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刘衍进宫后,先去御书房见了昭明帝,兄弟二人下盘棋,说了会话,见到了午膳时间,才去太后宫中入席家宴。
昭明帝看着席上坐着的几位皇子皇女,笑着说道:「今日家宴,孩子们就不要拘谨了。」
刘琛腿伤较为严重,是坐着轿子让人抬过来的,这时便坐在刘衍下首。本来昭明帝责骂了两人,要他们闭门思过,太后却是把两人都叫来了,刘琛看着昭明帝的眼神便也有些紧张。
刘瑾先站了起来,说道:「父皇,儿臣要向大哥请罪,那日是儿臣当弟弟的有错在先,措辞不当,才让大哥生气了,大哥教育我,本就是应该的,还请大哥原谅小弟鲁莽,误伤了您。」
刘琛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挤出一个笑容:「你既然知道错了下回……」
刘琛说到一半,就感觉到刘衍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角,登时不甘不愿地改口道:「下回咱们兄弟二人就该和和气气,不要让父皇生气。」
太后淡淡点头,对宫女说道:「两位皇子的荤腥都撤了,伤好之前,要注意饮食清淡。」
皇后起身答道:「回太后,皇子们的膳食都交由太医院准备,以药膳为主,清淡温补。」
太后这才满意,转头对昭明帝说道:「哀家那日见过慕灼华了,看着虽然是个庄重模样,但到底是年轻女子,与皇子们年纪相当,都是议婚的年纪,孤男寡女在一处多有不便,陛下还是撤掉慕灼华的讲学之职吧。哀家知道后宫不该干政,但此事事关皇孙们的亲事,哀家不得不说。」
刘琛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太后,急道:「皇祖母,慕编修并无出错,甚至有功,这样免职只怕会招人议论。」
太后面色冷峻,不悦道:「皇子在她的课上斗殴受伤,难道不是过吗?功过不能相抵,哀家听闻救命之恩你已经赏过她了,这过错也该罚了,陛下你说是吗?」
太后威严甚重,昭明帝素来孝顺,心里虽然觉得慕灼华冤枉,但也不愿忤逆太后。更何况他也知道了,刘琛与慕灼华实在不合,若再发生这种流血意外,也非他所愿。
昭明帝此刻便点头道:「就如太后所言吧。」
刘琛见昭明帝发了话,忍了忍,还是没有再反驳了。
太后满意地微微点头,又道:「再有半月,柔嘉为薛笑棠守节也三年期满了,陛下可有了新驸马的人选?」
昭明帝道:「朕心里是有几个人选……」
柔嘉公主见话题说到了自己身上,便抬起头来,轻声道:「父皇关心儿臣,儿臣心中感激,只是父皇这样有些偏心了,皇叔也还未成家呢。」柔嘉公主说着扫了刘衍一眼,「父皇先替我们找个婶婶才是。」
昭明帝摇头失笑道:「你们的婚事都不让人省心,刚才在御书房,朕也和你们皇叔说起他的婚事,他也是再三推脱,说是没有心仪之人,怕是一个个眼高于顶。」
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定王的婚事,确实是迟不得了,哀家有个人选,样样都是极好的,如果她都不能入定王的眼,哀家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了。」
昭明帝奇道:「母后看中了哪家的贵女?」
太后微笑道:「是江左名门孙氏的贵女,小名纭纭,她的祖父是元征朝的丞相,父亲便是工部尚书孙汝。这孙纭纭也是在定京长大的,相貌文采都有美名,与定王也算青梅竹马,她今年也二十岁了,却还未婚,都说是眼高于顶,直到不久前我接到孙家老太君的信,才知道那个丫头心里偷偷喜欢着定王,却不敢说出来。」
柔嘉公主沉吟道:「孙家姑娘儿臣见过,确实是品貌无双,配得皇叔,更难为她与皇叔青梅竹马,痴心一片……」
刘衍却皱了下眉头,一脸迷惑地问了句:「孙……什么……是谁?」
刘琛嗤笑一声:「皇叔一心报国,多年来征战沙场,哪里会记得定京里那些个怀春的小姑娘,又哪来的青梅竹马?」
柔嘉公主瞪了刘琛一眼:「就你不解风情!」
刘琛哼道:「温柔乡是英雄冢,皇叔英雄豪杰,怎么会耽于儿女情长。」
柔嘉公主笑着摇摇头:「年轻人呀……」
