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实的梦
孟恩爬上王宫的屋顶看日落,只见一轮夕阳在山谷东北端的两座山之间缓缓下坠。王室藏书阁大学士辈高曾经告诉过孟恩,当人类首次踏足地球的时候,他们相信太阳从东方升起、从西边落下。辈高说:“这是因为他们来的地方没有很多山,所以他们分不清哪里是北方、哪里是西方。”
艾伦赫语带嘲讽地问道:“可能他们连上和下也分不清吧?难道人类在得到天使的教诲开化之前完全是一群白痴?”
艾伦赫就是这样,总是对博学多才的辈高看不顺眼。为什么辈高不应该为自己是一个天使而自豪?为什么辈高不能为苍穹族积累的知识财富而感到骄傲?他们上课的时候,艾伦赫总是不停地指出,苍穹族的这些或者那些知识最初都是人类教给他们的。老是听他这么说,你甚至会以为如果没有人类,苍穹族至今还倒挂在树枝上睡觉呢。
然而,孟恩每时每刻都在羡慕天使身上的飞翼,哪怕是又老又胖的辈高也好——他甚至不能够从二楼滑翔到地面——孟恩竟然还想拥有一双像辈高那样的苍老飞翼。他童年时期最大的失望就是:人类永远也不能长成像天使那样。天使一出生身上就有一对紧贴着身体的飞翼,这对飞翼虽然暂时没什么用,可是如果你出生时身上没有这对毛茸茸的飞翼,那么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长出来了。你就好像被下了一个诅咒,一辈子只能拥有两条光秃秃的没用的手臂。
孟恩现在九岁了。他只能每天在日落时分爬上王宫屋顶看着苍穹族小孩在空中玩耍。他们都是孟恩的同龄人,有些年纪甚至更小一点,却都比他自由得多。从河边的树顶上到开阔田野的上空,一直到城中屋顶的上方,四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在半空翱翔,时而俯冲,时而攀升,甚至在空中激烈缠斗。有时候他们会突然失速,像石头一样向地面急坠,最后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展开双翼,一下子将下坠的势头转成平飞,像箭一样射过大街小巷,穿越密密麻麻的房屋。地上的人们会扬起拳头高声咒骂,抱怨这些小流氓胡作非为,对安分守己、辛勤劳动的良民造成人身威胁。
孟恩在心中呐喊:啊,如果我是一个天使,那该多好啊!我多么希望能够在半空中翱翔,俯视下面的森林高山和田野溪流。如果爸爸的敌人来攻打我们,我就能够从很远的地方侦察他们的行踪,及时回来向爸爸报信。
可是他永远也不可能飞上半空了。别人在空中跳舞的时候,他只能独自坐在屋顶上自怨自艾一番。
“你已经算好了,还有人比你更惨呢。”
孟恩转头朝着二姐艾妲迪雅咧嘴一笑。这么多年来,孟恩只把他心中对天使飞翼的渴望告诉了二姐一个人。值得称赞的是,她从来没有泄露半句;可是当姐弟二人独处的时候,艾妲迪雅一定会拿这件事情无情地取笑孟恩一番。
她继续道:“孟恩,有很多人羡慕你呢。你是国王的儿子,长得又高大又结实,人们都说你长大之后将会成为一代豪杰。”
孟恩说:“没有人能从小孩的身高预测他成年之后将会有多高;而且我只是国王的次子,羡慕我的那些人都是笨蛋。”
艾妲迪雅还是那一句:“还有人比你更惨呢。”
“你只是随便说的。”
“比如说……国王的女儿。”艾妲迪雅的语气带着一丝惆怅。
孟恩答道:“嗯,如果命中注定你做女儿的话,那当然是做王后的女儿会更好一点。”
“你还记得吗,我们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当今王后是人称‘便团’的杜大姑,你千万不能忘了!”这个外号是从王室专用的古语翻译过来的,原词是更难听的“一坨屎”。小孩子变着法儿骂他们的继母是一坨屎,真是快乐无穷。
孟恩说:“嘿嘿,杜大姑什么也不是,只是可怜了她的儿子凯明。那小家伙投错胎,结果成了爸爸几个小孩里面最丑的一个,这辈子算是完了。”
凯明今年才五岁,是“便团”杜大姑的独子。他的“便团”妈妈挖空心思想让儿子改名为凯明赫,也就是夺走艾伦赫的太子地位。不过她这样做是白费功夫,废长立幼既不合法理,也不得民心,爸爸是绝对不会答允的。艾伦赫是孟恩和艾妲迪雅的大哥,今年才十二岁,却已经长得玉树临风;人人都看得出来,他将来必然能够成为一个驰骋疆场的常胜将军。而且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如果现在爆发战争,爸爸肯定会派他统率一支部队出征;将士们能在未来国王的鞍前马后效劳,肯定会深感自豪。孟恩看到别人望着艾伦赫的眼神,听着他们对大哥的评论,不禁心如刀绞。既然妈妈已经为爸爸生了一个这么完美的儿子,为什么爸爸还要继续生第二个呢?
问题是,孟恩对大哥完全恨不起来。艾伦赫在十二岁就成为一个人人爱戴的领袖,当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而他的弟弟妹妹那么爱他,也正是因为这些优点。他从来不欺凌弱小,也很少取笑别人;他总是在别人需要的时候送上帮助和鼓励。他的几个弟妹各有缺点,孟恩多愁善感,艾妲迪雅脾气暴躁,欧弥纳傲慢自大,可是艾伦赫对他们总是很有耐心。他甚至对凯明也很好,丝毫不计较“便团”杜大姑废长立幼的阴谋。结果凯明对大哥崇拜得五体投地。有一次艾妲迪雅说起,她怀疑这可能是艾伦赫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让弟弟妹妹都无可救药地爱他,这样他们就不会密谋篡位了。“等他登基之后,‘咔嚓咔嚓’,我们的脑袋就陆陆续续都掉地上了。”
为什么艾妲迪雅会这样揣测呢?因为她当时正在学习王室的家族史。这部历史并不总是清风明月;事实上,在过去很多代国王里面,第一个明君是爸爸的爷爷,也就是第一代摩提艾克。当年曾祖父从纳飞国出走,来到达拉坎巴,与本地人一起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国家。在曾祖父之前的国王全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独裁暴君。可能这也是因为形势所迫:纳飞国常年处于战争的威胁之中,为了生存,王室决不允许兄弟争位,更加不能爆发内战。所以不少新即位的国王一上台就先把兄弟姐妹满门抄斩,为了斩草除根,连侄子侄女都不放过。有一个新王甚至连亲生母亲也杀了,就是为了……唉,现在已经不可能猜到为什么古人会做出这些可怕的事情。辈高老头特别喜欢讲这些故事,而且在结束的时候总会说起,苍穹族自治的时候从来不会做出这种手足相残的事情。有一次他甚至说:“苍穹族正是从人类来到的时候开始学坏的。”
艾伦赫当时答道:“那么你们和土家族住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学坏吗?你们把土家族称作‘地鬼’,莫非是和他们开玩笑?”
