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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校产出售

珍·斯塔多克自言自语道:“婚姻义务之三,夫妻应互为伴侣,互相帮助,互相安慰。”她自从上学后就没去过教堂,直到六个月前去教堂结婚,婚礼上的誓词便铭刻在她心头。
敞开的门外,可以看到这套公寓小小的厨房,听到闹钟催人的响亮滴答声。她刚从厨房出来,知道里面有多狭窄。早餐盘洗完了,茶巾挂在炉子上,地板也拖过了。床铺好了,几个屋子都收拾完了。今天只需要买一次东西,她刚买完回来,可是也才十点五十九分。除了给自己做午饭、泡茶以外,到六点以前还是无事可做了,即使马克真的会回来吃晚饭也是一样。但他今天要在学校开校务会。马克一般会在喝茶的时候打电话来说他没想到会要开这么久,他只好在学校吃晚饭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和这间公寓一样空荡荡的。阳光明媚,闹钟滴答作响。
“互为伴侣,互相帮助,互相安慰。”珍苦涩地说。实际上,婚姻就是一扇门,走出有事业、有伙伴、有欢笑和做不完的事情的世界,走进一个孤独禁闭的生活。他们结婚前的几年,她从没有像这婚后六个月一样,很少见到马克。即便他在家的时候也很少说话。总是要不昏昏欲睡,要不就是若有所思。当他们还是朋友时,以及后来恋爱时,彼此的话似乎一辈子也说不完。可是现在……他为什么要娶她呢?他还爱着她吗?如果是这样,那么,男人对爱情的看法一定和女人大不相同。结婚前那些她以为承载着爱情的绵绵情话,对他而言不过是开场白,难道事实便是如此无情吗?
“我又要浪费一个上午了,恍恍惚惚。”珍尖刻地自语道,“我必须得做些事。”做事指的是她那篇关于多恩[1]的博士论文。她曾一直想结婚后继续做学者这一行:这也是他们不肯要孩子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短期内不要。珍也许不算是个很别开生面的思想家,她的这篇论文的重头戏也不过是多恩“成功地为身体声辩”。她仍然相信,只要她找出自己的所有笔记本和书籍,她还是能强迫自己重燃对这个课题冷下去的热情。也许是想在开始动手前再拖一拖,她翻过摊在桌上的报纸,扫了一眼背面的图片。
当看到那图片的一刹那,她就记起了那个梦。不但记得那梦境,还记得她惊醒后偷偷溜下床,坐等第一缕曙光那漫长难熬的时间,既不敢开灯怕马克被惊醒后埋怨她,又为马克均匀的呼吸声而生气。他很能睡,似乎只有一桩事能让他在上床后还醒着,即便是这事也不能让他醒很久。
这个梦就像大多数噩梦一样,说出来就不再恐怖了,但是为了搞明白其后发生的事,就一定要把这个梦境记下来。
她开始只梦见了一张脸。外国人长相,黄面蓄须,鹰钩鼻。这张脸之所以骇人,是因为其受惊吓的表情,嘴巴松垂着咧开,瞪着眼睛,珍曾见过人们惊骇时会有一两秒钟猛瞪双眼,但此人似乎已经惊骇了数小时之久。渐渐地,珍察觉出更多情况。这是在一间四方的、石灰粉刷的小屋的一角,这个男人弯腰坐着等待,珍认为,是在等待那些抓住他的人进屋来,对他做些可怕的事情。门终于开了,一个蓄着灰色山羊胡、长相俊美的人走进来。被抓住的囚犯似乎认出了来者是个老相识,他们坐在一起交谈。在珍之前所做的所有梦中,她要么能听懂梦中人所说的话,要么就根本听不见。但在这个梦境中,两人用法语对话,珍能听懂一点点,但总是不能完全听明白,就和在现实中一样,这才使这个梦如此真实。来访者显然指望囚犯把他带来的消息看作是好消息。囚犯一开始眼中流露出一丝希望,并说:“瞧……啊……一切都好……”[2]可是他又摆摆手,改了主意。来访者继续声音低沉而流利地劝说他。访客长相英俊,风格冷峻,但他戴着副夹鼻眼镜,总是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再加上他完美得反常的牙齿,让珍感觉有些厌恶。而囚犯愈来愈苦恼,最后变成恐惧,这更让珍讨厌来访者。她搞不清来访者究竟对囚犯提出了怎样的建议,但是她确实发现了囚犯要被处死。无论来访者提出了怎样的建议,看来比死亡更让这囚犯害怕。此时,这个梦不再近似现实生活,而是变成了正常的噩梦。来访者扶扶夹鼻眼镜,依然冷冷地笑着,用双手紧撅住囚犯的头,猛地一拧,就像珍去年夏天看到人们如何大力拧上潜水员的头盔一样。来访者拧下了囚犯的头,带走了。梦做到这里,就全都混乱了。梦境依然围绕着头颅,却是一颗不同的头颅了:白须冉冉,深陷于土中的头颅。这是个老人,人们正从某个似乎是教堂墓地的地方要把他挖出来。这是个古不列颠人,像是个德鲁伊巫师,身披一件长斗篷。开始珍没有注意,因为她认为这不过是一具尸体。可她突然发现这具古尸正在复活,她在梦中大喊:“小心啊,他活了,快住手!住手!你们把他惊醒了。”但是挖掘的人并不停手。这个葬于土中的老人坐起来,说了些什么,听起来有些像西班牙语。这不知怎地把珍给吓醒了。
