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解放
孟恩乌士跟随伊理亥王走进寝宫。国王转身把门上了闩,然后对孟恩乌士说:“孟恩乌士,接下来我要给你看的是一件关系重大的秘密。”
孟恩乌士说:“这么说来你大概不应该给我看,因为我对摩提艾克效忠,任何秘密我都不会瞒他。”
“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孟恩乌士,我知道你对你们的明君怀有无与伦比的信任。我统治的这个小国要是放在达拉坎巴帝国,充其量只是一个小行政区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虽然我们地处偏僻,可是我们也听说了,当年那些走出瓷都热克河谷的纳飞国人已经建立了一个雄霸果纳崖高原的伟大王国。我手头上有一件宝物,我知道自己福浅命薄,无福消受,所以要把它献给一个伟大的国王。我觉得摩提艾克就是这样一位明君。”
孟恩乌士向来很认同“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这个说法。真正高尚的人总能认清比自己强的人和不如自己的人,对两者都一视同仁地予以尊重;而且总是恪守本分,从不僭越。很明显,伊理亥艾克知道他的地位高于孟恩乌士,而摩提艾克更在他们两人之上。既然他明事理、识时务,孟恩乌士对此人的信心又增了几分。
孟恩乌士说:“既然这样,就请你放心给我看吧。除了我的主公摩提艾克之外,我不会对任何男人泄露。”
伊理亥艾克说:“任何男人……按照传统习俗,达拉坎巴的人类说起‘男人’的时候,也包括男性天使和男性掘客。”
孟恩乌士说:“是的,根据我们的法律,男性的苍穹族、土家族和中间族都是真正的男人。”
伊理亥艾克耸肩道:“我的人将会很难接受这种观念。当初我们迁徙到这里就是为了避开那些整天在我们面前飞来飞去的天使;而且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去憎恨掘客——我们的庄稼就是用我们很多弟兄的鲜血浇灌的。当然,掘客也没少流血。”
“我想摩提艾克是不会刻意让你们难堪的。他可能会帮你们找一个合适的山谷,你们可以向居住在当地的天使买地。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那里,不用冒犯任何人,也不会被别人骚扰。不过这样的话,你们就只能成为一个附属国,而不是正式的公民;因为在公民里是不允许分出三六九等的。”
“孟恩乌士,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而必须由我们这群人集体决定。”说到这里,伊理亥艾克叹了一口气。“我们对掘客的憎恨与和他们的距离成反比。至于天使,我们在这个地区碰到的天使不是奴隶就是顺民,而且他们总是避开我们。如果他们不小心飞得太近,我们的年轻人就用弓箭去射,还把这当作一种运动;现在跟他们讲道理说这样做是不对的,恐怕已经太难了。”
孟恩乌士打了一个寒战。幸好胡速没有一起过来,否则让他听到这句话就相当不妙了。
伊理亥艾克继续说:“我也知道你心中是怎么评判我们的,恐怕你是对的。我们当中曾经有一个老人名叫宾纳迪,他说我们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是对地球守护者的冒犯。我们虐待天使,可是地球守护者对天使、掘客和人类一视同仁。他说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品行端正、善待他人。他……他还非常尖锐地指出我父王和各个祭司做得不好的地方。”
“你们把他杀了?”
“我父王心里其实很矛盾。宾纳迪很有影响力,吸引了相当多信徒,其中还包括我父王的一个祭司,也就是最优秀的那一位。这位祭司是我的导师,名叫阿克玛迪。不,那是父王对他的蔑称,我始终尊称他为阿克玛若;因为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师长,而不是叛徒卖国贼。审判宾纳迪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阿克玛若站起来说:‘这位是宾纳-若-艾克,也就是最伟大的师尊,我信奉他的教导!为了达到他提出来的标准,我决定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对我父王最大的冒犯,因为父王曾经非常敬重阿克玛若。”
“曾经?难道阿克玛若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我们派人去抓他,可是他和一众信徒肯定提前得到警告,逃到荒郊野外不知所终。”
“就是这些人信奉在地球守护者面前众生平等,对吗?”
“我多么希望我们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行仅限于赶走阿克玛迪——阿克玛若。”伊理亥艾克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复述这个故事。“爸爸很怕宾纳迪,却也不想杀他,只是打算把他再次放逐。可是大祭司帕卜娄格却在旁煽风点火,坚持要杀宾纳迪。”说着他将脸上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父王特别容易被恐惧蒙蔽了理智,帕卜娄格抓住他的弱点,说一些话恐吓父王,使他不敢让宾纳迪留在世上。帕卜娄格经常说:‘如果他连阿克玛若也能欺骗,你说,你怎么可能安全呢?’”
孟恩乌士说:“怎么你父王身边尽是这类奸佞之臣呢?”
“恐怕你会觉得他身边还有一个不孝子。可是,孟恩乌士,父王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他。只是在他被杀害、我被迫继位之后……”
“你的麻烦事怎么一件接一件呢?”
伊理亥艾克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道:“我才意识到父王腐化堕落的程度,宾纳迪——不,宾纳若确实了解他。不过,既然父王已经去世,我也只能继承王位,成为兹弄地区的国王。我们和耶律国军队交战的时候,伤亡惨重,过半数的男丁都死在战场上。最后一次战役,我们惨败,只能签订城下之盟,引颈就戮。只有在这样的绝境之中,我们才抛弃了傲慢,意识到如果我们当初留在达拉坎巴,就算有天使在面前飞来飞去,至少我们不至于成为掘客的奴隶,我们的小孩可以丰衣足食,我们也不用忍辱偷生。”
“那么你把宾纳若放出来了吗?”
伊理亥艾克苦笑道:“放出来?孟恩乌士,他早就被处决了。他们把他的四肢点燃,活活烧死。帕卜娄格全程在旁边看着。”
孟恩乌士说:“依我看,这个帕卜娄格如果聪明的话就不要踏上达拉坎巴的国土,否则摩提艾克一定不会放过他。虽然他犯下这些罪行的时候还是你父亲的臣下,可是摩提艾克也会按照达拉坎巴的法律将他治罪。”
“帕卜娄格不在这里,要不他哪能活到现在!我父王被弑的时候,他也带着几个小孩逃走了,就像阿克玛若一样,不知所终。”
“伊理亥艾克,我老实跟你说吧,你们作为一个国家,确实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们已经受到惩罚了!”伊理亥艾克流露出一丝怒意。
“摩提艾克不会秋后算账——当然,那些残害忠良的人除外——可是他决不会允许犯下这样罪过的人踏上他的领土。”
伊理亥艾克虽然努力保持着国王的气度和尊严,可是他的双肩已经稍稍向下耷拉了一点。这个动作很细微,却被孟恩乌士瞧出来了。“那么我就只能教导我的子民,让他们勇敢地承受后果。”
孟恩乌士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们当然可以来达拉坎巴,不过你们到达的时候,必须是一群从里到外都全新的人。”
“全新的人?”
“当你最后一次渡过瓷都热克河的时候,你们不能走大桥。除了小孩之外,所有人都必须从河里走过去,象征性地葬身水底。当你们从河里走出来的时候,你们就变成了没有名字的陌生人。然后你们走到岸边,向地球守护者庄严起誓。从此你们的过往就一笔勾销,你们将会正式成为达拉坎巴的公民。”
“我们可以立刻就发誓——我们这里就有一条欧若孟努河,它的河水来自悬崖边上永不停歇的降雨,与瓷都热克河的水一般的神圣。”
孟恩乌士说:“关键不是河水——嗯,或者说,河水并不是唯一的因素。你现在就可以把誓言教给你们的人,让他们明白他们离开这里到达拉坎巴之后要遵守的法律。可是穿越河水的仪式必须在首都附近举行,而且我也没有资格为你们洗礼、让你们重生。”
伊理亥艾克点头道:“阿克玛若倒是有这样的资格。”
“你是说浴水重生的仪式?可是这种仪式只在达拉坎巴才有吧。”
伊理亥艾克苦笑道:“有传言说阿克玛若躲藏在欧若孟努河附近,让信徒穿越河水,重获新生。帕卜娄格还污蔑他把小婴儿放在水里活活淹死,好像有人会信他的谎话似的。”
其实,只有纳飞国的国王才有资格让人重获新生,可是孟恩乌士懒得向伊理亥艾克解释。不管这个阿克玛若是谁,也不管他如今在哪里,他这种僭越的行为和今天谈判的内容没有一点关系。“伊理亥艾克,我觉得你不用害怕摩提艾克。不管你们的人是否愿意发誓,摩提艾克总会让你们在达拉坎巴境内安居乐业的。”
伊理亥艾克摇头说:“他们会发誓的,否则我就不会再率领他们了。我们已经尝试过离群索居的滋味,事实证明这种做法不但不可能,而且也不值。”
“好的,那么就一言为定了。”孟恩乌士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
伊理亥艾克问:“你去哪里?”
孟恩乌士说:“这不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秘密吗?关于你父亲和帕卜娄格怎么残害宾纳若。”
伊理亥艾克说:“不,这件事情我完全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对你说,他们都知道我对这事情的态度和想法。不,我带你来是要给你看一件宝物。记住了,如果耶律国的人听说这件宝物,哪怕有一丝流言传到他们耳中……”
孟恩乌士已经答应过他,决不向除了摩提艾克之外的任何人泄露秘密,难道他忘了吗?孟恩乌士没好气地说:“那就拿出来给我看吧。”
伊理亥艾克走到床前。这其实是放在房间中心地上的一张厚床垫。他把床垫挪开,拨掉细碎的芦苇秆和灯芯草,然后用手指按了一下地上的某块石头。一块连着铰链的石板突然下坠,现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孟恩乌士问:“你想我去拿一个火把吗?”
伊理亥艾克说:“不用了,我可以拿上来。”
说完他纵身跳进洞里。从上面看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似乎是个无底洞;可是当伊理亥艾克站直之后,他的肩膀已经露出了洞口。只见他弯腰捡起一件很重的物体,捧起来放到房间地板上,然后才爬出洞口。
这东西包在一件脏衣服里。伊理亥艾克打开包裹,露出一个篮子;再打开篮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木盒。最后他掀开了盒盖,只见里面一片金灿灿。
孟恩乌士问:“这是什么?”
伊理亥艾克说:“你看看上面的文字,能看懂吗?”
孟恩乌士仔细看着金页上面的文字,说道:“我看不懂。不过我也不是学者。”
“我也不是学者,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不是我听说过的任何一种语言。这些字母与任何一种语言的字母系统都没有共通之处,整体模式也和我们的语言不一样。比如说,那些前缀和后缀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都换成了这些细小的单词?这些小单词是什么呢?我可以告诉你,写这些文字的既不是纳飞国人,也不是耶律国人。”
孟恩乌士问:“难道是天使?”
