他轻轻把手放回她腿上,像放回一件脆弱的物品。
“不是,但我无法证明。”她的手移到脖子上散发微光的项链,“还有珍珠,是真正的珍珠,这可以检验出来,但我能证明珍珠的来源吗?不能。”
“还有艾伦的肖像……”罗杰开口。
“还是一样,只是巧合。我就是靠着这些东西编造我的妄想,我的谎言。”她的语调虽然从容,但声音依稀有点苦涩。现在她的双颊终于有点血色,身体也不再僵硬,就像一尊雕像在他眼前活了过来。
他站了起来,慢慢来回踱步,一只手梳过头发。“但这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不是吗?”
“是。”她站起身走到桌边,望着桌上罗杰的文件夹,虔敬地将一只手放在米黄色的文件夹上,仿佛摸着墓碑。罗杰想,对她来说,那的确像墓碑。
“我必须知道。”她试图压抑声音里的颤抖,“我必须知道他是不是做到了,他是成功救到人,还是白白牺牲了,然后我得告诉布丽安娜,就算她不信。但詹米是她的父亲,我必须告诉她。”
“对,我懂。而且兰德尔博士,你的丈夫,我是说,弗兰克还在世的时候,你不能问。”他尴尬改口时,脸唰地红了。
她微微一笑:“没关系,你可以称弗兰克为我的丈夫,毕竟他的确是我丈夫。布丽安娜说的也没错,弗兰克和詹米一样,都是她父亲。”克莱尔低头看双手,手指张开,手上两个戒指,一金一银,都散发着光芒。罗杰突然有个想法。
他再一次站起来靠近她,说:“你的戒指,银色的那只,有没有制造工匠的标志?有些十八世纪的苏格兰银匠会刻上标志。或许不算确实的证据,但也是个依据。”
克莱尔似乎吓了一跳,左手保护般覆上右手,手指摩挲着宽带银戒上高地特有的织纹与蓟花图案。
她脸颊浮起淡淡红晕,开口道:“我不知道,我没看过内侧,我从来没有脱下来过。”接着慢慢将戒指旋下。她的手指修长,因为长期佩戴戒指而凹了一圈。
她眯起眼睛看着戒指内侧,站起来把戒指拿到桌边的罗杰身旁,倾斜银戒,让台灯的光照在戒指上。
她不解地说:“里面刻了字,我不知道他还……天啊!”她的声音变得沙哑,戒指从她指间滑落,啪嚓掉在桌上。罗杰连忙捡起戒指,却看到克莱尔转过身去,紧握拳头抵住腹部。罗杰知道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脸。这漫长的一天,还有面对布丽安娜的怒火时,她一直控制自己,但此刻她的自制力已经瓦解。
罗杰感到尴尬不自在。他知道这是克莱尔的隐私,而且比他刚知道的故事都要私密。这感觉糟透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举起小小的戒指,就着光读出内侧的字。
“Da mi basia mille……”这声音是克莱尔的。她的声音颤抖着,努力止住哽咽的情绪。她不能任情绪宣泄,否则她将就此崩溃。
“这是卡图卢斯的诗,一首情诗的片段。修……修·门罗送我这首诗当结婚礼物,里面包了一小块琥珀,琥珀里凝结了一只蜻蜓。”她虽然还是握着拳头,但已经放下垂在身侧,“我还是背不出整首诗,不过那一段我还知道。”她说着,声音逐渐稳定下来,但身体还是背对着罗杰。银戒在罗杰掌心里散发光芒,依然带着克莱尔手指的余温。
克莱尔依然背着身,继续将拉丁文译成英文。
给我一千个吻
那就让爱情之吻停留
在我们唇上开始诉说
一千零一百条旋律
一百又一千道有余
说完她慢慢转过身面对罗杰,睫毛沾了泪水,凝成一簇簇,但外表看起来很平静。
她挤出虚弱的微笑:“但没有工匠的标志,称不上证据。”
“不,这算证据。绝对是,至少对我来说是。”罗杰发现自己也有点哽咽,急忙清清喉咙。
克莱尔眼底亮起一丝火花,她的微笑更深,然后失去原有的自制,泪水夺眶而出,不停地流下脸庞。
过了许久,她才能开口:“对不起。”她坐回沙发,手肘支在膝盖上,脸孔半埋在韦克菲尔德牧师的白色大手帕里。罗杰离她很近,几乎要碰到她。她显得娇小而脆弱,罗杰想拍拍她灰棕色的鬈发,但担心太过唐突而作罢。
“我从不曾想过……原来,有个人相信我,对我而言有这么重要。”她又擤了一次鼻子。
“即使不是布丽安娜?”