面对艾伦赫的无礼,辈高总是很冷静。他说:“第一,我们从来没有让土家族和我们住在一起;第二,我们也没有拥戴他们做国王,所以他们的邪恶不能传染给我们。苍穹族没有学坏,正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和地鬼住在一起。”
孟恩想,如果我们从来没有住在一起,可能我就不会整天渴望自己能飞;可能就算我像一只蜥蜴或者一条蛇那样在地上爬,也会觉得心满意足了。
艾妲迪雅说:“别当真,艾伦赫是不忍心砍别人脑袋的。”
孟恩说:“我没当真,我知道你是说笑的。”
艾妲迪雅坐到孟恩身边,说道:“孟恩,我们祖先的那些故事,你相信吗?纳飞和绿儿,他们能够和上灵对话;如诗看别人一眼就能够看出他们之间相互的联系。”
孟恩耸耸肩,说:“可能是真的吧。”
“羿羲和他的浮椅……还有,只要他身处普利斯坦地区就能够自由自在地飞。”
孟恩说:“我很希望这是真的。”
“还有那个魔术球,你只要把它捧在手心、向它提问,魔术球就会回答你的问题。”
很明显,艾妲迪雅已经陷进她的白日梦里不能自拔了。孟恩没有看她,而是目送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远方的河边,随之而去的还有水面上的浮光跃金。
“孟恩,你猜那个魔术球——那个索引——是在爸爸手上吗?”
孟恩说:“我不知道。”
“等艾伦赫满十三周岁,爸爸就会把我们国家的秘密告诉他。你猜到时候爸爸会不会给他看索引呢?可能还有羿羲的浮椅呢。”
“如果这些东西在爸爸手上,他都藏在哪里呀?”
艾妲迪雅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啊,如果我们的祖先有那么多好东西,为什么今天没有流传到我们手上呢?”
“可能这些东西真的在我们手上也说不定。”
“啊?你真的这样觉得?”艾妲迪雅突然活跃起来。“孟恩,你觉不觉得有些梦是真的?每天晚上我老是做同一个梦,有时候甚至做两三次呢。这个梦感觉很真实,和我其他的梦完全不一样。可是我不是祭司什么的,而且他们反正也不会重视女人做的梦。如果妈妈还在,我一定去问问她;可惜现在我们只有杜大姑这一坨屎,我可不去找她。”
孟恩说:“可是人人都比我见多识广。”
艾妲迪雅说:“我知道。”
“谢谢您夸奖。”
“正因为你知道得比较少,所以你聆听得比较多。”
孟恩脸上一红。
“我能不能把我的梦告诉你呢?”
孟恩点点头。
“我在梦里看见一个小男孩,大概是欧弥纳的年纪吧。他还有个妹妹,和凯明差不多岁数。”
孟恩问:“你在梦里能知道别人的岁数?”
“蠢人,别打断我!他们在地里做苦工,还整天被殴打;他们的父母还有其他人也是一边挨饿一边挨打,已经饿得实在不行了。拿鞭子抽他们的竟然是一些掘客……呃……我是说土家族。”
孟恩想了想,说道:“爸爸决不会让掘客欺压我们。”
“可是这些人并不是‘我们’,你还听不出来吗?那些场景太真实了。我看到那个小男孩被打了一次,不过打他的并不是掘客,而是几个人类男孩,那些掘客都听他们的命令。”
孟恩喃喃地说了一句:“耶律党……”耶律党就是一些邪恶的人类,他们与掘客狼狈为奸,住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还把苍穹族捉回去吃。
“那几个男孩比他高大。他们看见他那么饿,就故意把食物拼命塞进他嘴里。他根本没办法咽那么块,所以被呛得气也喘不过来。他们这样折磨他还不够,还将水果和食物残渣抹了他一身,然后逼他在泥土和草地上打滚;这样一来,他身上的食物就全部不能吃了。那个场景太恐怖了,可是小男孩很勇敢,一声不吭地默默忍受,始终保持着尊严。我都忍不住为他哭了。”
“你在梦里哭了?”
“不,我其实是哭醒的,醒了之后还是忍不住掉眼泪。我醒来的时候,口中还说着,‘我们一定要帮他们,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我们要带他们回家。’”
“我们?”
“我猜我是在求爸爸。我们,就是纳飞党吧,我觉得那些人就是纳飞党。”
“那么为什么他们不派苍穹族的人飞来求援呢?通常耶律国发动进攻的时候,人们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搬救兵的。”
艾妲迪雅想了想,说道:“孟恩啊,你知道吗,这群人里一个天使也没有!”
这时候孟恩才转头看着她:“一个苍穹族也没有?”
“可能掘客把他们都杀光了吧。”
孟恩问:“在我们曾祖父的年代,很多人离开这里回去了,你记得吗?这些人很讨厌达拉坎巴,宁愿回纳飞国定居。”
“他们叫泽扶……”
孟恩说:“他们叫泽尼府人。他们说人类和苍穹族住在一起是不对的,所以他们走的时候一个天使也没带走。没错,就是他们了!你梦见的就是泽尼府人。”
“可他们不是都被杀光了吗?”
“我们只是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音信,这不代表他们一定全死光了。”说到这里,孟恩点点头。“他们一定还活着!”
艾妲迪雅问道:“这么说,你也觉得这是一个真实的梦了?就像以前绿儿做的那些梦吗?”
孟恩耸了耸肩,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他说:“你这个梦,我觉得不一定是关于泽尼府人的。我觉得……这个猜测不完全正确。你梦见的那些人应该是别处的人。”
艾妲迪雅说:“可是你怎么知道呢?刚才不是你自己说他们是泽尼府人吗?”
“我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觉得是对的,可是现在……现在又觉得总有一点不妥。不过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爸爸。”
她说:“你告诉他吧。你今晚在晚宴上面向他提出来。”
“你可以趁他和你道晚安的时候对他说嘛。”
艾妲迪雅做了个鬼脸,说道:“可是杜大姑这坨屎总粘在爸爸身边,我从来没见过他单独一个人。”
孟恩脸一红,说道:“爸爸这样做是不对的。”
“对啊!而且,你总是能够明辨对错是非,别人可没这本事。”说着她在孟恩手臂上掐了一下。
“行,今天晚宴的时候我就把你的梦告诉爸爸。”
“不,你得告诉他这是你的梦。”
孟恩摇头说:“不行,我不说谎。”
“如果爸爸知道这是一个女子做的梦,他根本就不会听,否则在场所有人肯定都笑翻了。”
“那我先把梦说完,然后再告诉他是谁做的,如何?”
“还有,记住告诉他这个,在最近的几个梦里面,这个男孩和他的妹妹,还有他的爸爸妈妈,他们默默地躺着,睁大眼睛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躺在黑暗里。可是不用他们说话我也知道,他们在恳求我去救他们。”
“恳求你?”
“呃,只是梦里的那个‘我’罢了。要是这几个是真人的话,他们当然不会坐在那儿祈求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去解救他们吧。”
“不知道爸爸会不会派艾伦赫去呢。”
“你觉得他真的会派人去吗?”
