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诺伯蒂·欧文斯在学校的日子
坟场里下着雨,整个世界污糟糟的。
坟场里有一座拱门,将埃及道及其西北面的旷野同坟场的其他部分分隔开来。
此时的伯蒂正坐在那座拱门下面看书,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看不见他。当然,可能来找他的只有后者。
“你这个该死的!”小路那边传来一声喊叫,“等我抓到你,等我找到你,我会让你后悔自己来到这个世上!”
伯蒂叹了口气,放下书,探出身子,看到萨克雷·波林格(1720—1734,上述之人之子)正从湿滑的小路上跑过来。
萨克雷是个大孩子,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当时他是漆匠师傅的徒弟,师傅给了他八枚铜币,对他说,如果不买回半加仑用来漆理发店柱子的红白相间的涂料,就不要回来了。
在那个泥泞的一月早晨,萨克雷花了五个小时,跑遍了整个小镇。他去的每一家商店的人都笑他,叫他找下一家看看。
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气急败坏的他一下子中风发作,这中风在一周之内就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临死的时候,他愤怒地盯着其他学徒,甚至瞪着漆匠师傅霍利宾先生。
师傅本人也是从学徒过来的,那个时候他也有过非常惨痛的经历,因此,他丝毫不明白,这个萨克雷怎么如此经不起折腾。
于是,萨克雷·波林格手里抓着《鲁宾孙漂流记》,狂怒而亡。
在他妈妈的要求下,他和这本书埋葬在了一起,另外还有一枚六便士的银币、他活着时穿过的衣服,以及别的生前属于他的东西。
死亡并没有让萨克雷·波林格的脾气变好,他怒吼着:“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接受惩罚。你,你这个小偷!”
伯蒂合上那本书,“我不是小偷,萨克雷。我只是借来看看。我保证看完后把书还给你。”
萨克雷抬起头,看见伯蒂正倚在奥西里斯①雕像的后面。“我告诉过你不借!”
【① 奥西里斯:古埃及的冥神和鬼判。】
伯蒂叹了口气,“可这里的书太少了。我才看了一点点。他发现了一双脚印,不是他的。这意味着那个岛上还有其他人!”
“那是我的书,”萨克雷·波林格固执地说,“还给我。”
伯蒂准备和他争论,或者跟他谈判,可他看见了萨克雷脸上伤心的神情,于是心软了。
伯蒂啪嗒啪嗒地跑下拱门,最后几步是三步并作两步跑的。他把书递出去,说:“给你。”
萨克雷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愤怒地盯着他。
“我可以读给你听,”伯蒂说,“真的。”
“你去死吧。”萨克雷说。他朝伯蒂的耳朵打了一拳。
这一拳让伯蒂如针刺般疼痛。根据萨克雷脸上的表情,伯蒂意识到这一拳让萨克雷的手和他的耳朵一样疼。
萨克雷这个大男孩咚咚咚地跑开了。
伯蒂的耳朵生疼,眼睛刺痛,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远。然后,他在雨中走上了那条常青藤覆盖的、很不好走的小路。伯蒂滑倒了,膝盖上的皮破了,牛仔裤也撕坏了。
墙边有一片杨柳林,伯蒂差点和尤菲米娅·霍斯福尔小姐、汤姆·桑兹撞个满怀,他们俩在一起已经许多年了。
汤姆生活的时代是与法国进行的百年战争期间,他早就入土了,他的墓石现在只剩下一块斑驳的石头。而尤菲米娅小姐(1861-1883,长眠于此,与天使同在)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入土的。在她下葬之前,坟场进行了扩建,在大约五十年时间里一直是一个成功的商业企业。于是,她在杨柳路的一座黑门后面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整座墓。来自不同的历史时期似乎对他们俩没有造成任何麻烦。
“你应当慢一点,小伯蒂。”汤姆说,“你会把自己弄伤的。”
“可是,他已经受伤了。”尤菲米娅小姐说,“啊,天哪,伯蒂,你妈妈肯定要说你了。你的这种下装,补起来非常不容易。”
“嗯,对不起。”伯蒂说。
“你的保护人在找你。”汤姆又说。
伯蒂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可现在天还没有黑呀。”
“赛拉斯蚤作。”汤姆说。伯蒂知道,“蚤作”就是“早起”的意思。“他说,如果我们看见你的话,就告诉你他在找你。”
伯蒂点点头。
“小约翰墓碑那边灌木丛的榛实熟了。”汤姆笑着说,想减轻这个坏消息对伯蒂的打击。
“谢谢。”伯蒂说。他手忙脚乱地冒雨跑下蜿蜒的小路,从山坡来到了老教堂。
教堂的门开着,讨厌雨和白日余晖的赛拉斯站在教堂里的阴影中。
“听说你在找我?”伯蒂说。
“对。”赛拉斯说,“你的裤子好像撕破了。”
“我刚才跑来着。”伯蒂说,“嗯,我和萨克雷·波林格大吵了一架。我想看《鲁宾孙漂流记》。那本书写的是一个人在一条船上——船是下海的东西,海是像大泥潭一样的水面——然后船失事了,漂到一座岛上——岛是海里你可以站脚的地方——”
赛拉斯说:“已经十一年了,伯蒂。你和我们在一起已经十一年了。”
“对。”伯蒂说,“你这么说的话,肯定没错。”
赛拉斯低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照顾长大的孩子。他很瘦,鼠灰色的头发已经随着年龄增长微微变黑了。
老教堂里影影绰绰。
“我想,”赛拉斯说,“现在应该说说你的来历了。”
伯蒂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不一定非得现在。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好了。”
他尽量说得很轻巧,但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沉默。只有雨的击打声和排水管里的水流声。漫长的沉默,长得伯蒂觉得自己都快爆炸了。
赛拉斯说:“你知道你不一样。你是活人。我们接纳了你——他们接纳了你——我答应做你的保护人。”
伯蒂什么也没说。
赛拉斯继续用天鹅绒般的嗓音说:“你有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他们被人杀害了。我相信他们本来也要杀了你。你没有死,这全靠你的运气,还有欧文斯夫妇的干预。”
“还有你。”伯蒂说。这些年来,他已经让许多人把那天晚上的情形描述给他听过,其中有些人当时就在现场。那是坟场里的一件大事。
赛拉斯说:“我想,坟场之外,杀死你家人的那个家伙仍在找你,仍想杀了你。”
伯蒂耸了耸肩膀,“那又怎么样?”他说,“不就是死吗?我是说,我所有的好朋友都是死人。”
“是的。”赛拉斯有些犹豫地说,“他们是死人,他们和这个世界基本上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你不是。你活着,伯蒂。这意味着你具备无穷的潜能。你无所不能。如果你想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改变。这就是潜能。一旦你死了,这种潜能就没有了,结束了。你做了已经做的事情,也做了自己的梦,在世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你可能会被埋在这里,可能还会行走,但那种潜能已经结束了。”
伯蒂思考着。赛拉斯的话基本上都对,当然,他还是能想出例外——比如说,他的父母收养了他。但死者和活人不同,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即使他的感情天平更倾向于死者也罢。
“那你呢?”他问赛拉斯。
“我怎么?”
