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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关键时刻

“就像看棒球比赛,”我安慰她道,“在很长时间里你都觉得无聊,偶尔才会有些短暂的紧张。”

    布丽安娜大笑起来,然后又突然停下来,皱起了眉头。

    “呃,紧张,没错。哟。”她斜着嘴微笑起来,“看棒球比赛的时候,无聊了至少可以喝啤酒,吃热狗。”

    詹米就听懂了对话里的这部分,于是倾身过来。

    “储藏间里冷藏有一罐淡啤酒,”他说道,担心地看着布丽安娜,“要拿来吗?”

    “不用,”我说道,“除非你自己想喝,酒精对孩子不好。”

    “噢。热狗是什么?”他站起来,伸展双手,显然在准备冲出去,打一只热狗回来。

    “那是一种卷起来吃的香肠,”我说道,搓了搓我的上唇,努力不笑出来,我看了看布丽安娜,“我觉得她现在不会想要。”她宽大的额头上突然冒出了小颗小颗的汗珠,整个眼眶周围都显得苍白。

    “噢,想吐。”她无力地说道。

    詹米看到她的表情,正确地解读了布丽安娜的话,于是匆忙地把湿布贴到她的脸上和脖子上。

    “把头埋到膝盖中间,姑娘。”

    她凶狠地怒视他。“我没法……把头……埋下去!”她咬着牙齿说道。然后,她肚子里的痉挛缓和下来,她紧接着深呼吸,脸上又有了血色。

    詹米看看她,又看看我,担心地皱起了眉头,犹豫地朝门口走了一步。“想来我最好还是走开,以免你……”

    “别离开我!”

    “但是……我的意思是,你母亲在这里,而且……”

    “别离开我!”布丽安娜又说道,她非常焦虑不安,倾身抓住了他的胳膊摇晃,表示强调,“你不能走!”

    “你说过我不能死。”她热切地注视着他的面孔,“如果你留下来,就不会有什么事情,我不会死。”她的话语如此有力,让我内心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惧,难受得就像分娩时的疼痛。

    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孩,坚强而且健康,不会遇到难产的问题。但是,二十五年前,我也身材高大,也同样健康,却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流产了,而且自己也差点丧命。或许能够让她免受产褥热的侵扰,但是我却没法阻止突然的大出血。在大出血时,我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通过剖腹产手术救下孩子。我坚决地看着那个药箱,里面装着准备好的无菌手术刀,以防万一。

    “你不会死的,布丽。”我尽可能安慰地说道,然后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但是她肯定感觉到了我这种职业外表下面的恐惧。她的面容扭曲起来,她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捏住,把骨头捏到了一起。她闭上眼睛,用鼻子呼吸,但是没有哭出来。

    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但是她的眼神茫然,似乎在看我身后,看着只有她能够看见的未来。

    “如果我死了……”她说道,伸手到鼓起的肚子上。她的嘴在动,但是无论她打算说什么,她都没法说出口。

    然后,她挣扎着站起来,沉重地倚靠在詹米身上,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再次说道:“爸,别离开我,别——”

    “我不会离开你的,宝贝。别担心,我会陪在你身边。”他伸手搂住她,在她的头顶无助地看着我。

    “带她遛弯,”我将她的焦躁不安看在眼里,于是对詹米说道,“就像遛肚子疼的马那样。”看到他一脸茫然,我补充道。

    这让她大笑起来。他就像处理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那样,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挽住她的腰部,然后拉着她慢慢地在房间里走动。他们俩都很高大,脚步声听起来也很像有人在遛马。

    “没事儿吧?”我听到他在绕了一圈后担心地问。

    “不舒服的时候我会跟你说。”她安慰他道。

    ****

    五月中旬的天气很暖和,我打开窗户,飘来缕缕的花香,其中混杂着从河边吹来的凉爽而潮湿的空气。房子里充满了期待的氛围,大家都很急切,又有些许害怕。乔卡斯塔在下面的露台上来回踱步,紧张得静不下来;贝蒂每隔几分钟就会探头进来,问我们是否需要什么东西;费德拉从食物储藏间里端上来一罐新鲜的脱脂乳,以防万一;心事重重的布丽安娜只是对那罐脱脂乳摇了摇头,我自己则不疾不徐地喝了一杯,在心里盘算着准备工作。