孟恩耸了耸肩,说道:“天黑了,晚宴很快就要开始了,你听。”
就在这时,天使的晚唱歌声从河边的树林以及苍穹族居住的高窄楼群响起。一开始只有几个声音,后来越来越多天使加入。他们的声调都非常高,各自唱出的轻快旋律交织在一起,好像正在互相逗着乐。他们恣意发挥,即兴唱出一些高难度的不和谐音,然后逐渐趋向和谐;可是就在听众们预期着美妙和音出现的时候,歌者们却急转直下,把即将到来的和音旋律全盘颠覆,反而发出一种绕梁三日的悲鸣。这种怪调是为了提醒苍穹族不要忘记过去的苦难岁月:当年他们的寿命很短,死亡随时会不期而至,所以人人都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去享受当前的一刻。
很多天使小孩正在半空中玩耍,闻声立即不玩了,都一起向下俯冲,各自归家吃晚饭,回到正在歌唱的父母身边,回到充满乐声的家中。遥想当年,他们的祖先还住在树顶的时候,每日黄昏之时,各家各户的有盖窝巢里也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歌声。
孟恩忍不住热泪盈眶。这就是为什么每天晚唱时分他都宁愿独处——他不想被人看见了笑话。可是艾妲迪雅从来不拿这件事情取笑他。
她轻轻地吻了孟恩的脸颊一下:“孟恩,谢谢你相信我。有时候我会想,我干脆做一根木桩罢了,反正也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话。”
孟恩的脸又红了。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发现二姐已经到梯子那里下楼去了。他其实应该跟着艾妲迪雅回去的,可是现在开始有人声加入合唱,孟恩当然舍不得走了。参加晚唱的有各式各样的人:站在豪宅窗户前面的用人,街道上的户外劳动者,以及在城中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音乐面前无分贵贱,谁都有权利把自己的声音在晚唱中献给世界聆听。在有些城市里,统治者命令人类民众必须唱某一首指定歌曲,这些歌通常都是鼓吹忠君爱国敬神那一套。然而在达拉坎巴,人民保留着纳飞国的传统习俗:人类可以学天使那样随心所欲地唱出自己即席创作的旋律。中间族的声线天生比苍穹族低,而且速度较慢,难以像天使那样快速敏捷地转换音节。可是人类的歌者都尽力而为,而苍穹族也接受了人类的加入。他们与人类唱和,跟着人类歌声的节拍翩翩起舞,并对人类的旋律进行润色,或大破大立,或画龙点睛。于是两个种族的歌者携手演绎出一首延绵不断的惊世万人大合唱;这首歌有千千万万个作曲家,却不需要一个引领方向的独唱者。
孟恩也开口唱了。他的童声很甜美,而且能唱出非常高的音调,所以他不必跟随着人类的低音大流,却能勉强挤进天使音域的最底层。在大街上,一个正在从事户外劳动的女人抬头朝着孟恩微笑了一下。孟恩并没有用微笑作为回答,却报以一个急转直上的滑音。这个滑音凝聚了他的毕生功力,下面那个女人听得开怀大笑,一边点头表示赞许,一边慢慢走远,孟恩顿时觉得心满意足。他踌躇满志地仰望天空,只见在两条街外的一个屋顶之上有两个年轻的苍穹族人,他们在回家路上停在那里稍作歇息。孟恩发现他们正在看着自己,于是唱得愈加大声,歌声中似乎略带挑战的意味。他心中明白,虽然自己的声音似乎很高,还能唱得很快,却完全不可能与苍穹族的歌者相提并论。可是现在这两个天使已经留意到孟恩的歌声,还和他合唱了一段。曲终之时,他们一起扬起左翼向孟恩致敬,孟恩想,这两个天使一定是双生子,也就是苍穹族语言里面的“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刚才他们只听了一会儿孟恩的歌声,竟然立即敞开心扉,让孟恩加入他们兄弟二人的合唱之中。孟恩举起左手作为回答,那两个天使随即从屋顶飞跃而下,降落到他们家的院子之中。
孟恩也站起来,一边走向爬梯一边继续唱。如果他是一个天使,他就不需要沿着这个梯子爬下王宫的屋顶。他只要一个俯冲就能够稳稳当当地停在门前;晚饭之后他就能重新飞上夜空,在月色中狩猎。
孟恩的赤脚用力踩踏在梯子的横档之上,三两下就溜到了梯子底部。地球守护者啊,你为什么让我投胎做一个人?他一边唱一边穿过王宫的庭苑,前方的宴会厅传来觥筹交错的喧闹声,可是孟恩的歌声却承载着苦痛和寂寞。
在“女皇城”号宇宙飞船里,谢德美从冬眠舱中苏醒,马上发现这次醒来并不是计划好的,日历全都不对了。她刚想和上灵确认,上灵的声音已经在她脑中响起:“地球守护者又开始报梦了。”
谢德美顿时觉得一阵兴奋的颤动贯穿全身。那么多个世纪过去了,谢德美蜻蜓点水似的反复造访生命之河。虽然星舰宝衣为她保持着一副年轻的躯壳,可是她的心态已经很老也很疲倦了。就在这无穷无尽的岁月中,她一直在等着看地球守护者的下一步是什么。谢德美想,她把我们带来这里,给我们报梦,让我们生存繁衍;可是突然间她变得音信全无,留下我们自力更生那么久……
上灵说:“首先是泽尼府人里面的一个老者。”
谢德美光着身子走在飞船的走廊里面,然后沿着中心爬梯来到了图书室。
上灵继续道:“这个老者被人谋杀了,可是一个名叫阿克玛若的祭司成了他的信徒。我觉得阿克玛若也收到地球守护者的梦了,不过我不敢确定。现在那个老者已经死了,这个祭司也被剥夺教籍,身陷囹圄,本来我是不打算唤醒你的。可是这代摩提艾克的女儿也做梦了,她和绿儿很相像;自从绿儿去世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谁有这么强的做梦能力了。”
“她叫什么名字?她那时候才刚出生,当时我在……”
“她的名字是艾妲迪雅,女人们都叫她迪雅。她们都了解迪雅的过人之处,可是那些男的……他们当然不愿意听艾妲迪雅的话了。”
“你知道吗,纳飞国的男女关系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真的很不喜欢。我的曾曾曾孙女们不应该忍受这样的歧视。”
上灵说:“我见过比她们更惨的。”
“我知道你见多识广,可是请恕我唐突,我想问一句,就算有人比她们更惨,那又怎么样?”
上灵说:“不怎么样,我的意思是,没有东西是一成不变的,这些境况都会改变的。”
“她今年多大了,那个迪雅?”
“十岁。”
“唉,我睡了足足十年,怎么好像还没休息够呢。”谢德美坐在图书室的一台计算机前面。“来吧,把该看的都给我看吧。”
上灵把艾妲迪雅的梦展现给谢德美,然后告诉她孟恩的事情以及他对事实真相的感知能力。
谢德美说:“嗯,父母的特异功能遗传给小孩子的时候不会变弱。”
“谢德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你觉得哪一件是合情合理的呢?”
谢德美几乎失声大笑。她说:“老朋友,你知道自己刚才到底在说什么吗?虽然你只是一段计算机程序,可是以前在和谐星球的时候,人们都把你当作神一样顶礼膜拜。你只管埋头制订你的计划和图谋,何曾征求过人类的意见?你只是把我们捆成一团,硬是拖到地球这儿,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现在你竟然问我这些事情里有哪一件是合情合理的?你那个宏图大计都到哪儿去了?”