“嗯,你不是活人,但你可以到处走动,做这做那。”
“我,”赛拉斯说,“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什么。如你所说,我不是活人,但如果我的这种状态结束了,我就再也不存在了。我们这类人只有两种状态,或是存在,或是不存在。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太明白。”
赛拉斯叹了口气。雨已经停了,乌云密布的天空透出了黄昏的暮色。“伯蒂,”他说,“我们之所以要保护你,让你安全,这其中有许多原因。”
伯蒂说:“杀害我家人的那个人,那个想杀我的人——你肯定他还在外头吗?”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了,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是的,他还在。”
“那么——”伯蒂说出了那句他无法想象自己会说出口的话,“我想上学。”
赛拉斯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哪怕世界到了尽头,他也不会心慌意乱。但是现在,他的嘴张开了,眉头皱成一团。他只说了一句:“什么?”
“我在这个坟场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伯蒂说,“我可以隐身,可以蛊惑他人。我可以打开食尸鬼之门,我知道星座。可是外面还有个世界,里面有大海、岛屿、失事的船,还有猪。我的意思是,那里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这里的老师教了我许多,可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说不定哪一天我要到那个世界生活呢。”
赛拉斯不为所动,“不可能。在这里我们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到了外面,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到了外面,我们怎么保护你?”
“对,”伯蒂同意说,“你刚才说的潜能就是这个意思——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有人杀了我妈妈、爸爸和姐姐。”
“对,是有人这么干了。”
“是个男人?”
“男人。”
“这就是说,”伯蒂说,“你的问题问错了。”
赛垃斯扬起一边眉毛,“错在哪里?”
“这么说吧,”伯蒂说,“如果我去了那个世界,问题不是谁将保护我的安全、不让他伤害我——”
“不是吗?”
“不是。问题是,谁将保护他的安全,不让我伤害他。”
树枝在高塔的窗户上刮擦着,仿佛想钻进去一样。赛拉斯用锋利如刀锋的指甲掸去衣袖上一片看不见的灰尘。他说:“我们给你找一所学校。”
没人注意到这个孩子,起码一开始没有,甚至没人注意到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他坐在教室后排的某个位置上。他回答问题不多,除非有人直接问他——即便如此,他的回答也简短无趣,让人听过就忘,他在精神和记忆上处于隐身状态。
“你觉得他家信教吗?”坐在教师公用办公室里的柯比先生问,此时他正在批改学生的小论文作业。
“谁家?”麦金农夫人问。
“八年级二班的欧文斯。”柯比先生说。
“那个正在出疹子的高个子?”
“我觉得不是。他只是中等高度。”
麦金农夫人耸了耸肩膀,“他怎么了?”
“他什么都用手写。”柯比先生说,“字写得非常漂亮。那种字体以前叫铜版体。”
“这跟信不信教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们家没有电脑。”
“这又如何?”
“连电话都没有。不知是不是宗教方面有什么禁忌。”
“我看不出这跟宗教有什么关系。”麦金农夫人说。自从员工办公室里禁止吸烟以来,她就开始钩织东西,现在正坐在那儿不知为谁钩织婴儿毯。
柯比耸了耸肩,“那孩子很聪明。”他说,“只不过,有些很平常的事儿他一点也不知道。但在历史课上,他经常会编出一些细节来——书里没有的细节……”
“什么样的细节?”
柯比先生改完伯蒂的作业,放到那堆作业本上。因为如果没有这本作业摆在面前,整个事情似乎都变得模糊了,也不再那么重要。
“细节。”他说着,就把这事给忘了,就像他忘了把伯蒂的名字写在花名册上一样。伯蒂的名字在学校的数据库里是找不到的。
这孩子是个模范学生,就是不容易让人记住。他大部分课外时间都待在有一架架旧书的英语教室里,还有就是学校的图书馆,那是个装满了书和旧椅子的大房间。他在那里看书,像某些孩子吃东西一样狼吞虎咽。
别的孩子也记不住他。当然,他坐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知道他是谁,但只要看不见这个名叫欧文斯的孩子,他们就想不起他了,也没有想起他的理由。如果让八二班的所有孩子闭上眼睛,列举班上的二十五个男生和女生,那么欧文斯一定不在名单上。他的存在简直像幽灵一样难以捉摸。
当然,如果他在场,情况就不同了。
尼克·法思因十二岁,但如果说他十六岁,也有人信——这种事经常有。这是一个没有想象力、一脸奸笑的大个子男孩。基本上,他是一个很讲究实际的孩子,在商店偷窃的效率很高,偶尔还是个暴徒。他不在乎其他孩子喜不喜欢他,反正他们个子都比他小。但他还是有个朋友的。她的名字叫莫琳·奎林,但每个人都叫她莫。莫个子瘦小,拥有白皙的皮肤、淡黄的头发、水灵灵的蓝色眼睛和尖尖的鹰钩鼻。
尼克喜欢在商店里小偷小摸,但该偷什么却要莫告诉他。
尼克会打人、威胁人,但却是莫告诉他哪些人应当受到威胁。
她有时候会对他说,他们是绝佳组合。
此刻,他们坐在图书馆的角落,分他们第七次搞来的零花钱。他们已经将八九个十一岁的孩子调教好,让他们每周上缴零花钱。
“那个叫辛格的小子还没有孝敬呢,”莫说,“你得去找找他。”
“对,”尼克说,“他会付出代价的。”
“他给你弄了什么?一张CD?”
