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迷宫
「我……我走不动了。」艾福瑞往前一趴，动也不动。
梅莉特灰心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休息真是浪费时间，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力气继续前进。回想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休息吧!」她简短地说完，也坐在一棵树边。「不过只能一下子，我们喘口气就得继续走。」
艾福瑞闭着眼睛倒在地上，脸都埋进沙子里了。他看起来真的老了，又老又干，梅莉特现在也不禁怀疑，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萨坦人，怎么能变成爱庇城上空盘旋飞翔的那条绝美金碧巨龙呢?
「他又怎么了?」魔手胡夫走进这片空地时问道。他一直走在后头把风，注意有没有什么东西跟踪他们。
梅莉特只是耸耸肩，累到不想回答。她知道艾福瑞是怎么了，因为自己也有同样的状况。这样做有什么用?一直挣扎能怎么样?
「我找到水源，」胡夫一边说一边比。「就在那里，不远……」
梅莉特摇摇头，艾福瑞没反应。
胡夫坐下来，神态有些紧张。他尽量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但马上又站起来说，「我们到爱庇城会比较安全——」
「能安全多久?」梅莉特有点嘲讽地说，「看看那边。」
胡夫透过纠结的树丛望去，本该是灰暗的天空现在染上了一片赤红的光芒。
梅莉特身上的符文并没有刺痒的感觉，这表示附近没有敌人，不过天空中的火红光辉正一点一点烧毁她的希望。
她疲倦地闭上眼睛。
然后又一次，她从巨龙的角度观看世界——在爱庇城上空飞舞，底下有许多建筑跟人民，躲在高耸城墙之内，大地似乎伸出双臂环抱着孩子。
其中也有她的孩子，她与哈普罗的孩子。
那是个叫做悔的女孩，现在门岁大概有八。梅莉特可以看到她是个瘦长结实的孩子，以她的年纪来说还挺高的，头发如母亲一般是栗子色，脸上挂着父亲那种淡淡的微笑。
在她眼中，这一切是多么清晰。
「我们教会悔捕捉一些小动物、剥兔子的皮，还有用手抓鱼。」梅莉特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酋长瓦殊说，「她够大了，可以帮点忙。当初把她留在身边果然是对的，还好没把她交给定居者抚养。」
悔这孩子有必要时跑得非常快，被围攻必须作战的话身手也不差，而且她有一把刻了符文的短刀——那是母亲给她的礼物。
「我有教她如何拿刀。」梅莉特又跟酋长说，「不久之前这丫头才拿着刀跟一头史那格兽对打呢!她一直跟那怪物纠缠，等着我和她爸爸去帮忙。她说她都不害怕，只是啊，她后来在我怀里发抖。之后哈普罗过来跟她打打闹闹，逗她开心，我们三个都哈哈大笑……」
「嘿!」
梅莉特忽然惊醒，胡夫的手掌搭在她肩膀上，扶着她没让她倒下。
她脸马上红起来。「抱歉，我大概睡着了。」
揉揉眼睛之后，梅莉特站起来，心中强烈地希望可以回到方才甜美的梦境。那一瞬间她说服自己相信——就算毫无根据——这样一个梦是有意义的，哈普罗应该还活着，会回到她身边，而且他们会一起找到失去的孩子。
梦中的暖意还在体内流窜，她深刻感受到包覆自己的爱和关怀……
接着她生气地甩开一切。
不过是个梦，她冷淡而坚决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梦。梦中的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她已经抛下那些了。
「嗯?」艾福瑞也坐起身。「妳刚刚说什么?哈普罗怎样?」
梅莉特可没想到自己有大声说出口，不过她其实也累坏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们该走了。」她避开那个话题。
艾福瑞摇摇晃晃地站好，依旧用一种有点疑惑、带着忧伤的眼神望向她。
「哈普罗呢?我之前看到他跟剎在一块儿，他们在爱庇城里吗?」
梅莉特别过头。「他们去埃布尔瑞克了。」