“他们在人类来到之前懂得写字吗?”
孟恩乌士耸肩道:“谁知道呢?反正看起来也不像他们的文字。正如你说的,那些单词都太短了。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本书的?”
“我一即位就派人四处探路,希望找到回达拉坎巴的归途。当年我祖父率领众人从达拉坎巴来到这里之后,刻意把一切有关来路的记录都销毁了,还禁止知情人泄露消息。他说他这样做是因为这些记录已经没用了——我们永远也不会回去。”伊理亥艾克苦笑了一下。“我们知道我们当初是沿着瓷都热克河谷来的,这个倒不难。问题是我的探子不可能向当地的耶律国居民问路,我们的麻烦本来就够多了,要是他们发现我们派人出去探路,那就雪上加霜了。探路的人发现了一条河,以为找对了,于是顺着河向前走。孟恩乌士,这条河很奇怪,一直向下流,流到一个水流湍急的地方。然后这条河变成一条直线,可是河水却朝着反方向流动。”
孟恩乌士:“我听说过这地方。他们找到的是羿羲贝克河,就是反方向流动的那条河。这其实是两条河,河水向着对方流动。在这两条河交汇之处,有一条绵延数十里的隧道;河水沿着这条隧道穿过厚厚的岩石,最后喷涌出来,形成一条新的河,一直流入大海。”
“嗯,这样解释就清楚了。不过当时我的探子觉得这是一个奇迹,还以为这预兆着他们走对路了。”
“这本书就是在那里找到的吗?”
“不。他们沿着河走到北面的源头。再往前行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山谷,越走越往下,到最后肯定已经走出了果纳崖高原。尽头是一片又干又热的土地,最恐怖的是那里密密麻麻地铺满了人骨,仿佛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死亡的人数根本就数不清。孟恩乌士,你别搞错了,这里死的全部是人类,没有一个掘客,也没有一个天使。”
孟恩乌士说:“虽然我没听说过这个战场遗迹,可是这个沙漠确实是有的,我们把它叫作欧蒲斯道深沙漠,也就是荒芜之地的意思。”
“这个名字倒是很准确。当时我的探子以为发现了达拉坎巴居民的下落,他们还确信这就是为什么沿河连一个城市也没有的原因。”
孟恩乌士说:“他们以为那些是我们的尸骨吗?”
“是的。按照他们的说法,在沙漠里,谁也说不清那些人已经死多久了。不过他们在搜查尸骨的时候,发现了这件宝物。”
“什么?这宝贝就这样晾在地上,一直以来也没有被别人拾走?”
伊理亥艾克说:“其实这是藏在一块石头的一条裂缝里。那地方看起来太小,不可能藏下什么东西。可是有一个探子前一天晚上做梦,梦见在一个石缝里找到宝物。第二天他在战场遗迹附近发现了这块石头,和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所以他就伸手进去……”
“这笨蛋!他不知道沙漠里有毒蛇吗?这种石缝正是那些毒蛇白天的藏身之所。”
“没错,里面确实有十几条蛇,就是懂得随着音乐舞动的那种……”
“致命的毒蛇!”
伊理亥艾克说:“可是这些蛇竟然变得像蚯蚓一样温驯,所以我的探子才敢相信地球守护者确实希望他们拿到这宝物。现在这宝物落在我的手上,要是耶律国的人发现了,肯定会将它熔掉再打造成首饰。可是我希望摩提艾克……”
孟恩乌士点头道:“索引也在摩提艾克手上。”他一边说一边直视着伊理亥艾克的双眼。“这也是一个秘密!倒不是说人们不会往这方面想,只是宁可让他们不确定,这样他们就不会试图来寻找、查看甚至盗窃索引,省却许多麻烦。索引懂得所有语言,如果地球上还有人能够翻译这本金页书,此人非摩提艾克莫属。”
“那么我就把这件宝物奉送给他。”伊理亥艾克一边说一边把金页书重新包起来。“我之前不敢问你索引是否还在纳飞国历代国王的手中。”
孟恩乌士说:“是的。在很多代国王手里,这个索引都保持着沉默。可是在摩提艾克的祖父、也就是先王摩提艾伯手中,索引却突然苏醒了,并且指引他率领国民迁徙来达拉坎巴地区。”
伊理亥艾克说:“是的,而我的祖父却违抗君命。”
孟恩乌士说:“违背索引的命令始终不会有好下场。”
伊理亥艾克说:“地球守护者的信使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说完他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孟恩乌士说:“宾纳若的血债其实算不到你的头上。”
“这笔血债算在我的子民头上,所以也是在我的头上。孟恩乌士,当时你不在场。宾纳迪受痛惨叫的时候,那群暴徒还在拍手喝彩。有良知的人都憎恨这种暴行,都跟随着阿克玛若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所以现在正是教化你的族人的时候,告诉他们这个誓言的含义,让他们自主决定是否前往达拉坎巴,对吧?”
伊理亥艾克把床垫拖回原位,把藏宝洞遮得严严实实。“可是我们怎样才能兵不血刃地逃出这个地方呢?我实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孟恩乌士帮他把床布置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伊理亥艾克,等他们起誓之后,地球守护者自然会指引我们如何逃走的。”
伊理亥艾克笑道:“只要不用我出主意,我就很满足了。”
孟恩乌士端详着他,想道:他这句话说的是真的吗?
伊理亥艾克继续道:“我从来也不想继位当国王,如果能够卸下这个千斤重担,就算失去王位君权我也会很开心。”
孟恩乌士说:“一个愿意主动退位的国王?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伊理亥艾克说:“如果你知道这个王座给我带来多少痛苦,你就会说我是一个蠢材,居然在这个位置坐了那么久。”
孟恩乌士正色道:“伊理亥艾克陛下,我绝对不会说你是蠢材,也决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说你坏话!”
伊理亥艾克微笑道:“孟恩乌士,我希望在我退位之后,还能有幸被你当作朋友看待。”
孟恩乌士牵起伊理亥艾克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说道:“好朋友,我的性命永远托付在你的双手之中。”
伊理亥艾克也牵起孟恩乌士的双手,重复这个动作。“我的生命本来毫无价值,可是地球守护者将你带来了;是你唤醒了我所有的希望。我知道你来这里只是奉君之命,可是如果将任务和等级这些外在因素忽略不计,一个男人是能够看出另一个男人的内在价值的。我的性命也将永远托付在你的双手之中。”
他们拥抱并亲吻了对方,印证了这段友谊的开始。然后伊理亥艾克不顾满脸的泪痕,微笑着打开门闩,重新回到外面那个小王国之中。在那里,他没有一个朋友,因为他是国王。
当孟恩第三次错过了目标之后,胡速飞过来将他喊停。其他人——大部分是参加胡速飞行侦察队初级训练的年轻天使——则继续练习,他们嘴里含满了尖朝外的飞镖,单手拿着吹箭筒,快速发射飞镖,尽可能打向靠近目标的地方。将来有一天他们会学习在空中拍打着飞翼,一只脚拿着吹箭筒,另一只脚负重,同时还能准确发射飞镖。不过现在他们只是练习在单脚站立的姿势下发射。孟恩每次错过目标都特别自责,毕竟他可以双手持吹箭筒,还能双脚站立。可是今天就算他没打中标靶,好像也不太在意。
胡速说:“孟恩,小老弟,我看你是累坏了。”
孟恩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胡速问:“昨晚没睡好?”
孟恩摇了摇头。他很讨厌为自己辩解,因为他通常都射得比现在好,并且引以为傲。
胡速说:“刚才这几下不是你的真实水平。老实说,如果你长了飞翼,我早就让你升级了。”
没有哪句话比胡速这句评论更伤人了,可他当然不是有意的。孟恩说:“我在发射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这下要砸了。”
“可你还是照发不误。”
孟恩又耸了耸肩。
胡速说:“只有小孩子才整天耸肩,真正的军人必须进行分析。”
孟恩说:“我明知不中还要发射,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胡速说:“嗯,如果那个标靶是一个耶律国士兵,准备偷袭正在窝棚里休息的小天使,要将他们的喉咙割断。在这种情况下,你在乎吗?”
孟恩说:“我晚上反反复复地惊醒……有些东西不是很妥。”
胡速说:“你这分析太笼统了。什么叫‘有些东西’?你发射飞镖的时候,为什么不对着‘有些东西’瞄准呢?这样的话,你就能百发百中了,因为你的飞镖总能落在‘有些东西’上面。”
“我是说孟恩乌士的队伍。”
胡速一下子就警觉起来,连忙问道:“他们受到重创了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如果仅仅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否则我就永远也别想睡安稳觉了,对吧?因为不幸的事情整天都在发生。我有这种怪怪的感觉,通常是因为人们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看来孟恩乌士弄错了一件什么事情。”
胡速咯咯笑道:“孟恩乌士整天都犯错,你居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这种感觉?”
“我只对特别重要的事情有感应。”
“这么说来,如果一个错误会损害你父亲的王国,它就会让你睡不着吧。我不骗你,这样的错误多了去了。”
孟恩转头看着胡速,看着他的双眼,说道:“长官,我就知道我的解释不会让你满意,可是我耸肩你也不接受。”
胡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要知道真相。”
“如果我是这个王位继承人,那么整个国家的事情都很重要。可是现在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并不多。孟恩乌士的行动就对我很重要,因为……”
“因为是你派他们去的。”
“是爸爸派他们去的。”
“正是因为你一番话他们才出征的。”
孟恩说:“可是他们犯了一个错误。”
胡速点头道:“可是你已经鞭长莫及,完全没办法干涉了,是吧?没有人能够飞进耶律国境内,因为他们会把空中的天使打下来。而且那里地势太高,空气太稀薄,我们不能长距离连续飞行,也不能飞得太高。所以现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这个感觉向直属上司汇报。”
孟恩说道:“我想,你说的应该是对的。”
胡速说:“现在我已经听了你的汇报,你就回去继续练习吧。当你连续三次射中标靶的心脏部位,我就放你去休息一下。”
孟恩连放三镖,全部正中红心。
胡速说:“嗯,很明显你已经感觉好多了。好了,去睡个觉吧。”
“你会告诉我爸爸吗?”
“我会告诉你爸爸,孟恩乌士犯了一个错误。然后我们必须耐心等待,看看这个错误到底是什么。”
伊理亥艾克召集众将官开会,孟恩乌士在旁列席;伊理亥艾克的妻子卫瑟德娲竟然也坐在他身后。让一个女人参加军事会议,确是有违伦常。不过孟恩乌士也不方便说什么,泽尼府人坚持这样的习俗,自然有他们的原因。他从摩提艾克身上学到这样一个道理:你不要介意别国的奇怪习俗,而是应该学其长、避其短。不过他还是难免留意到有些军官好像刻意不去看卫瑟德娲……难道是孟恩乌士自己多心吗?