这不过是一个梦,即使不比其他的噩梦好,也坏不到哪去。但是珍并不是因为记起了这噩梦,才觉得这间屋子天旋地转,不赶快坐下就害怕会摔倒。这另有原因。在报纸背面的图片正是她在噩梦中见过的头颅:是那第一颗头颅(如果梦见的真是两颗头的话),囚犯的头。她极勉强地拿起报纸读。标题是“阿尔卡山被处死”,底下副标题是“杀妻狂科学家上了断头台”。珍隐约记得读过这个事件。阿尔卡山是某邻国一个杰出的放射线学家,据说是个阿拉伯人后裔,他毒死了自己的妻子,也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原来她的噩梦是这样来的。她肯定在睡觉前看到过这张照片,此人的脸又很骇人。不对,这不可能。这是今天上午的新报纸。但她以前肯定看过这照片,后来又忘记了,可能是在几周前审判开始的时候看过。被这事情吓了一跳,这可真傻。现在来写多恩吧。写到哪儿了?是《爱的炼金术》[3]那段隐晦的结尾段:
 
别对女人的思想抱有幻想,
即便其中最明智最甜蜜的,
也满心是生儿育女。
 
“别对女人的思想抱有幻想。”说真的,真的会有男人希望女人有思想吗?但这不是重点,珍说,“我一定要重新集中注意力”,可是,她又想,“我之前真的看过阿尔卡山的照片吗?要是……”
五分钟后,她把桌上的书都推开,走到镜前,戴上帽子,出门了。她也不清楚究竟要去哪儿。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间屋子、这套公寓和这栋房子里再待下去了。
◆〇◆
马克本人此时则正在朝布莱克顿学院走去,心里想的事情和珍完全不同。他根本就没有在意清晨脚下小路的美景:这条小路从他和珍所住的砂石遍地的山郊通往艾奇斯托的市中心和学术区。
尽管我是牛津出身,也很喜欢剑桥,但我认为艾奇斯托比这两处都更美。原因之一是艾奇斯托如此之小。还没有汽车厂、腊肠厂或果酱厂将艾奇斯托大学坐落的这个乡村小镇搞成工业区,并且大学本身也很小。除了布莱克顿学院和铁路另一侧的十九世纪女子学院之外,就只有两所学院:诺森伯兰学院位于布莱克顿学院下方,温德河畔。杜克学院则在教堂的另一头。布莱克顿学院不收大学生,这所学院成立于1300年,成立之初是为了供养十位学者,其职责是为亨利·德·布莱克顿的灵魂祈祷,并研究英国法律。后来研究员的人数逐渐扩充到四十人。其中只有六个人(除了培根教授之外)还研究法律,而为布莱克顿先生的灵魂祈祷的,可能一个也没有了。马克·斯塔多克本人是社会学家,五年前入选为该学科的研究员。他正准备大展宏图。如果他对自己的前程尚有疑虑(其实他确信无疑),那这些疑虑也该烟消云散了——他在邮局外遇见了柯里,柯里很自然地和他一同走回学校,还讨论了会议的议程。柯里是布莱克顿学院的副院长。
柯里说:“是啊,开这场会要花很多时间,可能晚饭后还要接着开。那些绊脚石都会想方设法对我们拖延时间,所幸他们的伎俩也就不过如此了。”
从斯塔多克答话的语气中,你永远也听不出由于柯里提到了“我们”这个说法,他有多么欣喜若狂。直到最近,他都还是一个外人,敬畏地、心有戚戚地看着他所谓的“柯里帮”的所作所为,他也只能在学校会议上紧张地说上几句话,对会议进程毫无影响。现在他成了自己人,“柯里帮”成了“我们”,或称作“学院里的进步派”。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还觉得意犹未尽。
“你觉得提案会通过吗?”斯塔多克说。
“当然,”柯里说,“我们这边有院长,还有财务总管,所有化学和生化学科的人会给我们打头阵。我也敲定了波汉姆和泰德,他们都没问题了。我也让桑丘相信他搞懂了重点所在,并赞同这个重点。‘暴雪’比尔可能会做些很出格的事情,但是在投票的时候,他肯定会站在我们这边。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迪克也会来。他昨天及时赶回来吃晚饭,立刻就忙起来了。”
斯塔多克不知道迪克是谁,他赶忙左思右想,想找个安全的法子来掩饰过去。关键时刻他记起有个教名叫理查德的默默无闻的同事。
“是泰尔福德吗?”斯塔多克语气疑惑地问。他知道得很清楚,柯里所说的迪克不可能是这个泰尔福德,所以提问时带了点异想天开的和嘲讽的腔调。
“老天啊!怎么会是泰尔福德!”柯里笑起来,“不是的,我指的是费文思通勋爵,他以前名叫迪克·戴文。”
“我也想不通怎么会是泰尔福德呢。”马克也笑起来,“我很高兴费文思通来了,你知道我从未见过他。”
“哦,那你一定要见他。”柯里说,“不如,你来我家晚餐吧,我已经请了他。”
“我非常乐意。”斯塔多克这句话可是真心话,然后他顿了顿,说,“对了,我想费文思通自己的地位很稳固了吧?”
“你是何意?”柯里问。
“哦,你还记得,曾有人说过,如果一个人长期不在岗,为何还能保持其研究员之位。”
“哦,你说的是格罗索普和他那套唬人的话。那是闹不出啥名堂的,你不觉得那都是些纯粹的废话吗?”
