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空间三部曲三:黑暗之劫> 10 被征服的城市

10 被征服的城市

在此之前,不管白天过得如何,马克夜里一般睡得都很香;今天晚上他却睡不着了。他还没有给珍写信;今天他一直躲在一边,什么也没有做。这个不眠的夜晚让他所有的恐惧有增无减。当然了,他理论上是个唯物主义者;而且,他也过了会害怕黑夜的那个年龄(从理论上说是如此)。可是现在,风儿不停地摇动窗棂,他又感觉到那古老的恐惧:过去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冰冷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脊背。唯物主义实际上不能保护他。那些指望唯物主义来救他们的人(这种人可为数不少)将会失望的。你害怕的东西根本不存在。所以天下太平。可是你因此就不害怕了吗?唯物主义说你害怕的东西既不在这里,也不在此时,可那又怎么样?如果你注定要看见鬼魂,最好还是不要不信。
侍者叫他的时间,比平常早一些,并且在送茶时,也送来一张便条。副总监问候他,并且不得不请斯塔多克先生立即去见他,事关一件最紧急和最棘手的问题。马克穿好衣服,乖乖去了。
威瑟和哈德卡索小姐在威瑟的屋里。让马克吃惊,并且稍感宽慰的是(虽然只是暂时的),威瑟好像对他们上次的会面毫无印象。实际上,他的举止亲切,甚至恭顺,尽管又显得极其郑重。
“早上好,早上好,斯塔多克先生。”他说,“让我极其抱歉的是——呃——还是长话短说吧,如果不是因为我认为,为您的利益着想,您应当在第一时间全盘了解有关事实,我是不会打搅您进早餐的时间的。请您务必把我将要告诉您的事情当作绝密。这个消息令人很痛苦,至少令人很不安。我可以肯定,随着我们的谈话深入下去(请坐,斯塔多克先生),您会意识到,在您当前的处境下,我们从一开始就有一支警察力量保护——用这个名字实在不合适——是多么明智。”
马克舔舔嘴唇,坐了下来。
“我提起这个问题时,勉为其难,”威瑟继续说,“我本会更感困难,若不是我感觉可以向您保证——在谈及此事之前保证,您懂的——我们对您都有绝对的信心,对于这一点,我真诚希望您也能开始还以诚挚之心(说到这里他才第一次和马克对视)。我们将这里的人都是视为兄弟以及——呃——姐妹:因此,我们在这间屋里所说的一切都应被视为不折不扣的、最大程度的绝密,并且,我认为,我们都应认为可以以最率性、最随意的方式来讨论我将谈到的这个问题。”
哈德卡索小姐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感觉颇像一声手枪炸响。
“你的钱包丢了,斯塔多克。”她说。
“我的——我的钱包?”马克说。
“没错,钱包,皮夹子。放钱和信的玩意儿。”
“没错,确实丢了,你们找到了吗?”
“钱包里是不是有三镑十先令,五先令的邮寄票根,一个自称梅特儿的女人来的信,一封布莱克顿学院财务总管的信,还有G.亨肖、F.A.布朗尼、M.贝切尔的信,还有一份在艾奇斯托镇市场街32a号西蒙斯父子店订做衣服的账单?”
“差不多就是这些啊。”
“就在这里。”哈德卡索小姐指着桌子。看到马克向前走来,她又喊道:“别动!住手!”
”这究竟是搞什么?”马克说。这种腔调,在这种情况下,依我看来对任何人都是很自然的,但是警察总是将这种态度称为“气势汹汹”。
“没搞什么。”哈德卡索小姐说,“这个钱包发现的地方,是在路边的草地上,距离辛吉斯特的尸体约五码。”
“老天啊!”斯塔多克说,“你难道是说……这太荒唐了。”
“你求我没用,”哈德卡索小姐说,“我不是律师,不是陪审团,也不是法官。我只不过是个女警。我告诉你事实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谋杀辛吉斯特的嫌疑犯?”
“我真诚地认为,”副总监说,“即便这个让人痛苦的情况不得不从某个角度加以看待,但是在此阶段,你不应当理解为这在您本人和您的同事之间造成任何显著的不同。这问题不过是走走手续过场而已——”
“走过场?”马克愤怒地说,“如果我没听错,哈德卡索小姐指控我谋杀。”
威瑟仿佛从遥不可及的远处看着他。
“哦,”威瑟说,“我真的认为,这样说对哈德卡索小姐的立场可很不公平。她在研究院里代表的那个部门,如果要在国研院内采取任何如此的行动,那都是严重的越权——这是假设,我们纯粹出于讨论的目的,作此假设,他们在将来希望,或者可能希望这么做——尽管她的部门和研究院之外的当局有联系,但是她那个部门的功能,不管我们如何规定,都和任何这类行动不相关;至少,我是如此理解您说这句话的意思的。”
“但我想,我关心的正是外界的相关当局。”马克说。他的嘴直发干,很难让别人听清,“照我来看,哈德卡索小姐意思是说,要逮捕我。”
“恰恰相反,”威瑟说,“这正是证明我们保留自己的执法机构意义重大的最好的一个例子。如果普通警察发现了这个钱包,或者我们是处于普通市民的地位,市民会认为,他把钱包交给警察义不容辞——在此极其困难的形势面前,我们本也会有责任把钱包交给警察——那我担心,这件事可能会使您极其不便。我不知道哈德卡索小姐是否向您说明了,正是她的部下,也只有他们,发现了这个——呃——尴尬的情况。”
“您究竟是什么意思?”马克说,“如果哈德卡索小姐并不认为这是我犯罪的确凿证据,那为啥要像现在这样整我?如果她认为这是证据,又怎么能不报告当局呢?”
“我亲爱的朋友,”威瑟文绉绉地说,“就委员会而言,对于此类情况,并未丝毫打算要规定我们内部警察力量之权限,更无意限制他们的手脚(您的问题正好和此有关)。我认为,没有人曾建议过哈德卡索小姐有义务——以任何方式限定她自己的主动权——和外界当局沟通。而外界的当局,因为其组织的原因,应当认为,在处理此频繁发生、极其重大而又涉及准技术层面的调查方面,是力不从心的。所以,哈德卡索小姐及其部下在其内部工作之中发现的任何事实,都只汇报国研院内部。”
马克说:“您的意思是,哈德卡索小姐认为她掌握了证据,可以把我以谋杀辛吉斯特的罪名逮捕,不过好心地打算隐而不发?”