尼克点点头。
“告诉他这样做不对。”莫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电视里那些黑社会的人。
“这简单。”尼克说,“咱们真是绝佳组合。”
“就像蝙蝠侠和罗宾。”莫说。
“应该说更像杰克博士和海德先生①。”有人说道。此前他一直坐在靠窗户的痤位上看书,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① 杰克博士和海德先生:十九世纪英国作家史蒂文生的小说《化身博士》里的人物。杰克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他研制的变身药水令他可以化身为恶人海德。】
保罗·辛格坐在靠近更衣室的一个窗台上,两手插在口袋里,闷闷地想着心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打开,看着满手抓着的硬币,摇摇头,又抓紧了硬币。
“尼克和莫等的就是这个?”有人问。
保罗跳了起来,钱撒了一地。
另一个孩子帮他捡起硬币,交到他手上。这孩子比他大些,保罗觉得自己以前见过他,但又不是很肯定。
保罗问:“你和他们是一起的吗?尼克和莫?”
那孩子摇摇头,“不。我觉得他们很讨厌。”他犹豫着,然后说,“其实,我是来给你提个建议的。”
“什么?”
“别给他们钱。”
“你说得倒容易。”
“就因为他们没有敲诈我?”
那孩子一看着保罗,保罗不好意思地转开了目光。
“他们打你,威胁你,你就为他们偷CD。然后他们说,如果你不把零花钱交给他们,他们就告发你。他们是怎么干的?把你偷CD的事拍下来了?”
保罗点点头。
“勇敢地说不,”那孩子说,“不要做。”
“他们会杀了我。他们说……”
“告诉他们,你觉得警方和校方更感兴趣的不是一个孩子被迫去偷CD,而是有两个孩子逼着比自己小的孩子为他们偷东西,然后又威胁他们,逼他们把零花钱交出来。你说,只要他们再碰你,你就报警;你已经把这些都写下来了,如果有任何事情发生,比如你眼睛被打青了,或者其他什么,你的朋友会把写好的东西交给校方和警察。”
保罗说:“我不敢。”
“那么,你在这个学校待一天,就得向他们交一天的零花钱。你会一直对他们胆战心惊。”
保罗想了想,“我为什么不能直接报警呢?”他问。
“你想这么做也行。”
“我先试试你的办法。”保罗说。他笑了。尽管不是大笑,但还是笑——这是他三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
就这样,保罗·辛格向尼克·法思因解释了他为什么再也不会给他钱,然后扬长而去。
尼克·法思因只是攥紧拳头又松开,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天,又有五个十一岁的孩子在操场上找到尼克·法思因,要他把上个月收的所有零花钱还给他们,否则,他们就要到警察那里去。
尼克·法思因忽然变成了一个极不开心的年轻人。
莫说:“是他,都是他引起的。要不是他……他们自己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办法。咱们必须教训教训他,这样他们就老实了。”
“谁?”尼克问。
“那个总在看书的家伙。图书馆里的那个。鲍勃·欧文斯。是他。”
尼竞慢慢地点点头,然后说:“哪一个?”
“我会指给你看的。”莫说。
伯蒂习惯于不被人注意,习惯于置身于阴影中。
如果人们的眼光总是很自然地从你身上滑开,那么,一旦有眼睛盯着你,有人朝你的方向看,有人注意你,你就会非常在意。如果你在别人心目中总是几乎不存在似的,那么一旦有人对你指指点点,而且跟踪你……这种事就非常显眼。
他们跟着他出了学校,走到路上,过了拐角的报刊亭,穿过铁路桥。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确保跟踪他的那两个人不会跟丢了。他们中的一个是粗壮的男孩,另一个是一脸精明的女孩。
伯蒂走进道路尽头、当地教堂后面那块小墓地。他在罗德里克·佩森和他的妻子安贝拉及第二个妻子波尔图纳(长眠于此,等待复活日的到来)的墓旁等着。
“你就是那个家伙。”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鲍勃·欧文斯。你现在真的麻烦大了,鲍勃·欧文斯。”
“其实是伯蒂。”伯蒂说。他看着他们,“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是‘D’。你们是杰克和海德。”
“是你,”那个女孩说,“找那些七年级学生的就是你。”
“所以我们要给你上上课。”尼克·法思因说。他毫无幽默感地笑起来。
“我很喜欢上课。”伯蒂说,“如果你们上课时注意听讲,你们就不会敲诈小孩子的零花钱了。”
尼克皱起眉毛,然后说:“你死定了,欧文斯。”
伯蒂摇摇头,朝身边做了个手势。“我没死。”他说,“死的是他们。”
“谁死了?”莫说。
“这个地方的人。”伯蒂说,“看,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给你们一个选择一—”
“不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尼克说。
