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萨法格洞窟．埃布尔瑞克
一路上巴塔查尔都没说话，艾福瑞倒是心生感激。如同过去一般，他想要逃开一个问题的时候，又会跳进另一个问题之中，结果现在两个问题要一起解决，可是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这两个问题对他来说都是无解。
他们两个行走时，狗儿也在后头观望，最后来到萨坦人在山洞中聚集的地方。
艾福瑞在黑暗中四下张望，原本他心中充满了对哈普罗和梅莉特的担忧，还有对巴塔查尔的疑惧，可是这一瞬间完全被震惊和同情给填满。在这里有约五十名萨坦男女，还有非常少的孩童藏身其内，看到他们的惨状，真是令人感到心痛。缺乏食物的问题相当严重，但饥饿并不是最糟的，内心的害怕、恐惧与绝望，更让身体状况变得更虚弱。
巴塔查尔已经尽力让他们保持精神，问题是他自己也都快要撑不住了。有许多萨坦人已经放弃希望，他们倒卧在冰冷坚硬的洞穴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黑暗发呆，好像期待着黑暗降临，将他们紧紧裹住。艾福瑞对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相当有感触，也知道最后会演变成什么状况，因为他也曾经在这种状态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若不是哈普罗出现——当然还有哈普罗的狗儿——也许艾福瑞一样是在这条路上步入终结。
「这是我们赖以维生的东西，」巴塔查尔指着路边一袋东西说，「凯恩草的种子。原本这东西应该用来耕种的，现在我们将它从平安港拿来之后，磨碎和水煮成粥。这已经是最后一袋了，等这一袋也吃完……」
死灵法师说到这里只是耸耸肩膀。
这些萨坦人将仅存的法力都用在生存上，用来对抗埃布尔瑞克的毒气。
「别担心，」艾福瑞说，「我来帮忙。不过我得先治好梅莉特。」
「当然。」巴塔查尔回道。
梅莉特躺在一张破旧的毯子上，几名萨坦女性在一旁看顾，尽量让她不会太难受，还给了她足够的被子和饮水。(艾福瑞不免有些怀疑为什么能有这么多清水?因为他上次到这里的时候，清水相当匮乏。他盘算着有空一定要问个清楚。)
由于得到妥善照料，梅莉特已经回复意识，她很快就发现艾福瑞的身影，虚弱地举起手朝他伸过去。艾福瑞正打算跪在她身边时，梅莉特却一把抓住他，差点害他一个不稳倒在地上。
「这……这是哪里?」她浑身发冷，牙齿打颤地问，「这些人是谁?」
「是萨坦人。」艾福瑞安抚着她，要她赶快躺好。「这里很安全，我现在要治疗妳，之后妳要好好休息。」
梅莉特脸部线条僵硬，似乎不大愿意。艾福瑞一看就想到之前在埃布尔瑞克，他同样也曾经不顾哈普罗反对，对他进行治疗。
「我可以照顾自己。」梅莉特口中虽然这么说，但是声音却断断续续，连呼吸都不顺畅。
艾福瑞抓起她的手，左手对右手，右手对左手，两人之间形成一个圆。
梅莉特虚弱地想要将手抽回，但现在艾福瑞的力气比她要大。他紧紧抓住梅莉特，开始吟唱符文。
他的体温跟力量朝梅莉特流动，而梅莉特承受的痛苦和孤独则进入他体内。魔法之圆将他们紧紧包围，连接在一起;然而有一瞬间，连哈普罗也出现在其中。
艾福瑞看到一幅奇妙诡异的画面，那是他、哈普罗、梅莉特三人飘浮在光线、空气与时间的波浪上，彼此开始交谈。
艾福瑞，你一定得离开埃布尔瑞克。哈普罗说，你跟梅莉特都得走。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找个剎没办法抓到你们的地方。
「但是我们没办法把狗儿带走啊!」艾福瑞争辩说，「剎说得没错，没有你在的话，狗儿就无法穿越死亡之门啊!」
「我们不会走的，」梅莉特说，「我们不会把你留在这里。」
她的身边似乎有团光晕，在艾福瑞眼中十分美丽。她朝哈普罗靠近，伸出了手，可是她碰不到哈普罗，哈普罗也无法碰触到她。波浪虽然承载着他们、支撑着他们，却也将两人隔开。