“你可算明白了,斯塔多克。”“仙女”说。过了一会工夫,马克第一次看见她真的点燃了那雪茄,喷出一股烟,然后笑了,或者不是笑,而是收回嘴唇,露出了牙齿。
“但我自己并不想这样。”马克说。这话并不完全是老实话。不计手段,不计代价,把这事保密的想法,在几秒钟前突然闪现在马克心中,就像给快要窒息而死的人带来了空气。可他心中还有公民的责任这类品质存在,所以他继续表示反对,几乎没有注意自己的情绪。“我不需要这些,”他说,声如雷鸣,“我是无辜的,我想我最好去报警——真正的警察——我现在就去。”
“你要是活够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仙女”说。
“我要个清白,”马克说,“指控会马上落空。我没有可信的杀人动机。而且我也有不在场的证人:大家都知道我那天晚上是在这里过夜的。”
“真的吗?”“仙女”说。
“你什么意思?”马克说。
“动机总是不缺的,你知道。”她说,“任何人都有动机杀任何人。警察也是人。只要事端一开,他们自然就想抓人定罪。”
马克告诫自己他不害怕。可要是威瑟能把窗子都关上,让炉火熊熊燃烧,他就不会这么冷了!
“这里有一封你写的信。”“仙女”说。
“什么信?”
“写给你自己学院的某位培汉姆先生的,日期是六个星期以前,你在信里写‘我希望暴雪比尔能早日升天’。”
这个草草写成的便条猛地刺激了马克的记忆,带来如剧痛一般的感受。这是那种进步派之中常见的愚蠢玩笑——在布莱克顿的时候,这类话一天也能说上一打,针对一个对手,甚至不过是对一个俗人。
“这信怎么到了你的手上?”马克说。
“我想,斯塔多克先生,如果想让哈德卡索小姐泄漏任何关于院警如何开展实际工作的情况——我是说细节——那是很不恰当的。我这么说,并不是对国研院所有成员之间的彻底互信有一丝否认的意思,这是国研院最可贵的品质之一,这也是我们对国研院寄予的厚望,互信是形成一个坚实的、有机的组织所不可缺少的素质。但是当然也存在一些特定的范围界限——当然,没有明确的划分,但是在对应的环境中,以及遵守组织内部的风气或整体的辩证关系,会不可避免地出现这些界限——在这类界限和领域内,人们虽互相信赖,能够口头交流,反而会——呃——适得其反。”
“难道你不认为,不管是谁都会把这封信看得很严重吗?”马克说。
“你有没有试过向警察解释事情?”“仙女”说,“我是指你所说的真正的警察?”
马克一言不发。
“而且我还认为你的不在场人证也不中用,”“仙女”说,“我们看见你晚餐时和比尔说话。他出去的时候,我们看见你和他一同出了前门。可没人看见你回来。直到第二天早餐时才看到你,中间这段时间我们对你的行动一无所知。如果你和他一同坐车去了谋杀现场,你就会有足够的时间走回来,在约两点一刻左右上床睡觉。晚上很冷,你也知道。所以你的鞋子也不用沾满泥泞之类的。”
“请让我指出哈德卡索小姐所说的一点,”威瑟说,“这很好地表明了院警的意义重大。案情里有众多细微的线索,要指望普通的警察机关去了解这些线索,是不合理的。可这些线索,只要继续保留在我们这个家庭的内部不泄露出去(斯塔多克先生,我把国研院看作一个大家庭),就不会有可能酿成任何误判。”
马克的精神混乱了,以往在牙医手术室里动手术,以及被带进校长的书房时,这精神混乱曾多次困扰他,而现在,他开始认为眼前骑虎难下的处境,就等于被关在这间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困对四面高墙。一旦他能不惜一切代价,冲出这屋子,回到自由的空气和阳光下,逃离这乡下,远离副总监一直咯吱作响的衣领,远离哈德卡索小姐雪茄蒂上的口红印、远离壁炉上挂的国王像,那该多好!
“你真的建议我不要去找警察吗?”马克说。
“找警察?”威瑟似乎头一次听说这建议,“斯塔多克先生,我认为没有任何人希望您采取如此不可挽回的行动。这样的行动,甚至会有人认为你有罪——无心之罪,我要立刻说明——是对你的同僚某种程度的不忠,尤其是对哈德卡索小姐。那样,你当然就不在我们保护之下了。”
“就是这回事,斯塔多克,”“仙女”说,“你要是进了警察的手里,那你就算进了他们掌心了。”
马克做决定的时间,不知不觉就溜走了。
“哦,那你希望我怎么做?”他说。
“我?”“仙女”说,“老老实实坐好。是我而不是外人找到了这钱包,这是你的幸运。”
“幸运的不仅是——呃——斯塔多克先生,”威瑟文雅地补充说,“对于整个国研院来说也是如此。我们对此可不能漠然视之……”
“只有一个隐患,就是我们还没有得到你写给培汉姆那封信的原件。只有复印件。不过只要运气不太背,这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那现在什么也不必做了?”马克说。
“确实,确实,并不需要立即采取任何正式的行动。当然了,我强烈建议你万分谨慎,并且——呃——呃,接下来的几个月要小心行事,我同时也完全相信你会这样做。只要你和我们在一起,我感觉,苏格兰场就会投鼠忌器,除非手头有非常确实的证据。毫无疑问,今后六个月内,普通执法机关很有可能和我们自己的机关——呃——较量较量;但我认为他们不太可能把这个案子当作试金石。”
威瑟的态度宛如慈父。
“可你不是表明他们已经怀疑我了吗?”马克说。
“我们希望没有,”“仙女”说,“当然了,他们想抓个犯人——这很自然,不过他们清楚得很,最好别找这样的犯人:惹出事来让他们不得不去查国研院的后台。”
“可你瞧,真该死!”马克说,“难道你们不希望一两天内就能抓到窃贼吗?你们就袖手旁观吗?”
“窃贼?”威瑟说,“目前还没有报告说尸体也被抢劫过了。”
“我是说那个偷了我钱包的贼。”
“哦——啊——你的钱包,”威瑟轻轻地拍着自己高雅英俊的脸庞,“我明白了,我懂了,的确,您以偷窃罪名指控某个不知名的人或一群人——”
“可老天啊!”马克说,“难道你们认为没有人偷这钱包?你们以为我真的当时在现场?你们都认为我是个杀人犯吗?”