上灵说:“我的宏图大计其实很简单,因为和谐星球的上灵日渐虚弱,所以我回地球向地球守护者求救,问问她我应该采取什么对策。我其实已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这个计划向前推进到尽头了,所以今天才走到这一步。”
谢德美说:“我也和你一起走到了这一步。”
“谢德美,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们回地球其实并不是我安排的。我只需要人类帮我组装一台能够正常运作的宇宙飞船,可是我并不需要带走任何一个人。我带你们来完全是因为地球守护者给你们报梦了——顺便加一句,那些梦都是以超光速传送的。地球守护者似乎想让你们人类回到地球,所以我才带上你们。我来了之后,本来以为有什么科技奇迹正在等候着我,比如说一些能够对我进行修理和翻新的器械;我还希望这些器械和工具能够把我送回和谐星球,让我早日恢复上灵的影响力。可是现在我们一直在这里干等,我已经等了将近五百年了。”
谢德美补充道:“我也等了将近五百年。”
上灵说:“大部分时间你都是在冬眠,而且你也没有责任去照顾那个位于一百光年以外的星球。那个星球上面的科技水平已经开始飞跃发展,估计在几代人之后那些大杀伤力武器都已经面世了。我没时间这样耗着,除非……如果地球守护者觉得我还有充足的时间,那么我大概就不用着急。可是为什么地球守护者不对我说话呢?要是没有人接收到任何消息,我当然可以耐心地等下去;可是现在人类重新开始接收梦境,地球守护者又开始行动了,无奈它还是没有对我说话。”
谢德美说:“可是你竟然来征求我的意见,你的数据库里面应该储存了从你问世那一天开始的所有记忆。是地球守护者派你去和谐星球的吧?那时候她在哪里呢?她当时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如果计算机能够耸肩,谢德美觉得上灵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会耸一耸肩。“你以为我还没有搜索我的存储空间吗?你丈夫去世之前还帮我一起找,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找到。我只记得地球守护者一直都在,我还记得我当时知道地球守护者已经将一些重要的指引输入我的程序里面了。至于地球守护者是人还是物,还有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和你一样,对这些问题一无所知。”
谢德美说:“这下可真是精彩了!我们一起想个办法逼迫地球守护者和你说话,或者至少让她露出一些蛛丝马迹吧。”
和往常一样,孟恩来到晚宴长桌前面,坐在内勤杂务人员聚集的那一端。爸爸告诉过他,二王子坐在那里,是为了表达王室对簿记员、信使、司库以及采购人员的敬意。爸爸说:“如果没有他们,国将不国,就算有精兵良将也是白费。”
爸爸说完之后,孟恩不动声色地答道:“可是如果你真的想表达对他们的敬意,你就应该让艾伦赫跟他们坐在一起。”
爸爸温和地说:“可是如果没有军队,所有这些内勤杂务人员连命也保不住。”
如此说来,这个王国里真正重要的是军队的人,他们是头等贵宾,所以享受由太子陪坐的最高待遇;至于那些位居次席的官吏就只能与二王子为伍了。
而这也正是国王举行晚宴的方式。国王晚宴这个传统在许多代人之前开始成型,最初其实是一种军事会议,而女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排除在外的。在那个年代,开军事会议的人只是每个星期聚餐一次;时至今日,这个晚宴已经变成每晚举行一次。很多有钱有势的人类也在自己家里模仿国王晚宴,与妻子和女儿分开吃饭。可是苍穹族却不会这样做,即使是那些出席国王晚宴的天使,他们回家之后还会和妻子儿女一起吃另一顿晚餐。
这就是为什么坐在孟恩左边的那位老天使几乎没怎么碰他面前的食物。这位天使名叫毕高,司职人口普查部总管,是一个资深文官,以惧内著称。如果毕高在妻子的饭桌上不显示出好胃口,必然会惹来河东狮吼。很明显,他害怕老婆更甚于敬畏国王,不过爸爸始终不以为忤。毕高虽然是一个资深的文官,可是他掌管的部门是一个清水衙门,所以论实权他远比不上司库和采购总管。这老头性情乖戾,说话粗鲁,孟恩很讨厌和他坐在一起。
在毕高身边是他的双生兄弟辈高。辈高比毕高健谈百倍,胃口也比他好百倍,主要是因为他始终没有结过婚。辈高是簿记员的头儿,他只比毕高晚出生一分三十秒,可是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竟然是同龄人。在孟恩的眼中,辈高总是精力充沛,活力四射,而且……而且还是个老愤青。每逢辈高授课的时候,孟恩就特别喜欢上学。可是有时候他忍不住想,爸爸到底知不知道这个簿记员的内心到底埋藏着多少沸腾翻滚的愤怒?当然,辈高并不是对爸爸有异心,否则孟恩第一时间就会去告状了。老头儿好像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满,艾伦赫说这是因为他做了一辈子的老处男。最近艾伦赫突然成了一个泛性论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所以遇见什么事情都用性欲去解释——这种思维方式用在艾伦赫和他的狐朋狗友身上无疑是再合适不过了。至于辈高,孟恩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愤怒;他只知道,愤怒使辈高在授课的时候不自觉地显示出一种质疑一切的尖刻态度,这让孟恩觉得很有趣。老头儿连吃东西的时候也散发着一种狂野不羁的怒气:他将面包片抹上豆酱卷起来递到唇边,狠狠地咬一口;然后下巴不停地动着,慢慢地、系统性地把食物磨得稀巴烂,再用力咽下喉咙;一边吃还一边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宴会大厅。
在孟恩的右边坐着司库和采购总管。这两人正在谈论工作。当然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以免打扰了正在国王那一端召开的真正的会议——在那个会议上,军人们正在谈论最近打仗的一些奇闻逸事,说得不亦乐乎。司库和采购总管是成年的人类,比孟恩高大很多,所以在最初礼节性的招呼过后就基本上把二王子给晾在一旁了。孟恩和左边的苍穹族身高差不多,而且他和辈高更熟络一点,所以当他说话的时候,对象必然是辈高和毕高两兄弟。
孟恩对辈高说:“我有些事情想告诉爸爸。”
辈高听了之后,又咀嚼了两下,把一口食物咽下去,然后用很厌倦的眼神盯着孟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你就告诉他呗。”
毕高咕哝了一句:“就是。”
孟恩说:“这是一个梦。”
辈高说:“那就和你妈妈说去。只有中间族的女人才会留意这些事情。”
毕高又咕哝了一句:“没错。”
孟恩说:“不过这是一个真实的梦。”
毕高一下子坐直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孟恩耸了耸肩,说道:“反正我知道。”
毕高和辈高同时转头看着对方,好像正在默默地交流什么。然后辈高转向孟恩,说道:“你最好想清楚之后再说这样的话。”
孟恩说:“我确实想清楚了。如果我不敢确定,如果这事情不重要,我是不会随便乱说的。”
辈高在学校里说起下结论的时候,就是这样教他们的。“能不做决定就尽量不要做;只有当这事情确实重要,而且你也百分之百肯定,这时再做决定。”
辈高听孟恩提起他的教诲,点头称是。
孟恩继续说:“如果爸爸相信我,那么我想说的这件事情就要放到军事会议上去讨论了。”
辈高一言不发地端详着孟恩。旁边的毕高也对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双眼一转,重新瘫坐回椅子里。他喃喃地说:“我看啊,接下来这个场面肯定会尴尬了。”
辈高说:“如果二王子是个笨蛋,场面当然会尴尬。不过……你是个笨蛋吗?”