太后看着孙子们斗嘴,无奈道:「都少说两句!」又看向刘衍道,「你既喊哀家一声母后,你的终身大事,哀家还是要操心的。这孙家姑娘你若看不上了,可以不娶,但看,还是要看一看的,就当给哀家一个面子。」
太后话说到这份上了,刘衍也只有从命了。
家宴之后,昭明帝和刘衍在花园中散步消食,笑着说起席上的话题。
「衍弟,你就真的没有成亲的念头吗?」
刘衍淡淡笑道:「以前是一心都在战场上,没有这个念头,如今……皇兄,我的身体你是知道的,不知道能活几年,又何必拖累人家姑娘呢。」
昭明帝闻言,神色黯淡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刘衍的肩膀:「你是不愿意拖累旁人,可太后是想着,让你娶妻生子,也好留个后。」
刘衍道:「臣弟明白,太后也是关心我。」
刘衍自记事起便知道一件事,他的母亲,云妃,临盆时难产血崩,舍大保小留住了他。他的父亲,元征帝刘熙,为了云妃的死悲痛成疾,卧床不起。他自出生第一日起,便被抱到了如今的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宫中抚养。听说是皇后抱着襁褓中的他跪在了元征帝面前,跪求元征帝振作起来。皇后出身名门世家周氏,自幼饱读诗书,端庄温柔,然而那一次,她却表现出了刚烈的一面。
周皇后跪在龙床前,哀哀切切地求着元征帝喝药,元征帝面色灰白,了无生志。周皇后忽然站了起来,一脸决绝地看着皇帝。
「云妃走了,陛下也不想活了吗!那这个孩子呢!他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难道陛下也要让他没了父亲吗?」
元征帝的睫毛轻轻颤动,却不愿睁开眼睛。
周皇后苦笑摇头:「陛下是觉得臣妾仁厚,必然会尽心抚养这个孩子,不,臣妾不会!臣妾不是他的生母,没有那么多的爱心,臣妾不会尽心爱他,只会冷落他、虐待他、抛弃他!他无父无母,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孩子……陛下,他可是您和云妃的孩子啊,您忍心吗!您看看,他还那么小,他是云妃不惜生命也要生下的孩子,他的眉眼和云妃那么像,你看看他,抱抱他啊……」
周皇后泪流满面跪在床前:「您怎么忍心抛弃他啊……」
元征帝终于睁开了眼,颤抖着接过周皇后手中的孩子。
世人皆道周皇后贤惠,她说的那些狠话,不过是为了逼迫元征帝振作起来,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尽心尽力地抚育刘衍,有人揣测她会纵容溺爱刘衍,把他惯成一个酒囊饭袋,如此便不会对刘俱的地位产生威胁,然而周皇后对待刘衍和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刘俱并无二致。
刘衍依然记得幼年时自己贪玩,皇兄刘俱疼爱他,便帮着他撒谎装病,不去上课,结果周皇后带了太医来探病,他当场就被揭穿了。兄弟俩被罚抄了三天的书,他捧着罚抄的作业送到了周皇后面前,她冷着脸接过了,放在桌上不看一眼,却叫宫女拿来了药酒,亲自为他揉擦酸疼的手腕。
周皇后严厉的眉眼在烛光下柔和了许多,她轻声说:「衍儿,母后对你严厉,都是为了你好。你的母妃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生下你,你的父皇对你寄予厚望,你怎么能叫他们失望呢……」
小小的刘衍低下了头,红了眼眶:「母后,儿臣知错了。」
刘衍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甚至画像也未有一张,但他觉得,为人嫡母,再难有胜过周皇后的了。而为人兄长,也难有一人如昭明帝这般慈爱仁和。刘衍六岁之时顽皮,落入冬日的冷水之中,刘俱奋不顾身跳进了湖中,把他救了上来,自己却寒疾入体,伤了肺,大病了一场,险些熬不过去。没有人责怪刘衍,他傻傻地站在门口,看着太医焦虑地团团转,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兄,无边的恐慌就像那冬日的湖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他悄悄地走到他身边,握住他冰冷的手,轻声叫着皇兄。那手轻轻动了动,他微微睁开了眼,看着床边的刘衍,气若游丝地张开了口,无声地说——别怕。