“请注意!”副总监说,“请注意,斯塔多克先生,请您切勿喧哗。这是个鲁莽的举止,而且我还要提醒您,有女士在场。按我的回忆,我们这边从没有说过谋杀犯的事,也没有提出这类指控。我急于要做的,是完全澄清我们的所有措施。当然会有一些行为原则和固定的程序,道理上您应当遵从这些规则,不过,要是如此,我们就很难继续讨论了。我肯定哈德卡索小姐也同意我的意见。”
“对我来说都是一回事,”“仙女”说,“我不懂为啥我们在努力让斯塔多克不上法庭,他却对咱们吆喝。不过那由他看着办。我今天还很忙,不想整个早上都耗在这里。”
“真的,”马克说,“我本该想到那么说也是合情合理的,就是……”
“请镇定,斯塔多克先生,”威瑟说,“我说过了,我们将彼此视为一个大家庭,不用正式道歉这种虚礼。我们彼此懂得对方,也都不喜欢——呃——逢场作戏。请允许我说明,以最友好的方式,任何情绪上的失态都会被委员会视为——呃,对您的目前职务的认可有所不利。我们所说的,当然是那最严格的信心。”
马克早就不关心工作了;可他现在意识到,解雇的威胁就等于上绞架的威胁。
“我很抱歉我的粗鲁态度,”他最后说,“您建议我该如何做?”
“别去管伯百利之外的闲事,斯塔多克。”“仙女”说。
“我觉得哈德卡索小姐给了您最好的建议,”威瑟说,“既然斯塔多克太太要来和您团聚,那这暂时的软禁——您懂的,我用的是这个词的隐喻之意——不会特别艰难。您得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斯塔多克先生。”
“哦……这提醒了我,先生,”马克说,“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让我的妻子来这里,实际上,她身体不太好——”
“可是,既然如此,你肯定更急着把她接来吧?”
“我觉得这里不适合她,先生。”
副总的眼神四处游移,声音压得更低。
“我差点忘记了,斯塔多克先生,”他说,“要恭喜您被引见给我们的头。这标志着您的职业出现重大转机。我们现在都认为,您已经在更深的层次上真正成了我们中的一员。我肯定,您内心一定绝无想法要抵制他对您这种友好的——甚至是慈爱的关心。他急切地要欢迎斯塔多克太太尽快来我们中间。”
“为什么?”马克突然问。
威瑟看着马克,脸上是难以捉摸的微笑。
“我亲爱的孩子,”他说,“为了团结,您知道的。我们是个家庭,她会——她会成为哈德卡索小姐的好朋友!”马克还没有从这个骇人的想法中清醒过来,威瑟就站起身来,拖着脚走向大门。他一手拉着门把手,一手搭在马克的肩膀上。
“您一定等早餐等饿了,”他说,“别让我再耽误您的时间了。要万事小心。还有——还有——”这时他脸色突变,大大张开的嘴立刻变得仿佛疯狂猛兽的利口,昏花的老眼变得毫无人性,“把那姑娘弄来。你明白吗?把你妻子弄来。”他又说,“头……他不耐烦了。”
◆〇◆
马克在身后关上门时,他马上想到:“就是现在!他们俩都在那里。至少有一刻工夫是安全的。”他甚至没有去取帽子,而是风一般走向前门,走下马路。除非硬拽住他,否则他一定要赶去艾奇斯托,警告珍有危险。在那之后该如何,他全无计划。逃亡美国这个模糊的念头,在民风淳朴的年代,曾安慰了许多流亡者,如今也行不通了。马克已经在报纸上读过美国和俄国对国研院及其所作所为的大加赞许。有些和他一样被人利用的小角色写了这些报道。国研院的利爪伸进了每个国家:如果他能出海,国研院的势力也会在邮船上;如果他真能逃到异国的港口,国研院的势力就会在那迎接的小艇上,国研院的爪牙早就等候多时了。
他穿过了那条路;他奔进树林。从离开副总的办公室算起,只过了几乎不到一分钟,没人来追赶他。但是昨天的奇遇再次发生。一个颀长、佝偻、拖步而行、吱嘎作响的人影,哼着调调,挡住了他的路。马克从没有打过架。可是祖先的冲动在他体内油然而生——身体可比他的头脑在许多方面都聪明多了——他朝着这个挡路老人的脑袋一拳挥去。可是打了个空,身影突然消失了。
那些博学的人,不可能完全同意这一段的解释。可能是马克在此时和在昨天心力交瘁所致,无中生有地看到了威瑟的幻影。或者是因为,那个无时无刻在伯百利众多的房间和走廊里神出鬼没的威瑟的身影,其实是个鬼魂(这里指这个词确凿无误的含义)——一个强大的人格,在弥留消失时,也许会在屋宇梁柱间留下各种能为他人所感知的迹象,通常是在死后,有时也在生前,这就是其中之一。用驱魔是除不掉的,只能改建屋宇。或者,这仅仅是那些失去了智能的魂灵,从而在短时间内获得了一种空虚的能力,能够在各处散播和繁衍为鬼魂。不管那是什么,那个身影还是消失了。
小路对角穿过一片草地,现在霜痕处处,天空蓝得朦胧。又沿阶梯越过一道篱墙,小路沿着树丛边经过三片地。然后微微转向左,经过一片农场的后面,沿着一条小径穿越树林。然后,科特汉普顿的塔尖就遥遥在望了;马克的双脚发烫,也开始感觉饿了。然后他穿过一条道路,穿过一群牛,牛儿垂着头,对他打着鼾。他从一座只能人行的小桥上越过小溪,走在小径上冻硬的车辙上,一直走到科特汉普顿。
他走进村里的小街,最先看到的是一辆农场马车,赶车的汉子身边坐着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车上堆满了斗柜、床板、床垫、箱子,还有只关着金丝雀的笼子。后面紧跟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步行推着一辆婴儿车;婴儿车里也堆满了小物件之类。那之后是一家人,推着辆手推车,他们后面又是一辆不堪重负的双轮马车,后面跟着辆老爷车,没完没了地摁着喇叭,队伍自岿然不动。如此密不透风的车马队伍正穿过这个小村。马克从来没有见过战争:要是他见过,他马上就会发现溃败的迹象。从所有这些步履维艰的马匹和人身上,从这些不堪重负的车辆上,他马上就能看出:“追兵来了。”
车马连绵不绝,马克花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十字路口,他在酒馆里找到一张铮亮的镶边桌子坐下,桌子本是为巴士上下来的人准备的。最早一班去艾奇斯托的车要到十二点一刻才开。马克走来走去,对眼前这一幕大惑不解;科特汉普顿本是个非常安静的村子。他现在有种高兴的错觉,伯百利已经看不见了,他觉得安全多了,这种错觉他倒是常有,对自己今后该如何很少考虑。他有时想想珍,有时想想火腿和蛋,还有炸鱼,还有芳香醇厚的咖啡倒入大杯。十点半时酒馆开门了,马克进去,点了一品托啤酒,还有些面包和奶酪。