孟恩说:“不,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是笨蛋。”话虽这样说,孟恩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我其实是不是笨蛋呢?毕竟这不是他自己的梦,而是艾妲迪雅做的梦;而且孟恩对这个梦的解读似乎总有一点不妥,所以他始终有点不安。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个真实的梦:在某个地方,纳飞国的子民正在耶律国掘客的鞭子之下惨遭奴役。
辈高又等了一会儿,好像要确认孟恩真的不打算放弃,然后才举起左翼,高声说道:“国父摩提艾克。”
他沙哑的声音划破了长桌另一端军人们吵闹的对话。正在说话的是闻名遐迩的勇将孟恩乌士——孟恩正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当时他正在讲故事,硬生生被打断了。孟恩吓得向后缩了一下:为什么辈高就不能等一下,在他们谈话的空隙发言呢?
爸爸还是一脸和气。“辈高,老学究,万事通,你在军事会议上面想说些什么呢?”虽然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有礼,可是他的话却暗藏着机锋。
辈高说:“趁着将士们都在座,你的王国里最杰出的英才之一有话要说。如果他提供的信息值得你重视,那么这件事情将会成为军事会议的议题。”
爸爸问:“这位杰出英才是谁?他要提供什么信息呢?”
辈高说:“他就坐在我孪生兄弟的旁边,请允许他直接向你禀报。”
全场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孟恩身上。有一个瞬间,孟恩甚至想转身飞奔逃出宴会厅。当艾妲迪雅求孟恩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有没有意识到这一刻有多么尴尬。可是孟恩知道,现在他已经无路可退了;如果这时候退缩,不但自己丢脸,还会连累辈高名誉扫地。就算最后没人相信他提供的信息,他现在也必须说出来——而且在陈述的时候还必须显示出勇气。
孟恩站起来,模仿爸爸发表讲话之前的做法,先与在座每一个高官的目光接触,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看遍了。他看到众人的脸色各异:有些人显得很惊讶,有些人一副饶有兴致看热闹的样子,还有些人特意呈耐心状,孟恩却一眼就看出那是装出来的。最后他的目光终于和艾伦赫遇上,只见大哥看起来很严肃,明显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完全没有取笑或者尴尬的感觉。孟恩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艾伦赫,谢谢你对我的尊重。”
终于,孟恩开口说话了:“我掌握的信息来自一个真实的梦。”
长桌周边顿时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很多代人以来,没有一个人胆敢自称做了一个真实的梦,更何况是在国王的宴会桌上呢?
爸爸问:“你怎么知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梦呢?”
怎么知道?这个问题孟恩从来没办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解释,所以现在他也不打算解释。他说:“这确实是一个真实的梦。”
长桌四周再次响起一阵低语声,有些本来显得不耐烦的脸现在开始乐了,可是有些本来在看好戏找乐的人却变得严肃起来。
毕高嘟囔了一句:“至少他们已经开始认真听了。”
爸爸又说话了,这一次,他的声音里略带一点点错愕。“好吧,把你的梦说出来,然后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话题应该拿到军事会议上讨论。”
“同样的梦反反复复出现了很多次。”孟恩小心翼翼地回答,确保不提起这梦并不是他做的。他知道众人会误以为这个梦是他做的,可是过后真相大白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指责他是个骗子。“一个小男孩和他的妹妹,大约跟欧弥纳和凯明差不多岁数。他们都是奴隶,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还经常饿昏过去。那些监工是土家族,成天拿着鞭子抽打他们。”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在留心倾听。掘客监工,人类为奴?虽然他们都知道,这种事情会不时发生,可是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还是很愤怒。
“有一次在梦里,那个小男孩被一群人类的大小孩殴打,这些人其实是掘客的主子。可是那个小男孩很勇敢,他被那群小孩……羞辱的时候,竟然一声也不吭。这个小孩很值得人尊敬。”
在场的军人都点了点头,孟恩的意思他们肯定懂。
“晚上,小男孩和小女孩,还有他的爸爸妈妈都默默地躺着。我猜……我猜他们连大声说话也不行。不过他们还是无声地求助,希望有人前去解救他们,帮助他们挣脱枷锁。”
孟恩停了半晌。在众人沉默之际,响起了孟恩乌士的声音:“我相信这个梦确实是真的,因为众所周知,在耶律国,很多人类和天使被抓起来做奴隶。可是我们能做什么?我们所有兵力都用来保护自己人,根本就没有余力去解救他们。”
孟恩说:“可是,孟恩乌士,这些正是我们的‘自己人’啊!”
这时候,四周的低语声充满了激动和愤慨。
爸爸说:“让我听听我儿子要说什么。”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孟恩的脸又红了。没错,爸爸强调孟恩是他的儿子,这是好事;可是他让大伙儿安静的时候,并没有说出正式的惯用语“让我听听我的顾问要说什么”,可见他并没有完全接受孟恩说的话。看来,孟恩还在“试用期”。艾妲迪雅,都是你做的好事!如果这事情出差错的话,会害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在别人眼里,我永远也只是一个不合时宜地在军事会议上胡说八道丢人现眼的老二。
孟恩说:“这群人里没有天使,你们有谁听说过这样一个国家吗?这些人其实是泽尼府人,他们正在向我们求助。”
这时候,天使胡速举起了他的右翼。胡速是国王麾下的首席侦察员,统率数百名强壮而且勇敢的苍穹族侦察兵,长年不断地在国境巡逻放哨。孟恩点了点头,将王之耳——也就是发言权——转交给胡速。以前他在会议旁听的时候看见过这种仪式,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发言;所以今天是他第一次参与这种正式讨论,也是第一次亲身体会这种微妙的礼节。
胡速说道:“就算这个梦是真的,就算泽尼府人求我们帮忙,问题是他们凭什么要我们出力?当初是他们背弃了第一位摩提艾克王的决定;是他们拒绝在一个苍穹族数量五倍于中间族的地区定居;是他们自主决定离开达拉坎巴,回到纳飞国的故土。我们还以为他们早就被杀光了。如果现在我们知道他们还活着,我们会替他们高兴;如果现在我们知道他们活在枷锁之中,我们会为他们感到伤悲。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想法。”
胡速说完之后,孟恩看着国王,希望得到发言权。
爸爸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泽尼府人?”
和刚才一样,孟恩只能说他就是知道,问题在于他其实并不确切知道。他们好像是泽尼府人,又好像不是泽尼府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难道他们曾经是泽尼府人,或者他们只是泽尼府人的一个分支?