「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哈普罗。我离开你是因为我没有爱你的勇气，但是我现在已经够勇敢了，我爱你，而且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如果今天我跟你的立场对调，」梅莉特不停地说，不给哈普罗开口的机会。「换成是我躺在那具石棺上，难道你会抛下我吗?如果不会，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没有你坚强呢?」
哈普罗的声音透露出犹豫。我不是觉得妳不坚强，我其实是希望妳能够更坚强一点，能够有放下我的决心。梅莉特，还记得我们的同胞正在迷宫里奋战吧!想想如果主君进入第七之门，他们，甚至是四个界域的所有人，会遭遇什么样的事情。
「我还是不会丢下你。」梅莉特说。
她对哈普罗的爱往外释放出来，而哈普罗对她的爱也汩汩流出，艾福瑞像是夹在中间的一层薄纱，两人无法相会的悲剧令他痛心，要是撕裂自己可以成全他们，艾福瑞会很乐意牺牲的。可惜的是，他毕竟只能夹在中间。
然而更让他难受的，则是他明白哈普罗方才那番话并不只是对梅莉特说，也是对自己说的。艾福瑞同样要更坚强，能够鼓起勇气放下一个自己挚爱的朋友。
「问题是我又该如何处理巴塔查尔呢?」艾福瑞问。
哈普罗还来不及回答，光线慢慢褪去，温暖也渐渐消退。波浪一落，艾福瑞又一个人搁浅在黑暗之中。他深深地叹息，而且身体发抖，他不想放下，也不想回去，可是此时他却听见有人呼唤自己。
「艾福瑞……」梅莉特用手肘撑着，稍微坐了起来。从她眼神中看得出来身体不再发烫了，不过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睡意。「艾福瑞……」她努力保持清醒，声音非常急促。
「噢，我在这里。」他一边回答一边差点落泪。「妳赶快躺好。」
她又躺回毯子里，没在意艾福瑞大惊小怪的态度，因为她忙着思考另一件事。就在艾福瑞要离开让她好好休息时，她抓住艾福瑞的手。
「问那个萨坦人……第七之门的事情。」她悄悄地说，「看他知道些什么。」
「妳觉得这样好吗?」艾福瑞有点疑虑。
要再次与死灵法师相会，让他不禁想到对方所拥有的力量。虽然巴塔查尔现在因为焦虑和饥饿而显得衰弱，但一旦他觉得能找出办法带领自己跟族人脱离困境，想必他会迅速回复体力的。
「我觉得让巴塔查尔也知道第七之门的事情可能不太好，他跟剎差不多危险……也许我还是不要多说?」
「就问问他知道些什么，」梅莉特似乎是哀求着说，「这样没关系吧?」
艾福瑞还是不太愿意。「巴塔查尔应该不会知道什么吧……」
梅莉特紧紧抓住他的手，掐得他有点痛。「拜托，问问而已!」
「想问我什么?」
巴塔查尔其实一直都站在远处，仔细地看着治疗过程。他听到两人窃窃私语提到自己的名字，就直接上前来。「你们想知道什么?」
就问吧!哈普罗的声音忽然响起，把艾福瑞吓了一跳。问问看，看他知道些什么。
艾福瑞叹口气，深呼吸一下问道，「我们是在想，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第七之门的地方?」
「当然。」巴塔查尔的态度从容，可是目光又变得锐利，像把利刃刺穿艾福瑞。「埃布尔瑞克所有居民都听说过第七之门的事情，每个小孩都学过那首歌。」
「那……那首歌的内容是?」艾福瑞很小声地问。
「地球灭亡了。」巴塔查尔用尖细的声音说，「从废墟中生出四个界域，给我们也给下民：空、火、石、水四大界域。四道门将界域串连：艾瑞亚那斯通往普莱恩通往埃布尔瑞克通往淇列斯翠。迷宫经过第五道门幽联界和其他界域相通。第六道门在中心让人进出，那是涡旋界。全部都是在第七之门完成的。结束就是开始。」
「所以你是这样知道死亡之门和其他界域的事情……」艾福瑞想到他第一次和巴塔查尔碰头，对方就可以识破哈普罗隐瞒身分的谎言。「你刚刚说小孩子都会这首歌?」
「『以前』是这样，」巴塔查尔刻意强调。「以前我们还有时间教会小朋友除了死之外的事情。」
「你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梅莉特努力挣扎着不要睡着。「这个界域怎么了?」
「贪婪是一切的开端，」巴塔查尔回答。「贪婪，还有绝望。维持这个界域运作的魔法开始失灵时，我们的族人慢慢减少，于是我们开始实行操尸术，想要留住自己深爱的人。我们用这种行为慢慢来增加人数、补充军队的士兵和日常的仆役，可惜情况只是愈来愈糟。」