酒馆开始空无一人。半个小时内,先后有人信步进来,最后坐了四人。他们一开始没有谈论窗前川流不息经过的悲惨的大军。有段时间他们根本就没有说话。然后有个个子很矮、面如僵土豆的人,谁也不看,开口说:“我有天晚上看到了老伦波德。”五分钟内无人应声,然后有个打着绑腿的毛头小子说:“我估摸着,他会因为做了那件事而后悔吧。”关于伦波德的事就这样断断续续谈了有一会儿。直到关于伦波德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谈话才拐弯抹角地,渐渐地谈到了这股难民潮上来。
“还没完。”一个人说。
“是啊。”又一个人说。
“现在不会剩多少人了。”
“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去哪,我敢肯定。”
渐渐地,事情的全景清楚了。这是从艾奇斯托来的难民。有些人被赶出了家门,有些人逃难则是因为骚乱不断,更是所谓恢复秩序的行动吓坏了他们。镇子上似乎已经成了恐怖统治的天下。“有人说,昨天有两百人被抓了。”酒馆老板说。“可不是嘛,”那个小伙子说,“那些国研院警察,可都是些刺头,告诉您哪,他们把我家老爷子吓惨了。”他说完时发出一阵笑声。“那些家伙可不能算警察,也不是工人,我听说。”有一个人说,“他们真不该带那些威尔士佬和爱尔兰佬来。”不过人们的评论也就到此为止了。让马克深感震惊的是,聊天的这些人,几乎毫无愤慨之情,甚至对难民们也说不上有什么明显的同情。在座的每个人最起码也知道一起发生在艾奇斯托的暴行;但所有人都认为这些难民肯定是在拼命夸大其辞。“早上的报纸说事态得到了妥善解决。”老板说。“就是。”另一个人表示赞同。土豆脸说:“总会有些人不自在的。”“不自在又有啥用?”另一人问。“总是要继续的,你挡不住。”“我就是这意思。”老板说。马克文章中的词句在他们口中说来说去。很显然,马克和他那帮人干得不错;哈德卡索小姐高估了工人阶级对宣传攻势的抵抗力。
时间一到,马克毫不费力就上了车:汽车实际上是空的,所有的车马都和马克逆道而驰。马克在市场街的顶头下了车,立刻向公寓走去。整个镇子现在风景大变。三栋房子里就有一栋是空的。约有半数的商店打烊歇业。当马克走到高处,走进那个花园豪宅区时,他发现许多宅第已经被征用了,挂上了有国研院标志的公告——国研院的标志是个强健的裸体男子,手持雷电。在每个街角,有时候在路中间,都能看到国研院的警察懒洋洋地坐着或闲逛,戴着头盔,挥舞着警棍,黑得发亮的皮带上挂着枪套,手枪插在里面。他们的脸儿又白又胖,张着嘴慢慢嚼口香糖的样子在马克的记忆中挥之不去。到处都有告示,不过马克没有停下来读一读:布告的标题都是紧急秩序,签名则是费文思通。
珍会不会在家呢?马克感觉,要是珍真不在家,他就受不了了。离房子还有很远,他就不停地拨弄着口袋里的门栓钥匙。前门锁了,这就是说住在底层的哈钦森一家已经走了。马克打开门,走了进去。楼梯上看起来冰冷又潮湿:楼梯转角平台潮冷阴暗。马克一边打开公寓们,一边大喊“珍——”;但他已经丧失希望了。他一走进门,就知道这里没人。一叠未拆的信堆在门内的垫子上。鸦雀无声,甚至连钟也不响。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定是珍在某天早晨将屋子上下都“打点”完了,才匆匆上路的。挂在厨房里的,擦茶杯的小抹布干如枯骨:显然在二十四小时内没人用过。碗橱里的面包已经变质了。有个罐里装了半罐的牛奶,但是牛奶已经稠厚得倒不出来。马克虽然已经承认了家里没人的事实,可还是在几间屋子里跌跌撞撞了许久,凝视着这间无人的公寓里弥漫的陈腐和感伤气息。不过很显然,在这里发呆徒劳无益。马克心头徒生一股无名之火。珍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家了?或者是别人把她带走了?也许有人给他留了条子。马克从壁炉架上拿起一堆信,可这些信原本是他自己放在这里,打算回信的。然后他发现在桌上有一个信封,写着寄给温德河彼岸丁波家的丁波太太。原来是那个该死的女人来过!马克觉得,丁波夫妇一向就不喜欢他。很可能是他们请珍和他们住在一起。然后肯定就说马克的坏话。他一定要去诺森伯兰,去见丁波。
他被丁波夫妇给惹火了,这个念头如启示一般在马克心头生出。作为一个深受伤害的丈夫,在寻找自己的夫人,大吼一番,这相对于这段时间他不得不委曲求全的生活,是个快意的解脱。在去镇上的路上,他停下来小酌。当他来到布里斯托酒吧,却看到上面贴着国研院的公告,他几乎脱口而出“啊,真该死”,然后转身走开,可他突然想起他本人就是国研院的高级官员,不是一个不能进布里斯托酒吧的老百姓。门口有人问他的身份,马克告诉他们,他们就立刻逢迎巴结起来。火炉暖暖的。这一天让他筋疲力尽,马克觉得应该喝上一大杯威士忌,然后又要了一杯。从他一开始打算向丁波夫妇大闹一场开始,他的想法已经转变,此时,转变已经彻底完成了。部分是由于艾奇斯托的状况,他内心有个想法认为,所有这些国研院显示力量的地方,都明白地说明了,说一千道一万,作为国研院的自己人比做外人要强得多,合适得多。即便现在也是如此……他是不是把这个谋杀指控的事态看得太严重了?当然了,这就是威瑟的领导风格:他喜欢让每个人都头悬利剑。这不过是个让他留在伯百利,去把珍接来的伎俩。不过,要是真的想一想,又有何不可呢?她又不能再迷迷糊糊地一个人过下去,作为一个职责重大、身居要职的人的妻子,她也要学会如何周旋在社交场上。无论如何,首先要去见那个叫丁波的。
他离开布里斯托酒吧时,按他自己的说法,感觉是焕然一新。他确实是换了个人。从此时开始,直到最终决断的那一刻,他内心这个新人飞速成长,直到消亡为止,和他自己一样,都完整丰满。他的想法从一边飞速滑到另一边,他的青春也就这样迎来了正式成人的那个时刻。
◆〇◆
“请进。”丁波在自己的屋里说,这里是诺森伯兰学院。他刚刚辅导完今天最后一个学生,正准备这就起身去圣安妮。门打开时,他说道:“哦,是你啊,斯塔多克。”“请进。”丁波先生尽量让语气自然些,其实他对马克会突然造访很惊讶,而且看到马克本人时也大吃一惊。在他看来,斯塔多克的脸自从上次见面以来大不一样了;他长胖了,更苍白了,举止中还有一种以前未见过的粗俗。
“我来是问你珍的事,”马克说,“你知道她在哪吗?”