“我们私下说,确实是这样。但是我不得不说,要是让我当众明白解释为何一个总在伦敦的人还能保留布莱克顿的研究员位子,对我来说也绝非易事,真正的原因正如华生所说:无法逆料啊。”
“我不这么看,我毫不反对向公众解释真正的原因。我们这样的大学和外面世界之间的联系需要很过硬,这难道不重要吗?迪克进入下届内阁也不是异想天开。迪克在伦敦干得有声有色,对学院的好处已经比格罗索普和半打他那一类在学院里已经坐了一辈子的人还要大。”
“是啊,当然了,这才是实情。不过在学院会议上这么说可有点困难。”
柯里的腔调稍冷淡了一些:“关于迪克,有件事你该知道。”
“什么事?”
“是他为你争取到了研究员一职。”
马克沉默了。他不喜欢被人提醒:他不仅曾经是“进步派”的局外人,甚至不算学院的人。他有时并不喜欢柯里,他乐于和柯里在一起,也不是出于真正的乐意。
柯里说:“确实如此,丹尼斯顿曾是你的主要对手。私下对你说,有许多人觉得他的论文更好。是迪克一直力主你是我们真正需要的那种人。他造访杜克学院,打探出你的一切信息。他坚决主张审核研究员资格时要考虑的是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人,至于论文质量就见鬼去吧。我应该说,结果证明他是对的。”
“承蒙赏识。”斯塔多克说,假装略一欠身。话题变了风向,他对此很吃惊。布莱克顿学院有个规矩,估计大部分学院也是一样的,就是不当着某人的面谈论他是如何当选的情况。斯塔多克也是刚刚认识到,这个规矩也是进步派打算推翻的传统之一。他从没想过,他当选研究员居然不是因为研究员资格考试中他的作品极其出色:更没有想到他当选的真正原因是如此一件小事。他对自己的职位早已习以为常,这件事让他莫名惊诧,就像发现自己的父亲当年娶的女人差点就不是母亲一样。
柯里另有所想,他继续说:“是啊,现在看出来丹尼斯顿永远不可能胜任,绝不可能。当然了,当时他也是个聪明人,但是他从那以后就搞分产主义[4]或是别的什么旁门左道,有人告诉我他很可能会遁入空门而终老。”
“他也不是傻瓜,仍然不是。”斯塔多克说。
“我很高兴你要和迪克见面了。”柯里说,“我们现在没时间了,不过还有一件关于他的事,我想和你讨论下。”
斯塔多克目露探询之意。
柯里压低了嗓门说:“詹姆斯以及我,还有其他一两个人,一直在想,他应该成为新的院长。啊,我们到了。”
斯塔多克说:“现在还不到十二点,要不顺道去布里斯托酒吧喝一杯?”
于是他们就去了布里斯托酒吧。想保持“进步派”里的那种气氛,没有大量的这类小意思和小应酬是很难的。柯里没有结婚,还有副院长的津贴,相比之下,这类应酬对马克的压力就要重得多。不过布里斯托酒吧气氛宜人,马克给同伴买了双份威士忌,自己则要了半品脱啤酒。
◆〇◆
我只造访过布莱克顿一次,那次我劝说主人让我走进森林,独自在那待一个小时。他说声抱歉,让我进了森林,就锁上了大门。
极少有人被允许走进布莱克顿森林。森林的大门是建筑大师伊尼戈·琼斯[5]之作,也是唯一的入口:高墙环绕森林,森林宽约四分之一英里,东西长约一英里。如果你从市井中来,经过布莱克顿大学,走到森林边,步入某个圣地的感觉就油然而生。首先你会穿过牛顿方庭。此方庭地面铺有碎石,颇为干燥:装饰华丽而不失优美,格列高利时代的建筑四周环绕。然后你就会走进一条阴凉的,隧道似的过道。过道走到一半,几乎已经黑暗下来,除非左手通往会堂的门敞开着,或者是右边食堂的小窗打开了,可以瞥到室内的阳光落在墙壁上,飘出一缕新鲜面包的香气。你从隧道里走出来,就走进了一个中世纪的学院:回廊围绕着一个名叫“共和”的方庭,比牛顿方庭要小得多。和牛顿方庭的干燥相比,这里更显得绿草如茵,草坪上支柱耸立,柱石也让人感觉柔软鲜活。礼拜堂也不远:古旧大钟嘶哑沉重的钟声从头顶传来。沿着回廊,走过纪念已故布莱克顿校友的纪念碑、骨灰瓮和胸像,然后缓步下行,来到一个阳光普洒的方庭,名叫“爱丽丝夫人方庭”。左右侧的建筑都是十七世纪所建:矮小,简直像家宅,还有天窗,长满青苔,覆以青瓦。你身处在一个甜美的新教徒世界中。这可能会让你想起班扬或者沃尔顿的生活。爱丽丝夫人方庭的正前方没有建筑,只有一排榆树,一溜高墙。此时,人们才猛然听到流水潺潺,斑鸠啁啾,离街道已经很远,更无喧哗。墙上有一扇门,直通一条不露天的走廊,两侧均有窄窗,从窗子向外探头看去,会发现你走在一座桥上,温德河泛着沉暗的涟漪,从脚下流去。现在你已经快到终点了。打开桥头一侧的小门,就是研究员的草地保龄球场。穿过草地,你就看到了布莱克顿森林的高墙,透过伊尼戈·琼斯所制的大门,可以一瞥阳光下苍翠的森林和树荫。
我想,一被高墙围住,就让这片森林更显怪异。因为一旦有什么被封闭起来,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认为其必有异常之处。我向前走过安静的草地,有一种被接纳入内的感觉。树木很疏朗,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的花木,所经行之处似乎总是林间空地;走在和煦的日光下,四周树荫俨俨。我独自一人,只有绵羊总是把青草啃得短短的,还不时抬起长长的蠢脸盯着我;这种孤独不像是在户外,倒像是独处于荒弃宅院中的一间广厦内。我还记得我当时想:“在这种地方,孩子要不就害怕得要命,要不就喜欢得不得了。”过了一会我又想:“但是当一人独处,真正只有一个人时,每个人都是孩子,还是每个人都不是孩子?”青春和年龄只触及我们生活的表面。