听到这句话,她皱了皱眉,坐直身子,伸手把头发往后拨。“她太惊讶了,这很自然,她很爱她父亲,我是指弗兰克。”克莱尔急忙改口,“我知道她一时没办法接受,不过……如果她有时间好好思考,问几个问题,那她一定可以……”她的音调越来越微弱,穿着白色亚麻套装的肩膀好像被这句话给压垮了。
克莱尔仿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望向书桌,桌上那一叠封面光洁的书仍整齐地堆着。
“我和一个研究詹姆斯党的学者生活了二十年,却害怕自己无法承受事实,一直不敢翻开他的书。很奇怪吧?”她摇摇头,眼睛盯着书,“许多人的下落我都不清楚,我太害怕,不敢找出答案。我忘不掉那些人,但我可以掩埋记忆,把记忆藏在角落一段时间。”
而现在,这段时间已经结束,另一段即将开始。罗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掂掂重量,仿佛在估量责任的重量。或许,这至少可以让她不再担心布丽安娜。
他轻声问:“要我告诉你吗?”
她犹豫许久,之后迅速点了点头,似乎害怕再考虑久一点就会后悔。
罗杰润润干燥的嘴唇,开始述说。他不需要翻开书本,研究这一时期的学者都熟知这些史实。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弗兰克的书抱在胸口,像抱着坚固的盾牌。
“弗朗西斯·汤森,他是查理王子的手下,守在卡来尔,后来被捕,以谋反罪处以绞刑和剖腹。”
他打住,但克莱尔面无表情,血色尽失。她隔着桌子坐在罗杰对面,动也不动像根盐柱。
“凯堡的麦克唐纳和他兄弟唐纳在卡洛登徒步上战场,被英军炮火击毙。基尔马诺克勋爵倒在战场上,安克拉姆勋爵在巡查战场伤兵时认出他,从坎伯兰公爵手下救了他的命,但好景不常,隔年八月,基尔马诺克勋爵在伦敦的塔丘和巴莱里诺一起被斩首。”罗杰停顿一下又说,“基尔马诺克的儿子在战场上失踪,一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克莱尔低声说:“我一直很喜欢巴莱里诺。那老狐狸呢?那个洛瓦特勋爵?”她气若游丝。
罗杰的手指不知不觉抚过光滑的书衣,好像摸着点字阅读。“是的,他被判谋反,处以斩首。所有记载都说他死得很有尊严。”
罗杰脑海中浮现一幕场景,是当时画家贺加斯所画的一则逸事。他凭着记忆,尽量详细描述。“他被送往伦敦塔,路上经过一群又喊又叫的英格兰暴民,他对四周的叫嚣毫不在意,甚至心情还不错。有个老女人对他大叫:‘老苏格兰无赖,你会被砍头!’他从马车窗口俯身快活地回骂:‘老英格兰丑婊子,你说得没错!’”
克莱尔面带微笑,但声音听起来既像哭又像笑。“我就知道,那个臭老头。”
罗杰小心继续说下去:“到了刑场,他要求检查刀锋,还叫刽子手好好干。他说:‘动作利落点,不要惹我发火!’”