会议很快就达成共识:要获得自由,绝对不能公开造反。伊理亥艾克沉痛地说:“孟恩乌士,在你们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反抗过无数次,伤亡惨重。虽然我们能够打赢一些局部战役,可是敌人总能带着援军卷土重来。”
有一个老军官说:“而且,那些掘客生的小崽子就像他们身上的蛆虫那么多。”
伊理亥艾克稍稍向后缩了一下。虽然人们答应起誓,这并不代表他们对其他种族的看法会因此而转变。不过掘客倒不会引起太大麻烦,因为在达拉坎巴境内,大部分掘客都是奴隶——他们是战俘或者是战俘的第二代和第三代,泽尼府人对掘客的刻骨仇恨并不会冒犯达拉坎巴的同胞。真正会带来麻烦的是他们对天使的厌恶。
这个会议刚开始不久,孟恩乌士很快就看出来了,在一众参谋之中,国王最器重的就是凯迪奥。此人沉着冷静,喜怒不形于色,言语间流露出大智慧,难怪伊理亥艾克最信任他。不过最奇怪的是伊理亥艾克竟然没有尊称他为“凯迪奥乌士”,也没有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任何名号。这时候,只见凯迪奥将一只手从膝上稍稍抬起来,其他人顿时安静下来。
他说:“陛下,当年我军与耶律国交战的时候,你已经接纳了我提出的很多计策。如果过去我的愚见对陛下有所裨益的话,现在就请陛下听我一言。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誓要帮助我们的国民逃出生天。”
孟恩乌士觉得很奇怪。凯迪奥刚才已经发言不止一次了,每次都像别人那样正常地说话,为什么这次突然变得那么正式呢?
伊理亥艾克将手掌碰了嘴唇一下,然后对着凯迪奥张开手心,说道:“现在我授权凯迪奥代表我说话。”
噢,原来是这样。凯迪奥这一次并不是提出一个普通的计策,而是索取一个特权,而伊理亥艾克也同意了。这样一来,他就不仅仅是向国王献策那么简单了。如果凯迪奥的计划被采纳了,他就会成为这次撤退的真正领导者。毫无疑问,他是害怕孟恩乌士成为带领泽尼府人逃出生天的大救星,所以先发制人,将这种可能性消灭于无形。其实,他们要去达拉坎巴,还是需要孟恩乌士带路;而且最后还要靠孟恩乌士替他们引见明君摩提艾克。可是凯迪奥并不打算让孟恩乌士那么早就取代他或者伊理亥艾克成为这个群体的实际领导人,他要把权力的交接拖延到最后一刻。
其实,凯迪奥这样机关算尽又何必呢?孟恩乌士根本就不在意谁在发号施令,只要他们执行的计划够好就可以了。
凯迪奥说:“明王摩提艾克派那么少人来找我们,是因为人再多哪怕一点的话都会被耶律国居民发现,最后难免出师未捷身先死。”
凯迪奥当然会提醒每一个人,孟恩乌士带来的救兵人数有多么稀少。可是孟恩乌士不和他计较,而是将手从膝上抬起来。凯迪奥点了点头,将发言权授予孟恩乌士。“虽然我们的人数很少,可是如果地球守护者没有使出神通让敌人变蠢,我们还是会被发现的。”虽然这句只是套话,可是孟恩乌士觉得其中也有相当程度的真实性。来的时候,十六壮士经常沿着无遮无掩的山壁前进。在很多地方,只要山下的耶律国居民一抬头就能够望到他们了。可是沿路偏偏没有一个人想起抬头看一眼,究竟是为什么呢?
凯迪奥继续说:“现在我们的目标是为自己争取自由。在座各位都了解我,我这个人向来觉得马革裹尸是分内之事,也从不拘泥于世俗的荣誉和虚名,必要时就算是暗杀我也能够下手。”
人人都神色庄重地点头称是。为什么凯迪奥没有一个代表荣誉的名号,直到现在孟恩乌士才有一点点头绪。凯迪奥要刺杀的人肯定不是伊理亥艾克,而是先王努艾伯——努艾伯在位的时候是个昏君,肯定四面树敌,很多人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想必凯迪奥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努艾伯虽然昏庸,到底是堂堂一国之君,而且还是伊理亥艾克的父亲,所以伊理亥艾克虽然可以采用凯迪奥的计策,甚至让他领军,却决不可能把代表荣誉的尊称赐给一个背负弑君罪名的人。
凯迪奥说:“既然不能硬闯,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迅速逃走。可是要逃走的话,我们必须带上足够的牲口作为沿途补给。可是在座的哪位听说过火鸡能够时刻保持安静?我们养的猪能够急行军吗?更不用说女人和小孩——那些吃奶的小婴儿,刚学走路的小孩子——我们能够带着他们攀登悬崖峭壁吗?我们必须连续急行军,一走就是大半天,他们能做得到吗?”
孟恩乌士说:“至少耶律国的人也觉得你们举国逃亡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只驻扎了数量很少的守卫。”
凯迪奥说:“正是。”
有一个军官叫道:“那我们杀了这些守卫,然后就上路!”
凯迪奥不说话。伊理亥艾克马上对那个抢话的军官稍加责备,然后将发言权还给凯迪奥。
凯迪奥说:“我又读了一次我们手头上的纳飞国编年史。当年纳飞率领追随者离开那个奸诈险恶的耶律迈以及他的掘客走狗的时候,其实是得到了地球守护者的帮助。地球守护者让耶律迈一伙昏睡过去,纳飞一行人才得以逃脱。”
一个老军官说:“纳飞是个英雄,而且地球守护者并没有对我们说话。”
伊理亥艾克温和地说:“地球守护者对宾纳若说话了。”
另一个人喃喃道:“是叛徒宾纳迪。”
凯迪奥摇头道:“是地球守护者报的梦将孟恩乌士一行人带到这里,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我们做好了本分,地球守护者必然会把其余一切都安排妥当,保证我们一路平安。可是我的计划并不需要向地球守护者祈求帮助,也不需要等待地球守护者的回答。各位都知道,耶律国禁止我们发酵大麦,就算是为了净化饮用水也不行,为什么呢?”
一个老军官说:“因为啤酒会让掘客发疯。”
凯迪奥说:“因为他们喝醉之后就会变蠢,变得喜怒无常,只懂得吵吵闹闹发酒疯,然后就不省人事。这些只懂啃泥的老鼠没有任何自制力,所以耶律国禁止我们酿造啤酒。”
伊理亥艾克说:“假设我们能够找到啤酒……”在座有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私酿啤酒并非天方夜谭。“如果我们把啤酒送给掘客,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把赠酒的人抓起来呢?”
这时候,凯迪奥向国王点了点头。
不!他不是向国王,而是向着王后卫瑟德娲点头示意。王后扭过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然后勇敢地大声说:“我们知道,对于掘客来说,所有女性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就算他们拒绝我们送的酒,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我们可以放心把啤酒当作今年的最后一茬收成献给掘客。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把这些酒上缴的话,必然连累我们受罚,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把酒都喝了。”
凯迪奥说:“王后说出的正是我的计划。”
孟恩乌士心中暗想,凯迪奥竟然在正式会议上听一个女人的话,真是颜面尽失;可是他能够坦然承受这种屈辱,也算是保住了一点尊严。孟恩乌士打算在会后问一下为什么他们允许女人在正式会议上发言。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后不是一个蠢女人,她明显对会议全程的讨论了如指掌。孟恩乌士想象着要是有女人出席摩提艾克的国事会议,那会是谁呢?决不可能是杜大姑,她曾几何时说过半句有智慧的话?至于图丽德娲,她在世的时候总是很安静,不问世事,潜心照顾儿女,管理王室内务。可是艾妲迪雅……孟恩乌士一下子就能想象到她在会上慷慨陈词的情景。如果发言权落到她手上,就再也没有人能封住这小女孩的伶牙俐齿了。嗯,决不能让摩提艾克起这个念头,他那么溺爱小公主,很可能会把发言权赐给她,到时候全体内阁成员的颜面都丢尽了。孟恩乌士想:我可没办法像凯迪奥那么忍辱负重。
凯迪奥说:“现在我们必须搞清楚,孟恩乌士是否知道另外一条回达拉坎巴的路,能够绕过纳飞国土的中心地带。”
孟恩乌士马上答道:“在我们出发之前,摩提艾克和我研究了所有地图。来的时候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沿着瓷都热克河谷一路找寻,因为当年你们的祖先跟随泽尼府艾伯离开时,走的正是这条路。至于回程,如果你们知道怎么去梅伯热克河……”
另一个年长的军官插话道:“在我们国家,这条河叫梅伯热格江……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条河的话。”
孟恩乌士问:“你说的这条河,在它的各条支流之中,是不是有一条支流有一个纯净的源头?”