“我怕是不能告诉你她的地址。”丁波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
“我不能告诉你。”丁波说。
按马克的计划,此刻他应该开始态度转为强硬。不过他进屋之后,原先的感觉就不同了。丁波一向对他彬彬有礼,马克一直都觉得丁波不喜欢他。但这也没有让他讨厌丁波。这只是让他在丁波先生在场时,内心不安,反而口若悬河地来讨好丁波先生。马克的坏毛病里也没有睚眦必报这一点。因为马克希望人家赏识他。若是有人怠慢了他,他不会想着如何报复,而是想着说什么精彩的俏皮话,或者是一展长才,以获得那个怠慢他的人的欢心。要说他什么时候为人刁蛮,那也是对下不对上的,是针对那些弱小的和圈外人,那些恳请他关照的人,而不是对上,对那些不关照他的人。他可是个好马屁精。
“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马克说。
“要是你还关心你妻子的生命安危,你就不会问我她去哪了。”丁波说。
“生命安危?”
“生命安危。”丁波极为严肃地重复着。
“什么生命安危?”
“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在发生大骚乱的那天晚上,院警想抓捕她。她逃脱了,不过逃之前,已经惨遭他们的折磨。”
“折磨?你什么意思?”
“用烟头烫她。”
“这就是我为啥来找她,”马克说,“珍啊——我恐怕她就要精神崩溃了。你也知道,这件事是她想象出来的。”
“处理她烧伤的大夫可不这么想。”
“天哪!”马克说,“他们真的做了?可是,你瞧……”
丁波安静地看着他,马克有话难说。
“这件坏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他大吼。
“你的同事会告诉你吗?”丁波冷冷地说,“这个问题问我就怪了。你应该比我更懂得国研院是怎么行事的。”
“你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采取点措施?你去报警了吗?”
“向院警报警吗?”
“不是,向普通警察。”
“你真的不知道艾奇斯托已经没有普通警察了吗?”
“我想总还有些官员吧。”
“倒是有个紧急事态专员,费文思通勋爵。你好像误会了,这是个被征服和占领的城市啊。”
“老天啊,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丁波说。
此刻,马克突然看到了在丁波眼中,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许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让他喘不上气。
“听着,你不会……这太荒唐了!你不会以为我知道这件事吧?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找了警察来折磨我自己的妻子吧!”他开始是用了羞愤成怒的语调,最后还想加点打趣的意味。要是丁波能有点笑意就好了:只要能让这个谈话别这么僵。
但是丁波一言不发,他的表情也依然严肃。实际上,他自己也没那么肯定,马克会不会沉沦到那种地步,但出于怜悯,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马克说,“可我没想到你的反感这么强烈。”丁波还是闭口不言,不过其中的原因马克猜不到。原因是马克的话直指丁波的内心。丁波的良知多年以来常自责对马克不够宽容,他也内心矛盾,想改变这一点。现在他又在矛盾了。
“好吧,看来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一定要你告诉我珍在哪里。”在沉默了几秒后,马克冷冷地说。
“你想把她弄去伯百利吗?”
马克畏缩了。似乎丁波先生能够看穿半小时前马克在布里斯托酒吧打的是什么主意。
“丁波,我看我没必要被你这样盘问,我的妻子在哪?”他说。
“我没有资格告诉你。她不在我家,也不受我的庇护。她很好,很快乐也很安全。如果你对她是否幸福还有一点点的在乎,你就不要打算去联系她。”
“我究竟是个麻风病人,还是个罪犯?甚至让我知道她的地址都不行吗?”
“对不起。你是国研院的一员,而侮辱她、折磨她和逮捕她的正是国研院。自从她逃出来以后,之所以没人来找她,是因为你的同事们不知道她在哪。”
“如果这真是国研院的警察干的,你以为我不会找他们好好理论理论吗?真该死,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我但愿你在国研院里只是个小卒。如果你没有权力,你就不能保护她。如果你有权力,那你就和国研院的政策是一丘之貉。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会帮你找到珍在哪儿的。”
“太荒唐了,”马克说,“虽说我眼下是碰巧在国研院有个饭碗,可你是了解我的。”
“我不了解你。”丁波说,“我对你的动机和目的一无所知。”
马克感觉,丁波看着他的表情,既不是愤怒也不是轻蔑,而是到了嫌恶的地步,这让被看的人如坐针毡——就好像他是什么秽物,体面的人看到时满怀羞耻,假装视而不见。马克这么想,是完全错了。实际上,他的出现,让丁波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丁波强忍着不去憎恨和厌恶马克,首先是不要让自己沉湎于憎恶,由于强忍着,他的脸严肃得发僵,丁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接下来两人的对话,依然是彼此误解的。
“一定有什么地方错得离谱了。”马克说,“我跟你说,我会彻底调查此事。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要大吵大闹。我想肯定是有些新招的警察喝多了之类。我会整垮他。我——”
“是你们警察的头,哈德卡索小姐自己干的。”
“好得很,那我就整垮她。你难道以为我会息事宁人?肯定有误会,不可能……”
“你和哈德卡索小姐很熟吗?”丁波问。马克沉默了。他以为丁波先生看到他的心底(这点是大错特错),看出马克其实认定了做这事的人就是哈德卡索小姐,而让哈德卡索小姐向马克交代这事,除非地球停转。
突然之间,丁波僵硬的表情松动了,他的声音也随之大为不同:“你有手段能问责她吗?你已经如此接近伯百利的核心了吗?要真是这样,那你就等于承认了是你谋杀了辛吉斯特,谋杀了康普顿。要真是这样,那就是你下令在车站后面的小屋那边强奸了玛丽·普雷斯科特,又把她乱棒打死。是你批准了把那些罪犯——货真价实的罪犯,和他们碰碰手我都嫌脏,那些罪犯被我们英国的法官审判,根据英国陪审团的裁决,关到监狱里,又被从监狱里提到伯百利,国研院无限期地把他们放出来,无法无天,不管干出些什么折磨人和袭击人的勾当,你们都称之为拯救性的处理。就是你让两千户家庭流离失所,从这里直到伯明翰或者伍斯特处处皆是,将他们暴尸于沟壑。就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普雷斯、罗利和科宁汉姆(他已经是八旬老人了)被捕,他们现在又在哪里。要是你真的是国研院的高层,那我不但不会把珍交给你,我连我的狗都不会交给你。”
“真——真的,”马克说,“这太荒唐了。我知道有一两件事做得确实粗暴。你从警察队伍里总能找到几个坏种——尤其是一开始的时候。可是——我想说——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该负责,对国研院官员们所做的每一件恶行负责——或者是黄色小报上大肆鼓吹的那种恶行?”