半英里一会儿就走完了。但我似乎走了很久才走到森林的中心。我知道这就是中心,因为我来这里主要就是为了看这个:这口井,有台阶可以拾级而下到井边,井边一圈尚有古代道路的遗迹,已经残破不堪了。我没有踩上这道路,而是卧在草丛中,触摸这道路。这就是布莱克顿镇或布莱克顿森林的中心。这井就是所有传说的起源,我想,也是布莱克顿学院最初成立的原因。考古学家们认为道路的泥瓦工艺是极晚期的罗马——不列颠时代[6]工艺,完成于盎格鲁——撒克逊人[7]入侵的前夜。布莱克顿森林是如何与布莱克顿律师相关的,还是个谜。我设想是布莱克顿家族利用了名字上的巧合,就自以为是地相信,或是假装他们和这片森林有联系。当然了,如果那些传说是真的,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那这森林就比布莱克顿家族古老得多。我想不会有人太关注斯特雷波[8]所著的《布莱克顿》,尽管十六世纪布莱克顿学院的某个院长看了那本书之后说:“最古老的文献告诉我们,自有了不列颠,就有了布莱克顿。”中世纪的歌却可以回溯到十四世纪。
 
布莱克顿之丛林兮,智者永夜
于此中兮,梅林安卧
呦呦低吟兮,继以浅唱。
 
这就足以证明这口四周有不列颠——罗马时代旧路的井就是梅林之井了。可是直到伊丽莎白女王御宇的时代,这个名字才为人所知。当时的院长肖维尔在森林四周建起高墙,意在“拔除异教和野蛮之迷信,此泉妄名梅林之井,应禁绝对此井历来之种种淫祀,禁守夜,禁乐游,禁舞蹈,禁化装游戏,禁制摩根饼。凡此种种,为天主教及异教淫祀之集大成者,淫奔邪妄已臻其极,应一体禁止,永加厌弃。”布莱克顿大学不仅以此行动和这处森林一刀两断,而且当活到快一百岁才寿终的肖维尔博士尸骨未寒之际,克伦威尔[9]手下的一员大将就以铲平“这座小树林和其圣地”为己任,派了一小队人马来执行这个虔诚的任务,其气势让当地的乡下人震骇。这个行动计划最终不了了之,但是布莱克顿学院和大兵们在森林中心大吵了一架;学富五车、洁身自好的理查德·克罗被火枪击中,死于井台上。谁也不敢说克罗是“天主教徒”或者是“淫奔之徒”,但传说他的遗言是:“呜呼,诸君,梅林是魔鬼之子,一日食君之封,则忠君不贰,尔等尚是贱婢之子,视尔叛逆弑君,得无愧乎?”不管经历多少变迁,各届布莱克顿学院的院长,在就职日上都要仪式性地饮一口梅林井中之水,盛水之大杯,极其古朴优美,是布莱克顿学院的镇馆之宝。
我躺在梅林之井旁边,如此冥想,若真有梅林此人,身边这井必可以回溯到梅林时代:凯内尔姆·迪格比爵士曾在此度过夏夜,看到某些异事;诗人柯林斯曾在此安卧;乔治三世曾在此落泪;聪慧且万人仰慕的纳撒尼尔·福克斯在殒命法国三周前,曾在此创作出著名的诗句。我的上空,空气不流,树涛滚滚,使我陷入了梦乡。直到我的友人在远方呼喊我,我才惊醒过来。
◆〇◆
学院会议上最有争议的问题就是出售布莱克顿森林。买方是国研院,即国立联合实验研究院。他们想在此盖起大楼,以容得下这个重要部门。国研院是国家和实验室相结合产生的首批成果,大批思想深远的人对国研院寄予了改造世界的厚望。在本国,科学常受种种制约——国研院的支持者常称之为“官样文章”——但国研院现在几乎不受任何恼人问题的制约。在经济上也不受太大约束,因为有人主张,既然国家可以一天花成万上亿的钱打仗,那么在和平时期一个月付出几百万进行卓有成效的研究,当然也可以承受。国研院计划兴建的建筑即便在纽约也是鹤立鸡群。国研院的人员将会不计其数,其薪水也极为丰厚。艾奇斯托市议会坚持不懈的努力和没完没了的外交攻势,终于使得国研院不再只盯着牛津、剑桥或伦敦。国研院曾依次考虑过在这些地方安营扎寨。曾有几次艾奇斯托的“进步派”人士几乎已灰心丧气。现在终于胜利在握了。只要国研院在艾奇斯托能征到足够的土地,就会搬过来。大家都认为,只要国研院搬过来,情况就终将改变。柯里甚至曾说过,他怀疑有一天剑桥和牛津同布莱克顿比起来都会相形见绌的。
三年前,如果马克·斯塔多克在学院会议上听到对这样的问题进行表决,他以为会场上会唇枪舌剑,会有人愤恨地抗议进步,唯美对抗功利。现在,他坐在爱丽丝夫人方庭南侧楼上的长厅即所谓“独厅”里,他已不存此想。他现在知道了,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进步派”对自己的事情确实很有一套。大部分研究员进入“独厅”时根本不知道有卖掉布莱克顿森林这回事。他们当然看到了会议议程上的第十五项是“出售学院地产”,不过既然几乎每次学院会议上都会出现这个议题,他们也无所谓。另外,他们也看到了第一项就是“关于布莱克顿森林的问题”。这和出售产业没有关系。身为副院长的柯里站起来解释所谓的布莱克顿森林的问题,他向学院读了几封信。第一封来自某个关心古代遗址保护的社团。我本人也认为这个社团在一封信里提出两个抗议是太不明智了。他们若明智,就会只提醒布莱克顿学院,围绕着森林的高墙已经年久失修了。可他们还接着说,应当在井上搭建一些建筑以保护古井,还指出他们之前就已催促过学院,学院诸君开始嚷嚷了。这个社团最后多少又加了几句,希望学院对于那些希望考察古井的真正的古文物专家大开方便之门,学院之人此时真的是愤愤不平了。我不想指责身在其职的柯里故意误读信件;但是他读信时对原信行文时在腔调上的缺点也毫不掩饰。他还没读完坐下,在座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跃跃欲试,想让外边的人知道,布莱克顿森林是学院的私产,其他人最好少管闲事。这时,柯里站起来,读了另一封信,这封信来自一个通灵协会,想得到学院的许可,在森林里研究“曾有报导的灵异事件”。柯里说,这封信“和下一封有关,在院长的允许下,我将为大家读下一封信”。这封信则是来自某个机构,他们听说了通灵协会的申请,也想请学院允许他们拍部电影,不是拍灵异现象,而是拍通灵者们是如何调查这些现象的。柯里受到学院的指示,对这三封信简短地回信拒绝了。