那个老者说:“梅伯热格江最大的支流是乌热格江。乌热格江源自乌普若德湖,乌普若德湖就是最纯净的源头。”
孟恩乌士说:“就是这条河了!在乌普若德湖畔的山上有一条古道,一直通向北部地区。要是那片地区在地图绘制以来没有发生太大改变的话,我想我应该能够找到这条路。这条古道的尽头是在琶都热克河的一个弯道附近,琶都热克河是瓷都热克河的一条主要支流,也有一个纯净的源头。从走出古道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踏上了摩提艾克统治下的国土。”
凯迪奥点头道:“那么我们就从城背后出发,尽量离河岸远一些。而且我们的啤酒只需要送给驻扎在城里的掘客守兵;上游、下游以及河对岸的守兵都听不到这里的动静。当他们发现人去城空之后,肯定不敢立即向国王报告,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绝对难逃一死,所以他们只会逃进森林里四处流浪或者落草为寇。等耶律国的国王收到消息,已经是许多天之后了。陛下,这个就是我的计划。现在我把话语权奉还给陛下。”
伊理亥艾克说:“好,我现在就收回话语权。凯迪奥适才所言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我宣布,要正式委托凯迪奥摄政,带领这个国家奔向自由。凯迪奥将会酌情决定启程日期;在抵达梅伯热格江岸之前,他的话等同君命,诸位不得违抗。”
在场所有人立即跪倒,两个掌心触地,向凯迪奥表示顺从。孟恩乌士在旁看着,作为摩提艾克派来的使节,他自有他的尊严,当然不能行这种大礼,所以他只是向凯迪奥点头示意。凯迪奥扬起一条眉毛盯住孟恩乌士,而孟恩乌士脸上的善意不改,却没有半分退让。
片刻之后,凯迪奥似乎觉得孟恩乌士这一下点头已经足够了。只见他抬起双手让众人免礼,然后跪倒在国王跟前;他把脸放在国王的双膝之间,两手按在国王的双脚之上。“陛下,在我将摄政权奉还之前,我以你的名义所做的一切只会让你的威名有增无减。”
他们只是离开了达拉坎巴三代人之久,却已经弄出那么多繁文缛节,孟恩乌士想想也觉得有趣。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仪式应该是非常古老的,很可能是泽尼府人来到这地方那么些年,从耶律国那里学会的。他们回到这里本来是为了做回真正的纳飞国人,最后却被耶律国的人同化了,真是讽刺。
伊理亥艾克将双手放在凯迪奥的头顶片刻。此举明显标志着仪式的结束,凯迪奥随即站起来回到座位上。伊理亥艾克微笑道:“请各位务必将勇气付诸行动。如果地球守护者真的打算帮助我们逃出生天,那么成功成仁就在此一役了。”
出乎孟恩乌士的意料之外,当天傍晚,泽尼府人就完成了全民总动员;畜群已经按分配计划集结好;城里驻扎的掘客守兵也酩酊大醉。在黎明前的几小时之内,所有人都撤出城门,顺利到达森林;整个过程安静得让人吃惊,所有的守兵也都昏睡不醒。凯迪奥和他手下的探子都是一流的向导,带领众人在三天之后到达梅伯热格江畔。从那里开始,伊理亥艾克重新掌权,并任命孟恩乌士做先锋和向导。不过孟恩乌士并没有要求得到和凯迪奥同等的权力,而伊理亥艾克也没有主动逊位。
孟恩乌士想道,等我回去之后,我一定要详细禀告摩提艾克,并建议他最好以国士之礼善待泽尼府人。他们虽然龟缩在弹丸之地,常年遭受压迫,却能涌现出一批善用权谋、可堪大任的智士才人,实在不容忽视。
艾妲迪雅站在女人群里,紧张地看着一众泽尼府人徒步过河、浴水重生。只见他们看到苍穹族的时候,还是刻意地避开。艾妲迪雅觉得很悲哀:瓷都热克河的圣水能够沾湿他们的衣衫,却不能洗去他们从小养成的根深蒂固的歧视与偏见。她想,我们再怎么逼他们浸泡冲洗,也没办法根除他们父辈在他们心中留下的烙印。
当然了,艾妲迪雅并没有期待这些人会立即发生质的改变。她知道,仪式的存在只是为了给人们指明方向,而不是为了取得什么实际成效。仪式在人的生命中画上了一个标记,同时也保留了一份大众共有的集体回忆。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些泽尼府人的下一代或者第三代会认为:我们的先人从河水里走出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从那一天起,我们就将苍穹族视为兄弟手足,我们都是地球守护者的子民。可是真相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些泽尼府人,恐怕要到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才能真正与苍穹族建立起情同手足的友好关系。可是他们的父母并不会破灭儿女心中美好的愿望,全仗着这个仪式留下的标记——尽管最初的现实与这个仪式大相径庭,可是到最后这个仪式反而会取代真相,成为人们心目中的事实。
女人们只是站在一旁观看,就连那些圣水守护人也没有上前迎接这群从冰冷河水中走出来的人。迎接泽尼府人的是摩提艾克座下的一众祭司,他们将手放在每个人头上,算是赐予他们新生,然后再给他们重新命名。奇怪的是,每个人的新名字都和原来的名字一样,只是加了一个意为“公民”的名号。
艾妲迪雅年纪不小了,已经读过很多发生在古时候的故事。在那个年代,绿儿和纳飞平起平坐,索菲娅也能够与奥义克并肩而立。可是她听过一些祭司指鹿为马,硬说有人曲解这些故事。他们说,按照先人的习俗,人们崇拜这些英雄,所以爱屋及乌,顺便把他们的妻子也当作英雄一样看待——这些女人能够名垂青史,完全是沾了英雄丈夫的光。有一次,艾妲迪雅大声向乌丝乌丝——她的奴隶老师——朗读了《纳飞之书》当中的几段。“这里明明说绿儿在认识纳飞之前就已经是圣湖先知,如诗与羿羲结婚之前就是解构者,可是这些祭司怎么能够做出别的解释呢?”
乌丝乌丝回答说:“对,人类男性撒谎成性,就连人类自己的神圣记录也不放过,可是这有什么奇怪呢?既然土家族尊重自己的女性,苍穹族也一样,那么中间族就非要贬低他们的女性不可了。”
当时艾妲迪雅就觉得乌丝乌丝的解释太简单化了;然而现在当她看着这些祭司,她突然意识到,大多数男人都不会将妻子女儿视若无物。就说爸爸,他不是仅仅凭着艾妲迪雅的梦——一个女子的梦——就派遣探险队去寻找泽尼府人吗?他这么做肯定让那些祭司抓狂得全身起鸡皮疙瘩。而每一个从河水中走出来的男男女女都证明了地球守护者宁愿向一个女子报梦也不把这些事情告诉那帮祭司。
此刻艾妲迪雅靠住桥栏凝视着泽尼府人一个一个成为公民,可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自吹自擂,也没有扬扬自得的感觉。她是想看看梦里见到的那几张脸孔——这一家子肯定在这批人里面。可是当最后一个人也走出河水之后,艾妲迪雅知道,她没有看见这几个梦中人。
想不到她梦见的那几个人已经死掉了,真是个悲剧。
接下来孟恩乌士向父王引见这个高官、那个显贵,足足花了好几个小时。然后艾妲迪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机会和孟恩乌士说句话——无奈这并不是两个人的私下谈话,因为艾伦赫和孟恩亦步亦趋,就像长在第一勇士的身上似的,差点儿没钻进他的衣服里面。
艾妲迪雅说:“孟恩乌士,我梦见的那几位都死了,多伤心呀!”
孟恩乌士问:“死了?没有人死啊?我们从兹弄地区回到这里,伊理亥艾克的人一个伤亡也没有。”
“可是,孟恩乌士,你怎么解释为什么我梦见的几个人不在这里呢?”
孟恩乌士看起来有点迷惑:“可能你记错他们的样子了吧。”
艾妲迪雅摇头道:“你以为我每天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吗?那是一个真实的梦,可是我看见的人都不在这里。”
几分钟之后,艾妲迪雅就被带到父王跟前,在场的还有孟恩乌士和两个泽尼府人——他们的国王伊理亥艾克和凯迪奥,后者似乎是伊理亥艾克最尊敬的朋友。
伊理亥艾克在得到摩提艾克的示意之后,和颜悦色地说:“请把你在梦中看到的人向我描述一下。”
艾妲迪雅说完之后,伊理亥艾克和凯迪奥一起点了点头。伊理亥艾克说:“我知道她看见谁了,那是阿克玛若和他的妻子车贝雅。”
摩提艾克问:“他们是什么人?”
伊理亥艾克再次讲述了阿克玛若的事迹,这个祭司如何反对杀害宾纳若,如何为了躲避努艾克派去追杀他们的军队,率领几百个信徒逃亡,最后不知所终。伊理亥艾克说:“如果你梦见他们,而这又是一个真实的梦,这就证明他们没有死。我真的很高兴!”
孟恩乌士说:“可是这就意味着我们救错人了!”
伊理亥艾克低头道:“摩提艾克,我的主公,我希望你没有后悔把我们这个可怜的小王国从桎梏之中解救出来。”
摩提艾克默不作声,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空气出神。
孟恩乌士说:“摩提艾克,我现在想起来了。就在我们经过西都诺德神湖附近的时候,在悬崖上面,有一个瞬间我犯迷糊了。我梦见一些东西,可是却想不起梦的内容。现在我才意识到,那个梦肯定是地球守护者试图向我指出正确的方向,肯定是那个可恶的豹神从中作梗……”
摩提艾克说:“不可能!豹神的威力怎能和地球守护者相提并论!”
孟恩乌士说:“可是我只是一个意志力薄弱的凡人……”
摩提艾克有点不耐烦了:“哪有什么豹子,山上顶多有几头山猫罢了。孟恩乌士,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走错路,可是我知道,你找到泽尼府人并把他们带回老家达拉坎巴,这绝对是一件好事。而且他们还发誓放弃他们对苍穹族年深月久的敌意,这更加是喜上加喜。地球守护者肯定为这件事情而欣喜,所以我决不会把你的这件大功劳定性为错误。”
然后摩提艾克转头看着艾妲迪雅:“你能确定你对这个梦的解释是正确的?这位阿克玛若会不会只是祈求地球守护者拯救伊理亥艾克的人民?”