「埃布尔瑞克原本就必须依靠其他界域才有办法提供生存条件。」艾福瑞解释说，「在这个界域被称作魔光柱的东西，其实是一种通道，可以将普莱恩城塞散发的能源带到埃布尔瑞克，那些能量可以提供光线跟热力，所以居民能够住在表层的地方，那里的气体可以呼吸。只是这个设计没有正常运作，匡啷轰隆没有发挥功能，普莱恩的城塞也跟着停顿，埃布尔瑞克因此陷入黑暗。」
他停了下来，发现自己这番讲解发挥了功能，梅莉特终于闭上眼睛，带着平稳的呼吸睡去。艾福瑞笑了笑，帮她盖好被子，之后便悄悄走开。巴塔查尔看了梅莉特一眼之后，也跟了过去。
「你们为什么想知道第七之门的事情?」
他那刺穿人心的目光再次袭来，艾福瑞马上被盯得魂不附体。
「我……呃……好奇而已……有听说……听说一些事……」
巴塔查尔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要找出什么呢，弟兄?第七之门的位置?相信我，要是我知道第七之门在哪里，我早就已经用它的力量来帮助大家逃离这个鬼地方。」
「嗯，当然啦……」
「那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其实没什么。只是……只是好奇啊!我们先去看看能不能弄些东西喂饱你们的人吧!」
死灵法师也的确在乎人民的身体，所以不再多说什么。不过正如艾福瑞所忧心的，他们忽然提及第七之门，确实引发了巴塔查尔的怀疑。其实某方面来说，巴塔查尔跟哈普罗的狗有点像——只要东西到了嘴里，他也是不会轻易吐出来的。
艾福瑞开始复制一袋袋的凯恩草(注1)，弄出足够的分量让其他萨坦人可以做成面粉，烤成面包——这样总比煮成粥更能填饱肚子。他一边努力施法，一边偷看了洞穴内部，的确没见到有死者服侍生者的情形，跟上次到访这界域时的情况有所不同。山洞的入口也没有死灵士兵在看守，更没有一个已死的国王指挥着不存在的人民。不管这些死者被埋在哪里，至少的确如巴塔查尔所说，它们都安息了。
艾福瑞看着簇拥在身边的孩童，他们都只是想来要一把种子;若是在艾瑞亚那斯，这些种子大概会直接拿去喂鸟。
于是他不禁热泪盈眶，同时想到一个问题。他转头看看巴塔查尔，他就站在自己身边，一直观察艾福瑞如何施法，似乎不仅对食物有饥渴，对魔法也是一样。
在艾福瑞坚持之下，死灵法师也吃了点东西，看来气色好了不少。不过事实上，比起那没什么味道的凯恩草面包，很可能是因为重获希望，他才显得精神焕发。
「你们好像有很多清水，」艾福瑞开口说，「这跟我上次来时所见的状况不太一样。」
巴塔查尔点点头。「你应该还记得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根魔光柱，我们原本以为那根魔光柱已经没用了，完全失去魔力，可是就在不久以前，它似乎悄悄回复功能了。」
艾福瑞高兴起来。「真的?那你知道原因吗?」
「在这个界域本身并没有什么变化，所以我认为是其他界域的影响。」
「喔，对啊!你说得对!」艾福瑞一下子兴奋起来。「匡啷轰隆!还有普莱恩的城塞!……现在都运转了……嗯，这就代表——」
「代表什么也不会改变。」巴塔查尔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这些转变来得太晚了。就算通道重新散发热能，就算这个界域外层的冰霜渐渐融化，就算我们又能找到水，要等这个界域重新适于人居恐怕我们不知要死上几遍，当然那时候已经一个活人也没有了，埃布尔瑞克只会剩下一群死人而已。」
「你坚持要离开就对了。」艾福瑞感到很棘手。
「会尝试到我死为止。」巴塔查尔冷酷地说，「你能想象我们有什么未来吗?我们的孩子在这样的埃布尔瑞克能够长大吗?」
艾福瑞也无法回答，只是将更多食物递过去，巴塔查尔也不发一语离开，把那些东西分配给人民。
「不能怪他们想离开，」艾福瑞静静地说，「我自己现在也很想走啊!可是偏偏我也知道这些萨坦人到了其他界域会发生什么事。时候一到，他们又会想要统治世界，最后又会破坏下民的生活。」
这些可悲的家伙。哈普罗说。