这时“独厅”的另一角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费文思通勋爵站起来了。他说,外面这些爱管闲事的人写来这些莽撞无礼的信,学院如此处理,他完全赞同。但是究竟森林的围墙是否真的处境堪忧呢?许多研究员认为他们看到了费文思通站起来反抗“柯里那帮人”,大感兴趣,但斯塔多克心里清楚。财务总管詹姆斯·布斯比也猛地站了起来。他欢迎费文思通勋爵提出这个问题,他最近已经就森林围墙的问题征求了专业意见,他担心,“堪忧”这个词已经远远不足以形容围墙的惨状。对目前的情况来说,只能重修一道新墙,除此别无办法。他颇为难地说出筑新墙的大概开支,让学院倒抽一口冷气。费文思通勋爵冷冰冰地问财务总管是否当真建议学院拿出这笔开支。布斯比(此人身材魁梧,曾是牧师,有一把浓密的胡子)颇有怨气地回答说他没有什么建议。如果硬要提什么建议的话,那就是不要抛开重要的财务事宜,孤立地空谈问题,过一会他还得把财政问题提出来。这番话兆头不好,会议沉寂了一会。然后,“绊脚石”和“局外人”,总之是那些不属于“进步派”旗下的人,都渐渐逐个加入讨论。其中大部分人认为,要说除了建新墙就没有别的办法,这太难以置信了。“进步派”让他们说了将近十分钟。似乎费文思通勋爵再一次实际上成了“局外人”的领袖。他想知道财务总管和古迹保护委员会除了修新墙和眼看着布莱克顿森林变成公用地之外,是否别无办法。有些“局外人”甚至觉得他对财务总管太无礼了。最后,财务总管低着嗓门说,从纯理论的角度上,关于其他保护措施,他有一些纯理论的办法,比如修一道带刺铁丝网围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反对的怒吼淹没了,怒吼中听见老卡农·朱厄尔说他宁可把森林里的每棵树都砍倒,也不愿看见用带刺铁丝网围住森林。最终,这个问题被搁置到下次会议再议。
下一项议题绝大部分的研究员都搞不明白。这项议题先是扼要地复述了一下艾奇斯托大学的理事会和布莱克顿学院之间冗长的往来磋商(由柯里复述),内容是关于国研院并入大学的事项。“荣辱与共”这个词在其后的争辩中一再出现。华生说:“我们这个学院似乎已经发誓要全力支持设立个新研究院。”费文思通说:“我们看来已经把自己连手带脚地捆起来,任由艾奇斯托大学来指挥了。”“局外人”中永远没人能搞清这些争论实际意味着什么。他们记得在上一次会议中大力反对国研院及其所作所为,然后吃了败仗。但是若有人要想发现吃了败仗究竟意味着什么,哪怕柯里回答得很明确,大学体制深不可测的迷宫和大学与学院之间一团乱麻的关系也只会让人更加迷惑不已。讨论的结果给局外人留下的印象是:布莱克顿学院的荣誉不应受到在艾奇斯托大学设立国研院的影响。
在讨论这个议题时,不止一个研究员已经开始想着午餐,心不在焉。可是当十二点五十五分柯里站起来讨论第三个议题时,大家猛地打起了精神。这个议题叫作“关于初级研究员薪金过低问题的调整”。我不想说当时大部分布莱克顿大学的初级研究员能拿多少薪水,但我相信这笔薪水几乎不足以支付在学校居住的花销,这笔花销还是规定要出的。斯塔多克不久前还是初级研究员,所以对他们深为同情,他看得懂他们的表情。这个调整方案如果能通过,对于初级研究员来说就意味着买得起衣服,可以休假,午餐可以吃肉,或许能买得起五成他们所需要的书,而不是只能买得起两成。他们都紧盯着站起来回答柯里提议的财务总管。主管说,他希望没有人认为他赞同这个薪金过低的反常规定。这个规定在1910年把最初级的研究员排除在章程十七第18段的新条款之外。他认为在座的每个人都希望看到这个规定得到改正。但作为财务总管,他有职责指出这是今天上午开会以来,第二项有关大笔开支的建议了。和上一个提议他所说的一样,对此他只能说,这些问题不能脱离整个学院当前的财政状况来空谈,财政问题他希望下午会议时提交学校讨论。后来其他人又说了一大堆话,但是依然驳不倒财务总管。此事延期再议,一点三刻研究员们涌出“独厅”吃午餐,他们饥肠辘辘,头疼不已,烟瘾大动,每个初级研究员都认准了为森林修新围墙和自己涨薪水这两件事是不可兼得的。有人说:“那该死的森林碍了我们一早上的事。”另一个回答:“这事还没完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全校人等在午饭后回到“独厅”,考虑学院的财政问题。财务总管布斯比理所当然是主要发言人。晴天午后的“独厅”里很热,财务总管的语调四平八稳,胡须上整齐洁白的牙齿闪着光(他的牙齿出奇地好),更让人昏昏欲睡。学院里的研究员从来就觉得有关钱的问题很难理解: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不会变成学院研究员这类人了。他们得知:情况很糟,其实是糟透了。有些最年轻、最没有经验的研究员甚至想的不再是该盖新墙还是要涨工资,而是怀疑学院还能不能办下去。正如财务总管异常真诚地说,这确实是极其艰难的时世。资深的研究员经常听到几十个前任的财务总管说过同样的话,所以波澜不惊。我从来没有暗示过布莱克顿学院的财务总管在歪曲事实。一个永远致力于学术进步的大型机构,若要说得一清二楚,则其事务很难说是令人满意的。财务总管的陈述完美无缺,每个句子的晓畅明确都堪称典范:如果听众感觉其演说的要旨难以捉摸,那应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他提议的一些节省开支和再投资的小建议全票通过,学院在一片苦修的情绪中休会喝下午茶。斯塔多克给珍打电话说不回来吃晚饭了。