眼泪从克莱尔紧闭的双眼流下,像火焰中的珠宝闪闪发光。罗杰抬头示意,她感觉到了,摇摇头,眼睛仍然紧闭。
“我没事,继续说。”
“没有了。有些人活了下来,洛奇尔的卡梅隆逃到法国。”他小心不提到卡梅隆的兄弟阿契,他在泰伯恩刑场被绞死、开膛剖肚、斩首,心脏挖出来焚毁。克莱尔似乎没注意到他漏了某些人。
他很快一一说完,看着克莱尔。她的眼泪已止住,低垂着头坐着,鬈发盖住脸上所有表情。
于是他决定抓住克莱尔的手臂站起身来。
“来吧,你需要一点新鲜空气。雨停了,我们到外面去。”
比起空气窒闷的牧师书房,屋外清新凉爽,熏人欲醉。大雨约在日落时停住,现在刚入夜,只有滴滴答答落下雨水的树丛让人想起不久前的倾盆大雨。
走出房子,我如释重负。我已担忧太久,此时总算说出一切。虽然布丽安娜不相信……不,她终究会相信,即使要花很长时间,她终究会明白我并未欺骗她。她一定会相信,因为每天早上她都会在镜子里看到那张脸,她的血液里也流着他的血。至于现在,我已全盘托出,灵魂在由衷的忏悔后顿时变轻。离开告解室般的牧师宅邸,我的心灵终于卸下重负,恢复平静。
我想,这有点像分娩,先是短暂的辛苦及剧痛,并明白未来就是难以成眠的夜晚及不断操心的白日,但在这一刻,我觉得非常安宁,心中充满平静与喜悦,容不下任何忧虑。虽然刚得知一些友人的噩耗,但哀伤的感觉也淡了。星光从稀疏的云朵后方透出,我的悲伤也变得朦胧而柔和。
时值初春,夜里空气潮湿,车辆从附近的马路上驶过,轮胎轧过潮湿的车道,发出淅淅声响。罗杰默不作声,领着我走下屋后的坡道,再往上走,经过一小块长满青苔的空地,接着走下一条小径,通往河边。黑色的铸铁桥在这里横跨河流,小径旁有道铁梯架在桥梁上。有人拿了白色喷漆在桥上潦草地喷了“苏格兰独立”几个大字。
虽然回忆令人黯然,但此刻我已逐渐平静。最困难的部分已经结束,现在布丽安娜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衷心盼望她能相信我,不仅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内心深处非常渴望能和人分享詹米的点点滴滴。
我已身心俱疲,但还是打起精神再次挺直脊背,强迫自己的身体撑下去。我向酸痛的关节、脆弱的意志、四分五裂的心灵许诺,不久就可以独自坐在旅舍舒服的火炉边,伴着故人的英灵平静地悼念他们,让所有疲惫随着眼泪滑落,在入睡后忘却一切人事,而或许在梦中,我还能再次与他们相聚。
但时候未到。在入眠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两人在沉默中不知走了多久,只有远方汽车驶过及身旁河水拍岸的声音。罗杰迟迟不愿开口,唯恐又让克莱尔想起宁可遗忘的往事。然而,封住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了。
克莱尔迟疑地问了罗杰几个小问题,罗杰详细以告,但也犹豫地回问了几个问题。秘密压抑了这么多年,突然可以毫无顾忌地聊,克莱尔就像吸了毒一样亢奋,而罗杰听得那么入迷,更让她畅所欲言。等两人走到铁路桥边,克莱尔已经恢复果断的个性,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
克莱尔激动地说道:“他是个蠢材、酒鬼,软弱又愚蠢的人。洛奇尔、格兰格瑞那帮人全是呆子,总是聚在一起花天酒地,和查理王子一起做白日梦。杜格尔说得对,坐在温暖的房间,手握一杯麦酒,要勇敢很容易。他们喝傻了,又太骄傲,不愿意撤退,结果断送了所有人的命……只为了可笑的名誉和荣耀。”
她鼻子哼一声,沉默片刻,然后出乎意料地笑了。“不过,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那个可怜愚蠢的酒鬼查理,还有他贪心愚蠢的酒友,以及那些一心追求荣誉、无法回头的呆瓜……他们唯一的小小优点,就是他们的信念。奇怪的是,他们留下的就只有这件事。那些愚蠢、无能、懦弱、醉昏头的虚荣,一切都消失了。现代人一想起查理王子和他的手下,就只会想到他们是如何追求荣耀,但未能如愿以偿。”
克莱尔的音调放得柔和了些:“也许雷蒙师傅说得对,事物的精髓是唯一重要的。光阴会冲淡一切,只留下坚固的核心。”
罗杰大胆开口:“我想你一定对历史学家很有意见,他们都错把王子描写成英雄。在苏格兰高地,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在太妃糖罐或马克杯上看到王子的头像。”
克莱尔摇了摇头,凝视远方。暮霭渐深,水珠再次从树丛叶尖滴落。“不,错不在历史学家。历史学家最大的问题,是以为自己凭着前人选择留下的线索,就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少有人真的能穿越古代文物和文件的烟幕,了解实情。”
远方传来微弱的隆隆声,罗杰知道,那是傍晚开往伦敦的列车。在晴朗的夜晚,从牧师宅邸可以听到火车汽笛声。
克莱尔继续说:“问题出在作家、歌手、说书人,这些艺术家拿过去当材料,照自己的喜好重新改造,把蠢材塑造成英雄,把酒鬼改造成君王。”
罗杰问:“你觉得他们都是骗子?”克莱尔耸耸肩。虽然寒风袭人,她还是脱下外套,棉质上衣因湿气而贴在她身上,露出她纤细的锁骨和肩胛骨。
“骗子?或是魔法师?他们不就是看到尘土中的骨头,以为看到了事物过去的本质,就为它们披上新的血肉,让乏味的野兽摇身一变,成为传说中的怪物?”