「埃布尔瑞克?……操尸术?……」艾福瑞丧气地往后倒在一截断掉的树干上。「操尸术!」他叹口气，「哈普罗死定了。」
「不会的!」梅莉特瞪大眼睛叫道。「主君不会让哈普罗死的!」
「说什么鬼话!」魔手胡夫在一旁嗤之以鼻说，「妳当初不就奉了他的命令来杀哈普罗?」
「那时候主君以为哈普罗是个叛徒!」梅莉特火冒三丈。「主君现在应该懂了!他知道哈普罗说得没错，龙蛇有问题，所以不会让他死!不会的……不会的……」
梅莉特累得不象话，像个孩子般哭起来，又气又窘的她想要停下来，但心中的痛楚实在太强烈。她酝酿许久、小心保护的内在空虚终于崩解，被可怕、炽热的痛苦填满，似乎只有泪水能够稍加缓解这种痛苦。她听见艾福瑞朝自己走来，便别过身子，表达自己想要独自静一静。
他的脚步也随之停止。
等梅莉特终于冷静了些，她擦擦鼻子、抹去泪痕，刚刚的啜泣让她腹部有些酸痛，喉咙也紧得很不自在，所以喘了口气，咳了一声。
魔手胡夫表情严肃但其实没有在注意什么，只是阴沉沉地踢着路边的小草。艾福瑞弯腰驼背地坐在一旁，两条手臂笨拙地在膝盖间晃来晃去，眼神涣散，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抱歉，」梅莉特尽可能干净利落地开口。「我失去控制了，不是故意的，只是有点累。现在赶快回城里去吧——」
「梅莉特，」艾福瑞胆怯地打断她的话。「剎是如何进入迷宫的?」
「我不知道。他没提过。这很重要吗?」
「他应该是穿过涡旋界而来的。」艾福瑞解释。「我猜妳应该有告诉过他，我们是从那里进入迷宫的。」
梅莉特脸上有种烧灼感，她不禁抬起手碰了碰额头上被剎撕裂的符文，那曾经是她与主君之间的联系。发觉艾福瑞盯着自己，她才赶快把手放下。
「可是涡旋界已经毁了——」
「涡旋界不会真正被毁掉，」艾福瑞再次解释。「只是那座山脉崩塌下来。换句话说，要从那头进来或许不容易，但绝非不可能。可是呢……」他话说到一半又思考起来。
「他不可能从那头出去!」梅莉特接口叫道，「那道门是单向的，你曾这么跟哈普罗说过!」
「那也要艾福瑞有说实话才行。」魔手胡夫低声吼道，「可别忘了是艾福瑞当时不想走呢!」
「我说的是实话啊!」艾福瑞脸红着说，「你们想想看就知道合不合理了，如果那道门可以来也可以走，那被送进迷宫的派崔恩人应该就会直接逃跑了。」
梅莉特听到这里疲劳全消、精力涌入全身。「所以剎一定得从最后之门才出得去!那是唯一的出口，等他到那边就会看到状况不对!我们的族人也会请求他出手援助，他不可能让大家孤军奋战。所以我们可以在最后之门找到他，哈普罗也会在那里!」
「或许吧!」这次换成艾福瑞避开她的注视。
「一定会的!」梅莉特坚决地说，「我们得快点赶过去，要快点!我可以用魔法传送到——」
她差点就要脱口说出「到剎身边」，但赫然想起额头上的伤痕。梅莉特压抑住去碰触额头的冲动，只不过那道伤还是刺痛起来。
「到最后之门。」她转得有些生硬。「我到过那里，还记得那边的地理位置。」
「妳是过得去，」艾福瑞说，「不过没办法把我们也带去。」
「这有什么关系?」梅莉特现在希望满满地说，「我现在还带你去做什么，萨坦人?主君会对抗敌人，凯旋归来。哈普罗也会得到治疗……」
她已经打算描绘符文，踏入魔法阵，但艾福瑞摇摇晃晃地起身，看样子是要阻止她。梅莉特不以为意地继续，如果艾福瑞继续靠近，那她就得……
「先生，女士，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一名绅士模样的男子，容貌极为庄严，一身黑衣、黑马裤、黑外套、黑长袜，却有一头用黑色缎带系好的白发。这男子从树林中走出，身边还有另一个老人，胡须跟头发在风中摇曳。老人身上长袍泛灰，头上戴了一顶破旧不堪、颇为邋遢的尖顶帽。
老人唱着歌。
「一就是一……只有一个……永远都只是一个。」他笑了笑，表情悲伤，叹口气又继续唱道，「我来唱个一呦!每天大一点呦。你的一是什么?一就是一……(译注1)」
「抱歉，先生。」那绅士模样男子低声说，「我们可不是一个人哪!」
「咦?」老人似乎吓了一跳，帽子掉了下来，眼睛扫过三名吓得目瞪口呆的人，那三个人还都带着怀疑的神情盯着自己。「你们在这儿干嘛，快闪开!」