许久之后,刘俱的身体才稍稍好转,却还是落下了病根,他咳嗽着,却反过来微笑安慰刘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衍弟,等我身体好了,还有很多的福气呢……」
刘衍偷偷听到太医说,以后刘俱的身体要静养,不能练武,不能动怒,不能忧伤……
他缓缓地攥紧了拳头,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的命是皇兄的,他要为皇兄守住皇位,守住江山,他不能做的事,都交给他。
是以这三年来,查了那么多的线索,无数线索指向了刘俱,执剑咬定了是姓刘的人出卖了他们,他也不肯信。
那是他血浓于水的至亲,肝胆相照的手足,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是假的?
刘衍回家的时间比预想的迟了一些,走进书房时,慕灼华却还埋首桌前,专注地辨认北凉文字,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刘衍的出现。
今日天热,她穿着一身糯黄的襦裙,衣衫薄薄地贴着肌肤,头发梳成了百花分肖髻,一缕碎发垂落在耳畔,显得俏皮又可爱。烛光映着清丽的小脸,轮廓边缘模糊在阴影之中,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灵动的双眸,秀眉微蹙,她伸出一根细嫩的手指,在书页上一遍遍地描摹北凉文蜿蜒的比划。
真是一副乖巧的样子……
刘衍忽地想起方才远远看到院中灯火亮着的心情,那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分外的清晰,指引着自己回家的方向,浮躁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脚步也变得坚定而急切。
灯下少女的脸庞清晰地印在瞳孔之中,印在了心上,昭明帝的殷殷叮嘱掠过脑海,他该有个自己的家啊……
自三年前捡回了一条命,他便从未想过这件事,也不知道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是什么感觉,但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如果有一个这样乖巧可爱的小姑娘日日等着他回来,似乎是一件不坏的事……
怀揣着莫名的悸动,他悄悄走到了慕灼华身侧,她左手压着书页,右手提起了笔,纸上写下了北凉文字,她一个个比对着,在写错的字上圈了起来。
一张纸写了十个字,竟是错了一半。她记性好,但北凉文字在她眼中和画一样,又有谁能把一幅画一丝不错地记下来。
慕灼华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
「北凉文字的写法,与我们陈国的字是不一样的。」
刘衍低沉的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慕灼华吓了一跳,笔尖一颤,在纸上划了一痕。
「王爷?」慕灼华扬起脸,惊诧地看着刘衍,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您何时来的?」
刘衍忽地俯下身去,展开的双臂从背后将她圈在怀中,右掌覆在她小小的手上,握住了笔,也握住了她绵软的小手:「陈国的字,讲究四平八稳,北凉的字,却如游龙蜿蜒。」
刘衍突然的靠近让慕灼华浑身一僵,男人偏高的体温与沉郁的伽罗香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灼热的气息伴随着低沉的嗓音拂过她耳畔,让她不禁有些心慌。刘衍却专注地看着纸上的字,认真地教她写字,似乎没有察觉到两人姿势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