“你们现在在这里。”伯蒂说,“我要你们来这里。我到这里来,你们跟着我来了。一回事。”
莫紧张地朝四周看看,“你有朋友在这里?”她问。
伯蒂说:“恐怕你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要把别人不当人,不要伤害别人了。”
莫不屑地一笑。“老天啊。”她对尼克说,“揍他!”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伯蒂说。
尼克狠狠地朝伯蒂挥来一拳,但伯蒂却不在那里了,尼克的拳头猛砸在墓碑角上。
“他到哪儿去了?”莫问。此时的尼克正一边骂着,一边甩着手。
莫看着周围影影绰绰的墓地,一脸困惑。“刚才还在的,你知道他刚才在的。”
尼克是个毫无想象力的家伙,现在也不准备思考什么。“也许他跑了。”他说。
“他没有跑。”莫说,“他只是不在这里了。”
莫想象力丰富,出点子的都是她。此时正值黄昏,又是在让人毛骨悚然的墓地,她脖子后面的汗毛直竖。
“有什么真的真的不对劲了。”莫说,接着惊恐地尖声说,“我们走吧。”
“我去找那个家伙。”尼克·法思因说,“我要把他揍得屁滚尿流。”
可莫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周围似乎有影子在动。
“尼克,”莫说,“我害怕。”
恐惧会传染。你也会被传染的。有时候,只要有人说他害怕,恐惧就真的来了。
莫很害怕,现在尼克也害怕了。
尼克什么也没有说,他只知道跑,莫紧紧地跟在后面,向活人的世界跑去。
街灯亮起来了,将黄昏变成了夜晚,将阴影变成了黑暗的地方。在黑暗的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他们一直跑到尼克家才停了下来。进去打开所有的灯后,莫打电话给她妈妈,哭喊着要妈妈来接她。从这里到她家只有很短的距离,但她那天晚上不想独自走回家。
伯蒂满意地看着他们跑了。
“亲爱的,干得好。”一个身穿白衣的高个子女人在他身后说,“先隐身,然后是恐惧大法。”
“谢谢。”伯蒂说,“我还从没在活人身上试过恐惧大法呢。我是说,我理论上知道,但是……”
“很灵光。”她开心地说,“我是安贝拉·佩森。”
“伯蒂,诺伯蒂·欧文斯。”
“你就是那个活孩子?山上坟场里的?真的吗?”
“嗯。”伯蒂真没想到,坟场之外居然还有人认识他。安贝拉敲打着墓碑一角。“罗迪?波尔图纳?在家吗?看看谁来了?”
于是就有了三个。安贝拉介绍伯蒂给他们认识,伯蒂同他们握手,说:“我很荣幸。”
“欧文斯先生刚才恐吓了几个孩子,他们活该。”安贝拉解释道。
“干得好。”罗德里克·佩森说,“是不是有几个粗鲁的家伙行为不轨?”
“他们欺负别人。”伯蒂说,“逼着别的孩子把零花钱交给他们。就是这样的事。”
“让他们感到恐惧当然是个良好的开端。”
波尔图纳·佩森说。她是个身材粗壮的女人,比安贝拉年纪大得多。“如果恐吓这一招行不通,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真的没有想——”没等伯蒂说完,安贝拉打断了他的话:“我想梦游可能是最有效的补救办法。你会梦游,对吗?”
“我不知道,”伯蒂说,“彭尼沃斯先生给我演示过,可我没有真的——啊,有些事情我只是理论上知道,而——”
波尔图纳·佩森说:“梦游非常好,但我可不可以建议你采用拜访灵魂的方法呢?那种人能理解的只有这个。”
“哦,”安贝拉说,“拜访灵魂?波尔图纳,我亲爱的,我真的不这样认为——”
“是的。但幸运的是,我们中的一个人是这么认为的。”
“我得回家了,”伯蒂急匆匆地说,“他们会担心我的。”
“当然,”佩森一家说,然后又说了句“见到你很高兴”和“祝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年轻人”。
安贝拉·佩森和波尔图纳·佩森还在气冲冲地瞪着对方,罗德里克·佩森说:“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想问候一下你的保护人。他好吗?”
“你说赛拉斯?是的,他很好。”
“请代我们向他问好。这么小的墓地,恐怕我们永远不会有机会遇到荣誉卫士的一员。但是,知道他们还在,我们就安心了。”
“再见。”伯蒂说。他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但也没放在心上,“我会告诉他的。”
他拿起自己的书包,享受着走在阴影里的舒适,回到了家中。
和活人一起上学并不能免除伯蒂向死者学习的任务。长夜漫漫,有时伯蒂会道歉,然后在午夜来临之前筋疲力尽地爬到床上。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在坚持。
彭尼沃斯先生这些日子没什么好抱怨的。伯蒂学习认真,提问积极。今晚伯蒂问到了闹鬼术。他的问题越来越具体,让彭尼沃斯先生有些着急——他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真的用过这些法术。
“我到底怎么才能在空中变出一个冷点?”伯蒂问,“我想我已经掌握了恐惧大法,怎么才能练成恐怖大法呢?”