罗杰问:“即使如此,有什么不对?”苏格兰高速火车隆隆驶过,铁桥喀喀发颤,“苏格兰独立”几个白色的字母随着振动而摇摆。
克莱尔抬头盯着那几个字,飘忽不定的星光点亮她的面孔。“你还是不明白。”她恼火地说,声音沙哑,但音量没有提高。
“你不知道真相。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确知。这样你懂吗?你不知道,因为你也无法说出事情的结局——根本没有任何结局。你不能说‘这件事’‘注定’会发生,然后导致其他事。查理王子对苏格兰人所做的‘那些事’,是必须发生的吗,还是‘有心’推动的结果?而查理王子真正的目的就是像现在这样,成为头像,成为象征的符号?要是没有他,苏格兰会不会忍受英格兰两百年的统治,然后仍然……”克莱尔朝头顶潦草的字眼一挥手,“‘仍然’能维持自我认同?”
“我不知道!”巨大的探照灯照亮树丛与轨道,火车呼啸驶过两人头上的桥梁,罗杰只好大喊,才能让克莱尔听见。
火车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足足有好几分钟,震得两人只能立在原地不动。然后列车完全驶离,喀哒声也渐弱,变成孤凉的哀泣,最后一节车厢的红色尾灯荡出两人的视线。
“所以说,这就是讨厌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但还是必须行动,不是吗?”克莱尔转身说。
她突然张开双手,弯曲有力的手指,戒指迎光熠熠闪烁。
“当了医生你就会了解。不是在学校。不管什么情况,学校都不是学到东西的地方。是在你把手放在病人身上想努力治疗的时候。有这么多问题,超过你能力所及。太多了,你照顾不到,你找不出问题核心,太多事情从你指间溜走。但你不能去想,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为你眼前的那个人尽心尽力,把病人当成世界上仅存的人,否则你连眼前这个人也救不了。你只能救一个算一个,同时学会不要为了救不了其他人而难过,只要尽力就好。”
她转过身来面对罗杰,一脸疲惫憔悴,但眼中盈满雨滴折射的光芒,纠结的发丝上缀了水珠。她伸手搭在罗杰臂上,像灌满船帆、吹动船只的风,催促罗杰。
“罗杰,我们回屋里去吧!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克莱尔在回牧师宅邸的一路上都很安静。罗杰伸出手臂,克莱尔却不接受搀扶,独自走着,低头思索。罗杰想,她并非举棋不定,而是下定了决心,只是在想该如何启齿。
罗杰自己也在思考。白天克莱尔的坦白打乱了一池春水,现在的宁静给了他喘息的空间,他开始好奇克莱尔为什么要让他一起听。她大可只告诉布丽安娜。难道她是因为不晓得布丽安娜会有什么反应,所以不想独自面对?或者,她在赌他会相信她——而他的确也信了,然后把他列为盟友,一起捍卫真相——她的真相,或布丽安娜的真相?