“他们是泽尼府人!”这句话刚说出口,孟恩马上就知道他即使没有说得完全正确,至少也没有大错。他们可能并不代表全体泽尼府人,却也是这个群体的一部分,不过可能别处还有其他的成员罢了。
这一次,爸爸不再买孟恩的账了。他说:“一个梦……纳飞国的开国先主就做过真实的梦。”
辈高插嘴道:“还有他的妻子。”
爸爸点头道:“没错,还有圣贤王后绿儿——有劳辈高提醒——他们两人都能做真实的梦。在那个年代,还有别的人类以及很多苍穹族和土家族也有这个能力。不过,那个英雄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孟恩很想坚持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梦。不过以前他在会议上见过,有人反反复复地提出同一个要求,结果在爸爸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如果他们有新的论据,很好,爸爸会让他们继续陈述,爸爸也会认真倾听;如果他们只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个故事,结果就是,他们逼得越紧,爸爸就越不相信他们。所以孟恩忍住不说话,却与爸爸四目对视,目光之中没有丝毫的退缩。
他听见身旁的毕高轻声对孪生兄弟说:“我知道下星期城中的热门话题是什么了。”
辈高轻声答道:“这小子确实有勇气。”
毕高说:“你也有。”
宴会厅一片沉默。只见艾伦赫从长桌前面站起,并没有向孟恩索取王之耳,却绕过众人的座椅,径直走到爸爸的身后。在众多朝臣面前私下与国王说话,这是太子独有的特权,没有人会因此而不满。毕竟,太子是王位继承人,与国王特别亲密也不算僭越。
爸爸听艾伦赫说完,点了点头,应允道:“你可以大声说了。”
艾伦赫走回自己的座位,说道:“我了解我的弟弟,他从不说谎。”
孟恩乌士连忙说:“二王子当然没有说谎。”胡速也随声附和。
艾伦赫说:“而且,孟恩向来恪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当他不确认的时候,他总会承认;所以当他敢确认的时候,他就总是对的。”
听见大哥亲口说出这样的赞美之词,孟恩觉得万分激动,全身一阵颤抖。艾伦赫不仅仅是为他撑腰,而且还下了这么一个非比寻常的大胆结论,孟恩不禁为他感到害怕。大哥怎么能够下这样一个结论呢?
艾伦赫继续道:“这件事情,辈高和我早就留意到了,否则为什么辈高愿意冒着官爵不保、名誉扫地的危险去引荐孟恩发言呢?我知道孟恩自己还没了解他的本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不是很自信,也从来不争执,很容易就被说服。可是当他真正知道一件事情的时候,孟恩就决不退让,无论我们怎么争论,他也不会后退半步。所以每逢他站定了立场不妥协,辈高和我就会知道,他所坚持的东西一定不会错;这么多年来,没有一次例外。所以我愿意以我的名誉以及三军将士的性命为他今天的话作担保。虽然我觉得这个梦不是他做的,可是既然他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梦,既然他认定那些人是泽尼府人,那么我就敢确认他是对的。对于我来说,他的话就如同我亲眼看见一般。”
爸爸突然警惕起来:“你为什么说这个梦不是他的呢?”
艾伦赫说:“因为孟恩从没说过这是他的梦;如果是的话,他一上来就会说清楚了。可是他一直没有说,对吧?”
国王问道:“这是谁做的梦?”
孟恩立即说:“图丽德娲的女儿。”
此言一出,宴会厅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们那么激动,既是因为孟恩胆敢在一个欢庆场合提起死去的王后;还因为是他竟然将一个女子的建议摆上桌面进行正式讨论。
有一个年长的军官大声说:“可是她连在这里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爸爸举起一只手,所有人马上安静下来。“你说得不错,本来她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可是我的儿子确信她要传递的信息值得一听,所以才敢在这里公开宣布;而且艾伦赫也表明立场支持他。所以,军事会议现在要讨论的只有一个议题,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泽尼府人有难,我们应该怎么做?”
接下来讨论的内容完全超出了孟恩的知识范围,他根本不可能参与,所以他坐回椅子上,静静地听着。直到这时候他心中的大石方才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满足感。孟恩不敢抬头看人,因为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在脸上流露出哪怕一丝笑意,别人就会知道,他毕竟只是个小男孩,只是国王的次子。
胡速坚决反对派苍穹族士兵参与这次拯救行动,他不想为了解救泽尼府人而牺牲天使的性命。孟恩乌士说,当初切断人类与天使之间纽带的第一代泽尼府人肯定已经死光了,现在这些只是他们的后代罢了。可是胡速听了不为所动,仍然坚持己见。在讨论过程中,其他军官也纷纷表态。孟恩偷偷瞥了大哥一眼,顿时懊恼万分,因为艾伦赫竟然也正在看着他,还咧嘴对他笑。孟恩连忙低头,藏起自己脸上的笑容,这个瞬间实在是他活那么多年来最快乐的一刻。
然后他转头看看辈高,却听见毕高向他低声说道:“如果一百个士兵因为艾妲迪雅的这个梦而丧生,那又如何?”
这句话像尖刀一样直刺入孟恩的心窝。他怎么一直想不到这一点呢?派一支军队进入耶律国境,深入敌后,沿途经过无数狭窄的山谷,处处可能有埋伏——这实在太危险了,简直是逞匹夫之勇。可是现在军事会议的议题不是要不要冒这个险,而是让谁去领军。
辈高喃喃说道:“你别打击孩子的积极性。他没有强迫这些士兵,他只是大胆地说出真相,就凭这一点,就值得我敬你一杯。”说完,辈高举起他那杯添加了香料的温酒。
孟恩懂得礼节,所以也举起自己那杯勾兑了两倍水的酒:“‘若’辈高,全仗您为我敲门铺路。”
辈高呷了一口酒,皱了皱眉头,说道:“小子,别用你们中间族的名堂来称呼我。”
毕高竟然破天荒地咧嘴笑了一下,说道:“二王子,请原谅我兄弟的粗暴无礼,他其实是欣喜若狂。”
这时候,爸爸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就让胡速的天使侦察兵沿途护送孟恩乌士的人类特遣分队。等特遣队找路避开耶律国哨站、成功潜入敌境之后,侦察兵团就驻留在边境守候,伺机接应他们回来。有情报说纳飞国境内最近一片混乱,所以趁乱潜进去应该比以前更安全一些。”
胡速问:“我们等多久?”
孟恩乌士说:“八十天。”
胡速说:“高原地区现在正是雨季,在那里待八十天,你想让我们冻死还是饿死?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国王说:“派五个侦察兵驻留十天,然后换下一批,每批五人,十天。”
孟恩乌士举起左手表示赞同;胡速也举起左翼,可是嘴里却嘟嘟囔囔地说:“折腾那么多,就是为了把那些一文不值的死硬顽固派带回来,嘿,实在是物超所值。”
孟恩很吃惊,为什么爸爸允许胡速说话这么不客气呢?
爸爸说:“你虽然接受了我提出的方案,却出言讽刺挖苦;不过我不责怪你,因为我能理解苍穹族对泽尼府人的不满。”
胡速连忙俯首认错:“小臣罪该万死,多谢主公开恩。”
毕高咕哝着说:“你死一万次不要紧,就怕你连累了我们。”
孟恩想,毕高口中的“我们”肯定是泛指所有的苍穹族;如果苍穹族因为胡速一人恣意妄为而遭受牵连……这个想法让孟恩觉得很难受。
他说:“要是你们因为一个人的过错而遭受惩罚,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毕高“咯咯咯”地轻声笑道:“辈高,快听,他说这不公平……好像这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似的。”
辈高低声说:“在每个男性人类的心中总有一个隐藏很深的观念,就是,苍穹族都是一些傲慢无礼的畜生罢了。”
孟恩说:“不是的,你搞错了。”
辈高看着他,好像被逗乐了似的。
孟恩继续说:“我自己就是一个人类,对吧?可是在我心里,天使是世上最美丽最辉煌的民族。”
虽然孟恩没有大声喊,可是他太激动了,他的声音把其他人都压下去了。宴会厅顿时陷入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孟恩这才意识到,在场每个人都听到他这句话了。他看着爸爸惊愕的表情,不禁脸上一红。
爸爸说:“看来有人忘记了,开会的时候,那些拥有王之耳的人才有资格发言。”
孟恩羞惭万分地站起来,脸上像火烧一般。他说:“父王请恕罪。”
爸爸微笑道:“我相信刚才是艾伦赫说的,他说当你坚持己见的时候,你总是对的。”他转头看着艾伦赫。“你还这样认为吗?”