艾妲迪雅说:“不,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儿女都那么害怕,完全是因为他们自己就身陷囹圄。”
“可是一个女孩子很难正确解释一个真实的梦。”说话的是凯迪奥。听他的语气仿佛在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摩提艾克语气温和地说:“我还没有要求你说话。而且,我的女儿就像我的祖先——国母绿儿——每逢她做了一个真实的梦,她对这个梦的解释也是绝对可信的。希望你不要质疑这一点,朋友。”
凯迪奥低下头,沉声说道:“其实那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国王的国事会议上听一个女人发言。她为了救我们的性命,甘冒奇险,率领一众年轻女子出城向入侵的耶律国军队求情。虽然她们知道掘客士兵决不会对女性动粗,可是当时谁也说不准敌军里嗜血成性的人类士兵会做出怎样的暴行。就连这么一位有勇有谋的奇女子也不敢在国事会议上解梦——而且她也不是一个小女孩。”
摩提艾克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看着他低下的头,然后说道:“我看得出来,你对我开会的方式感到不齿。可是,朋友,如果当初我不重视这个小女孩的梦,我就不会派遣孟恩乌士出征,而你们也不可能来到这个安全和自由的国度。”
伊理亥艾克显得很尴尬,连忙打圆场:“要凯迪奥与旧习俗一刀两断实属不易;我的妻子已经很谨慎低调,让凯迪奥在会议上听她发言还是很难。可是,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勇猛的将军,也没有比他更真挚的朋友……”
摩提艾克打断他说:“我不是生凯迪奥的气,我只希望他理解,我并不是想羞辱他。正相反,我让他在场听我和女儿的对话,这其实是对他的尊敬。可是如果他还没准备好接受这种敬意,那么他可以自行退场,我决不计较。”
凯迪奥低声说:“我恳求你允许我留下来。”
“很好。”然后摩提艾克转头向着在场几人说,“我们派出一支探险队伍,孟恩乌士告诉我沿途险象环生,他们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危险……”
艾妲迪雅察觉到这番话说下去会不妙,忍不住插嘴道:“可是他们始终没有被发现啊!因为地球守护者一直在保护他们,而且……”她突然发现爸爸的眼神像寒冰一样刺人;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睁大双眼,嘴巴张开了合不上。虽然艾妲迪雅还想继续为梦中的几个人求情,可是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得不闭嘴了。
“我的女儿大概需要好好读一下史书,须知就连国母绿儿也时刻不忘尊重他人。”
艾妲迪雅当然读过史书,对其中故事早已耳熟能详;而且她特别记得,在好几个场合,绿儿明显觉得她看到的影像远比那些世俗的繁文缛节重要得多。可是在这个时刻,还是最好不要驳斥父王了。她已经说得够多了,更何况在场大部分人认为她甚至不应该出席这个会议。“父王,我应该把我的请求留在私下的场合再向你提出来。”
摩提艾克说:“没有什么可请求的。我遵从地球守护者圣梦的旨意,派遣孟恩乌士一行人涉险出征。他们也不辱使命,找到泽尼府人并顺利带他们回到家乡,沿路还得到地球守护者的庇护。如果地球守护者要我派出另一支探险队,他就必须先发来另一个梦。”
凯迪奥轻声说:“可能这次会发给一个男的。”
摩提艾克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我可不敢指挥地球守护者,告诉他应该把信息发送到哪一个子民的脑中。”
被国王这样驳斥,换成一般人肯定已经畏缩了。可是凯迪奥虽然低着头,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样子。从艾妲迪雅看来,凯迪奥大概不太喜欢向人卑躬屈膝。
爸爸说:“艾妲迪雅,你可以退席了。你要信任地球守护者,也请你相信我。”
相信爸爸?她当然相信爸爸了。她相信爸爸会疼爱她,相信他会信守承诺,相信他是一个明君和慈父。可是她也相信爸爸会在大部分时间里忽略她的存在,任凭世俗礼法把她禁锢在女人圈中;在那个圈子里,她还需要讨好像“便团”杜大姑那样只懂耍小阴谋的妒妇。如果所有女人都像艾妲迪雅的继母那么蠢,这些风俗习惯就无可厚非了——为什么男人要浪费时间听她的废话呢?艾妲迪雅想,可是我和杜大姑完全不一样,爸爸很清楚这一点。他明明知道我的能耐,却为了遵守礼法而忽略我,把所有女人都看成像杜大姑那样的废物。他尊重礼法比尊重我还多。
此刻艾妲迪雅坐在房间里,一边生闷气一边练习那些毫无意义的编织手艺。可是老实说,她必须承认,没有一个男人对待女人能够比得上爸爸那么尊重她;而且爸爸已经因为这个而被人诟病了。现在孟恩乌士胜利而归,把一众泽尼府人带回来;而那些泽尼府人也确实急需救援。所以人人都必须承认,摩提艾克听从女儿的主意,这件事情总算没有做错。可是艾妲迪雅转头就在大庭广众坚持说孟恩乌士救错人了,这样做实在不智。为什么要扫大家的兴呢?她本来有很多机会私下跟父亲说的。她毕竟还不懂得从政治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啊。
没错,她不懂政治,可这并不是她的错,对吧?是谁决定不让女人参与国事会议的?每年只有那么几天所谓“妇女节”,她才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进朝堂。可是在那种场合,人们只把她当作花瓶来展示,她必须脸带微笑地迎接前来参加盛会的名媛贵妇。其实真正进来的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妇人,就像小鸭子拉出的便便那么稀少。看着这些只懂得傻笑的妇人,她真想对着她们大吼:你们整天锦衣玉食,却不事劳作,简直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废物!看看苍穹族的妇女!看看土家族的妇女!学学她们,至少做出点什么吧!哪怕学一下那些最贫穷的中间族妇女也好啊!如果实在想不出做什么,那就在家居装潢之外多学一门手艺;或者想一个原创的点子,外加一个足以支持这个想法的论据。
艾妲迪雅不断提醒自己:公平点!公平点!这些女人很多都是大智若愚。她们学习这种轻浮的举止,打扮得花枝招展,无非是为自己的家族增加荣誉,提高本家族在王国里的地位。除此之外,她们还能做什么呢?她们的老爸不是那个溺爱孩子的国王——那个国王放任小公主像男孩子一样大摇大摆地四处乱窜,还允许她和那个一心想做天使的小疯孩孟恩一起爬上屋顶……
我喜欢和孟恩在一起,他不会因为我是女孩子就看不起我。而且为什么他就不能向往变成一个天使呢?他并没有四处和人说起,对吧?他也没有把羽毛绑起来做成翅膀,再从屋顶往下跳,对吧?他不是真的发疯,他只是和我一样,被困在这副躯壳里面。我们同病相怜,自然就成了好朋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成为朋友,这绝对是可能的!有些人还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相同之处甚至还不如男人和男性天使之间的共同点多,简直是胡说八道。
艾妲迪雅又想起了那个梦。她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她对这个梦发掘得越深,就越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新结论。地球守护者只是给了她一个影像,可是她明显在梦中加入了自己的很多想法、需求和渴望。不过,当她回忆起那一家子,有一点还是可以确认的:在那个爸爸心里,那个妈妈的地位与他是平等的,甚至——没错!艾妲迪雅突然知道了——他觉得在某些方面她甚至比他还强。比如说,他觉得她更勇敢、更坚强。而且他还敢于承认这些想法。同时,这对父母对一双儿女也是一视同仁。
虽然他们现在还被掘客奴役着,可是如果他们能够逃脱,他们就会把“男女平等”这个伟大的真理带来达拉坎巴,因为他们有过人的勇气,敢于向每一个人传播这种思想。他们会让人人都知道,阿克玛若并不会因为尊敬车贝雅而变得卑微渺小;他们对儿子阿克玛的尊重并没有因为他们对绿儿的重视而减少半分。
绿儿?阿克玛?好像没有人说过他们的名字吧?人们曾经谈论阿克玛若和车贝雅,可是有人提起过他们一双儿女的名字吗?
当然,阿克玛若的妻子会坚持用丈夫的名字为长子命名,这很容易猜出来。可是艾妲迪雅怎么知道他们为女儿取名绿儿呢?
因为地球守护者不但继续通过这个梦对我说话,还通过我对这个梦的回忆来与我交流。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她就知道自己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就会显得她太张狂了。有些人听了之后会觉得她只不过是在充分利用上一个梦带来的好处,趁机对别人指手画脚。艾妲迪雅决定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只在合适的时机才打出地球守护者这张王牌。
可是不管她说不说,地球守护者依然在注意她,还对她说话……艾妲迪雅一想起这一点就喜不自胜。
“怎么?发生什么事情了?没事不要扭来扭去好像憋不住似的。”艾妲迪雅被乌丝乌丝的声音吓得尖叫一声,她甚至不知道她的掘客奴婢进了房间。
乌丝乌丝说:“笨丫头,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站在显眼的地方。如果你不是恨老爸恨疯了,你本来是可以看见我的。”
艾妲迪雅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呀。”
“噢,是吗?怎么我听见你嘟嘟囔囔地说你不像‘便团’杜大姑那么蠢;一会儿又说他们不应该事无大小都把你排除在外;一会儿又说孟恩虽然想做天使,可他并不是疯子;一会儿又悲叹着像公主和三王子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为什么不能渴望改变身份……”
艾妲迪雅装出一副发脾气的样子,嚷道:“嘿,竟敢这样取笑我!快给我闭嘴!”
“我早就跟你说过,嘟嘟囔囔不是个好习惯,隔墙有耳啊。”
“哼,我可没有说什么公主和三王子这些话。”
“小丫头,那是你自己神志不清啊。不过我留意到了,当你说到你和孟恩想变成什么的时候,你好像没有提到老掘客呢,是吧?”
艾妲迪雅恶毒地说:“就算我想变成一个掘客,甘愿从此把鼻子埋在土里,可我也不想变老,不想做一个老的掘客。”
乌丝乌丝连忙说:“请求圣母原谅你口不择言,保佑你长命百岁。”
一想到乌丝乌丝还是这么关心她,艾妲迪雅不禁笑了。“我就说这么一句话,地球守护者不至于用雷劈死我吧?”
乌丝乌丝说:“现在还没有。”
“乌丝乌丝,地球守护者有没有对你说过话?”
乌丝乌丝说:“埋在泥土里面的树根经常发出‘嗡嗡嗡’的声响,这就是地球守护者对我说话。”
“她说什么呢?”
乌丝乌丝说:“很不幸,我不懂树木的语言,所以基本上不知道地球守护者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她提起过那些年轻小女孩要多笨就有多笨。”
“那就奇怪了,为什么地球守护者跟我说实话,却要对你撒谎呢?”
乌丝乌丝被这句绝妙的反驳逗得哈哈大笑——随即很突兀地打住了笑声。
艾妲迪雅转头一看,只见爸爸站在门口。
她说:“爸爸,请进。”
爸爸问:“刚才我是不是听见有个仆人说她的主人笨?”
艾妲迪雅说:“我们在开玩笑呢。”
“你和下人混得太熟了。不管她们是不是掘客,你这样不分尊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唯一的结果就是我觉得我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有智慧的朋友。不过在国王的眼里,可能这不算一个好结果吧。”
“艾妲迪雅,你别着急。规矩不是我定的,只是从祖宗那里传到我手里罢了。”
“可是你根本没有去尝试作出改变。”
“我仅凭你一个梦就派出一支军队!”
“什么‘一支军队’,不就是十六个人吗?而且你派他们出去,完全是因为孟恩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梦。”
“嗯?地球守护者给你一个证人去帮你说话,这不是好事吗?怎么反倒怨起我来了?”
“爸爸,我永远也不会怨你。可是阿克玛若一家人还在等我们的救兵呢,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还有,阿克玛若教的那些道理——夫妻之间是平等的,对待子女也不应该重男轻女……”
爸爸问:“你怎么知道他教的东西?”
艾妲迪雅语带挑衅地答道:“我看见他们了,对吧?而且我敢打赌,他们女儿的名字是绿儿,儿子和父亲同名——当然了,儿子没有‘若’这个尊称就是了。”
摩提艾克皱起眉头看着她。艾妲迪雅看他这么恼怒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那两兄妹真的就是这名字。摩提艾克严厉地说:“你是不是利用地球守护者给你的天赋在炫耀?还想逼我答应你的过分要求?”
“爸爸,为什么你要这样说话呢?你怎么就不能说,艾妲迪雅啊,地球守护者竟然告诉你那么多东西,你简直是地球守护者下凡,多好啊!”