直到六点钟,之前各事项引起的想法和感受才一起聚焦到出售布莱克顿森林的问题上来。这个提议并不叫“出售布莱克顿森林”,财务总管称之为“出售平面图上粉红色的区域,经院长允许,我将把平面图传下去供阅览”。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这意味着要丢掉一部分森林。实际上,国研院计划兴建的场地还给学院在森林南侧较远的半边留了约六英尺宽的窄窄一条森林边缘,但这也骗不了人,研究员们可以自己看平面图,平面图是小比例尺的,也许不算非常精确——只能给人一个大概的观感。回答问题时,财务总管承认,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那口古井也在国研院征地的范围之内。学院的成员保证仍然有资格进入森林,古井和井边道路将由国研院妥善保护,即使全世界的考古学家都来考察也没问题。财务总管自己没有提建议,只不过是提出了国研院愿意付的那个天文数字。在那之后,会议气氛就活跃了。卖掉森林的种种好处如瓜熟蒂落般自然地提了出来:修围墙的问题解决了,保护古代遗迹的问题解决了,财政困难的问题解决了,初级研究员涨薪水的问题看来也解决了。再听下去,国研院认为艾奇斯托只有这一块合适的地点;万一不把森林卖出去,整个方案就会流产,国研院肯定会搬去剑桥。财务总管在追问之下甚至不得不透露:他得知一个剑桥的学院迫不及待地要卖地给国研院。
在座的少数几位几乎把布莱克顿森林视为身家性命的铁杆“老顽固”一时乱了方寸。他们一开口,就在一片谈笑风生中唱起了反调。他们中了计,似乎急于给森林围上带刺铁丝网。最后老朱厄尔站了起来,他双目失明,颤颤巍巍,几乎老泪纵横,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人们都转过头去看着他,有些人心怀仰慕,人们看见他轮廓鲜明、略显孩子气的面孔,长厅里此时更暮气沉沉,他的白发在黑暗中愈加耀眼。但只有那些坐在他身边的人才能听见他说的话。此时费文思通勋爵一跃而起,抱臂而立,双目直盯着老人家,声音洪亮清楚地说:“如果卡农·朱厄尔不想让我们听见他的意见,那他最好还是免开尊口。”
在第一次大战前敬老成风的时代,朱厄尔就已经进入暮年。他对今日的世界从来就颇不适应。他当时站着,猛伸着头,人们以为他要应战了。可是他突然无助地摊开双手,缩了回去,不胜疲惫地坐下来。
此提案获得通过。
◆〇◆
那天上午离开公寓后,珍也去了艾奇斯托,还买了顶帽子。她之前对那种为了求刺激和获取安慰而买帽子的女人曾颇为轻蔑,认为这就和男人买醉一样。此刻,她倒没有想到自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她喜欢穿着庄重,而色彩应当即便用庄重的艺术观点来看也无可挑剔,衣着要让人一看即知,她是个知识分子,而不是打扮俗艳的女郎。因为有此偏好,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会喜爱服饰。所以,她一出“斯派罗”服装店就撞见丁波太太,未免略感不悦。丁波太太说:“喂,亲爱的!你买了顶帽子?来我家吃午饭并试试帽子吧,塞西尔的车就在拐角。”
塞西尔·丁波是诺森伯兰学院的研究员,珍毕业那一年,丁波曾经是她的导师,丁波太太(人们常喊她丁波大妈)仿佛是她那个年纪的所有女生的干妈。大学老师的太太中,能喜欢丈夫的女学生的可不多。但是丁波太太似乎对丈夫的男女学生都同样喜爱,他俩在河对岸的住宅,整个学期里学生来往喧嚷。她对珍特别喜爱,幽默、平和但没有子女的妇人,对那些可爱又可笑的姑娘们,常心怀爱怜。这一年多来,珍都淡忘了丁波夫妇,她感到歉疚,就接受了邀请去吃午餐。
他们开车过桥,到了布莱克顿北边,然后沿着温德河岸南行,经过座座农舍,转向左边,一路东行,到了诺曼教堂,然后一路直开,一边是杨树林,一边是布莱克顿森林的围墙,最后终于到了丁波家的前门。
“这可真美啊。”珍下车后发自内心地说。丁波家的花园是出了名的。
“过些日子你再来瞪大眼睛瞧吧。”丁波博士说。
“你是什么意思?”珍问。
“你还没告诉她吗?”丁波博士对妻子说。
“这件事我自己还没勇气应付呢,”丁波太太说,“何况,这可怜的小心肝,她的丈夫就是坏蛋中的一员,我想她肯定知道。”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珍说。
“亲爱的,你自己的学院不要我们了,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他们不肯再续签房屋租约了。”
“哦,丁波太太!”珍惊呼道,“我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属于布莱克顿学院的产业。”
“看吧!”丁波太太说,“世界上有一半的人不知道另一半的人如何过活。我一直还以为你会竭尽所能地说服斯塔多克先生来搭救我们,可实际上……”
“马克从不和我说学院的事情。”
“好丈夫都不和妻子说,”丁波博士说,“即便说,也只说别人的学院。所以玛格丽特对布莱克顿学院了如指掌,但对诺森伯兰学院一无所知。你们不进来吃午餐吗?”