黑衣绅士呼出一口气，听起来好像觉得很困扰。「先生，这样恐怕不太好喔，他们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人啊!」
「你确定?」老人彷佛不相信。
梅莉特打断他们的对话。「我想起来了!我在埃布尔瑞克看过你!你是个萨坦人，之前被我主君逮住的!」
这时梅莉特也想起眼前的老人曾经在埃布尔瑞克的监牢里胡言乱语，当时她还以为这人疯了。
「现在想想也许疯的是我?」她自言自语地说。
这老人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她的心灵真的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创造出这种幻象?太久没睡觉的人有时会出现幻觉，不过转头一看胡夫，至少可以庆幸有人跟她一样也瞪着这老人瞧。当然，艾福瑞也一样。除非是他们三个人都中了一道强大的法术，不然就是的的确确有个老人站在他们面前。
梅莉特立刻机警地抽出长剑。
老人大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三人。「这让我们想到什么呢?三个绝望的角色在树林中迷路了。等等，别跟我说，我自己想……啊，阿姨的幽灵!稻草人!」老人说完冲上前去，抓住艾福瑞的手，开心地摇了起来。
然后一转身面对胡夫说，「这是狮子!先生您好啊!还有这是铁皮人!」他又跑到梅莉特面前，不过梅莉特直截了当举起剑朝他一指。
「老家伙，给我站远一点。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啊!」老人退后一步，慧黠地看了看她。「我知道了，妳还没去过奥兹魔法国对吧?亲爱的，心灵在那边可是自由自在的喔!当然妳得要先解放自己的内心才行。有些人觉得那很麻烦，不过呢——」
梅莉特又略带威胁地挥了挥剑。「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谁嘛……」老人露出深思的表情。「好问题，如果这里有稻草人，又有狮子，还有铁皮人，那我当然就会是……桃乐丝!」
老人忸怩一笑，伸手行礼说，「我叫桃乐丝，是从托皮卡西边一个小农村来的。我的鞋子是不是很漂亮啊(译注2)?」
「抱歉，先生。」绅士打断他的话。「可是您不是——」
「还有这个!」老人高兴地大叫，双手抱住黑衣绅士说，「这是我的小狗托托!」
黑衣绅士一听，脸上五味杂陈。「我想不是吧，先生!」他一边挣扎着要把老人推开，一边连忙说，「对不起，先生、女士，」他开始解释，「是我的问题，我应该要看好他的。」
「我想起来了!你是本资费!」这次换艾福瑞大叫。
「愿神保佑你。」老人礼貌地回答，「需要手帕吗?」
「先生，他不是打喷嚏，是在说您。」黑衣绅士以沉稳坚定的语气提醒。
「是吗?」老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
「是的，您今天叫做本资费。」
「不是桃乐丝?」
「不是的，先生。还有，我必须说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绅士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了。
「他会不会是在说庞德先生啊?」
「我想应该不是，先生。您是本资费，一个法力无穷的巫师。」
「哈，没错，就是我!别管刚刚那家伙了，他只是作了个恶梦刚睡醒而已。现在一个法力无边的巫师到了迷宫对吧?我嘛……啊，老朋友你也在啊!真高兴见到你。」
艾福瑞开始跟本资费认真握起手。「很高兴能认识你，先生。哈普罗曾经跟我提到过你，你们是在普莱恩相遇的吧?」
「是啊，没错!我还记得呢!」本资费先是开怀大笑，接着又一脸阴沉，有点难过地说，「哈普罗，是啊，我还记得他。」他叹气，「真是遗憾——」
「先生，就先说到这里吧!」黑衣绅士稍稍严厉地打断他的话。
「什么意思?」梅莉特追问。「哈普罗怎么了?」
「呃，没事，没事没事……」本资费紧张得捏起自己的胡子。
「我们刚刚听见各位提到要去最后之门，」黑衣绅士继续说：「我想我跟我的弟兄应该可以帮忙，我们也要过去。」
他抬头仰望天空，梅莉特也跟着看过去，原本不信任的眼神看见一道影子窜过，然后又一道、再一道……她张大眼睛，目瞪口呆，天空中聚集了几百只、几千只巨龙，蓝绿色的光泽一如普莱恩的苍天，鳞片熠熠生辉宛如普莱恩的四颗太阳。