    事实上,顺利的分娩并不需要做很多事情,而且就算不顺利,能做的也不多。床上的东西已经被拿走,铺上了旧被褥,以免床垫被弄脏;旁边备着一堆干净的布和一壶热水,壶里的热水大约每半个小时就会重新被人拿到厨房更换;此外,还有用来喝的和擦额头用的凉水以及一小瓶用来按摩的油。以防万一,我事先把缝伤口的工具包也准备好了。除了这些,其他的一切都要靠布丽安娜了。

    在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抓住詹米的手臂,急促地呼吸,就好像一匹才赛跑完的马一样。

    “我想躺着。”她说道。

    费德拉和我脱掉了她的裙子,让她穿着宽松睡衣安稳地躺到床上。我把双手放到她鼓起的肚子上,惊叹已经发生的各种事情,以及即将发生的事情的不可能性。

    子宫收缩时的僵硬感已经消失了,在她那橡胶般的纤薄皮肤和肌肉下,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孩子的曲线,孩子很大,他的胎位似乎很好,头朝下,好似完全做好了准备。

    通常,即将出生的孩子都特别安静,环境的变动会让他们感到胆怯。但布丽安娜肚子里的孩子却不安分,我明显地感觉到他伸出手肘,轻轻地顶了我的手。

    “爸爸!”子宫突然收缩,布丽安娜盲目地伸手出来,胡乱地挥动。詹米冲过去,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捏住。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沉重地呼吸着,脸变得通红,然后又放松下来,吞了一口唾液。

    “还要多久?”她问道。她面对着我,却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外面的任何东西。

    “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太久,不会。”子宫收缩的间隔时间大概是五分钟,但是我知道它有可能就这样持续很久,也有可能突然加速——反正说不准。

    轻风从窗户往屋里吹着,但她却在冒汗。我又擦了擦她的脸和颈子,然后揉搓了她的肩膀。

    “你做得很好,亲爱的,”我低声对她说道,“挺好的。”我抬头看了看詹米,然后微笑起来,“你也做得不错。”

    他尝试朝我微笑,但也在冒汗,但是他的脸色是白的,不是红的。

    “和我说话,爸。”她突然说道。

    “哎呀?”他惊慌地看着我,“我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我说道,“给她讲故事,只要能够让她分心就行。”

    “噢。呃……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个……关于老处女黑布特罗的故事?”

    布丽安娜发出哼声回应。詹米显得很担心,但还是开始讲故事了。

    “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河边有间古老的农舍,里面住着一个叫梅琪的年轻姑娘。她有着红头发、一双蓝色的眼睛,是整个河谷里最漂亮的少女。但是,她没有丈夫,因为……”他惊骇地停了下来。我怒视着他。

    他咳嗽两声,然后继续,显然不知道有其他什么办法。“噢……因为那个时候男人们都很实在,他们不找漂亮姑娘当新娘,而是找会做饭和织布、能够做好家务的女孩。但是梅琪……”

    布丽安娜发出特别难受的声音。詹米咬了咬牙,继续讲了下去,同时紧紧握着她的双手。

    “但是梅琪喜欢田野里的光亮,喜欢幽谷里的鸟儿……”

    房间里的光线逐渐变暗,阳光下的花朵散发出的香味,被河边柳树清新又潮湿的气味和厨房里飘来的微弱木柴烟味取代。

    布丽安娜的宽松睡衣湿透了,贴在她的皮肤上。我用拇指按压她的后腰,她也费力地配合想要减缓那种疼痛。詹米低头坐着,顽强地拉着她的双手,仍然在安慰地说着话,讲述着传说中海豹人和海报猎手的故事、风笛手和小精灵的故事、芬格尔洞巨人的故事,以及魔鬼那匹速度快过男女之间交换眼神的黑马的故事。