丁波博士猜测布莱克顿要把森林和河这边的一切产业都卖掉。二十五年前他初来此地居住时就深感这片地方是人间乐土,现在更是如此。他对这个问题感想太多,所以不想在一位布莱克顿人的妻子面前谈起此事。
“吃午饭得等等了,我要先瞧瞧珍的帽子。”丁波大妈说,立即催珍上楼。她俩又聊了好一会,都是所谓老一套的女人之间的私房话。尽管珍对这种谈话还多少有些轻视,但仍得到了莫名的安慰;尽管丁波大妈对服饰之类的看法大错特错,但也无须否认,她建议在某处的小小改动,的确是一针见血。她们又一次说完了帽子的事,丁波太太突然说:
“没出什么事,对吧?”
“出事?”珍说,“怎么了?会出什么事?”
“你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哦,我没事。”珍大声说。她在内心又说:“她肯定特别想知道我是不是怀孕了,这种女人都是这样。”
“我来吻吻你,你介意吗?”丁波太太突然说。
“我介意吗?”珍暗自思忖,“这还真是个问题。我不喜欢别人的吻吗?希望女人们不要以为……”她本想回答,“当然不介意”,但让自己大为恼火的是,她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孩子摔肿了膝盖,或弄坏了玩具时,总是奔向高大、温暖和柔软的大人怀里。那一刻,丁波太太就像是个爱抚婴孩的大人。珍回忆起童年时代时,总是记得她一次次厌恶地拒绝保姆或母亲丰满宽阔的怀抱,并认为这是侮辱她,说明她幼稚。现在,那些一度遗忘的记忆又回来了,有不多的几次,恐惧和悲伤让她心甘情愿地屈服了,屈服带来了安慰。她的人生观反对爱抚和亲昵,可她现在居然并不反感,这可是大相径庭;不过,在下楼前,她还是和丁波太太说她不打算生孩子,只不过是由于太孤独而心情沉重,还做了个噩梦。
午餐时,丁波博士谈起了亚瑟王的传说。他说:“真正奇妙的是,这些故事紧密相关,即便在马洛礼[10]所著的晚期版本中,你有没有发现其中有两派角色?比如桂内维尔王后和兰斯洛特[11],以及所有前台人物,都彬彬有礼,也没有多少不列颠式的作风。但是在他们身后,在亚瑟王另一边,则是摩根[12]和摩高塞[13]之类黑暗的角色。她们都是真正的不列颠人,尽管是亚瑟的亲戚,也多少怀有敌意。此外还有魔法。你还记得那个惊艳的句子吗?摩根女王‘派出所有的女巫,将全国陷入一片火海’。梅林当然也是不列颠人,但对亚瑟王并无敌意。这难道不像不列颠在遭受入侵前夜的场面吗?”
“你想说什么,丁波博士?”珍问。
“嗯,当时会有一段时间几乎完全是罗马社会吗?人们身穿罗马长袍,讲着凯尔特化的拉丁语——这种语言我们听起来会很像西班牙语:并且全都是基督教徒。但在乡间,森林阻绝、偏乡僻壤之处,还会有真正古老的不列颠土王统治的小宫廷,说的语言近似威尔士语,还崇奉着许多德鲁伊宗教。”
“那亚瑟王自己会是其中哪一类呢?”珍问道。在听到“很像西班牙语”时,她心里惊得漏跳了一拍,不过这可真傻。
“这就是问题所在。”丁波博士说,“你可以想象他是个传统不列颠人,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全副罗马技术的干练将军以及基督教徒。他试图把整个社会团结起来,功败垂成。他自己的不列颠族家人嫉恨不已,而罗马化的那一派人物,如兰斯洛特和莱昂纳尔[14]又看不起不列颠人。所以凯伊[15]才常显得像个乡巴佬,那是因为他有本土不列颠人的天性。当时还总掀起逆流,要把社会拉回到到德鲁伊教统治的时代。”
“那梅林又是什么立场呢?”