还有她面前也出现了一个巨大身影，一只巨龙遮蔽了迷宫的灰暗太阳，同样一身蓝绿色闪耀鳞片。方才的黑衣绅士已不见踪影。
梅莉特害怕得发起抖来，但心里思考的并非自身的安危，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一瞬间她的世界、她的宇宙都崩解了，就如同她的主君撕裂了她额头上的符文一样。从这道裂缝之中，她彷佛看见一丝耀眼光芒，却又马上被深邃的黑暗覆盖。梅莉特看到了迷宫的天空、烽火连天的幽联界，还有她的族人——现在成了渺小、脆弱的一群人，处在光明与黑暗的夹缝之间，辛苦地打着一场绝望的圣战。
她朝那龙刺出一剑，但脑中其实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攻击谁、为何要出手，只知道现在没希望了。
「等一下!」艾福瑞抓住她的手。「别动手!」他朝那巨龙看了一下，「这些龙是来帮我们的，梅莉特。牠们也会帮妳的同胞。这些龙跟龙蛇是敌对的。」
「波动会矫正其自身，」普莱恩巨龙说，「自天地初开就不断运行。我们会把各位带到最后之门，也有其他人将一同前往。」
仔细一看，有许多派崔恩人坐在龙背上，男男女女手中拿着武器，梅莉特也发现瓦殊酋长正率领大家前进。于是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同胞决定走出城墙的庇护，到最后之门与敌人进行最后一战。
魔手胡夫二话不说跳上巨龙，同时开始帮忙笨手笨脚的艾福瑞跨上龙背。
梅莉特犹豫了一下，她终究比较信任自己的魔法，可是思考过后她发现只靠自己是没有用的。她已经累了，非常地疲倦，但在最后之门，她绝对会需要发挥自己全部的力量。
于是她也登上巨龙。巨龙宽厚的龙背上，从肩膀部位生出一对巨大有力的翅膀(注1)。牠开始拍动双翼。
本资费一直在发号施令，不过全然没察觉现场根本没有人理他。他忽然怪叫一声，「等一下!这样我要坐哪?」
「先生，您不能去，」巨龙回答。「对您来说太危险了。」
「可是我都到这儿了啊!」本资费哀怨地说。
「您在这短短时间内造成的问题已经比我想象的还多了。」巨龙严肃地回应。「但还有一件事情是我们讨论过的：淇列斯翠那儿……我想您应该可以自己处理吧?」
「庞德先生可以啊!」本资费狡狯地说。
「不可以!」巨龙烦躁地拍了一下尾巴。
本资费耸耸肩，拉拉帽子说，「唔，那我觉得桃乐丝应该不错。」他立正站好唱起歌来，「没有地方比得上家，没有地方……(译注3)」
「啊，算了，」巨龙不耐烦地说，「您高兴就好。总之，不要把事情搞得一团乱就行了，您懂吧?」
「没问题，」本资费忽然文质彬彬地行礼。「女王密探在此向您保证绝对没问题。」
巨龙长叹一口气，爪子一挥，本资费就忽然消失了。
然后牠拍动翅膀，扬起漫天尘埃，梅莉特的视线因此被遮蔽。她紧紧抓住巨龙的鳞片，触感有如金属一般。巨龙随即升空，树顶在梅莉特脚下愈来愈远，这时有光——温暖明亮一如爱庇城的烽火——洒在她脸上。
「这是什么光?」她害怕地大喊。
「是阳光。」艾福瑞恭敬地说。
「这光是打哪来的?」梅莉特在搜索着周围的光源。「迷宫里没有太阳啊!」
「从城塞来的。」艾福瑞回答的同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阳光是从普莱恩的城塞传来的。有希望了，梅莉特……有希望了!」
「请将希望放在心中，」巨龙肃穆地说，「因为如果希望死去，我们将会随之灭亡。」
一转身背对那明亮的光芒，龙群朝着染红的黑暗飞去。
译注1 ：此段歌谣出自民谣〈青青灯心草〉(Green Grow the Rushes)，但歌词略有不同。
译注2 译注：此处所提及皆为《绿野仙踪》(Wizard of OZ)中的角色，托皮卡是美国堪萨斯州首府，也就是《绿野仙踪》故事主角桃乐丝和阿姨居住的地方。
注1 对普莱恩巨龙有印象的人应该会记得牠们没有翅膀。不过也因此可以推论，普莱恩巨龙与敌对的龙蛇恐怕同样具备了强大的变形能力。
译注3 ：这段歌词出自电影版《绿野仙踪》片尾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