“你还敢说黄色小报!”丁波大吼一声,马克觉得他仿佛比刚才高大了许多,“你说的是什么屁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控制了这个国家的每家报纸,只有一家例外?就是这唯一的一份,今天早上也没有出版。因为印刷机在罢工的时候给弄走了。那些可怜的糊涂蛋说他们再也不印刷攻击人民的研究院的报道了。其他报纸上那些连篇谎话从何而来,你比我更清楚。”
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马克虽然在那个残酷无情的地方生活了那么久,却很少直面真正的愤怒。他所接触的是层出不穷的阴谋,搞阴谋的方式也是斥责、嘲笑和口蜜腹剑。可丁波这个长辈的面容和双眼却让马克无法呼吸,勇气尽失。在伯百利,当研究院的行动在外面激起反抗时,他们常戏称这些反抗为“哭天抹泪”或者“大惊小怪”。马克从来没有意识到,真正面对面的时候,所谓“哭天抹泪”或者“大惊小怪”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告诉你我对此一无所知,”马克吼着,“真该死,我才是受害者啊。你说话的样子,搞得大家都会以为是你的妻子遭到了虐待。”
“我的妻子也有可能遭到虐待,有这个可能。可能是英格兰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她是个女人,一个公民,和她是谁的妻子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你我要查个翻天覆地。我要搞死那个折磨珍的混蛋贱女人,就算要搞垮整个国研院也无所谓。”
丁波一言不发。马克知道丁波看出来他在说大话。可是马克不能不说,要是他不怒吼,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件事我不会忍气吞声,”他咆哮道,“我要从国研院辞职。”
“你是说真的吗?”丁波突然投来锐利的一瞥。马克此时头脑一片混乱,虚荣心受伤,各种担忧、恐惧和羞耻也扰攘不定。丁波的这一瞥又让他感觉是满含责难,让他难以忍受。其实,这一瞥倒是丁波又生出了希望:真正的慈悲心总是不放弃希望的。但是也不失警惕;在希望和警惕之间,丁波再次陷入沉默。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马克说,脸上本能地现出雄赳赳的、深受伤害的表情,以前在校长办公室里,他这一套把戏玩得炉火纯青。
丁波是个诚实的人。“是的”,他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说,“我不太相信你。”
马克耸耸肩,转过身去。
“斯塔多克,”丁波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干蠢事,戴高帽子了。也许没过几分钟我们俩都会死于非命。可能有人跟踪你来到学院。我本人无论如何也不想在咽气的时候还满嘴客气奉迎。我确实不信任你。为什么要信任你呢?你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人的帮凶(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你今天下午来找我,可能就是个陷阱。”
“你就把我看成这种货色吗?”马克说。
“别说废话了!”丁波说,“别再装腔作势,逢场作戏了,消停一分钟吧。你算是什么人,也敢说这种话?在此之前,国研院所招降的人可比你我都好。史垂克曾是个好人。费罗斯特拉多甚至是个伟大的天才。即便是阿尔卡山——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们的头是何许人也——开始也不过是个杀人犯而已:那也比他现在的处境强多了。你算什么人,就能例外?”
马克倒吸一口凉气。他发现丁波对国研院有多了解之后,对形势的总判断就突然混乱了。他脑中毫无头绪。
“不过,虽然我知道这些,知道你可能不过是个诱饵,后面就是陷阱,我还是想冒险试试。我的赌注很大,与之相比,你我的生命都不值一提。如果你真的希望离开国研院,我会帮助你。”丁波继续说道。
一瞬间仿佛天堂大门敞开了,可是,在一念之间,马克的谨小慎微和见风使舵的痼习又固态重萌,这条小缝又闭紧了。
“我——我要仔细想想。”他喃喃说道。
“没有时间了,”丁波说,“也没什么可想的。我为你敞开了一条重新回到人类大家庭中的道路。可是你必须马上就来。”
“这个问题会影响到我今后的整个前途。”
“居然还说你的前途!”丁波说,“这是生死攸关的,或者说——最后的机会了。你必须马上就来。”
“我想我不明白,”马克说,“你一直在说有什么危险。是什么危险呢?如果我真的跟你跑了,你又有什么能力来保护我——或者保护珍呢?”
“这你一定要冒风险。”丁波说,“我不能保护你的安全。你明白吗?现在没有人是安全的。战役已经打响了。我想让你站在正义的一方。我也不知道哪一边会赢。”
“实际上,我早就想走了。但是我一定要仔细想想。你解释得太奇怪了。”马克说。
“没有时间了。”丁波说。
“要是我明天再来找你呢?”
“你怎么知道你还能再来?”
“再过一小时呢?好吗,不过是谨慎起见。你能在这儿等一个小时吗?”
“一小时对你有什么用?你只是等着,希望自己的脑袋变得更糊涂。”
“你会在这里等吗?”
“如果你坚持如此,好吧,但这实在没什么意义。”
“我要想一想,我要想一想。”马克说,没等丁波回话就走出了屋子。
马克说了他要想一想:实际上他是想来点烈酒,抽支烟。他满脑子的念头——这他可没有料到。有个念头促使他去依靠丁波,就像走失的孩子依靠着某个大人一样。另一个念头则悄悄说:“这真是疯了,别和国研院撕破脸皮。他们会追捕你的。丁波怎么能救你!你会被杀死的。”第三个念头则苦苦劝告他不要一笔勾销他在国研院的内部小圈子里来之不易的位子:一定,一定有个两全之法。第四个想法则是一想到要再去见丁波就害怕,丁波的每个声音都让他如坐针毡。他还想见珍,还想因为珍和丁波夫妇做朋友而惩罚珍,他再也不想见到威瑟了,可是又想蹑足回去,想方设法和威瑟重修旧好。他既想安如泰山,又想处乱不惊,大胆勇健——既想让丁波夫妇欣赏他男子汉的诚挚,也让伯百利欣赏他的现实和世故——既能痛饮两大杯威士忌,又能把每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得清清楚楚。这时候开始下雨了,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这一切真要命,要命,要命啊!为什么他天生品性不端?为什么他所受的教育又如此无用?为什么社会系统这么荒唐?为什么偏是他霉运缠身?