艾伦赫看着爸爸的眼睛,略带点迟疑地答道:“是的,父王。”
“好吧,既然这样,本次会议就正式确认,天使是世上最美丽最辉煌的民族。”爸爸说完,向胡速举起酒杯。
胡速站起来深鞠一躬,然后举起酒杯,与国王一饮而尽。
然后爸爸看着孟恩乌士。孟恩乌士哈哈一笑,也站起来干了一杯。
爸爸说:“二王子能够凭着一句话就平息了纷争,可见对于在座各位来说,化干戈为玉帛才是真正的大智慧。来吧,这次会议已经结束了,我们就放开肚皮吃吧。不过,各位在开怀畅饮之余大概会忍不住思量,一个小女孩做的梦被一个小男孩正式提出来之后,最后竟然能让将士们磨枪饮马、披甲上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每天晚上爸爸都会来艾妲迪雅的小寝室聊一会儿,此刻她正在等待爸爸到来。每逢这个时候,她通常都会很开心,因为爸爸马上就要到了,她已经等不及了。她要向爸爸汇报她今天上课的表现和取得的成绩,炫耀一下新学的一个古语单字或词组;她还要告诉爸爸今天有什么好玩,刺激的东西,城中有什么八卦新闻……
可是今晚艾妲迪雅等待的时候,心里却惴惴不安:孟恩到底有没有把梦告诉爸爸呢?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怕他说了还是怕他没说。如果孟恩没说,那么她现在就必须亲口告诉爸爸。然后爸爸很可能会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这个梦虽然古怪却很精彩;然后爸爸就会把它抛诸脑后,根本不会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真实的梦。
可是当爸爸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艾妲迪雅马上就知道孟恩已经告诉他了。只见爸爸默默地站着,双手搭在门框上面,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一直探寻到她的内心深处。沉默良久,爸爸终于点了点头,说道:“看来,绿儿的灵魂附在我女儿身上了。”
艾妲迪雅低头看着地板,不知道爸爸是生气还是自豪。
“而且纳飞的灵魂也附在了我的二儿子身上。”
哈!看来爸爸并没有生气!
爸爸继续道:“你不用解释为什么不直接把梦告诉我,我知道原因,我也觉得很惭愧。想当年,绿儿不用耍小聪明也能够让丈夫认真聆听她的话;当索菲娅有真知灼见需要和他人分享的时候,她也不必找弟弟或者丈夫做代言人。”
说完,爸爸蹲在艾妲迪雅面前,牵起她的手。“刚才晚宴结束的时候,我看着出席会议的所有人。虽然大家都因为战争的危险而忧心忡忡,泽尼府人也身陷囹圄、急需救助,可是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我们的先人一直都知道,地球守护者说话的时候,并不介意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可是为什么我们反而忘记了呢?”
艾妲迪雅低声说:“如果这次我们搞错了呢?”
爸爸问:“怎么?你现在反而动摇了?”
“不是。我确实做了那些梦,而且那些梦也肯定是真的。至于他们是泽尼府人,这只是孟恩说的。如果不是他解释,我自己本来一点也不明白。”
爸爸说:“以后你再做这样的梦,务必要告诉孟恩。因为我知道,刚才他说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里好像燃起一团火。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就好像有人直接凑在我耳边说话一样。我当时想,站在我面前的小男孩已经被神灵附体了。后来,当我知道这个梦原来是你的,那个声音又出现在我脑中。他说,只有听从艾妲迪雅的梦的指引,你才能帮助地球守护者照料这个世界。”
艾妲迪雅问:“和你说话的就是地球守护者吗?”
爸爸说:“谁知道呢?或者这只是我身为人父的自豪心理作祟,也可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或者是我喝多了,或者真的是地球守护者在说话。”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真的很想念你妈妈,说到对你的教育和培养,她比我更擅长。”
“我对她已经尽力了。”门口传来杜大姑的声音。
艾妲迪雅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这女人很厉害,总能无声无息地四处飘荡,谁也说不准她正躲在哪个角落偷听别人说话。
爸爸站起来,柔声道:“你在说什么呢?我又没有让你负责教育我的女儿,你尽什么力呢?”说完,他对杜大姑咧嘴一笑,然后就走出了艾妲迪雅的房间。
杜大姑瞪着艾妲迪雅,说道:“别胡诌两个梦就自以为得计了,小丫头!”说完她脸上突然现出一丝微笑。“你在这里和他唠叨一千句也比不上我在他枕边说一句。”
艾妲迪雅向她的后母挤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然后张开嘴,把一根手指伸进喉咙深处,装出要抠喉呕吐的样子;紧接着她突然又挤出刚才那一副笑容。
杜大姑耸肩道:“再等四年吧,再过四年我就把你嫁走。不骗你,我已经派人四处留意合适人选了……越远越好。”
说完,她从门边滑开,消失在大堂外面。艾妲迪雅一头栽倒在床上,低声诅咒说:“希望我做一个真实的梦,在梦里,杜大姑这一坨屎翻船了。亲爱的地球守护者,如果你愿意帮我安排这件事情,请记住,虽然一坨屎不会游泳,可是她特别高,所以水一定要很深才行。”
第二天,拯救泽尼府人的行动成了所有人谈论的话题。第三天早晨,城中有地位的人以及朝廷的官员全部出来为特遣队壮行。人类的士兵在地面行军,天使侦察兵则在半空中上下翻飞,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艾妲迪雅看着他们远去,想道,原来一个梦能够有这么大的威力……以后我得多做几个这样的梦。
这个念头刚出现,她立即感到惭愧万分。我发誓,我以后决不会撒谎,把一个普通的梦说成真梦;如有违背,愿地球守护者把我所有的真梦都夺走。
从达拉坎巴出发的这支队伍一共有十六名人类士兵,另有十二个天使侦察兵在空中掩护。他们的数量太少,根本不是一支军队,甚至连偷袭的奇兵小分队也算不上,所以他们出征的时候只在城里引起了一阵短暂的骚动。
孟恩站在屋顶目送他们远去,艾伦赫与艾妲迪雅站在他两旁。
艾伦赫很生气地说:“他们应该带上我。”
孟恩问:“你真的那么大方,要把王位让给我?”
艾伦赫说:“这次行动是不会有伤亡的。”
孟恩懒得回答。他知道艾伦赫其实也明白事理,爸爸是对的,这次行动颇有一点疯狂。这是一支按“梦”索骥的拯救队,爸爸只接受志愿兵;虽然他最后还是允许第一勇将孟恩乌士带队,其实心中是百万个不情愿,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让王位继承人去冒险的。爸爸说过:“你去的话,他们全部精力都会放在你身上,反而顾不上完成这个任务了。放心吧,大战为期不远了,你很快就会亲眼目睹血流成河的战争场面。如果现在我就派你出去,只怕你的妈妈会从坟墓里爬出来骂我呢。”孟恩听了这句话,只觉得一阵恐惧袭来,不禁全身发抖。直到他看见人人都在笑,才知道这原来是一句玩笑话。
当然了,只有艾伦赫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他还在因为被排除在这个拯救行动之外而生气。“我的妹妹能够做梦,我的弟弟能够把梦告诉你,而我呢?我能做什么?爸爸,请你告诉我。”
“艾伦赫,你怎么了?在这件事情上,你的参与程度和我是一样的,我们就应该站在一旁目送他们出征。”
站在一旁目送他们出征,这就是他们此刻正在做的事情。通常艾伦赫会站在王宫的台阶上为出征的将士们送行,可是这一次他不干了。他说爸爸不让他去,其实就是当众宣布他不堪大用;既然如此,如果他还腆着脸站在爸爸身边的话,简直是自取其辱。爸爸没有和他争论,随便他自己上屋顶,所以此刻艾伦赫怒气冲冲地站在这里。其实他私下里向孟恩承认过,如果换了他在爸爸的位置,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不过就算爸爸是对的,这也不意味着我一定要为他的决定欢呼雀跃吧?”