摩提艾克说:“是很好,可是也很难。就说凯迪奥吧,我允许一个小女孩在他面前畅所欲言,他觉得是奇耻大辱,已经很生气了。”
“噢,那真是他的不幸了,就让他回耶律国呗。”
“艾妲迪雅,他是一个真正的豪杰,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不愿意和这样的人为敌。”
“可是他也顽固执拗,简直是偏执狂里的极品,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必须把这群人单独安置在别的地方,否则麻烦就大了。”
“我知道,他们也知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在果纳崖高原的边上有一个扎法热克河谷,这个河谷一路向下,一直连通到果纳崖下面的平原地区。沿着河谷就有一大片土地,那里没有天使居住,主要是因为每年雨季都会有大量豹子和山猫出没。把泽尼府人安置在扎法热克河谷就最合适不过了。”
“在人类居住的地方,天使总能安居乐业。”艾妲迪雅说的是摩提艾克的法律。她这样说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显然是在讽刺。可是摩提艾克没有上当。
“一个好的国王应该能够容忍他的人民中间出现各种异数,只要将这些异数限制在合理范围内就可以了。苍穹族本来就不住在那一片地区,所以他们就算需要避开泽尼府人,也没有任何实际损失。关键是泽尼府人已经答应让他们自由安全地通过那片地区,而且保证他们在该地区的贸易权。只要经过几代人……”
艾妲迪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个决定是很聪明的。”
“可是你还要在每一件事情上和我争。”
“因为我觉得你说的这些和我梦中的人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怎么办呢,爸爸?”
摩提艾克说:“我不能再派一支队伍去寻找阿克玛若。”
“不是不能,只是你不愿意罢了。”
“那就是我不愿意吧。可是我自然有我的原因。”
“因为这个请求来自一个女人。”
摩提艾克说:“你还只是个小女孩呢。而且,现在人人都觉得我们这次行动已经大功告成;如果我马上派出另一支军队,反而会让第一次行动显得失败了。”
“可它就是失败嘛。”
摩提艾克说:“这不是失败。你以为世上只有你能听见地球守护者的声音吗?”
艾妲迪雅倒吸了一口气,满脸通红:“啊?爸爸!地球守护者也给你报梦了吗?”
“迪雅,我有上灵索引。当时我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去向索引求助,可是当我双手捧住索引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很清楚的声音对我说,让我把阿克玛若带回家吧。”
“啊?隔了那么多年,这个索引还活着?”
“活着的不是索引,而是地球守护者。如果没有地球守护者,这个索引跟一块普通的石头没有什么区别。”
艾妲迪雅说:“你说的是上灵吧,这个是上灵索引哦。”
摩提艾克说:“我知道史书上面严格区分上灵和地球守护者,可我总是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你是说地球守护者会把车贝雅一家人带回达拉坎巴这里?”
摩提艾克眯起眼睛,装作盯住艾妲迪雅:“你耍这些小花样的时候,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吗?”
“什么小花样?”艾妲迪雅故意把眼睛瞪得溜圆,装出很无辜的样子。
“你不说‘阿克玛若一家人’,却故意说成‘车贝雅一家人’。”
艾妲迪雅耸了耸肩。
“你们女人总是坚持把地球守护者称作女性的‘她’。你知道吗,那些祭司整天来烦我,要我禁止你们这样做;就算不能完全禁止,至少不让你们在男人面前把地球守护者称为‘她’。我总是回答,史书上面明明记载了绿儿、华纱、索菲娅、如诗她们也是把上灵和地球守护者称作‘她’,什么时候这些记录没了,我马上就禁止女人仿效她们的祖先。这样的回答通常都会让他们闭嘴,可是我敢打赌,他们当中肯定有不少人以为我不是认真的,甚至还会盘算着怎样才能瞒着我偷偷篡改史书上面的记录。”
“他们哪敢!”
摩提艾克说:“没错,他们没这胆量。”
“你还可以让那些祭司向你出示地球守护者的身体结构解剖图,证明他有一根……”
摩提艾克打断她的话:“不要胡说八道!我是你爸爸,也是一国之君;无论是哪一个身份,我都必须有一定的尊严。而且我不能告诉那些祭司我突然开始反对传统宗教了,对吧?”
“哼!那帮老不……”
“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毕竟也是这个国家的宗教领袖。”
艾妲迪雅嘟囔了一句:“你们男人的宗教。”
摩提艾克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说‘男人的宗教’,是吗?那是什么……噢,我明白了。呵呵,随便你怎么想吧。不过你要记住,我不会永远在位;如果你还继续这样诋毁和攻击男人的宗教,下一任国王未必会容忍你。我一直都愿意让女人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去参拜地球守护者,我的父王和他的父王也是如此。可是总有人在煽风点火,鼓吹改变目前的状况,甚至要完全禁止女人的异端邪说。每逢有女人动手殴打丈夫,或者当众斥责丈夫,他们就会说,这证明了过分纵容女人、允许她们拥有自己的宗教,只会使她们变得傲慢无礼,而且极具破坏力。”
“我们因为害怕祭司而自己主动封嘴,或者被祭司动手封上我们的嘴,这两者有不同吗?”
“如果你竟然看不出其中区别,那就证明我高估你的聪明才智了。”
“爸爸,你真的觉得我聪明吗?”
“什么?我已经称赞你那么多了,你还不知足,还想要更多?”
“我只是想听你多说几遍,好相信你是真心的。”
“如果你竟然怀疑我的话,那么我也听够你的话了。”说完,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艾妲迪雅大声喊道:“我不是怀疑你啊,爸爸!我知道你觉得你确实相信我是聪明的,可是我觉得在你的潜意识里面,你总会加一句‘作为一个女人’。所以,作为一个女人,我是聪明的;作为一个女人,我是有智慧的。”
摩提艾克说:“我可以向你保证两点:第一,每次我称赞你聪明的时候,那一句‘作为一个女人’从来没有出现在我脑中。第二,我心里其实经常会加上另外一个状语,‘作为一个小孩’。”
艾妲迪雅觉得脸上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只听得爸爸说:“对,我就是想你有这种感觉。”爸爸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把心中这个念头嘟囔着说出来了:“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爸爸继续说:“我其实很尊重你的智慧,所以我觉得与其真的抽你一嘴巴,还不如用言辞来警醒你。好了,从现在起,你必须信任地球守护者会把这位阿克玛若——还有车贝雅——带来达拉坎巴;同时,你不要指望我在一夜之间就颠覆现有的传统。一个国王不能够罔顾民意、揠苗助长。”
艾妲迪雅问:“民意?如果人民坚持错误的做法呢?”
“什么?我现在是在教室里被导师用假设性的问题轮番轰炸吗?”
艾妲迪雅挑衅地问:“怎么?原来王太子就是这样接受教育的吗?怎么没有导师问我一些关于治国平天下的假设性的问题呢?”
“我只会回答你最开始的那个问题,而不是后面那些不可理喻的质问。如果人民坚持错误,而国王无法劝他们改恶从善,那么国王就应该逊位。如果他的几个儿子都有良知的话,就会拒绝即位。如果人民选择作恶就由他们去吧,不过他们必须选出一个新的国王去领导他们。”
艾妲迪雅很震惊,低声问道:“爸爸,你真的能够这样做吗?你愿意放弃王位吗?”
摩提艾克说:“我永远也不需要走到这一步,因为我的人民本质上是善良的,而且他们正在慢慢学着向善。如果我将他们逼得太急,只会徒劳无功,却助长了反对派的气焰。改革是一场持久战,这场改革的受益者必须给予我足够的信任和耐心。”说着他弯腰亲了一下艾妲迪雅头上的桂冠,正好吻在头发分界的地方。“如果我没有儿子,却只有你一个掌上明珠,我当然会加快改革的步伐,好让你继承王位。可是你也知道,我有几个儿子,而且他们都很优秀,所以我打算效法我的祖父和父亲,循序渐进地实行改革,即使花几代人的功夫也在所不惜。瞧,我对你甚至比对这个国家关注得还多,所以现在我必须去处理国事,没时间再管你了。”
艾妲迪雅在脸上挤出一副最贤淑、最庄重的笑容,用一种很恭敬很淑女却又很虚假的声音说:“哟,父王,您对女儿那么好,女儿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爸爸说:“我有一个祖先,他把顽劣不化的女儿关在山洞里,每天只给她面包和清水,等她变乖了才放她出来。”
“我记得,她用指甲徒手挖了个地道逃出山洞,后来还跑去嫁给了耶律国的国王。”
爸爸说:“你读太多书了。”
艾妲迪雅朝着爸爸伸舌头,可是他已经转身离去,看不见了。
在她背后,乌丝乌丝又开口说话了:“你真是个勇敢的小斗士。”
艾妲迪雅说:“别取笑我。”
乌丝乌丝说:“我没有取笑你。你知道吗,在我们‘地鬼’奴隶里流传着一些故事,其中一个是……”
“再也没有人叫你们‘地鬼’了。”
乌丝乌丝说:“长辈说话时你不要插嘴!我们经常用这个故事来互相告诫。有一个掘客奴隶在打扫房间的时候听见两个卖国贼正在密谋害死国王,这个奴隶马上去禀报国王。可是那个国王却把她杀了,罪名是她偷听身边的人类讲话。”
“什么?你觉得我打算……”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觉得很痛苦,请记住,你的父王和你说话的时候甚至懒得让我回避,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信任你。”
“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他只是知道,我很清楚如果我把听到的东西泄露出去会遭受什么惩罚。在达拉坎巴,我们掘客大部分都是奴隶,稍稍违反了一点法规就会丢掉性命,就算他这么做是出于一片忠心——所以你别在我面前抱怨你们女人如何受压迫。”
艾妲迪雅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
“你从来没听过,不代表这事没发生过。”
“好嘛,在爸爸眼里,我专门惹是生非;现在你又觉得我是一个妄自尊大、麻木不仁的……”
“难道你不是吗?”
艾妲迪雅耸了耸肩,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肯定会还你自由。”
“至少你爸爸还扮作努力改善你的社会地位;可是你苦苦哀求他那么久,到底有没有为达拉坎巴的掘客奴隶争取一下自由呢?”
艾妲迪雅闻言大怒,她最恨被别人说她伪善了。“这完全是两码事!”
“你那么热心解救阿克玛若和车贝雅,却从没想过把自由还给乌丝乌丝老太婆。”
艾妲迪雅反问她:“你有了自由以后又能怎样呢?回耶律国去?你走到半路就会被追兵杀了,因为他们怕你泄露这里的秘密。”
“回耶律国去?小丫头,我的太爷爷一出生就是纳飞国国王的奴隶了。我为什么要去一个我从没到过的地方呢?”
艾妲迪雅问:“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乌丝乌丝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恨你。”
“可是你想获得自由,从此摆脱我。”
“我只是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每天我完成我的工作,等你安安稳稳地睡着以后,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亲一亲我小胖孙子的大鼻子,然后把我在王宫服务赚到的薪水拿出来和我的丈夫分享。这样的话,我就是自由地选择做这份工作,而不用像现在这样,成天担惊受怕,害怕犯了一点点小错误就会被杀头或者卖掉。难道你怕我获得自由之后,对你服侍得反而不及现在周到吗?”