彭尼沃斯先生叹了口气,竭力向他解释,解释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伯蒂第二天上学时很累。第一节课是历史。这门课伯蒂大部分时间都很喜欢,虽然他常常需要压住冲动,避免说出“事情不是那样的”、“在现场的人不是这么说的”之类的话。但今天上午,伯蒂觉得要竭尽全力才能保持清醒不打瞌睡。
他拼命集中精力听课,所以没怎么注意周闱发生的事。各种念头在他心里乱作一团,一会儿是课堂上讲的国王查理一世,一会儿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有欧文斯夫妇,以及自己从前有过、现在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另一个家庭。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了。柯比先生和全班同学都转头看是谁。
来的是个一年级的学生,有人派他来借一本教科书。
大家的脑袋刚转过去,伯蒂忽然觉得有东西插到了自己的手背上——他没有叫喊,只是抬头看了看。
尼克·法思因居高临下地朝着他笑,手里拿着一枝削尖了的铅笔。
“我不怕你。”尼克·法思因低声说。
伯蒂看着自己的手背,手上铅笔刺过的地方,一小滴血冒了出来。
那天下午,莫·奎林在走廊上跟伯蒂擦肩而过。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以至于可以看见更多的眼白。
“你是个怪物,”她说,“你没有朋友。”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交朋友,”伯蒂老老实实地说,“我是来学习的。”
莫皱了皱鼻子,“你知道这么说有多怪吗?”她问,“没人来学校是为了学习的。我是说,我们来学校是因为我们必须这么做。”
伯蒂耸耸肩。
“我不怕你。”她说,“不管你昨天做了什么手脚,你并没有吓倒我。”
“好的。”伯蒂说着,沿着走廊走了过去。
他卷进来了,伯蒂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错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个失误。
莫和尼克已经开始谈论他了,七年级的学生很可能也是这样。其他孩子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他逐渐成为真实的存在,不像以前那样,总在别人的意识里“缺席”。
这种变化让他觉得不舒服。
赛拉斯警告过他,要他保持低调,在学校里要部分运用“隐身大法”。但一切都变了。
那天晚上,他和保护人谈话,把整件事情告诉了他。赛拉斯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你竟然会……会这么愚蠢。”赛拉斯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一直保持隐形,而你居然成了整个学校谈论的中心!”
“好吧,你说我当时该怎么做?”
“不管怎么做,总之不是现在这样做。”赛拉斯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可以追踪你,伯蒂,他们可以找到你。”
看上去,他正努力压下自己的怒气。赛拉斯平静的外表就像坚硬的岩石外壳,在外壳下面却是熔化的岩浆。伯蒂知道赛拉斯非常生气,他了解这一点。
伯蒂咽了口唾沫。
“现在我该怎么办?”他只说了这一句。
“不要回去了。”赛拉斯说,“上学这件事只是个试验,我们就承认这次失败吧。”
伯蒂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说:“去学校不光是学习,还有别的。坐在一个坐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呼吸的房问里,你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舒服的事吗?”
“这种事我从来没喜欢过。”赛拉斯说,“就这样吧,明天不要回学校了。”
“我不会逃跑的。我不会从莫、尼克面前逃跑,也不会从学校逃跑。”
“照我说的做,孩子。”赛拉斯生气地说。
“要是我不呢?”伯蒂说,满脸涨得通红,“你有什么办法?杀了我?”说着,他掉头朝通往坟场大门的小路走去。
赛拉斯喊叫着让他回来,然后闭上了嘴,独自站在黑夜里。
他的表情永远让人看不懂。他的脸是一本书,上面的语言早已被人遗忘,所用的字母更是匪夷所思。黑暗像毛毯一样裹住了赛拉斯,他盯着那个孩子离去的路,没有跟上去。
尼克·法思因躺在床上,他梦中见到的是阳光灿烂的蓝色大海,还有海上的海盗。本来好好的,可一下子全都变了。前一刻,他还是自己海盗船的船长(海盗船是一个快乐的地方,船员都是十一岁的孩子,但女孩除外。女孩们都比尼克大一两岁,穿着海盗服,特别漂亮),下一刻,甲板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一艘挂着破烂的黑帆、船头有骷髅标志、如油轮般巨大的黑船穿过风暴,朝他直冲过来。
后来,在梦中,他站在那艘新船的黑色甲板上,发现有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不怕我。”那人说。
尼克抬起头。在梦中,他害怕了,怕这个穿着海盗衣服、阴沉着脸、手拿短剑的人。
“你觉得自己是个海盗吗,尼克?”那人问。
突然间,尼克觉得那人似乎有些熟悉。
“你是那个孩子,”他说,“鲍勃·欧文斯。”
“我叫诺伯蒂。”这个人说,“你要改变。翻开新的一页,彻底洗心革面。否则你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怎么不好过?”
“脑袋里不好过。”那个海盗王说。
现在,海盗王变成了他班上的那个孩子,他们在学校大厅里,并非在海盗船的甲板上。风暴已经过去,但大厅的地板却像海上的船一样颠簸起伏着。
“这是梦。”尼克说。
“当然是梦。”那孩子说,“真实生活中也能这样做的话,我不就成魔鬼了吗?”
“既然是在梦里,你能把我怎么样?”尼克问,他笑了,“我不怕你。你手背上还有我的铅笔印呢。”他指着伯蒂的手背,指着铅笔芯留下的黑色印记。
“我一直希望事情不要发展到那一步。”那个孩子说。他把头侧向一边,仿佛在听什么声音。
“它们饿了。”他说。
“什么饿了?”尼克问。
“地窖里的东西,或者甲板下面的东西。这取决于我们是在学校还是在船上,对吗?”
尼克觉得自己开始恐慌起来。“不会是……蜘蛛……吧?”他问。
“也许是。”那个孩子说,“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对吗?”
尼克摇摇头。
“不,”他说,“求求你。”“这个嘛,”那个孩子说,“完全取决于你。或是洗心革面,或是去地窖看看。”
声音更大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尼克·法思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完全肯定,不管
这东西是什么,一定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
他一声尖叫,醒了。
伯蒂听见了那声尖叫,恐惧的喊声。事情办成了,他很满意。
他站在尼克·法思因家外面的人行道上,浓密的夜雾使他脸上湿乎乎的。他既兴奋,又疲惫不堪。刚才的梦游术施行得其实很勉强,他知道得很清楚,那个梦里只有他和尼克,让尼克惊恐不已的不过是一阵无足轻重的声音罢了。
但伯蒂还是很满意。今后,在折磨更小的孩子之前,这个孩子肯定会犹豫一下的。
现在干什么?