艾妲迪雅大笑道:“棉口蛇怪在上,艾伦赫啊,这么明显的事情还用你说?爸爸正确的时候不就是我们最抓狂的时候吗!”
艾伦赫厉声说:“你抒发感情的时候不要提无腿神!”
艾妲迪雅挑衅道:“爸爸说那只是一种危险的毒蛇,又不是真的神仙,你怕什么?”
孟恩也问:“艾伦赫,你不会突然变迷信了吧?”
艾伦赫说:“爸爸要我们尊重他人的信仰。你们也知道过半数的掘客用人还信奉无腿神。”
艾妲迪雅说道:“对啊,而且他们总是用他来加强语气抒发感情呢。”
艾伦赫道:“可是他们从来不直呼其名。”
“嘿,艾伦赫,说到底这只是一条蛇嘛。”艾妲迪雅一边说一边将脑袋前后摇晃着,就像玉米流苏随风摆,艾伦赫被逗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是当他笑容退去之后,马上又恢复了一脸的严肃;然后他再回头继续目送出征的勇士。只见那十六个士兵列成一个单排纵队,小跑着踏进广袤的田野,沿着河流向南部边境进发。
艾妲迪雅问:“他们能找到我这个梦的场景和人物吗?”
艾伦赫说:“如果地球守护者给你报梦,这就表明他希望我们能找到泽尼府人。”
艾妲迪雅继续说:“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孟恩乌士的十六壮士里面,一定有人懂得聆听地球守护者的声音;就算她说话了,他们也未必知道怎么听。”
艾伦赫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不过他并没有看着艾妲迪雅。他说:“如果他决定不对你说话,你就算知道怎么听也没有用。”
“只有当你知道怎么聆听,她才能对你说话。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先人绿儿能够成为大名鼎鼎的圣湖先知,她的姐姐如诗和她的女儿索菲娅能做解构者。她们自身就有很强大的超能力,而且……”
艾伦赫说:“这超能力不是她们自身的,而是属于地球守护者的;是地球守护者选择了她们做他的宠儿……不过我要补充一句,她们随便哪一个也不如纳飞厉害。纳飞拥有星舰宝衣,能在天堂呼风唤雨,用他的……”
孟恩说:“辈高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其他两人都安静下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艾伦赫才问:“他真的这样说?”
孟恩说:“你没听他说起过?不会吧!”
艾伦赫说:“他可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他说什么是无稽之谈?地球守护者?”
孟恩说:“他指的是关于我们祖先的英雄传说。他说人人都宣称自己的祖先是大英雄,经过许多代人之后,英雄就变成了神仙。他说至少那些长得像人类的神仙都是这么来的。”
艾伦赫说:“这下可有趣了,他向国王的儿子灌输说国王的英雄祖先都是捏造出来的?”
这时候孟恩才意识到他可能给自己的老师带来麻烦了。他连忙说:“不,他不是这么说的,他只是……提出了这个可能性。”
艾伦赫点头道:“这么说来,你不想我告发他?”
“他真的没有直接这样说出来。”
艾伦赫说:“孟恩,你得记住,辈高有可能是对的。在那些传说里,我们人类的祖先从地球守护者那里获得非凡的超能力,这些故事很可能都是被夸大或者甚至是编出来的。可是,歪曲历史去迎合自己的需要,这种做法并不是我们中间族独有的,别的种族一样会这么做。一个热爱自己种族的天使很可能去质疑中间族祖先——尤其是王室祖先——的伟大和神奇,是吧?”
孟恩说:“可辈高不是骗子,他是个学者。”
艾伦赫说:“我不是说他在骗人。他说我们之所以相信那些传说,完全是因为这些故事对我们有用,能够带给我们满足感。同样道理,他之所以质疑那些传说,很可能是因为这样做对他有用,能够给他带来满足感。”
孟恩皱眉道:“那么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艾伦赫说:“我们不可能知道。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想通了。”
“所以你什么也不相信?”
艾伦赫说:“我相信当前看起来最真实的东西;不过如果我现在相信的东西后来证明是假的,我也不会觉得意外。有了这种心态,我就不会郁闷了。”
艾妲迪雅笑道:“这心态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艾伦赫转头看着她,脸上有一丝不快:“你觉得我不能自己想出来吗?”
她说:“你才想不出呢。”
艾伦赫说:“嗯,其实是孟恩乌士教给我的。有一天我问孟恩乌士,地球守护者是不是真的。你们也知道,根据那些古老传说,以前有一个神叫上灵,后来人们发现原来那只是一台安装在一艘古船上面的机器。”
孟恩说:“那艘古船是浮在空中的。辈高说,只有苍穹族才能够;我们的祖先因为嫉妒,所以才编出那个飞船的故事。”
艾妲迪雅说:“也不是所有的苍穹族都能飞。辈高老头儿自己又老又胖,每走一步就浑身‘嘎吱嘎吱’作响,我敢打赌他连蹦也蹦不起来。”
孟恩说:“可是他年轻的时候,他也曾经飞过,所以现在他可以回忆。”
艾伦赫说:“他可以回忆,你可以想象嘛。”
孟恩摇头说:“想象是空的,只有回忆才是实在的。”
艾妲迪雅又笑了:“孟恩,你这个说法太蠢了。人们说自己记得哪些哪些东西,其实大部分都是想象出来的。”
艾伦赫好像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得意扬扬地笑道:“哼,这又是你从哪里学来的?”
艾妲迪雅的眼珠子一转,说道:“是乌丝乌丝告诉我的,你想笑就尽管笑去,可是她是……”
艾伦赫说:“她是至尊无上的女仆之王。”
艾妲迪雅坚决地说:“自从妈妈去世之后,她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而且她非常有智慧。”
孟恩轻声说:“她是一个掘客。”
艾妲迪雅说:“可是她并不是耶律国那些掘客,她的家族已经服侍纳飞国王室五代了。”
孟恩说:“他们是奴隶。”
艾伦赫大笑道:“孟恩对一个天使老头言听计从;艾妲迪雅对一个又老又胖的掘客女奴深信不疑;而我呢,我的老师不是什么学者,而是一个以勇气和谋略著称的将军。我们三人各自选择了适合自己的老师,对吧?不过我很好奇,我们对师长的选择会不会预示我们的未来是怎样的呢?”
他们默默地思考着。远处的空中有一小队侦察兵在上下翻飞,正好标志着孟恩乌士特遣队的实际位置,他们正朝着瓷都热克河谷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