他开始快步走路。
他走到学院门房时,雨下得很大了。有辆汽车停在街面上,似乎是面包车,有三四个披着斗篷、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那里。马克事后总能回忆起街灯下淋湿的油布如何熠熠闪光。电筒光闪到他的脸上。
“对不起,先生,”其中一个人说,“我得问问你的姓名。”
“斯塔多克。”马克说。
“马克·金斯比·斯塔多克,”那人说,“我奉命以谋杀辛吉斯特之罪逮捕你。”
◆〇◆
丁波博士开车去圣安妮时,充满自责,总是质疑,如果自己再明智一些,或者对这个很可悲的小伙子再多点慈悲心,本来也许能帮他一点。“我是不是滥发脾气了?我是不是太刚愎自用了?我是否把能说的都说了?”他想着。然后惯有的自责之心油然而生:“你之所以没有把事情说清楚,是不是因为你其实根本就不想说清楚?你只是想刺伤和羞辱别人?来自以为是洋洋得意?你的内心是不是也有个邪恶的伯百利?”此刻这种悲伤更添新愁,丁波先生援引劳伦斯修士[1]的话来说:“若神置我不顾,我必会如此而行。”
开出镇子之后,他减速了——车子几乎是在闲庭漫步。西边的天空转赤,最早的几颗星辰已经升起。脚下山谷深处,他可见科尔哈代已经华灯初上。他想:“感谢老天,这里无论如何离艾奇斯托挺远,还算安全。”一只白枭鼓翅低低掠过,留下一道白光,越过他左边草木苍茫之中的暮色。这让他有了种夜晚降至、神清气爽的感觉。他虽累,但感觉惬意;他想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早点上床睡觉。
“他来了!丁波先生来了!”他刚开到山庄的前门,艾薇·麦格斯就大喊起来。
“别把车停到一边,丁波。”丹尼斯顿说。
“哦,塞西尔!”他的妻子说;丁波先生在她脸上看到了恐惧。房子里所有人好像都在等他。
过了一会儿,他在灯光通明的厨房里惊讶地看出这个晚上可不寻常。导师本人也在这里,坐在火炉边,肩膀上停着那只渡鸦,脚边是巴尔蒂图德先生。看来除他之外,每个人都早早吃了晚饭,丁波先生立刻就在桌子一头坐下来,他妻子和麦格斯太太颇为激动地催他快吃快喝。
“先吃别问,亲爱的。”丁波太太说,“你边吃,他们边告诉你,多吃一点。”
“你还得再出门一次。”艾薇·麦格斯说。
“是啊,”导师说,“我们终于要采取行动了。很抱歉让你刚进门又出去;但是战斗已经打响了。”
“我已经多次争辩过,派一个你这样的老人去,而且你已经上了一天的班,这有多荒唐,而我就在眼前,一条大汉,却只能束手旁观。”迈克菲说。
“这没用的,迈克菲,”导师说,“你不能去。首先你不懂那种语言。其次——让我们直说了吧——你从来就没有皈依过马莱蒂。”
“我已经准备好了,”迈克菲说,“在此紧急情况之下,权且认为那些你的艾迪尔和那个他们称之为王的马莱蒂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我——”
“你不能去。”导师说,“我不会派你去的。这就像派一个三岁小儿去打坦克一样。把另一张地图拿来铺在桌子上,这样丁波就能够边吃边看。现在请安静。情况是这样的,丁波。布莱克顿森林下面所埋藏的是一个活着的梅林。是的,在沉睡中,这么说也行。目前还没有什么迹象表明敌人已经发现了他。明白了吗?不,不要说话,继续吃饭。昨天晚上珍·斯塔多克做了个最重要的梦。你还记得之前她曾看见过(我觉得可以说是看见)梅林躺在布莱克顿森林下的那地方。可是——这才是关键——这地方没有天井和楼梯可通。她梦见走过一个很长的、逐渐下行的隧道。哦,你现在看到问题所在了。确实如此,珍现在认为,她能找到那个隧道的入口:在一堆乱石下,乱石在一片树林尽头,还有个——什么来着,珍?”
“一扇白色的门,先生,一扇很普通的门,竖有五栏,还有横梁。不过那横梁在距离门顶一尺的地方断开了。我能认出那门。”
“明白了吗,丁波?这个隧道的入口很可能在国研院控制的区域之外。”
“您是说,我们可以从布莱克顿之外的地方,走进布莱克顿的地下。”丁波说。
“正是如此,不过不止如此。”
丁波一边狼吞虎咽,一面看着导师。
“显而易见,我们可能太迟了。他已经醒了。”导师说。
丁波停住不吃了。
“珍发现那地方是空的。”兰塞姆说。
“您是说敌人已经发现他了?”