回到牧师宅邸,罗杰的好奇心已经升到顶点,不过还有些工作得先做。他和克莱尔一起清空一座最高的书架,推到破裂的窗户前面,挡住夜晚的寒气。
克莱尔累得脸颊透红,此刻正坐在沙发上休息,罗杰则走到小饮料桌边倒了两杯威士忌。格雷厄姆太太在世的时候会把饮料放在托盘里,附上纸巾、压花小餐垫,配上一些饼干。如果让菲奥娜做,她也很乐意奉上这一整套,不过罗杰比较喜欢自己倒酒,简单就好。
克莱尔谢过罗杰,开始啜饮威士忌,然后放下酒杯抬头看他。她有点疲倦,但从容自若。
“你或许会想,为什么我要告诉你整个故事。”克莱尔看穿了罗杰的想法,让罗杰有点紧张。
“有两个原因,等一下我会告诉你第二个。而基于第一个原因,我觉得你有权利听这个故事。”
“我?为什么我有权利?”
克莱尔金色的双眼坦率如猎豹,令人不安。“和布丽安娜一样,你有权利知道自己是谁。”她走到房间另一端的墙壁前。这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都贴上软木,层层叠叠钉满了照片、图表、便条、零星的名片、教区旧行事历、备用钥匙,以及零碎的小东西。
克莱尔微微一笑,抚摸墙上一张当地公立学校颁奖日的照片。“我记得这面墙。你父亲应该从不把东西拿下来吧?”
罗杰摇摇头,一脸茫然。“对,他从不拿下来。他老是说东西放在抽屉他找不到,如果是重要的东西,他希望一眼就能看到。”
“那应该还在墙上,他认为那东西很重要。”
克莱尔伸手翻动一层层纸张,轻轻分开泛黄的纸页,还伸长手臂在布道笔记和洗车券等碎纸头下找了找,最后拿下一张纸,摊在桌上说:“我想就是这张了。”
罗杰惊讶地说道:“哇!这是我们家的族谱,我好多年没看到了。不过,就算看到,我也从来没留心。如果你是想告诉我,我是领养来的,这我已经知道了。”
克莱尔点点头,目不转睛看着那张表。“对,所以你父亲,我是说韦克菲尔德先生,他画下了这张表。虽然他让你跟着他姓,但还是想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
罗杰叹了口气,想到牧师,又想到牧师桌上银色相框里的小照片,上面是他不认识的黑发年轻人,笑起来有点像牧师,穿着“二战”皇家空军制服。
“是,我知道。我真正的姓是麦肯锡。你是要告诉我,我和你……呃,你认识的麦肯锡族人有关系吗?你提到的人名好像没出现在这张表上。”
克莱尔仿佛没在听他说话,手指沿着族谱上一条细长的手绘线蜿蜒。
“韦克菲尔德先生是偏执狂,他不会希望族谱出错。”她低声道,“这里,就是从这里开始。在这一项以下……”她的手指往纸面下方一扫,“以下都是正确的。这是你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等,但以上都不是。”她的手指向上一挪。
罗杰弯腰看族谱,然后抬起头,苔绿色的眼睛若有所思。“这一项?威廉·巴克利·麦肯锡,生于一七四四年,威廉·约翰·麦肯锡与莎拉·因纳斯之子,逝于一七八二年。”
克莱尔摇摇头:“他其实死于一七四四年,生下来才两个月就死于天花。”她抬起头,金色的双眼迎上罗杰的眼睛,眼中的力量让罗杰沿着背脊打了一阵哆嗦。“说起来,你不是家族第一个被收养的孩子。”克莱尔手指轻点那一条记录,继续说道,“这孩子的母亲去世,需要有人哺乳,所以被一个刚失去孩子的家庭收养。他们用死去孩子的名字称呼新的孩子,这在当时很常见。而且,我想没有人会把新的孩子登记在教区户政记录里。反正孩子出生时已经受洗了,不用再受洗一次。科拉姆曾经告诉我,孩子是在哪里受洗的。”
“吉莉丝的儿子。女巫之子。”罗杰慢慢说出口。
克莱尔头偏向一侧,打量着罗杰:“没错。我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那双眼睛,太像她了。”
罗杰坐了下来,尽管书架挡住了窗户破洞,壁炉也重新升起火,他的心底却不断冒出寒意。
罗杰问:“你确定?”这是多此一问。如果这整件事不是精神病患者捏造出来的,也不是精心编排的疯言疯语,那她当然确定。罗杰抬头看克莱尔,她手拿威士忌,沉着自在地坐着,好像正要点一盘乳酪条来吃。