艾妲迪雅仔细想了想,说道:“可是如果你获得自由,从此就会生活在一个地洞里面了。”
乌丝乌丝咯咯咯地大笑起来。“我当然会生活在地洞里面,那又怎样?”
“可是那就……”
“那就不人道了。”乌丝乌丝一边说还在一边大笑不止。
艾妲迪雅终于听明白了这是一句玩笑,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艾妲迪雅本来应该熟睡了,却被窗口传来的一丝声响吵醒。只见月色之中是乌丝乌丝的剪影,她的头一上一下地来回摆动。艾妲迪雅担心有什么不妥,连忙起床,向窗口走去。
乌丝乌丝听到动静,转身看着她,等她走到身边。
艾妲迪雅问:“你每晚都这么做吗?”
乌丝乌丝答道:“不,只是今晚罢了,因为你正在为一些在远方被掘客囚禁的人类担心嘛。”
“哦,原来你为了他们在向地球守护者祈祷?”
乌丝乌丝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地球守护者早已经知道他们的处境了——就是地球守护者给你报梦的,是吧?我可不会告诉圣母一些她早就知道的事情。不,我是在向‘永不入土者’祈祷。她生活在高处的那个星星上面,这颗星星总是在我们头顶闪烁。”
艾妲迪雅说:“没有人能够生活在星星上面。”
乌丝乌丝说:“神仙就能,所以我向她祈祷。”
“她有名字吗?”
乌丝乌丝说:“她有一个很神圣的名字。”
“你能告诉我吗?”
乌丝乌丝将艾妲迪雅的睡袍的长长的下摆掀起来罩在她的头上,垂过她的双耳,然后说道:“我的名字叫弗珠母。现在你知道我的真名,我就能把‘永不入土者’的真名告诉你了。”说完,乌丝乌丝就等着。
艾妲迪雅激动得声音也颤抖了,她说:“请告诉我,弗珠母,请你告诉我。”乌丝乌丝还在等什么呢?艾妲迪雅现在还需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吗?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说出自己最正式的名字作为回答:“我的真名叫雅-艾妲。”
“当年纳飞把星舰宝衣传给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永不入土者。难道这样的事情能够瞒过我们土家族吗?我的祖先有幸亲眼看见她的皮肤发出闪烁颤动的光芒。她叫谢德美,就是她将高塔带回天上,再把它变成了一颗星星。”
“她还在世?”
“迄今为止她一共出现过两次,每次都在照料一个花园。有一次是在一座高山的山谷里,另一次是在果纳崖高原边缘低地的一个悬崖边上。她就是一个园丁,她照料的是整个地球。她肯定知道怎样去帮助车贝雅和她的丈夫,还有绿儿和她的哥哥。”
艾妲迪雅生平首次意识到,原来掘客掌握的知识并非全是人类传授的。她心中突然充满了谦恭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她的脸不禁一红。“请教我怎样向‘永不入土者’祈祷吧。”
“你用两眼注视着那颗永恒的星星,他们把这颗星叫作‘女皇城’星。”
艾妲迪雅仰望星空,和所有小孩子一样,她一眼就找到了那颗星星。
乌丝乌丝继续说:“然后你上下反复点头,就像这样……”
“她能看见我们吗?”
乌丝乌丝答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们向她祈祷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我猜那一次人们在高山峡谷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就是这样动的,所以人们就用这样的仪式去向她祈祷。”
于是艾妲迪雅和她的奴婢一起举行这个陌生的仪式。她们一同请求这位“永不入土者”关注一下车贝雅和绿儿一行人,帮助她们重获自由。乌丝乌丝说出一句祈祷语,艾妲迪雅就重复这句话。到最后,她额外加了两句:“请帮助所有的女性从桎梏中解脱出来,无论是苍穹族的女性,土家族的女性,抑或是人类的女性。”
乌丝乌丝咯咯咯地笑了一阵,然后复述了这句话。她说:“想想吧,总有一天他们会把你嫁给一个偏远小国的君主。那时候我已经去世了,当你想起今天这个时刻,你会怀疑我们俩到底谁更像奴隶,是你,还是我?”说完,她催促艾妲迪雅回床上睡觉。可是艾妲迪雅整晚都睡得断断续续的,做一些毫无意义的梦。在梦里,她看见很多浑身闪光的女尸,竟然没有人记得要让她们入土为安。
上灵说:“这件事……我们恐怕是做错了。不过如果我不是这样想的话,我会觉得整件事情其实挺有趣的。”
谢德美说:“第一,你不懂什么是幽默;第二,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情是错的话,你一开始就根本不会去做。”
上灵答道:“就算只有两成把握,我也能够作出决定。这是在我的程序里设置好的,防止我因为过度犹豫而不作为。”
谢德美说:“我认为,通过索引给摩提艾克发那个信息,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阻止他们派出另一支探险队,这样就可以强迫地球守护者出手了。”
上灵道:“谢德美,你说得容易,因为你对他们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谢德美觉得这句评语好像刀子一样插进她心里。“一台机器居然说我没有怜悯之心?”
上灵说:“我的系统真的设置了一种虚拟同情心的机制。做决定的时候,我确实会考虑人类所受的痛苦;可是通常我无法顾及每一个个体。阿克玛若和车贝雅这群人已经达到一定的数量,所以我的确对他们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怜悯之心。可是你们人类却有一种将同类非人化的能力,尤其是针对陌生人和一个群体。你也拥有这种能力。”
“你是说我其实是一个禽兽?”
“我是说,人类的同情心主要针对那些他们视为己类的人。你不认识这批人,所以你愿意拿他们当作引诱地球守护者出手的诱饵。可是,如果只有一个人在遭罪,你就不会这样做;因为这时候你会对这个人产生感同身受的移情作用,你就无法心安理得地害她继续受苦。”
谢德美被上灵一语道破,顿时如坐针毡。她离开图书室,去高海拔模拟室照料小苗。她手头上的项目是培育一种豆类植物,这个新品种能够出产大量高蛋白、高能量的豆子,还能够存活在果纳崖高原海拔最高的山谷之中。上灵说的那番话令人极度不堪,却又不无道理。灵长类动物在进化过程中会越来越多地依靠群体协作来生存。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会首先培养出对自己幼儿的同情心,接着是其他成员的幼儿,然后是那些幼儿的父母。可是随着覆盖面的扩大,同情心会随之减弱。最后,人类必须进化出一种其他灵长类动物不具备的特性:群体身份认同感。这种对某个集体的认同感可以发展得非常强大,甚至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吞没各个成员自己的个体身份;一个成员会对这个集体忠心耿耿,并愿意为之牺牲。可是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对几个集体怀有这种程度的忠诚,所以不同集体难免要对各自成员的忠诚度展开竞争。比如说,部落必须要凌驾于成员的家庭之上,宗教也会与国家争夺人心。一旦这种对集体的忠诚感成型之后,最狂热的那些成员就会愿意为这个集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种牺牲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而是为了整个集体的利益;因为在他们心中,集体与自己已经合二为一,个体只是对整体模式的一个复制罢了。人类能够超越其他动物,正是因为他们学会了把自己转化成一个象征性的庞大有机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器官、四肢,甚至是可以随意抛弃的指甲和毛发。
上灵说得没错,如果我认识车贝雅和她集体中的每一个人,那么就算我只达到狒狒的道德水平,我也会出手保护他们。或者,如果我把自己看作她们的一员,我就会把自己的个人利益纳入这个集体的需求之中,那么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利用她们做诱饵去逼地球守护者出手。
上灵正相反:前人创造上灵是责成她照料全体人类,所以她有巨大的处理和运算能力。她的创造者还给她设置了某种模拟同情心的运算机制——不过这是一种建立在理性分析基础上、从历史视角出发的同情心:受苦的人越多,上灵就把越高的优先权分配给“减轻他们的痛苦”这个任务。所以上灵能够忽略发生在个人身上的种种不幸,比如说一种疾病在某地区出现,在疾病流行周期中会断断续续地出现死亡个案,上灵对这种正常的事件是不予理会的。上灵担心和要避免的是由战争、旱涝、瘟疫等引起的大规模灾难。当这些大灾难出现之时,上灵就会出手,指引某些人采取行动去帮助全体受灾人口。上灵不是为了拯救个人,而是要缩小受灾的范围。
谢德美想,可是车贝雅这群人受苦,我和上灵都不为所动。对于上灵来说,受苦的人数不够多,只会让她不安,却不能迫使她出手干涉。而我呢?我只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外飞仙,并非这群人当中的一员。我认识的人都已经去世,我所属的那个群体也不复存在。正如那些掘客妇女所说的,我只是还没入土罢了——这正是我和死人的唯一区别。如果一个人在世上形单影只、无所归属,他只能算是行尸走肉。以前我在一些孤寡老人身上也看见过这种情况:他们的老伴已经不在,朋友都去世了,大部分亲人也撒手人寰,最后只剩下一些生性凉薄的不肖子孙,早已将老人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他们发现这个老不死的竟然还在恋栈,只会心生厌烦。莫非我已经到了那步田地?
还没有呢。她一边想一边将手指移到一把小铲子的后面,把一株小苗拎起来,移植到一个比较大的盘子里面。我的植物就是我认识的朋友亲人;还有我的小动物,我和它们玩基因游戏,看着它们一代代繁衍生长,它们已经变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们这一次到底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呢?上灵为了减轻和谐星球人类的痛苦,必须先从地球守护者那里获得指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打乱地球守护者的计划。现在地球守护者要解救车贝雅和阿克玛若,所以我们就让她没那么容易得手!我们这个计策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而且到最后,得益的是和谐星球上面的亿万生灵。
可是我们做得有点太盲目了,我们其实并不知道地球守护者真正的目标是什么。为什么她要拯救阿克玛若一群人呢?可能我们在出手搅和之前,应该先弄清楚地球守护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可是如果她不和我们说话,我们又怎能了解她的意图呢?这真是一个死循环。
没错,确实是死循环。
她对上灵说:“别硬在我脑子里面说话,我最讨厌你这样做了。”
没办法,你不肯待在一个我可以舒舒服服说话的地方,那我也不能让你舒舒服服地听。
“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话,我只是自己想事情。”
如果你不想让我听见,那你就别想。
谢德美用鼻子哼了一声:“很幽默。”
我们应该想一想,地球守护者为什么要救阿克玛若和车贝雅这群人?
“好啊,我们干脆顺便想想地球守护者到底是何方神圣吧。”
你以为我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吗?我告诉你,这个答案要不就是被藏起来了,要不根本就不在我的数据库里。可能我的设计者自己也不知道。
谢德美说:“如果我们没有办法从客观物质证据或者历史记录中找到地球守护者,那么我们大概应该研究一下她在做什么,她想要什么,然后寻找她做这些事情可能用到的机制,或者找一下她所做的这些事情的受益者。”
如此说来,莫非你觉得地球守护者的动机可能是自私的?