“不是,不会这么糟糕。还没有人闯进那地方。他好像是自己醒来了。”
“我的天!”丁波说。
“再吃点吧,亲爱的。”他妻子说。
“可这意味着什么?”丁波一边问,一边把手摁在妻子的手上。
“我想,这意味着,梅林脱离时间的流逝,落入无古无今之中,整件事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早有计划,定好了时间,”导师说,“就是为了在此刻重返人间这个目的。”
“就先像是个活人定时炸弹,”迈克菲说,“这就是为什么——”
“你不能去,迈克菲。”导师说。
“他走出来了吗?”丁波问。
“现在很可能出来了,”导师说,“告诉他你梦见的情况,珍。”
“还是那个地方,”珍说,“黑暗,四面都是石头,就像个地窖。我马上就认出这地方了。那块石板也在老地方,但是上面没有人躺着;这次这里也不算太冷。然后我就梦见了那条隧道……从那地下室里缓缓上行。隧道里有个人。当然了,我看不见他:那里漆黑一片。但那是个很高大的人,呼吸沉重。开始我还以为是只野兽。我们沿着隧道上行,就越来越冷。从外面吹来风,一点小风。隧道的尽头好像是一大片松垮的石堆。他就把石头扯开,这时候梦就变了。我就在外面,站在雨中,然后就看见了那扇白色的门。”
“你看,看起来他们还没有,或者说当时还没有和梅林接上头。”兰塞姆说,“这是我们的一线生机。在他们之前就去见那东西。”
“你们肯定都发现了,布莱克顿靠涝地不远,”迈克菲插嘴说,“那个能让尸体保存这许多世纪的干燥洞穴究竟在什么地方,确有必要考虑下。如果你们都不再关心证据,那就算了。”
“正是如此,”导师说,“那个密室肯定在高冈下面——就是那个布莱克顿森林南缘,一直缓缓降至伊顿路的砾石山脊。就在斯托利的故居附近。你们首先要在那里寻找珍梦中的那扇白门。我想那门是对着伊顿路敞开的。或者就是对着另一条路——看看地图——这条去往科尔哈代的黄色道路。”
“我们半个小时就能到那儿。”丁波说,他还握着妻子的手。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决战之前那让人头昏目眩的激动更加迫近了。
“我想,今晚是非去不可吧?”丁波太太羞怯地说。
“恐怕是的,玛格丽特。”导师说,“每一分钟都至关重要。如果敌人和梅林接上头,我们实际上就已经打输了。他们的整个计划可能就以和梅林接头开始。”
“当然了,我明白了,对不起。”丁波太太说。
“我们什么计划,先生?”丁波说,推开餐盘,往烟斗里塞烟草。
“第一个问题是,他是不是已经出来了?”导师说,“这条隧道的出口,如果说这么多世纪以来,一直仅仅是靠一堆松散的石头堆挡住的,这看来不太可能。要真是这样,那石堆现在也依然不会太松散。梅林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才能出来。”
“起码要两个壮汉拿镐去……”迈克菲又说。
“没用的,迈克菲,”导师说,“我不会让你去的。如果隧道口还是封住的,你们一定要等在那里。他可能有一些我们不清楚的神力。如果他出来了,你们必须要循迹找到他。感谢上帝今晚地上很泥泞。你们一定要追踪到他。”
“如果珍去了,我也能去吗?在这种事情上,我的经验比较丰富……”卡米拉说。
“珍一定要去,因为她是向导,”兰塞姆说,“我想你得留在家里。我们这里的人是罗格雷斯的最后幸存者了,你肩负着罗格雷斯的未来。丁波,刚才说到你们必须要追踪到他。我想他走不远。这地方显然他已经认不出来了,甚至在白天也认不出来。”
“那……我们找到他之后呢,先生?”
“所以说一定要你去,丁波。只有你才会说天语[2]。如果他所代表的传统中真有艾迪尔的力量,他可能会听得懂。我想,即便他听不懂,他也会知道这是什么语言。这会告诉他,他在和主人打交道。可能他会以为你是伯百利的人——是他的朋友。要是这样,你就把他立刻带到这里来。”
“如果他不来呢?”
导师的口气异常严肃。
“那你就要和他摊牌。这就是危机的一刻。我们不知道古老的亚特兰蒂斯世界[3]都有些什么法术:可能大部分都是某种催眠术。别害怕:不过别让他有机会耍把戏。抓紧你的左轮枪。你也是,丹尼斯顿。”
“我用左轮枪也是把好手。”迈克菲说,“从一切常识来说,为什么……”
“你不能去,迈克菲。”导师说,“他几秒钟就会把你弄睡着。其他人都有完善的保护,你就没有。你明白了吗,丁波?手握左轮,口念祷告,一直想着马莱蒂。如果他站起来,就念咒召唤他。”
“我该用天语说什么?”
“说你奉上帝、所有天使的名义,凭众星的神力而来,如今身居蟠龙王之位的人命令他随你而来。现在说一遍。”
丁波本来坐着,拉长了脸,脸色和他左右两个女人的脸一样煞白,眼睛紧盯着桌子,此刻却抬起了头,口吐纶音,词如巨垒。珍觉得她的心都随着这声音一同或飞跃,或震颤。屋里的一切似乎都一片死寂;甚至那鸟、那熊、那猫也都犹如泥塑一般盯着说话的人。声音也不像丁波自己的声音:倒像是词语自己从某个强大的远方自动从丁波舌上滚涌而出——或者说,那不像是词语,倒像是上帝、群星和蟠龙王的法术。这就是那堕落的时代以前,月亮之外的深空中所说的语言,其发音和表意的结合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来自古老的传统或者技巧,而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小小一滴水中,也与生俱来就有伟大的太阳光辉。这就是天语,最初是奉了马莱蒂的命令,从那个水银融化的星球传到地球上,那个星球,我们称为水星,但在深空里则称其为威里特利比亚。
“谢谢你。”导师用英语说;这时厨房里温暖的生活气息才传过来。“如果他跟你来了,那最好。如果他不来——到那时候,丁波,你就要仰仗你的基督教信仰了。不要耍把戏。吟诵祷告,一心只想着马莱蒂的意旨。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但你要坚强。不管发生什么,你不能丧失灵魂;至少不要因为他的举动而丧失了灵魂。”
“是的,我明白了。”丁波说。
静默了好一会,导师又开口说话了。
“别沮丧,玛格丽特,”他说,“如果他们真的杀了塞西尔,我们也不会活多久了。你们会重新相聚,其时间比你所希望的自然死亡使你们相见于九泉之下的时间更快。先生们,你们需要一点时间去祷告,和妻子告别。现在差不多正好八点钟。我们八点十分在此集合,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好几个声音说。珍此刻发现,厨房里只有她、麦格斯太太,还有那些动物,以及迈克菲和导师。
“你还好吗?孩子?”兰塞姆说。
“我想是的,先生。”珍说。她此刻的心理状态自己也说不明白。她的期待已经紧张到了顶点;她满心的感受,要是没有快乐之念,这感受就会是恐惧,要是没有了恐惧之念,又会是快乐——这是一种无所不包的激动和恭顺之感。她生命中其他的事情,和此刻相比,都是小事一桩,不堪一提。
“你恭顺服从于马莱蒂吗?”导师说。
“先生,我对马莱蒂一无所知,但是我恭顺服从于你。”珍说。
“目前这也足够了,”导师说,“这就是深空的礼节:只要你心意是好的,他就认为,你的心意比你自己想的还要好。不过总这样是不行的。他是很嫉妒的。到最后,他谁也不给,会把你留给他自己。但是今晚,这样也足够了。”
“这是我听过的最疯狂的事。”迈克菲说。
【注释】
[1] 劳伦斯修士(1614——1691),原名Nicolas Herman,后来以复活的劳伦斯给自己命名,他过世之后,其日记信件等受人整理为两本书。——译注
[2] 天语,原文为Great Tongue,伟大的语言。——译注
[3] 亚特兰蒂斯(Atlantis),又译大西洲,一片传说中有高度文明发展的古老大陆,最早的描述出现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文章里,到现时为止,还未有人能证实它的存在。——译注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