伯蒂把手插进口袋里走了起来,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走。他想,他会像离开坟场一样离开学校,他会走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的地方,他会整天坐在图书馆里看书,耳边是别人的呼吸声。不知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像鲁宾孙·克鲁索的船只失事后到达的那种人迹罕至的小岛,让他可以在那种小岛上生活。
伯蒂没有抬起头张望。如果他这么做了,他会看到一双水蓝色的眼睛,正从一间卧室的窗户里向外看着他。
他走进一条巷子。这里没有光,他觉得更舒服。
“这么说,你逃跑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说。
伯蒂什么也没说。
“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就在这里。”那声音说。
尽管看不见那个会巫术的女孩,伯蒂依然知道这是丽萨·赫姆斯托克在说话。
“死者不会让你失望。他们有过自己的生命,做过他们做过的事。死者是不会改变的。而活人呢,他们总是会让你失望,不是吗?本来,你遇到的是一个非常勇敢、高尚的男孩,可后来他长大了,逃跑了。”
“这不公平!”伯蒂说。
“我认识的那个诺伯蒂·欧文斯不会对坟场里照顾他的人不辞而别。你会伤了欧文斯夫人的心。”
伯蒂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说:“我和赛拉斯吵架了。”
“然后呢?”
“他要我回到坟场,不要去上学。他认为去学校太危险了。”
“为什么?以你的天分和我的魔力,他们不会注意到你的。”
“我卷进去了。有孩子在欺负其他孩子,我想阻止他们。我让别人注意到了我……”
现在他可以看见丽萨了——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形状,薄雾一般,在小巷里跟着伯蒂。
“那个人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想杀死你,就像他杀死你的家人一样。”她说,“我们在坟场的这些人,都希望你活着。我们希望你给我们带来惊奇,带来失望,让我们佩服,让我们高兴。回家吧,伯蒂。”
“我想……我对赛拉斯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一定生气了。”
“他生气是因为他关心你。”她说。
伯蒂脚下,秋天的落叶有些滑,薄雾让整个世界显得模糊不清。一切都不像他在几分钟前想象的那样轮廓分明。
“我做了一次‘梦游’。”他说。
“怎么样?”
“好,”他说,“嗯,不错。”
“你该告诉彭尼沃斯先生,他会很高兴的。”
“对,”他说,“我会告诉他的。”
他走到了小巷的尽头,没有像他打算的那样向右转,而是向左转上了高街。这条路通往邓斯坦路和山上的坟场。
“嗯?”丽萨·赫姆斯托克问,“你在干什么?”
“回家呀,”伯蒂说,“不是你说的吗?”
商店的灯亮了。伯蒂闻到了拐角处那家薯条店的热油味道。地上的铺路石亮闪闪的。
“好。”丽萨·赫姆斯托克说,现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接着,这个声音又说,“快跑!或者隐形!不好了!”
伯蒂正准备说没什么不好,她这样做很可笑,就在这时,一辆顶灯闪烁的汽车从街对面冲了过来,停在了他面前。
车里出来两个人。“对不起,年轻人。”其中一个人说,“我们是警察。你这么晚在外面干什么?”
“有什么法律规定不能这样做吗?”伯蒂说。
个子比较高大的那个警察打开车后门,“小姐,你看见的是这个年轻人吗?”
莫·奎林下了车,看着伯蒂笑了,“是他。”她说,“他当时在我家后院里砸东西,后来就跑了。”她看着伯蒂的眼睛,“我在卧室看见你了。”她说,“砸窗户的就是他。”
“你叫什么名字?”小个子警察问。他长着淡黄色的小胡子。
“诺伯蒂。”伯蒂说,随即“哎哟”叫了一声,因为那个淡黄色小胡子的警察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住伯蒂的耳朵,用力拧了一下。
“别要滑头,”警察说,“礼貌地回答问题。懂吗?”
伯蒂一言不发。
“你的准确住址?”警察问。
伯蒂依然一言不发。他试图隐身,却办不到,哪怕现在还有一个巫师在帮他也不行。隐身术需要让人的注意力从你身上移开,而且必须是所有人。但现在他的身上有警察的一双大手。
伯蒂说:“你不能因为我不告诉你名字或住址就逮捕我。”
“对,”那个警察说,“我是不能因此而逮捕你,但我可以把你带到警察局去,直到你告诉我们你父母、保护人、管你的人的名字,我们才会把你交到他们手中。”
他把伯蒂带到汽车的后座,莫·奎林也面带微笑地坐在那里,神情就像一只吃光了所有金丝雀的猫。
“我从前面的窗户里看到了你,”她悄悄地说,“所以我就报了警。”
“我没干什么,”伯蒂说,“连你家的花园都没进过。还有,为什么他们要带着你来找我?”
“后面的不许说话!”大个子警察说。
每个人都不说话了,直到汽车在一所房子前停下,那应该是莫家。
大个子警察为她拉开车门,莫走了出去。
“我们明天给你打电话,让你妈妈爸爸知道我们有什么发现。”大个子警察说。
“谢谢谭叔叔。”莫笑着说。
“这是我的工作嘛。”
他们默默地在市区行驶,伯蒂拼命想隐身,可就是不成功。他觉得痛苦、难受。第一次和赛拉斯争吵,真的想从家里逃跑却没逃成,现在想回家却又回不了家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夜之间。他不能把自己的住处告诉警察,他将在看守所或少年监狱里度过余生。
有专门关孩子的监狱吗?他不知道。
“对不起,有专门关孩子的监狱吗?”他问坐在前排的那个人。
“开始担心了,是不是?”莫的谭叔叔说,“我不怪你。孩子嘛,经常会有些疯狂举动。告诉你,你们中的有些人是要被关起来的。”
伯蒂不知道这算是肯定回答还是否定回答。他朝车窗外看去。车上方或旁边有个巨大的东西在飞翔,那黑色的东西比世界上最大的鸟还要大。它有人一般大小,飞行时就像蝙蝠在滑翔。
留着淡黄色小胡子的警察说:“等到了警察局,你最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告诉我们该打电话给谁,叫他过来接你。我们会告诉他,我们教训了你一顿,他可以把你带回家了。明白吗?你合作,我们这个晚上就很轻松地过去了,每个人都会少很多填表的工作。我们是你的朋友。”
“你对他好得太过分了。让他在看守所里待一个晚上不过分。”大个子警察对他的朋友说。接着他回头看着伯蒂,“如果今天晚上不忙的话,我们就把你和几个醉鬼关在一起。他们可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伯蒂想,他在说谎!一个友好的警察,一个凶巴巴的警察。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
警车拐了个弯,传来砰的一声。有很大的什么东西撞到了汽车的前盖上,被撞得一下飞进了黑暗里。
汽车吱的一声急刹车,淡黄色小胡子的警察大骂起来。
“他跑到车道上来了!”他说,“你看到了!”