“完全不是。就好比说我现在研究的这些豆类植物,如果成功的话,它们就能在低氧、生长季节短、土地贫瘠的环境下产出有价值的营养成分;这样一来,我就帮助地球上的居民扩大了可居住范围。可是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我只知道,肯定会有人从我的研究成果中获益。因此,如果有些人想了解我,却苦于无门,他们至少可以从已知的事实着手推理。比如说,我特别注重提高人类、掘客和天使扩大居住范围的能力,并为他们提供必需的农业作物,所以他们可以推测我与他们拥有相同的身体形态,从而与我产生共鸣。或者他们至少能够从我的行动中总结出,我特别注重保护这三个种族。”
可是他们了解那么多之后,会不会因此而想到抬头在天空中寻找你呢?
谢德美很疲倦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是我知道,如果有人想引起我的注意,他们只需要去我的花园那里搞破坏,我自然就会留意到了。”
所以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地球守护者的花园里面搞破坏。
“我希望我们的破坏力没那么大吧。”
对啊,车贝雅和阿克玛若这群人最好也这样希望。
“如果你继续这样讽刺我,你只会说服我全情投入地关心这些人,最后我就再也不为和谐星球上面的人担忧了。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不是。
“女皇城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毁灭了,我认识的人也全部去世了,我的故国、我的家乡也不可复得,我对之有归属感的那些集体也烟消云散。如今我只剩下这些花园,你真的希望我成为车贝雅和阿克玛若这个集体的一员吗?你真的希望我对他们产生感情吗?你想我开始把他们当作朋友吗?你希望我像对待华纱一家人那样对待他们吗?你希望我把他们当成丈夫儿女这样的至亲骨肉吗?”
不想。
“那你就少来管我!”
我不能不管。你是舰长,我的职责之一就是维持舰长的身心健康,这个任务是固化在我的系统程序里面的。
“身心健康?这些事情和健康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独处太久是不好的。
谢德美的身体抖了一下。她一个人过得挺好的,所以她不想上灵多管闲事。司徒博早已去世,她的儿女也都不在了;可是这些都没关系,因为她有工作要做,她不需要什么东西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的工作才是她的健康。
阿克玛坐在山脊上。他干了一天的活,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可是他心中却充满了愤怒,就算躺下来也没办法休息。而且,如果他躺下来就没法看见爸爸站在那里给那些人传道——帕卜娄格那几个卑鄙无耻的儿子竟然坐在第一排。他们这样虐待阿克玛,可是到头来爸爸竟然接纳了他们,还让他们坐在第一排的贵宾位?当然了,爸爸和妈妈一开始也极力劝他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心,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坐在那个位置的。可是,要他和那几个禽兽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说谎成性的狄度、傲慢嚣张的帕卜、野蛮残忍的乌达,还有那条卑鄙鬼祟的小可怜虫穆武——爸爸必须知道,阿克玛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屈辱。
所以他独自一人坐在山上,俯视着掘客守卫的篝火,还有阿克玛若的信徒聚集的地方。我已经没办法分清敌友了——那些掘客只是攻击我的身体,可是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却损害我的尊严;而我的亲生父亲竟然不把我当儿子看待,在他心里,我什么也不是,甚至还比不上他敌人的儿子。
爸爸,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为了你,为了恪守忠孝之道,我挺胸抬头忍辱负重,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然后你竟然善待那些折磨我的人,还对他们视同己出;你甚至把他们称作……你把他们称作“儿子”!那个虚伪的狄度简直是一个人渣,你竟敢把他称作“狄度迪斯”——“亲爱的儿子”!他到底是谁的儿子?爸爸,他是你对头的儿子!他的爸爸把你赶到荒郊野外,还想害死你;为了你,我恨死了他的爸爸。可是现在你竟然把只应属于我的称号赠送给他!这世上只有我才是你的“亲爱的儿子”!不过既然你亲口说出了“狄度迪斯”这几个字,那么我也不愿意再做“阿克玛迪斯”了;如果他是你的儿子,那么你就不是我的父亲。
一如既往地,阿克玛感觉到泪水已经凝聚在眼中。可是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他越来越善于隐藏内心真实的感觉。不过任凭他怎么掩饰也没用,阿克玛拒绝参加爸爸的传道晚课,却孤零零地离群独坐,谁都看得出他心存不满。
这时候,妈妈向山上走过来。难道她不懂得知难而退吗?
噢,她懂的!所以她把绿儿也带上。现在妈妈停住了脚步,却让绿儿一个人走上来。没错,爸爸拿顽劣不化的阿克玛没办法,妈妈也一样束手无策;所以他们现在派小绿儿上阵,看看她能不能有所收获。
绿儿走近了,高声喊:“阿克玛!”
“你为什么不下去听爸爸讲课呢?”阿克玛的语气很冰冷,可是妹妹犹豫的神情还是让他心软了。她哪懂这些事情呢?妹妹是无辜的,阿克玛不能够拿她出气,那是不公平的。“过来吧,小绿儿。”
“啊?阿克玛,你这么叫我多难听啊!”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听的。”
“可是绿儿才是英雄的名字。”
阿克玛说:“是英雄的妻子的名字。”
“爸爸说在古代,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英雄。”
“嗯,那只是爸爸的一家之言。他还觉得掘客是人呢。”
“他们确实是人啊,你其实也心知肚明的。因为他们有自己的语言,而且掘客里面也是有好人有坏人。”
阿克玛说:“对,我知道,因为大部分掘客都是死的——那些就是好的掘客。”
绿儿问:“你是不是像恨爸爸一样地恨我呢?”
“我从来也没有恨过你。”
“那你为什么让我坐在那个小猪头的旁边呢?”
绿儿竟然这样来形容穆武,阿克玛被她逗乐了。“这可不是我出的主意。”
“你自己一个人跑上来,把我扔下不管了,这可是你的主意啊。”
“绿儿,虽然哥哥很爱你,可是我实在不能和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坐在一起,就算是穆武也不行。”
绿儿很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没关系的,爸爸也说了,你还没有准备好。”
“准备好?我永远也不会准备好!”
“所以妈妈说我可以上来找你给我讲课。”
这一句话大大出乎阿克玛的意料之外,他无意中往山下瞥了一眼,原来妈妈还站在山脚看着他们。她肯定已经察觉到或者至少猜到兄妹这场对话的大概,只见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就转身朝着那群还在听阿克玛若讲道的人走去。
阿克玛说:“我不是教师。”
绿儿说:“可是你知道得比我多。”
妈妈这样做肯定得到了爸爸的首肯,所以这其实是爸爸的主意。阿克玛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不肯听伟大导师阿克玛若——或者按照帕卜娄格的说法,是叛徒阿克玛迪——的教诲;既然这样,他们就让他给绿儿上课,反正就是不能让他置身事外。他们知道阿克玛不会欺负妹妹,也不会刻意欺骗,把错误的东西灌输给绿儿,更加不会把拿她当出气筒。
如果我告诉绿儿,爸爸一直以来是如何欺骗我们,现在又是如何辜负我的,那么他们就弄巧成拙了。当初爸爸决定听信那个疯老头宾纳迪的鬼话,结果害我们被赶出城市,流落到荒郊野岭。后来,我们被掘客监工用鞭子抽打,被帕卜娄格几个邪恶的儿子折磨。可是爸爸竟然教导我们,宾纳迪说地球守护者希望我们把掘客和天使看作我们的兄弟,还说什么男女平等。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女人天生就不如男人高大强壮,又何来平等一说呢?掘客和天使甚至不是我们同一个种族的,怎么会是兄弟呢?这么说来,我们也可以说自己是花草树木的兄弟、白蚁蝗虫的叔伯、蜗牛的子女、屎壳郎的父母……
可是阿克玛并没有对绿儿说这番话。他拔起一些小草,腾出一片空地;然后捡来一根棍子,在这块泥地上面写下单词来考绿儿。阿克玛还是可以给绿儿上课的,总胜过独坐在这里怒火攻心;而且他也不会利用绿儿来对付爸爸。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完全是另外一码事,需要等合适的时机才能解决。什么时候才合适呢?
阿克玛不想看见狄度听着爸爸的话痴痴傻笑的样子,也不想闻到帕卜像发情的雄鹿一样散发出来的麝香味道。只有当他们父子两人面对面坦诚说出心里话的时候,他们的问题才有可能解决。
爸爸背叛了我!他爱敌人的儿子胜过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原谅了他们,简直是有违天理!爸爸自己就害得我那么惨,怎么不先来求我原谅他呢?如果爸爸不向我交代清楚,我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怎能就这样原谅他们呢?好像这是世界上最顺理成章的事情似的。当初我还没表态,他有什么资格原谅他们?众所周知,我受的折磨是最多的;可是爸爸竟然在众人面前原谅他们,为他们主持浴水重生的仪式!他当然没有忘记让他们道歉,都是些空洞的废话。“阿克玛,很对不起……”“绿儿,很对不起……”“各位,很对不起……”“我们已经不再是以前做尽坏事的那几个坏人了,我们现在虔诚信奉地球守护者,我们已经重新做人了。”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不上当吗?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看透了他们的险恶用心吗?很快他们的爸爸就要过来,他们一下子就会把我们出卖了。到时候我们就要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代价——我也就要付出代价了!
等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掀起羊皮再次露出豺狼真面目之后,他们会怎么折磨我呢?一想到这里,阿克玛就不禁全身发抖。爸爸到时候自然会后悔,可是已经太晚了。虽然犯错误的是爸爸,到头来倒霉的却还是阿克玛。
绿儿问:“你觉得冷吗?”
阿克玛说:“有一点。”
绿儿说:“可是今晚很暖和呀!你突然发冷,是不舒服吗?”
阿克玛说:“没事,我不冷了。”
“我们靠紧一点,这样我就可以让你暖和了。”
于是绿儿紧靠在阿克玛身边,阿克玛搂住她的肩膀,一边在泥地上写,一边教她认字。这小女孩学得很快,比阿克玛认识的所有男孩子都聪明。可能爸爸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可能女孩子一点也不比男孩子差——至少在学习方面是这样。可是如果谁敢鼓吹一个女掘客和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是一样的,那么这人不是疯子就是骗子。爸爸到底是疯子还是骗子呢?有关系吗?
他们下山的时候,爸爸的课已经上完了,所以下面一片漆黑。绿儿带路走回小棚屋,然后和妈妈说起阿克玛教她的东西。
妈妈说:“谢谢你,阿克玛。”
阿克玛点点头,平静地说:“我很乐意帮忙,妈妈。”
可是他没有对爸爸说话,爸爸也没有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