精神病患者?她可是克莱尔·比彻姆·兰德尔博士,权威医院的医务长。疯言疯语、夸张的妄想?要罗杰相信自己疯了还比较容易。说到这里,他确实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深吸一口气,两手平摊在族谱上,遮住威廉·巴克利·麦肯锡那一条记录。
“这真的很有意思,谢谢你告诉我,不过,我除了可以把族谱上半部撕下来丢掉以外,这其实没有改变什么,对吗?毕竟,我们不知道吉莉丝的来历,也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你好像很确定可怜的亚瑟不是孩子的父亲。”
克莱尔摇摇头,若有所思。“不是,不是亚瑟。孩子的父亲是杜格尔。这是吉莉丝被烧死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她是女巫。科拉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弟弟和财政官的妻子私通,还生下孩子。还有,吉莉丝想嫁给杜格尔,我想她也许威胁了麦肯锡家,要将哈米什的身世公之于世。”
“哈米什?科拉姆的儿子。对,我记得。”罗杰揉揉额头,他开始觉得有点头晕。
克莱尔纠正他:“不是科拉姆的儿子,是杜格尔的。科拉姆不能生育,但杜格尔可以,所以就代劳了。哈米什是麦肯锡族的继承人,要是有人敢威胁他,科拉姆会杀了对方——他也确实动手了。”克莱尔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而这件事,又和我告诉你故事原委的第二个原因有关。”
罗杰双掌插入发间,盯着桌面。族谱上的线条仿佛一条条虚幻的蛇,蠕动蜿蜒,分叉的蛇信在一个个人名间吞吐。
罗杰声音嘶哑:“吉莉丝,她身上有疫苗接种的疤痕。”
“没错,就是这件事才让我决定回到苏格兰。我和弗兰克离开苏格兰的时候,我发誓永远不再回来。我知道自己永远忘不了发生过的事,但我可以深埋在记忆里,逃得远远的。不管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我永远不会去找答案。最起码我能为他们两人做到这件事,为弗兰克和詹米,还有肚子里的宝宝。”克莱尔紧紧抿了一下双唇。
“但在克兰斯穆尔的那场审判中,吉莉丝救了我的命。我想,她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但她毕竟是为了我才放弃获救的机会。她留了信息给我,后来杜格尔通知我詹米入狱时,也把消息转给我。消息有两则,第一个消息是一句话,‘我觉得有可能,但我不知道’,另外是四个数字,依序是一、九、六和八。”
“一九六八,也就是今年。‘有可能’又是什么意思?”罗杰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而且很快就会醒来。
“有可能通过巨石阵回去,她没试过,但觉得我可以做到。当然,她说得没错。”克莱尔转身从桌上拿起威士忌,和酒液同色的双眼透过玻璃杯上缘盯着罗杰,“今年是一九六八年,她回到过去的那一年。不过,我觉得她还没动身。”
玻璃杯就要从手中滑落,罗杰勉强及时抓住。“什么……从这里回去?但她……为什么没有……你不能确定……”罗杰语无伦次,脑中一片混乱。
克莱尔说:“我是不确定,但我这么认为。我很确定她是苏格兰人,而且很可能来自苏格兰高地。即使高地有很多巨石,但我们知道,对能穿越的人来说,纳敦巨岩是通往不同时光的通道。”她继续说,一副就要提出决断性论证的模样,“而且,菲奥娜见过她。”
“菲奥娜?”罗杰觉得这句话太过分了,实在太荒唐。别的他还可以设法相信——时间旅行、氏族背叛、意外的历史事件,但把菲奥娜扯进来,已经超过他理智能容忍的极限了。罗杰恳切地看着克莱尔,带着恳求的语气说:“你不是这个意思吧?跟菲奥娜无关吧?”