艾福瑞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口，所以听见哈普罗的声音让他吓一大跳。不过也许他没发出声音也说不定，哈普罗往往都可以猜中他的心思。
你的看法没错，哈普罗继续说，这些萨坦人或许暂时很虚弱，但是一旦他们不需要将魔力用在维持性命这件事上，力量很快就会增强，不用太久就会知道自己有多强大。
「而且还有你们一族。」艾福瑞看了看熟睡的梅莉特，狗儿趴在她身旁看守，谁敢随意靠近，牠都会吼几声。「如果他们逃出迷宫，进入四大界域，会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派崔恩人在仇恨中成长，这也不能怪他们。」
艾福瑞想到这里身体微微颤抖，手中的食物落下，两手摀住发烫的眼睛。「同样的事情又会重来!双方竞争、战斗、置对方于死地，但有许多无辜的人也被牵扯进来，因为一些他们根本不能了解的事情死去……最后，一切都会在大灾难中结束!」
他说到最后忍不住大吼出来，一抬头就迎上了死灵法师那对闪亮的黑眸。巴塔查尔刚走回来，艾福瑞忽然有种怪异感受，似乎巴塔查尔可以看穿他思绪的每一个转折，看见他心中出现的景象，也了解是什么原因让他大叫出声。
「我一定要离开埃布尔瑞克，」巴塔查尔对他说，「你阻止不了我的。」
艾福瑞一边发抖一边感到十分不安，没办法继续施法，现在要他在大太阳底下把冰块融化成水，他都觉得难以办到。
「我不该到这里来的。」艾福瑞低声说。
可是如果我们没有来，他们说不定真的会灭亡。哈普罗回答。
「说不定那样还比较好……」艾福瑞看看自己的双手——大大的手腕跟手掌，配上修长的手指，其实相当优雅……却也可以带来许多危害。他这双手也可以为善，可是现在他却无法认同自己。「我们通通死光，对下民来说也许比较好吧!」
「你是说让这些『神』离开他们吗?」
「神?」艾福瑞轻蔑地说，「你说我们是主人在奴役下民还差不多!我真想把我们这些人，还有我们这种不该存在的力量通通消灭!」
唔，我说啊……哈普罗的语调像在沉思。你这话也许真的有道理……
「也许?」艾福瑞有点吃惊，其实他只是满肚子牢骚，没想太多就抱怨起来，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大道理。「我刚刚说了什么啊?」
嗯，那不重要，先去干点活再说。
「你觉得我该做什么?」艾福瑞温吞地问。
你可能得先调查出来，巴塔查尔派去的探子到底发现什么。哈普罗冷冷地问，还是你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刚回来?
艾福瑞的确没注意到这件事，他一抬头，身体抽动了一下，先前在山洞看见的那萨坦人，后来被巴塔查尔派去不知做什么工作，现在已经回来了。巴塔查尔给了那女性一些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但是一边吃也一边跟死灵法师交谈，声音很小，但是说了很多话。
艾福瑞想要站起来，可是却一脚踩在散落地面的凯恩草种子上，当场滑一跤又坐了回去。
你留在这儿。哈普罗说完，又给了狗儿一个命令。
狗儿站起来，静静地溜到巴塔查尔附近，趴在地上不动。他把这女人派去调查飞船，巴塔查尔想要把船夺走。哈普罗把他透过狗儿耳朵听见的事情说出来。
「但是他们办不到吧?」艾福瑞急忙说，「梅莉特不是在船身上画满了派崔恩符文吗?……」
正常情况下他们的确办不到，哈普罗说，但是显然埃布尔瑞克另有他人也打算要做同样的事情，有另外一个人想要偷走飞船。
艾福瑞大吃一惊。「不会是剎吧……」
不是，我主君并不需要那条船。可是这个界域还有一个人会想要飞船。
艾福瑞忽然搞懂了。
「克雷特斯!」
注1 萨坦人和派崔恩人的法术可以复制已经存在的食物，而且相当简单，只是将「这里的一袋食物其实是二十袋食物」这种可能性化为现实。法力高强的人甚至可以将原本不能食用的东西也变成食物，例如将石头变成面包等等。也可以将食物的性质改变，例如将鱼变成牛肉。艾福瑞自然也可以办到，只是那太花精力了(译注：此段描述也间接与《圣经》有关，《圣经》故事中耶稣基督同样有复制食物、将水变成酒的神迹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