    她的阵痛越来越频繁,我朝费德拉挥手示意,让她去拿燃着的木条,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

    房间里凉爽而昏暗,影子在墙壁上摇曳。詹米的声音沙哑,布丽安娜几乎快要昏迷了。

    突然,她放开了他的手,然后坐了起来,抓着自己的膝盖用力,脸色也随之变得深红。

    “快!”我说道。我迅速把枕头放在她身后,让她向后倚靠在床架上,然后喊费德拉过来给我端着蜡烛。

    我在手指上擦了油,伸手到她的睡衣下面,触摸到她长大后我再也没摸过的肌肤。我慢慢地、温柔地按摩,同时和她说话,尽管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区别。

    我感觉到手指下突然有了变化。她的宫口逐渐地扩张,一股羊水突然涌了出来,喷到床的那头,滴到了地上,房间里充满了肥沃河流的气味。我缓慢地按摩,祈祷孩子不要出来得太快,不要撕裂她。

    她的宫口突然张开,我的手指触摸到了湿润、坚硬的东西。她的肌肉再次松弛,那个东西缩了回去,在我的指间留下了激动的感觉,我知道刚才触碰到的是另外一个全新的生命。她的肌肉再次绷紧,然后又慢慢地松弛回去。我把她的睡衣掀到上面,然后她的宫口被撑得特别开,一个中华石像兽似的脑袋冒了出来,同时还有许多羊水和血液涌了出来。

    我发现自己与一个蜡白色的脑袋面对面,那张脸就像拳头,面容扭曲地面对着我,显得十分愤怒。

    “男孩还是女孩?是男孩吗?”詹米的沙哑问题打破了我的惊讶。

    “我希望是。”我说道,匆忙用拇指擦掉婴儿鼻子和嘴上的黏液,“这是我见过最难看的东西,上帝保佑不要是个女孩。”

    布丽安娜发出声音,最先像是笑声,随后又变成了巨大的呻吟。还没来得及转动婴儿的宽肩膀助产,我就听到了明显的嘭的一声,然后又长又湿的婴儿就滑到了湿哒哒的被褥上,蠕动,就像搁浅的鳟鱼。

    我抓起干净的亚麻毛巾把他包裹起来——是男孩——然后迅速检查他的新生儿体征:呼吸、肤色、活动力……全都正常。他发出低弱的愤怒声——那是因为短促的呼吸,不是哭泣——同时挥舞着握紧的小拳头。

    我把他放到床上,用一只手稳住他,同时给布丽安娜检查。她的大腿上虽然沾满血迹,但是没有大出血的迹象。脐带仍然在搏动,连接着他们母子,就像一条很粗的蛇。

    布丽安娜在喘气,平躺在压皱的枕头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两鬓,脸上露出解脱和胜利的灿烂微笑。我伸手到她那突然松弛了的肚子上,感觉到她肚子深处的胎盘在娩出,中断了她的身体与她儿子的最后联系。

    “再来一次,亲爱的。”我轻声对她说道。她的肚子最后收缩了一次,然后胎衣滑了出来。我把婴儿的脐带进行了结扎并剪断,然后将包着孩子的结实小包袱递到她的怀里。

    “他很漂亮。”我低声说道。

    我把孩子交给她,然后去关注迫切的事情,用拳头用力揉她的肚子,让子宫收缩止血。费德拉冲下楼去把消息告诉大家,整个房子里传遍了激动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看到布丽安娜很高兴,仍然灿烂地微笑着。詹米站在她身后,也在微笑,脸颊已经被泪水打湿。他用沙哑的盖尔语对她说了些什么,把她颈子上的头发拨开,倾身在她的耳朵后面轻吻了一下。

    “他饿吗?”布丽安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她试着清了清喉咙,“我要喂他吗?”