克莱尔语带同情:“很抱歉,但我确实是这个意思。我问她,关于她祖母加入的德鲁伊教派,她知道些什么。虽然她发誓要守密,不过我原本就知道不少事,而且……要她开口其实很容易。”克莱尔有点抱歉地耸耸肩,“她告诉我,另一个女人也问了些问题,那女人身材高大,一头金发,绿色眼睛非常醒目。菲奥娜说,那个女人让她想到某个人,不过她想不出是谁。”她说完最后一句,眼神小心地避开罗杰。
罗杰只能呻吟,缓缓向前趴在桌面上。他闭上眼睛,额头下的桌面既硬又冰。
他闭着眼睛问:“菲奥娜知道她是谁吗?”
克莱尔回答:“她叫吉莉安·埃德加斯。”罗杰听到克莱尔起身走开,倒了一杯威士忌,接着回来站在桌边。罗杰感觉到她盯着他的后颈,平静地说:“这件事就看你了,由你决定。我该去找她吗?”
罗杰抬起头,眨眨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们一定要找到她!否则她回到过去会被活活烧死啊!当然要去找她!这还需要考虑吗?”罗杰终于忍不住大吼。
克莱尔修长的手放在枯黄的族谱上,注视着罗杰。
“如果我真的找到她,你会发生什么事?”
罗杰无助地张望着,书房里明亮而杂乱,一面墙上钉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缺了几角的老茶壶摆在古旧的栎木桌上。他攫住大腿,紧抓着裤子的灯芯绒布,仿佛想确认自己就像屁股下的椅子那样实在。
罗杰大声说:“可是……我确确实实存在!不可能轻易……消失!”
克莱尔严肃地扬眉。“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消失,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你根本不会存在。如果是这样,你现在也不需要太激动。你独一无二的那部分,看你要说是灵魂或随你怎么叫,或许无论如何都会出现在这世上。你还是你,只是出生的血统稍微不同。说到底,六代以前的祖先会影响你的身体多少?一半?百分之十?”克莱尔耸耸肩,抿起嘴,仔细打量罗杰。
“像我和你说的,你的眼睛遗传自吉莉丝。可是我在你身上也看到了杜格尔的影子。不能说是哪个五官,虽然你的颧骨很像麦肯锡家的人,但也像布丽安娜。应该是更微妙的特质,你的举止里有种优雅、令人意外的特质……”克莱尔摇摇头,“不行,我不会形容。但那特质就在那里,这是你的精髓吗?没有杜格尔的血缘,你还会是你吗?”
克莱尔缓缓站起来。从两人相遇以来,克莱尔第一次看起来像她实际年龄那样成熟。
“罗杰,我花了二十几年找答案,只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没有答案,只有选择。我自己就做了好多选择,没人能告诉我,这些选择是对是错。也许雷蒙师傅知道,不过我认为他不会告诉我,他认为应该维持神秘。我只知道,告诉你这件事是对的,而且我得把选择权交还给你。”
罗杰举杯,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
在一九六八年,吉莉丝走进巨石阵。这一年她来到理士城堡附近山丘的花楸树下,迎接了她的宿命:生下私生子,遭受火刑处死。罗杰站起身,在书房四壁书架间前后徘徊。这些书上写的都是历史,虚幻无常的历史。
没有答案,只有选择。
罗杰心神不宁,手指滑过最上一层书架。这些书上写的都是詹姆斯党的活动,关于一七一五年和一七四五年起事的历史。克莱尔认识书中描述的男女,曾和他们一起战斗,一起受苦,为了拯救一支原本陌生的民族,在这过程中失去所有珍爱的人,最后还是失败了。无论如何,她有选择,就像他现在一样。
或许这只是一场梦,某种错觉?罗杰偷瞥克莱尔一眼,她靠着椅背,闭上眼,一动也不动,只有锁骨间隐约可见的脉搏还在跳动。不行,只有把视线从克莱尔身上移开,他才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虚构的。不论他有多不情愿,只要看着克莱尔,他就没办法怀疑她说的一字一句。
罗杰两手平摊放在桌上,又翻过手掌,看着掌上迷宫般的掌纹。他握在掌中的只有自己的命运吗?或者还掌握了一个陌生女子的人生?
没有答案。罗杰轻合上双掌,像用拳头困住一个小东西。他做出选择。
“我们去找她吧!”
扶手椅上的身影沉默无声,除了浑圆的胸脯一起一伏,没有其他动作。
克莱尔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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