“我不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大个子警察说,“反正你撞上什么了。”
他们下了车,用手电筒四处照着。淡黄色小胡子的警察说:“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开车时看不见。”
“他在那边。”大个子警察喊道。
两个人高举着手电筒,急急忙忙地跑到地上的尸体旁去了。
伯蒂在后排座位上试了试门把手,看看能不能打开。不行。后排座位和前排座位之间有一道金属栅栏,即使能隐身,他还是陷在警车的后排座位上。
他的身体尽力向前倾,头向前伸,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路上有什么东西。
淡黄色小胡子的警察走到路上,在一具尸体旁蹲下,看着他。
大个子警察站在那里,用手电筒照着尸体的脸。
伯蒂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的脸,立即开始疯狂、绝望地猛敲车窗。
大个子警察来到车旁。
“什么事?”他怒气冲冲地说。
“你们撞到了我——我爸爸。”伯蒂说。
“你骗人。”
“看起来像他。”伯蒂说,“我能过去仔细看看吗?”
大个子警察的肩膀耷拉下来,“哎,西蒙,这孩子说那人是他爸爸。”
“你他妈的开什么玩笑?!”
“我想他说的是真的。”大个子警察打开车门,伯蒂出来了。
赛拉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伯蒂的眼睛有点发酸。
他喊道:“爸爸?”又说,“你们把他撞死了!”他没有撒谎,他告诉自己——不算撒谎。
“我已经叫救护车了。”那个留着淡黄色小胡子、名叫西蒙的警察说。
“是一起事故。”大个子警察说。
伯蒂蹲在赛拉斯身边,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
他们叫了救护车,伯蒂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这下子你的工作完了。”
“是事故——你都看见了!”
“他一下子蹦出来——”
“我看到的是,”伯蒂愤怒地说,“你要帮你的侄女,恐吓一个与她在学校里有过争执的孩子。你没有合法手续就逮捕我,理由是我深夜还不回家。后来我爸爸跑到路上,想拦住你们,或许是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就故意把他撞倒了!”
“是事故!”西蒙又说了一遍。
“你和莫在学校里有矛盾?”莫的叔叔谭问道,似乎还不大相信。
“我们都在古镇学校的八二班。”伯蒂说,“你们撞死了我爸爸!”
他听见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西蒙,”大个子警察说,“我们得谈谈。”
他们走到汽车的另一边,只留下伯蒂一个人待在黑暗处,身边是躺在地上的赛拉斯。
伯蒂听见那两个警察吵得非常激烈——“你那个混帐侄女!”这样的话也出来了,还有“你那双眼睛怎么不好好盯着前面的路!”西蒙的手指戳到了谭的胸口上……
伯蒂低声说:“他们现在没看着我。”然后,他隐身了。
一种更深的黑暗随着风袭卷而来,地上的尸体现在站到了他身边。
赛拉斯说:“我把你带回家。手抱住我的脖子。”
伯蒂照他说的做了,他紧紧抱住他的保护人,然后一起穿过黑夜,朝坟场飞去。
“对不起。”伯蒂说。
“我也要说声对不起。”赛拉斯说。
“疼吗,”伯蒂问,“汽车那样撞你?”
“疼。”赛拉斯说,“你应该感谢你的女巫小朋友。她找到我,告诉我你有麻烦,还说了是什么样的麻烦。”
他们落在坟场的地面上。伯蒂看着他的家,仿佛头一次看到一样。他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很愚蠢,对吗?我是说,平白无故地冒风险。”
“诺伯蒂·欧文斯,很多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风险有多大。你这个小家伙。”
“你说得对。”伯蒂说,“我不回去了。不回那所学校了。我不喜欢。”
在莫琳·奎林的一生中,这一周是最糟糕的。
尼克·法思因再也不和她说话,他的叔叔谭因为欧文斯那小子的事朝她大喊大叫,又叫她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他可能会为这个丢了工作——真要出了那种事,她别想有好果子吃。
她的父母也对她大发脾气。
她觉得这个世界都背叛了她。连那些七年级学生也不怕她了。真是糟透了。
全怪那个叫欧文斯的小子,她非要让他吃尽苦头不可。那小子还以为被逮捕就算吃苦头……她会想出更周密的复仇计划。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好些,哪怕并不是真的好起来。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让莫觉得害怕,那就是清理科学实验室:把煤气灯收好,确保所有的试管、有盖的培养皿、没用过的过滤纸等等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好在这份工作她每两个月才做一次,这是严格的轮流制度。这一周恰好轮到莫。她想,既然这是她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周,轮到这种事也就理所当然了。她当然会待在科学实验室,而且是孤身一人。
好在教他们科学课的霍金斯夫人也在。一天的实验结束之后,她正在那里收拾东西。有她在,或者有其他任何人在,莫都觉得松了口气。
“干得好,莫琳。”霍金斯夫人说。
一罐防腐液里泡着的白蛇木然地盯者她们。
“谢谢。”莫说。
“你们不是应该有两个人的吗?”霍金斯夫人问。
“我应该是和那个叫欧文斯的同学一起做这个的,”莫说,“但他已经几天没来学校了。”
老师皱了皱眉头,“哪一个?”她心不在焉地问,“我的名单上没有他。”
“他叫鲍勃·欧文斯。淡黄色头发,有点长。不怎么说话。在小测验中,只有他能叫出骷髅身上所有骨头的名字。记得吗?”