“是啊……他是个有意思的人物。事业失败不就是因为他的早逝吗?你从没有惊奇过梅林是个怎样奇怪的角色吗?他不是恶魔,但他是魔法师。他很显然是德鲁伊巫师,却对圣杯[16]了如指掌。他是‘魔鬼的孩子’,但是莱亚门[17]特地说明,给予梅林生命的不一定是邪恶的。你还记得他写道:‘在天空中有各种妖异,有些纯善,而有些为恶。’”
“真让人费解。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些。”
丁波博士说:“我常常想,梅林是不是代表了某种神力的最后孑余。这种力量在后世已经被人遗忘殆尽,在只有大正大邪之人,也就是只有牧师和巫师才能和超自然沟通的情况下,这种力量已经不可能存在了。”
“多吓人啊,”丁波太太说,她发现珍听得全神贯注,“无论如何,若是真有梅林这个人,那也是古代的事情了,现在他早已寿终正寝,我们都知道他就埋在布莱克顿森林之下。”
“是埋藏了,但是并没有死,故事是这么说的。”丁波博士纠正她。
“啊!”珍不由惊叫起来。但是丁波博士还在大声地自言自语。
“我想知道在国研院开工奠基,开挖这个地方时,会找到什么。”
“泥下面就是水。”丁波太太说,“所以这个地方是不能盖国研院的房子的。”
她丈夫说:“所以就要想一想。如果真是这样,那国研院究竟为什么想来这儿呢?像朱尔斯这样的小个伦敦东区佬,来这里可不会因为突发诗意的奇想,自己披上梅林的斗篷!”
“啊?梅林的斗篷!”丁波太太说。
“是啊,这真是个古怪的想法。我敢说他那帮人中有人很想找到那斗篷。至于他们的个头能不能撑起这顶斗篷,那是另一回事!我想他们可不希望梅林老人家也随之而复活。”
丁波太太猛地跳起来:“这孩子快要昏倒了。”
丁波博士惊愕地盯着珍的脸:“喂!你怎么了,是不是屋里太热了?”
“哦,这太荒唐了。”珍说。
“我们还是去客厅坐会儿吧,”丁波太太说,“来,我扶着你。”
珍在客厅倚窗坐了一会,窗外是草坪,飘零着明亮的黄叶。然后,珍说了她的梦,打算以此来说明自己为何举止荒唐。她说:“我想我现在已经彻底原形毕露了。你们可以开始对我进行精神分析了。”
从丁波博士表情来看,珍真的觉得这个梦让他大为震惊。他喃喃自语:“不可思议,这太不可思议了,两颗头,一颗是阿尔卡山的。这是不是一条假线索呢……?”
“别说了,塞西尔。”丁波太太说。
珍说:“你不觉得我应该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吗?”
“分析?”丁波博士说,紧盯着她,好像没听懂她说的话。“哦,我明白了,你是说去看看布里斯艾克先生或者这类医生?”珍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硬是把丁波博士从对别事的沉思中拉了回来,窘迫的是,甚至连她的健康都不在丁波博士的考虑之列。她所陈述的梦境引起了别的问题,但是究竟是什么问题,她怎么也想象不到。
丁波博士看了看窗外。“我最笨的学生刚才又打铃了。”他说,“我要回去学习了,还要听他们读一篇关于斯威夫特的论文,开头肯定是‘斯威夫特降生了’。我还得尽量注意去听,这可不容易啊。”他站起身,手搭在珍的肩膀上,站了一会,说:“听我说,我不会给你任何建议。但是如果你真的决定要找人谈谈你的梦,我希望你首先去找一个人,这个人的地址玛格丽特或我会给你的。”
“难道你信不过布里斯艾克先生?”珍说。
“我也说不清。”丁波说,“现在也不是时候。情况复杂得很。别烦恼了。如果你确实烦恼,先告诉我们吧。再见。”
他刚走,就有客人来了,珍和女主人之间就没有机会进一步私下讨论了。半小时后,珍告辞出门,走回了家。她没有沿着白杨树那条路走,而是走上了横穿公园的那条小径,毛驴和鹅从她身边走过,左望是艾奇斯托的尖顶和高塔,右望是远方地平线上古老的风磨。
【注释】
[1] 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十七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译注
[2] 原文为法文。——译注
[3] 《爱的炼金术》(Love's Alchymie),多恩的诗作。——译注
[4] 分产主义,罗马天主教思想家所倡导的一种空想社会,即生产资料广泛属于大众所有。——译注
[5] 伊尼戈·琼斯(Inigo Jones,1573——1652),英国画家、建筑师、设计师。——译注
[6] 罗马——不列颠时代,公元前43——公元440年,始于罗马皇帝克劳狄(Claudius)对不列颠岛的征服,终于罗马人撤退。——译注
[7]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祖先来自欧洲大陆,是日耳曼人。从公元5世纪起,盎格鲁人、撒克逊人进入不列颠。他们同化、消灭了一部分凯尔特人,将另一部分凯尔特人驱赶到西南和西北部的山区。——译注
[8] 斯特雷波(Strabo,前63?——前21?),古希腊地理学家。——译注
[9] 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国政治家、军事家、宗教领袖,推翻了王朝统治,自任护国公。——译注
[10] 托马斯·马洛礼爵士(Sir Thomas Malory,1405——1471),英国作家,著有或编有《亚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一书。——译注
[11] 兰斯洛特(Lancelot),亚瑟王的骑士,圆桌骑士中的第一勇士。——译注
[12] 摩根(Morgan la Fey),亚瑟王的姐妹,女巫,曾试图刺杀亚瑟王。——译注
[13] 摩高塞(Morgawse),亚瑟王的另一个姐妹,女巫。——译注
[14] 莱昂纳尔(Lionel),圆桌骑士。——译注
[15] 凯伊爵士(Sir Kay),圆桌骑士,亚瑟王的管家。——译注
[16] 圣杯(The Grail),传说中耶稣受难时,盛放耶稣鲜血的圣餐杯。——译注
[17] 莱亚门(Layamon),生卒年月不详,十二世纪英国诗人,传奇编年史《布鲁特》一书作者。——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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