    “喂他试试。有些婴儿出生后就想睡觉,有些却想要吃奶。”

    她伸手到睡衣的领子上,摸索着解开了丝带,笨拙地把婴儿转过来靠近乳房,他发出了低弱的呜呜声,突然用力地咬住她的乳头,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他很有力,是吧?”我说道。眼泪流进我微笑的嘴角里,我尝到了咸味,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泣。

    一段时间之后,在把他们母子收拾干净并安顿好,让人给布丽安娜端来了吃的和喝的,并再次确定一切都没问题之后,我走出房门,走进昏暗的走廊。我舒适地感觉自己脱离了现实,就好像走在一英尺左右高的空中。

    詹米之前就已经下楼,去告诉约翰这个消息,现在正在楼梯下等着我。他没有说话,将我拥进怀里,然后亲吻我。在他松开我时,我看到了布丽安娜在他手上留下的月牙形指甲印,它们又深又红,还没有褪去。

    “你做得也很好。”他低声对我说道。然后,他眼睛里的喜悦绽放,让他灿烂地咧嘴笑了起来:“当外婆了!”

    ****

    “他肤色是黑的还是白的?”詹米突然问道,在床上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趴在我旁边,“在检查他的手指的时候,我没有注意看他的肤色。”

    “现在还看不出来。”我困倦地说道。在检查他脚趾的时候,我想到了这点。“他的皮肤现在是泛红的紫色,而且他浑身上下都是胎儿皮脂——就是那种白色的东西。大概要等上一两天,他的皮肤才会变成正常的颜色。他有点黑头发,但是那种头发很快就会掉。”我伸展身子,享受着双腿和后背上那种舒适的酸痛,就算对接生的人来说,生孩子也是辛苦活,“就算他是白皮肤,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布丽安娜就是白皮肤——他的皮肤有可能是白的,也可能是黑的。”

    “嗯……可是如果他是黑肤色,那么我们就能确定了。”

    “不一定。你父亲是黑肤色,我父亲也是。他可能有隐性基因,让他的肤色是黑的,就算……”

    “他可能会有什么?”

    我试着去想格雷戈尔·孟德尔[1]是否已经开始鼓捣他的豌豆,但是我太困了,没法集中精力,于是放弃了。无论他有没有开始,詹米显然都没有听说过他。

    “不管是什么肤色,我们都不能确定他父亲是谁,”我说道,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只有等他长得足够大,看得出来他和谁相像时,我们才能确定。而且,即使到那个时候……”我的声音慢慢消失了。如果他会没有父亲,那么他父亲是谁都无所谓了。

    詹米朝我翻身,像勺子那样把我抱进怀里。我们赤裸着,他的体毛擦到我的肌肤上。他轻轻地吻了我的后背,然后叹了一口气,温暖的气息让我耳朵发痒。

    我半睡半醒,因为特别开心,没法完全进入梦乡。我听到了不远处的低弱的嘎嘎叫声,以及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嗯,那好吧。”片刻过后,詹米的声音将我吵醒,听上去他有些傲慢,“就算我不知道他父亲是谁,但我很清楚他外祖父是谁。”

    我伸手到背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腿。

    “我也很清楚——外祖父。别说话,睡觉吧。‘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他哼了一声,把手掌放在我的胸前,放松了搂着我的手臂,然后很快就睡着了。

    我睁大眼睛躺着,看着窗户外面的星星。我为什么要说“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这句话是弗兰克最喜欢的口头禅,在布丽安娜或我担心某些事情时,他经常用这句话来安慰我们。

    房间里的空气很有活力,微风吹动窗帘,凉爽地抚摸我的脸颊。

    “你知道吗?”我无声地说道,“你知道她生了个孩子吗?”

    我没有得到回答,但是在静悄悄的夜里逐渐安宁下来,最终坠入了梦乡。

    注释

    [1]格雷戈尔·孟德尔(GregorMendel,1822—1884),奥地利遗传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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