“不大记得了。”霍金斯夫人含糊地说。
“你一定要记得!没有人记得他!连柯比先生也记不得他了!”
霍金斯夫人把余下的纸塞进口袋,说:“好吧,亲爱的,你一个人做实验,真不简单。别忘了,走之前把工作台擦干净。”说完,她关上门走了。
科学实验室已经有些年月了。里面有长长的黑色木头桌子,上面有煤气喷嘴、水龙头和洗涤槽。实验室里还有黑色木头的架子,上面摆着许多用大瓶子盛着的东西,瓶子里泡着的东西都是死的,而且死了好长时间了。房间的一角甚至还有一具发黄的人类骨架。莫不知道它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东西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在这个长长的房间里,她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有回声。她打开了所有的顶灯,连白板上的灯也打开了,她想让这个地方不那么过于恐怖。
房间里开始感觉有些冷了。她想把取暖器的温度调高些,于是走到那台金属制的大取暖器边,伸手摸了摸。取暖器热得烫手,可她仍旧冷得发抖。
房间里空荡荡的,这种空荡让人惴惴不安。但莫觉得自己好像并非一个人在房间里,好像有人正看着她。
啊,我当然会觉得有人在看我,她想,罐子里装着的那么多死东西都在看着我呢,更不要说那具骷髅了。她抬头看了看架子。
就在这时,罐子里装着的那些死东西开始移动了:眼睛上像蒙了一层雾的蛇在装满酒精的罐子里舒卷着身子;一个没有脸的、多刺的海洋生物在它那装满液体的容器里扭曲转动着;一只已经死了几十年的小猫龇牙咧嘴地用爪子抓着玻璃。
莫闭上眼睛。不会的,她告诉自己,这是我的想象。
“我不怕。”她大声说。
“那就好。”站在后门阴影里的什么人说,“害怕的感觉很不好。”
她说:“没有哪个老师记得你。”
“但是你记得我。”那孩子——她所有不幸遭遇的元凶——说。
她抓起一只玻璃烧杯朝他砸去,但却偏离目标太远,在墙上摔得粉碎。
“尼克怎么样了?”伯蒂问道,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她说,“他甚至不愿和我说话。他在班上闭口不言,放学后就回家做作业,说不定还搭搭铁轨模型玩具。”
“好。”他说。
“还有你,”她说,“你也已经一周没上学了。你麻烦大了,鲍勃·欧文斯。警察那天来过,他们在找你。”
“那倒提醒了我……你的谭叔叔怎么样了?”伯蒂问。
莫什么也没说。
“从一方面来看,”伯蒂说,“你赢了。我离开了学校。但是,另一方面,你又输了。被鬼缠过吗,莫琳·奎林?有没有照着镜子,却发现看着你的那双眼睛似乎不是自己的?有没有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却觉得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这种事可不舒服。”
“你准备像鬼一样缠着我?”她的声音颤抖了。
伯蒂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盯着她。
房间某个遥远的角落,不知什么东西碎了。
她的包从椅子上掉下来,落到了地板上。可当她回头看时,房间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或者,有人在,但是她看不见。
她回家的路将会无比漫长、无比黑暗。
那个孩子和他的保护人站在山顶,眺望着城市的灯光。
“还疼吗?”孩子问。
“有一点儿,”他的保护人说,“但我恢复起来很快。我很快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了。”
“你会死吗?像上次那样突然走到汽车前面?”
他的保护人摇了摇头,“要杀死我这样的人还是有办法的,”他说,“但汽车不行。我是个很结实的老家伙。”
伯蒂说:“我真的做错了,是不是?去学校本来不应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我却和那些孩子搅到一起了。下面的事你都知道,牵扯出了警察这些麻烦事。都是因为我太自私了。”
赛拉斯扬起一边眉毛,“你不自私。你想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这很好理解。只不过,活人的世界比我们这里要复杂些,而且我们无法像在这里一样保护你。我希望你绝对安全,”赛拉斯说,“但是,对你们活人而言,只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只不过,你们要等到所有的历险结束、一切都不再重要之后,才可以到达那个地方。”
伯蒂把手在托马斯·R·斯托特(1817—1851,认识他的人无不痛悼)的墓碑上擦了擦,青苔在手指下面变成了细屑。
“他还在那外面,”伯蒂说,“杀死找家人的那个家伙。我需要了解人类。你还是不让我离开坟场吗?”
“不,那是个错误,我们都从中吸取了教训。”
“什么教训?”
“我们应该尽力满足你的各种兴趣,比如听故事、看书、了解这个世界。要实现这一切,还有其他的途径,比如图书馆。除了学校,其他许多地方同样能让你的周围坐满活人,比如剧院或电影院。”
“剧院和电影院是什么?跟足球差不多吗?在学校的时候,我很喜欢看他们踢足球。”
“足球,晤,对我来说,球赛开始的时间一般都嫌太早了。”赛拉斯说,“但是,等下一次卢佩斯库小姐在这里的时候,她可以带你去看球。”
“我会喜欢的。”伯蒂说。
两人开始朝山下走。赛拉斯说:“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们留下的痕迹太多了。他们仍然在找你,你知道的。”
“这话你以前说过。”伯蒂说,“你怎么知道的呢?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
但赛拉斯只是摇摇头,再也不说话了。伯蒂拿他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